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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之母(完结!)


SuiL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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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火车的汽笛鸣响第三次的时候,艾尔伯特·斯坦因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

  午前曾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现在仍然是阴天。乌云沉沉,空气浸透着凛冽寒意。站台的石阶呈现湿润的深色,漆黑的列车头里喷涌出雪白的蒸汽,如水流般淹没车站的顶棚。艾尔伯特站在车厢门口。站台上人影稀疏,而他所等待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您到底要不要上车?”乘务员已经注意了这个胡须花白的老绅士许久,终于忍不住催问。列车就要离站,轴承缓缓拉动轮对,蜗牛般转动起来。他只得放弃等待。正当艾尔伯特跨进车厢里的瞬间,他听见清脆的咔嚓一声响,如此不起眼,只有艾尔伯特一个人听见。

  他低下头。四十年来,艾尔伯特右手无名指上就始终戴着这枚花环银戒。其上镶嵌一颗圆形的红色宝石,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但如今一道裂痕趴伏在宝石上,深透石芯,仿佛有人拿凿子狠狠给了它一锤。

   从那一刻起,艾尔伯特便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他不惧怕死亡,艾尔伯特已经活的够久,经历够多,对生命没有眷恋。老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摘掉帽子挂在车窗旁的挂钩上,解开大衣的钮扣,然后将手提箱放到膝盖上。一如往常。但他的确感到遗憾,艾尔伯特伸出右手——手背上遍布褐色的斑纹——轻轻抚摸皮箱表面,发出放松的叹息。

  里面装着一枚龙蛋,或许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枚。

自威尔士的红龙第一次睁开双眼之际,亦或是蛾摩拉被硫磺与火焰毁灭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从未改变,仿佛永恒之物。许多年岁过去,产下它的母亲早已无迹可寻,现存者中则无一人能够说得清它的历史,哪怕是将龙蛋托付给他的伦敦之暗的魔女本人。

   “你可知希罗多德游历埃及时发生的故事?”七个夜晚之前,爱丽丝·卡罗尔曾如此问道。那时在烛火微弱光芒的照耀下,艾尔伯特第一次见到它。只比鸵鸟的蛋稍大。苍白的蛋壳表面遍布坑洼,触感冰冷,仿佛一块石头。但将耳朵凑近蛋壳,便可听见其中蓬勃的心跳。

   “什么?”

   “这位历史之父自豪地向阿蒙祭祀宣传希腊的历史,他们的国王已经传承了十六代,最初一位是神的儿子。但是祭祀带他进入神殿,指着一百四十六座雕像对他说:‘这是我的父亲,前面是他的父亲。这里的每一尊雕像都是前一尊雕像的儿子,他们都是人的儿子,而非神的儿子’。”

  魔女拿书籍掩住嘴唇,仰头似笑非笑,好似黯淡烛火下的偶像:“而它却比其中任何一座雕像都要古老。”

  春秋流转,无数王朝迭起兴衰,尘埃聚成宫殿与高塔,又重新化为尘埃。它曾被人崇拜,奉上祭坛,不分日夜供奉昂贵的香料;亦曾被遗弃荒野,便利鸟兽歇息,渐渐掩埋于风沙之中。但不知因何缘由,这枚龙蛋始终固执地拒绝被孵化,从未有过苏醒迹象。

  直到如今,它恢复了心跳。无人知晓其中原因,艾尔伯特此行正是要将它带给诺森伯兰的北地女巫,希望能够自她的紫水晶处得到线索。

这时老人的头狠狠沉了一下,将他从倦意里暂时唤醒,艾尔伯特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渐渐入眠。这怨不得他,艾尔伯特昨夜彻夜未眠,年轻时他曾经三天两夜只睡上四个小时,但光阴无情,衰老如约而至,不仅仅是在他的脸颊上刻下一道比一道更深的痕迹。

老人无意识摆弄着手指上的戒指,为自己已经无缘见证龙蛋的孵化而感到遗憾。

  “乘务员。”艾尔伯特挥手示意:“有没有纸和笔?”

  他强打精神,简短地写了一封信,交待遗产与几件后事。乘务员的钢笔并不好用,铜色的笔尖堵着墨垢,书写时有几处出墨中断,几乎打乱他的思路。老人将写好的纸张对叠起来,交给乘务员,“在下一站寄出去,给背面的地址。”同时还有一个先令。

  然后艾尔伯特确认腰间的手枪打开了保险,这把柯尔特跟了他四十年,从未令人失望。另一把口径更大的荷兰手枪藏在大衣里衬的暗袋里,作为杀手锏使用。老人拍拍胸口,放下心来,随后阖上双眼靠在椅背上。他的意识渐沉,心想接下来也只有等待命运的安排。

  不知过了多久,艾尔伯特感到大衣的一角被谁踩住。他仍然闭着眼睛,下意识抱紧皮箱,挪动身体,想要将它扯出来。紧接着便听见一声女性惊呼“抱歉!”声音清澈响亮,恐怕在车厢的另一头都清晰可闻,将他从拉回现实。艾尔伯特睁开双眼,发现一位年轻的女孩儿手足无措地站在他的对面,脸颊急的通红。

  “没关系。”第一眼艾尔伯特就注意到她穿一条靛蓝色的裤子,上身着白色衬衫。只有外国人才会这样穿,年轻的时候他曾对这种装束的女性嗤之以鼻,认为她们着实野蛮,不懂得何为淑女礼仪。但如今已经不再抱有偏见。光阴无情,艾尔伯特自心底暗叹,许多事情都在改变。

  但也有许多事情尚未来得及改变,恐怕这位女孩一路饱受众人侧目。此地人们从不明说,而是习惯于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里……”此时女孩才意识到应该将脚移开,“哦,抱歉!”

