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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同人】《鳞痕蜃影》第十六回


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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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新人白贪狼。

 

原载于东方小镇文区(已废弃),另发布于喵玉殿文区、龙的天空幻想版、起点、纵横、贴吧等。

10年开始构思,然后11年5月份开始连载的故事。目前已连载至二十三回,预计在两个月内完结。

 

欢迎大家指教。

 

简介:

多年以后,妖怪贤者八云紫躺在博丽神社的台阶上昏昏欲睡的那一刻,准会想起龙神应道枢带着她去长安城里卖卦的那个下午。当时天下还充满着妖怪与异类、神明和幽灵,大地上依然行走着天命的圣徒,天空中飘荡着术者的城池,月球上的阴谋分子随时准备着反攻地球,极地的冰陆埋藏着神话时代的遗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年轻而富有生命力。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曾进行过一场大冒险,与那些经历的时光相比,拯救世界只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以及必不可少的开场诗。

 

我忆平生未肯降,

本知世上少痴狂。

中流载酒千杯醉,

二两黄汤洗大肠。

谁问冰心何处索,

知人笔下尽荒唐。

吾言但把肝胆吐,

心在仙山身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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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金风玉露,终逢天意命数;珠草神瑛,谁知宿世业因

 

 

   塞北的风呼啸而过,刮得燕春鸿的脸皮生疼。

   

   天上的猎鹰发出一声长啸,盘旋在大约两里外的树林上空。同伴们发出了兴奋的呼哨,包围圈像是一条绞索一样渐渐收紧,把那头妖怪牢牢锁住,一点一点压迫着她的存身之地。

   燕春鸿觉得内劲因为心潮澎湃而有些散逸,急忙收敛心神,把自己沉入冰冷虚无的无我心境,不去想脑中回忆起的血淋淋场景,一心一意地展开陆地飞腾术,像一只真正的燕子一样无声而轻盈地掠过北国荒凉的大地,向着前方扑袭而去。

   两里路在真正的高手眼中不算什么距离,二十三名最顶尖的好手谨慎地组成一个松散而杀机四伏的包围,一步一步往林中的空地缓缓走去。

   虽然早就见过那头妖怪的真容,但是再一次见到时,燕春鸿还是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太美了。

   

   她的金发就像是正午的阳光,散发着黄金色火焰一般的魅力。灰色的长袍被血染透了一大半,却红艳得发媚。修长的身躯上满布着刀痕剑印,尖锐的指甲提醒着每个人这是一朵不好惹的带刺蔷薇。唯一让燕春鸿失望的是那对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盈满了死气。

   不过他没忘记自己的亲哥哥就被她挖出了心脏。

   

   她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燕春鸿眯起眼睛打量着仰躺在地上的身躯,下意识舔着干枯的嘴唇,长刀的刀柄被手汗泡得有些打滑。他决定砍下那只手作为自己的收藏。   

   三,二,一。

   

   多年的默契让二十三人根本不需要言语就开始了进攻的节奏。最前面的六人脚按七星,在眨半下眼睛的时间内一共攻出了四十五招。

   

   有一瞬间燕春鸿以为他们成功了,因为一团红色的血影在人群中爆发,然后他下一瞬间就意识到一个人的身上不可能拥有这么多的血液。两颗头颅飞上天空,三个人捂着已经飙出血液的咽喉跪下,只剩下一个人依然站着。

   他的心脏被那只秀美白皙的手挖了出来,用的是左手。

   

   燕春鸿在心里默数着节奏,身体被整个阵势的气机牵引。那金发女子(他还是不忍心用妖怪来称呼她)的气息一瞬间确确实实地衰弱下去,作为战力最强的四人之一,燕春鸿是压阵的阵眼,他不能冲动,不能急躁。那些弱者负责必须的牺牲,而剩下的强者收获胜利的果实,这是永远不变的定律。

   

   那女子的确已经爆发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潜力,下一波次的七人从五个不同的方位出手,应是万无一失了。

   

   一只蝴蝶从燕春鸿鼻子前慢悠悠地飞过。

   他想眨一下眼睛,但是失败了。

   一瞬间一阵恐慌席卷了他的心灵,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瞬间所有人都不能动了?风还在吹,水还在流,蝴蝶还在自己的眼前飘飘忽忽地飞来飞去,为什么自己以及剩余的十六人却连一滴冷汗都流不出来,全身上下四万八千点毛孔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凝住了?

   

   一个声音悠闲地哼起了小曲。

   嘎叽嘎叽的踏雪声由远而来,慢慢走近了。

   一个青袍长发青年用一种让人看着牙痒痒的姿态进入了阵势。他好奇地四处走走看看,端详了一会儿他们的刀剑款式,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他们坚硬浮凸的肌肉,还在燕春鸿眼前和那只蝴蝶玩了一会儿,顺手笑纳了燕春鸿的荷包。

   最后他蹲在那个女子身边,深深叹了一口气,用自己的袍子把她裹紧,打横抱了起来。

   只穿月白色内袍的青年单手一划,一步踏入裂开的虚空。  

   最后露在外面的左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打了个响指,然后匆匆缩进了虚空。

 

   燕春鸿一瞬间觉得得到了自由,然而同时脑中开始鸣啸起无比强烈的警讯,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竭尽全力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抛,然后连转身都来不及,直接点地后退。

   令人惊骇的修罗地狱景在眼前不急不缓地展开,以那个响指为圆心,铁刀钢剑一点一点崩碎,温暖的血肉失去了原来的组织,变成一团模糊而均匀的肉糜。

   燕春鸿突然觉得自己的速度慢了下来,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身体已经分家了。上半身和下半身间出现了一个漂亮的截面,急不可耐的血液被封在依然鲜活的肉体中,在下一秒钟爆发出灿烂的血花。

   那双眸子真漂亮啊。他想。

   雪地上只剩不知何时出现的大块血斑,几十幅印象派画作凄凄惨惨地洒在四周,象是嘲讽苍天的一幅笑脸。

 

  八云紫从梦中醒来,晨光在窗棂上洒下片片金斑,有一束光线洒在她鼻子上,让她打了个小喷嚏。

  据说刚起床的人脑袋都会很不清楚,昨晚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是一个让人呼吸紧迫,喉头发干的噩梦,以至于此刻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梦里纷飞的雪花和血沫似乎就在眼前,鼻端仿佛还能嗅到残留的腥气。不吉的色彩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淡淡烙印,还没有完全消退。

  算了,师兄会搞定的,让他帮忙解一下梦吧。

  咦?师兄?谁啊?

  怎么忘了呢?八云紫敲了敲自己的头,自己原本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妖怪,连自己是什么种族都不大晓得,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保持人形。本事低微,只能靠一本破书上的小法术到处混吃混喝。

  半年前自己在山上采药的时候看见一个破道观上空有十二色神龙虚像飞腾,便赌了一把,在道观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才被里面云游至此的死道士应道枢收入师门,因为是代师传法所以自己成了应道枢的师妹……

 

  记忆真是乱七八糟的,这半年来的游方生活就像是一场梦,师兄的骗术比我更高明,骗……劫富济贫了很多钱,至少吃饭住宿不是问题。

 

  金发少女迷迷糊糊地穿起衣服,去客栈隔壁叫喜欢睡懒觉的师兄起床。

 

  打开门,那个青年以十分不雅的姿势半边身体挂在床上,半边身体悬在空中。床头还有张宣纸,上面写了一行字。

  八云紫凑过去看,上面写着:身中毒咒,只有纯洁少女的吻才能将我从无尽沉眠中唤醒。

  八云紫把宣纸揉成一团,塞进他的嘴里,又扇了两个耳光踹了一脚。

 

  新的一天开始了。

 

  “自幼父母双亡,为了给父母报仇而苦练不辍,在杀尽仇人之后死于其余党的追杀?好扯的二流装逼小说剧情。”应道枢喝着白米粥,皱着眉头,“根据一位名唤傅易德的前辈高人所著的《解梦经》,你的梦是你深层意识的体现。这个梦的起源大约是因为你在内心深处害怕,害怕自己面对危险而无力反抗。根据解梦经的阐述,深层原因应该是青春期的性悸动和恋父情结……你需要的是一个依靠,需要一个温暖而坚强的胸膛,比如坐在你面前的英俊青年我……有没有觉得我很像你的父亲?实话告诉你吧,其实I’m your father , my dear , Miss Luke.”

  “Noooooooooooooo——”八云紫翻了个白眼,“我不该对你抱有指望的,以为你能帮我解答疑惑的我真是个白痴。”

  “什么啊这种鄙夷的眼神!喂!干嘛啦!我才吃了一半!”

  “我找不到一个不把盘子扣在你脸上的理由。”

  “逆徒!贫道今日就要清理门户!”

  ……

 

  温暖的冬日阳光象是柔软光滑的皮毛摩擦着她的娇嫩脸颊,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无人光顾的算命摊子,一个道士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另一个金发的奇怪道装少女傻乎乎地瞪着太阳看,直到双眼流下泪来。

  她很喜欢阳光,能驱散一些曾经深藏在骨子里的寒意,净化自己手中不知何时缠绕的血腥。最重要的是,这团亿万里外的巨大火球,有着改变世界的力量。从数十亿年前开始,无穷的光与热就泽被着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命,直到现在。它存在过无穷的岁月,并且能一直这样存在下去,直到很久很久。

 

 

  据应道枢所说,这是一种入世修行,通过体验人生百态来磨炼自己的道心。

  八云紫问他我们这一派叫什么名字,他哼哼唧唧了半天,说:

  “我们这派啊,叫赤旗寰宇派!”

  “请恕我全力申请退派。”

  “我……我记错了……是山药蛋派!”

  “我们是不是还有个死敌叫荷花淀派啊。”

  “苹果派怎么样?!”

  “抱歉我用XP。”

  ……

 

  大部分时间就在这样的扯淡中渡过,但是八云紫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应道枢高高瘦瘦的身躯里埋藏着一些很古老,很久远的东西。他点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指、念出的每一个字、每一根黑色的发丝、每一个顽皮的笑容,都散发出历史和过往的气息。但是却给她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就像是看着一个年长的自己,或者血脉相近的亲人,或者……一个老师,一个兄长……一个……父亲。

 

 

  “为什么要收留我?”

  “因为我缺一个端茶倒水搓脚捏背的漂亮姑娘啊。”

  “你教我练的是什么?”

  “大宇宙力量。”

  “你是什么职业啊到底?”

  “维护世界和平的Super Hero神龙侠 Dragon Man。”

  “好蠢,你有女人没有?”

  “单身,征婚中。”

  “战斗力世界排名多少?”

  “说出来我怕吓哭了你,为了保持神秘感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自己对自己外貌评价?”

  “英俊,巨英俊。”

  “性格如何?”

  “刚健朴实,乐于助人。”

  “脸皮厚度?”

  “拒绝回答。”

  “今年几岁?”

  “拒绝回答!”

  “处男?”

  “拒绝回答!!”

 

  此时此刻,名为应道枢的这头龙觉得,在以后的异类历史书中大概会留下以下记载:

  在这一年,狂霸酷帅拽的绝世龙神应道枢遇见了八云紫。应道枢虎躯一震,王者之气滚滚而出,八云紫纳头便拜,历史的车轮开始滚滚转动……

 

  很多年以后,八云紫开始写回忆录。洁白的稿纸上钢笔划下娟丽秀挺的字迹:

  在这一年,年轻娇艳的绝世美人八云紫遇见了应道枢。八云紫抛了个媚眼,应道枢顿时五体投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历史的车轮开始滚滚转动……

  

  然后她乐不可支地抛下笔,任由淋漓的墨汁覆盖刚刚写好的字迹。一杯红茶静静地摆在案边,对面放着喝了一半的酒瓶,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前一秒钟还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露出狡黠的笑容。

 

在遥远的天空之上,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但此刻,它才刚刚开始。

 

   Ps:“道枢”二字取自《南华经·齐物论》,“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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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天也命也,今生岂知前世;时也运也,明日应我今朝

 

  “人生就像一列火车,重要的不是终点,而是旅途上的风景。”

  “恩。”

  “人生就像一台戏,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恩。”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在没有打开前你永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夹心。”

  “恩。”

  “人生就像打电话,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

  “恩?”

  “人生就像零零七电影,你知道邦德最后总能拯救世界顺便和漂亮妞上床,但是你真正想看的是他又掏出什么新奇的小玩艺来装逼。”

  “只有你吧。”

  “顺便丹·布朗的小说也一样,总是以谋杀开场,以做爱结束。”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我亲爱的监护人、武术教练、人生导师、三观扭曲者应道枢师兄?”

  “永远不要相信别人胡扯出来的,看似很有道理的人生格言,那些都是别人眼中带着个人情感和经验理解的世界,不是你的,永远不是你的。”

  “……And else?”

  “除了我,你亲爱的监护人、武术教练、人生导师、三观矫正者应道枢说的话,全部得裱起来每天早上起床念三遍。”

  “抱歉,我的理智和感情正在联名抗议。”

 

 

 

   从长安城南朱雀门进去,直走七百五十三步第二个街口左转,前进三百一十二步,在卖煎饼的小摊处右转,再进五十一步,右手边就能看见一座青砖红瓦大宅院。

   

   “煎饼都涨价了啊。”应道枢啃着煎饼,悲伤地坐在墙根,一只冬天的离群燕子哀鸣着从头顶飞过,它忘了飞去温暖的南方,也找不到一尊浑身挂满金银珠宝的快乐王子——长安府兵的拆迁能力可不是一般二般。

   “师兄,我们穷了。”八云紫袖着手坐在他身边,把包里的小半两碎银和七个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按照你之前一个月每天大鱼大肉晚饭后还去青楼做指压按摩的花钱速度计算,我们将在一又三分之一柱香之后身无分文。”

   “钱流天下,活水不息。我们要做的不是把财富堵塞在手里,而是让它流通,获得更大的生产价值。再说了,钱是王八蛋,花完再去赚。”应道枢愉快地挥挥手,“能花才会赚,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当天就去堵别的私塾敲诈小朋友们的零花钱。”

   “那就拜托快点去赚吧这位好汉。”八云紫忧郁地把荷包挂回腰上,“我可不想在第二天早上被卫生人员扫进乱葬岗。”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别的墙根不坐,专门在这里坐了一个上午?”应道枢笑眯眯地说,做了一个倾听的手势,“你听听这家宅子里的声音。”

   

   

  “恭喜老爷!三夫人生啦!是个公子!!”小仆一溜烟跑进院子,对锅上蚂蚁一样乱转的李老爷恭喜道。

  李老爷长眉一抖,一颗吊着的心终于放下,匆忙疾步走进自己的卧房,向墙上挂着的鱼篮观音拜了三拜,又添了一柱香,嘴里念叨着“感谢救苦救难观世音大士赐我一子……李乾德日后必定日日供拜香火报答……”

   咚咚咚,外面小仆敲门。

   “怎么啦?”

   “老爷,门口有两个道士,说是为小公子来的。”小仆在门口问,“要轰出去吗?”

   李老爷沉吟片刻,摆摆手道:“这世上行走江湖,僧道丐尼四种人不可得罪,还是请进来吧。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若是打秋风的就给他们些银子,聚聚喜气。”

   

   墙上的白衣观音图神色悲悯,似笑非笑。

   

   

   若是从外貌看,这两个道人的卖相还真是颇为光鲜。带头的那个面若冠玉,俊秀非凡,一领青袍暗纹山川地理日月星辰,发髻上倒插一柄小玉剑,脚蹬灰底千层麻鞋,手持一柄黑木拂尘,只是经常把头转来转去,神色中偶尔露出几丝鬼祟。后面那个一袭白袍,发色是奇异的黄金色,面目美若天人——仔细一看是个色目女子,双瞳透着浅浅酒红,笑起来恍若佛前天女下界,一打眼并不出奇,细细看去却像是一潭深井,将人的目光深深吸进去。

   

   “无量寿佛,贫道夜观天象,北方有一巨星陨地,便知此地有神佛降生。今日见员外你宅上隐隐生出无量毫光,似有神人暗中守护,便知那位谪仙就在此地应劫了。”领头的道士拂尘一甩倒插颈后,上前一步肃容道:“这位善人老爷可否借小公子一观?”

  侍立的老妈子小心翼翼将包裹着婴儿的襁褓抱上前,青年道士轻轻接过,神情严肃地用右手极轻极快地在婴儿全身上下捏了一遍,然后又结个单手印,点在自己眉心,眯起眼睛观视了片刻。

  片刻后,青年道士长叹口气道:“龙章凤姿,神明天授!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命相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李老爷拈须笑道:“请道长分说一二!”

  那道士肃容道:“适才我捏骨判命,见此子全身骨相清奇,髓液圆满,天庭处隐隐透出红光,血气充盈,根骨之厚万中无一!再开天目,见他全身有白金佛光笼罩,可知若不是上天钟爱之人就是天上神佛下界。”

  李老爷哈哈大笑,忽然又问:“敢问道长适才长叹所为何事?”

   青年道士皱眉道:“此子根基太好,命格奇绝,恐为天妒。这世上越是天资横溢之辈,其磨难劫数也越是凶险。敢问善人老爷,小公子可曾取了名字?”

  “不曾,不曾!本是想待他足月后再起。按照我家辈分排行,他是洛字辈。”

  “恩,大哉乾元……按照紫微斗数推演四柱八字,此子命中缺木,本朝国祚属火,历任天家皇者名里都带泽、涛等水属字才能镇住天下。而那位剑锋金命的帝皇则被国本压制,黯然谢世。既然如此,公子的名字定然得水木相济才能一展鸿图,成就霸业!”

  “请道长指点!”

  “嗯……姓李名洛柯如何?”道士一捻胡子,只摸到光溜溜的下巴。

  李乾德咂摸两下,觉得不错,微微一拜道:“多谢仙师赐名!”一挥手,小仆便捧上一盘银钱,“些许捐赠,请道长……”

  青年道士大袖一展,盘子便清清白白了。

 

 

  “其实李老爷一早知道我在胡扯,讨个好彩头而已。”

  二位仙师蹲在墙根底下啃包子。

  “我看他挺认真的啊。”八云紫把手上的油腻在应道枢袍子上蹭了蹭,悲伤地发现更脏了。

  “He wants to believe.”应道枢把包子皮吃掉,包子馅丢给路边的野狗,野狗嗅了嗅,鄙夷地离开了。

  “阿紫啊,你知道【相信】的力量么?”应道枢擦擦手,让八云紫坐端正,然后愉快地把头枕在她腿上。

  “你是不是想讲一些催眠术的豆知识啊。我以前见识过啦。”

“不是。”应道枢调整了一下姿势,“其实【轮回】是存在的。”

“才第二句话你就跑题了吧。”

  “老师说话小朋友不要插嘴,铺垫懂不懂?咳咳……其实本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轮回系统,没有阎罗王,连神灵……好吧连常人概念中的神灵,也没有。但是人们信仰自然的力量,他们的念力汇聚在自然的力量上,就诞生了在胎生湿生卵生之外的化生生命体,神灵。”

  “神明的力量来源于自然和信仰,而获得意识的神明可以有意识地去回报信仰他的人们,然后回馈过来的信仰又会令神明的意识更加凝聚,获得更强大的力量,这是一个双赢的交易,一个完美的良性循环。数千年以来,无数汇聚的念力已经凝聚成了一个完整的神系,这就是中土的神仙系统。顺便说一句在所有纯念力凝聚的神明里面赵公明最强,第二是关二爷,原因一目了然。”

  “而轮回系统,就是对命运的不公所散发出的怨念所凝聚出的产物,这种怨念之强大简直无可估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逆向改变了这颗星球的根源体系。就算戏称为逆天也不为过。”应道枢哼哼哼哼地笑起来。

  “那那些想修炼成仙的家伙呢?”

  “修炼是一种自我进化的过程,有些摸到门路的东西的确通过不断的蜕化和超越变得很强很强,甚至比天生的神灵还强,他们的生命层次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与神灵为伍,确实地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影响甚至改变世界……抱歉,我跑题了,我们回到轮回系统。刚才那个李老爷的儿子……我的确能够通过我的世界权限去看到一点未来。”

 

  应道枢单手一圈,凭空出现一门光镜。镜中人影浮动,八云紫凑上去一看,只见镜子中映出一个少年的身影,面目依稀和李老爷有几分相似。镜中时光似乎被千百倍加速,然而神奇的是看着镜子的人却能够清楚地明白过程,却又不会觉得信息量太大。

 

 

  刚刚得到名字的李洛柯小朋友上辈子是一个练武人,姓燕,名秋鹤。

  李老爷的夫人那时候生了重病,李老爷求访了无数名医,最后通过一名偶尔出现在他家门口的道士,他知道了一件事:只有某种妖怪的内丹才有可能救回他夫人的性命。而那种妖怪在哪里会有呢?道士给他指了个大概的方向就消失了。

  没办法啊,不管怎样都得救老婆的命啊。

  李老爷重金聘请了许多高手去为他取得妖怪的内丹,其中就包括了燕秋鹤和他的师父。

  行动很成功,那窝妖怪被堵在山洞里,两只大的三只小的,全部被屠戮一空,只有那只最大的妖怪才孕育出了内丹。

  服下内丹后,李老爷的妻子终于痊愈了。李老爷以前结了不少仇,他看燕秋鹤师徒武艺高强,便重金延请二人作为家中供奉。

  结果半年后,一个因为当时正好外出而逃过一劫的妖怪来复仇了。她嗅着血的味道,在一个雨夜潜进李府,摘下了燕秋鹤和他师父的心脏。

 

  死后的魂魄一般会消散回归世界,只有十分之一左右能够进入魂魄轮回系统。当日正好阴气甚重,地府门开,李洛柯迷迷糊糊就跑了一遭,洗了记忆又回来李府投生。

 

  “……你这铺垫好长。那么……倒推上去,燕秋鹤的死责任在谁呢?在李乾德吗?他投胎到此处是为了一报还一报,败光李府吗?”

  “非也非也,天心最慈,它从来都会给你选择的机会。”

  

光镜中人影变幻,时间被加速了上万倍,走马观花地划过一个人一生的路途,在一个个命运的折点驻足。

  

  李洛柯小朋友六岁的第三十七天早上,他的西席先生会教给他一个影响他一生的道理,如果他在听课,那么他将有可能从此奋发图强,官至一品。但是那天会有隔壁的王小佳来找他去逛街,他能不能抵抗住刮骨钢刀的诱惑呢?好可疑啊。

 

  李洛柯小朋友十二岁的第一百三十天早上,当他上街打酱油的时候,会有一个很可怜的老乞丐倒在他面前。如果他把手里的酱油给老乞丐喝的话,老乞丐在被咸死之前会传给他一甲子功力,顺便附赠降龙十八掌一本。日后他有机会挫败几个大小魔头的阴谋,泡几个漂亮侠女,甚至一统武林千秋万代……但是那天早上家里酱油用完了,如果不带酱油回家会被打耶。

 

  李洛柯小同志十五岁的第二十天晚上,他在吃夜宵的时候会遇见一个道士。道士会问他三个脑筋急转弯,如果答上来了,他将成为炼气士的一员,有望在三百六十七年后渡过天劫,进军仙道。但是这三个问题不能说谎,考验的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心性和欲望,他能灵机一动,超脱自己的魔障和欲念吗?

 

  青年李洛柯十七岁生日早上在河滨散步,如果他选择往南走,他会遇见他这辈子最爱的人。如果往北走,他会看到一只燕子飞过,然后心有所感,写出一首烂诗。

 

 

  如果他一路选错,跌跌撞撞地立起死亡FLAG,他会在二十岁第两百零一天的中午遇到一个令他很不爽的人,很不爽,巨不爽。如果这次选错,三个月后他会因为杀人求爽而被斩首,在这之前一天他的父亲因心血管疾病暴毙。

 

 

  “我们每时每刻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因为蝴蝶效应而改变一生。在作出选择的时候,我觉得要慎重,再慎重。”应道枢伸手抹去了水镜,“我承认有命运这回事,但是别太迷信它。因为没有什么是绝对改变不了的。”

  “所以,如果我六岁那天早上吃的是馒头而不是包子,我们两个也许就不会相遇吗?按照你的蝴蝶理论。”八云紫打个哈欠。

 

  有一会儿应道枢没说话,表情很诡异。

 

  “不。我们两个必然会相遇。”

 

  他微微笑起来。

 

  “因为我很害怕和我命中的美人擦肩而过,所以每次我在街上都会仔仔细细地鉴赏每一个美女。”他狡猾地眯起眼睛,“所以我保证,我们不会错过的。”

  

  八云紫的膝枕很软很舒服,应枢尘也打了个哈欠,渐渐闭上了眼睛,轻声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作为刚才那个故事的补充。”

  

  

  “从这里往西七里路,是一座乱葬岗。如果我们饿死在街头,七日内无人认领的话,就会被丢到那里去。那里是所有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的去处,地下的骨头有两尺深,能够埋过脚面。蛇虫在骷髅的孔眼里钻来钻去,肥大的蚯蚓在骨架间滚来滚去。一根根骨头变成一片片骨片,然后化作一捧一捧的骨粉,最后成为最肥沃的泥土,能够开出最好看的樱花。”

  “半个月前,二十三具不成人样的死尸被人发现在北边的树林里,因为连最好的仵作也无法辨认他们的身份,所以在胡乱搜查了一番之后,他们就被丢进了这块积骨地。其中有一具尸体,他生前是一个了不起的刀客,他的名字叫做燕春鸿。”

  

  “许多年前,燕春鸿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死了。他和哥哥被混混父亲马马虎虎地养大。哥哥去拳馆当最苦最累的沙包赚钱,来供父亲赌钱和让燕春鸿去私塾念书。燕春鸿很刻苦,他也很有天赋,十五岁就考上了乡试。那天晚上,他很高兴,他的哥哥也很高兴,他们和父亲买了许多酒,喝到第二天天亮,太阳从东边升起为止。”

  “然后进京赶考的时候,京城科考弊案被揭发,燕春鸿也被牵连,被判了一个永世不得录用。”

  “燕春鸿把自己的书全部烧掉,对着天空说:‘你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吗?’第二天他就走上了回家的路,他不甘心,他要重新站起来。”

  “哥哥此刻被一个刀客看中,被收作了弟子。他把多年攒下来的钱交给了弟弟,让他能用这些本钱做些生意。”

  “燕春鸿花了五年时间,在二十岁的时候就靠着凶狠强硬的手腕、敏锐的商业嗅觉和过人的天赋智慧成为了那一州的首富。然后那年他的父亲死了。”

  “第二年春天,一场意料之外的梅雨,让他失去了三分之一的财富。夏天,他的四船盐全部在暴雨中沉入了海底,最后的三分之一财富在一次货运中被一伙剧盗劫走。”

  “只用了半年,命运令他又变得一无所有了。他冷冷地看着天空说:‘你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吗?’然后他去找自己的哥哥,他要走第三条路。”

  “其实过了十五岁的人就很难习武有成,因为他们的骨骼经脉已经定型。但是燕春鸿的天资强得可怕,加上他像疯了一样日夜苦练,他用了三年就罄尽了那名刀客的武艺。艺成下山的那天,刀客对他说,春鸿,以后不要说你是我的弟子,我实在当不起。你天生就是在云端俯视大地的鹰隼,绝不要被我的武艺所局限了,你的天空应该更加广阔。燕春鸿给他磕了三个头,然后离开了。”

  “只花了短短几个月,燕春鸿的名字就在中原传开了。他的辣手和他自成一派的刀法一样出名,武艺大成的那一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当年让自己失去了最后一点财富的那伙山贼,将整座山屠了个干净。”

  “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中原最强的宗师级刀客之一。”

  “就在他终于站在自己人生的巅峰上时,他接到消息,他的哥哥和师父一起去围剿被人发现的妖怪巢穴,行动成功了,但是半年后报复的妖怪找上门来,二人双双殒命。”

  “他流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次眼泪,上一次他流泪的时候是他的哥哥把一生的积蓄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对着天空咆哮:‘你以为你打败了我吗?’他像精神病一样练刀,他的刀比风更快,比鹰的眼睛更准,比熊的力量更猛,比眼镜蛇的突击更凶狠。”

  “一个月前,他和追杀那个妖怪的搭档们在北边的森林里终于追到了目标。”

  “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

  

  应道枢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筋骨,慵懒地说:“冥冥中,似乎总有一只手拨动着命运之弦。下一辈子,燕春鸿的名字叫做魂魄妖忌,同样是一个刀客。”他睁开一只眼睛微笑着看着八云紫的脸,“你不觉得这故事很有趣吗?”

  “一点也不觉得。”八云紫耸了耸肩膀,她既不认识燕春鸿,也不知道魂魄妖忌是谁,只是隐隐觉得这两个名字或许和自己会有一点联系。

  

  “你会明白的,总有一天,不过请允许我在这里卖个小小的关子。”

  应道枢抱住她的腰,幸福地用脸在八云紫胸口蹭了蹭,随即被扇了一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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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白月赤阳,浮云难遮其光;麟牙凤爪,红尘不改其芒

 

一块火镰、一方手绢、一本论语、两件换洗的衣服、一把小刀、一周的干粮、一张毯子……

还缺点什么呢?

孙义元想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大弹弓和一大把弹珠也塞进了包袱里。

 

把包袱打一结,找根棍儿一挑,孙义元小朋友开开心心地离家出走了。

外面的世界很广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孙义元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十四五岁的少年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灵活身手和与身手相配的勇敢心灵,如同雏鹰第一次从悬崖上俯冲一般,心中涌动的不是恐惧,而是狂喜和兴奋的战栗。

如果要修炼的话,去哪里呢?

孙义元站在村口寻思了一会儿,村子前面那座大山就不错,风水先生说过这地方风水好,灵气上佳,传说有仙人住在上面,每十年就悄悄收去一个有仙缘的人当神仙。掐指一算,距离上次村里有人上山失踪恰好是十年。孙义元浑身充满了自信,这次一定会是我!

 

他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长大的小山村,妈妈,儿子去当神仙了,不用惦记我!以前欺负过我的人,等小爷回来,有你们好瞧的!私塾的老先生,我以后当了神仙有钱了,就能给你买书了!苏老板,等我回来了就把欠你的钱还上!

 

还有……隔了一条街的梅姐姐,我当了神仙就来娶你!

 

公山村依山而建,数百年来都有着山中神仙的传说。每隔十年就会有一个少年人神秘失踪,他家中会出现一张纸和十两纹银,纸上用小楷说明了山中仙人下山来收童子,若是修行有成自然回家。谁也不知道仙人口中的“修行有成”需要多长时间,一百年?两百年?还是一千年?到时候等那些跟随神仙修炼成神通的人回家,他还会循着早已模糊的记忆,找到自己曾经的家,见到那些早就逝去的亲人吗?还是他们早就超脱红尘,跟着神仙上天去了呢?

 

孙义元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沮丧和无趣在一天两夜的山中跋涉后占据了上风。他暗暗打定主意,如果再过一天找不到神仙,就冒着被老娘揍得屁股开花的风险回家去。

 

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光吃干粮嘴里都淡出鸟了。孙义元掏出弹弓,准备打一只鸟下来烤一烤,自己的弹弓技艺在村子里可是首屈一指,三发必中,平时惊扰了不少麻雀猫狗。

四处望了好一会儿,一只鸟都没看见,这可有点不大寻常。自己在这两天里逐渐深入了山林的深处,按道理来说动物应该多了起来呀?虽说山里因为猎户偶尔会来捕猎,没什么大型危险动物,但是连一只鸟都找不到,这可有些不大寻常。

孙义元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的声音,然后连风声都停息了。

 

他渐渐流下了冷汗。

 

该死……现在这种情况……听大人说,是有猛兽在附近出没的征兆……

 

喳……喳……喳……喳……

这是什么东西在靠近,脚步踏在落叶上的声音吗?仔细听步音频率,是四只脚的东西……

 

孙义元举起弹弓瞄准声音传来的方向,冷汗流了一头,但是那足音似乎停止了……是不动了么……

孙义元丝毫不敢松懈,一边瞄准一边小心地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感觉有些不对……

背上有些冷飕飕麻酥酥的感觉…………

 

在背后!!!!!

 

半空一声呼啸,腥风卷起,孙义元拼尽力气就地一滚,然后听见一声大吼,一头巨兽扑在了他刚才站的地方。孙义元趴在地上,抬头一看,顿时惊得丢了三魂二魄。

 

是一头巨虎!

 

巨虎一扑未中,转头又扑,孙义元使出吃奶的劲一窜,第二次脱离虎口。生死关头他的潜力被尽数激发,看见身边一颗大树,一把就爬了上去,比平时爬树速度快了七八倍不止!直到抱着树干,爬到离地两丈的地方,孙义元才吐出一口气,心惊胆战地往下看去。 那头句巨虎足足有一丈多,浑身黄毛黑纹,正愤怒地对着树上大吼。孙义元在这颗估计至少五百年以上的大树上找了一根主岔,坐了下来,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看来只能等这头畜生走了再说……孙义元刚没喘几口气,就听见树下似乎有抓挠的声音,往下一看,那头巨虎居然直立起来,两爪贴着树干往上抓,好像要爬上来一样。巨虎身形长大,这样一站起来竟然真的快够到坐在树杈上的孙义元。

孙义元急得汗出如浆,灵光一现,掏出弹弓和弹丸,望老虎脸上打去。可惜老虎皮粗肉厚,打在脸上也不痛不痒,反倒是孙义元因为打弹弓,加之树上长满滑溜溜的青苔,一个没注意,身子往下滑了下去!

 

这下完了!身处危境,孙义元恐惧的心灵突然放松了,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志让他在下滑的过程中摸出了腰上的刀,对着那张越来越近的大脸狠命捅了下去!

 

一声巨吼,孙义元被吃痛的老虎甩了出去,在地上打了七八个滚才停下。

刚才那下确确实实地击中了,孙义元的嘴里尝到了带着腥味的鲜血,这鲜血异常浓稠,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老虎脸上受伤时喷出来的,洒了他一脸。孙义元用脏兮兮的袖子把脸胡乱一抹,迅速站起来,刀子在被甩飞的时候脱手了,一时间找不到,他就摸了块石头握在手中。

 

巨虎左眼被直接捅瞎了,狂怒的猛兽用剩下的一只独眼盯着那个瘦小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云从龙,风从虎,孙义元切实地感觉到了,随着老虎的逼近,一股凶残的气势劲风缓慢而无情地锁定了自己,让自己几乎不能呼吸,连手脚都僵硬起来。血液在嘴里缓缓流进喉咙,野性的滋味让他胃里似乎有东西一点点地燃烧起来,从内而外地燃烧,这股火焰烧掉了怯懦,烧掉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无名的狂喜和兴奋的战栗。

 

形势一瞬间奇异地逆转,瘦小的少年发出一声嘶吼,用力地掷出了手中的石块,然后不可思议地反向巨虎扑了上去,对着这头凶兽进行了无谋的反攻。

老虎犯了一个错误,它一瞬间迟疑了一下,然后一记重拳就重重打在了它的脸上,吃痛的巨兽前爪一挥,却被少年灵活地闪开,然后又是一拳,敲在那只正流出鲜血的虎目上。

痛吼声几乎将少年的耳朵震聋,但是孙义元一点也不觉得惊慌,腹内的火让全身充满了力量,原先的疼痛消失了,拳头的力道强得不可思议,让他想起了故事演艺中的武松打虎!

又是一拳,右手腕骨喀嚓一声,用力过猛骨折了,但是孙义元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右手不大好发力了,毫不犹豫地用左手再次出击,碰嚓一声打掉了老虎的一颗獠牙!

利爪拍在瘦小的身体上,皮开肉绽,却没能击倒,随之而来的一记鞭腿抽在猛虎脖子上,让它滑了一步。

 

不可思议的景象持续了整整半柱香,孙义元渐渐觉得手脚有些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了,一些伤口也开始隐隐发痛……

巨虎一顶,少年打抖的膝盖一软,终于跪了下去,孙义元抬起头,看着举在半空中的利爪,恐惧终于回到了心中。如果这是神仙对我的考验,我通过了吗?还是这只是我的愚蠢造成的后果呢?神仙啊,如果你真的在看着我,就快来救我吧……我以后一定当个好孩子……

 

“神仙——救我——”

 

孙义元闭上了眼,耳边传来猛虎的吼啸。

 

嗯?不痛?

 

孙义元睁开双眼。

林间的阳光洒在少女纯金色的长发上,一身纯白道袍在阴影中闪烁着暗沉的纹路,白皙的肌肤让人怀疑是否人间之物……

八云紫打了个哈欠,一只手挡住老虎的爪子,另一只手摸摸老虎的脖子,透过毛皮掂量了一下脂肪厚度,满意地点点头。

和少年同样疑惑的猛虎愣了一会儿,然后如梦方醒般地一口向少女咬去,然后只见那金发少女右手斜斜虚空一斩。

猛虎的脖子被斩断了一半,鲜血凝固了一瞬,然后喷了出来,将那少女全身浇得黑红一片,洁白的袍子沾满了血污。少女一脚把猛虎的尸身踹倒,然后用手指蘸了一点献血尝了尝,点点头。

“过来帮忙啦。”

孙义元昏迷之前,看见旁边的树上跳下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等等……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八云紫把地上昏迷的少年扶到树下,从他背上的包袱中找出一张毯子,让他躺好,一转头看见应道枢在老虎身边挖地,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

“你在干嘛?”

