(二)
月未出,
人已至。
如风样的无形,化作楼上的立影。
“你能看见什么?”
他没有转身,只是抬头。
“夜。没有月的黑夜。”
“难道你看不见星星?”
来人摇摇头,轻声道,
“在没有月色的夜里,星辉总是分外明亮。你为何只在意那隐遁的清光?”
“我看不到。”
他悄声叹了一口气。
“星星永远都是挂在空中的,你为何会看不到?”
来人走近了一步。
“因为我没有看的念头。”
他淡淡道。
“因为你看的根本不是夜空,而是你自己!”
来人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自己?”
他愣了愣,然后笑了。
“你对我又有什么了解?”
“我知道你是一个人,一个很忧郁、很可怜的人!可你呢?”
“我?”
“你又对你自己有什么了解?”
他忽然转过身去,把眼钉在对方的脸上。
就像他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事实上也是如此。
但今后,他便再难将其忘却:
与少女的脸庞完全不符的
那双眼睛。
比海更深,比星更亮。
让人感到她的深邃,她的生命。
该说是像这亘久而又明朗的星空?
那双眼简直是活的。
或许用春日始苏的大地更为适合?
他呆愣着,不发一言。
是被那奇异而又神秘的双眼吸引,还是被于其中所映的,自己双眸中的忧郁沉浸?
无人知晓。
良久,他才启唇道:
“或许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不了解自己。”
世间总有些人自以为是。
他们把认为别人更了解自己的人,看作蠢才或是疯子。
但当了解真相后,其一定会发觉:自己错得不但可笑,而且愚蠢、可怕。
若人一辈子都活在错觉中,岂非可怕?
当局者迷。
谁又能有自信不借助镜子就看清自己?
“那你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从最简单的地方开始了解你自己?”
少女迎着他的目光,
“比方说……我想,你还不至于忘掉自己的名字吧。”
“至少,我就没有忘。”
“红美铃,铃铛的铃。”
少女道,
“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是。”
他叹了口气,
“在下白非明。”
“好名字。”
少女的眼睛亮起,像是夜空中又多了两颗明星。
“非明非明,是黑是白,岂非不明?”
一边晃着头,话语一边如铃的响起。
“是黑是白,谁可分明?”
男人摇头,语声喃喃。
“那你呢?是黑,还是白?”
“灰。”
叹息、低头。
他的目光中含着的灰。
看不出反光和深浅的灰,岂非是世间最适合形容空洞的颜色。
“你是说——杀人本无罪,只是你身不由己,故而心声悔愧。”
少女的目光还是平静。
“杀人?在下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乐师罢了。”
微微抬起眼角,其双目对上那不动的眸子。
是否是错觉?一道暗光微微从他眼中划过。
“哈,若有人能把一整首笛曲不加换气地吹完,那他不是身怀高明的吐纳功夫,大概就只能是妖精鬼怪了。”
红美铃微微笑道,话锋又一转:
“更何况,在洛阳城外我早已见过。”
瞳孔骤缩。
闪耀的星光、卷地的呼风,本静谧地律动着。
可霎时间,它们竟都与那不变的夜色融为一体,冻成一幅死寂不动的图画。
——只因一线寒光挑过。
就当“洛阳城”三字从红美铃口中说出时,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一样动的东西。
没人看清白非明是怎样拔剑。
就像没人发觉,在何时,这一剑就已经飞向了红美铃所处的地方。
她的身子早已飞起。
那是多么柔美的姿态,那是多么舒缓的动作。
但谁又能说出她是何时开始动的?
就像谁也看不见风一般。
风卷着衣袂,衣袂卷着风。
人飘在风中。
宛若已然合于天地的节律。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自然到听不见风声,也见不到寒光。
或是被剑身龙吟所覆,或是去势太疾而余音难逐。
突入耳畔的,唯有帛裂、剑落的余音。
眼帘中,白非明的身形向后急退。
只因他渗血的肩头上,赫然插没着一根木柄。
飞的不仅仅是人。
还有刀。
飞刀。
红美铃的刀。
比人要更快的刀!
“好快的刀。”
语声平淡,但平淡之下也未免激起三分情感的波澜。
没人能够见到这般的快刀后,仍然无动于衷。
是没有任何人能够!
但她——却只是因着对方的话语笑笑,就如同刚刚发出的那绝快一刀,与自身毫无关联一般。道:
“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够见识得到?”
白非明却摇摇头,苦笑道:
“只要有这一刀的一半快,在下敢说,当今世上能够接下它的人,便不会超过十个了。”
目光微转向左肩,接着道:
“且若它发向的并非‘肩贞’,而是头、心要害或是死门要穴,在下恐怕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多说哪怕一字了。”
“你此刻根本也不想杀人——至多就是神智有些不清醒,想用剑指着人罢了。”
“何以见得?”
挑眉,看向说话人。
“没有杀气。更何况,大概也不会有人用着非惯用手去挥动伤人的武器。”
“所以你也没下杀手,对么?”
他叹息。
对方的眼睛,居然会比他这个老江湖要更加敏锐。
换做是你,你也会一样的叹息的。
“这叫礼尚往来。”
她还是笑。
白非明闻言,又是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
这两个人仿佛天生就是相反。一个总是叹息,而另一个总是面带笑意。
“你到底知道多少?”
“放心,至少比你知道得多。”
“那么,你又为何要追查我?”
“谁知道呢?”
扶了扶头上的软帽,红美铃笑道,
“或许一个人做事,并不总是需要理由的吧。”
“你不打算说。”
他盯着对方的双目
“这话奇怪——我为什么要说?”
红美铃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
“难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不成?”
白非明轻轻摇头。
“那我又为何要说?”
他默然,似乎又是想叹气的样子。
却被红美铃接下来的话语打断。
“你不该这样的。”
“那么,我又该怎么做呢?”
“你该问,怎样才能成为我的朋友?”
没等对方接话,她接着道,
“然后,我就会告诉你——请我到最近的酒店里喝上几杯!”
言罢,她便放声大笑。
豪迈、洒脱。
她表现似乎太不像女人。
但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人能无缘无故地将人评判。
难道女人就必然不能够潇洒,巾帼就一定不胜须眉的豪气?
“当真?”
“既然不确定是真是假,你为何不妨试试看?”
摇头。
主动受骗,本就是愚蠢的。
谁又愿意去当蠢人?
“或许,你就是不愿意被当作蠢人的。受骗的人,大概不但愚蠢、而且可笑。”
说着,她直勾勾地望向眼前人。
“但人世间太多苦难,岂非就是因为笑得太少?”
“但你在内的世人,心里的痛苦岂非已然太多,看不出欢笑?”
那深邃又充满生机的眸子,映在男人那忧郁黯淡的双目中。
接着道:
“喝酒——特别是与朋友喝酒,不仅带来感官上的享受,更给人内心的宽慰。
“既然内心满是忧愁,更别把什么其他的事情在意,就是畅饮,岂非也算不枉一行?”
“听得出来,你是真不打算告诉我了。”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道。
“就算本不打算告诉你又如何?”
“难道你不知道醉鬼的话,是最容易套出来的?”
“不论去或是不去,难道你还有别的可能去将你想知道的东西了解?”
他无言。
只因他知晓对方的正确。自己也确乎是别无选择。
“那么,走吧。”
“好。“
红美铃轻快地答道。
“不过在那之前,“
“什么?“
男人发出疑惑。
“别忘了先拔下你肩膀上的刀。“
绯发少女微一侧头,报以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