  她大概十二三岁,有着一头接近黑色的棕色头发,长度方没双肩。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始终闪烁着一种活泼的光。女孩的肤色较深,脸颊上长着雀斑,五官也显得稍小了些,无法用美人一词形容,但或许正因此而带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令人情不自禁地愿意和她多说几句,因窘迫而发红的脸颊更加强了这种力量。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直没有结婚,无儿无女,自然更不可能有一个孙女。但人类的感觉都是相同的,看着女孩儿的模样,老人不由得自心底涌出一种柔情来。

  “米克茜塔。”女孩小心翼翼地坐下,紧攥手中车票。她随即飞快地小声补充:“米克茜塔·罗德拉,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都会叫我‘杂种’。”

  “它是我曾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尤其适合坚强的女孩。”艾尔伯特微笑道,嘴唇边的胡须随之上翘。

  “您真是个好人。”她结结巴巴地说。

  两人的位置侧对着,靠近车厢尾部,紧邻窗户。艾尔伯特把皮箱夹在身体和车壁间,一只手搭在皮箱上,另一只手则垂下来。老人的脑海中冒出许多琐碎思绪,再也无法入睡。他盯着外面的景色看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尚不太亮的缘故,艾尔伯特能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列车颠簸着向前驶去,离开城市之后是一片树林,在那之后是被分割成方块状的田野,圆顶的乡村小屋自他的视线里接近而又远去。经过好大一会儿,他注意到玻璃上的罗德拉正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艾尔伯特意识到没有其它人在罗德拉身边坐下,他慢慢环视车厢。身穿蓝色衣服的乘务员站在门口和一位年迈的妇人交谈,穿着棕色外套的男人在两排之后看报纸,大约只有四分之一的座位上有人,但确实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和罗德拉相识。

  “你独自搭乘火车旅行?”艾尔伯特忍不住问道,随即想起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叫做艾尔伯特·斯坦因。”

  “艾尔……”米克茜塔咬住嘴唇,重新说:“斯坦因先生。我舅舅原本和我一起,但他接到一封电报,不得不赶去伦敦。临行前他帮我买好了去纽卡斯尔的车票。”

  “无论如何,你的舅舅不该让你独自成行,一个年轻女孩。”艾尔伯特摇摇头,这并非偏见。两年前开膛手在雾夜里犯下六桩罪行,至今仍然逍遥法外。今天早上的报纸刊载了面包街上的分尸案件,描述令人作呕。这里每一天都有盗窃,有抢劫,有谋杀,有冲动之下犯下的暴行。河水无言,冲走尸体和其他痕迹,时代远未进步到足够安全。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而对年轻女孩尤其如此。

  “你可以叫我艾伯,认识我的人都这么叫。那么这是你第一次搭乘火车?”

  “舅舅是个好人,他跑了那么远特意来接我,还给我买了各种各样的糖果。”米克茜塔不服气地撅起嘴角,而后回答:“事实上是第二次,但在外祖母的国家是第一次。”

  “我猜先前一定是在美国。”艾尔伯特朝她眨了眨眼,他挪动身子,靠近罗德拉。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其实不算什么,但米克茜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把双手撑在座位上,身体前倾,两只脚交替摆动,“从俄克拉荷马到纽约,我们足足花了三天三夜在火车上,然后又坐船。我不喜欢坐船,船上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喜欢,但现在已经习惯了。”艾尔伯特想起第一次在船上过夜——同魔女一道,在腐朽的撒克逊人号上,与骷髅海盗和淹没甲板的藤壶作伴。那是一艘沉没于十七世纪的幽灵船,一夜过后艾尔伯特连续做了许多场相似的噩梦。

  “以后我也会习惯吗?”米克茜塔苦着脸问,似乎是想起了晕船时的感觉。

  “当我们不得不接受它时都会习惯。你从美国西部来,跨越重洋抵达陌生的国土,最终到诺森伯兰去,如今更要独自成行。你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所以,当然,你看,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你。”

  “没错,我可是大老鹰的后代。”米克茜塔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相信这一点。”艾尔伯特微笑回答,忍不住想要对她伸出援手:“我们目的地相同,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就找我帮忙。”

  “谢谢你,艾伯,但大概用不到。告诉你一个秘密——”米克茜塔咯咯笑着,露出一对酒窝,神秘兮兮地凑近到他的耳边说:“我的母亲也成为了大老鹰的羽毛,我能听见她的声音。”

 

 

 

,由SuiLang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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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克茜塔听见模糊的呼唤,渐渐苏醒过来。但她大半意识仍沉浸在梦境里,无力驱动四肢。那是在一片葱绿的河谷中,雾霭初散,远处群山绵延无尽,河流在脚下折弯。“杂种!”男孩儿们将米克茜塔围在中间,大声叫喊,朝她丢石头。女孩儿们躲在远处草地上窃窃私语,偶尔漏出嗤笑。“杂种,从大老鹰身边滚开!”他们故意扯着嗓子,含混米克茜塔和“杂种”的发音,发出一种又高又尖的声调,惊走对岸饮水的幼鹿。  

  自从父亲死后,这种声调就成为米克茜塔挥之不去的梦魇。在母亲尚未病重之前,她还有力气驱跑调皮的孩子,紧紧抱住女儿,温柔地安慰说“我的小米克茜塔。”但随着病情急转直下,她最终只能用眼神对女儿诉说爱意与愧疚。从此再也没有人会唤她一声“小米克茜塔”。

  有一瞬间米克茜塔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做梦,就要朝着他们扑过去。但是列车富有节奏的摇晃和哐啷声冲垮了男孩儿们的嘲讽。视线中的黑暗混沌逐渐变成模糊的方形轮廓。米克茜塔感觉到一股寒意自腰间窜过身体,她摸索着扶住车壁。铁皮在寒夜里浸泡半宿,刺骨冰冷透过指尖传入脑髓。她想起来了,这里不是在保留区,而是前往诺森伯兰的列车。

  诺森伯兰,母亲的故乡。

  直到如今,米克茜塔仍然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在生命最后关头得到了力量,支撑着她徒步穿越十数英里的荒原,将电报送往伦敦。这是母亲为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舅舅便漂洋过海而来,带着毛绒熊,漂亮的裙子,金色的糖果和一张前往英国的船票——那儿再也没有人会叫她“杂种”。

  冷风时不时从窗户与车壁的缝隙灌进来,钻进米克茜塔的脖子里。她的意识渐渐清醒,感到喉咙异常干渴,于是坐直身体,扫视四周。只见窗外一片漆黑,星月无踪。离开托皮卡时印第安少女曾经回望那座城市,时值夕阳西下,成排的烟囱高耸入云,吞吐黑色的烟雾,遮天蔽日。一如此刻,流动的黑暗从窗外包裹住整节车厢。

而车厢里则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棕色的箱子被丢在对面座椅上。印第安少女记得它属于那名名叫艾尔伯特的老人所有。他是米克茜塔见过所有年长者中最和善的一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米克茜塔总觉得艾伯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即便是在笑的时候也是如此。

  老人十分宝贵他的手提箱,总是将它紧紧抱在胸前,然而现在只有箱子孤零零地被放在这儿。印第安少女心想要帮艾伯看好它才行。但是她口太渴了,还是决定先去其它车厢要一杯水,或者一条毯子。