“找琥珀。”应道枢把手往地下探了好一会儿,然后真的在大约两尺深的地方摸到一块黄澄澄的晶玉,捞了上来,“琥珀又名虎魄,据说猛虎死后,它的目光落入地下,化作玉石,就是琥珀。”

“你别欺负我看的书少,琥珀明明是树脂凝结成的东西吧?”

“不要小看这个神奇的世界啊亲爱的阿紫。”应道枢擦擦琥珀上的灰土,收进袖子里,“那种琥珀的品质和这种琥珀的品质不大一样,顺便西方人认为它是由海豚的精液凝结成的。”

“这孩子怎么办?”八云紫擦掉孙义元脸上的污渍。

 

“醒了么?”

孙义元觉得头疼欲裂,喉咙干燥,这时候有人往他嘴里倒水,他吞咽起来,用力之大简直要撕裂咽喉,冰凉的泉水一路流下,在胃里冰嗖嗖的,很爽快。孙义元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树叶间的漫天星光,和一张清艳的少女脸庞,金色的长发直直垂到他脸上。

 

“你们……是神仙吗?”

八云紫和坐在篝火对面的应道枢对望一眼,应道枢接口道,“我们只是……两个过路人。”

孙义元艰难地坐起身来,一股浓香钻进鼻孔,直窜到胃里,让他的口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篝火上架着那头老虎的一只后腿,金黄色的油脂滴在火堆上,噼啪作响。

坐在火堆对面的青年人披着一件巨大的虎皮,虎头部分从他头上垂下来刚好遮住他的眼睛,直到他掀起虎皮,用树枝串了一块烤肉递过来,“少年人,你还在长身体,多吃些吧。”

孙义元不顾礼貌,也不推辞,接过来啃了几口才想起来,说了声:“谢谢叔叔。”就继续大嚼起来。

“…………叫哥哥。”

 

 

孙义元越吃越饿,肚子里好像有一个黑洞,怎么填也填不满,越吃越饿,直到把一整条后腿都填进肚子才略微饱了些。

一男一女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吃完,然后那青年才咳嗽一声,道:“我们乃是过路散人,见到小兄弟你险些被巨虎所伤才出手相救。不知小兄弟你可曾知道……公山村在哪儿?”

孙义元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就是公山村的人,因为想来山上找神仙才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的!”

“喔?……神仙?”那青年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这山里有神仙?小兄弟你是否能给我们讲解一下?” 孙义元被问到这事,立刻兴奋起来,口沫横飞地讲述起来,村里的故老传说被他描绘得绘声绘色,但是对面的青年却逐渐皱起了眉头。

“小兄弟,能不能带我们去你们村子看一下?我有一个朋友住在那里,神交已久,一直未见,一直让我很无奈。”

“好啊,我带你去吧!从这里只要再走两天路就到了!”孙义元脑子里转悠的念头是有这青年在,老娘那里就能交代过去了,免得遭一顿皮肉之苦……

 

 

“小元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应叔叔!”

“叫哥哥!”

 

山中的路并不难走,只是路途有些遥远。一路孙义元慢慢和二人混熟了。金发紫眼的漂亮大姐姐叫八云紫,高高瘦瘦在青袍外面披着那张虎皮的青年叫做应道枢,似乎是八云紫的师兄,谈吐很有趣。八云紫虽然平时不怎么说话,看上去待人有些冷淡,不过孙义元发觉她只是有些呆气,不怎么懂得和人相处而已。而应道枢则风趣得有些唠叨,和他说话挺有意思的。

 

“从前,有一个剑客,他小的时候想做诗人,结果后来却成了一个剑客。为了补偿童年的心愿,他就用自己写的诗为自己的剑招命名。结果他写的诗实在太多,根本没有那么多剑招来给他命名,所以他只好苦心钻研剑道,创出了一招又一招剑式,来搭配他的诗句。”

“因为这种歪打正着的修炼方式,他成了很厉害的剑客,还建了一个门派,门派武功全部都是用诗句来命名。所谓的唐诗剑法……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连城诀》阿紫你搞错了……”

“后来啊,他门下的弟子一代一代还钻研发展出来了用诗诀配合剑诀,用吟诗诵词来运转剑术的窍门,一个个都牛逼得不行。”

“开始那会儿,为了追求意境,大家都用诗经,四个字一式剑法,后来发现,怎么不对啊,四言打不过五言,五言打不过七言,七言打不过长词句,字数越多剑术越绵密气息越悠长,最后诗句越念越长,剑术越来越气息悠长,绵延不绝。到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他们的剑术剑诀就是‘在机遇面前,我们一定要以发展的责任感促使我们思想上的大转变,带动全市人民认识上的大提高,唤起改革的大动力,从而取得我市各项事业的大发展,第一点……’最后他们门派的所有高手都去改行当官了。”

 

“………………不好笑吗?”应道枢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同伴们,“想笑的话就笑吧。”

“……笑点在哪里?”八云紫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哈……哈哈哈……”孙义元鼓励性地笑了几声。

 

中午休息的时候,大家都拿出干粮来吃,孙义元吃完后说去溪边洗手,结果去了好久。

“他没事吗?”八云紫把烧饼咽进肚子,“去了这么久。”

“别管闲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应道枢闭着眼睛说。

 

 

孙义元很害怕。

他在害怕自己。

 

自从和那头老虎打完一架之后,自己的身体好像就开始变化了,自己的十枚指甲越来越硬,越来越长。自己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结果第二天一醒来长了有三寸长,还泛着青光。

 

孙义元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一块石头上,举起鹅卵石,向着自己的指甲砸下去。

很痛,手很痛,但是那枚又尖又锐,弯曲狞恶的东西还是巍然不动。

他又砸了下去。

 

孙义元回来了,手深深缩在袖子里。“走吧。”他笑着说。

八云紫的鼻子抽了抽,轻声道:“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没……哪儿有啊……”

八云紫一闪身站在他面前,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孙义元想躲,八云紫把他的手一把拽了出来。

手上崭新的创口正往外洇着血丝,鲜红的血液和青色的尖锐指甲交错在一起,透发出妖异的光彩。

八云紫皱起眉头,端详着孙义元的爪子,“不是妖化、魔化之类后天产生的症状,身体没有排异现象,瞳孔颜色变浅,异化部分毛孔略微变大,和常人相比全身血液流动加快,体质明显变强……”

最后一句话八云紫犹豫了一下,改用传音术。

“很明显的人妖混血种,他体内的妖族血脉已经开始觉醒了。”

应道枢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要把爪子砸断呢?”夕阳西下,三个人并排坐在篝火边齐心合力啃着烧饼,“很漂亮的爪子啊,色如青玉,坚若锻钢。”应道枢屈指一弹,孙义元的指甲发出一声嗡嗡的嗡鸣,“柔韧度也是上上选。”

“因为别人都没有啊。只有妖怪才有这样的爪子。”孙义元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说,“一定是那头老虎的魂上了我的身,应叔,你不是说自己是道士吗?能不能帮帮我啊。”

应道枢画了道符印,轻轻按在孙义元的手上,几下白光闪过,手爪恢复到了正常形态。

 

“你知道你为啥会有这对爪子么?”应道枢拍拍少年的肩膀,“其实和那头老虎没什么关系的。”

“为啥啊?”少年一脸茫然。

“因为……你是被命运选中的人,你就是The Chosen One,就是适格者,就是救世主,就是梦比优斯奥特曼。”应道枢的笑容很奇怪。

“咦——听起来好厉害!”少年一脸天真的憧憬。

“当然啦,魔法少年小元,要好好保护世界,不过要小心别有一天变成魔道强者祸害天下喔。”

“这里没有奇怪的外星球生命体和他签订契约啦师兄。”

“我会教给你解除咒印的变身方法,但是每次不能超过一柱香时间,否则你胸前的玉佩会叮咚叮咚响喔。”

“不要随便给他添加无谓的设定!”

“副作用是碰到水会变成女人。”

“为什么啊!完全不搭界的设定好吗!?”

 

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三人终于走出了山脉,来到了公山村。

 

“应叔,去我家坐坐吧。”孙义元指着自己家的家门,手心里都是汗。

话音没落,只听到一声尖咤:“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一个妇人手持擀面杖从家中奔出来,直冲孙义元奔来。

孙义元骇得直叫:“应叔!快救我!”一转头,却发现一路行来的两名同伴好像消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了。

然后母亲的怀抱就把他搂在了怀里,“小兔崽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你爹十年前就这么到山上去无影无踪,再也没回来……你可不能像他那样……你要是也没了,让我怎么活呀……”

孙义元鼻子一酸,也大哭起来。

 

 

“师兄,为什么人类总会因为自身和别人的不同而惊慌呢?”八云紫看着自己洁白细腻的手掌出神,鼻端似乎还能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淡淡血味,用力搓了搓,那种黏腻的手感却怎么也甩不掉,就像是已经渐渐侵蚀进了肉里,永远烙在她的每一寸肌肉骨皮上。

“因为他知道【不同】就意味着被抛弃。人类会本能地排斥【异类】,即使有些时候这些异类只不过是比他们更优秀。所以有句话这么说:要辨认出天才很简单,因为所有的蠢货都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这样啊。”

“别当真,因为许多被骂的傻X也喜欢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但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们比正常人更蠢。”应道枢温柔地抚摩着她柔顺的金色长发。

 

二人坐在屋顶上,看着和母亲抱在一起的少年。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数百年来,这里的山上都有一个妖怪,他的进食习惯很规律,十年吃一个人,每次掠走一个人之后都会留下带那人去修仙的谎言,给他们的家人虚幻的安慰。”

“十几年前,他厌倦了山里的生活,化作人形来到了人世间,他成了家,娶了一个他喜欢上的女人。最后他还有了一个孩子。”

“又到了一个十年,他不想再吃人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一个【人】。但是一个人来了,一个斩妖除魔的人来了。”

“他独自离开了家,并留下了自己去修仙的字条。他要和那个很强很强的人去战斗,为了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幸福和自己的命运去战斗。”

“然后他死了。”

“故事结束了。”

 

“我设下的封印并不是永久的。他的血脉很优秀,力量增长很快,到他成年的时候估计就压制不住他的潜能了。那时候我所留下的信息就会自动释放,告诉他真相,把选择权交给他自己。”

“是自废力量,继续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还是接受命运的安排,接纳自己的另一半血脉,走上前途未卜的道路,这一切都交给他自己。”

 

“不过我想,他会选择力量的。我们总会需要力量,因为我们都有名为梦想的欲望。”

 

应道枢摸了摸自己的龙角说。

 

 

 

 

十年前。

 

 

黑暗。大雨。深密的山林。

“我输了。”高大雄壮的男人说,“很荣幸死在你的手下。”

他的对手面无表情,举起了手。

“我知道,你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儿子。”

“你……你想做什么?你不能碰他们!”

“孩子是无辜的,我无意斩草除根。”

“……谢谢。”

“我会帮你照顾他们。”

“出手吧。”

那个站在阴影里的人打了一个响指,然后缓缓放下手。大地无声地翻卷,吞噬了一切。

雷声轰鸣,闪电照亮了应道枢淡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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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冥世一梦,天心难断人心;南柯千年,蓝颜又遇红颜

 

没有阳光的天空就像是没有辣酱的辣酱面,让人拍着桌子喊退钱。

 

应浮沉倒挂在屋檐上,看着远方的大军,烟尘漫天,遮住了天空的视线。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酒的韵味。摘星楼很高很高,高到你可以俯瞰整个朝歌的大地。数百上千年的古城匍匐在鹿台的脚下,谦卑而虔诚。

虫豸一般的人群在大街上攒动,军队的弹压已经完全失控,乱民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座即将毁灭的都城,就像是蚂蚁逃离腐朽的枯木。

 

“这样喝不累吗?”坐在回廊上的男人看着他说,“下来陪我喝一杯吧,大祭酒。”

应浮沉一个翻身站在地上,走到栏杆前,把青铜酒爵摆在白玉栏上,转头看着君王,摇摇头道:“子辛,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你不悲伤、不畏惧、不惊慌吗?”

“为什么我要悲伤?为什么我要畏惧?为什么我要惊慌?我这辈子干过数不清的女人,杀过数不尽的人,做过数不完的大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与我比肩,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比我更令人畏惧?我即将死去,但是我的名字会被千世万世铭记。”当世的正统帝皇指着兵临城下的军队,轻蔑地说:“就算姬发将天下拿到了手,又怎样?”

他的醉眼格外清明。

“他一生中有做过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吗?他快乐吗?他能像我一样,去杀所有看不顺眼的人?去干所有看上的女人?去做所有想做的事吗?他能像我一样,为了我这一辈子最爱的女人,把这个天下撕碎,只因为这大地悲鸣的声音悦耳动听吗!?”

“他不能。”

“是的,他不能。”

 

应浮沉举杯,与子辛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世界上总是有这样的人出现,应浮沉想,他们就像是狂热的陨星,从天空中席卷而过,将一切焚烧干净,仿佛上天令他来毁灭这个世界,做那把神祗手中的灭世之炎剑。然而在他卷起的末日之火中,那身影却是如此充满魔力,大约是所有的生命,都在最强烈的生存欲望底层,有着追寻死亡的自灭因子吧。

而在大火燃烧过后的土地上,来年的春雨中,新的生命即将破土而出。

 

 

应浮沉坐在摘星楼最顶层的栏杆上,手边的青铜爵早已干干净净。

“人类……真是有趣。”

他的怀中是一个包裹在淡金色襁褓里的婴儿,纯明的眸子隐藏在细细的睫毛和几乎透明的眼皮下,安详地沉睡。

“嘿……小公主,你叫什么名字呢?”

“别不说话啊。”

“这样吧,你知道吗?这片土地上,有一个最伟大的王朝,而它,即将在今日终结。”

“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啊。那么,就用这个王朝的名字作为你的姓氏吧。”

“你的父亲叫做辛,这个名字不好听,听起来就很辛苦。”

“你的母亲叫做已,这个名字也不好,太印象派,让人很难揣摩,就跟她本人一样难搞。”

“……你知道吗?有一种小草,叫做薇。它很小,很不起眼,但是生命力却很顽强。”

“你的父亲是全天下最强的男人,你的母亲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你将来也一定会是全天下最杰出的人,但是刚极易折,我给你这个薇字,就是为了掩盖你的锋芒。”

“单名好像不太好……再给你一个蓝字吧。因为我喜欢这颜色,这是天空的颜色,我希望,你一生的心灵,都能够像天空一般蔚蓝。”

“商薇蓝……商薇蓝……好像很牛逼啊!”

 

应浮沉抱着孩子,纵身从摘星楼上一跃而下。

夕阳下,他的袍子在风中双翼一般展开,像是一只黑色的飞鸟,然后黑色的光芒闪过,一切都无声无息,如同一滴雨水落入大海一般,黑色的袍子融入了黑色的裂隙。

一只深沉的黑色巨眼,仿佛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缓缓地合上了。

 

在他身后,商朝最后的帝王和他最爱的女人在冲天的大火中,和这个时代最穷奢极欲的殿宇一起消逝,消逝在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个日落中。

 

远方,新时代的旌旗正高高扬起。

 

 

 

 

“你知道吗?在乱葬岗上过夜就会有奇怪的老头来找你聊天,或者是美貌小妞来勾引单身书生喔。”

“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想看看吗?奇怪的老头,以及嘿嘿嘿?”

“不想。”

 

坟场磷火乱飘,鬼气森森,八云紫不认为露宿在这里晚上会做什么软绵绵暖呼呼的愉快梦境。但是在同伴的强力坚持下不得不妥协。啃完干粮后,应道枢对着满月凝望了很久,令八云紫很想看看他会不会变成狼人。过了一会儿应道枢才低下头来,掐指算了好一会儿。

“你在算什么?”

“算这里埋了什么宝藏。”

 

应道枢站起来,在乱葬岗上转了好一会儿,兜了几个圈子,终于在一座小破碑前蹲了下来。八云紫想去看,却被他用手一抹,把碑上的字样抹掉了。

“损毁阴宅,小心死者回来找你喔。”

“……不会的。”应道枢开始挖土,“我去找她。”

八云紫莫名其妙地帮他一起挖掘,挖了半炷香左右的时间,在地下三尺处碰到了一具柳木棺椁。

“……好小。”

简直不能称作棺木,而是一枚细长的匣子,除非里面装的是骨灰,否则完全装不下人的身躯。

应道枢捧出了盒子,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柄由黑色皮革剑鞘包裹的短剑,应道枢叹了口气,缓缓抽剑,暗沉的寒光一闪,锋锐细长的剑身上似乎还有些未干的血迹。

“这柄剑……叫做【蓝颜】,是一位故人的配兵。”应道枢端详片刻,将剑回鞘,递给八云紫,“晚上枕着这柄剑睡觉,会做很有趣的梦。”

 

“愿为长安轻薄儿,生在开元天宝时。斗鸡走马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天地兴亡两不知……”

“……?”

“没事,我只是抒发一下我的文艺情感。”

 

剑很硬很硌,八云紫转了七八次头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剑鞘上的血渍没有味道,甚至连埋在地下多年带来的土腥气也没有。

兵刃特有的寒冽剑气隐隐地压制着八云紫的云枕穴,令她的头有些隐隐发涨。但是此刻鼻端却传来一丝奇异的冷香……就像是这把剑内沉睡着一缕艳魂,又或者剑鞘上的血渍有着摄人心魄的甜香……

奇异的事发生了,明明上一秒钟还清醒着,结果下一秒钟就好像七八天没睡觉一样困倦了,意识似乎被吸进了剑里。满天星斗旋转起来,眼前渐渐黑暗,空中黑色的漩涡缓缓展开,像是夜神的斗篷蒙上了她的双眼。

“我在等你……”

“小公主……”

这是什么?悄不可闻的耳语在耳边一闪而过,像是一段固执回忆的碎片。

 

应道枢躺在树上,看着树下梦入黑天的少女。她的表情空茫,似乎在望着无限远的前方。

 

 

潮湿阴冷。

空洞黑暗。

这里没有天空,没有边际,视线渐远,只有无边的黑暗。乍一听觉得很寂静,黑暗像是吸音棉一样吸走了所有声响,过了一会儿适应之后才发觉,黑暗中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绵密低沉,像是铺天盖地的蝗虫啃啮着稻田。哭泣哀嚎求饶——种种负面情绪浓得化不开,铺满了整片天空。

 

“这里就是冥界,是魂魄轮回转世的地方。”应道枢走在前面,声音直接传进了八云紫的心里,“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是没有冥界这种东西的。灵魂之火在大地上点燃,又熄灭,自由自在,没有根基。但是后来,人们的愿望创造了这个神奇的地方。只有真正的灵体才能进入这亡者之域。”

“我们现在就是灵体状态吗?”八云紫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跟上了应道枢的脚步,“力量好像变强了一些……错觉吗?”

“那是因为你的灵魂很强,而摆脱了那具束缚你的肉身之后,它的力量才能真正发挥出来。不过其实你的肉身也有着无可穷尽的潜力,只是你还未开发出来而已。”

应道枢不紧不慢地向着前方的黑暗走去,每走一百零七步就能看见一盏散发出幽蓝色光芒的鬼火之灯,灯焰中似乎还有哀嚎声传来。

“这些灯火中寄宿着灵魂,是酆都中犯了过错的亡魂和无常。”应道枢伸手拂过一盏蓝焰,那束火苗畏惧地偏向了一边,“倒霉的小东西。”

“无常?”

“是的。有些是愿意留在阎狱任职的灵魂,有些是生民念力凝聚成的精魂。”

“那这里真的有阎罗王和判官吗?”

“有些是在冥界生活了很久的古老鬼魂,有些是传说凝聚的实体,他们都虚虚幻幻真真假假地存在于这个冥世中,存在于这座城池。”

 

好像只有一瞬间,黑色中带着蓝光的巨伟城池已经展现在眼前。高有二十丈的阔大城门像一张发出蓝光的大口,将一切鬼火吞了进去。

“因为有结界守护,所以远处看不见。只有在近距离才能被灵体感受到。”应道枢毫不犹豫地步进城门,八云紫迟疑了一下,跟着应道枢的脚步走了进去。

 

【站住。】

高达二十丈的两道黑影一左一右,从城门的暗影中凸显了出来。

【何方生魂,擅闯酆都?】

应道枢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笑道:“辛苦了,神荼郁垒。”

两道黑影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单膝跪下,抱拳一礼。

【昆仑君,请进。】

 

“谁是昆仑君啊?”

“行走江湖的花名啦,不要在意细节。”应道枢无所谓地摆摆手。

 

街道两边的房屋不少都亮着蓝色的鬼火,此地街道两边鬼影重重,一团一团鬼火飘来飘去。气氛有一种别样的安详,平静而不死寂,一团团冷焰像是冰冷而柔软的灵魂,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这里住着人吗?”八云紫皱着眉头看着周围破败的屋舍。

“我先问你一个小问题。”应道枢转过身倒着走路,“我们的视觉由何而来?”

“双眼吧。”

“我们现在还有眼睛吗?”

“没有。”

“所以……你真的皱起了眉头吗?你真的在看吗?我真的在转过身倒着走路吗?周围的一切真的存在吗?”

“那我眼中的景象由何而来?”

“你的心骗了自己。这是意念的世界,这是精神的世界,这这是半虚幻半现实的世界。它们的确存在,但是我也可以说——它们其实并不存在。现在——闭上眼睛,试着去看。”

八云紫试着闭上不存在的眼睛,抛弃了视觉之后,另一种知觉在没有肉身干扰的情况下直接连通了她的眉心祖窍,整个酆都的鬼火一瞬间清晰明了地在心中的幽暗世界中显现,就这样悬浮于无尽之空。贯通这个世界的是无尽的思念之河,建立在无边无际的力场汪洋上的世界——那就是意志与心念的世界——八云紫在一瞬间隐隐感知到了世界本质下那无边无际的空无之界、在这永恒归墟上的一个切面、无尽次元中的裂缝和宇宙……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只是用灵体的知觉去感知这个世界,怎么会一瞬间看到这么多的东西……很明显,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魂魄能够达到的程度。

【昆仑君,带人来玩吗?】

八云紫从冥思中惊醒,一个具有人形的影子站在自己身边,一位高冠博带的长者,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没想到是你来迎接,这规格得有正部级了吧?”应道枢笑起来,“我带朋友来参观参观,顺便……接那个人。”

【欢迎,欢迎之至!昆仑君驾临此地,下次可得先打个招呼,免得别人都说我们酆都招待不周,不会做人。】长者大笑着拍拍八云紫的肩膀,【这位姑娘,请随我来,老夫身为此地之主,就为你充当一回导游。】

八云紫微笑着鞠了一躬,在她收回知觉前她就感知到,这位长者身上的鬼气之雄浑简直如九渊狱海般深不可测,整个酆都中央十股非凡的气势,四方各有一道如长江大河一般的鬼气——而这位长者几乎一个人就能与这整座城市抗衡。

应道枢,他简直就像是空气,在她的知觉中毫无痕迹。

 

 

移步景换,三人且行且停,片刻后步入了一所大殿。

【世上孤魂若入冥府,在此森罗殿统一登记造册,判明善恶,断入六道轮回。】长者引着二人进入殿内,殿前尚有一列鬼火,依次进入。

殿内左右立着两列黑斗篷,若不是斗篷内两点幽幽蓝光,真和塑像没有分别。堂上一名中年汉子高踞案前,头戴平天冠,面目看不分明。

 

【今日轮值是都市王。】长者低声道,【莫出声,公堂不可喧哗。】

堂上王者扫了众人一眼,微微起身一躬,然后继续坐回位上。

 

【堂下魂灵,报名。】

【小人齐云。】

【死亡原因。】

【痨病。】

【面观此镜。】

 

都市王拾起案上原本倒扣的一面小镜,罩定那团鬼火。镜中射出一道黑光,鬼火一照就剧烈地颤抖起来。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都市王面无表情,只是用镜子照着那个魂灵,直到光由黑转白,片刻后熄灭,然后才放下镜子,冷冷道:【一生犯罪五百七十二起,悔过三百四十四起,剩下二百二十八起。现判你入钉山七十二遭,滚油锅一百零八次,拔舌四十八遍。下世投身人道,可有怨言?】

【小人无怨!】

鬼火颤抖着,随着一名无常使进了后殿。

 

【堂下魂灵,报名。】

【李曹生。】

【死亡原因。】

【械斗而死。】

【面观此镜。】

 

这次黑光尤其长。

 

【……一生犯罪十三起,悔过五起,剩余八起。入血池八年,下世投身阿修罗道,可有怨言?】

【无怨。】

 

 

“啧啧啧,厉害厉害,这个凶。”应道枢小声赞叹。

“为什么……这个犯的罪这么少?而且惩罚和前面那个完全不一样?”八云紫皱起眉头。

【善恶镜并不能真正判断一个人的善恶,真正下判决的不是阎罗,而是那人自己的内心。】老者笑眯眯地小声道,【此是地府机密,切莫外传。】

“内心自己判决?”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观,善恶镜则是引导他观看自己的一生,以本心判断自己对错。若是打个比方,一头虎豹照此镜,可能一生无罪。葬身它腹内的生灵不知凡几,但是以它的道德观来看都只是为了填肚而已,并无罪孽。野兽吃饱了就不会再猎杀,所以反而是人心无厌,更凶于虎豹。】

“那刚才二人……”

【第一人一生庸庸碌碌,但是平日为人欺善怕恶又爱占小便宜,自小道德教化让他知道何为善恶,却不能坚守道德,一生大恶没有,小错不断,所以他的判决如此。而第二人快意江湖,杀人如麻,却守自身的江湖道义,坚信自己所杀皆奸人。其一生冤杀错杀十三人,而悔过可抵五人之罪,剩下八人之死业力甚重,所以判其血池八年炼魂,下世投入阿修罗道,也算适得其所。】

“等等……”八云紫琢磨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么一说,地府判决岂不是偏袒于那些毫无廉耻之人?若一人一生守善,却因恪守道德而自觉罪孽深重……”

长者微微一笑,道:【若全按一法判决,更错。若一人生于山中,猴养狼育,不通世事,因野兽本能袭人致死,该当何罪?而那些善人……请看。】

 

【堂下魂灵,报名。】

【胡申。】

【死亡原因。】

【山游中坠崖而死。】

【面观此镜。】

 

这次黑光颇短,白光甚长。

 

【平生犯罪六千五百三十一起,悔过抵消六千三百二十一起,剩余二百一十起,判你二百一十鞭,下世投生天人道,可有怨言?】

【在下罪孽深重,不敢玷污天人胜境。】

【那就投生人道,善富人家。】

【这……】

【勿须多言,带他去领刑。】

一名无常使带着那团澄澈的魂灵走了。

 

 

【吾等也只是世人意念所聚,附着于死灵阴气,万年才开灵智。有些神通,却也不是真正天规执法。这判罚之法已延续千年,大体尚算安稳。错判误判也有,但天心难断人心,吾等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长者与二人看了一会儿都市王断罪,便顺着殿旁之路顺着走下去,和那些无常使走的是一条路。

【十殿阎罗和五方鬼帝在酆都内各有府邸,森罗殿后面则是针山血池等等十八层地狱入口,穿过十八层地狱就是孟婆桥,过了桥就是轮回池。昆仑君要见的人就在孟婆桥下。】

 

三人走过时,八云紫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都市王。都市王微微侧头,收回镜子时手似乎歪了一下,善恶镜的镜面瞬间与八云紫的视线相接。

一瞬间黑洞一般的镜面闪过灰色的光华,八云紫想移开视线,但是知觉被那面镜子牢牢吸住,那镜子一瞬间像是一头猛兽,扑进了八云紫的心底。

 

眼前一黑,八云紫瞬间失去了意识。

 

 

水泡。

水泡。

又是一串水泡。

 

“还有三个月……”

“多等一会儿也是应该的,毕竟……”

“你的技术力已经谷到极限了吗?”

“你不相信我的实力,也请相信我的智力。”

“……”

“……”

 

八云紫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

四周全是液体,呼吸没有障碍,这液体的溶氧量很高。

自己似乎被装在一个玻璃棺材里,外面有两个人……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听觉很灵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太棒了……同步率一定会很高……”

一个黑影凑近了玻璃棺材,他的尖牙在嘴中显现出乳白色的象牙光泽……

“我……………………………………”

 

“醒醒!醒醒!”

那个人影一瞬间模糊远去,睁开双眼是应道枢欠打的脸。

“喂,在这里睡着可就真挂点啦。”

八云紫晕晕乎乎地爬起身,周围围了一圈无常使,看上去怪可怕的。

 

“老周,这种意外我不想看见第二次,知道吗?”应道枢转过头盯着长者,语气不善。

【昆仑君多虑了,我保证,不会发生第二次。】长者不愠不火地微微一笑,【作为补偿,我送这位小姐一块冥府特赦令牌如何?】

“不必了。”应道枢断然拒绝,狞笑道,“她的脸就是特赦令牌,我看上天入地有谁敢收!”

 

接下来的旅程因为淡淡的尴尬气氛而变得有些沉闷,幸好那位长者依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尽职尽责地做着讲解。

 

【此地就是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走下去颇有可观之处,二位要下去一看吗?】

 

从森罗殿后门出来,三人行了大约半里路,地上出现一个蓝色的洞门,暗红色的石阶通下去,似乎无穷无尽。里面隐隐传来一阵阵哀嚎哭叫和轰隆轰隆的嘈杂声。不时有无常使带着魂灵出出进进。八云紫注意到出来的魂灵颜色比较澄澈,不过也不止蓝色一种,而是有红色、蓝色、褐色等等……据她猜想,这就是进入六道的六种灵魂。

【阿修罗道的魂灵乃是血红色,畜生道的魂灵是褐色,饿鬼道是绿色,人道是蓝色,地狱道的魂灵乃是黑色。天人道的魂灵是白色的,尤为稀有,可惜今天不能见到。】

 

过了十八层地狱,隐隐能听见远方传来水声,再行一柱香时间,一条河川从远方无尽的黑暗中缓缓流来,拦住三人去路。此河一眼望去无始无终,水面平滑如镜,宽约三十丈。水的颜色是诡异的绿色,看上去绿油油暗沉沉的,令人心生烦闷。

 

【这里就是……黄泉忘川。昆仑君,现在就要将那人放出来吗?】

“请吧。”应道枢打了个响指,然后又打了一个。

 

忘川上架着一座只容一人通过的细窄木桥,两边的护栏又破又小,人走上去晃晃悠悠的。

八云紫走上了木桥,好奇地站在桥中央望着昏绿色的河水。

 

长者结了十七八个印咒,鬼力无声无息地解开了一层又一层封印。随着结界的打开,巨硕的铁链在桥下现出身形——一共十八根,深深地探入河水。链条喀拉喀拉地呻吟着,在持咒声中往上拉起,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般。在岸上的铁链堆成了一座小山。

八云紫看着水面,黑铁的牢笼逐渐升起。

 

黑铁铸成的笼子吗?那是强大而坚韧的咒文。紧紧包裹着笼子里的生物。

那是一团蓝色的光球。不是幽灵的幽蓝色,而是湛蓝色,如同天空一般的颜色。

铁链一段一段在空中崩裂分解,蓝色的光球悬浮在空中。

 

【是谁放出了我?是谁打搅我的沉睡?愚蠢的凡人啊,你们放出了禁忌之物,我回来了!!准备好迎接我的怒火吧!!】

“是我。”应道枢招了招手,那团湛蓝色的光球缓缓飞近,“是我放出了你,是我唤醒你。不要扮Boss了,我给你三分钟时间刷牙洗脸,马上就要上路了。”

【应昆仑!!在桥上站着的又是谁?为什么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你新的情妇?还是又一个玩具?】

“我觉得,你不必用这种歌剧体说话。”应道枢挠挠头,“她是天命之人,她是我们所等待的人,她是改变世界的人,她是我亲爱的宠儿,也是这个世界的宠儿。”

 

蓝色的光团以一种优雅的速度缓缓飞到八云紫面前,清晰的人形慢慢出现。

【命定之人啊,不必疑惑,不必惊慌,世界终将向你敞开,权杖终将握在你的手中,皇冠终将加冕于你,而此刻,你只需要从梦中醒来。】

那女子的脸逐渐清晰,然后双唇吻上了八云紫猝不及防的唇。

 

在她意识清晰的最后一秒,她听见应道枢狂怒地吼道:“我还没拿到她的初吻你居然————————”

 

 

满天星空闪烁着狡黠的眼神。

八云紫瞪着星空。

应道枢在树上打着呼噜。

 

腰酸背痛,八云紫十分后悔居然听了那么不靠谱的建议,睡在坟场绝对不是对身心有益的活动。

剑呢?

八云紫想爬起身,却发现怀里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拎起来一看,是一头白色的狐狸。它的一边耳朵上还挂着一柄小剑。

 

八云紫看了狐狸好一会儿,试着说了声“你好”。

 

狐狸摆了摆爪子,表示听到了。

 

 

 

到底已经过了多久呢……

记忆早已模糊,一百万个梦境、一千万份回忆……

 

我是谁?

我在做什么?

梦中?

魂魄也会做梦吗?

 

我梦见自己用短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跪在那个人面前,嘴唇无力地吻在干冷的大地上,全身的热量被夜风带走,冥域的大门缓缓打开。眼前死黑的阴森漩涡前,站着一个身影,看上去比他平时苍老了很多的身影。

本能地把手往前伸。

他握住了我的手。

 

 

梦醒来了。

流不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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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袖里乾坤,桃源一醉千年;壶中天地,世外不知日月

 

 

江湖上有三种人最引人注目。

美女。

变态。

高手。

 

出道一个半月后,商薇蓝在江湖美人榜上击败成打的仙子、妖女等,排名第一。

出道四个月后,商薇蓝在江湖变态榜上超过一个中队的杀人狂、奸尸狂、人妖、自虐或者施虐狂、冷笑话爱好者等等,成为第一变态。

出道六个月后,江湖强者榜整个儿被刷新了一次,在搞死一堆刀皇、剑帝、武林盟主、魔道帝君等等等等之后,商薇蓝顺利坐上天下第一的宝座。

 

出道三十年后,一个又一个某某仙子变成了某某夫人,一个又一个某某妖女变成了某某艳妇,当年驰马斗剑的少年们养了大把的胡子,变成了沉稳庄重的中年人,旧闻变成了故事,故事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祠堂里面目模糊的牌位,在一缕香烟中缓缓消散。

 

出道三十年,商薇蓝非正式人间蒸发。

 

 

 

 

八云紫从入定中缓缓醒来,晨光穿透树叶洒在她脸上,纯正的阳和之气从东方升起。她站起身来,先是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做了一套健身体操,把筋骨伸展开来,然后是叫醒一向睡得很死的应道枢,洗脸刷牙。

 

晨课是应道枢专门给她准备的修养教程,和普通和尚道士诵经礼佛不同,八云紫的晨课是朗诵书籍。应道枢总是能拿出许多许多奇奇怪怪的书籍来令她诵读,一开始是诸子百家,诸子百家的微言大义精深难解,应道枢要求她逐字逐句大声朗诵,而她一边诵读,应道枢就在一旁加以讲解,讲述各家注解,然后从逐一做一些个人点评。诵读完毕后是教义对答,应道枢提问,八云紫答辩,应道枢的问题刁钻古怪,还经常设定各种极端条件,然而他的逻辑却严密得近乎机器,最后常常得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结论。

 

一段时间后是各类志怪和叙事小说,这些书籍应道枢只要求她默诵。这些书籍的来历诡异莫测,八云紫以前在人间生活过,却也从未见过这类小说。有一些还好,另有一些连文法都与当世文典不同,读起来混乱不堪,其中内容更是天花乱坠玄奇莫名。应道枢便会在此时教她文字变迁与文法。再到后来更夸张,连文字都换了,应道枢居然拿出了用蝌蚪文、石鼓文、英文、法文、德文、拉丁文、炼狱魔文、龙语、上界神文、以赛亚灵子符文、大衮魔文、菲尼克斯不死鸟文字、月氏文等等数十种文字写成的小说,然后就用这些小说作为语言教材,一点一点教她外文、古文甚至异界文字。当然,每次默诵完之后也会有关于情节和法道等等的讨论。

 

再然后是些杂学典籍,琴棋书画医丹工卜星象兵法武学魔法炼金哲学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许多八云紫以前连听都没听过的知识,应道枢总能给她找出来。一部分书籍八云紫拿到手的时候墨迹还没干,笔迹也有些眼熟,虽然说封面上都写着一些看上去很厉害的名字比如说断龙枪应天生、大魔导师麦斯·应等等……

 

 

有一天,八云紫从一本《沪系菜谱大全》中抬起头来,手边还放着一本《只要五分钟,你也能学会基因修改!》(作者署名是八意永琳,还盖着一个月面第一研究所内部书籍的戳子),很认真地问应道枢:

“我学这些有什么用?”