米克茜塔走到车厢连接处,费力推开车门。滑轴发出吱吱呀的响声。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吹散披发,露出麦色的脖颈。印第安少女愣在原地。起初米克茜塔以为自己看错了,甚至以为自己仍未从睡梦中全然醒来,她揉揉眼睛,发现眼前的黑暗粘稠似流动的雾气,根本找不到下一段车厢。  

  “有人在吗?”米克茜塔试探性地呼唤道,同时伸出指尖向前探去,却只触碰到虚空。声音亦如石子跌落无底深渊般消失不见。“喂!”她用尽全力呼喊,心脏紧张的砰砰直跳:“有人吗?”面前的黑暗沉默不语。少女于是大着胆子扒住车壁,狠下心来向外伸出整条胳膊,尽头仍旧空无一物。

米克茜塔扭头向前奔跑,穿越成排的座椅,趴在门上猛地将其推开。寒风霎时间贯通前后,发出呜呜长号。而前方一片漆黑,世界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了这短短一截车厢。

  但是它仍然在铁轨上疾驰,不知道是被何种力量所牵引。车轮碾压铁轨,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带动车厢轻轻摇晃。

  “艾伯?还有其他人,你们都在哪儿?”米克茜塔手足无措地旋转着,试图寻找蛛丝马迹。难道说这也是在欺负她吗?印第安少女一瞬间闪过念头。她曾经被年长的同伴带到陌生的山谷里,对方为了看米克茜塔惊慌哭泣的样子而悄悄离开,丢下她一个人。那时米克茜塔虽然年幼,却忍住始终没有哭出来——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直到被父母找到。

  “不要害怕。”米克茜塔隐约记得那时她曾听到过大老鹰在自己身边耳语。雄壮的大老鹰在天穹尽头展翼翱翔,它的翅膀象征着勇气,眼睛则象征着睿智。大老鹰知道一切,庇护着部落的每一个人,不论他们的出身。它一直都在米克茜塔身边,不管火车和轮船走过多远。

她的目光落到了艾尔伯特留下的手提箱上。车厢里唯一没有随众人一同消失之物。米克茜塔用右手在胸前抱住箱子,左手扶在椅背上,印第安少女的耳畔再度响起先前曾将她唤醒的声音。

“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她在心底暗暗回答。

  米克茜塔捂紧手提箱。外面的黑暗活跃起来,开始摇晃列车。它从前后车门向内涌来,吞噬车壁和座椅,变换无数形状,撕扯、卷曲、蔓延,其间夹杂着莫可辨析的呢喃,有如暴风雨中的潮水。

“就是你们带走大家吗?”印第安少女盯着缓缓而来的黑暗,舔舔嘴唇,弯曲双腿弓身向前探,无视车厢摇晃牢牢站稳。他们就在里面,手提箱的主人——艾伯,还有其他人,就在这片黑暗当中。米克茜塔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我得去救他们,她想。

  暗影张牙舞爪,自印第安少女背后猛扑上前。但是米克茜塔更快,寄宿在她四肢中的力量迸发出来。原野的公主如离弦之箭,转瞬间便将黑暗抛诸身后。

  手提箱从米克茜塔的怀中跳了出来,直扑向少女身前。箱顶的链扣咔咔作响,终于关不住其中的火焰,在印第安少女眼前燃烧出一片煌煌光明。黑暗急速后退,发出无声的哀嚎。而米克茜塔自烈焰中惊讶地看见一对黑色双翼和舒展的鳞片。

  “就是现在!”

  米克茜塔猛然睁开双眼,她身上还残留着汗。艾尔伯特和他的手提箱都在眼前,暗淡的灯光随着列车的前进而轻轻摇晃,四周人们沉浸在梦乡中,偶尔传出一声呼噜与翻身的声音。窗外夜幕深暗,月亮隐藏在灰色的云幕身后。她的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应该是艾伯在她熟睡时为她披上的。

  “你怎么会?”艾尔伯特靠近米克茜塔,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

  米克茜塔恍惚着,原来方才也是梦境吗?她摇摇脑袋,僵硬的脖颈传来一阵猛烈的酸疼感。印第安少女的动作一下子顿在原处。但在看到艾尔伯特怀中的手提箱时。“蜥蜴!”下意识地,米克茜塔结结巴巴地喊了出啦。

  “什么?”

  “就在你的箱子里!住着一只会喷火的蜥蜴。”

  一时之间艾尔伯特显然愣住了。他摸摸下巴,回头看向手提箱。只听见箱子里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随后啪嗒一声,卡扣自动弹开,蛋壳破碎一地,先前印第安少女在火焰中看到的那个影子出现在两人面前。它约莫一只兔子大小,呜咽地叫着,张开四爪,舒展双翼。幼龙浑身上下遍布漆黑的鳞片,如同是从影子里捞出来一般。那些鳞片缓缓开合,仿佛正在呼吸。

  “你是龙之母。”艾尔伯特胡须一耸一耸,低沉地说。

  “什么?”米克茜塔狐疑地盯着幼龙,而幼龙刚刚睁开双眼——它的眼睛好像熔化的黄金,竖瞳漆黑一如深沉的暗夜。

  “用熏香使人沉睡,然后潜入他们的梦境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事物。”艾尔伯特一把抓住米克茜塔的小臂,另一只手笼住龙的脑袋,将一人一龙带走。“安静。”他说,而龙也真的安静下来。艾尔伯特拉着印第安少女疾步穿越车厢:“来不及了,我们得离开这儿。”他头也不回,解释说:“此道源远流长,诺曼底的查理就精于此。直到如今,仍有他死后在黑暗的教堂外与魔鬼对峙的传闻。”

“一般人绝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梦境被入侵。在熏香燃尽之前,也无法自行醒来。但你却做到了,你在梦中和他正面交手,然后凭借自己苏醒过来。”艾尔伯特说:“之前我困惑于此,但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们迅速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所有人都在沉睡,包括乘务员在内。“你是龙之母,米克茜塔,命中注定与龙共存之人!英国乃至欧洲已经数百年没有新的龙母了,我早该想到,它不仅仅是个传说!它已等待数千年之久,就是为了今天。”

  幼龙从艾尔伯特的手下灵活地脱离开,它已经学会飞了,尽管还不太擅长。幼龙张开翅膀忽闪了几下,然后停在米克茜塔的肩膀上。印第安少女心中一惊,感觉到它的尾巴搭下来,脖颈间凉飕飕的。幼龙发出轻轻的咕哝声,将头蹭向米克茜塔的脸颊,似乎是在撒娇。

  但在米克茜塔眼里看到的却是它的爪子和牙齿,比苍鹰的爪子更尖锐,比花豹的牙齿更锋利,这样一只生物——龙,母亲说过那是喷吐火焰和毒液的怪兽——趴在自己肩头,她只觉得害怕。

  “我……我不是。”米克茜塔结结巴巴地说,下意识偏头闪开幼龙。幼龙意识到米克茜塔在躲避自己,垂下头呜咽着,眼神潸然欲泣。但是它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竟从嘴里喷出一小束火苗,差点儿燎着米克茜塔的胸前。

  米克茜塔死死站定,艾尔伯特被她带住,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尔伯特略显焦急:“我们必须离开,他还会找上来。”

  “谁?谁会找上来?”

  “欲彰圣乔治之名却实为怯懦之人,他已经知道龙就在这里,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米克茜塔说。幼龙还想要接近她,但是印第安少女把龙甩下身去。同时从艾尔伯特的手中挣扎脱身,连续后退几大步,警惕地盯着眼前一龙一人。

  “你是龙之母。”艾尔伯特今天第二次愣住了。

  “不!我不是!”米克茜塔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声。她继续后退,然后最后看了这个陌生的生物一眼。幼龙意识到自己要被抛弃了,于是可怜兮兮地盯着印第安少女,探头发出呼唤的呜咽声。但是米克茜塔已经下定了决心,转身逃开他们。

  罗德拉不辨前路地奔跑着,经过周围沉睡的人们,连续穿过几段车厢,只想远离艾尔伯特。她的肩头依然残留着幼龙躯体的触感——既冰冷又沉重。龙?!那个漆黑的影子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少女的心头挥之不去,它究竟是什么?而龙之母——“命中注定与龙共存之人”,艾尔伯特的话在她脑中回响,多么可悲的命运——不对!我才不是什么龙之母!罗德拉回想起自己的母亲。我做不到,她想,我才十四岁,这根本不是成为母亲的年龄。只不过凑巧在它出生时在场而已,难道不是谁都可以吗,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回头吧,回到它的身边去。”

  曾经呼唤米克茜塔的声音又出现了,其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印第安少女突然意识到可怕的事实——那或许并非大老鹰的声音,而是龙的声音。

  不!不!不!

  很快罗德拉就回到了先前的车厢,艾尔伯特的手提箱依然趟在那儿,蛋壳破碎一地。米克茜塔低头试图不去注意它,却没想到砰地一声迎面撞上来人,猛地后仰摔倒在地上。正当头晕眼花之际,对方伸出手扶起了她。

“你没事吧?”来人亲切地问:“不要害怕,慢慢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温柔,有一种近乎催眠般的令人镇静下来的魔力。

  那是一个身穿土黄色风衣,戴着宽檐帽子和方形银丝眼镜的男人,最多不过三十岁。“没事。”米克茜塔站稳了,慢慢找准方向。“你没有在睡觉?”少女好奇地问,在这节列车上,除了艾尔伯特和自己,他是第一个米克茜塔遇见还清醒着的人。

  “放开她!”从后面追来的艾尔伯特发出怒吼。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年轻男人突然间握住米克茜塔的手腕,他的手腕如同铁箍,力道之大甚至要将少女的骨头捏断。米克茜塔吃痛发出哀嚎。但男人毫无怜悯,死死禁锢住罗德拉,将她的肩膀扭到身后,同时用力一推,将米克茜塔压倒在座椅上。同时另一只手掏出枪,对准赶来的艾尔伯特。

  “你好,龙之母。”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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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枪放下!”

  老人沉默以对,他和米克茜塔眼中看到的对象并不完全相同,少女所见是长及膝盖的土黄色风衣和搭配的宽檐帽,而艾尔伯特注意的是腰带上的皮套,微微鼓起的胸兜,还有手枪上扭曲的藤蔓纹样。老人微微侧身,举枪的手臂仿佛钢铁铸成,没有丝毫颤抖。银亮的准星始终咬住对方的手腕,而猎龙人的枪口亦始终不离老人的心脏。

艾尔伯特深知,此时只有自己还握着枪,才有和对方周旋的余地

  “果然如传言中所述,守夜人艾尔伯特,你不怕死。”一阵沉寂过后,眼见威胁无效,男人作势似要垂下手腕,“但是她呢?”猎龙人问道,瞬间转而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米克茜塔。幼龙猛然张开竖瞳孔,对着他吐出嘶嘶的愤怒,露出口中交错的利齿。而火焰在其中酝酿,照亮半截车厢。“把龙交给我,否则她终难逃一死!”

  但艾尔伯特一把按住了幼龙的脑袋,向自己身后一推。“你想错了,我绝不会这么做——”老人摇头道,声音洪亮如钟鸣,一瞬间仿佛重回年轻时光:“也没有权利这么做。”

  “真是可惜,我原本不愿伤害女人和小孩,她却两者都是。”男人仿佛真的在为米克茜塔惋惜。

“何必以此诈我?”艾尔伯特朗声道:“你若曾了解守夜人,就知道我向来不与威胁妥协。何况杀了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你绝不会动手。”

  “过去或许如此,但她不同。”男人从鼻孔里喷出“啧”地一声:“这女孩儿是龙之母。”

  自西西里与君士坦丁堡联姻以来数百年间,并非未曾有过龙蛋孵化,但龙之母只有一个。

  “我不是龙之母!”米克茜塔对这种无视自己意志的说法表达抗议,她拼命向后蹬腿,意图踹开猎龙人。但动作幅度受限,她的挣扎因无力而显得多余,换来的只是男人在她手腕上加重了力道。印第安少女的脸庞因为加倍的疼痛而愈发扭曲,从牙缝间露出嘶嘶的吸凉气声。

  幼龙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痛苦,以沉闷的怒吼回应,火苗自它的牙缝间飞散。

  “可谁能证明她是龙之母?”艾尔伯特大声回答:“这只是一个残留在破损书页间的遥远传说。现存者中从来没有人曾见到过龙之母。不会有人相信你的大话,因此你得不到奖赏,更得不到荣耀。人们只会看到蹩脚的希腊小丑在自以为是地挤眉弄眼!”老人趁机向印第安少女眨巴眼睛,示意米克茜塔保存体力,但对方似乎无法领会。“一个杀死无辜女孩儿泄愤的可笑的骗子。”

  “这可不用你来操心,老家伙,他们会知道的。”猎龙人仿佛预料到艾尔伯特的回答,哈哈大笑起来:“当听到老猪是怎么受罪的,小猪们会怎样嚎叫呢?”