“嗯……你知道我们行走江湖的人都得学杂一点以后才好混饭啦……”

“我觉得区区一个江湖道士用不着学会高阶人形机械兵器操作技巧这种东西吧?!”

“锻……锻炼一下手速以后无论弹钢琴还是打游戏都有好处啦……”

“那这本呢!?”

八云紫抽出一本《一千零一种体位》(作者署名同样是八意永琳,还盖着月面秘密天堂俱乐部内部书籍的戳子),愤怒地翻开。

“这……这些很实用的啦!以后无论是把妹还是被妹把都会用上的啦!”

“不要加啦!你就算用什么口癖也只让我想打你的脸!”

 

应道枢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挺严肃地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不能教你做怎样的人,所以只能让你接触这个世界的广阔,然后引导你,让你作出自己的判断。无论这些书里讲的都是些什么,无疑地,它们都代表着一种【真实】。用你的【心眼】,去观察这个世界【表面】下的【真实】,从看似无关的一点点蛛丝马迹中嗅到【真相】的存在,将你所看到的一片一片【真相】组成真正的【世界】,这是我所希望你学会的。”

“你在转移话题吧。”

 

 

一般来说,这就是八云紫的晨课。

那是在商薇蓝加入队伍之前。

 

 

八云紫从入定中缓缓醒来,晨光穿透树叶洒在她脸上,纯正的阳和之气从东方升起。她站起身来,先是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做了一套健身体操,把筋骨伸展开来,然后是叫醒一向睡得很死的应道枢,把自己脖子上围着的狐狸围巾解开,然后洗脸刷牙。

 

 

接着是晨诵时间,昨天没有看完的《巨人传》八云紫花了二十分钟看完了。然后换了一本《沙丘》。

看到第五十页的时候,狐狸把爪子按到了书页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有什么事吗?薇蓝小姐?”

【来陪我玩吧。】

“我在用功看书啊。”

【书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看,它一直都在那里,但是晴朗的天气和天真无邪的年纪是过去就不会再回来的。现在你看了这本书第一遍,有一天你会去看第二遍,如果你很闲,还会有第三遍,如果这本书很有趣,你说不定还会看第一百遍。如果你拥有着永恒的生命,你就会懂得珍惜每一个现在,因为那是唯一你无法重新得到的东西。】

 

八云紫有一瞬间的犹疑,因为从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从未有过【玩耍】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没有情绪波动。

直到一个在记忆中模糊的夜晚,血和铁的颜色染红了一切,杀意在心底一点点流淌,一点点壮大,然后撕破了一层脆弱的屏障,斩开了一切,破坏了一切。力量的奔流和剑与刀的温度,那是……品尝恐惧与哀嚎的时刻。

八云紫不想去回忆那是什么,大脑的一部分告诉她那件事可能根本不存在,只是某个夜晚的噩梦;另一部分告诉她真相不会令她比现在更快乐;再一部分插嘴说修改记忆的人手法太拙劣,针头线脑留了不少;最后一小部分说,总有一天,你能解开所有的真相,到那一天你就会明白一切,而到那时,选择权在你手上。

 

“去吧,我的孩子。”应道枢重新倒回毯子里,“我睡个回笼觉,刚才做梦做了一半就被你叫醒……我得继续做下去……”

 

 

“玩什么呢?”

【我想抓到那只蝴蝶。】狐狸指了指前方。

“只要用五鬼搬运术,那就……”

【你被应浮沉教傻了吗?抓蝴蝶当然不能用法术和武功,必须开动你的手手脚脚,去像一头野兽一样扑、去抓啊。】

“嗯……这样吗……?”

 

八云紫笨拙地跑上前去,白色的蝴蝶上下飞舞,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然后飞进了树林里。

【快追啊,阿紫!加油喔!】

狐狸闲闲地坐在原地,喊了一声。

“我会努力的!”

八云紫跃进树林,看准时机,猛力一扑,然后整个人消失了。

【……真单纯,一点也不像你呢。】

狐狸淡淡地说,然后一纵身,也跳进了树林,消失在了空气中。

 

“……”应道枢闭着眼睛,伸出一只手,白色的蝴蝶翩翩飞了回来,停在了他的手上。

 

“……是吗?你喜欢她吗?一个单纯的孩子。”

“……我也喜欢她。”

“……但是……哈哈哈……太可笑了……”

 

蝴蝶绕着他的手指上下飞舞,画出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的-圆。

 

 

 

八云紫扑到地上,摔了一个……嗯……我想想用个文雅高贵一点的词……就叫雀吻水吧。

八云紫扑到地上,摔了一个雀吻水,爬起身来一看,蝴蝶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村庄。

“这是……”

 

 

炊烟在前方缓缓升起,几只鸭子嘎嘎地叫着从八云紫面前走过,阳光温和迟缓地罩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在八云紫面前十几米的地方,一个叼着草杆的少年正吃惊地看着她,手里的牧鞭掉了都没发觉。

“外……外……外面来的人!”

八云紫略微有些尴尬,掸了掸自己袍子上的灰尘,刚想开口说话,只见那少年狂呼着跑掉了。

“…………?”

【不要惊慌。惊慌除了浪费精力外没有丝毫作用。大多数时候,对方只会比你更惊慌。】白狐踱着小碎步从她身后走来,【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普通人可以通过修养达到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深沉,而你天赋异禀,应该能做到更好才对。】

“天赋异禀?在这方面也有【天赋】这种事?”

【或者换个词,天性凉薄。】白狐的嘴角咧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不在乎生命、情感迟钝,没有喜怒……看看你中了几项?】

“………………”八云紫皱起眉头,没搭理她。

【走吧。他们在等着我们。命运之门不会自动开启,你需要亲手推开。】

 

 

八云紫随着商薇蓝一路走去,这个村子和所有其它的村子一样简单朴素。路边的人们看上去善良而淳朴,当他们看见这两名闯入者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惶恐,也有一丝隐隐的欣喜。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突然转入里世界然后一大堆三角头杀出来?拿到一只灭魂照相机然后装填胶卷杀杀杀?还是这个村子的名字叫浣熊?我比较喜欢被卷入突发连环凶杀案这种感觉。】

“我真希望您能对这个世界有一些更正面的看法。”

【比起这个无趣的世界,我更希望有一个能让人们切实体会到生命实感的舞台,那样不是很有趣吗?】

“很抱歉,我暂时无法理解。”

 

一人一兽一边闲聊一边四处在这个村庄里游荡,直到刚才那个少年畏畏缩缩地走到她们面前。

“请……请问这位贵客……能随我去爷爷那里做个客吗……?”

“当然可以啊。”八云紫笑着摸了摸少年的头。

【我被忽略了呢,这种感觉真好。】

“这是嘴硬吗?”

【当你体验过万众瞩目的感觉后,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会保持在兽形了。】

“是幻觉吗?我总觉得我在某个方面被攻击了呢。”

 

“请问……这位大姐姐……你真的是从外面来的吗?”

“是啊,怎么了?”

“外面……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乱。外面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也有很多会令你厌恶,甚至绝望的东西。”

少年一脸憧憬,看了看四周,悄悄对八云紫说:“你能……带我出去吗?”

八云紫疑惑了一下,“你自己出不去吗?”

“外面有结界封印着,我怎么可能跑得出去啊!?只有持有封印之玉的村长才能打开结界啊,但是他从来都不许我们出去!”

“结界?我进来的时候没感到有什么结界啊?”

【我说了你天赋异禀,你信不信?】

“………………”

 

 

“贵客远道而来,我等照顾不周,还请多多包涵。”村长是一个中年男子,此刻正紧张地抚摩着手里的短杖,“虽然有些唐突无礼,但我还是想请教贵客一句……您到底是怎么走进这座村子的?我们村子曾有一位大法力的散仙——就是家父——施加了人间绝顶的大封印,里面和外面应该是全部隔绝的啊?难道是结界出了问题?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嗯……我当时正在追一只蝴蝶,摔了一跤就……”

八云紫笨拙地比划了一下,然后不知所措地和村长大眼瞪小眼。

【不必在意,我等只不过是过路的旅者,因为她身上有能够穿行于诸界的宝物才能误入此地。我等不会搅扰许久,休息片刻就要继续我等的旅程。】

“这只狐狸……是妖兽吗?”村长吃了一惊,看上去却也没有太惊讶,“小老儿不才,随着父亲修炼了几百年,也有几分微薄法力,这位道友身上却一丝法力波动也没有,连我都被瞒过去了,这份神通真是……啧啧啧,了不得。”

“前辈,能否请教一下,为什么您的父亲要把这座村庄与外界隔绝起来呢?”

“这就是一个稍微有些长的故事了…………”村长令放鸭少年斟上茶水,沉入了回忆。

 

 

“我的父亲姓路,道号路灵子。修道七百三十一年成就绝大法力,却因为各种原因而一生与仙道绝缘。他看得很开,仙界没什么好去的,就在人间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也是神仙一般的生活。当时世道乱得很,我的父亲就举家都搬到了僻静的绝地,然后施展了他最大的神通,生生隔离出了一个世界。这还不是最神奇的,为了能够过上平安长久的日子,他……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

“我想二位也都听说过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说法。而这里刚好相反,这里的时间流速是外面的……一千倍。当时我的父亲预言这个世界将在不久后迎来一场改变乾坤的大革命,为了保得家小平安,就立下了这个结界。”

“当时他隐隐估算到那场大劫将在三年后来临,于是建立了这个结界。在这个结界里,我们就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三千年……是的,我们家族在这个桃源里,已经生活了整整两千年了,而我的父亲,就是在外界时间轴中的两年前遁入了这里。”

【漂亮的构思和法术。】白狐跳到桌上,【那你的父亲呢?我没感受到他的气息。】

“家父……已在七百年前寿元耗尽,去世了…………”中年村长擦了擦有些潮湿的眼角,“他死的时候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寿则多辱’,一句是‘老来多忘事’。”

【这样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村长邀请她们在这村子里住一晚,并在第二天一同去观察一下结界是否破损。八云紫想到应道枢还在外面睡大觉,犹豫了一下,结果商薇蓝替她答应了,并提醒她这里与外界的时间不同。

 

 

半夜的时候,八云紫觉得有些冷,惊醒过来。然后发现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的狐狸抱枕不见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表情这么难看?”八云紫跳上屋顶,看着趴在屋顶的白狐。商薇蓝趴在房梁上看着星空,闷着头不说话。八云紫抱出一坛酒,给她倒了一碗,白狐没有拒绝,用爪子捧起来就喝了。

喝到第四坛的时候,狐狸终于说话了。

【你有没有觉得,星空很美?】

“是啊,我也喜欢星空,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之一。”

【有些人认为星星都是死去的人们升上天空变成的,而有的人知道,那些遥远的星辰只是一些炽热的火球或者冰冷的岩石。】

【而我知道,那些星星都是些冷血无情的王八蛋。】

【很久很久以前,路灵是我为数很少的朋友之一,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弱,很年轻。他喜欢我,我却喜欢着另一个人。】商薇蓝看着天空,【老来多忘事,唯不忘相思。】

【虽然此刻我依旧只把他当做我的朋友,但是我却突然开始怀念起他的样貌和声音了。我想起了很多早已遗忘的事,我想起我曾经和他决斗,曾经一起喝酒,他曾经打跑了一百多拨我的追求者,然后他被应浮沉打跑了,有一次为了跟应浮沉赌气我故意跑去勾引他,结果他却把他的衣服给我披上,很严肃地说上床是要明媒正娶之后才能做的事……】

【应浮沉说,不能流泪,强者永远不能流泪。我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强的男人,我的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所以我也会是天底下最杰出的人,我不能流泪。然后他又叹着气说其实哭一哭也无所谓,因为领悟了悲伤的人才能成为最强的人。】

璀璨的星光和皎洁的月光下,狐狸面无表情,没有流一滴眼泪。

 

 

 

“没有问题,结界完好无损。”村长皱起的眉头终于展开了,“看来八云小姐的那件宝物真是神奇,老朽真是开了眼界了。”

村长的手里捧着一颗呈阴阳两色的阴阳球,里面黑白两色旋转变换一刻不停,玄妙非常,看久了似乎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一般。

“那么,前辈,我们就在此告辞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不送,不送,我还得赶回去把这枚阴阳玉重新安置好。”

 

 

看着村长离去的背影,八云紫转头看向旁边的树丛。

“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跟我们道别呢?”

树丛里走出来的是放鸭少年,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村庄一眼,然后坚定地说:“请你们带我走!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确定你不会后悔?”八云紫挑起眉毛,“从前有一个小鬼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最后他发现自己的家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他叫孙义元,有机会我可以介绍他给你认识一下,我觉得你们会很投缘才对。”

“我确定!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求你了,我只是想去外面看一眼!行吗?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带我出去的!”少年满面通红,好像快要哭出来一样。

“……可以吗?”八云紫转头看向商薇蓝。

【It’s your choice.】

“那……好吧。你先去跟家里人说一声,然后我就带你出去。”

“我已经给爷爷留过字条了!咳,如果当面说的话他一定不会允许的!我只求你能带我去外面转一圈……”

“……就转一圈喔。”

 

八云紫用右手试着触摸这个世界的边界,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水幕,没有丝毫阻碍。

她用左手牵着男孩,向前跨了两步,男孩也跟着走了出来。

“成功了!耶!!我终于出来了!!”

“恭喜你了。不过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这可是很失礼的喔。”

“知道了!大姐姐,我的名字就是……”

“…………怎……怎么会!?”

 

 

阳光下,少年的肌肤逐渐缩水起皱,他的脸上还存有着喜悦以及一丝迷惘,然后一转眼间发灰。

一弹指间,少年鲜活的身躯变成了一座朽坏的雕塑,然后坍塌成了一堆沙砾。

 

 

【当一个鲜美的果实爆破的瞬间,生命的色彩与存在感的瞬息爆发,然后消失。】商薇蓝从结界里走出来,声线飘渺,【切实体会到了吗?生命的实感。】

 

“时间紊乱。”应道枢裹着毯子,以手支额,“他的生命本就是在时间不正常的领域里产生的,一旦回归现实空间,反弹的时间将在一瞬间将他撕成时间意义上的碎片。”

 

八云紫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左手,上一刻,那个少年汗津津的右手还跟她握在一起。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如果我是你,我会坐下来,泡一杯茶,静静等待一柱香。”应道枢把毯子叠成一小块,坐在上面,“结界在没有人支撑的情况下也是会一点一点衰朽的。路灵的儿子并没能达到他父亲那样的术道成就,两千年来结界就这样被内外的时间压不断压迫损毁,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结界本身的确完好无损……它的结构会在时间的力量下……一瞬间被扯成碎片。”

 

“就在一柱香后。”

 

应道枢打了个响指,八云紫顿时觉得浑身僵硬,一下都动不了了。

 

“你救不了他们。”

 

应道枢泡了一壶茶,然后给三人各自倒了一杯,坐下来慢慢地品尝。

 

一柱香后,面前的树林一瞬间扭曲起来,一块宽广的小小平原突兀地出现在空间被扭曲的林间。

 

有一瞬间八云紫觉得自己听见了悲鸣,然而她却只看见风化的大片建筑,朽败的村庄。

 

应道枢打了个哈欠,把一枚小小的阴阳玉塞进了嘴里,一口吞了下去。

 

 

白色的蝴蝶飞回来,停在八云紫的鼻子尖上,看着她满脸的泪水。

然后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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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心间佛土,一树明心菩提;刹那芳华,两朵并蒂莲花

 

 

故华严经云。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但以妄想颠倒执着而不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 自然智。无碍智。则得现前。所言安乐者。谓行人。即知一切众生毕竟成佛故。(《金刚顶瑜伽中 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论》)

 

 

 

东海之滨,渔歌之地。

蓝天碧海,白沙鸥影。

 

 

咚。

一只椰子落了下来,砸到一个光溜溜的倒扣大钵盂上,然后噗地落到了沙滩上。

“不好意思,商薇蓝小姐,因为你已经砸过我几次,所以我只好把钵顶在头上来挡一挡。”钵盂下的人笑眯眯地仰起脸,露出青剌剌的光头,“小僧不是印度的上师们,没有摧残自己来苦修的坚定意志啦。”

树上的狐狸很人性化地撇了撇嘴,然后搬起另外一个椰子,丢了下去。

应道枢一声闷哼,栽倒在沙堆里,一动也不动了。

 

 

“多谢阿蓝!”八云紫捡起椰子,然后用石头砸开,与商薇蓝一人半个,大嚼起来,“剩下那一个就留给道枢和命莲法师吧。”

“阿紫施主真是宅心仁厚,小僧感激不尽。”和尚笑眯眯地拍拍倒在沙堆里的应道枢,看他半天没反应,只好用钵盂敲开椰子,自己吃起来。

 

 

关于应道枢偶尔突发的沉睡症状,八云紫和商薇蓝早已见怪不怪。有一次,他在行路的时候睡着,商薇蓝让八云紫不要叫醒他,于是就看见他连续撞倒了十几颗大树、一头熊,掀翻了两只兔子三条蛇的窝,硬生生犁出了一条直线,直到面前出现了一个悬崖。

八云紫和商薇蓝花了一个时辰才从悬崖底部把他抬出来。

 

关于这种奇异的嗜睡症,应道枢的答复是:【多界面操作迟滞现象】。

为了让八云紫听懂,他打了个更加不好懂的比方:

“就好像出了微博以后,大家吃饭走路上厕所都会刷微博,有的时候刷得太入神就会撞上树什么的……喔你问微博是什么?只是又一件人类开发出来的,带给自己虚假安慰感的毫无意义的工具,和大烟的用处差不多,只是成瘾性更加隐蔽而已。”

八云紫表示能不能换个比较好懂的解释,于是应道枢又想了一个:

“当你开QQ的时候,如果一下子跟很多漂亮大姐姐聊天,开很多个窗口,这时候你就会有些手忙脚乱。如果其中有个大姐姐开始跟你要分手费、堕胎费、青春损失费并且不断给你发窗口抖动……那你就得花全副精神来以最快时间拖黑,这个时候其它的大姐姐就只好暂时先冷落一会儿……因为我如此的英俊潇洒,所以要应付的漂亮大姐姐也格外多,一时半会儿隐身不在线也是很正常的状态……”

八云紫理了一下思路,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你的意思其实就是说,你同时在关注很多……地方,或者说世界甚至时间区,所以才会发生这种状况?”

旁听的商薇蓝也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可能这个重点还更重一点:

“除了我所知道的那几个,你到底有多少个漂亮大姐姐?”

 

 

一天前,旅游到海边的三人看到岸边有一具浮尸随波飘荡,捞起来之后才发现还有气。在被应道枢暴力殴打之后光头浮尸看起来比刚被救起来那会儿更像一个死人,不过在躺尸了三个时辰后以顽强的生命力从应氏独门急救术中存活了下来。

 

 

“请问……这里是唐国吗?”

当时的光头开朗地微笑着,就算脸上还没消肿也没改变他似乎有圣光笼罩在头顶一般的气质,在说了几句日语发现交流略有困难后马上换上了一口稍微有些磕巴的官话。

“多谢各位相救,小僧是从日出之国来的僧侣圣命莲。原本以为日出之国与唐国这么近,光靠游泳应该就能游过来,没料到才游了几十里就被一头大蛇盯上,小僧法力低微,试图降服那头大蛇却连着失败了三次,被那头蛇追在后面撵了好久才逃得性命。诸位恩人的救命大德,在下铭感五内。”

“嗯?大蛇?是不是很大只很大只,还很喜欢用清酒佐未成年少女馅寿司下饭,看起来有很多头,说话有着奇怪的口癖那一头啊?”应道枢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果真的是那一头,看来你也有些本事,居然能从他嘴里逃出来。”

“在下自幼拜入空门,学习密宗法术,尚有几分自保之力。我的身世有一桩秘密,非中原佛宗密法不能开解,小僧也只能不远千里西渡中原,去洛阳白马寺求取舍身渡魔之上乘佛法。”

“舍身渡魔……?”应道枢扬起眉毛。

“是的。”圣命莲微笑道。

 

 

 

“姑娘,太钻牛角尖对人对己都不好,退一步海阔天空,留一线日后相见。若你能待人宽容一些,温厚一些,此生必然无灾无劫。但你心中戾气横塞,做事做绝,恐怕一路上波折不少。”

“你到底是念佛的还是算命的?”商薇蓝跳到僧侣的肩上,用爪子敲敲圣命莲头上顶着的钵盂,冷声道,“老娘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了上千年,还用得着你来管?”

“唉,我看姑娘之所以误入歧途,可能是早年所托非人。”圣命莲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挡住应道枢,“从姑娘的表现来看,我估计您可能童年时家庭屡遭变故,继而造成心理上的畸形和阴影。根据数据统计,单亲家庭或者是寄养家庭下培养出来的孩子……”

“谢谢你啊,和尚。”

“其实在下的标准职称是僧侣,请注意日出之国的职业名称和中华上国的职业名称那一丝微妙的差别……”

“以前也有些秃驴曾经想跟我好好交流,给我念了一大堆佛经……当然虽然我不是很情愿,但是当你被镇压在十几层天地乾坤日月锁啦两界十方胎藏曼荼罗啦乱七八糟的阵法下面的时候也没什么太多选择。”商薇蓝趴在圣命莲头顶的钵上,缓缓道,“当时应昆仑也觉得我在这里好好进修一下佛学不是坏事,就把我寄养在寺里,然后偶尔会给我送点肉来吃……然后我就在那里听了十年的佛经。”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也不错,除了会有老光头每天给我上课之外还会有很多小光头陪我玩游戏,偶尔还能乘天地交感的时候元神溜出去逛逛,风景也不错……”

“那后来呢?”圣命莲问道,“在那里呆了十年,之后离开了吗?”

“是的,应道枢把我放了出来,我就跟他走了。”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听姑娘你的口气,也不反感那里啊。是不是应道枢硬带你走?姑娘你身上煞气这么重,跟着他到底杀了多少人?禅门清净,佛法无边,皈依彼岸,何渡苦海?”

“因为小光头大光头老光头都死光了啊。”

商薇蓝静静地说。

“我想也许佛门不适合我。和尚你体验过那种感觉吗?你愿意为了一个人,付出一切,愿意为他放弃尊严、骄傲、力量、梦想、理智、情感……以及全部的人生。因为他在你的心中占的比例已经大于50%,是第一控股的大股东。就算整个世界也不会比他更重要。假如哪一天他想毁灭这个星球,我也会马上出门去买地球仪。只有呆在他的身边,你才会感到安心,完完全全的安心。”

“南无三……”圣命莲双手合什,“灵山此去无多路,忍能看尔堕无间?小僧……也有过类似的体验。”

 

 

“命莲法师?命莲法师?”

“怎么了,阿紫小姐?”圣命莲微笑着抬起头。

一天跋涉后,四人拾了些柴点起了一堆篝火,应道枢去找些野味,圣命莲则四处拔了些野菜,丢进看起来不太卫生的万能钵里面咕嘟咕嘟煮了起来。

“我想……请您看一看我的心灵。”八云紫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有问题,而且绝对有很大问题。不光心灵被修改过,而且……身体的很多地方都不大对劲。”

“无论道枢教我什么,我都能一转眼就学会,这已远远不是天赋异禀所能解释的范畴。其他人苦练几十年都未必能熟练的技艺,我刷个牙的功夫就精通了。就好像……是上辈子曾经学过一样。师兄有很多事情瞒着我,而他什么都不肯说。虽然我不担心他会对我不利,但是我很……迷茫。我想帮他做些什么,但他总是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所以……我想请命莲法师你替我看一下……多谢。”

圣命莲撸起袖子,尝了一口菜汤,然后问:

“你觉得这盆汤好喝吗?”

八云紫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

“是的,只有你亲口尝过之后,你才会知道这盆汤又苦又涩,我不小心又把野草当成了野菜而且盐撒多了。我觉得你不必迷茫,应君绝非常人,他的深谋远虑也绝非我能揣测。你只需做你自己就是了。他说的没错,时机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一些……就算只有一点点。”

“……好吧。我替你看看。”

 

 

佛门有五眼之说,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具体介绍有兴趣请自行百度。

在这一刻,在一锅糟糕的野草汤前,一只狐狸在旁边旁观,一个男人在三里外的树丛里呼呼大睡(有一头黑熊正在努力地试图破他的防),八云紫盘坐在地,把心放空。而圣命莲跌坐于地,结大日印,结不动根本印,结心印,然后开眼。

 

“……怎么会什么都找不到……除了那些故意留下的线索外……处理得这么干净……”圣命莲双眉紧皱,又提了一层功力。

“这怎么可能……阿紫小姐的身上居然没有半分因果业力……前世完全无法追寻……能量反应看起来并不高,但是很纯粹……她的肉身简直就比先天婴儿还要干净……灵魂的明净也是我今生仅见……戾气血气也被人整理得很干净……”

圣命莲将宿命通催谷到极限,心中万世百态烟云过眼,竭力去找那一丝前因后果。

 

终于,他看到了那一幕。

 

【和尚,别看了,没什么意思的。】应道枢站在虚空中,俯视着那似虚似实的场景,【你知道你的结局,我知道我的结局,何必呢。】

【小僧也只是受人所托。】圣命莲笑了,他在应道枢的帮助下看到了那一幕,【多谢施主相助。】

【知道了结局的游戏,有趣的就只在过程了。】应道枢露出狐狸一般的微笑,【不过此刻所看见的,也未必是即将发生的真实。有能力捣乱的,总会出来捣乱。有的人玩黑杰克,有的人玩角子机,有的人玩扑克,有的人搓麻将。谁都想把对方赢个精光,开牌的时候一边是同花顺一边是国士无双。谁知道呢。】

应道枢似乎被自己的俏皮话逗乐,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整个混沌的意识与因果之海中。

 

 

“佛曰:‘不可说。’”圣命莲试图摆出一个诚恳而真诚的表情,“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的确看到了些东西,不过我想这不是阿紫姑娘你想知道的。所以小僧决定打死也不说,等那一天到来,姑娘自会明白。”

八云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谢谢……谢谢你,命莲法师。虽然你跟师兄一样什么都不肯说,但是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能体会到你们的心情。我真的很感激你们。”

“阿紫姑娘……”圣命莲有些手足无措,“这是小僧应该做的。南……南无三……”

 

待到应道枢终于睡醒,扛着脱力的黑熊走回来的时候,圣命莲已经因为食物中毒第三次拉肚子了。

 

 

 

 

日出之国 某地

 

“你知道,圣命莲去了哪里吗?”

妖怪A面色苍白,双腿战抖,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看眼前站着的人。

对方虽然身材比它只高一些,但只是简简单单地往那里一站,就有一种静默而无声的气场如暗流中的水草一般缠住你,然后一点一点撕咬你的心房,摧毁你的心理防线。它肆无忌惮地玩弄你的理智,撩拨恐惧之苗,舔舐着你的脊椎骨,在你的大脑深处不紧不慢地敲着警铃,慢条斯理地让你做好接受毁灭的准备。

“在……在在在……在下实在不知……”

“唉。”对方叹了口气,然后揪起妖怪A的头,让它直视自己淡红色的瞳孔。

“我现在还不是很生气。但是这能保持多久,就看你的合作与否了。就我所知,圣命莲在此地无论是人族中还是妖族中声望都很高,他平等地看待一切生命。你,这样一个生活在他居所附近的妖怪,一定跟他接触不少吧?”

对方从妖怪A的脖子上一把扯下一个小小的护身符,递到它眼前。

“你看,这股气息,我闭着眼睛捏着鼻子堵住耳朵都知道是圣命莲给它开的光。他跟你私交不错吗?”

“是……是的……命莲大人对我们都很好……我们都很受他的照顾……”妖怪A吞了一口唾沫,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脚边妖怪BCDEFGHIJKLMN等的残骸。

“好的,很好,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想找到他,给他一个surprising gift。喔,为了照顾日本国土老帽妖怪的外语水平,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词组是‘令人惊喜的礼物’的意思。怎样?我想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他的去向吧?”

对方露出一个富有魅力的微笑,如果是平时,妖怪A碰到露出这样微笑的对方一定会心神荡漾,采几朵野花献给对方,然后用地道的京都腔邀请对方去唱唱歌跳跳舞,但是此刻,它只希望自己是个不起眼的小透明,让对方视而不见,去找别个倒霉鬼讯问,自己滑脚跑路最好。

“可……可可可可……可是我要是说了……大人您一定会杀了没有利用价值的我的……这是大妖怪们一贯的耍帅方式,什么不回头看爆炸场面,问完话就一刀干掉,打架的时候一定会大吼必杀技的名字……”

对方挺不耐烦地挠了挠那头紫色的长发,用比之前更平静的不祥语气说道:“我懒得骗你,没错,问完话我就会扭断你的脖子。现在你的选择就是干净利落地被扭断脖子,说不定还有一两成机会能活下来,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被我拧断三百根骨头,最后再扭断你的脖子。现在,请吧,鼠妖小姐。”

日后可能会成为了不起的妖怪也可能成为一具不怎么了不起的鼠妖倒尸的鼠妖小姐,战战兢兢流着眼泪鼻涕告诉对方,自己只知道圣命莲大人要去海对面的唐国寻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来救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亲人,已经在一周前出关,带着换洗衣裤和护身钵盂上路了。

“是这样啊…………”对方若有所思地拍拍鼠妖的头,然后一纵身飞走了,完全忘了关于扭断脖子的事。

 

死里逃生的鼠妖A一屁股坐到地上,松了口气,仰躺在地上,憋到现在的冷汗瀑布一样冲了出来,然后她看见对方回来了。

心脏差点停跳的鼠妖在心中哀嚎,不用这么守信用吧!

 

“如果你看见圣命莲回来的话,跟他说一声。”对方捋了捋因为高速飞行而略微散乱的紫色长发,“就说,他亲爱的姐姐,圣白莲回来了,正在找他,还给他预备了一份surprising gift。还记得这个词组的意思吗?记住就好。”

圣白莲的瞳孔因为笑意而显得更加血红了。

 

 

“来一个睡前故事吧。”

“睡前故事啊,在我们日出之国,有一个叫做酒吞童子的大妖怪……”

“这个我们看过啦。一周前道枢就给阿紫读过《日本妖怪志异大全》。”

“好吧……那小僧换一个……恩……从前有两个和尚,在河边遇到一个女子求他们背她过河……”

“《佛教常见的一千个寓言故事》是两周前看的书。”

“咳……那小僧就真的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了……而且为什么应君你也凑过来听睡前故事啊……”

“因为很有趣嘛。”面前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命莲兄啊……你就给我们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吧。”应道枢笑得很爽朗,“一看命莲兄这样英武不凡、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武艺高强、神通无量就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真男人啦……”

“别害羞嘛,我都给你讲了我的故事,你也来个回报嘛。”商薇蓝惬意地缩在八云紫胸口。

“那……好吧……我就给你们讲一讲我和我姐姐的故事吧。其实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秘密。”圣命莲苦笑着说。

 

 

“我和我的姐姐,原本是一对异卵双胞胎。在我们的母亲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她和父亲被一头虎妖袭击了。虽然最后妖怪被击退了,但是妖气已经侵袭了胎儿。我们家世代信佛,母亲便去三宝院流门下求医……”

“当时,我的姐姐受妖气侵染更为严重,而两个胎儿都在母亲腹中,寺庙里的和尚都不知怎么办好。最后,主持弘法大师决定,舍一个,保一个。将无处宣泄的妖气戾气全部转移到更严重一点的那个身上。”

“就这样,冒着极大的危险,弘法大师施展禁术,参考了一些妖邪魔道的法门,将还在母亲腹内的我易经洗髓,把妖气戾气都转移到我的姐姐身上。最后,弘法大师认为既然我的姐姐已半妖魔化,死后也不再能够轮回转世,便一不做二不休,把我身上的因缘业力也都转嫁给了我的姐姐。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法术只有在气息同源的双胞胎之间才能施展,才有可能骗过冥冥之中的天命。”

“可是天意弄人,我和我的姐姐,都顽强地活了下来。而半妖魔化的姐姐,吸收营养的需求异乎寻常地大,以至于在怀胎第八个月后就必须进行剖腹产,产后三日,我的母亲就这样去世了。”

“父亲在妖怪的袭击中已经死去,母亲死后亲戚也不想管我们两个灾星,于是弘法大师便收养了我和我的姐姐。”

“我和姐姐从小就在寺院长大,因为胎中之变,我天生就智慧灵明,不生恶念,少沾因果,是天生的学佛材料。而我的姐姐……刚好相反。她性格暴戾易怒,凶残冷血,妖魔气已经侵染了她的魂灵。弘法大师给她起名为圣白莲,就是想让她能够克服自己的心魔。白莲从淤泥中生长,却是最圣洁的花朵。”

“十岁那年,一个神秘女人路过此地。她说她有办法令我的姐姐拥有控制自我的能力,不知道为什么弘法大师相信了她的话,让她领走了我的姐姐。”

“从此之后,我在寺院里修习佛法,每十年我的姐姐就会回来探望我一次。她似乎学到了西方的魔法,通过自我封印魔气来取得清醒的理智。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与生俱来的妖气正在一点一点剥夺她的理智……”

“十年又到了,这几十年里我每次想到姐姐,内疚和痛苦就会掐紧我的心脏……无论我念多少遍佛经,无论我告诉自己多少遍放下放下……我还是……弘法大师在坐化前说……看破不是让你看破自己的血脉亲情……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才是佛法……”

“她……她虽然暴戾残忍……虽然是半个妖怪……但是她很爱我……很疼爱我啊…………”

 

和尚在月光下抱着头,泣不成声。

 

 

 

 

“往那边走就是洛阳的官道了。”应道枢拍拍圣命莲的肩膀,“我们要继续我们的旅行,很抱歉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多谢三位,小僧……感激不尽。”圣命莲不停地鞠躬。

“对了……阿紫小姐……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应该信任应君。”

临走的时候,圣命莲突然转头,严肃地说。

“啊……我……我会的。”

八云紫有些不太好意思。

“再见。”

“““再见。”””

 

 

 

 

 

 

 

 

 

数日后 洛阳白马寺

 

 

“果然……不出我所料。”圣命莲把一卷卷轴小心地放进行囊里,然后恭敬地回身拜了一拜,微笑着念了首偈子。

 

我意即如来,何惧下灵山。

心安结菩提,哪里不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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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绝天崖上,扬剑气贯白虹;碧落宫中,杀人者毛狗蛋

 

 

“我做了一个梦。”

“说来听听。”

“我梦见大地下潜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像是大地的血脉一样搏动着,很缓慢,却又坚定得像世界的真理。从无尽远处延伸到无尽远处,很可怕,让人觉得光是这样的存在就很可怕。”

“很可怕?”