  这是维京的海盗王拉格纳被诺森布里亚国王丢进蛇坑之前的遗言。当时英格兰还被七个王国所统治。在拉格纳死后,他的儿子“勇士”比约恩﹑“白衫”维特瑟克﹑“蛇眼”西格德和”无骨者“伊瓦尔联合起来,举兵为父报仇。于是北方人的怒火在不列颠的土地上肆意燃烧,足有两百年之久。

  “看吧!当我在龙的面前杀死了它的母亲,这仇恨又将怎样燃烧呢?难道我还需要再做些什么吗?难道它不会追逐我直到天涯海角吗?这只愚蠢的龙终将自投罗网,而我只需要在家中以逸待劳。”

 他洋洋得意,故意咬着牙齿,一音一顿地说出最后一词。

“还是说,伦敦之暗的贤者艾尔伯特!你难道能够阻止满怀恨意的儿女为母亲报仇吗?”

  “但我能阻止你。”闻言艾尔伯特的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他认识到猎龙人说的正是可怕的事实,“那么你难道以为如此行事之后还能够安然无恙的离开?”

  “你已经老了,艾尔伯特,老的握不准枪。”男人作势叹息:“你说若曾了解守夜人?那不对。我,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研究过你和魔女的行事风格。所以一路以来你才无法摆脱我。”

  “你老了,艾尔伯特。你开始变得循规蹈矩,惧怕改变和失败,失去了过去的冒险精神和行动力,更重要的是体能已经远不如昔!你杀不死我,哪怕是先开枪。”

  有那么一瞬间,艾尔伯特仿佛听到石芯碎裂在脑海中重响。此刻早有警告。他心中明白:猎龙人说的不错,自己确实垂垂老矣,精力和集中力都大不如前。两人如若交火,恐怕结果已定——但并不意味着现在就要束手待毙。

  “那么你现在又在恐惧何物?”老人冷哼一声,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既然如此,你大可一试。”好在对方也并非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对自己的判断满怀信心——“贤者”艾尔伯特·斯坦因声名尚在,值得好好利用。

“可我突然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短暂沉默过后,猎龙人突然改将枪口抵到米克茜塔的后脑勺上,然后狠狠用力压了一把对方的胳膊。米克茜塔突然吃痛,发出短促的哀嚎,而后死死咬住了牙关,不肯露怯。少女尽力扭头,恶狠狠地瞪着男人。

  “也许龙会愿意用自己来交换母亲。”

  “我说过我不会——”

  “老家伙!我不是在和你说话,而是在和龙对话!”猎龙人打断艾尔伯特。不知是否错觉,他的脸庞沉进帽檐的阴影中:“过来,这样我就会放了你的母亲。”

  幼龙听明白了他说的含义,威胁似地吼叫着,但是口中火焰却熄灭了。

  “莫要听信谎言。”老人试图按住幼龙,然而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幼龙拧着头飞出艾尔伯特身后,但它看着被按在座椅上的米克茜塔,眼神里仍然充满疑虑。

  “真是神奇……它虽然才刚刚出生,却已经足够聪明。能够理解我们的对话。”男人瞥了一眼艾尔伯特:“你能够阻止它所作出的决定吗?”他提起米克茜塔,挡在自己身前,掩住胸口和握枪的手腕,以防备艾尔伯特突然袭击。“过来!”猎龙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同龙对视,并向它保证:“我从不说谎。”

  艾尔伯特·斯坦因的额头可怕地扭曲起来。幼龙扑扇翅膀,缓慢但确实地在靠近猎龙人。没有时间了。“你是对的。”老人一字一顿地说,假装抬起手并放下枪口投降,然后突然扣下扳机。

  “跑!”他对着米克茜塔一声怒吼。

  撞针击发火药,电光火石之间,子弹按照预定的轨道出膛。但另一声枪响更快。诚如猎龙人所言,他了解艾尔伯特,知道对方在骗人的时候耍的小把戏,但艾尔伯特却对他一无所知。自老人吐出第一个音节之时就已经被看穿。猎龙人侧身闪躲,将米克茜塔用力向前一推,同时翻转手腕,抢先射出子弹。

  艾尔伯特击中了他的肩膀,鲜血涓涓流出。

可惜伊莎贝拉不在这里,他不无遗憾地想。

  猎龙人的子弹却穿透了老人的胸膛。艾尔伯特跌坐在地。但枪击并没有因此结束。对方上前一步,左手一把抓住幼龙的尾巴,将它狠狠摔在桌面上。幼龙猛地便几乎没了气息。同时男人强忍着撕裂右肩的剧痛,“砰!砰!砰!”朝艾尔伯特的胸前补上三响。

  “你真的老了。”猎龙人抓起猎物,犹豫了片刻后最终决定放过米克茜塔,转身离开车厢。

  “跑……”艾尔伯特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了。血沿着他的喉咙逆涌而上。尽管如此,老人仍然担心着米克茜塔——她似乎跌倒了,但很快爬了起来,朝反方向逃开。艾尔伯特挣扎着握紧手枪,希冀能够对着男人的背影抬起手臂,然而却徒劳无功。力量和温度都迅速地被从这具躯干中抽走。终于,他一动也不能再动了,就连意识都几乎沉入无边的黑暗之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小时、一刻钟、或许是一瞬间。老人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把握,但模糊之间他听见了脚步声。有人扶着成排的座椅,慢慢接近艾尔伯特。

  “对不起。”老人嚅动嘴唇,竭尽全力发声:“我不应该理所当然地将你当做龙母看待。这当然需要你接受它。”仍旧微而难闻。

  “越快越好,逃离这趟列车。”

  米克茜塔抱住艾尔伯特的腰,将他扶起来靠在座椅边缘。

  “艾伯,我决定了。我回来是为了去救——”米克茜塔顿了一顿,然后想起了那个词:“龙。”

  “我要去救它。”印第安少女再度重复自己的意志。“我不是你们所说的龙之母,我也不喜欢那个家伙。但是我要去救它。因为它把我当做母亲,对吧?它是为了交换我,才自愿落入那个混蛋的手里,对吧?”

  “母亲曾说过仇恨可以消弭,但是恩情无论何时都应当报答。它救了我,我不能对此无动于衷,现在轮到我去救它了。”

  “米克茜塔……”

  如果还有力气,艾尔伯特一定会将自己的双眼瞪的宛若铜铃般大小。赶快逃跑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他想这样对米克茜塔回答,你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儿,怎么能赢得过他?

  “枪在大衣里侧。”但是口中吐出的话语却违背了他的意志。米克茜塔俯下身,发梢垂落至艾尔伯特身前。她将脸庞贴近。少女的那双眼睛同炽热黄金中的竖瞳相叠合,决意无可阻挡。

  那一瞬间艾尔伯特的脑海里浮闪过无数意象,巍峨的巨龙,金色的灯火,一望无际的原野,还有自山顶奔涌而下的乐章,与身前的少女重叠。透过死神的薄纱,艾尔伯特仿佛看见米克茜塔的灵魂,无畏而自由的灵魂。老人突然间明白了自己最后的使命。

“拿走我左手戒指上的石头。”

  许多年了,已经七个世纪没有龙母诞生,而新龙母来自新大陆。这不仅仅是古老之物的复苏——“我恐怕它更是一个预言,”匙之魔女爱丽丝曾忧心忡忡地说:“但我们却不能明白其中之意。”如今艾尔伯特终于知晓它的含义。

  或许还不算晚。

  老人挣扎着起身,这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却徒劳无功。艾尔伯特从座椅侧边滑落,摔倒在地板上。“只要你秉持善良,向它祈求,就会得到力量。”他以微弱的声音呓语。

  “艾伯……”

  艾尔伯特已经什么看不清了。米克茜塔成了一连片模糊的影子。印第安少女轻柔地摸走手枪,又将宝石拢在手心里握紧。“我会小心的。”她慢慢后退几步,转身坚定地朝向猎龙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年轻的龙母,年轻的希望……

  但是米克茜塔又折返回来了。少女在老人身前蹲下身。随后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滑进艾尔伯特的嘴里,浓郁的甜味自舌尖融化。

  是甜的过头的软糖,甚至盖过了血腥味。

  “舅舅送给我的。你现在很痛吗?没关系,吃了这个就不会痛了。

  新大陆的家伙——他们即将登上舞台,真是的,却一个个都这样令人不能安心。鲜血漫过艾尔伯特的双眼,仿佛一切都燃烧了起来。一瞬间老人的眼前出现了风帆战舰的影子,恍惚间米克茜塔化作北方女妖。安妮·罗泽忒身披灰色斗篷,站在倾斜的撞角上,回首向他露出鬼魅般的微笑。人生最后一刻的回忆竟然不是爱丽丝吗?老人还在疑惑。但下一刻,他的意识便永远地消逝于这个世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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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丽丝猛然合上手中书籍,发出“啪”地一声,打破了沉寂的黑暗。

  “你怎么了?”伊莎贝拉藏身在阴影里,她的眼睛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爱丽丝会突然有所动作并不常见,绝大多数时候,她们两人都如同石像一般,彼此沉默着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魔女皱了皱自己的鼻尖,面露疑惑之色:“准确的说,是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风向?”

  “嗯?”伊莎贝拉朝着自己周身闻了闻,“什么也没有。”吸血鬼说:“你终于看书看糊涂了?”

  “难道不是因为你只能闻见鲜血吗?”

  “是呀,就在两条街外,这么晚不知道是谁要把尸体拖到哪里去呢?”伊莎贝拉笑着打趣回应,露出一对尖锐的虎牙。

  “哼——”爱丽丝也笑了:“不是那些东西。”

  “是新风向。”但很快一层忧虑便笼罩了魔女的脸庞。她轻轻摸挲着粗糙的书脊,抬头来看向门外。灯影凝固不动,书堆的缝隙里露出红色的墙砖。橡木门板上纹理肆意扭曲,有如一道道波浪。过了许久之后,爱丽丝才终于有所确信。

  她垂首,黑色长发散落在手写的书名上。

《九三年》。

  “时代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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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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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克茜塔掰开枪管。里面只有一发子弹,银白色,有小指般粗细。印第安少女向上一甩,枪膛合拢时发出响亮的啪咔声。这是一把旧式大口径手枪,通体呈黄铜色,没有装饰,遍布划痕。枪管足有一英尺长,下方原本铸有一柄匕首,如今只剩下一块熔化的黑色接头。米克茜塔深吸一口气,脱下自己的鞋,只穿着袜子朝猎龙人追去。

  她对枪支并不陌生。母亲有一支长管猎枪,父亲也有一支双筒猎枪。殖民者登陆以后印第安人很快就接受了这种如雷霆般轰鸣的武器。无论天南海北,人类对于强大力量的渴望始终如一。米克茜塔独立杀死她的第一只猎物的时候才不过八岁。她藏在芦苇后面,将枪口从母鹿移向一旁的幼鹿。那时米克茜塔没能一击毙命,她被自己的呼吸所干扰。子弹击碎幼鹿的大腿。可怜的小家伙儿跪倒在河边,鲜血被流水冲走,哀鸣声越来越弱,最后将头垂在河水里,一动也不动了。

  然而她从来没有独自对付过比自己体型更大的猎物。

  方才艾尔伯特让她跑开,她照做了。但是在慌乱中踉跄了几步之后,印第安少女却摔倒在地。米克茜塔回头时正看见猎龙人拿枪就指着她的脑袋,透过枪口仿佛能看见黑漆漆的子弹。但他终究没有按下扳机。米克茜塔只不过是因为对方的怜悯才逃过一劫,或者说她被认为弱小到不值一提,根本无需担心。不论如何,这一事实某种程度上让她感到屈辱。

  米克茜塔压低呼吸行走在黑暗里,慢慢地摸近猎龙人所在的车厢。她弓起腰背,蹑手蹑脚。印第安少女远远看见昏黄的亮光,猎龙人背对她靠在条椅上,桌面摆着一盏油灯。他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一头扎进黑暗里。猎龙人正在自己剔除肩膀上的子弹,消毒并且包扎伤口。血腥味远远飘来。

  还有幼龙——米克茜塔稍微侧身,视线越过对方的肩头。只见幼龙蜷缩在桌面上。一把匕首穿过双翼根部和尾巴尖儿,牢牢地将它钉在木板上。幼龙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猎龙人似乎并未发现潜伏在身后的米克茜塔。印第安少女慢慢举起枪,十字星对准油灯下的背影,双手食指扣在扳机上。只要用力按下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米克茜塔心想,胸膛无声起伏。

  但是他真的没有发现吗?印第安少女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大,艾伯被他一枪射穿了胸膛,而我就真的能赢过他吗?