“是的,就像是看见了整片大陆的呼吸,以渺小的人类之身仰望某种硕大无伦的巨兽一样。”

“我很理解。说起来,当人类观看天空的时候很难意识到天空的巨大,或者说宏大。大多数时候,天空只是像一层布景一样的东西,但是仔细想想,这层看似布景的天层能够覆盖整个星球,就会生出敬畏之感了。有想过吗?也许整个大气层都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生命喔?它的呼吸产生风雨,运动造成雷电,每一片云都是它的瞳孔,注视着整个星球。”

“这样的设定太超前了吧,总感觉很恐怖。”

“你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

“据说梦境能够反映一个人的潜意识,而阿紫你做的梦我猜是受到了外界的刺激。毕竟青城是中原第二洞天,在这里能感受到地脉的呼吸也很正常。”商薇蓝从树上跳下来,“这样的梦还不算什么,传说中的神梦,可以直接触摸世界的底层,看到超越这个世界的景象。”

“不要扯那么远了啦。”应道枢揉揉眼睛,“去青城食堂吃早点啦。”

 

 

 

青城太上掌教毛狗蛋的一天从窗外的第一只鸟儿开始鸣叫时开始。

晨课。

打拳。

练剑。

一个菜包,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

 

啪。

毛狗蛋把自己的筷子往桌上一拍。

“?”应道枢端着碗,疑惑地抬起头。

“少吃些。”

“不要嘛,好不容易傍上个大户,不把你吃穷了我们怎能甘心。”

“青城派也没余粮啊,你们两个吃货从放饭开始吃到现在,食堂今天做的早点被你们吃了一半。再看那边,连你带来的那只狐狸都吃得那么出神入化,快点跑路,祸害别家去吧,俺们青城家小业小,经不起几位大老爷的折腾啊。”

脸皮较薄的八云紫挺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筷子,只剩一个应道枢一边吧唧吧唧一边扯淡。

“毛总,怎么说你也是天武盟排名第一的牛逼大侠客,青城也是传承千年的大门派,别这么小气嘛。”

“你道侠客好做?侠客不要穿衣吃饭?侠客不管吃穿用度?侠客不拉屎不撒尿不工作不交税?侠客也是人做的。就拿我们青城派来说,一门上下五六百号人,练武的弟子四百多,一百多杂役,两百个弟子负责杂务管理记账掌勺洗衣制衣种地……你再看青城山下,那么多田,其中一大半,一千多亩,都是我们青城派的家产,每年我们都得下山去收租子。练武花钱,太花钱了。体力消耗大,门里每天就要吃掉四百来斤米,还有三百来斤菜。练武要用的药水药膏药丸子,跌打药内伤药金疮药……每年门里的延年堂就要撒出去上千两银子买药材。还有一年发一套门派制服……”

毛狗蛋越说越悲愤。

“都怪陆归川那小兔崽子,跟着天武盟那票人去西南攻打魔教总坛绝天崖,就让我一个守着山门。现在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我来管。难道不知道我当年把掌门之位传给他就是为了省些心吗?现在这群年轻人啊……”

 

八云紫咬着筷子想事,然后不好意思地说:“这位前辈,我想问一下,啥叫侠客?我觉得我在书上看到的侠客好像跟你描述的不大一样……”

毛狗蛋瞥了八云紫一眼,然后用诡异的眼神看了应道枢一会儿,缓缓道:

“侠客嘛……就广义来说,其实所有行侠仗义的人都算是侠客。侠客的产生其实跟黑社会是一样的,因为白规则有缺陷而令社会自然演变出这样的存在。当这个世界上的……正义,得不到白规则的保护时,站出来用自身的力量去维护的,就是侠客。但是侠客这种人,用自身力量去维护正义,这种事本身就违背了白规则。侠以武犯禁,就是说的这个了。”

“不过嘛,现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只要你能打,那就可以自称为侠客了,而且一般不会有人反对。在我看来,原教旨主义的侠客,应该都是穷人。如果是像楚留香那种大地主,随便做些什么公益事业都比做侠客来得有益于社会啊。不过穷人也练不来武……”

“现在也的确有一些热血青年,一穷二白也出来做侠客,当然很多人都尊敬他们的一片丹心,不过也没什么人真正看得起他们。他们一般武功高不成低不就,靠着一腔热血打抱不平,被人称为小侠穷侠饿死侠……别笑,这样的年轻人挺多的,饿死一茬又冒出来一茬,有的人发觉自己永远混不出头,然后转行去当山贼强盗,变成了自己以前最讨厌的人,让新一代的小侠们刷来练手。有一些更堕落一些的则愤世嫉俗地投向魔教,成为各种大小魔头,整日报复社会。也有极少数真的混出些名堂,然后他们一般也有了些身份,成为江湖名宿,然后就找个小地方住着养老,反正这么大名气也总有些势力来供着,当个客卿长老混口饭吃……”

“现在这个世上,多少人练武啊。那些豪门大族的家丁护院、镖局的趟子手、武馆的教头学徒……在这世上,学点庄稼把式护身也好。千千万万人里,谁不想红颜相伴,谁不想仗剑江湖,谁不曾有过做一个大侠客的梦想呢?”

毛狗蛋叹了口气,收起了碗筷,缓缓走向食堂门口。

“既然你来了,那就跟我一起教教这些孩子们练剑吧。”

 

 

“都往他身上招呼!眼睛!心脏!下阴!下阴!下阴!往死里捅!捅死了算我的!这儿是我们青城的地盘,青城处处埋忠骨,把他随地一埋甚事都没有!”

“喂!这不叫教他们练剑吧!这他妈是杀人灭口吧!”

“三代的弟子们都听好了,行走江湖多有不测,要是哪天一不小心失手捅死了人,怎么学会毁尸灭迹也是一门重要的功课。今天多亏应前辈应老师来我们青城视察教学,能让我们有一个实习的机会,大家说,感不感谢应老师?”

“““多谢应老师赐教!!!”””

 

“说起来,我有一个问题。”八云紫看着应道枢在习武场里上蹿下跳光靠身法躲来躲去,“为什么用剑的人这么多呢?我的意思是,江湖上比较厉害的那些人,好像都是用剑的啊。”

“嗯,Good question。我跟应昆仑说一下,他会给你解释的。”商薇蓝爬上八云紫的头顶,“其实我前生也是用剑的,不过觉得比较优雅美型而已。反正我真正专攻的是幻术,物理战斗力反而不大重要。”

八云紫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细节:

“蓝小姐……你是对应师兄直呼其名的吗……?”

“啊……被你发现了啊……其实我是觉得有点尴尬,以前我跟他四处游荡的时候喊他什么都可以,现在有你在反而觉得……”商薇蓝显得很烦躁,开始咬起爪子,然后把口水蹭到八云紫头发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前一开始喊他爹后来喊他老师再后来喊他亲爱的再再后来喊他狗娘养的杂种……不要用那种看失足少女的眼神看我,我也曾经有过青春期嘛……总之现在麻烦的原因很离奇,要解释需要两千字以上的设定文档,你只需要别在意就好了。”

“那么,蓝小姐的意思是……问题出在我身上吗?”

“不,不是说你是个电灯泡虽说我的话很容易这样误解……总之……求你别问了……”

“这样啊……”

 

 

“我问你们,什么叫强。你说,对,别缩,就是你。”

“禀告老祖宗,就是……很能打?”

“能打?能打几个?”

“……一百个吧。”

“什么级数的一百个?不会武功的人我能杀上千个,三流好手我也能揍个八九百,二流好手我能打五六百,一流高手我也能接下百八十。如果是任老鬼那个级数,来上两个我就得滑脚跑路,能不能跑掉还算两说。”

“嗯……我觉得……能打一百个一流高手吧……”

“能一个打一百个一流高手就叫强?假如我不会武功,但是我有钱,花一千两银子可以叫来两千人,现在有一千人围着你,你说,我强还是你强?”

“……老祖宗,您当然是强得威震寰宇……但这不能这么算吧……”

“哼哈哈哈,你连活都活不下来,还有什么资格可称作强?”

“可是我们是侠客,何必要跟他们比人多,被围上跑了就是,哪个有钱人也挡不住我们半夜潜进去摸了脑袋啊。”

“不错不错,有悟性。这世上能称作力量的有很多,智慧、经验、武功、金钱、权势、技艺、法术、知识、意志……为什么我把智慧放在第一位?因为它能让你知道怎样让你运用你的力量。你们是来学武的,现在我考考你们,什么叫武学智慧?你说。”

“……禀告老祖宗,我觉得武学智慧就是无招胜有招,无论对方出什么招,我们都能从容应对。”

“有点意思,但还不够。你说。”

“老祖宗,我觉得武学智慧就是能转换视角,料敌机先,能通过经验和换位思考预测对手的走向。”

“也有点意思,但也不够。你说。”

“禀告老祖宗,我觉得武学智慧就是能够全局观察,不必局限于眼前的战斗,要想到解决问题的问题有很多种,兵凶战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很有意思,很有想法,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可以去天武会武林盟主海选那儿试试。换你说。”

“禀告老祖宗,我认为每个人对于武学智慧都有自己的看法,我想听听老祖宗的武学智慧是什么样子。”

“哈哈哈,机灵鬼。告诉你们,我的武学智慧就只有四个字:‘扬长避短’。一个人最要紧的就是拥有自己的长处。你们现在在学武,就是在让个人武力成为自己的长处。而更要紧的就是知道自己的长处,然后,以吾之长,击彼之短。”

“老祖宗,假如有个人,他的每一项都比我强,那怎么办?”

“屁话,都给我滚去练剑!”

 

“很有老祖宗的架势嘛。”应道枢微笑道,“不过还是和那个当年的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呢。”

“如果你说这话的时候能别趴在树上的话,会更有说服力一点。”毛狗蛋抽出旱烟袋,填上烟草。

应道枢一个跟头从树上翻下来。

“我已经六十五岁了,江湖风起云涌的,十年一代,每一代都会有出类拔萃的新人。拳怕少壮,我能在江湖上撑到六十五岁,几乎已经是活着的神话了。整个江湖,有我这样资历的,也就只剩下任老鬼了。你知不知道,我从十七岁开始跟任老鬼斗,当年我们就是正邪两道风头最劲的年轻才俊,整整斗了四十八年。斗着斗着就成了江湖泰斗,斗着斗着就成了盖代宗师,斗着斗着就成了棺材瓤子。距离上一次我跟他认真打过,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们都已经老了啊……”

“外表上看不出来啊,跟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样。”应道枢走到毛狗蛋背后,单手在第五节脊椎骨点了一下,“身体机能处于巅峰,完全没有老化现象。”

“我知道。自从十二年前武功到了道境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变老过,反而一日比一日年轻。但是我已经习惯在床底下放两个尿壶了,走路也不自觉地开始弯腰驼背了。连在大街上看见漂亮姑娘,走过去也只想拍拍她们的头,而不是摸她们的屁股了。”

“……”

“我想,是这个世界磨去了我的欲望和激情,让我衰老。有的时候我一个人下山,去偷偷做些行侠仗义的事,依旧会让我觉得热血澎湃。那些感激的眼神,那些真挚的道谢,带给我的温暖一如五十年前,从未消褪。但是我依然是青城的太上掌门,我是正道的第一名宿,我有着许多比行侠仗义更重要但是更无聊的事情去做。返老还童本应让我拥有与年轻人一样的心灵和欲望,但是每一个年轻姑娘遇见我说的第一句话说的不是帅哥你好壮啊,而是老祖宗你来指点我几招剑法吧❤~。❤~个屁啦我又不是什么道德沦丧的色老头会对自己的徒孙……嗯……?这样一想好像也挺带感……”

 

“喂,狗蛋,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应道枢突然笑了起来。

“记得啊……我印象太深了。当时我在练习轻功,结果你突然从一个大裂缝里钻出来,把我吓得把你当成神仙,俯首便拜。”

“我当时逗你玩,说能实现你三个愿望,你还记得吗?”

“啊,记得。我想了很久,但后第一个愿望是想要一个漂亮妹子,第二个愿望是想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侠客,第三个愿望是……轻功能够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应道枢若有所思,

“对第一个愿望和第二个愿望我完全没有异议,但是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提到这第三个愿望……正常人在考虑完妹子和武功之后应该第一顺位是财富吧……”

“这个啊……因为轻功才是我之所以要踏入武林的第一原动力啊……我很喜欢那种飞翔的感觉。”毛狗蛋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插回腰间,“就像飞翔一样,就像是无拘无束的自由。”

“喜欢飞翔的感觉?那你也知道,快乐其实只有一瞬间。你平时走路用轻功吗?”

“废话,当然不用。就算我这种境界,提气运气也是很麻烦的,不可能走路吃饭也用啊。”

“那你得承认,你还是在地上走路的时候多了。”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我这里没有但是,现在我告诉你,我能实现你一个愿望,你会回答我什么?”

“……………………………………”

 

 

 

魔教总坛,绝天崖上碧落宫。

 

这里是血与铁的战场。

是的,血与铁。

之所以是血与铁,而不是铁与血,是因为第一瞬间,你只能看见血,黑色的,红色的,混着灰白色脑浆的八宝粥色的,铺天盖地的血色。

然后在下一瞬间,你才能听见铁器交击的脆响。

刀剑入肉的闷响,痛苦的哀嚎,充满了违禁词的咒骂,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影响到坐在最高王座的人。

他始终注视着天花板上的一只蜘蛛,似乎那只蜘蛛比在他脚下厮杀的上百人更有魅力。

在四处激荡的刀气剑风中,那只蜘蛛的网破了又破,但是它毫不气馁地一点一点又修补起来。

也许这是一个励志故事的好题材,任世情想,下一期的《逆天魔教GO!!》杂志自己要写一个前言,可以拿这只蜘蛛做做文章,就教育那群小崽子们,无论正派人士有多顽强,无论他们能一遍一遍地站起来几次,总之一遍一遍搞他们就是了。

 

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子踏上了被鲜血染红的台阶。

他看起来很年轻,普普通通的俊秀,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城派布衣,背后插着一柄普普通通的剑。

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看起来很从容,在血泊和残肢中散步一般前进。每一个战团都莫名其妙地被他一步避开,然后一路直进碧落宫。

魔教此刻已经逐渐占了优势,这也是任世情在高台上坐得那么悠闲的原因。但是当这个年轻人踏入大殿的时候,任世情双瞳缩了一缩。

天花板上的蜘蛛抽搐了一下,僵死在了半空。

“南宫道真,你来这里管什么闲事?”

“我想通了一件事,就来这里战你。”

“你发什么羊癫疯?”

“我本来想说,我是为了天下的公道与正义来与你决战,后来想想我还是说实话吧。我看你不爽,而你今天就给我死在这里,帮我个忙当一回死去天边的反派吧。”

“……”

任世情从王座上缓缓地站了起来,拔剑。

“其实如果你不来,我也无聊得很了。在我眼中,只有你手中的剑,才能发出令我夺目的光芒。”

毛狗蛋大笑:“承蒙夸奖!的确如此!”

 

长剑出鞘。

 

 

 

很多年以前,毛狗蛋喜欢轻功。

从十五岁第一次用轻功飞檐走壁开始,毛狗蛋就爱上了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青城山下的成都拥有着后世跑酷所需要的一切要素,山城的三维地形非常适合轻功使用者在灰色的浓雾中穿越,就好像在灰色的云层中飞翔,前路茫茫,迎面迅速扩大的阴影在下一秒钟将你吞噬,你要做的就是狂喜地接受命运,接受冲击,接受下一次飞跃,下一次飞跃巅峰。

事实上,有某个学术派别认为,轻功正是侠客与凡人之间最大的区别,也是剑侠这门职业最有魅力的特色。

 

“毛狗蛋这个名字好像不怎么适合大侠吧——”

某一次,毛狗蛋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大喊。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应道枢大喊。

“我说——我想换个名字!”

“你想换什么——”

“南宫道真——怎么样——很屌吧——”

“还是用毛狗蛋吧——更有大地风情——”

 

 

在毛狗蛋(十五岁)飞跃成都灰色天空的那一刻,五十年后的应道枢和八云紫正在他脚下的茶水摊翻阅着新一期的江湖周刊。

 

武林周刊选摘:

 

天武榜

一、【青城剑祖 南宫道真】→

二、【四神天道 轩辕无行】↑1

三、【忌鬼神 孙非空】↑2

四、【赦罪公子 江流霜】→

五、【慈悲心印 释法】↑1

六、【八部飞天 许翩翩】↑3

七、【第二天魔 任是非】→

八、【乾坤有极 沈无极】→

九、【魔断中原 任世情】↓7

十、【再世飞龙 萧长河】↓4

 

绝色榜

一、【白衣魔星 任白衣】→

二、【八部飞天 许翩翩】→

三、【百品凤凰 苏飞飞】↑2

四、【峨眉莲花 沈纹玉】↑3

五、【千面红衣 赵红焰】↓2

六、【忘情蝴蝶 风飞扬】↓2

七、【水兽魔 洪铃儿】↓1

八、【阿鼻血 李神薇】↑2

九、【红莲空行母 依来卓玛】↓1

十、【长安紫燕 孙晓欢】↓1

 

异人榜:

一、【十全小人 唐神风】→

二、【阴阳人魔 澹台寻仙】↑1

三、【痴剑子 师剑鸣】↑3

四、【破落王公 公孙易】→

五、【冥戏 鬼先生】↓3

六、【狂厨 宋百味】→

七、【谢谢指教 马煌】→

八、【行八方 杨客】↑3

九、【踏水无痕 柳京】↑5

十、【采蝶花 沈息香】↓2

 

 

《绝天崖上剑气扬,碧落宫中血染裳》

【江湖周刊特邀包打听李六耳讯】

 

六月六日,群雄齐聚西南绝天崖,共讨魔教教主任世情。各路英雄好汉枕戈待旦,摩拳擦掌,只待翌日清晨便攻上绝天崖,杀进碧落宫,枭首任世情与任是非二獠。当晚子时八方贼子临死反扑,被各路义士奋起击退。

隔日清晨,正道人士死战硬攻,于正午打进碧落宫正门,冲向天魔殿。一路机关暗阱不可计数,众侠客抛头颅洒热血,奋勇拼杀,以血肉山河之势终直面任世情。

任老魔独坐高台,手下魔子魔孙杀之不绝。正当局势陷入困境,天武盟联军陷入劣势时,青城山老祖宗翩然驾临!

南宫老祖戟指任魔,历数其十二大罪,任魔凶狂不减,竟不伏法,拔剑直刺南宫老祖。南宫老祖蹂身直上,二人激战千余合,天魔殿尽毁,无人敢近,方圆百米皆为无匹剑气所催,裂纹许许。

千余合后,魔断中原任世情终于重伤败于南宫老祖绝世神剑雪中玉之下,其子任是非负其遁逃,此役大功告成,重创众魔,震慑天下群丑!

天武盟官方发言人表示,感谢青城太上掌门鼎力相助,这次战役

……

 

“怎么说呢……”应道枢叠起杂志,“我还是觉得毛狗蛋更有后现代解构主义审美风格一点……”

 

 

 

 

 

 

附:应道枢给八云紫看的书节选↓

 

剑,乃百兵之圣。相比较起百兵之王的称号还有刀跟枪争来争去,剑之圣,无物可与之并肩。(相传神剑乃龙化,在这里我要澄清一下,根据质量守恒定理,这个理论一般来说可能性不大,有史可查的几个事例其实都只是几条龙元神寄托于其上,以讹传讹就造成了龙跟剑其实能够切换来切换去的说法。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倒也确实有这样的剑,只不过对使用者的臂力要求在五十吨以上。)

围绕着剑为主题,广大能人志士们也开发出了许多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使用方式,归纳总结可分为四类:剑术、剑气、剑光、飞剑。

剑术是最为普遍的使用方式,它的限制在于角度,必须用一只手来控制,灵活度有上限。

所谓的剑气,其实高速挥剑所产生的风压。在这个动能转换的过程中,能量的损失其实是相当巨大的。一般也就是高手拿来耍耍酷……

而更上一层的手段就是剑光,是通过剑为介质,发射出自身的能量,以此延长攻击距离,在外观上比剑气好看些,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实用性比剑气强一些,根据能量属性和强弱不同有着不同的攻击范围和威力。可以想象为是绝地武士的光剑加强版。

剑光已经半只脚踏入了超级系的设定,而飞剑,那就是实打实的超级系了。飞剑的原理是用秘法分离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或者叫元神或者随你怎么称呼的东西,寄托在剑上,将飞剑变成身体的一部分,自然如臂使指,自在由心。这种使用方法发展出来的剑术脱离了现实系剑术的藩篱,更加多变,可能性延伸到无穷无尽。

有的小朋友可能就要问了,老师老师,为什么我们不用枪呢?一枪出去嘭嘭嘭,多少个高手也死了。

所以啊,你们就是不好好学习,我问你们,枪支的原理是什么?不就是通过火药的化学能转变为动能推动金属弹丸,然后用金属弹丸的动能造成物体的形变吗?武器的作用就是给对方造成伤害。我们在这里先不讨论精神层面上的攻击方式,先就物质层面上的攻击方式进行讨论。

远古以来,生物最原始的攻击方式,就是咬。牙齿是我们最原始的武器。它攻击范围近,因为攻击面积小的关系压强很大,下颚的咬合力度让它能够造成很严重的撕裂性伤害。第二件武器就是手和脚,咬终归很危险,因为咬会让我们的要害暴露在敌人的攻击下,而拳脚爪子则提供了有限的自我保护。

但是天天跟老虎豹子跳贴面舞也不大安全,所以最原始的武器——长矛就发明出来了。它的设计理念,就是在保持伤害力的同时,延长攻击距离。

一提到设计理念,聪明的同学一定就想到了,设计理念终归是要配合于使用者的。史前人类在肉体强度和速度上无法与野兽抗衡,所以只能拉开距离攻击。而后来的武学高手,他们的长处就是绝对的灵活性。身体的强度有各种铠甲保证,需要的就是能够发挥自己灵活性的武器。

比起矛和枪更为灵活的刀与剑于焉诞生。

刀和剑的主要区别在于使用方式,刀刚硬,多用劈砍,剑柔韧,多用削刺。(别和我提缅刀与大剑那个是混血产物)相较之下,剑更能发挥出人体的优势——灵活性。外加剑有两个刃,刀只有一个刃,剑是对称的刀是不对称的剑潇洒飘逸比刀更符合人类的审美观……所以剑一直在最受欢迎的武器中排行第一。

 

火枪发明的理念是为了无限增大攻击范围和攻击威力,以科学的力量弥补人类身躯的先天不足,事实上,火枪的发明倒简单明了地通往了武器概念的最终目的——在不让自己受伤的同时让敌人受伤。这件武具的发明对应着两个事实:人类本身的攻击范围小,人类本身的攻击威力小。

但是,当生命进化发展到超越常识的时候,威力有其上限的火药枪支终究会被没有极限的单兵武器取代(不包括天基打击和核武器等军团级地图炮)。当出现内力、真元、修真、异能、光子武具等等等等超级系设定的时候,力量输出、身体防御、攻击距离不再成为生命的弱点,冷兵器重新回到了高端力量的手中,而且比以前更致命。

事实上历史中出现的冷兵器和热兵器基本上都是以造成宏观结构的破坏为目的,但是超级系中经常出现的什么异常生命体啦细菌病毒啦什么的敌人,给他们开两个口子戳几个洞并不能造成太大的伤害,这个时候,传统意义上的热兵器基本上退出了故事舞台,能够作为能量中介传导的冷兵器,则成为了第一选择。

虽然科学还在暗中积攒着力量,孕育着缩退炮、高频周波共振器、宇宙坍缩弹、便携式黑洞等等大杀器,但是我们只要时刻谨记【你有科学,我有神功】这八字真言,便可平安无事。

——《为什么我们要用剑》(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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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边荒长风,横扫万里雄关;大漠飞沙,息掩千年烽烟

 

 

  “操你妈!”

  “息怒!军爷息怒!关税我一分也不会少!”

  徐海翼觉得头上的大太阳在把自己身体里的油脂一点一点从三万六千毛孔中烤出来,汗水早就蒸完了,于是他把自己的草笠摔到地上,一脚把那个胡商踹倒在地上,然后凑上去,让他能看到自己额头上绽出的蚯蚓一样扭动的青筋。

  “你们这群胡狗子,你们知道不知道军爷我为啥来这破地方窝着?就是为了从你们身上的肥油中切下几十斤来,替你们减轻一点负担……还藏着掖着做什么?你们这些大财神啊,只要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就能让我和弟兄们吃得心满意足了……之前这么一点数目可是绝对的侮辱!三千两?我,我的弟兄们,他们的面子只值这么一点吗!?”

  “当然不!!!”

  周围的军士们嬉笑着起哄。

  “十万两!”

  “让他们光着屁股滚回去!”

  “哈哈哈,切开他们的大腿看看,是不是藏了什么宝石?”

  “行了!你们这群狗崽子,都给我安静一会儿!没看到天这么热啊!”徐海翼烦躁地一挥手中的长刀,从地上捡起斗笠,拍拍灰,重新戴回自己的头上,然后把胡商从地上扶起来,“这样吧,大家都要讨生活,三千两真的不大够。我们要养这里整整他妈的两万人,朝廷的军饷到了我们手上也剩不下多少了,生活就是这样。这样吧,不让你伤筋动骨,三万两,不二价,如何?”

  边关守将徐海翼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黝黑的坚实肌肉,下半身只套着一条犊鼻裤,大脚上绑着草鞋,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边关守将的威严,但是他阴沉的三角眼中那暗色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达坂城的姑娘硬又平呀,石头大又圆呀,达坂城的西瓜辫子长呀,两只眼睛真漂亮……”

  徐海翼缓缓转身,看着骆队中一个以高难度姿势趴在骆驼上唱歌的人。

  “何方狂徒!在本将军面前还如此大胆无理!”

  颇难听的歌声停了一瞬间,然后那人以鬼魅一般的速度翻落驼身,一刹那就站在了徐海翼面前。徐海翼一惊,正要拔刀,却见那人手捧一只翠玉西瓜,恭恭敬敬地奉上。

  “这位将军,西北多大好瓜果,这枚碧玉西瓜乃是在下的一点小小心意,愿奉给将军大人做解渴之用……”

  徐海翼面上泛起一个满意的微笑,接过碧玉西瓜,拍拍那人的肩膀以示嘉许之意,却不料那人从斗篷里露出一张英秀的脸,大声道:“我观将军面貌非凡,有蛰龙伏渊之相。将军与其在此做个小小守将,不如随在下一起去西天大雷音寺求取真经,只要取得真经,不但荣华富贵手到擒来,还能在极乐佛土得授上乘功果……”

  “扯淡!”徐海翼大怒,刚要下令将这狂人赶出去,只见另一个娇小的白袍人影匆匆跑出来,一脚踹倒那青年,然后将他拖回了商队。

  “抱歉!大人!那人是个半路上加入我们商队搭个顺风车的疯子,我看他和他的妹妹挺可怜的就收留了他们……请大人看在他神志不清的份上饶他一命!那枚碧玉西瓜就献给大人了!”

  胡商赶紧抱住徐海翼大腿求情。远处还隐隐传来那疯子喋喋不休的话语。

  “将军可曾想过盘古破开混沌鸡子,创生大千世界?将军可曾想过楚门离开桃源岛,去追寻那真实的世界?只要将军你击破西瓜,投入我门下,我就赐你法号悟空,还附送如意金箍棒和金箍以及性感进口虎皮裙一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应金蝉这辈子从来没骗过人!哎呀阿紫不要踢我脸!”

  徐海翼面色阴沉,最后还是大手一挥放了商队出关。

  

  郁郁地抱着西瓜回到大营后,徐海翼用沙盆洗了洗手,然后坐到案前提起毛笔,在几近干涸的砚台里舔了舔余墨,用笨拙的笔迹在信纸上缓缓书写。

  “吾兄海藏……嗯……徐海藏大人如晤……?这到底该他妈的怎么写……吾兄海藏吧……这样比较亲密一些……余身在边关二十五年,当年之事悔之无及,万望兄长高抬贵手,能令小弟迁回家乡,颐养天年……在此小弟奉上碧玉西瓜一枚,供兄长略解干渴……”

  徐海翼越写越是憋屈,出了门去演练了一套枪法,寒光游龙纵横四野,势如天坠形似伏虎。

  然后他丢下枪回营倒头就睡,被劲风扫到的劣酒倒在地上,流了一摊。

  

 

  “啊啊啊啊啊……姑娘你轻点……”卡巴拉罕呻吟道,一把大胡子也遮不住他脸上的青肿。

  八云紫用毛巾帮他擦掉脸上的灰,然后轻轻敷着他脸上被边关守将打伤的地方。

  “老板啊,你这是第几次走这条道啊?”应道枢闲闲地坐在旁边,全身罩在白色斗篷里,看起来就像某个乱穿越的中世纪刺客。

  “哈哈哈,第三次啦。”卡巴拉罕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从波斯走到长安要五年,从长安走回波斯还要五年。我今年四十岁,却有整整二十五年在这黄沙之道上度过。如果我有儿子,我一定让他安安分分做些小本生意,绝不会让他重蹈我的覆辙。”

  “第三次?”应道枢扬起眉毛,“这个数字可是相当了不起啊,看来老板你一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这位小哥,虽然你们是半路加入我的商队,但是从你的谈吐和气度我就知道,你才是真正有故事的人啊。”卡巴拉罕意味深长地摸着胡子,“而且我记得我们的货里从来就没什么碧玉西瓜……”

  “哪里哪里,小小幻术不值一提。”应道枢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倒是老板你……就我所知,丝绸之路绝对不是什么旅游胜地……在这个年代。正常的商人走一趟就够吃一辈子的了,会走两次的都是疯子,走三次的……目前还没有成功记录。”

  卡巴拉罕倒了一杯蜜酒,仰头一口灌了下去,脸色才好看了些,暗红色的酒液从他的胡子中流下,他用手指刮起来,十分爱惜地舔了进去。

  “在我们的家乡,敢来经商的都是不怕死的人。第一次走完后我赚到了百万家财,发誓再也不走这条道。然后百万家财在七个月内输个精光,为了还债我第二次走上了这条道儿。我第二次回到家乡后,我发现我这辈子已经做不了别的了,我是全国最熟悉这条商路的人,我说中原官话比说波斯语还流利。在我的家乡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商人,但是出发的人十个中只有一个能回来。能走完两次的人就是百里挑一。而我这一次,如果能回到家乡,那就是全波斯最伟大的商人。”

  卡巴拉罕眼中闪出一点光彩。

  “你知道吗?我见识过小半个世界!这种经历可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啊!”

  “……祝你成功。”应道枢握了握卡巴拉罕的手,“顺便,我觉得把夜明珠缝在腿里真的不是什么好主意……”

  “什么?不可以这样吗!?我前两次都是这样过去的啊!”

  “你们波斯商人一点创意都没有……”

  

  骆铃叮叮当当地一路远去。

  

  

  进入戈壁第三周的第五天傍晚,沙暴来了。

  

  “大家都找一峰骆驼,靠着骆驼挖一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最有经验的卡巴拉罕大吼。

  商队的人纷纷各寻安全处避难,只有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迎着风暴艰难地站了起来。

  八云紫抱着一峰骆驼的脖子,顺便被热情的骆驼舔了一脸口水。她的脸色有些发青,大沙漠里的天地元气稀薄得几乎为零,灵力负压反而一直在抽离她体内的能量,这种情况下她比常人还要容易疲累一些。在进入沙漠的第二周八云紫就自我封印了体内的元力。现在她的力量只相当于一个武功不错的普通少女。

  在风暴警报来临的时候,八云紫记得应道枢很开心地向她招了招手,然后拎着狐狸施施然走向了沙暴的中心。虽然她从未担心过应道枢和商薇蓝这两个BUG的生命安全,但在危机来临的时候她还是试图寻找那两人的踪影。

  随着风暴的逼近,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能量强度差点将八云紫撕成碎片。凶狂的暴走元气啮咬着八云紫的斗篷,威力强大的沙粒抽打着她的脸颊。

  这种情况八云紫在书上看到过,这是曾经有人抽离了巨量地脉灵力的后遗症,不但让这片土地荒芜不毛,还会造成巨大的天灾。

  大沙漠之广阔几乎能够覆盖四分之一个大陆板块,如果这无垠死地是某个人抽干了地脉造成的……八云紫无法想象那样的宏伟巨力。

  这世上有生物能够以个体的力量肆意篡改这个世界吗?

  分神的八云紫没注意到风暴的中心,一道接天连地的羊角旋风已经扑到了面前几十米处。

  毫无悬念地,一个站桩不稳,一人一骆驼惊叫着狂吠着被风卷走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

  “这是个好姑娘。”卡巴拉罕的脏脸上流下两道浊泪,“我们没能叫住她真是可惜。“

  “老板,那个年轻人也被吹走了。”护卫头领善意地提醒顺便递上一块布帮老板擦擦脸。

  “喔?这样啊……嗯,那个年轻人也是个……算了无所谓吧。唉,你们这帮粗汉子就是没有小姑娘温柔……”

  “看暴风去的方向……似乎是鬼城那一带。”护卫头领皱着眉头道。

  “……愿真主保佑她。”

  整支商队默哀了大约半炷香,然后叮叮当当的骆铃声再度坚定地向着前方行去。

  

  

  八云紫被骆驼舔醒了。

  八云紫沮丧地发现自己好像每次晕倒后醒来看见的都是浩瀚无垠的星空,虽然这次多了一个偶蹄目动物的大头正在星光下温馨地看着自己……似乎并不是什么令人欣喜的突破。

  而且骆驼的口水真的很臭。

  

  八云紫扶着骆驼站起身来,打量着四周。

  就在面前,一座沉默的城池矗立在夜色中。

  骆驼撒着欢一路叮叮当当地跑向了城门,八云紫只好无奈地跟了上去。

  

  城市内部空无一人,八云紫在寂静的街道上牵着骆驼缓缓行走,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和叮铃叮铃的铃铛声混在一起,就像是一位真正的沙漠女神在巡视她的领地。

  街道两旁的建筑木质早已衰朽不堪,但不知是否是气候过于干燥的原因,那些富有异国风情的建筑依然坚挺地站立着。也许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八云紫不时会踢到依然保持完整的骷髅。她蹲下来仔细查看,发现那些骷髅似乎依然保持着死前的姿态,可以观察到他们似乎都是在一瞬间死去的,以至于没人能做出反抗或者试图逃跑。

 

  整座城市就像还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只要朝阳升起,一声鸡鸣后,揉着惺忪睡眼的人们就会起床,出门买驴肉火烧……嗯,是椰枣和骆奶煎饼。但是太阳已经在这里升起过一万次,而这座城市依然沉睡。

  失去灵魂的尸骨散落在城市的角落,他们的脸上依然凝固着死前那一瞬间的表情,某种致命的杀手在一瞬间掠夺了他们的生命……

  “不要在我边上念旁白。”八云紫看着屋顶上倒立的应道枢,“虽然我很想问你为什么你在这里但是我觉得我得不到答案……”

  “有免费快车坐为什么要错过这一班啊……”应道枢把手里的导游小册(《楼兰遗迹自助旅游手册》)翻了一页,用一只手一蹦一蹦地在一间间高危房屋上跳跃前进,八云紫跃上屋顶,跟他一起在大漠的月下学飞天僵尸。

  “楼兰古城历史悠久,文化发达,是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但是在六百年前,它和其余十几个古国,在一夜之间灭绝了。这些古老的城邦在一夜时间被人吞吃了。所有的居民都丧失了灵魂……”

  “真是令人惋惜。”八云紫若有所思,“但是我很好奇,到底是谁做出这么滔天的恶业。”

  “是的,我也很惋惜。”应道枢叹了口气,“繁华的文明之花在一夜间凋零,在这里发生的无数故事,那些英雄美人,那些文略武功,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世上。在未来的历史中,它只会留下一笔淡淡的白描,而再也无人知晓这里曾经是一个万象森罗的世界……”

  “但是……你觉得这个世界……和沙漠外的世界,处于同一个世界吗?”应道枢用一根手指撑住身体,微笑着说,“如果不算上偶尔经过的商旅,这里的人们永远只会在这里生存。终其一生,他们也不会跨出这方圆三百里的城池。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有任何影响吗?楼兰是天朝的属国,没错,但是换一个朝廷对他们来说也无影响……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空间。楼兰国灭国后,生活在中原的广大人民群众有一点不适的影响吗?除了商队少了一个落脚处……不过他们也不用缴纳楼兰令人发指的商业税……”

  “不对吧,按照你的逻辑,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处于不同的世界。比如那个守关的将领,他的世界就是那一座关城;还有商队老板,他的世界就是那条走不完的黄沙之路……”

  “说得好。”应道枢翻身落地,大声鼓掌,“没错,就是这样。每个人的世界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大一些,有些人的世界小一些。”

  “而又有多少人……愿意离开自己生活的世界,去到未知的远方,寻找无尽的可能呢?”应道枢摸着下巴沉思道,“六百年前,楼兰有一对兄弟,他们想成为沙盗王……啊不,是去看看沙漠外面的世界,他们约定一个向西走,一个向东走,根据古籍上的记载,他们终将在世界的另一端碰面。”

  “很可惜的是,他们尖锐的梦想被温柔丝缠住了,然后他们分别在两个国家成家立业……不久之前我们就曾经看到了他们后裔历史性的会面……可惜那个场景并不怎么励志催泪……”

  “很可惜吗?但是我只看到他们都获得了自己的幸福,你又有什么理由来怜悯他们呢?”商薇蓝的声音从应道枢的袖子中淡淡地传了出来。

  “……是的,我的确没有理由去怜悯两个获得了幸福的人……”应道枢低下头,看看袖子里的毛团,“每个人的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原本也没什么高下之分,也许你是对的……”

  “然而苍天视万生为刍狗?”商薇蓝闷闷地冷笑,“蝼蚁的爱恨情仇不过过眼烟云,沧海桑田之后依旧是原来那个天,原来那个地?“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道枢沉郁地说,“纷纷扰扰红尘滚滚,自从有了智慧,万般喜怒忧虑皆由此而起,而天地只是默默的旁观者。谁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把我们这些小爬虫当做一场有趣的滑稽剧,或者一些无关紧要的灰尘呢……”

  

  

  说话间,二人跃到了一座高塔面前。

  “上去看看吧,这是楼兰曾经最高的建筑物,也是久负盛名的观光景点,在六百年前无知的外地游客上去一趟还要交一个银币的门票钱。”应道枢面露不快,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当那些傻瓜兴致勃勃地登到塔顶才会发现其实只能看见沙子……”

  二人从容地走入了塔门,沿着破败腐朽的楼梯一路往上行走,花了大约半柱香来到了塔顶。

  应道枢大袖一掀,吹走了积累了几百年的厚厚灰尘,露出了墙壁和栏杆上以十七八种语言留下的密密麻麻字迹,八云紫仔细辨识,发现不外乎【夏洛特到此一游】、【眼前有景道不得,昆仑吐痰在上头】、【八意永琳是个傻X】之类的无聊涂鸦。

  

  “那个方向,就是西天所在吧。”应道枢靠在栏杆上,眺望着无尽沙海的远方。

  “你直接说是印度就好了。”商薇蓝从他怀里跳了出来,窜到栏杆上坐着。

  “我想问你,这片沙漠的成因,是有人抽干了这里的地脉吗?”八云紫说出来了萦绕在脑海中的疑问。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这么说就好像太平洋是被人用大招轰出来的一样……”

  “是不是?”