  “我打不赢他们。”那是在她尚还年幼的时候发生的事,米克茜塔紧紧咬住下唇,面对母亲委屈地说:“就是打不赢他们。”

  “为什么?”

  “他们是男生。”印第安女孩儿迟疑了瞬间:“而且人数更多。”

  “这不是理由。”

  “他们力气更大。”米克茜塔几乎要哭了出来。

  “还有吗?”

  “跑的更快,跳的更远,更敏捷,更灵活。”她说:“我根本打不赢他们。”

  母亲并没有再说什么。她穿好衣服,备齐干粮和水,带上米克茜塔翻身上马。两人花了一天一夜,最终在群山的另一侧找了一小群野牛。那时候因为美国政府的命令,印第安人曾赖以为生的北美野牛已经濒临灭绝。

  她跳下马,装好子弹,借着石头的掩护绕到山上面。米克茜塔紧紧跟在母亲身边。她举起枪来瞄准牛群中最大最强壮的那一头。一声枪响,野牛群四散奔逃,而她的目标卧倒在地。米克茜塔的母亲特意没有瞄准要害,她飞快地从山上跳下来,手里拿着石头,跑到前面去砸野牛的头,吸引它的注意力。

  “看好了。”

  那头野牛被激怒了,挣扎着站起身,朝着地面喷出白色的鼻息。马车般的巨兽低下头,一瘸一拐地朝米克茜塔的母亲冲过来。但是她从背后取下第二支枪,瞄准野牛的头颅。米克茜塔的母亲计算着距离,将女儿推到身后。印第安女孩儿看着眼前巨兽的身影迅速变大,占据全部视线,几乎就要哭了出来。但母亲在最后一刻才开枪击中了野牛的脑袋。野牛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被生前前进的力量带着向前滑走,激起一地烟尘。最终匍匐在猎人脚下断了气。

  “它比我力气更大,哪怕受伤也比我跑的更快,跳的更远,更敏捷,更灵活。”米克茜塔的母亲踩在野牛的头上,对女儿说:“而且它们的数量远胜于我。”

  “但现在胜利的是我。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种动物,比起我们有翅膀,有尖牙,有利爪,但最后都赢不过我们。”

  “因为你有枪。”

  “你的父亲没有枪也能够独自对付一只成年野牛,但他只比我强一点点,仍然比不过其它猛兽。他们是男生并不是借口,力气更大,跑的更快,这些都不是。如果你想痛扁他们,那就想法设法!如果需要枪,就去找到它,如果需要其它什么就想别的办法。”

母亲吹了声口哨呼唤自己的坐骑,“关键在于你只要想去做到,那么总能做到。”

  她的发梢被谷风吹起,面容生动仿佛此刻就在米克茜塔眼前。

  米克茜塔放下手枪,屏住呼吸,自阴影中继续接近猎龙人。你是一条毒蛇,米克茜塔告诉自己,安静,致命,直到最后一刻都不会被猎物所察觉。她反握枪管,将枪柄视做锤头,一步一步挪到猎龙人身后。越靠近对方,印第安少女就告诉自己越要稳重,不要着急,速度也就越慢。

  直到和两人的心脏仅仅隔着一道椅背。

  米克茜塔突然跳起来。灯火投映出她的影子,狂乱地闪动着。猎龙人下意识低头,整个身子朝地面缩去,但已经来不及的。呼呼的风声刮过他的脑后,印第安少女一枪柄砸向他的侧脸,弯月形的枪托狠狠锤在他的牙齿上。猎龙人倒在地上。米克茜塔旋即翻身越过椅背,一把抓起幼龙,同时扫飞油灯。车厢霎时间沉入黑暗之中,她迅速窜进前方的黑暗里,有如受惊的小鹿,

  印第安少女的背后隐约传来不连贯的骂声,猎龙人受创不小,然而却并未昏倒。在不知道穿越了第几节车厢之后,米克茜塔闪身躲进洗手间里,反手锁上门。

  汗水塌湿她的脊梁,这时少女才感到背后冷飕飕的。她意识到自己始终死死攥着手枪,指节因用力过猛而几乎发白。米克茜塔轻轻将耳朵趴在门板上——车厢重归死寂,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格外显著。她方才放下心来,查看幼龙的伤势。

  她狠下心拔出匕首。幼龙身上的鳞片触手冰冷,和先前在肩头感受到的不同,米克茜塔现在仿佛抱着一块石头。体温正在迅速从它身上流失——被血流涓涓带走。方才印第安少女的奔跑使幼龙身上的伤口撕裂了,肉丝向外翻。它的双翼根部不断流出黑色的血,沾满米克茜塔的双手和胸前。但感受到米克茜塔的存在,幼龙拼尽全力呜咽一声,随后便垂下头去,不知生死如何。

  “没事的。”米克茜塔不知所措,她下意识抱紧了幼龙,“已经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同理心逐渐战胜了最初的恶感。印第安少女轻轻拍打幼龙的头,似乎觉得这样会让对方更有生气一些。列车疾驰在黑暗的原野上,长夜尚未过去,然而黎明即将到来。

  无端地,米克茜塔觉得只要太阳升起,一切就都会好了。就像从噩梦中醒来那样,猎龙人会离开,幼龙也将恢复健康。至少前半部分是正确的——车厢里的人们会随着太阳升起而醒来。

  但或许已经等不到黎明了。幼龙黄金色的瞳孔逐渐黯淡下去,它正缓缓阖上自己的眼睑。它将尾巴尖儿弯向爪尖,全身慢慢蜷成一团,越来越僵硬。印第安少女忽然想起自己最开始的时候杀死的那只幼鹿。“不要死去。”无论如何,她想,都千万不要死去。

  没有任何办法了吗?米克茜塔四处张望,寻找任何可能有益之物——怀着哪怕是一丁点儿希望,印第安少女捧起水池里的水,替它轻轻清洗伤口。

  “就快要好了。”

  她的腰间亮起红色的光芒。那是如妖精羽翼上的碎片一样的荧光的集合,从少女的口袋里逸散出来。米克茜塔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那是艾尔伯特的石头的碎片。她慌忙将石头掏了出来。光点笼罩幼龙的身躯,随后渐渐消散。它身上的伤口在照耀下奇迹般地逐渐愈合,幼龙睁开双眼,一对金黄再次被点燃。随着石头化作飞灰,幼龙恢复了健康。

  “只要你秉持善良,向它祈求,就会得到力量。”

  它盘成一团,枕在米克茜塔的膝间,陷入沉睡之中。却使得印第安少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呼啸的风自她的脚底涌上来,吹得她双脚冰冷。米克茜塔轻轻挪动位置,换做更舒服的姿势。但是一个陌生的脚步声突然闯进她的耳朵里。她下意识顶住门,随后一动不动,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里,好在那声音很快便远去了。

  猎龙人似乎在搜查整列火车。

  那么他迟早会找到这里,米克茜塔意识到。少女望向窗外,母亲口中的欧若拉仍在路上,黎明尚未来到,但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快醒醒,我们必须得逃跑了。”米克茜塔拨弄幼龙的尾巴,之后不放心便又补上一句:“抱紧我。”幼龙的爪子穿透了少女的衣衫,留下几道血痕。米克茜塔皱了皱眉,但是忍住了。

  印第安少女推开窗户。她一手携着幼龙,另一只手扒住窗沿,将半身探出外面。火车外面黑暗辽阔,米克茜塔咬着手枪,先将幼龙举上车顶,然后慢慢让自己通过窗户,挺腰爬了上去。疾驰的列车卷动气流,吹散她满头黑发,几乎咪住少女的眼睛。但最终米克茜塔还是将自己挪了上去。

  趴在车顶上的少女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见咚地一声,猎龙人踹开洗手间的木门。米克茜塔扒在铁皮上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猎龙人注意到打开的窗户,探头向外看了看,但什么也没有发现。

  米克茜塔放松似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风声如此之大,她本没有必要闭气。但无论如何,现在她们彻底安全了。印第安少女仰面躺倒,胸膛起伏,难掩脸上的笑意。

  “龙之母!”

  她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差点儿跌落铁轨。只见猎龙人从前方车厢连接处探出头,几下便要爬了上来。米克茜塔情急之下拢起幼龙,另一只手举枪对准猎龙人。

  “你不应该把门锁上。”猎龙人垂着一边的胳膊,左手举起手枪对准了米克茜塔。

  印第安少女咬紧嘴唇,脸上闪过一丝悔意。她熟悉荒原中的狩猎,但从未在列车上与人较量过,一时之间便忘记了要消除自己的痕迹。

  “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它,龙之母啊。”对方似乎是在叹息:“既是女人又是孩童,原本我还想放你一马。”

  “我不是龙之母。”米克茜塔大声回答。

  “那么为什么要救它?”

  “我讨厌龙!”她说:“我讨厌被你们称之为龙的怪物!我不是龙之母!母亲是天生的,不是后来选定的,只有生下龙蛋的那个家伙才是龙之母。对我来说它就只是个给人添麻烦的黏人虫!”印第安少女指指手底的幼龙。它重新张牙舞爪起来,迎风喷出细小的烈焰。“可孩子是没有办法决定自己是否降生的。因为母亲未能尽到自己的责任,这孩子成了个可怜的小家伙儿。”

  “我不知道艾伯为什么要保护它,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要杀了它。但我清楚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我们向来都用佳肴招待自己的朋友,而用子弹欢迎自己的敌人!我不是什么龙之母,但我是你的敌人。”

  “你……究竟是谁?”猎龙人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少女,最终饶有兴致地问。

  “米克茜塔。”她犹豫着,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声音被风扯碎。但很快少女下定了决心。

  “我的小米克茜塔。”

  “它是我曾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尤其适合坚强的女孩。”

  于是印第安少女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地,她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米克茜塔·罗德拉!”

  米克茜塔,意为混血。她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名字。部落的男孩故意发音不清,将她叫成“杂种”。但过去曾经有人与罗德拉同名,女人与鹰的儿子,部落的祖先,半神之子米克西塔。每一次,当她的耳畔响起熟悉的音节,当她的名字被温柔的唤起,米克茜塔,她告诉自己,你才不是杂种,你的名字里寄宿着勇气与希望。

  而罗德拉的历史亦悠久如歌。它来自诺森伯兰古老的领主,世袭北境东地守护。自远古以来便面对这个国家最凛冽的寒冬,自无尽的威胁中守护领中子民。这是少女自母亲那里得到的姓氏,离开部落之后她便将其捡回,一同捡回的还有母亲的品性——温柔,坚强,还有无畏。

  枪声骤然交响!

  米克茜塔比猎龙人慢了半拍。艾伯的手枪脱手飞出。她向后跌出去,几乎摔下列车,靠着紧紧扒住一侧的凸起才幸免于难。但是米克茜塔身上并无一处伤口。印第安少女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幼龙展翅翱翔于晨风之间,子弹击中它的翅膀尖上的鳞片,金铁相击划出一道火花,一人一龙毫发无损。

  是她赢了。

  猎龙人被子弹击中了大腿,被打断了骨头。他再也没有办法支撑自己,朝向铁轨的一边滑落。先前受伤的右臂仍然无法用力,猎龙人挣扎着试图抓住些什么,最终只是白费力气。男人从车顶跌落,摔进黑暗之中。列车鸣响长长的嘶声,带着米克茜塔远去。

  幼龙盘旋数周,降落在车顶上。它伸长脖子,友善地靠近米克茜塔,轻轻呜咽着将头颅伸向少女,显然是在撒娇。

  米克茜塔的手却悬在了半空之中。“我不是你的母亲,去找你自己的母亲吧!”她说:“再见了。”同时向后退。

  幼龙察觉到其中拒绝的含义,低下头,发出呜呜的哭声。自它的背后黎明到来了。越过黑色的群山之巅,第一缕阳光照耀世间。世人逐渐苏醒。米克茜塔最终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抚摸幼龙的脑袋。“这是最后一次。”印第安少女为自己的心软而叹气,她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终于写完啦!难得的完结文,不过米克茜塔的形象在咱脑海中其实是蛮混乱的,写文的时候变了很多次,感觉一直没有抓准。不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美国的感觉,自由的国度,勇敢的家园,是按照这个形象设计的。

 

@尤菲斯 @铃Beru @月见闪光 @墨洛珀 @lubi @里歐羊   @伏筆偏執狂  @梦幻 @苍云静岳 @斯普林菲尔德

 

注释
铃Beru 铃Beru 50.00节操 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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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毛病可以说是我的习惯了,坏习惯。不过对这篇完全挑不出什么问题。可能还有进步改善的空间,但现在已有的绝不能算“缺点”

硬要鸡蛋里挑骨头,可能就是这个故事虽然名叫“龙之母”,但“龙”在这个故事里的意义却没什么大,似乎换成什么大有来历的宝石,书籍,对故事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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