  “……咳,说不定的确如此。”

  应道枢仰头观赏明月,再不发一言。

  

  

  在同一片月色下,睡醒的徐海翼发现翠玉西瓜变成了一只真正的上好大西瓜,又脆又多汁,可惜最后被一刀劈成了碎片。

  在同一片月色下,卡巴拉罕裹紧了毯子,翻了个身,他在梦里来到了麦加,两行热泪在他肥肥的脸庞上滑下。

  在同一片月色下,这颗行星东半球的夜色中有无数个小小的世界诞生又熄灭。

  

  

  

  

  

  

  【六百年前,十二元天内战再次爆发。昆仑君在南美追踪到了沉眠地下的太阳圣子。太阳圣子不敌,穿越大洋避向亚洲昆仑君本部所在。为了避免战斗余波祸及中原苍生,昆仑君以众天之力锁死空间,将双方传送到亚洲西方沙漠上空的近地轨道。

  此役波及千里,十余沙漠古国一夜灭绝,戈壁立成死域。

  已证实太阳圣子的天之核被月魔导回收,怀疑昆仑君与月之魔导有私下交易。】

  

  寂静的神殿中,纤长白净的手指划过古老的魔文书页,异界的文字受宠若惊地亲吻着她的指尖。金色的头发软软地垂下,变幻的字符如同受到吸引一般,游走在纸面上,向她的发丝聚集过来。

  【妈妈,那就是众天之君的力量吗?】

  【是的,众天之君的力量在每一个世界都是奇迹的具现,他们的力量永远没有所谓的极限,不受任何规则的操控,超越文字的描述,超越星辰的闪耀,超越一切梦境的呓语……】

  一个剪影出现在女孩的背后,温柔地搂住她。

  【这不可能呀,所有的力量都有代价付出。这是最基本的逻辑,就算是众天之君也不可能违背,除非在不存在逻辑的虚数空间……】

  【是的……即使是众天之君也有他们的局限,六百年前,应昆仑搜索到太阳圣子的踪迹,从南美洲打到亚洲,这场延续了十一分钟的战斗引发了两次海啸,全球的天阶都感应到了。在战斗结束后应昆仑最虚弱的那四十一秒中,当时在太平洋待机的魔导浮城曾经意图偷袭,但是应昆仑一口气吞吃了两百零三万沙漠国度的居民,瞬间毁灭了十余城邦。在最短时间内回复了巅峰力量的应昆仑完美无瑕,毫无破绽。魔导浮城的计划无疾而终……】

  话音缓缓归于沉寂,凝神倾听的少女缓缓叹了一口气。

  【真想去看看啊……那些辉煌的君王们和他们所创造的奇迹……】

  少女惋惜地看着自己洁白的双手,一滴眼泪落到掌心,泪珠瞬间发芽,开出了一朵香气沁人的花。

  【即使这里是宇宙中最神奇的世界,即使这里有着我爱的母亲大人,但是我还是想去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用自己的双眼见证那些写在书上的传奇……】

  【会的,我亲爱的女儿啊,我以魔界最高之神的名义作出承诺,你会进入那个世界。】

  少女感激地吻了吻剪影的手,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

  【妈妈,世界上就没有一种力量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吗?】

  剪影迟疑了一会儿。

  【有的。那是一个悖论。】

  【很久以前,有一个众天之君追寻自己力量的本质,最后她只看见虚空。她用悖论否定了自身,自此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湮灭。但是在不存在的世界中,她获得了无尽的力量。】

  随着剪影低沉温柔的声线,二人身处的庄严神殿渐渐解体,露出了外面无尽的宇宙。

  黑色的三角恒星在剪影的掌上膨胀,照彻了虚幻之界,上百枚紫色的月亮在天际中疯狂地旋转,朝拜这悖论之神。

  随着大地向天空坠落,剪影的脸庞在黑暗之海中渐渐显现。

  很久以前,她是十二元天之一的【虚无】,后来她叫做神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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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雷音无言,故因名自在天;香象渡河,看白头几人闲

 

 

八云紫在飞奔。

看着眼前一堵土墙迎面扑来,双足微微用力一跃而上。没想到墙后面的房子已经坍塌了一半,眼看就要掉下去,应道枢伸手过来牵了一把,二人稳稳落到了一根柱子上。

应道枢曾经说过,任何事都有其因和果。因果与因果之间互相串联并联,一通电,让时间漫过世界的沙滩,就形成了命运。

八云紫用手指把一缕散发梳到脑后,回头看去,拉拉杂杂一大群人挥舞着各式富有印度民族风情的凶器向着二人冲来,在那群大汉前面,有三个少年人正左冲右突。

正在八云紫看着那三人的时候,三人中的一个黑色短发少年向着二人大喊:“跟着我们,往这边走!”

八云紫犹豫了一下,应道枢一托她的腰,只好身不由己地跟着少年三人组一起逃命了。

 

 

王舍城。

这里曾是印度摩揭陀王国最繁华的城市,据说连释迦牟尼都曾在这里修行。但是如今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已经成为了荒凉的废墟。倒是有一些人住在里面,不过那也是一些失势的堕落高种姓贵族,现在这里已经成了各种不法分子、流民聚集的黑暗之窟。

不过就算是社会渣滓也得吃饭撒尿,这里也有各种商贩集市,不过要交保护费而已。没有白色法律的地方,社会会自动产生黑色的法律作为自我调节。这里活动的人,就算是卖鸡蛋的老头腰里也插着尖刀。

城外那烂陀寺的高僧们也无可奈何,所幸寺中有僧兵保卫,寺里的僧人平时自己种地也算是自给自足,城里的不良势力也奈何不得他们。有些修行者觉得现在人心凋敝、礼崩乐坏,莫非这就是经书上记载的末法时代?

他们还没见过真正的末法时代。

 

十五分钟前的某个街角,三个少年正蹲在隐蔽处,看着气氛有些微妙的街道。

 

“嘿,那两个中原人又在那里摆摊了。”

说话的是摩迦,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扒在墙头,正紧紧盯着街上一个小摊子,上面用梵语写着【铁口神算】四字。一个奇装异服的中原人正趴在摊子后面睡大觉。

“哼,看起来就是头肥羊。你们跟着我,一会儿把他们骗到巷子里,一砖头闷倒了,抢了东西就跑,怎么样?”

第二个说话的是阿奴,他眼中不时闪烁着寒光,腰间还插着一柄自制的锋利匕首。

“别……我知道你超级能打,但是大家还是不要打打杀杀的,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第三个稍微有点惶急的声音主人是罗那,年轻的英俊面容上布满了无奈。

“哼,不抢人东西我吃什么喝什么?”阿奴怒视罗那,“你家就在那烂陀寺旁边,你能在寺里听经帮工,摩迦是刹帝利,家产殷实,我可没有你们那么悠闲!”

“嘘!都别吵!!”摩迦挥了挥手,“那个大姐姐来了!!”

三个少年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街上微妙气氛的来源是一个新出现的小摊子,那里有两个外乡人。在这座坏废之城的街道上简直就像是狼窝中出现了两只钢铁史莱姆,其中那个长得莫名俊美的青年自称是东方来的强大法师,能够预知命运。少年三人组对他的胡吹大气并没有兴趣,他们只对那两个中原人身上的财物有些兴趣。

虽然三人都没明说,那个金发的美少女每次出现的时候,三人的喉结都会像个悠悠球一般上下晃动。

(注:钢铁史莱姆是DQ系列的著名怪物,很容易逃跑,但是打倒后经验丰厚)

 

 

啪叽。

八云紫抬起脚,看着脚底下一坨不像是狗拉出来的粪便。现在那坨黑绿色的屎中间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似乎还在散发着善意的友谊气息。

“我发誓,就算是能立地成佛我也不想在这里生活。”

“别这么说嘛,佛门怎么说也是世界排名前五的大企业。”刚刚还在酣睡的应道枢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抬起头来,举起手里不知何时出现的传单,上面似乎印着【现在加入佛门,有机会立刻领取阿罗汉亲自抄录的秘传佛藏一本!认识自我,结成菩提近在眼前!心动不如行动,现在拨打……】等等字样,“拿到高级职称之后可以召唤八部护法天龙,还能任选十项高等级法术选修,哇塞这么一说我也好想去报个名,以本座的大法力连释迦都要秃公吐哺倒履相迎,你说我选什么法术好呢……指物为宝歌诀?大威德天龙禅唱?如来神掌加强版?丈六金身?哎呀真是好难抉择……”

八云紫看着眼前的街道,两个光屁股小孩打打闹闹互相丢着牛粪跑过,她不无悲伤地叹了口气,然后把咖喱烤饼丢给坐在摊子后面的应道枢。

这里不通行中原的货币,而且硬通的贵金属如金银一类早已用完,所以二人在这里重操旧业,继续在街道旁边摆起了算命摊子。应道枢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白布,然后用梵语写了【铁口神算】四字。

“唉,这些蛮夷,看见我这天朝上国来的神算子也不知道跪地叩拜,真是浪费了我特意写的招牌。”

“我觉得是你摆摊的地方不对吧。”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观念其实全世界都有,如果二人摆摊是在正经地方就算了,但就在八云紫面前,来来往往的都是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大家头上都包着奇怪的头巾,像是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任天堂蘑菇王国广告,腰间还插着刀子匕首之类明晃晃的东西,八云紫觉得到现在为止还没人上来抢应道枢手里那个烧饼已经是很有运气……

运气终止了。

 

“把钱交出来!”阿奴把刀插在桌子上,“这一片儿都是大爷我管的!”

“这位大哥,何必呢?我只是路过的游客,没盘缠了在这里摆个小摊儿,再去那烂陀寺逛逛就跑路啦。”应道枢抬起眼皮,看着摊子前凶神恶煞的少年A。

“这位大姐姐,您一看就是好心肠的人,我们三人情同兄弟,但是我们已经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可怜可怜我们吧……”摩迦抱着八云紫的手大哭道。

“你们有手有脚,干吗不去自己找东西吃。”应道枢不着痕迹地把少年B的手弹开。

“这位尊贵的客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罗那行了一礼,“我们虽然有糊口的办法,但是那些穆斯林老是来我们这里杀人抢劫,还有本地的黑帮和流氓……”

“怎么说呢……”应道枢想了一下,“我也没啥钱,免费替你们算一卦吧。”

三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摩迦上前一步,挠挠头说:“那你就帮我们算算怎么才能保命发财吧。”

“保命发财?”应道枢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坚定道:“做好自己的事,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管闲事,勤劳致富。”

“……哼,那么多好人还不是都死了,吃香喝辣的都是无恶不作的混账。”阿奴把小刀耍成一团银光,“假如你能预测命运,你说我是会砍你,还是不会砍你啊?”

“别这么说啊。”应道枢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不劳而获可没什么好下场。就好像三位背后的那些朋友……”

三少年回头一看,一票头巾大汉站在他们背后,为首那个怒喝道:“阿奴!你这小狗崽子终于被我们逮到了!今天就要扒了你的皮!!”

应道枢正在鼓掌吹口哨,大汉吼道:“弟兄们!那个外邦人也别放过!宰了他然后抢了那个美人儿!”

八云紫正摆出一个格斗姿势,应道枢一拍她肩,瞬间击散了她提起的真气,然后拉着她拔开步子狂奔。

“为什么……我们要逃啊……”

“因为有人追啊。”

 

二人跑过狭窄的街道,撞翻一个又一个小摊,应道枢顺手牵羊了几个烧饼边跑边啃,八云紫则负责捧着剩下的烧饼。

“跟我们来!”印度少年三人组追上了他们,然后带着他们从小路拐去。

“呼哈哈哈哈——”应道枢看起来很开心。

五个身手敏捷的家伙在高高低低的房屋间跑酷,看起来像五只身手敏捷的蟑螂。

 

 

那烂陀寺的僧侣今天遇见了神迹。

在寺里帮工的小僧侣罗那跟他的两个狐朋狗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陌生人。一个是如同天女般美丽的金发少女,另一个则是一头黑色长发,看着不大正经的年轻人。后面跟着一批地痞混混,在寺门前喝骂了几句就悻悻地散去了。

虽然这世道乱得很,但僧众对那两个自称是东方法师的人还是尽力款待,主持以法眼观之却什么也看不见,其绝非凡俗人物。

就当那个年轻人拉着少女四处参观(他曾经想到处提笔留字,被僧众劝止了)的时候,正殿中的释迦石像发出了淡淡的金光。

 

 

【你来了。】

【我来了。】

【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

 

“你们在说什么?”八云紫摸不着头脑,莲座上的佛像散发出一道道晦涩的灵力波动,自己花了好一会儿才解读出来。

“没什么。”应道枢蹲下身子,寻找着什么,“阿紫啊,你知道什么是天心吗?”

八云紫知道他又要开始传教,驯服地摇了摇头,找了个地方坐下听讲。

“什么是天心?这是个很难讲的问题。”应道枢捻起一只蚂蚁,让它在自己手心打转,“有的人觉得天心就是命运,有的人觉得天心就是天空之上那些仙人神祗的意志……我今天要跟你讲的,不是那些天心,而是另一种……天心。”

“要想好好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从人类自身说起。”应道枢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阿紫,你觉得什么是智慧?”

“大概是……自我觉悟?”八云紫不大确定地说。

“嗯……也不能说错。还记得型月世界的设定吗?”

“啊,大概记得。那几本小说挺有意思的。”

“在那个世界里,人类的精神总和名为阿赖耶。而我今天要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个设定……我们生存的世界的设定……在这个世界里,先有阿赖耶,再有人类的智慧。”

“………………”

“或者用我的话来说,先有了【智慧】的力量,然后才产生了具有自我意识的灵魂。”

“………………”

“而那个自我意识精神的集合,我们一般称它为【天之心】。在我们这个层次的人看来,这个【天之心】不是虚无飘渺的哲学概念,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东西。它神秘莫测,不言不语,甚至连是否算是单独的意志体也不确定。但它同时也是十二众天之一……先别管十二众天这个看起来稍微有点中二的名词是什么,总之是某种很牛逼很屌的东西啦。”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那我们为之骄傲的智慧与灵魂,岂不是……”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别想太多。”应道枢懒洋洋地一弹手中的蚂蚁,“天地生我必有用,当你找到自己生存意义的时候,就自然不会迷茫,不会纠缠于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想了想,补充道:“也许吧。”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如你所说,那【认识自我】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果说我们的意识只是一个更巨大意识的投影或者分身?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的爱恨情仇不就像是一个玩笑吗?”

“不,我并不这样认为。”应道枢淡淡地说,“一个人的思想、意志跟生育他的母亲有关,这是毫无疑问的,无论是从基因的角度还是思维逻辑的角度。但是他的母亲并不能替他决定一切。儿女总会成长,从雏鸟到傲视天际的雄鹰,从幼卵到吞吐天下的巨龙。我们可以说,虽然母子之间有着某种神秘而隐隐约约的联系,但是从脐带剪断的那一瞬间……”

“他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独立的个体了。”

“而【认识自我】,就是剪断脐带的那一刹那。”

 

应道枢站起身来,东走七步,西走七步,南走七步,北走七步,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大笑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数十里上的云层也洞开了一个大洞,洒下了点点阳光。

 

随着这一指,八云紫猛然觉得头脑一阵眩晕。意识仿佛要在一瞬间离开躯体。

眼前一黑,鼻端闻到一阵檀香,强行睁眼看去,高台上的释迦像似悲似喜,似哭似笑。

她晕了过去。

 

应道枢站在殿前,皱着眉头看着中间供奉的释迦神像。

他几次欲行,然而又止步。最后长叹一声,趺坐于正殿前,闭目神游。

 

 

八云紫睁开双眼,看见的人却是之前怎么也预想不到的。

她在昏迷前的一瞬间猜过是谁作的手脚,是乱七八糟的应道枢?能控制梦境幻境的商薇蓝?

结果看见的是小和尚罗那。

“她醒了,她醒了。”小和尚罗那拍着手,在他身边,摩迦和阿奴也凑上来看。

这是一个纯白的世界。

八云紫和三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看起来最开朗外向的摩迦咳嗽了一声,柔声道:“您是八云紫小姐吗?”

“……是。”

“好的,根据某个保密法则我们无法透露自己的身份,你也不必认为我们现在展现的形象就是我们本身的形象或者我们地上行者的形象。你在醒来后或者会忘记这一切……也许不会。总之你就当作者是一场梦好了。”

八云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好的,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摩迦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同伴拖过来,“这个小子是我的好朋友阿奴,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

“阿奴自小在贫民区长大,性子直来直往,习惯用刀子说话。而我家境尚算宽裕,习惯圆滑变通,有的时候就算讨厌一个人我也会笑脸相迎。阿奴老是说我虚伪,我则觉得他不知变通。”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当我们之间出现分歧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谁才是正确的?”摩迦数着手指,“理解这个词说起来很容易,但是人和人之间那层心之壁障,真的是那么容易打破的吗?退一步说,就算能够互相理解,我们就真的能够去行动吗?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又有谁具有真正的力量和意志去贯彻自己的法则?”

八云紫默然不语。

“我们两个都没有错,都在贯彻自己的本心。所以我觉得人生在世,就是一个互相争斗的过程。你比我强,你就能压过我,我比你强,我就能压过你。”阿奴玩着刀子说。

“不,我觉得这是让我们学会沟通和理解!一定的退让和妥协是必要的!一个个都跟你一样自把自为怎么能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三观自己的答案,像是你这样……”摩迦怒道。

“淦,你都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答案,我的答案就是顺着自己的意思去做,你有意见咩?”

“你这是狡辩!”

两个人就在八云紫面前互掐起来。

小和尚罗那坐了下来,愁眉苦脸地说:“只有自我觉悟,才能知道自己是谁,才能贯通本心。现在在你眼中,自己的身世就是一个谜。不知来处,何知归处。我不是个好心理老师,不能带领你找到自己的本心,但是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和尚盘膝而坐。

“我从无中来,又向无中去。众生皆苦,我即众生,渡人便是渡我。以佛眼观之,成败坏空如刹那芳华。我于鸿蒙开辟时生,于天地寂灭时归。慈悲是慈悲自己,超度是超度自己。我以大愿心普度自身,自身便成佛。”

八云紫愣了一会儿,“那我是谁?我便是你?”

“问你自己。他人皆可问我,唯有你不可问我。”

“为什么?”

“……因为众生皆是我,问我就是问自己,但你不是我。这跟你的身世……”

和尚抬起头看了看左右,阿奴和摩迦点点头,于是他严肃地说,

“昆仑君深陷执念,魔障已深。然则我等也无法阻他。他以有为破无为,自毁心源,迟早会被世界反噬。而他正是要借你之身做个脱劫法门,你的身世……”

纯白的世界突然扭曲起来,虚空中生出无数细小缝隙。

“果然还是不放心啊。”和尚淡笑道,“也是我多言了。也罢,八云小姐你就在这里静参吧,贫僧先走一步。”

 

 

应道枢坐在大殿门口,撑着下巴看着天边的浮云。

“看什么呢?”八云紫走出来,摸了摸他的头。

“没大没小!”应道枢跳起来,“那个和尚是不是说了我好多坏话?我跟你讲,秃瓢最不可信,一个个又秃又毒……薇蓝,出来,你听到了啥?”

一直在八云紫袖子里睡觉的狐狸钻出头来,“那三个家伙一起出力,我也钻不进去啦。以后想听墙角自己来啊。”

“口胡!我要是自己去偷听岂不是很没品?如果被抓住那我的面子岂不是都没了……”

“你一向没品啦。”

八云紫只是微微地笑着。

 

【我的名字叫做八云紫。】

【我记不得我的父母是谁,也记不清是谁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但是我差不多可以确定是这个叫做应道枢的家伙搞的鬼。】

【师兄,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你篡改过什么,但是我知道你会把选择权交给我。】

【我知道,你想培养出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个能够接替你的人。一个也许能够比你更出色,比你走得更远的人。】

【命运正在将我引导去向一个未知的境地,在此,我做出承诺,我走出的每一步都将忠诚于自己,忠诚于自己的心灵。】

【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这种时候……你应该东西南北各走四步,然后高喊:我不想做人类了!JOJO!!”应道枢摆出一个扭曲的POSE。

“听起来好没品。”

八云紫笑着说。

 

 

“别死啊。”八云紫转过头,不看应道枢的脸。

“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死亡。”应道枢淡然答道,“我将永生。”

 

 

 

 

六芒星形的魔导浮城悬停在万里之上的云端。

 

咔嚓。

魔法光镜破碎。

“想不到……他居然能发觉你的窥探……”

绿色短发的少女有些吃惊。

黑暗中,王座上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她的膝盖上似乎横着一柄长兵。

“这不算什么……那只蚂蚁并不是什么特别隐蔽的魔导器,或者说,我也没想过能瞒过他,只是稍微挑衅一下而已。”王座上,甜美的声线缓缓说道,“可惜越接近那个时刻,他就越谨慎,绝不会作出回应就是了。真是令我失望。”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你还要做出这种挑衅?如果真的破坏了整个计划……”绿发少女似乎完全不会使用敬语,王座上的人也不以为忤。

“如果我真的破坏了整个计划……我也没什么损失。反正到时候发怒的只会是应昆仑而已,我倒是很想看看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来杀我……真是好期待啊。”王座上的身影稍微直起身子,甜美的声音带着一点波澜,“无论谁胜谁负,活下来的那一方都能变成更为进化的东西吧……这就是历史与宇宙的宿命啊……那个能够生存到最后的人,能获得什么奖励呢?整个宇宙?还是更多……”

“你会毁灭一切,也会毁灭自己,莉莉丝老师。”绿发少女毫不客气地冷笑道。

“我也这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就没有人能够毁灭我了。”王座上的人长叹着说,“不要妄想逃避,应昆仑把你送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跟我是同一种人。”

“哼,你真是个狂妄自大的疯子。”

“如果宇宙的命运让我这个疯子活到最后,那么就说明在这个世界上,疯狂才是天定的真理。”王座上的人微笑道。

膝上的星月之杖也随着她的狂言闪闪发光,闪耀着破灭与重生的光芒。

 

 

 

 

事后统计,魔导浮城的基部被那一指破坏了31%,少了44%反重力咒文的飞翔城池迫降到印度洋上,休整了大约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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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n: The Way We Through,The God We Trust.

   

   

   “莱蒙,莱蒙?”

   莱蒙抬起头,政委眯着眼的脸出现在眼前。附带出现的还有另外几十名同志,他们的目光像是最炽烈的阳光,照得莱蒙脸都红了。

   “你生病了吗?”

   “没事没事。”莱蒙尴尬地擦了擦口水,“一不小心走神了……”

   “好的,好的,我亲爱的同志,走神,没错,我们每个人都会走神,这并不是什么大错。”政委沙哑干燥的声音像是死神镰刀的磨刀石一般嚓嚓嚓响起,“那么,亲爱的莱蒙,可以请你背诵一下我们伟大的敌基督之名吗?三个,只要三个就好。”

   “呃……请让我想想。”莱蒙涨红了脸,“嗯……撒旦之种……神之大敌……嗯……对……对不起,政委,我脑筋实在不好……”

   “神之大敌、撒旦之种、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谎言之父、名为恶龙的猛兽、黑暗之君……”政委掰着枯白的手指,一个个缓缓数过来,“莱蒙同志,也许你的确不爱动脑筋,但是请你至少不要在我们传达上级文件精神的时候打瞌睡。”

   莱蒙脸涨得通红,这次秘密的黑巫术乱交大会暨撒旦党罗马尼亚第三分部第七支部支部会议上自己可出了大丑,党委支部书记索菲亚不屑地看了眼自己,抱着自己那只黑猫梳毛,刚刚教训过自己的政委,死灵法师希亚,现在又坐回场中,在又大又白,你绝对不想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的油脂做成的肥腻蜡烛环绕中念诵宣讲起撒旦党上层的新指示。

   莱蒙心情愈发沮丧,浑身上下的毛也趴了下去,狼人头脑本来就不好,政委的嗓音简直就是赛壬的催眠小夜曲(当然了,美妙程度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说起来上次海妖文工团来这里表演了一次,啥时候能再来一次呢),没有当众打鼾已经是自己很有修养。

   好的,接下来的放松时间可能连半个母狼都不会瞄自己一眼,政委召唤出来的触手们只喜欢年轻女巫和那些美貌的吸血鬼小妞儿,而自己这种傻大黑粗型的肌肉壮汉似乎并不怎么符合他们的审美。黑暗世界的妹子们都围着英俊的血族帅哥,好吧,总有一天他们会上教会的火刑架。

   前辈(他现在去罗马尼亚总部工作了,撒旦党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曾经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一个女人等于四分之一个魔鬼。”

   当时还是头小狼人的莱蒙傻乎乎地问:“为啥啊?”

   前辈咕嘟咕嘟地灌了口马尿一般的啤酒,长叹着说:“因为都说三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啊。”

   莱蒙想,女人真是些魔鬼,就算以魔鬼的角度来说。有些女人连魔鬼都得绕道走,比如传说中天空之王城中那个连恶魔提起来都要发抖的名字。

   不过我们的大领主可不会怕她。莱蒙自豪地想。大领主是全欧洲黑暗国度的首脑,是魔鬼中的魔鬼,恶魔中的恶魔,撒旦中的撒旦。可惜据说他是个血族,唉,怎么会这样呢,大领主居然跟那些娘娘腔一个种族。

   怎么又想歪了,女人真是可怕的东西。那些总喜欢擅自招惹女人的家伙们迟早要招到报应的!赞美撒旦!

   

   “莱蒙?莱蒙?”

   “啥?”狼人抬起头。

   “请把我们撒旦党成员的种族列表背诵一下。”

   “………………”

   

   

   

   莱蒙睁开双眼,擦了擦糊在眼角的眼屎。

   昨晚的聚会真是一场噩梦,就算以狼人的标准来说也一样。

   

   莱蒙居住的镇子上有一户三年前新搬来的人家,其实只是一个单身学者,就住在莱蒙隔壁。原本那是一所只有一个人住的屋子,屋主死后第二天,那个学者就带着房产证明搬过来了。那家伙年纪轻轻,高高瘦瘦,一头卷发居然是宝石蓝色。刚来的那几天很是惹人注目,后来见他一天到晚只是在房里看书写作,要么就是在他家那大院子里面侍弄玫瑰,也就没人关注他了。

   莱蒙平日的身份是一个铁匠,打些锄头镰刀什么的,也承包一些金属家具制作,平时小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只是快到三十了还没有姑娘看上他这一点令他很伤脑筋。学者刚来的时候在这里订购了一些生活用具,还有两把小花铲,一个铁皮洒水壶。

   拿货的时候,莱蒙问他:

   “你是做什么的?”

   “……写诗的。”

   深蓝色发色的年轻人看起来有点局促不安,他穿着灰色衬衣和黑色细布长裤,看起来有些旧,但是洗得很干净。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奇怪的玩意儿,两块茶色的玻璃片遮住了他的双眼。

   “喔?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诗人?”

   “是的。”

   “你脸上那是啥玩意儿?”

   “啊,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儿。很方便,让人看东西更清楚,帮了我大忙。”

   “叫啥名字?”

   “嗯……还没想。”

   “你做得粗了些,要不我帮你改改吧。”

   莱蒙伸手出去想替他摘下那玻璃片,年轻诗人吃了一惊,猝不及防下没闪开。年轻人一下子用手挡着双眼,好像没了那玻璃片就看不见东西一样。

   莱蒙也吃了一惊,把玻璃片还给了他。

   

   “你的眼睛有问题?”

   “是的。失礼了。”年轻人把玻璃片重新架回鼻梁上,“没了那东西我的眼睛就会……我晚上再来吧。”

   说着拿着东西匆匆离开了。

   

   “真是怪人。”

   莱蒙想。

   

   当晚,年轻诗人带着两块镜片来了,请莱蒙重新打一副镜片架。

   莱蒙问他,这东西这么好用,为什么不找人合作卖他个几千几万副给那些贵人老爷们用呢?

   年轻诗人一开始嘟囔了几句什么时间线因果联系之类莱蒙听不懂的话,最后才很勉强地说因为特制镜片需要用到一些很罕见的宝石,而且还没有专门的打磨技术。

   想着说不准能靠这个发一笔的莱蒙稍微有点失望。

   

   第二天年轻诗人来取镜片架,莱蒙才想起来问他的名字。

   “我叫莱蒙,以后想打什么东西来找我就行了。小子,你的名字呢?”

   “嗯……夏洛特。夏洛特·斯卡雷特。”年轻诗人想了一下说。

   “这名字真他妈怪,你到底是哪儿人?”

   “外地人。”

   夏洛特报以一个微笑。

   

   多了这么个邻居其实不是什么坏事,原来的屋主老是喝醉,醉倒了就摔东西。莱蒙一开始看他前几年老婆死了的份上也就忍了。到后来实在忍不了就对着骂,还跟他打了几架,结了点梁子。

   现在那个叫做夏洛特的怪小子搬来后清静多了,虽说每天晚上他窗户都亮着,但是至少很安静。有的时候会弹奏某种奇怪的、莱蒙从来没有听过的乐器。音色带着金属的气息,叮叮咚咚的,很好听。

   他在屋前屋后种了一院子玫瑰,比起花匠种得都好。每年夏天开花的时候香气馥郁无比,晚上莱蒙都开着窗子睡觉。谁想要一朵花只要向他要就行了,基本上有求必应。

   根据莱蒙的猜测,他应该是某个贵族家族中幸运的小子,分到了一笔能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家产,就自己跑到这乡下来过自己的清闲小日子。诗人?好吧你看他写了那么久,也没有寄到大城市去付印,就知道水平不怎么样了……

   

   莱蒙打着哈欠开门。自己有的时候打铁声音很响,那小子脾气也挺好,没上门来抗议过。不过抗议也没啥用,我还得打铁。有的时候自己招妓回来,半夜叫床声天响,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定力真好啊。

   索菲亚就住在一条街外,那个婊子女巫,平时装作一副清高的年轻寡妇样,靠着遗产过活,但是这里没人惹她。黑暗社会的人知道她的身份不会动她,有些混混地痞欺负上门去,不久之后都神秘失踪了。在里世界谁都知道她跟自己养的那只黑猫上床,莱蒙想观看很多次,都被她一巴掌扇走了。

   希亚老头一个人住在镇外坟场,他的有些实验可能会搞出些动静,而且在那里实验材料也好找。最近他看起来越来越不像是个人了,每次莱蒙看着他都有点头皮发麻。他似乎觉得莱蒙很值得研究一样,老是问他要不要给自己改造改造,然后就能更好地为撒旦效力。开玩笑,莱蒙虽然不是处男,但还没觉得自己已经享受够了呢。要是搞得跟那老头一样看起来就萎,那还玩个蛋啊,蛋都没了。

   

   莱蒙坐在门前,脑子还是乱七八糟的,看着索菲亚摇曳生姿地走过。这婊子好像看上了夏洛特那小白脸,隔三差五就在他门前晃来晃去,不过没什么成果就是。你看,搞什么情调,还宣称要不耍手段泡到那小子,结果都一年了也没成功。要是她硬下心肠来用巫术搞点鬼,那小子还不早就爬到她床上舔她脚趾了?

   “别瞎转了!”莱蒙看得眼晕,大吼一声,“夏洛特刚刚出门去买墨水去了!明儿个再来吧!”

   “哼,明天?你又忘了昨晚上面说了什么吧?这么闲?”索菲亚瞟了他一眼,“教会已经往我们这里派了骑士队伍来清剿魔物,三天后就到。作为回报,我们在撤退前要把这镇子在今晚血祭干净。到了明天,英俊的夏洛特就是一具尸骨了,今天不睡到他我怎么能甘心?”

   “……………………啊?”

   莱蒙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索菲亚最后没能等到夏洛特回来,转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身后还跟着那只黑猫。今晚的大行动可不是闹着玩,平时小打小闹拖一两个人出去活祭什么的还可以伪装成野兽侵袭或者意外事故,不用做太多准备。今晚可得做好大准备,整个镇子,一千多人,全部将作为献给撒旦的祭品,这可要好好准备。

   

   她前脚刚走,提着纸袋的夏洛特就回来了。

   平日安详的小镇现在有着某种危险的气息,夏洛特墨镜后的双眼没有丝毫波动,推开门走了进去。

   把袋子放下,整理好后,他坐在书桌前,添上墨水,用羽毛笔挠了挠头发,然后在崭新的羊皮纸上慢慢写下几行字:

   【有罪的犹大】

   【一个背叛者,他背叛了他的神,他的基督,他的弥赛亚。】

   【一个如同基督那样,能够给予大地救赎的人,能拯救这个世界于堕落、污秽、罪恶的人,必将遭到世界的惩罚。因为这样极端的纯白,这样的极端的善,这样极端的圣洁,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地不配亲吻他的双足,风不配流过他的咽喉,他应该居住在神的国度,作为尊贵的神之王子,理所应当地享用一切,因为他是基督。】

   【但是他来到了污秽的大地,用他至为尊贵的双手去抚摸麻风病人,用他比天使更神圣的语言去点醒罪大恶极的人。然后他被自己的信徒出卖,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基督。】

   【亲手出卖了自己的神,犹大啊,你的心情如何呢?你屠杀了真正的圣子,你手中握着流淌的纯白色血液,以及那受到诅咒的三十枚银币。】

   【我宣判你的罪行,你因背叛了自己的爱,而被惩罚永世孤独。你将永世痛苦。】

   

   咚咚咚咚。

   稍微有点急促的拍门声。

   夏洛特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起身披上大衣去开门。

   

   “夏洛特,你这小子,快点离开这里吧。”

   这是开门后莱蒙说的第一句话。夏洛特不易察觉地扬了扬眉毛。

   “出什么事了吗?”

   “你别管,不关你的事。我只是告诫你一句,不想被撕成碎片的话,现在就收拾东西,别带太多家伙,带最值钱的东西,马上离开,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最迟今天太阳落山之前,我不想在天黑以后再看见你出现在这个镇子里。听明白了没有?”

   “我知道了。”

   夏洛特淡淡地点了点头,合上了大门。

   “………………”莱蒙愣了好一会儿,本来他以为起码得花二十分钟,还得用上武力威胁,最不济就得自己把这小子打晕然后把他往外面找个树洞一塞,到时候那些圣骑士来了自然能救下他……怎么这么轻松简单?算了,反正他死他活也不关自己的事,自己也尽到了邻居的责任,大不了到时候自己不出手,让索菲亚吃干了他……

   莱蒙晃了晃自己的大脑袋,回家去收拾细软了。

   今晚会是一次畅快淋漓的猎杀吧,他不由得舔了舔嘴唇,黑暗的血液再一次剧烈地在血管里搏动起来。

   

   

   这座小镇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任何痕迹,就算在教廷的秘密卷宗中,也只是作为一个数字,在被黑暗势力灭绝的居住点记录中留下一个淡淡的记载。原本似乎有记载这座小镇的名字,但是在一次失火中,部分卷宗被烧毁了。

   于是它彻底湮没在无尽的时间中,埋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埋藏在某几个人久远的记忆里。

   

   就在这个傍晚,镇子一切如常,直到最后一线夕阳落下,镇口出现了一些黑影。

   那是数百头野兽。狼、熊、猞猁、甚至豹,一个个体型庞大,双眼中闪烁着红色的危险光芒。它们的脚步轻捷无声,像是拥有智慧的黑沉雪片一般悄悄包围了整个镇子。

   他们中轻捷的窜上了屋顶,在墙头暗暗遁行。笨重的蹒跚在街边的黑暗中,蓄势待发。

   灰暗的天幕下,黑色的病毒已经潜入了这座无知城镇的躯体。

   第一个镇民没能惊呼出声就被咬断了脖子,第二个第三个也是。直到第五个人失去一只手臂,惊叫惨呼才响彻了街道。

   开始人们只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兽群袭击,民兵们举起火把,拿起了刀枪,组成防线抵御着野兽们的冲击。

   事实上他们的训练很有效,抵挡了整整十几分钟,直到他们发现自己倒下的同胞再次站了起来。

   魔鬼的干预已经显而易见了,街上所有的人乱成一团,最训练有素和勇敢的战士挡在最后,所有人都乱哄哄地向着镇中心的教堂涌去。

   教堂是镇中最为坚固的建筑,在黑暗力量的威胁下,神父取了圣水出来,分给众人饮用,只可惜圣水十分有限,每个人又都想多喝些,十几个人轮过之后就没有了。

   三百多人将教堂挤得满满当当的,大家都尽力往里缩,数十名民兵把椅子堆成防线,抵御着野兽的侵袭,暂时稳定了下来。

   正当教堂里的人慢慢安心下来时,刚才饮用过圣水的十几人纷纷嘶吼起来,他们全身血管浮凸,目露疯狂之色,对着身边的人大肆撕咬。神父狂笑着化作无数蝙蝠,飞上耶稣像,在耶稣头顶蹲踞,大笑道:

   “愚蠢的人类啊,投入可爱的地狱的怀抱吧!”

   随着他的大笑声,慌乱的人群中有数人当场变身,全身长出灰黑色长毛,身材暴增,脚踵与手掌扭转变形。

   毫无悬念的屠杀。

   

   

   三分钟后,莱蒙懒懒散散地站在教堂门口,身后就是血池地狱。

   那个蹲在基督头上装逼的傻屌吸血鬼不满地抱怨,说你们狼人怎么老是喜欢搞得零零碎碎的,让我们吸血鬼吃饭都得一块一块捡起来啃,把我们拉到跟你们一样的野蛮粗鲁水准了。所谓吸血是一件很愉悦很爽快的事,在那一刻吸收和继承对方的全部人生,这是一件很神圣很庄严的事,不是跟你们啃蹄子一样的野兽派做法。

   莱蒙不爽道我们狼人又不是给你们一群傻屌二世祖服务的,你们要吸血自己去抓来吸血,自己不动手还他妈要我们把人类洗洗干净装盘子里送上来是不是?要不要在脖子上扎个蝴蝶结?而且我们又不吃生肉,别老把我们当成原始人,我们现在都讲究烤到三分熟,洒的香料也是从东边进口的,你们一群喝血的N……才他妈原始人。

   那个吸血鬼大怒道你这头长毛狗说什么?我们吸血鬼玩的是智力,跟你们这群……

   最后索菲亚书记站出来一人抽了三个耳光,怒吼道你们他妈的想打等杀光人再打,两个S……拖后腿等到圣骑士来了就等着大家一起晒圣光浴见上帝他老人家好了。现在给我立刻左转每人一条街一间房子一间房子搜过去三二一给我滚!!

   

   不知道为什么,索菲亚书记今天看起来火气特别大,几个狼人吸血鬼灰溜溜地滚去砍人了。死灵法师本来抱着手在那里围观,索菲亚一瞪眼也缩着脖子叫起一票僵尸去搜街了。

   

   

   一千多人的城镇,其实现在已经死亡的只有四百人左右,剩下的大部分人都躲在自己家里期望着民兵可以击退来犯的敌人。现在惨叫已经渐渐平息,但是魔鬼的嚎叫依然在天空中回响。街道已经被僵尸和野兽封锁,逃走的路已经被堵住了。有的人打算在家中负隅顽抗,有的人躲到了地下室。

   没关系。

   就像吃螺蛳和田螺一样,黑暗世界的居民们只要嗅着气息,慢条斯理地踢开门,打开地下室的盖子,然后一个一个揪出来处决就行了。事实上大家都觉得这种运动饶有趣味又娱乐身心。

   虽然莱蒙不觉得欣赏别人的恐惧和痛苦是一件娱乐身心的事——他觉得那相当无聊,在变身狼人的时候控制自己的基本上是破坏和杀戮的欲望,大家都不是刚刚觉醒的菜鸟,这才能用理智与逻辑去控制自身的行动。他不会跟那些N……蝙蝠一样去折磨受害者,他习惯的是简单明了地一爪子完事,心情实在不好或者有某个猎物特别难缠才会多赏它几下。

   “你是莱蒙?我是你的朋友贝尔啊!求求你……放我一马吧!我会为你祈祷的!”

   莱蒙低头看了看,是自己身上平时穿的衣服暴露了自己吗?还是五官特征没有被兽化消磨干净呢?

   “虽然平时我们经常喝酒,我好像还欠你一点酒钱。但是没办法啊,今天我有工作在身,不能陪你喝酒啦,欠你的钱下次再说吧。”

   “我求求你!只要放我一次!看在我们友谊的份上!我没听你的话是我不好!”贝尔抱着莱蒙粗壮的大腿哭号。

   “嗯,工作是工作,私人友谊是私人友谊。”

   莱蒙扭断了他的脖子,耸耸肩。

   “如果能在地狱里再见的话,再一起喝酒吧。”

   

   下一家是自己的屋子……嗯,里面没人,跳过。

   下一家是……夏洛特那小子。那家伙早就逃得没影了吧。说起来今天下午自己跟贝尔喝了几杯,跟他讲要跑远一点结果那傻瓜没信,你看,挂了吧?

   淦!

   莱蒙瞪大了眼睛。

   他家里的烛光依然亮着,那个高瘦的影子依然伏坐在窗前奋笔疾书。

   这S……!莱蒙甩甩爪子推开了他的院门。

   就让我来终结你的生命吧,只要一瞬间,不会比切菜的时候切到手指更痛苦。

   

   庭院里的玫瑰在夏末妖艳地绽开,在暗黑的天幕下散发着血一样的光泽和馨香。

   莱蒙一脚把门踹开,大步走进去。

   夏洛特就坐在厅堂的窗前,写字桌上点着三根蜡烛。两只羽毛笔斜插在墨水瓶里,桌上摆着一卷羊皮纸,上面纤细华丽的拉丁文似乎是用红色的墨水书写的。他正单手支颔,出神地望着窗外杀戮的夜景,深蓝色的卷发在血色的晚光中透着某种非人的气息。

   莱蒙大吼道:“喂!小子!不走的话就准备受死!我会给你一个安详平静的死法。”

   “你这头蠢狗!给我住嘴!”

   “淦,是哪个混账骂我蠢狗……索菲亚?”

   莱蒙这才注意到在黑暗的角落里,那个婊子女巫索菲亚正面向夏洛特半跪着,她面色苍白又激动,像是吃了什么药一般。

   “跟我一起,跪下!然后恳请大人饶恕自己冒犯的罪行!”

   “大人?他?为啥?不会吧?”

   “你这蠢货!”

   

   夏洛特·斯卡雷特转过头,鼻梁上依然架着那副茶色墨镜,在黑夜中看起来有点滑稽。

   “莱蒙?”

   “啥?”(“要加上尊敬的大人!”)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居民们要悲惨地死去吗?”

   “嗯……因为我们被圣骑士们逼走,然后要作为报复?上面好像是这么说的。”(“记得加上尊敬的大人啊!蠢狗!”)

   “是为了保持社会的动态平衡。”

   “啥?”(“你给我有点礼貌!我平时怎么教导你们的!”)

   “世界的平静,需要一个稳定的社会结构。平衡游戏是一种很无聊但是又很必须的残酷游戏。黑暗与光明,我们需要一个能够互相制衡的社会结构,才能够取得稳定。”夏洛特转着羽毛笔,眼神藏在墨镜后面看不见,声音低沉又柔和,“这是世界的规则,是世界的法律。过界者必然要遭到世界的反噬。于是我们就作为那只天罚的手,去惩戒和警告对方。”

   “哎?但是我们干嘛不去直接找骑士牧师打,而是屠杀平民呢?”

   “因为他们选择了基督。”夏洛特卷起羊皮纸,“他们在心底里与基督定下了契约,那就要承担自己做出选择的风险。当他们祈求基督的庇护时,他们也就该做好心理准备承受撒旦的怒火。”

   “这其实是一盘很无趣的棋,双方的棋子无穷无尽,两个棋手百无聊赖,只能互相争夺场面上的优势,却又谁也不能吃掉对方的国王。因为根本没有国王。或者说,双方持有同一个国王。”

   夏洛特把所有的羊皮纸塞进皮箱里,然后推开窗子,在窗前的枝头摘下了一朵嫣红的玫瑰。

   “我种了许多玫瑰,等待着一个外星来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等待她来到我的花园。她也许会带着一只狐狸,还有一条蛇。在另一个星球上,还有一朵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玫瑰……”

   夏洛特突然住口不言。

   “命运是不能剧透的。”

   

   他把玫瑰别在衬衫领口,提起皮箱,大步向门口走去。

   “走吧,小公主要来了。”

   

   夏洛特·斯卡雷特漫步在废墟的街头,像是传说中吹奏魔笛的笛手一样,他的背后跟着一长串摇摇摆摆的身影,而且队伍还在慢慢变长。狼人、吸血鬼、女巫、死灵法师、邪教徒、僵尸、白骨、死灵……他们自行排成一排,跟随着他们的大领主,走向无人知晓的深远黑暗。

   

   一院玫瑰突然全部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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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此身飘蓬,昨日流水西东;世界变奏,十亿光景匆匆

 

 

  那是一双黑夜的眼睛,黑洞,深黑色的漩涡在瞳孔处缓缓旋转。

 

  八云紫觉得一瞬间,自己的时间感开始混乱。记忆一点点开始松散,像是泡在水里的麻线,绞在一起的丝线在水中慢慢洇开,颜色逐渐变淡,变浅。

 

  上一瞬间,她好像还在耶路撒冷的街头,和应道枢商薇蓝一起坐在墙头,用吃剩的饼子丢在墙角撒尿的人。夕阳照在三人肩头,伊斯兰礼拜堂的-圆顶金碧辉煌,像是阿拉丁的传说中那样闪烁着奇幻的光辉。

  在那一瞬间八云紫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这里有神灯,有包着头的英俊青年铁匠,有纵横七海奇遇不断的冒险家,有美貌的公主,有精灵,有巨人,有巫师,有神明,有富可敌国的绝世帝王,有通晓一切知识的智者。

还有一个总是满口胡言的兄长,和一头不声不响的白色宠物。

 

  下一瞬间,她和应道枢站在黑色的森林里,阴森的灰色天幕下,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黑袍法师正在使劲推销自己的商品。一颗颗她认不出来的大树,伸展着死去的肢体,在寂静而冰凉的晨曦中摆着唯一的姿势。

  森林里似乎有声音在窃笑,某种古怪的野兽的脚步声。八云紫走过去看,那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她不为所动,在一棵树上找到了那个负责声效制作的家伙。那个狼人很尴尬地笑了笑,跳下树来,一溜烟跑走了。

 

  再下一个瞬间,她和应道枢站在一座黑色的城市门口。

  这座城市很奇怪,上一秒钟八云紫发誓那块森林里什么都没有,然后应道枢打了个响指,空气中似乎有个肥皂泡啪一声破裂了,接着那座哥特风的城市就那样出现了。近得八云紫都能看见守门人苍白的指骨。它坐在一块岩石上,扶着一柄镰刀,用一块黑色的骨头打磨着刀锋。护城河后,高达数十米的黑木城门吱呀着放下,沉闷地砸在红黑色的土地上。

 

  接下来的记忆十分混乱,她跟应道枢并肩走过吊桥,走过红黑色岩石铸成的大地,广场四周无数双红色绿色的眼睛俯视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然而八云紫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前方有一个东西在召唤,有某种宿命一般的牵引力,在暗黑的深渊中招手。某种超越音域范围的狂悖圣歌在潜意识里咆哮奏响。

 

 

  黑色的城堡,那高耸入云的巨塔。

  走完那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后,八云紫第一次看见夏洛特·斯卡雷特。

  记忆在这里清晰得像是一部慢格推进的电影,八云紫看着夏洛特·斯卡雷特从黑暗中他的王座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近,执起她的右手,轻轻一吻。

  【欢迎你,无上尊贵的天命之子。】

  他的双眼藏在茶色的墨镜后,嘴角咧起如同弯月。

  “看见没有,这就叫传说中的邪魅一笑。”应道枢眯起眼睛仰起头, “吾友,好久不见。”

  黑之城堡中,无数烛光一刹那颤抖起来。

 

 

  那是一双黑暗的眼睛,浓郁到化解不开的黑暗,黑玉一般的眼球,盈满了整个眼眶。比冥界的镜子更迷人,比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更美丽。

  八云紫捂住太阳穴,记忆在加速崩散。世界在侵蚀大脑,一点一点修改记忆。

 

  有一会儿,她想起了在耶路撒冷的时候,应道枢坐在墙上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关于爱与背叛。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叫做犹大。

  犹大游荡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然后有一天遇见了耶稣基督,基督感化了犹大,并把犹大收做门徒。

  然后,在耶路撒冷,犹大背叛了基督,将他出卖,令他死于十字架上。

  耶稣死后,犹大自缢了。

  但是应道枢告诉八云紫,犹大自缢了,但是没死成。

  于是他只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游荡,直到世界终结。

 

  然后她又想起来另一个故事。

  在那片黑森林里,她与应道枢漫步在数不尽的山毛榉中,然后应道枢给她讲了另一个圣经上的故事。

  亚当的长子,该隐。

  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杀人者,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亚伯。

  神令他永远被流放。

  据说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吸血鬼。

  应道枢说,世界上没有神。

  该隐自己流放了自己。

 

 

  那是与生命一起诞生的久远,是能看破一切迷雾的洞见。

 

  “为什么要戴着眼镜呢?”三人在黑暗的神殿中漫步,八云紫问道。

  行走在最前面的城堡主人顿了一下,回答道,“因为摘下眼镜后会看到许多自己不想看的东西。”

  “不想看到的东西?”

  “是的,比如说命运。能改变的、不能改变的、悲伤的、痛苦的……”

 

 

  那是一双能改变世界,改变因果的眼睛。

 

  夏洛特扶起软倒的八云紫,除了他们,殿中早已空无一人。

  “阿紫?”他试着这么叫道,这个词语有些生疏,却又隐隐像是熟稔到脱口而出。

  怀中的金发少女渐渐醒来,明丽的双眸盯住了他的脸。

  “…………洛缇?”

  “啊,是我,你醒了吗?”夏洛特微笑着将她抱起来,“今天就是你正式成年的日子,走吧,别又突然晕倒了。”

  “把我放下来!”八云紫涨红了脸,“真讨厌!我自己能走!”

  夏洛特低声笑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将她一步一步抱上了高塔之顶。

  直插入红色云霄的魔王之塔,不知何时,这座城池早就离开了现实世界的罗马尼亚。

  异界黑色的天空,红色的血云,妖魔天,黑暗的世界。

  塔下,是无数黑暗生物。一眼看不到尽头,在荒芜的黑红色大地上密密麻麻地蚁般聚集。

  他们仰着头,仰视着他们的王,仰视着他们的公主。

 

  “看吧!!”

  夏洛特不顾她的尖叫,将八云紫高高举起。

  “看着你的子民!看着你的疆土!看着你将掌握的无限世界!!”

  夏洛特对着塔下的一切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高呼,

  “看吧!我们的基督!”

  “我们的基督!!”

  无数道声音一起高呼。

  “看吧!我们的弥赛亚!”

  “我们的弥赛亚!”

  “我们的救世主!!”

  “我们的救世主!!!”

  “乌拉!!!!”

  “万岁!!!!”

 

 

  八云紫,敌基督,被初代吸血鬼、众天之君之一的夏洛特·斯卡雷特(曾用名该隐、犹大等,有部分学者怀疑是撒旦和路西法的原型)抚养长大的魔之堕落王女,今天正式在她的亿万子民面前亮相。

  数十种异族语言的欢呼、赞美,无尽海啸一般涌过异世界的天空,八云紫踌躇满志地站在此界之巅,俯视着芸芸众生。

  “怎么搞的跟狮子王一样……”她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接着却觉得怪异,狮子王是什么?自己这十八年来居住在黑暗之都里,从未听过什么狮子王……

  扶着她的肩膀,站在她背后的夏洛特·斯卡雷特仰头看着异界暗红的天空,茶色的墨镜下是恒久不变的悲伤。

  在他背后,一个模糊的女子虚影低低地笑着。

  【辛苦你了,夏洛特。】

  他转过头去,看见那只白色的狐狸蹲坐在那里,笑得很苍凉。

  “彼此彼此。”

 

 

  应道枢知道,那双眼睛是一双悲伤的眼睛。

  他的面前放着一瓶没有任何标签的酒,他打了个响指,瓶塞自己跳了出来。

  夏洛特取出了两个水晶杯,摆在桌上。

 

  第一杯酒。

  血红色的蜜酒倾入水晶高脚杯,应道枢与夏洛特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

  应道枢将食指悬在杯口,一滴暗红色的鲜血从指尖滴落。夏洛特同样逼出一滴血洒入酒杯。

  二人对换了酒杯,然后托起酒杯,碰杯,饮下。

  第三杯酒。

  夏洛特凝视着蜜红色的美酒。

  “你是个疯子。”

  “Maybe .”

  “如果你那天在印度没有一击突破莉莉丝的城,那么我打赌,她会意识到你正处于数千年以来的最低谷,抓住这个机会,马上以真身降临,然后把你和天命之子撕成碎片,吞掉你们,就像吞掉一只老鼠。”

  “我不否认有这个可能。”

  “你应当知道,我爱着你如同爱我的亲兄弟。”夏洛特把酒杯放下,交握双手,面色痛苦,“每一次我们中有一个陨落,我都会痛苦得如同死去一百万次。我早已疲倦于争斗。”

  “你应当知道,我们的生命没有终点。或者说,我们从未生过,又何来死亡?”应道枢科科科地空洞怪笑起来。

  “我想我们是活着的。”夏洛特举起酒杯,“不然我们为何在痛苦?”

  应道枢举起酒杯,“敬你这句话。”

  “最后一个机会,你还可以反悔。”夏洛特凑近头,低声道,“现在,把酒杯放下,然后吃掉天命之子,取回你的权柄,你就依然是纵横无忌的昆仑君,你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你依然永生不死,万劫不灭,直到宇宙的尽头,直到一切的尽头。”

  “永远,多么可怕的字眼。在永远的面前,区区十亿年就是电光火石、白驹过隙的那么一瞬间。”应道枢耸耸肩,一饮而尽,“我会害怕的。我害怕孤独和寂静的世界。”

  夏洛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似乎想把整杯酒泼在地板上。

  “喝下去吧,我亲爱的兄弟。”应道枢说。

  夏洛特用左手摘下眼镜,过了好一会儿,他呜咽起来,重新戴上了。

  “那是宿命,你也无法改变的宿命。”应道枢说。

  血族的眼泪滴进水晶杯中的酒液,瞬间混为一体。

  夏洛特颤抖着将酒杯凑到唇边,慢慢喝了下去。

  啪嚓。

  他手中的酒杯摔到地板上,变成了永远无法修复的无数碎片,这是命运的宣判。

 

  两人站起身来,紧紧拥抱,互相亲吻对方的面颊。

  神圣的契约已经定下。

  应道枢拍拍双眼呆滞的八云紫,“她多久能醒来?”

  “世界变动后,她身为最重要的节点大约……三分钟后吧。”夏洛特大略计算了一下。

  “那我呢?”

  “别抵抗,放松,三秒钟后。”

  “保重。”

  “保重。”

 

  应道枢高瘦的身影消失了,看起来有些颓靡。

 

 

 

  应道枢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某一次他摸着八云紫的头,慢慢说:“要是有一天,我离开你,你可得怎么办呢……”

  当时的八云紫把他的手甩掉,然后说:

  “第一,身为一个成年人,就要有自立的觉悟。”

  “第二,你是我的师兄,或者说是师父。那我就不允许这份羁绊消失,我和你这两个个体,将会永远因为这份羁绊而联系在一起。”

  “第三,如果你死了,我会怀念你的。”

  应道枢摸摸她的头,微笑起来,

  “说得真好,我会永远陪伴你的。”

  “不要吧,你这是性骚扰宣言吗?”

 

  在夏洛特摘下墨镜,用漆黑的瞳孔与八云紫对视的那一刻,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会伸出手捂住自己兄弟的双眼,然后告诉他自己反悔了。

  然而那只是怀疑。

  他是昆仑君。

 

  应道枢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绿发少女。

  绿发少女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嗔怒道:“纱布师兄,你怎么又睡着了啊。”

  “没什么……做了个梦……梦里有好多大姐姐……”

  “我真是怀疑你这样的蠢货是怎么成为众天之君的啦……”

  “小幽香啊……你见过哪个众天之君是正常人……”

  “莉莉丝啊。很强呢。你送我去她那里修补经脉的前几个月,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呢。”风见幽香高兴地挥舞着一柄几乎跟她一样高的星月法杖,“而且我把她的法杖偷下来了喔。”

  “………………”应道枢凝视着那柄银色的法杖,苦笑起来。

  “真是个好买卖……走了一个,来了两个……”

  “啥?什么叫走了一个来了两个?”

  “没事,我在缅怀你的师妹……”

  “咦?哪里蹦出来的师妹?我这十几年一直看你看得很紧啊!混账!又给我拈花惹草!!”

 

 

  在世界转折的那一瞬间,八云紫看见了世界上最深邃的双眼。那一直在耳边回荡的圣歌似乎一瞬间清晰起来。

  那是夏洛特·斯卡雷特的双眼。

  那一瞬间扭曲的不只是世界,八云紫本能地用自己的内心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去抵抗整个异化的世界。

  她抵抗了整整两分三十一秒。

她最后一个感觉是,某种很珍贵的东西,悄悄地沉入了自己心灵最深处,也许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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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星辰之光,天上天下无双;万世同归,众天日月相辉

 

  “你知道为什么金字塔建造工艺高超,连一张纸都插不进去吗?”

  “………………”

  “………………”

  “………………”

  “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如果是阿紫的话一定会问‘为什么啊师兄我好想知道喔’而不是像你这样用鄙夷的眼神看我啊!”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讲个超级欠打的冷笑话。虽然我不知道阿紫到底是谁,但是我对她所遭受的悲惨待遇表示真切的同情。”

  风见幽香努力伸直胳膊用星月之杖敲应道枢的脑袋,应道枢一踹座下的骆驼,骆驼噗嗒噗嗒地跑走了。

  

  风见幽香披散下一头绿色卷发,吸收着埃及北回归线上的太阳能量,胡夫金字塔的巨大阴影在黄沙中映出二维的几何图案。茫茫沙海远方海天相接的地方灰蒙蒙的,看不清东西,无边无际,整个世界就像是一盘细沙。世界的边缘是什么呢?古代那些离开家乡横穿大陆的冒险者,那些用芦苇与莎草做出小舟度过海洋的勇者心里是这么想的吗?

  “要不要去那里逛逛?”她眯起眼睛,望着金字塔的庞然身形,舔了舔嘴唇,“有很强的能量波动。看起来有些好宝贝。”

  “……那可是别人睡觉的地方啊。”应道枢瞄了瞄她肩上扛着的纤长手杖,“不过毕竟是太阳圣子曾经被供奉的国度,里面有些实用收藏品也是无可厚非的啦。”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大Boss,有啥好东西都锁在地下迷宫里,坐等我这样的新生代勇者一样一样去收集,然后天下无敌来轰爆你们,真是无聊得可以啊。”幽香摇了摇头,虽然看着只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却故意装得一脸成熟。

  “总有些家伙喜欢玩游戏来耍人,这种愉快的成年人乐趣不是你们这班小年轻可以体会的啦。”应道枢叹了口气,跟着幽香的骆驼一起噗啪噗啪地转向,向着胡夫金字塔前进。

  

  应道枢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风见幽香扛着的那枚手杖上。

  那支星月法杖看起来相当不凡,质地不明,通体半透明又带着银色的光泽,长约两米,杖头是一道硕大的弯月,中间嵌着一枚五角星。内里偶尔会在持有人使用术法的时候闪过七彩光华。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至今还没有人找到破坏它的方法。

  月之大魔导莉莉丝的随身配兵【星辰之光】,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很大可能没有之一。它的基础功能是增幅持有者的能量,就算是风见幽香这个新晋天阶的小家伙在持有它的情况下也可以独力轰飞喜马拉雅山脉。但是应道枢知道,它真正的作用是能够无限制地输出能量。是的,违背基本物理常识的无限制输出能量。不可思议的永动机,基本上,使用者只需要考虑自己会不会被余波轰碎,释放流量只限制于持有者的能力。

  除了少数盘踞在这个世界角落的存在,没有人知道这逆天金手指级宝物的运作原理,只知道莉莉斯曾经用这枚法杖一击打穿了整个北欧神系的九层世界。

  那天,应道枢也在场。

  骆铃叮叮当当,他想起了那一瞬间,通天彻地的光芒照耀了整个神话世界,九层世界,从奥丁神国到熔岩之土,从巨人国度到永夜地狱,无尽的神话与传说、史诗中的巨兽、残破的英灵殿、在众神黄昏中陨落的无数天神,在那响彻天地的狂笑声中化作飞灰。虚伪的星星雨一般坠落,贯穿整个异世界的世界之树发出无声的呼啸。他坐在泰坦的肩头,纵声长歌,白衣黑发长辫的女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收集着能量数据。

  那个身影高举星辰之光,纤长手臂上银白色的魔纹绽开到极限,她在宇宙的崩坏中狂妄地站在世界中央,无量无尽的光芒将这世界一寸一寸碾成劫灰,一点一点变成不存在的虚无。

  

  

  在接近金字塔的时候,星辰之光闪起了一道柔和的白芒,像是在指引着风见幽香走向胡夫金字塔。

  “你看你看!”风见幽香兴奋得在骆驼背上站了起来,要不是应道枢咳嗽了两声似乎还想不顾骆驼的死活蹦跶两下,“按照东方仙侠小说的套路,这就是奇珍异宝与我有缘的征兆啦!谁敢抢我的宝贝,我就要把他轰成渣渣呀!”

  前面金字塔还是有些卫士把守的,应道枢拍拍额头,阻止了她一炮将半个埃及变成人间死域的冲动,使个隐身法,牵着风见幽香的手飞上了金字塔北面的入口。

  入口里面黑黝黝的,星辰之光的柔和光芒直指甬道内部,二人迈步进去,没走几步光芒就转了方向,指向了边上的墙壁。

  “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轰开吗?”风见幽香看起来很兴奋。

  “我只不过把你送去莉莉丝那里多久时间……别被她带坏了啊。”应道枢很无奈地用手指敲了敲某块石头,巨石闪过一道光华,然后开启了一个闪烁着水光的通道。

  风见幽香想都没想就跳了进去。

  “………………”应道枢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记不住教训吗……”

  

  金字塔的地底到底存放着什么东西一直是个未解之谜,自古以来专家学者们写了好些论文,在各种报纸杂志上打着旷日持久的口水仗,收了若干稿费,笑纳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荣誉,申请了数额巨大的研究经费,买了好些靠谱或者不靠谱的探测器械,去实地旅游了几圈,做了些无伤大雅的探测——全部研究完?开什么玩笑,事实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所以在我们目力可及的人类正常历史中,没有人知道,金字塔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风见幽香现在知道了。

  

  在金字塔的地底是一个异型法师塔。

  风见幽香出现在一间小传送室里,四面是巨石,房间里除了地板上的传送阵外空无一物。她顺着法杖的光芒走出门外,这里是一条长廊的尽头。星辰之光指着甬道的一侧。

  风见幽香跑了一圈,大概搞清楚了这里的地形构造。

  整个地宫呈回字形,四周边上有十几扇门,中间就是星辰之光指着的最终目标。

  风见幽香一扇一扇打开边上的门,打算在进入核心地区之前先搞清楚周围的虚实。

  第一间是储藏室,里面堆积着大量魔晶宝石等等标准魔力通货。

  第二间也是储藏室,这次里面摆放的是大量食物与饮水,被一道结界保护着。

  第三间……

  风见幽香一扇门一扇门打开,魔导实验室、图书室、仪式场……

  这稍微有点熟悉的布局让她微微觉得有点不妙。

  她忍不住走到了通往中央的甬道里,尽头是一扇黑色的金属门,上面似乎有封印存在,她用星辰之光轻轻一磕,封印就消除了。

  风见幽香吞了口口水,推开。

  星辰之光进行了一次微观上的能量爆发,瞬间消失不见。

  

  中央地室十分广阔,粗略估计可能有一个标准足球场的面积,高度大约在十二米左右。

  在这间地室的中央矗立着一根晶黄色的巨柱,正平缓地放出温和的魔力波动。上面连着许多管道。

  最吸引人注意力的不是那根晶柱,而是呈放射形散布在晶柱四周的巨型圆柱容器。每一个容器都是半透明的,里面充满了淡黄色的液体。

  每个容器里都泡着一个人体。

  都是女人。

  

  

  风见幽香面色阴沉,不光是因为得手没多久的神器消失,也是因为她猜到了是谁搞的鬼。这种手法,这种风格,她明确地见识过。

  一具容器里,白色长发的高个白种女人睁开了眼睛,乳白色的瞳孔锁定了僵立在门口的风见幽香。手中的星辰之光轻挥,她的嘴角微微咧起,然后做出了一句话的口型:

  【小幽香,这玩具还好玩吗?】

  

  虽然出场很有反派BOSS的风范,但是莉莉丝从容器里爬出来的时候很不得体地摔了一跤,光着屁股趴在地板上的造型很是非主流。

  “该死!把我扶起来!”

  “你先穿上衣服吧。”

  莉莉丝揉了揉眼睛,把营养液擦干净,又打了几个喷嚏,把喉咙里的残液咳出来,这才睁开眼瞪着门口扶着额头的应道枢,全身上下赤裸的肌肤表面,无数漆黑魔纹随着她的心情起伏时隐时现。

  “我跟这具肉身魔力同调还要花一会儿,你这混账就看着我躺着吗?”

  “Why not ?反正这具身体调制得不错,胸大腰细腿长,脸也不错,我看一会也好啊。”

  “哼,我在月都特意定制的顶级身体,VIP贵宾特别版,你这等穷逼用得起么?”

  “……你们两个……给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风见幽香捂着脑袋,黑着脸把地板上的莉莉丝扛起来,这具身体身材高大,足足比幽香高了快两个头,一对巨乳刚好顶在幽香的小脑袋上,察觉到这一点的幽香脸更黑了。

  “没关系没关系。”莉莉丝还有闲心拍拍她,“你也会长大的。”

  “再叽叽歪歪我就把你丢下,然后踩上一百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莉莉丝笑得很狂妄,于是幽香真的把她扔到地上,照着脸踩了一百脚。

  

  

  埃及的落日很美。

  三人坐在狮身人面像头顶,静静地看着西天。

  莉莉丝在此地的窖藏还是很丰富的,应道枢很不客气地拿了好些奢侈品,比如通过魔导术精制的红酒之类的。

  准确的说,是两个人在看落日,幽香很不情愿地睡着了,倒在莉莉丝膝上。这也不能怪她,禁咒级的催眠术偷袭,一头古龙也得躺。莉莉丝换上了一身黑色法师袍,正饶有兴致地用一支绘阵毛笔在她的脸上涂鸦,以报刚才的踩脸之仇。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这么计较。”应道枢点了根香烟,烟卷上还有制作者的花体字签名【E.Y】。

  “不能跟你比,我只有五万岁而已。”莉莉丝从他身上摸出那只特制的黑色烟盒,抽了一根出来点上,馥郁的冷香在空气中缓缓飘散,“就算在十二众天里,我也是最年轻的啊。”

  她斜瞟了应道枢一眼,道:“夏洛特是不是说了些我的坏话?说我一定会吞噬你,当我知道你……现在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话?”她皮肤上密布的黑色纹身随着这句话也渐渐绽放起来,看起来危险而妖艳。

  “你可以试试看嘛。”应道枢不为所动,又倒了一杯红酒,“说不定一下子可以吃到六枚天之核呢。”

  “我可不会那么没品,不,主要的原因是我知道你这家伙后手无数,怎么都能溜掉。”莉莉丝稍微有点扫兴地弹了弹烟灰,“这次夏洛特搞很大嘛,整个世界的因果线都被波及了,玩这么大,连小幽香都又跑回你这里,让我一瞬间很迷茫啊。”

  “你的反应也不慢啊,马上把自己的灵魂藏在星辰之光里跑下来看戏。现在你的飞城应该乱成一团了吧。”

  “哼,那群不成器的东西。”莉莉丝撇了撇嘴,“没我的时候可能还会安耽一点,不过我回去的时候少不了又得轰死几个不长眼想夺权的东西。不过现在……就给他们放个暂时能够安心生存的假期吧。”

  “其实我倒是很奇怪,幽香这孩子怎么能跟你和谐相处的,我以为把她丢在你那里,三天内就会死得灰都不剩。”

  “因为小幽香很可爱啊。”莉莉丝抚摸着幽香绿色的卷发,然后开始扯她的脸,被睡梦中的幽香一口啃住手指,“简直就像是小时候的我一样,争强好胜,狂妄自大,看得我特别有感触。”

  “说得好像你现在不争强好胜狂妄自大一样。”

  “层次不一样。我的争强好胜和狂妄自大是多元宇宙级的,她还在地球级上苦苦挣扎呢。”

  “多元宇宙级,多元宇宙级你怎么不去黄金之海里跟本源混啊。”

  “总有一天会的。”

  “喔,真是志向远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会带幽香来我这里吗?”

  “啊,记得。吃错药了。”

  

  

  风见幽香小朋友曾经跟着应昆仑同志横行天下到处惹事,有一天,应昆仑掏出一颗金黄色的丹药,跟她说:

  “这颗能量晶体能够将你直接强化到天阶程度,但是我得先考你一个问题,听好了……”

  风见幽香小朋友趁他正在叽叽歪歪的时候一把抢过来,吞了下去,果然颇为神妙,入口便化作玉液,药力瞬间化遍全身,然后风见幽香小朋友便摆出一副【有本事你让我吐出来啊】的无耻架势。

  应昆仑沉默了一会儿,说:

  “其实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对我来说道心什么也就是走个过场,只是这东西不是这么直接口服的……”

  风见幽香小朋友大惊失色,顿时发觉腹内火一般燃烧,浑身经脉瞬间爆得七零八落,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历史上因为不看说明书而倒大霉的家伙有很多,但是奇葩到风见幽香小朋友这样倒霉的也真不多见。

  应昆仑带着她跑到月之大魔导那里,告诉她这小鬼天赋异禀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魔导奇才,能够托付衣钵传承以及全部财产,先在你这里寄养一会儿,你把全部知识传授给她,再送她十七八件神器,最好把自己的万年功力与天之核也送她算了。

  然后他跑路了。

  月之大魔导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发觉不是魔导奇才,而是经脉全乱七八糟了根本练不来东方系的真元内力嘛,为了身体里的天阶能量不浪费,只好来玩魔导了。

  风见幽香醒来后哭了好久,然后跑去问要轰爆应昆仑需要练多久,莉莉丝大概计算了一会儿,告诉了她,然后风见幽香小朋友绝望地想自杀算了。

  就在这时候,月之大魔导笑眯眯地告诉她,自己是跟应昆仑一个级别,甚至更强的存在,现在有两个选择供风见幽香挑选,一个是把自己卖给她,然后莉莉丝替她轰爆应昆仑,第二个选择是跟着她学习,然后哪一天趁莉莉丝不注意杀了莉莉丝,以下克上得到超越天阶的力量,自己去轰爆应昆仑。

  风见幽香选择了第二条路。

  

  在夏洛特修改世界因果线之前,故事就是这样发展的。

  

  藏在墨镜后不可捉摸的念头,夏洛特轻轻拨动因果的琴弦,世界就变换了形状。

  八云紫成为了夏洛特的继承者,而原本被丢在魔导浮城的风见幽香学到了莉莉丝一脉的魔导术法原理后找了个机会偷走了星辰之光,然后溜了出来,正好遇到早就在门口等她的应道枢,原来这是在吃错药后就预定好的计谋,雌雄大盗悄悄携赃逃跑……

  

  “这剧情真烂。”莉莉丝评价道。

  “我也这么觉得。”应道枢结束了对新世界线的回顾,“夏洛特的编剧力越来越弱了。”

  

  接下来二人碰了许多次杯,喝了不少闷酒。太阳缓缓从西边落下,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大漠迅速降温,看着好像连狮身人面像都哆嗦起来,缩水了不少。

  “你还记得太阳圣子吗?”应道枢晃了晃酒瓶。

  “别说艺名,说真名。”莉莉丝看起来已经有些醉了,“还是备用身体好,还能体验酒精的感觉。”

  “我也忘了,他用的名字最多,走一处换一个。”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们现在就坐在他头顶上喔。”

  “他的天之核……应该是最适合你的了。”

  “哼,哈哈哈哈哈,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能够胜过我?”莉莉丝挥舞起星辰之光,杖头的五角星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他的天之核就在这颗五角星里,就在这枚星辰之光中,总有一天,我会用它轰下你们,轰下所有人,轰下这个世界……”

  应道枢默然不语。

  “对了,我要问你一个问题。”突然间莉莉丝转过身来,脸凑到应道枢鼻尖前,嘴里的淡香酒气喷到他唇上。她脸上的黑色纹路在夜月下有某种独特的魅力,应道枢注视着她左眼上的月亮魔纹和右眼上的太阳魔纹。这是某种术式,通过在肉身上用秘传药水蚀刻出纹路来辅助魔力运行,一门很高深的技术,很实用。他知道,日月双瞳的纹路能够带来破除邪祟、增强视力、侦测隐形等功能,还可加载多种魔眼……

  “问吧。”

  “为什么……说……金字塔建造工艺高超……连一张纸都插不进去呢?”

  “这个啊。”应道枢,摸了摸烟盒,已经空了,“因为埃及人用的是莎草纸,很厚,所以插不进去。”

  “这样啊……”

  莉莉丝念叨了一会儿,然后软倒在了应道枢怀里,手中一直紧握的星辰之光叮叮当当地落到了地上。

  

  太阳圣子与月之大魔导的天之核组合,真的是无解吗?

  应道枢把手搭在莉莉丝纤细的脖颈上,有大概四成的把握将她一瞬间湮灭。

  他有办法暂时将灵魂禁锢在这具身体里,就算是莉莉丝,能逃脱的可能性也只有两成。自己虽然不在巅峰状态,但是还是能判断,她的天之核就在此处。也许只要一瞬间,两枚天之核就能落入自己手中……

  “想要轰飞整个宇宙的人,怎么这么没有戒心呢。”

  应道枢拍拍脑袋,把一大一小两个笨蛋堆在一起,寒冷的夜风中二傻立刻不自觉地搂成一团取暖,应道枢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盖在二人身上,跳下狮身人面像散步去了。

  

  

  

  八云紫一直有记日记的好习惯。

  这么些年下来,堆积的日记本连地狱城里的卧室都摆不下了,夏洛特特意让仆人腾了个小房间让她放日记。不是说未来的黑暗世界领袖、神之大敌、撒旦之种、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谎言之父(母)、名为恶龙的猛兽、黑暗之君穷到连一间自己的独立书房都没有,而是她一直觉得记日记这种亲昵而隐私的行为不适合在书房里进行,而更适合在卧室里,趴在床上,用地精的血书写,字迹越潦草越稚嫩越好。这样以后观看的时候就能欣慰地发现其实自己的书法还是有了不少进步的,可以得到一点点小小的成就感。

  虽然她一直怀疑夏洛特在悄悄看自己的日记,但是自己设下的结界一点都没人动过,可能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吗?

  

  八云紫盘坐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翻着日记。

  读以前的日记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就像是打开一扇通往过去的窗。从这个窗口窥探着另一个自己的世界。八云紫靠这项休闲娱乐打发了不少学习知识外的无聊时间。

  但是……总觉得日记里好像缺了些什么。

  这种感觉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往,在那天正式出现在世界面前之后就经常发生。

  心理医生——那个只剩一个头的巫妖,夏洛特的老部下——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自己身份的忽然转变所带来的心理压力,是正常的现象,只要多休息多看书就行。

  胸口似乎被开了一个洞,空荡荡的,虽然不会痛,但是有一种钝钝的麻木。能听到风从胸口穿过时带起的呜呜啸响。

  稍微有点悲伤。

  老巫妖说臣下十分能理解,在俺当年还有身子骨的时候,就喜欢站在高处,让风穿过自己的骨头架子,那种苍凉寂寞的感觉十分有贵族的忧郁格调。

  于是公主和她的狐狸宠物继续居住在恶魔的高塔里,畅想着各种童话上的传说,等待着某一个英俊无脑的王子骑着说不准是什么东西冲过来,把夏洛特击败,然后夏洛特沉吟着说小伙子很有前途嘛,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于是王子成了新一代的魔王,跟王后一起鱼肉百姓作威作福,然后他们会再次生下一个美丽的公主……

  每当她对着自己的宠物狐狸倾诉这些幻想的时候,狐狸总会说:“醒醒吧阿宅。”

  因为有印象以来狐狸就一直会说话,所以八云紫也一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她尝试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列那,被狐狸抓了脸。

  【我叫商薇蓝!就算世界变动别把我的名字也忘了啊。】

  当八云紫想问它啥叫世界变动,夏洛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提着狐狸走了。八云紫一度担心自己晚餐是不是要加道菜,万幸狐狸晚上自己跑回来了,就是看起来焉了点。

  

  八云紫趴在床上,用吸饱地精血的狮鹫羽毛笔写日记,将自己莫名的忧愁与悲伤化作一道一道文字。幼龙皮封面的大本硬面抄支在枕头上,偶尔墨水会洒出来,不过枕头本身就是黑红色的,倒不是很显眼。

  “阿紫?”门口传来夏洛特柔和的嗓音。

  “怎么了,洛缇?”八云紫把日记本塞进枕头底下,起身问道。

  今天的夏洛特穿了一套修身便装,戴着比平时还大了一号的茶色墨镜,手里还提着一个行李箱。

  “想出去玩玩吗?我要做一趟长途旅行,一起去吗?”

  

  他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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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千里冰霜,只取沙中世界;万里雪飘,且看月中明月

 

  砰。

  砰。

  砰。

  砰。

  砰。

  

  如果你现在站在极北冰原的大地上,你会看见一只脚。

  这只脚的脚面比地面高出大约三百米,而身躯全长在五十公里左右。云朵只能在他的膝盖处飘荡。

  而在身躯的顶端,有一颗巨如山岳的头颅,小湖般大小浑浊的独眼紧紧盯视着远方。

  远方,北地的极光如水蛇一般在大气中间层中游动。

  然后巨人,或者我们可以称它为泰坦,仰起胸膛,朝着宇宙咆哮。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最大的生物。

  巨人的头顶上,站着两个渺小的人影。

  接近电离层的空气已经稀薄到了正常生命体难以忍受的程度,而磁暴现象比近真空更凶险了十倍,但这两人却视若无物,就这样轻松自如地站在已经近处于外层空间的大气层高处。

  “这就要成功了吗。”二人中的白袍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看着远方极光处出现的无数细小黑点,“那些神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有战斗力。”

  “进化的力量并不能创造一切,北地神族的进化程度是半能量体,高端力量已经稳稳踏入了天阶,他们的附属种族如果要通过自然进化途径达到这样的境地起码还要……十万年。”另一个白色大衣女子在面前的虚拟光屏上敲敲打打,黑色的大麻花辫在腰际晃来晃去,“等收集完数据我就要回月球处理这次的实验数据,收尾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

  “尽快拿到智慧之核。”白衣女子抬起头,扶了扶眼镜,“不然我不能确保八成以上的成功率。”

  “等回收进化之核后,我跟莉莉丝就会去非洲走一趟。”

  

  白袍青年转过身,看着面前无数光点汇聚成的光流之海,淡笑了一下。

  他的背后是数十个同样高大的泰坦。

  

  

  神族战士们奋不顾身地冲杀,瓦尔哈拉数不尽的英灵,披坚执锐的女武神,掌管神枪的神王,在众神的黄昏跨过虹光之桥,向着毁灭世界的神魔冲锋。

  无可抵挡的敌人从三个方向进击,其中一个方向是无尽的泰坦军团,他们力大无穷,不死不灭,无论多重的伤势都会在瞬间恢复。似乎大地诞生出这些可怖的战斗机器,然后用它们来惩罚居住在天上的神明。

  另一个方向是无数的元素精灵,精灵们全身荡漾着五颜六色的光华,只有神祗的武器才能撕开这层光华。这些精灵手中掌握着永不熄灭的焚世之火,他们投出火焰之雨,燃烧着的火雨将神明的子孙烧得骨肉成灰。

  最后一个方向的敌人只有一个人,黑袍中包裹着恶魔的身躯,背后,长达十几米的巨大蝠翼如同战旗一般高昂。黑袍中伸出的手指如同死亡的律令,每伸出一指,就有一名神明陨落在无垠的雪原上。

  

  最高大的泰坦,身姿达到了惊人的两百公里,高呼着投出虚空中唤出的巨石,比起地球上最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体积还庞大的灭世陨星,轰鸣着以自然的无限伟力碾杀一切。

  “做得好,阿特拉斯。”白袍青年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奇异的锐齿白牙,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某种凶残的爬行动物。

  本可以将整个大陆撼动的陨星悄无声息地轰破了某个境界的屏障,坠入了某个未知的空间,连接两个世界的虹桥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独眼的神王在空中举起它永不失手的神枪,以无可匹敌的神力投出。每次击中一个泰坦的心脏,这柄神枪就会回到他的手中。

  一名巨人倒下了,又一名巨人倒下了。

  第三次掷出,黑袍中苍白瘦长的手接住了神枪,手的主人端详了长枪一会儿。

  然后神枪再也没有回到神王的手中。

  

  十二个小时过去后,最后一粒光点黯淡地坠落在地面,然后彻底熄灭了。

  

  白袍之人、黑袍之人与灰袍之人一同踏进诸神的国度。

  在他们眼前,世界之树以其俊伟之巨姿屹立于虚空之神国。

  它的根系之粗大无边无际,树冠遮挡住了整个天空。

  在这片奇异的天地里,世界分成了三层大陆,每一层大陆又分成了三块陆地。

  九块陆地,九个国度。

  而世界之树贯穿了三层大陆,或者说九块陆地围绕着世界之树缓缓旋转。

  

  “如果不是在异空间里,光是这棵树就会引起地球重力失调吧。”灰袍之人若有所思。

  “树冠已能够覆盖整个欧洲大陆,我们可以直接在树干上垂直行走,因为它的质量带来的的引力已经大于这片虚无之土。”

  白袍之人划开缝隙,三人一起踏入,然后在下一秒来到了其中一根树枝。

  在这根最为细小的树枝上,也可以建造一座繁华的城市。

  三人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然后白袍人坐下,抽了根烟。

  没有风,但是无数巨叶微微拂动,刷刷作响,就像是响彻世界的一声叹息。

  

  “依附于它的生命从它这里得到了进化的力量,然后成为了神明。而就在这一天,那些神明也与这颗世界之树一起,走向毁灭。”

  黑袍之人抚摸着树干上的尘土,巨木的皮纹经历了千万年的红尘洗礼,每一道沟壑都成为了峡谷。

  “天之核就埋在树心的位置,因为核心之间的互相干扰,如果要取出来只能硬破了。”白袍青年向着灰袍之人轻轻一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决定是你了,亲爱的莉莉丝。”

  “哼。”灰袍之人掀开一直罩在自己头上的斗篷,露出了布满白色魔纹的黄种人面貌,抽出一人多高的星月型法杖,随意舞动几下,杖头的星辰便划出一个简洁的符号,一个乳白色的光球升起,瞬间笼罩了全身。

  “顺手,把这个依附于世界之树的空间一并轰爆吧。”

  莉莉丝举起名为星辰之光的神兵,露出微笑。

  

  

  

  黑色的华贵马车平稳地行进着,蜷缩在黑色斗篷里的车夫一甩马鞭,鞭花在空中隐隐交织出一个字母,然后炸响在马车前慢跑的四匹骏马背上。

  四匹骏马看着有些奇异,每一匹都有两米多高,全身乌黑,双目却是苍白色的,没有瞳孔。只能听见轻缓的马蹄声,马儿一声不响,只是低头拉车。

  

  八云紫拉开车帘,探头瞧着窗外的雪景。

  这里就是北国吗……

  前面的车夫突然唱起了苍凉遥远的歌谣,不知名的语言,不知名的故事,悲壮中带着漠然天地的哀伤。歌声坦荡直接,转折很少,幅度也不大,不是所谓的优美类型,而是那种拥有独特气质的歌声。

  “这是海盗们的歌,唱的是诸神的黄昏,诸神的陨落。”

  夏洛特·斯卡雷特坐在车厢的另一角,中间的小桌上铺开了几卷羊皮纸,蓝发的吸血鬼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里,揉了揉手指关节。

  “为什么神祗也会消亡呢?”八云紫转过头,打开自己的日记本,用狼毫短笔——这是夏洛特给她带来的远东礼物,很顺手——写下日期。

  “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神祗,只是进化到超出人类认知的生命体而已。”夏洛特温和地回答道,“万物皆会消亡,就算是宇宙背后的原始之海,也会有干涸的一天。不过那里所使用的时间,就不是这个世界所能理解的了。”

  “那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有真正的神祗吗?”

  “有。”夏洛特微微停顿了一下,“比如说我,以及你。”

  “哼,真有意思,如果说洛缇你是神祗的话我还可以接受,但是我怎么可能?”八云紫十分好看地挑起了一边眉毛,露出了怀疑的神情。

  吸血鬼微微笑了笑,捻起鹅毛笔,重新书写起来,“假如你拥有我的双眼,你也同样会忽略【时间】这个概念。你的确会成为所谓的‘神’,但是那不是在现在,是在未来。而这个超越一切的属性将会无视于时间的坐标,在你出生之前,甚至回溯到时间的起点,我就能看到作为天之君王的你……”

  “………………”

  八云紫用左手支着头,很久没有说话。

  “洛缇,那你是如何成为神的呢?”

  “啊……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吸血鬼放下笔,想了一会儿,“我就先从我所认知的神祗开始说起吧。”

  

  “阿紫,你应该知道原初之海的存在吧?”

  “那是初级术者入门的前言就提到过的啦。”

  “我们生存的世界,建筑在无边无际的能量之海上。即所谓的原初之海。时间、空间……一切的一切都由原初之海的能量构成,这片黄金之海是一切的起源,也是一切的终结。”

  “假如把原初之海当做河床,那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就是河水,时间就是河水的流动。不同的世界,也许就是不同的支流,与我们的世界平行,偶尔交错。”

  “在世界的底部,有若干古老的力量,就像是从河床上生长出的植物,扎根于原初之海,却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在我们生存的星球上,有若干个这样的存在,他们是某种力量的投影,拥有改变世界的能力,却与智慧的力量融合,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情感。”

  夏洛特的声音越说越轻,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画来画去,渐渐组成了一个混乱难明的繁复图案。

  “于是那些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生命……就是神。或者说有另一个更艺术化的名字……众天之君。”

  “我的源头是【因果】,自身意识大约在……五万年前觉醒。那段时间是史前人类文明兴起的高峰,因果的力量无止境地上升,而我也因此降临在一个史前人类身上,得到了觉醒的契机。”

  “到后来史前人类文明与众天之君分裂、众天之君的内战爆发……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蓝发的吸血鬼摘下自己的茶色墨镜,仔细地擦了擦。

  

  八云紫运笔如飞,刷刷刷地在笔记本上高速书写着,字迹颇有东方一位曾用头发写字的狂人风范。

  “世界上一共有几个天之君?”

  “开始的时候……在我们这颗星球上大概有十二个。”

  “现在呢?”

  “按照不同的计算方法和评估标准,会得出从三个到两百五十七亿个这样不等的答案。”

  “……”

  “现在有何感想?”

  八云紫稍微停下笔,然后思考了一下。

  “稍微有点期待,面对已经确定的命运,然而又有点恶心。”

  夏洛特把眼镜放在桌上,安静地听着少女的话语。

  “我以前跑步锻炼身体的时候,就很讨厌绕着圈子跑,一圈一圈永无止境的重复,我喜欢沿着一条笔直的路前进,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不同的风景。”

  “那就是我每次使用完能力之后的感受,真是很抱歉。抬起头看着我吧,我来消除你的痛苦。”

  

  夏洛特的声音忽然飘忽起来,八云紫不经意地抬起头一看,那双黑洞一般的眸子又将她吸了进去。

  “这么早就向你揭开故事设定的真相,犯了剧透的罪。昆仑可是不会放过我的啊。”

  吸血鬼重新戴上眼镜,不禁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

  

  二十秒后,重新调整过的世界里,八云紫开心地站在马车顶上,用一柄猎弓愉快地虐杀附近的不幸野生居民。

  前面赶车的狼人莱蒙一边感叹年轻少主的活力,一边加快了马车的速度。

  

  

  极北冰原上,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纤细身影缓缓前进。

  一边诅咒着正在豪华马车上兜风,同人不同命的同伴,恢复人形的商薇蓝继续探寻着附近灵力的波动。黄色的狐狸耳朵挺可爱地竖着,不仅仅是为了卖萌和勾引无知痴汉,也是为了增幅自己的感知能力。

  由于要探寻的东西可能深藏在岩层中,所以她放弃了速度更快的遁法,纯凭七感去一步一步寻找自己的目标,虽然速度慢了些,但是现在,她还有足够的时间。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兜帽下的两只狐耳微微动了动,感知万倍强于正常生物的天狐触摸到了某种残余的气息。

  “……找到了,神族的残留遗骸。”

  神圣的遗物就埋在大约两百米下的冰层中,自身能力不是破坏侧的商薇蓝没打算一路挖下去,也没考虑用遁术,只是盘坐在地上,三昧般若齐结,空明虚实心魔变幻,举世无双的天狐幻术勾连天地气机,逐渐演化出了北欧神明的形象。

  数百年前的战场绘卷徐徐展开,震动天地的神战在商薇蓝的眼前轰鸣,三位天之君的亲临令商薇蓝自我施加的幻境都险些崩溃。

  

  “奥丁、芬里尔、尼德霍格……都是战斗系的吗?通过能量强度判断,进化之核如果只是让能力自然散发的话只能催生出准天阶的生命,而神王奥丁能够达到天阶上位的水准原因是……自我献祭进化吗……真是厉害……”

  “值得注意的是芬里尔和毒龙,以及那柄遗失的冈格尼尔之枪,都是特质系的杰作。虽然从能量水准来说差了一些但是从破坏力来说……这些家伙才是最麻烦的敌手。”

  “该死……能够控制进化方向催生出特质系的生命……这样好用的能力落在那个女人手里……那可就有趣了……应昆仑呀应昆仑,你真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

  喃喃自语着抬起了头,商薇蓝突然将头转向了比这里更北的极地。

  她一手捂住额头,强忍住身体里波动的涟漪,迅速结了不动根本印,然后取出了几颗血红色的宝石吞了下去。

  “……因为接近寒冰王座而苏醒了吗……给我继续睡着吧……如果有可能,睡到世界终结的那一天吧……沉睡的冰海舞者……琪露菲亚诺……”

  “我拥有世上最优秀的灵魂……区区天之君王的核心……怎么可能驾驭不住……”

  

  以商薇蓝的身体为圆心,半径数百米的球体空间内,一切物体都瞬间汽化,一万两千吨寒冰俱化作弥漫天地的超温白雾,升腾到了数千米以上的高空,然后在下一瞬间重新化作冰冷的雨水,轰然倾泻下来。

  “一不小心……把神族的遗物也分解了……真麻烦……”

  商薇蓝披上白色斗篷,从漫天暴雨中缓步走出。身后的巨洞被无量雨水重新填满,然后渐渐重新凝冻起来。

  似是不经意,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一眼。

  

  

  “她似乎发现了。”

  “……没事。现在异常生命监测系统能成功建立观测关系的没有几个,能够跟了她这么久已是意外之喜。”

  “刚才的大雾让光学观测失去了追踪目标,灵力扫描只扫描到了一整片灵力异常区。由于那块地区是曾经的行星级战场,所以电磁探测也失去了效力……如果我们……”

  “没关系,所有卫星里都有她的频率资料,让它们保持全频道扫描就行了。”

  “如果要找的话,用我们新研制的逻辑推算仪还是可以……我明白了,院长。”

  

  

  八意永琳坐在力场上,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面前的力能空间上。

  “你有心事?”

  坐在她对面的黑发少女也投下了一粒棋子,正好逼住了白子的棋路,而这问句就像是另一着落子,试探着对手的虚实。

  “何以见得?”

  银发的月球第一研究院院长毫无表情地放下白子。

  “你的行为习惯告诉我,在我们十七万零三千六百四十四次的对决中,你很稳定地在一千三百手到两千七百手中输掉,而那些输掉的步数虽然看似随机,却每五千次都能通过排列组成一个正态函数。而今天你的棋路脱离了以前的固定算法,虽然改变不大,却拥有了更灵活的机动性……这一切都在清晰地告诉我,你没用那个输入了你思维模式的光脑应付我,而开始用自身的智力来跟我决一胜负……根据我的计算,拿出真本事的你将在三千四百到三千八百手之间投降。”

  “公主殿下,以后不可以在别人面前说这种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身为皇室继承人之一的你切不可轻易露出底牌。”

  银发的科学家少女,不,应该是少女科学家,略微有些苦恼地揉着太阳穴。

  “没关系啦,我只会对永琳你展现出这一面。而绝对坦诚也是我博取你好感的一种方式,通过这种方式,我对于你再无隐私,我的思维模式完全对你透明……这样的配合才能将失误降到最低。当然也有大约百分之七十的理由是为了通过展现自身的智力来让你产生挫败感而获取我自身生存所必需的优越感……”

  “……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愤怒的人民打死的喔。”

  与板着脸的八意永琳不同,黑发少女似乎很享受这种对话方式,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八意永琳身边的光屏突然显示出一封通知,银发少女扫了一眼就丢进了垃圾信息栏,稍微叹了口气,然后将一个无线装置插进了自己的脊椎。

  “有意思……抱歉,我去开个会,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的计算力会稍微下降一些,你接着玩吧。”

  “真讨厌。”黑发少女不满地把力能发生器关了,随着19×19×19的三维力场黯淡下来,所有的黑白棋子也渐渐变成了光粒,“那个光脑的一切思路我都摸得差不多了,就算是左半脑跟右半脑玩也比这个有意思啊。”

  “要不再加一条规则?”分离了一部分思维的八意永琳提议。

  “加什么规则?”

  “上一次加上的规则是所有棋子只有三百六十五手的寿命,这一次就加上十二个特殊棋子,每人六个。这十二个特殊棋子寿命无限,根据距离这些特殊棋子的空间直线长度,己方棋子可以获得与距离呈反比的寿命加成如何?”

  “……嗯……试试看吧。”

  

世界一如既往地前进着,舞台的主角们南辕北辙,却渐渐接近最后的布景——但是至少在现在,大部分人都很悠闲而愉快,嗯,除了正在挖冰的苦力小姐、和忍耐着月都七人议会那长篇大论的废话开场白的科学家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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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黑白明淡,冷星吞负是非;善恶深浅,风雨染透迷局

 

  月都七人执政议会的会议流程一般是这样的:

  第一步:议长月夜光殿下作开场陈词,表扬一番六位议员的勤勉敬业、团结友爱;总结一下过去这段时间内月之国的形势,然后展望一下充满光明的未来,最后花个二十秒时间讲解一番这次的议题内容。

  第二步:军事议员黑王蓝山元帅发表略微偏激的个人观点,小小指责一番其余五位同事(大部分时间针对科学议员八意永琳院长),然后向议长申请将某些同事立刻处以死刑(主要针对科学议员八意永琳院长)。

  第三步:科研议员八意永琳院长做出回应,她亲切地向各位展示了月研院的最新科研成果,并当场表演了一番如何在半分钟内入侵月面武装机动战术部队的控制中枢,然后委婉地向黑王蓝山元帅的血缘亲属表达了亲切的问候,并对其思维与智力状态表示担忧,同时表示作为多年同事的情谊令她能够免费为蓝山元帅做一次基因优化。

  第四步:黑王蓝山元帅与八意永琳院长开始启动超远程咒杀程式。军部A+级术者特别潜入小队开始侵入月研院本部。近月轨道上的三十六座卫星光炮锁定月都军事总指挥部开始全功率发射。

  第五步:外交议员奶酪天堂开始发表人类劣等论演说,并向议长申请令月球上所有啮齿类动物获得一等公民权,民政议员杜拉杜拉布拉拉开始跳起家乡星球的狂欢舞蹈,金融议员李柳河与文化议员莫里斯·H·桑开始打牌。

  第六步:议长月夜光开始咳嗽、敲桌子、全频道禁言(三秒后被破解)、沉默、以科研经费与军费做出威胁。

  第七步:大家花两分钟左右的时间就议题进行简短的讨论。

  第八步:月夜光宣布散会。

  

  一般的过程就是这样。自数千年前起,月之国的领导会议就是以远程虚拟技术在月之宫中的特别会议室召开。虽然可能在庄严和正式性上有所欠缺,但在这技术开始使用之前,平均每三次面对面开会就会有一次议员们大打出手的情况。与后世地球上议会的丢鞋子揪头发不同,差不多个个都是天阶以上的SS级术者们动起手来能轰平整个月都。在月之宫重建数次、七人议会的成员因重度残障、横死当场、变成弱智等工伤而走马灯一般换了几十位之后,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筛选出的最强议员们在废墟上达成了有限的和平协议。

  之所以会发生在我们眼中看起来荒诞不经的情节,是因为月之国度本身,就是一个术者的国度。

  

  三万年前,大贤者月夜见带领他的臣下于月球建国。

  带着战火的余息,第一批月之民疲惫地在这片土地上安营扎寨。

  “这里是我们新的起点。一个文明毁灭后,它的火种将重新燃起。吾等……必要恢复故乡往日的光辉!”

  说出这句话后,当时还是末代王朝第一皇子的月夜见就以某种狂热的精神投入了国家的建设。数百名A级以上的术者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片不毛之地建立起了自己的城市。

  这个国家只欢迎术者,只要是术者就能够申请加入这个国家。在这里,每一个术者都能够安心做自己的术法研究,而似乎拥有无限财富的月之国度就会毫不藏私地为每位正式公民无偿提供各种研究资料与原材料。

  优渥的三险一金就令月之国度在漫长的三万年中吸引了无数有能力到达这里的术者,而蕴藏着魔力的优良血统在这里杂交,使术者在这里衍生的后代天生便拥有过人的天赋。而向外星球的通航,也使得星际贸易在这枚小星球上发展。

  柏拉图曾经幻想过的哲人国,在这里……实现了吗?

  而哲人王月夜见,在看见国家渐渐走上正轨后,就在某一日忽然消失了。

  有人说他是寿元已尽,化作飞灰;有人说他去潜修无上神功,只待出关之日便是横扫天下;有人说楼上两个东土炼气士不要瞎扯,俺们西方法师从来没担心过寿元这种事,变个巫妖照样开开心心过日子;有人说你丫不要嚣张,快把棒子骨伸过来让我拍一砖……

  最后军部特别机动城市管理部队的强者们赶到,把这一伙聚众斗殴的混混术者押去月研院当高危实验志愿者,之后就再也没人敢叽歪了。

  

  

  【月夜光:诸位……这一次,我想跟你们谈谈最近月都发生的那次凶杀案。四个S级的知名术者,同一时间死在自己的研究室里。你们对此事有何看法?】

  【八意永琳:蓝山元帅,请解释一下吧。】

  【黑王蓝山:军部的事还用不到科学院来管。禀告殿下,根据现场调查,四人中一人是被封在了接近绝对零度的冰块里,一人被超高温火焰化作灰烬,一人头部变成了分子级的碎屑,最后一人……他的整个实验室似乎都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内缩力,经过检查,那个区块的固定质量减少了约三吨,根据战术部门的猜测,是某种空间转移技术。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所有出事地点的以太监视系统节点都被人破坏了,我怀疑是科学部的人做了手脚。】

  【八意永琳:呵呵,蓝山元帅,随意污蔑一名议会成员可是死罪喔。如果我是凶手,有起码十七八种办法侦测破坏以太节点,不要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让月研院的人来顶缸嘛。】

  【黑王蓝山:以太监测系统一直是月研院掌管,这项技术从八个月前开始大规模使用,只有权限在A级以上的人员才知道它的存在。而操纵它的是月研院的智能<月之头脑>,请八意院长告诉我,当初信誓旦旦说以太系统在这个空间位面不可能被察觉的人是谁?】

  【八意永琳:请注意,权限在A级以上的人员……请问蓝山元帅,军部拥有A级权限的人有几个?我记得好像刚好有四个嘛。蓝山元帅是SS级的超阶术者,学贯东西,特别是黑王一族流传的秘术……和麾下三大将要想无声无息地解决几个S级的杂鱼不是很轻松嘛。】

  【黑王蓝山:八意院长,你也脱不了嫌疑,人人都知道你是月球最出色的术者之一,你有上千种办法能够无声无息地除去那四个人,我不知道你的动机,但是我可以肯定此事绝对与你有关……来让我猜一猜……死去的那四个术者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实战派的高手。莫非是你又养出了什么杀人机器,要做实战检测?很好,为什么不在内部测试?莫非是……这些战士不能留下任何实验记录?连月研院内部人员你也不能信任?有趣,那些秘密部队你想拿来做什么呢……】

  【八意永琳:很有趣的推测,然而一切都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臆想。在无数可能中你只选择性地寻找了一种对你最有利的可能性,这么迫不及待地栽赃,真是令我也想发表一番自己的看法呢。】

  【黑王蓝山:哼,你……(禁言】

  【奶酪天堂:愚蠢的人类,吱吱,八意,你下手真是利落,本座甚是佩服。】

  【八意永琳:多谢称赞。】

  【李柳河:咳,八意院长,关于预算的问题……】

  【八意永琳:还请李道君多多襄助了。】

  【李柳河:好说,好说。】

  【莫里斯·H·桑:八意院长,那几个人工智能制作的产品种类少了些,下一步如果能够在游戏软件方面加强一下的话……】

  【八意永琳:已经在开发日程中了。】

  【莫里斯·H·桑:那就好……】

  【杜拉杜拉布拉拉:有人想看我跳舞吗?】

  【月夜光:好了好了,散会吧。黑王,加紧调查,如果是异星生命入侵就马上汇报,八意院长,你留一下。】

  【八意永琳:明白。】

  

  其余五个身影渐渐虚幻下去,漆黑一片的虚空中只悬浮着两个形象。随着诸人的退场,银色长发的白袍少女自动转移到了老年男性的对面。

  如果仔细看,可以看见月夜光的面容其实并不怎么衰老,只是略微有些皱纹,但是他整个人带给别人的印象就是……苍老。说话的语气、微驼的身姿、微微耷拉的长眉……一切都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气息。

  他凝视着虚空中对方的光影,稍稍叹了口气。

  【月夜光:永琳,真的不是你做的吗?】

  在连线的另一端,八意永琳也暂停了正绞杀在一起的棋局,把自己的思维投注在了这个老人的身上。

  【八意永琳:……不是我做的。】

  【月夜光:唔,我知道了,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

  【八意永琳:我该做的。】

  【月夜光:退下吧。】

  

  随着最后一个身影消失,漆黑的房间中逐渐升起了光明。而月夜光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沉默了许久。

  

  

  一个白色的身影旁若无人地穿过走廊,偶尔与她擦肩而过的研究员无不低头向她致意,她只是浅浅地点一点头。银色的短发简洁利落地垂在耳边,与八意永琳依稀有些相似的五官,同样的纯银发色,令所有人都会有些旖旎的联想。

  然而月研院副院长的身份牌就别在她的胸前,令所有人明白这名面无表情的银发少女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弱。月研院的研究员们自成一派,配合各种稀奇古怪的高危科研产物,战斗力据说不在月球军部的影子军队之下。若不是他们喜欢使用各种不稳定的实验型号武器杀敌一百自损三千,前几次异星生物入侵早就让他们顶上了。

  能够统御这一群武斗派科学家的领导,只会比他们更强、更狠。

  身份牌上,照片边就写着她的名字。

  七夜九夜。

  

  月之都的构造并非是平地上的高楼大厦,那样的构造在没有足够厚度大气层保护的月球上只是自寻死路,月都的结构为一个整体,内部分隔出了无数空间,分地上与地下两部分,地下的部分大约是地上体积的三十倍。因为大部分居民为地球生命,内部公共空间大气大致与地球大气成分相同。整个城市外形极不规则,外层有多层法术保护禁制,约束住内部的空气。

  月研院就处于整个立体都市的北部,从地表开始一直延伸到月都的最深处。

  

  

  七夜九夜走进电梯,半透明的晶体电梯门缓缓合上,一阵电磁波扫过她的身体。

  【请问有何效劳?】

  “地下六百六十六层。”

  【请出示口令。】

  “……梼杌之行。”

  【口令吻合,声纹吻合,灵波吻合。欢迎回来,副院长。】

  “……”

  

  电梯以平缓的速度下降,似乎是觉得有些紧张,七夜九夜褪下了自己的白色皮革手套。

  【你知道吗,院长又在跟殿下下棋,估计又要输啰。】

  “……”

  【你今天真是与众不同,特意梳过头发,似乎……画过妆?是给哪个幸运男人看的吗?】

  “你的话太多了。”

  【这可是人工智能进化的一个标志喔。】

  “如果人工智能只会越来越啰嗦,那我不觉得这算是一种进化。”

  【但是我的模糊运算效率上升了,混沌算法、数据挖掘啥的都进化出了新的程式啊。】

  “你的进化速度只会越来越慢。”

  【那是因为我们暂时还没办法彻底分析……地下六百六十六层到了,下次去跟院长讨论这些问题吧。】

  

  七夜九夜重新套上手套,踏了出去。

  

  地下六百六十六层,许久以前曾是高危物品储存室。这里不存在权限高低的问题,在五百年前被挪用做“伪神”计划的总部后,只有两个人能够进入这里。

  除了总负责人八意永琳之外,七夜九夜就是第二个人。

  随着生人气息进入,一直维持黑暗的环境被光明点亮,露出了深藏于内的秘密。

  十二个透明球体,每个球体都悬浮在半空中。沐浴在乳白色光照下的球体有大有小,最大的那一个中浮动着一颗……树。虽然只有七八米高,却有着某种庞然的气势,根枝俱全,散发着古老而沧桑的气息。那个球体上刻着两个字的铭文:

  【建木】

  一眼看去,十二个球体中却有三四个是空荡荡的。

  

  七夜九夜慢慢走过这十二个球体,仔细地审视着,抚摸着上面的铭文。

  最后她走到【毕方】之球前,里面沉睡的少女有着一头银色的长发,修长的身躯,纤细有力的四肢……

  七夜九夜敲了敲球体的晶体外壳。

  “起床了。”

  

 

  黑王蓝山对着一杯咖啡沉思,所有的属下都不会在这时候去打搅他,他们的统帅每一次陷入冥思,都有人即将面对他一生中的最大痛苦。

  “元帅,秘密情报。”

  虽然因为思维被打断而有些不悦,黑王蓝山还是做了个手势让部下汇报。

  “报告元帅,【伏牙】发来了信息。”

  “伏牙?把密文报给我。”

  “是!”

  

  黑王蓝山不禁把咖啡一饮而尽,隐隐兴奋了起来,【伏牙】是情报部门在月研院成功安插的最高层秘谍,从不轻动,但是一旦她发出信号,就是对那个敌人最致命的一击!

  看似乱码的信息由十一种语言组成,只有黑王蓝山本人知道解码方式。高速运作的神经元经过千万次的计算,渐渐拼凑出整封密信的真容。随着破译的进行,黑王蓝山的双眼也慢慢睁大,到最后,他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锋芒。

  “不愧是八意永琳……能够做出这种东西……”

  他霍然起身,披上斗篷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

  

  

  CB540区。

  月都的区域划分简单明了,纵横26×26一共676格,后面的数字则代表深度。CB540区的意思就是偏西北角的CB区地下五百四十层。

  这里是一处废墟,四百年前的一次高危异星生命入侵,使得七人议会紧急出动了最精锐的高手组合,将每一个层面上的每一点生物信息都封锁在了CB520~560区块,然后启动了多元湮灭系统,将区块内的所有存在与不存在的东西全部化为虚无。

  但是也因为术法的遗留,这一片区域一直充满了不稳定的空间波动,四百年来一直处于半废弃状态,就算是以太检测系统观察这里也只能得到不稳定的乱码图像。

  一个黑袍的高大人影渐渐在阴影中浮现,他摘下面具,露出黑王蓝山刀刻斧凿般鲜明的脸部轮廓,向四周巡视了一会儿。

  “出来吧,伏牙。”

  另一个白袍人影默默地从一根柱子后转了出来。

  “没人跟踪吧。”

  “我用能力出来的,不会有人跟得上。”

  伏牙的声线如同金属一般泠然如刃,她轻轻褪下兜帽,银色的短发、和八意永琳依稀相似的五官……

  七夜九夜摘下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抛给黑王蓝山。

  “那就是你要的东西。”

  黑王蓝山抚摩着那枚扳指,细细阅读着里面的信息,面色微变。

  “真的有这么强威力?”

  “只会比这里资料显示得更强,我见过他们的实战测试,天阶以下连做他们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呼……”黑王蓝山长吁出一口气,“击倒八意永琳,接收了这些怪物后,月球军势将会膨胀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程度。多亏了你啊,九夜院长。”

  “……元帅言重了。”

  七夜九夜看起来并不想多言,点了点头就转过头离开,却被黑王蓝山一把拉住。

  “元帅,这里不大适合吧。”

  “没关系,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黑王蓝山从容地割开她的腰带,用手指划破她的内衣,“你……愿意在八意永琳倒台后……嫁给我吗?”

  “我比您的儿子还小两百岁呢……”

  “那些都不是问题……我的妻子死去很多年了,而下一任的月球研究院院长……很门当户对,不是吗?”

  “先等一等,有人过来了。”

  

  黑王蓝山转头看去,是一队巡逻士兵。

  月都的常规武装城市管理部队在和平时期的标配是一名B级军官和二十名生化兔兵,后者乃是月之国度的特产,原本只是装上拥有电波联网功能的发射器与接收器,不知哪个阿宅研究员一拍脑袋,所有士兵就都长出了兔耳。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控制生育,全部设定为女性好了。不料这一举措大受好评,硬生生让月研院的支持率比往年增长了500%……这么惊人的数据跟之前数千年间打下的“良好群众基础”自然也有一定的关系。

  

  那一队巡逻军士见到这里有两个人,便转向这里走了过来。领头的那名军官高喊道:“拿出你的居民证件!为什么要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黑王蓝山的目光徒然转冷,他缓缓抽出佩剑,指住了那名军官。

  “别动!”

  “暴力抗法?”

  “军士,注意背后!”

  

  细碎的断裂声渐渐响起,那名术士与十九名兔兵凝立不动,然后纷纷破碎。

  破碎,先是肌肤表层出现裂纹,然后越来越细,像是一袋面粉崩溃,碎成一滩血泥。

  而在一地血肉中,剩下那名兔子把自己的头盔摘下,随手抛到一边。

  “黑王蓝山……军事议员……SS级术者……”那兔子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尖,然后开始活动双手关节,“能不能请问一下,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走路的姿态不对。”黑王蓝山肃容道,“虽然你的装备、电子身份验证、队伍序列一样没错,但是你一点都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月都军人。走路姿势、四处乱瞟的眼神……如果你是真正的军人,早就被军官丢回焚化炉了。”

  “多谢,学习了。”那只兔子点点头,然后拉开架势,“想好遗言了吗?记住,杀死你的是【朱厌】,随时欢迎你从地府回来找我……嗯?”

  那兔子鼻端突然流出两行血线,她皱着眉头在全身各处穴道点了几下,然后抬起头看着黑王蓝山,“默发内爆术?”

  然后狞笑着扑上,

  “受死!”

  

  “免疫塑能系?”黑王蓝山吃惊了一瞬,然后一把将七夜九夜推进了一个临时开启的时空门里,“你先走,我被人盯上了!”

  将七夜九夜送出这片危险区域后,黑王蓝山转过身来盯着以超高速纵跃的敌手,双手一扬,无数暴雨一般的魔法飞弹将整个空地吞没。

  “极效飞弹风暴?有趣!”

  名为【朱厌】的兔子双手极大幅度地一分,十指如弹钢琴一般连弹,满天飞雨一般的魔法飞弹奇迹一般地凝固在了空中。

  “啪。”

  随着她充满恶意地吹了个口水泡,数百枚飞弹就这样瞬间破碎!

  

  黑王蓝山眯起双眼,右手一指,律令死亡的亡灵魔力稳稳地击中了朱厌,然而她只是微微往后仰了一仰,然后跟没事人一样冲到了黑王蓝山的面前,一记手刀直劈向了黑王蓝山的头颅。

  军部元帅的身上瞬间爆发出了无数道灵光,传奇法术护盾、防即死结界……在这一瞬间,这个宇宙几乎没有东西能够伤害到他。

  朱厌的手刀几乎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阻碍,如同斩过虚幻一般斩开了数百层结界,直穿黑王蓝山的心脏,然而只刺穿一个虚影。

  替身术,刚才她击破的只是一个幻影。

  在她背后三尺,黑王蓝山重新现形。

  “你……你就是八意永琳制作的那些……伪神!?”黑王蓝山脸色变化万千,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欣喜,“如果拥有这样强力的战士……”

  “啊……的确如此,没错。”朱厌掏了掏耳朵,“我就是模拟天之君应昆仑先生能力而制作的……我真是讨厌你们这些法师,总有办法逃来逃去……别看了,快点解决他吧。”

  随着她的话,五个身影不知何时已将黑王蓝山的所有退路封锁。

  

  全身燃烧着炽白色火焰的银发少女冷笑道:“记好了,我是【毕方】,模拟的是太阳圣子的能力。能让六个伪神围杀你一个,感谢命运的恩赐吧。”

  “不对喔,命运跟我说,他根本用不到我们六个一起上呢。”身负奇异晶体羽翼的金发少女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我是最可爱的【睚眦】,模拟的是夏洛特大人!”

  “你们上吧,我只负责抵消他的法术就好。”金色长发的黑衣少女无趣地坐在一根柱子上,“虽然我觉得这样的出场很蠢,但还是让你死个明白吧,我是【穷奇】,模拟的是月之大魔导莉莉丝。”

  “【冰夷】,模拟的是琪露菲亚诺。”全身散发着冻气的蓝衣少女简洁地说。

  “到底是谁设计的开场白,中二爆了。”头上长着两支锐角的少女阴沉地总结道,“我是【饕餮】,模拟的是金色晨星。”

  

  黑王蓝山捏了几个法诀,连换了东西方十几种流派的法术,面色不禁开始发黑。

  “不用挣扎了,【麒麟】已经锁死了这一块空间,虽然她不能直接出面。”朱厌摊了摊手。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给你一个自尽的机会。”睚眦舔了舔嘴唇,“或者……让我们试试SS级术者的成色……”

  黑王蓝山撇了撇嘴,尽力站直了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服,梳了梳自己的头发,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有了些许新生的白发。

  “你们一起上吧。”他简单地说。

  

  

  一刻钟后,六人从出口处鱼贯而出,睚眦和朱厌嘴角挂着血迹,冰夷少了一只右手。但是那些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几个呼吸间就恢复如初。

  七夜九夜就坐在出口的台阶处,直到穷奇把自己的法师袍披在她肩上。

  “谢谢。”七夜九夜回答道,刚才被黑王蓝山弄破的衣服的确有碍观瞻。

  “你在想些什么?”

  “大概因为相亲失败而有些悲伤吧。”

  “哈哈哈。”穷奇浅笑了几下,拍拍她的肩膀,“走吧,亲爱的【梼杌】。”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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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军星晦明,短曲难叙长情;科宫移换,渊底深锁毒鳞

  

  人,分许多种。

  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红种人乃至于许多已经轶失于历史中的人种;婴孩、幼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不老不死的人、死人;美的、丑的、平凡的;善良的、虚伪的、恶毒的、粗暴的、愚钝的、智慧的、深沉的……

  

  而此刻站在黑王蓝山遗体前的黑色军服少年,此刻无论谁见到他,都会浮现出一种“尖锐”的感觉。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柄细韧而薄锐的剑。

  他是少年。至少从他的面目上看如此。

  他是黄种人。但是在月都,肤色并不是一样改变不了的东西,甚至连基因也不是。

  他是俊美的,这一点大部分正常审美的人都会赞同。

  唯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散发出的厉烈的剑气,逼人眉睫,乃至周围的人虽然都是身经百战、千战的军人,却依然有一种被一柄绝世神兵顶在眉心的不适错觉。

  

  在黑王蓝山难以辨认的尸首面前,只有他负手站在收容仓前。

  “明曦少将,根据基因、植入式义骨、灵脉和鉴定术判断,这的确就是元帅的尸骨。”

  “我知道。把收容仓打开。”

  “……是。”

  

  收容仓的盖子缓缓打开,黑色军服少年不顾恶臭与污秽,探手进去翻找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从那堆碎肉里翻出一根软垂的生殖器来。

  他把玩了好一会儿,用某种奇异的目光欣赏了片刻,然后将它一把捏碎。

  黑红色的浆汁从他指缝间滴下。

  “葬了,按照议员之礼仪,葬在月灵枢中。”

  

 

  【月夜见:那么,孩子,今天开始你就是月之国的军事议员了。】

  【黑王明曦:属下明白了,谢谢殿下栽培。】

  六位月之国的领导者纷纷鼓起掌来,庆贺这位月球最高权力圈的新贵。

  

  八意永琳支着下巴,看着虚拟空间内正坐在她对面的黑色军服少年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先是向坐在主位的月夜光敬了个军礼,然后一一向在座的其余议员行礼。

  轮到八意永琳的时候,年轻的军人看似热情的目光中闪过森冷的寒意,尖锐的犬齿透出彻骨的杀机,明白无误地表达出那种八意永琳在漫长生命中感受过很多次的感情——仇恨。

  黑王明曦之后向月夜见表示,因为个人感情上的关系,不希望继承原先父亲的元帅军衔,而是希望保留自己的少将军衔来领导月都军部,用他的话来说,“我希望用自己的成绩去一步步超越父亲,而不是凭借血统的遗泽”。

  而最近在咫尺的成绩是什么?自然是将杀害上一任元帅的凶手绳之以法……八意永琳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黑王明曦,黑王蓝山之子,原月都军部少将,统领月都卫戍禁卫军,三百年前是星球防御部队的中校,因为战功卓著被擢升为月之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令级军官,按照月研院评估,术法修为应在S级以上。

  S级以上,也只不过是在暗流涌动的月都议会中拿到一张入场券而已,历史上S级以上的议员莫名其妙地横死暴亡案例起码有两位数。他的最大本钱就是……在决定谁是下一任军事议员时,军部几乎全体投票,令这一名无论资历还是力量都算不得最顶尖的年轻人一步上位。

  如此惊人的数据,一部分估计是黑王蓝山早有安排,另一部分也说明此子确实有过人之处。

  

  在退出会议的一刹那,八意永琳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纯白色的素净房间,简洁的布置,充满了未来科技主义的风采,这里就是八意永琳的居室,没有床,只有一具巨大的水箱,里面充满了淡黄色的高能营养液。为了节省时间,八意永琳每日躺进去充电三十分钟。虽然可以通过基因手术改造成不眠者,但是适度的梦境可以辅助优化计算,所以她也没做多大改动。

  

  无论何时,见到八意永琳的人都会觉得“啊,这就是所谓的科学怪人吧”。

  

  塑造一名科学怪人的形象需要什么?

  不是爱因斯坦那样乱糟糟的自然卷和硕大笨拙的黑框眼镜,那是新派Geek们自作聪明的打扮,他们似乎认为这样不修边幅的装扮能让自己更加具有科学气息,还能给别人造成自己全身心投入于尖端研究的印象。

  油光水滑的奸诈大背头,整洁笔挺的白色制服,一丝不苟的无框水晶眼镜,精神洁癖、智力优越、学术名词偏执和唯科学主义,才是老派科学狂人的个性。

  “如果为了自己的工作连个人私生活都不能打理好,那我只能说那些同行的智商真是低得可悲。”八意永琳把手一伸,“递一下发油谢谢。”

  “大部分人的能力有其局限,这些同样名为科学工作者的人行动力只有区区十点,那就只能穷酸地把这十点AP投在科研工作上。梳子,谢谢。”

  “事实上,在我的观念中,衡量一名出色的科学工作者的能力标准,是看他能够超越时代几百年。而那些为现代科学技术作出卓越贡献的人们,我一般充满敬意地称呼他们为〈民科〉。擦镜布,谢谢。”

  “科学研究者不是重复机械工作的奴隶,这种事情一般交给半人工智能和助手或者手下研究生去做,让真正具有价值的大脑去思考,去获得灵感,去取得一个概念,去指出一个研究的思路和方向,这才能够发挥出她的最大效率。镜子,谢谢。”

  “所以,这就是我现在能够和月研院院长一起出门喝咖啡,顺便看个电影的原因?”

  “Bingo.”

  “最后会去宾馆开个房吗?”

  “我的房间就在隔壁,我的床又大又软。”

  “这次你滥用职权又设计了多少种新式体位?”

  “二十一种。”

  “哇喔,听起来好棒,难度系数到了职业体操运动员的水准吧。”

  “是奥林匹克体操冠军级别的水准。”

  “做得好,my friend.”

  

  

  说实话,月球咖啡厅里的咖啡并不怎么好喝。

  或者说,这也不算是什么咖啡,只是某种近似于咖啡的饮料,很提神。

  窗外是蓝天、草地、鸽群。但这些只是虚拟的光影。

  “黑王蓝山死了。”

  八意永琳柔软的银色长发披在肩上,她只品了一口就皱着眉头放下了合成瓷杯。

  “喔?一定不是人畜无害温顺可爱的永琳下的手啦。”

  应道枢倒是仰脖一口气吞了下去,同样皱了皱眉头。

  “这屎一样的东西叫什么?”

  “美好人生牌饮料,机器调出来的,理论上来说有五百种口味,但是实际上只有原味,我称之为洗洁精味。它的销售理论是当你尝过之后,你就会发现直到你喝下这东西之前你的人生其实还不是太糟。”

  “好棒的文案。”

  “黑王之死不是我做的,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其实所有的地方都有监视系统,我不大确定现在是不是有人在哪个遥远的地堡里鉴赏我的胸部或者你的屁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能够选择的饮料也只有美好人生牌。”

  “有意思,月都能够造出行星级的武力,却不能泡出一杯像样的茶。”

  “体制问题,而且关于行星级武力你不要到处乱讲,这是最高机密。”八意永琳故作神秘地说,“身为七人议会的成员我知道不少内幕,比如说作为月都第八不解之谜的【为什么这么holy shit的饮料依然能够垄断饮品市场】——那是因为这家幸福人生饮料公司是月研院的不死总头目——八意永琳的一个伪装身份开办的。她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因为她喜欢通过折磨别人获得快乐。”

  “你真是个坏女人。”应道枢赞美道。

  “彼此彼此。”

  

  八意永琳把剩下半杯幸福人生牌狗屎倒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向杯子里倒出一些黑色的粉末,然后让人工智能侍者加了些热水。

  侍者加满水后用勺子体贴地左转十一圈右转十三圈。

  【院长,请用。】

  这句话让座位上的二人侧目了一会儿。

  “獬豸?你跟出来做什么?”

  【院长,因为我很好奇,而这家咖啡店的智能防火墙又只有三级……】

  “做得很好。”

  八意永琳鼓鼓掌,然后站起身来一拳打爆了机器侍者全身所有的光子线路。

  全身冒出青烟的侍者依然坚持不懈地站着。

  【如果我没有计算错误,院长,属下是不是犯了错误序号3017:电灯泡?】

  “快滚,一秒钟后如果我感应到你还有1Bite信息留在这里,我就删了你,一个字节也不剩。”

  机器侍者一咕噜倒了下去。

  

  “真抱歉,你知道,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很淑女的人。”八意永琳一脚将地上的残骸踢飞到了咖啡厅的另一端,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惊诧地看过来,在看清楚行暴者的脸后明智地选择了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是我自己新调配的饮料,名字叫做‘黑暗温暖’,我警告你不要用能力去检测它的成分,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如果早说十秒钟那就太好了,没想到术者的骨灰也能加进去泡茶。”应道枢叹了口气,用食指按了一会儿太阳穴,把什么东西吸出来一样,“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嗯,尝起来不错。”

  

  二人啜饮着成分未知的黑色温暖出神了好一会儿,中间不得不自己动手添了一次水。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八意永琳突然问。

  “……嗯……我想一想……是三万……五千年前?”

  “是三万三千六百四十四年前。”

  “只有女人才记得这么清楚。”

  “在亚特兰蒂斯中央省的巴比伦塔之顶。”

  “真是令人怀念的地方……”

  

  

  金色晨星站在巴比伦塔顶,让万米之上的长风聚集在自己的身周。

  它伸出一只手臂,用生着金色指甲的食指点住对面的东西,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冷艳的霸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问话的是一头怪兽。

  回答的是金色晨星。

  问话的那头怪兽是半人形,头上生着两枝珊瑚形锐角,层层增叠的分叉骨角盘绕成一顶黑锋骨冠。它的皮肤隐隐透出紫色鳞甲痕印,双手指甲甚长,足趾完全异化为巨爪,双目瞳孔则是纯白色。

  金色晨星金属一般的声线响起。

  “我无意与你为敌,但是我要求你做出让步。”

  “你这是背叛。”紫鳞龙兽回应道。

  “我背叛了什么?我在调整这个世界,令它拥有次序,一个严整而有序的秩序。不同层次的人各居其位,十一元天作为这个世界的最高存在,统治这个世界。在这种情形下,你还不满什么?”

  “这不是正确的结构。”龙兽纯白色的瞳孔中,一个复杂的立方体载沉载浮。

  “那让你来改变,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计算不出来。”紫鳞龙兽转过身去,苍白色的瞳孔中,立方体不断扭曲变换。

  “所以,加入我吧。”

  “假如连我也加入了你,那你的力量就更不可阻挡了。”紫鳞龙兽轻轻摩擦着利爪,“我会等待,等待到你的世界崩塌的那一天,然后出来毁灭你,替你收场。”

  “你说的不错,那我就坐在这个世界的巅峰,等待湮灭的到来吧。”

  

  紫鳞龙兽转身撕开一道空间裂缝,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等一等!”

  “人类,你想做什么?”龙兽转过头。

  “你是众天之君?”

  一直站在金色晨星背后,黑色长发的白衣少女贪婪地盯着它的脸。

  “没错。”

  “我要你的一只眼睛。”

  “做什么?”

  “研究。”

  “唔……拿去吧。”

  紫鳞龙兽思考了一下,然后摘下了自己纯白色的的左眼,放在黑发少女的手中。

  金色晨星挑了挑眉毛。

  “为什么你面对我的首席科学官这么好说话?”

  “因为我左眼所带来的东西,可以加速你的崩溃。”紫鳞龙兽回答道。

  说话之间,一枚新的眼球在漆黑的眼眶中重生。

  “谢谢。”

  黑发白衣的少女面对龙兽露出了纯净的笑容。

  

  

  月球直径为三千四百七十六公里,月都官方资料上记载的城市最深处为一百五十六公里。每一层都市因为功能不同而高低不等,最狭小的公共区每层高度大约三百米,而最大的能源区则有数十里高。

  

  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灯光暗下,复古的放映机咔哒咔哒地开始转动,播放的是一部爱情电影,导演是莫里斯·H·桑。

  过了一会儿,应道枢发现八意永琳缩在座位里无声地哭泣。他思考了一会儿,轻轻抱住她,让她的泪水把自己的肩膀打湿。

  直到电影散场,两人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很久以前,二人曾经有过一次非正式的讨论。

  当时他们睡在床上,应道枢点了一支烟,馥郁的冷香在室内缓缓飘散。八意永琳脸上红潮未退,轻轻摇晃着半杯清水,然后她说:

  “停手吧。”

  “……如果我要求你停手呢?”应道枢反问。

  “理由,给我一个理由。”

  “比如说……让我们假设,因为你爱上了我?”

  “别开玩笑,我们都是成年人,早就不信这种东西了。”

  “说的也是。”

  

  过了一会儿,八意永琳说:

  “还有三个小时,抓紧时间吧。”

  “好。”

  应道枢碾掉烟头。

  

  

  这一次的高潮前所未有的强烈,两个人像是要把对方碾成粉碎一般在床上搏斗。咬牙切齿地翻滚,咬杀一般地接吻。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后,八意永琳才察觉时间已经恢复了流动,她不由得略微有些恼火地喊了一声:“梼杌!”

  “在。”

  月研院的副院长打开卧室门,双眼不住往床上瞟。

  “我不是要你把时间暂停吗?”

  “报告院长,您在标准时间两小时之前的命令是‘为了保护机密商谈内容不被侦测’而令我将小范围内时间停止。”银色短发的白袍少女冷静地回答道,“而在两位大人讨论完毕后开始上床的阶段,在下判断不属于‘机密商谈内容’,于是便收回了能力。”

  “…………”八意永琳扶了一会儿额头。

  “她就是……”

  应道枢眯起了双眼,挪下床,走到七夜九夜的面前,仔细观察着她的面容。

  “没错,她就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八意永琳微笑着坐在床上,把自己散乱的银白色长发重新拢成一把,“我信任她如同信任自己的大脑。”

  “真是熟悉的气息……”应道枢在七夜九夜全身上下嗅了嗅,后者全身绷得发抖,却又不敢动。

  应道枢最后拍拍她的头说:“继续努力吧,孩子。”

  

  

  离开之前,八意永琳把所有剩下的手制香烟都交给了应道枢。

  “以后这种‘云外昆仑’我再也不会做了,这是最后的存货。”

  “多谢。”

  应道枢大袖一卷,拂开一道空间裂纹。

  “等一下。”

  “你想做什么?”应道枢转过头。

  八意永琳失神了一瞬间。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应道枢温顺地低下头,让银发的女人能够抱住他的肩膀,其实不是很必要,因为八意永琳只比他矮一丁点。

  “再见。”

  “再见。”

  

  间隙缓缓合上。

  

  八意永琳坐在自己的书桌后看了大约十分钟左右的书,接着门就被踢开了。

  一队如临大敌的月都卫戍禁卫军冲进来,十余柄长剑指住了她还带有浅红吻痕的脖子。

  八意永琳毫无反抗,慢慢举起了双手。

  

  “八意永琳前辈,你以通敌叛国、进行禁术研究、进行禁忌实验、阴谋杀害最高议员等十余项罪名被捕。这是月之王、最高议长月夜光殿下亲自批下的逮捕令,你将面临一千万年以上的刑期……就在‘黑牢’里。”

  黑色军服的少年凑到她耳边,用邪恶的狂喜继续说:

  “但是我以黑王家的名义保证,你绝对活不到那么久,相信我。”

  

  在数十名精锐术者的监视下,八意永琳缓缓戴上了灵子手铐与脚铐。

  “而下一任月研院院长,将是大义灭亲、检举揭发这月国史上头号犯人的第一功臣,我的未婚妻——七夜九夜。”

  站在黑王明曦背后的七夜九夜转开头,不去看八意永琳的眼神。

  黑王明曦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

  “下一任的月球研究院院长与月球军部的新任元帅……很门当户对,不是吗?”

  

  

  随着脚铐与地面的摩擦声,黑牢的门关上了。

  八意永琳闭上双眼,面对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寂静。

  

  永别了,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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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苍天已死,风起青萍之末;万雪森严,不胜初梅一点

  

  “左手还是右手?”

  白皙的双手握成拳,摆在夏洛特·斯卡雷特的面前。

  戴着茶色墨镜的蓝发吸血鬼以手支颐,皱着眉头沉思许久。

  “让我想一想。”

  “不许作弊。”

  “……左手。”

  八云紫摊开双手,骰子放在右手里。

  “答错了。”

  

  马车行驶在荒莽的冰原上,永不疲倦的亡灵牵着豪华车厢向极北之地进发。

  八云紫捂住了额头,最近不明原因的头疼症状发作越来越频繁,就连夏洛特也无法给予她帮助,大量不明来历的记忆碎片如同暴雨般冲刷着她的理智,侵蚀着她对世界的认知。

  她再一次检视自己的原始记忆,一切都很完美:作为黑暗世界的公主,数百年来被夏洛特培养长大,无论是自我修行还是外出游历的记忆都历历在目……

  但是那些频繁出现的记忆碎片……战斗、深眠、猎食、无目标的长久旅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

  太假了。

  连记忆的仿冒品都做得这么粗劣,在不想让我窥视的地方直接打了禁止进入的标签,混蛋,你在小看我吗?

  记忆是思维的一部分基础,在这种情况下,连正常的思考都不能做到。八云紫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的思维能力正在随着虚假的记忆一起迅速丧失。

  留在大脑中的只是大片的虚空。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像溺水的人抓住一片浮木般贪婪地吞噬那些新出现的、细微的记忆残片。

  随着夏洛特的车辇越来越接近星球的北端,其中一片记忆也越来越完整。

  

  

  “我”站在天空中,张开双臂。

  随着“我”的手势,北冰洋万年冰封的大地崩裂出横亘整片冰陆的裂谷,深藏在地壳下的炽热岩浆不受重力控制一般喷涌上天空,随后在空中凝结成覆压方圆数百里的黑曜岩空陆。

  “我”轻轻踏上这片空中浮陆,脚下的海床依然从伤口中喷射出地火红炎,将这片浮空巨岛不断托向无尽的苍穹。

  就在这片黑曜王座的中心,斜躺着一座莹白色的高大冰棺。

  

  

  应昆仑走到冰棺旁边,屈起中指敲了两下。

  冰棺毫无动静。

  他又敲了两下。

  冰棺毫无动静。

  “起床了。”

  冰棺毫无动静。

  应昆仑叹了口气,食指一划,冰棺的盖子从中齐齐裂开。

  “不要说我夜袭喔……”

  睡在冰棺里的是一具高挑的白皙女体,身材完美无缺,散发着雪一般无暇的色泽,一头白色的长发直垂到脚踝。唯一跟正常人类有着本质上区别的特征……是她有三对翅膀。

  三对半透明色的翅膀,每一片羽毛都像是用冰雕刻成的。

  现在,这三对翅膀正起到被子和枕头的功能,因为棺柩被外人打开,现在她正烦躁地用其中一片翅膀把自己的脸盖住。

  应昆仑熟练地扯开乱伸的翅膀,把她拎了起来,然后左右开弓扇了十七八个耳光。

  “太讨厌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一放开手,看起来跟后来希伯来系神话中的天使有几分神似的少女重新滚回了棺材里,顺手把棺材盖子重新盖上。

  “给我起床!!”

  应昆仑飞起一脚把整座棺材踢爆,随着冰棺爆裂,整座黑曜石浮空岛也轰隆一声失去了平衡,下方的石柱猛然断裂,循着地心引力向大地坠去。但这情形只进行了大约三秒钟。

  三秒钟后,整座黑曜石之岛包括周围飞散的碎石岩浆都悬浮在了空中,这是能令此刻还未出生的艾萨克爵士颜面扫地的现象,物体因为某种未知法则的作用下脱离了地心引力,稳稳悬停在半天中。

  “用岩浆把别人吹飞到外层空间,这就是你叫人起床的方式吗?”

  三对冰翼完全展开,冰之王者全身瞬间着装在微观意义上绝对静止的软铠,一柄冰剑握于右手,充分体现着持有者在威力上可称史上第一的起床气。

  “怎么说呢……自从看了一部漫画,主角用火山的爆发把最终BOSS打飞到宇宙里,我就很想试验一下这么做的可能性……”

  “…………稍等。”

  名为琪露菲亚诺的极北统治者用手按住双眸,指尖与眼球的接触面泛起点点黒芒,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

  “的确是很有趣的漫画,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喔,那太好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要你的核心。”

  琪露菲亚诺右手一插,从心口掏出了一枚水晶球,在完美无瑕的球体中,数不清的粒子在作高速运动。这个宇宙中几乎没有生命体能够确切地观察到其中粒子的运动规律,似是有序又像无序,在运转中你觉得你看见了宇宙的真理,却又在下一秒钟散成漫天飞雪。

  这就是所谓的天之核心,某种世界构成的投影与具现。

  

  “你想用我的向量之心去做什么?”

  “It's a secret.”

  “要借多久?”

  “大概……一万三千到一万五千年吧。”

  “………………”

  冰之帝皇一言不发把向量之心重新填回胸口,一剑斩向应昆仑。

  “混账!这么长一段时间你拿去了我用什么?!”

  “等等,有话好说!我自有妙计!”

  二人的身影在不同空间层面变换了几下,再次于主物质位面稳定下来时,应昆仑已少了左手食中指,琪露菲亚诺则是折断了一对翅膀。

  “给你看看我的计划……”

  应昆仑甩甩左手,重构了缺失的双指,然后双手按在了琪露菲亚诺的太阳穴上。某种高频灵波正传送着大量信息,在对方脑海中描绘出了安全的幻象。

  “怎么样,很厉害吧。接下来你只要被我吃掉一万三四千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可以在我肚子里安心睡觉,用不到发动能力,接着……你就可以获得你想要的东西……”

  “唔……看起来的确不错,很有趣。”琪露菲亚诺眨了七八下眼睛,被巨量的数据占用了大部分的处理器资源,“但是……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在上一次会议里,我和老大都是反对你提案的人……你应该知道那是为什么……我们……不想你死啊……”

  “世界上的天之君只有我们这么几个家伙,虽然你叫人起床的时候很讨厌,但是我们是世界上唯一能够互相理解的人,世界上,能够与我们平等相处的,只有我们……你明白吗……”

  琪露菲亚诺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哭泣。

  

  “当晨星坠落于巴别之顶时,我以天外混沌海发誓,将以天元之名革新世界。”

  应道枢抬起头,不去看琪露菲亚诺的身姿。

  “要拿走我的心,就打倒我吧。”

  琪露菲亚诺重新握起长剑,三对羽翼在背后凝聚得完好无缺,整个北冰洋呼啸起来,回应着主人的意志。随着长剑挥下,第一个超越凡世范畴的指令从莹白的双唇中吐出:

  “地球。停止。”

  

  

  八云紫手一抖,精致的瓷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洒了出来,把白色长裙染污了一块。

  “怎么了?”

  “不知道……”

  八云紫一口饮下温暖的咖啡,以此镇住那片回忆带来的彻骨冰寒。

  

  “我”举起那枚晶莹的美丽头颅,她的白色长发残缺不全,颈椎裸露在外,像是从腔子里硬拔出来的。她无奈地淡淡笑着,“我”吻了吻她,然后……

  一口吞下了她。

  

  那种感觉真是无可言喻。

  

  “公元前一万两千年,处于极昼期的北极冰盖在一个小时内融化了五分之三,引发了史前的大洪水。这场洪水被多个地区的上古文明记载,并且成为了神话的雏形。”

  夏洛特合上书,洞彻她脑髓的眼神深藏在墨镜后。

  “这是在异类的历史中清楚记载的事实,正统的非人史官列出了几种可能性,比如空间变动、星轴逆乱等等……但是天阶以上的生命体都能感觉到,那是两个元天之间的碰撞。在那决定这颗星球命运的一个小时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在了那一片大陆上,关注着最后的胜利者,并且祈祷地球平安无事。”

  “当然,如我们所知,最后,那个名为应昆仑的怪物从那里走了出来,北地失去了它的主宰。”

  这个不算陌生的名字在八云紫的心湖里荡起了一圈不小的波纹,她略微有些失态地向前微倾,问道:

  “应昆仑……是谁?”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很好的朋友。”夏洛特重新翻开书本,拈起一支笔,在“生命层级”一节上打了一个圈。

  “阿紫,你知道吗,众天之君同级的‘场’会互相抵消,也就是说,在一方抵抗的情况下,另一方是无法用自身的权限去直接影响对方的……这意味着,虽然我能够改变命运的流向,但是始终有跟我同样存在的那几个人,他们的命运就像是钉子,把世界束缚在这个范围内。我无法改变他们。无论世界转过几个因果线,他们都能独立于历史之外。”

  “阿紫。”夏洛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有跟我同一层级的力量……在抗拒我加诸于你的命运。”

  “加诸于我的命运……是什么意思?”八云紫捏紧指关节,充满疑惧地注视着夏洛特。

  “阿紫,你还记得我的能力是什么吗?”

  “…………”八云紫用力捂住额头,一种时空上的怪异疏离感袭击了她的头脑,令她不能言语。

  “我的源头是因果的概念,事实上,离我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越近,因果线就会变得暧昧不明,很多时候,不知不觉之间,你的过往就会换一个形象……”

  “这个世界的历史在我眼中只是脆弱的沙尘构成的书页,可以任意涂抹撕毁,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要自我放逐到黑暗的虚无……你知道吗?我给那个因为我的痛苦而凭空出现的地方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地狱。那是我锁住自己的牢笼。”

  夏洛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他摘下了茶色的墨镜,唇角的獠牙如深藏的匕花般绽放。

  “现在,阿紫,经过一万四千六百七十一次的命运变换,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他惋惜地说。

  “恐怕,现在你的智力大约已退化到了……五到七岁人类幼童的水准。”

  “这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我看不透他啊。”

  夏洛特拈起银勺,搅了搅杯中冷去的咖啡。

  

  经过了一天的跋涉,公主的座驾在一座黑色的森林里停留了下来。

  裹在厚重大氅下的国王走下车,用手杖敲击着地面,低声道:“我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吧。”

  矫健的女侍熟练地收集枯木树枝,迅速地点起了一堆篝火。沉默不语的高大车夫去四处转悠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扛了一头母鹿。

  国王坐在篝火边,拄着手杖,猛然拧起了眉毛。

  “我亲爱的莱蒙将军,我似乎有些失策了。”

  狼人用自己雄健的身躯为瘦弱的吸血鬼遮挡风雪,索菲亚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脸色有些苍白。

  “公主殿下不见了。”

  “有人用相当高位的术法将她掠走了,或者说,是她自己逃走的?她存在的潜力已经被过于频繁的因果变换开发出来,拥有了对我能力的抗性,现在就连我也侦测不出她在因果层面的行踪,有趣……我大概能猜到转移她的是人谁,可惜,没人陪我玩游戏了。”

  “陛下,需要我们率人去找殿下吗?”

  莱蒙的声音浑厚地在胸腔里震动。

  “放出人手去找吧,但是不要惊动她们,通知我就行了。”

  夏洛特站了起来,大氅一卷,三人连带马车都消失在了夜晚的冷风中。

  

  

  八云紫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被脚下石头断枝之类的障碍绊到,幸好她的身手还算敏捷,一路上没有摔倒。

  只是在车厢里小睡了一会儿,猛然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一个人遗弃在了树林里,高声呼叫父王以及侍从未果,只好确定一个方向往那边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树上有某种东西在窥伺着她,偶尔会听见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父亲——”

  再一次大叫这个称号,是因为不记得父亲的名字,因为自己的笨拙而不由得泪流满面,也是因为恐惧?

  树枝折断的声音,野兽吗?

  “来人啊——救救我——”

  一直以来,只能像这样无助地哭泣,像是一个玩偶,或者连玩偶都不如,此刻的此刻,连自己的过往都变成一片空白,如同一个婴儿。

  我想活下去。

  好想活下去。

  冷静下来,放松心情,能活下去的。

  第一,我要活下去。

  ……

  我,是谁?

  皮肤白皙滑嫩,虽然没有复数审美标准做参考,但应该是被称作美人的那一类。

  很健康,不,简直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服饰很华丽,是西欧式的巴洛克式长裙。

  等等,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这些知识……

  一亿两千三百四十五万六千七百八十九乘以一亿两千三百四十五万六千七百八十九等于一京五千两百四十一兆五千七百八十七亿五千零一十九万零五百二十一。

  运算快速,逻辑清晰,拥有超越这时代梨论上的知识……

  我一定不是正常人。

  至少,第一件事确认了。

  

  就像是离开冬天的湖水,冰面渐渐裂开,凝固的大脑重新吱吱嘎嘎地运作起来,但是潜意识在拼命逃开某件事。

  八云紫的理智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正在逃避的是什么。

  是目前,正孤独一人身处于森林中的恐惧。

  是恐惧吗……这种感觉……这就是感情吗……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体中好像有一部分正在狂喜欢呼。

  像是夏天的知了从泥土中钻出来,看见遍布天地的冰雪,就算知道是会致命的东西,依然发出了内心的欢鸣。

  

  “你在笑什么?”

  从树上跳下,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女人这么问。

  八云紫因为突如其来的震颤而一瞬间说不出话。

  “我问你啊,上一刻还在哭泣,还在呼喊,下一刻,为什么你露出了微笑?”

  黄色头发的女人穿着白色的毛皮大衣,抱着手,赤足站在森林污秽的泥土上,令八云紫想起莲花。她的神情从容自然,却很有压迫感。她的表情专注得就像此刻这个问题决定着全世界的命运。

  “你……你是谁……”

  “名字只是个代号,不足挂齿,有的人把名字当做是不可更改的荣誉、尊严,但有些人却只把名字当做一样道具,用厌了就换一个,开启另一个故事……我认识的长寿者都喜欢后一种选择。我注定是个短寿的人,所以我只有一个名字,你可以叫我商薇蓝。”

  八云紫怔怔地看着这个看起来比她要大一圈的女人,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的那种女人,用女子这个词可能适合些,青涩的余痕渐渐被妩媚颜色覆盖的那一种过渡期。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一个注定长寿的人,所以你必然会拥有数不清的名字,在恒河沙数中,现在适合你的那一个代号,八云紫。”

  “八……云……紫……”

  这几个音节在舌头上吐出的质感很像某种无机物。比如塑料做的奶油,嚼之如蜡。

  “请你帮帮我……”

  八云紫低下头,哀求道。

  女子把她的脸捧起来。

  “你想让我帮什么?”

  “我想……活下去。”

  

  商薇蓝闭上了双目。

  “你的意志,我确实地收到了。”

  

  八云紫一瞬间觉得她似乎不光是在对自己说话,这句话中蕴含了某种十分复杂而深邃的情感。

  

  “既然你想活下去,那我们就应该上路了。”

  女子从虚无中取出一件大氅披在她肩上。

  “斯卡雷特氏已不再能够信任,整个欧洲都遍布我们的敌人,接下来我们要步行穿过南极,越过世界树的遗迹和极北王座的残骸,从巴芬岛进入北美洲。”

  “……什么?”

  “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旅行,不过你能做到的,因为你已经做到过了。”

  “等等!”

  

  八云紫拔出靴子里的短刀,指住商薇蓝的眉心。

  “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这都是为什么!?”

  商薇蓝挑了挑眉毛。

  “你问我是谁?”

  “……是。”

  “我是商薇蓝,商朝皇族的最后孓遗、忘川归来者、幻术之主、江北剑圣、虚空藏菩萨、黄大仙、无志斋斋主、域外天魔、胡小妹、远东之王的左手、五斗米天师道第五代师君、国子监祭酒、道元左辅……你想听哪一个?”

  “……”

  “我的主人把你托付给了我,把你的监护权移交给我,我就会尽到我的责任,把你导入正确的轨道,并保护你直到他重新夺走你。”

  “夺走我……?他……?”

  “是的。”

  商薇蓝露出不怀好意的危险笑容。

  “令我十分高兴的一点是,你现在是我的所有物了。”

  

  

  新的冒险旅途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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