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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好看的小说《今古传奇·武侠版》 汤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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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05年读书的时候,看的一篇小说文章。在我看这篇文章的时候,在不同的阶段我会有不同的感受。现在,把它转载给大家看看。

[align=left]第一章 皮匠

  我爷爷的一生,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爷爷是个皮匠,在宝庆城的同行中,没有人不知道我爷爷的。他的声名一直远播到省城。常常会有人不远千里而来,参观我爷爷怎么做鞋。他们对我爷爷娴熟的手艺赞叹不已,每当看到我爷爷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在短时间内制作出一双中规中矩、几乎没有缺点的皮鞋的时候,这些人就有顶礼膜拜的冲动。我爷爷为此很是骄傲,但他只是淡淡地对我爹和我叔叔说:“家有万金,不如一技傍身。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学学这门手艺,将来走遍天下,都不愁没有饭吃。”于是我爹和我叔叔从小就跟我爷爷学习皮匠的技艺。在我父亲九岁,我叔叔七岁的时候,他俩的技艺已经博得同行的赞叹,他们说:“真是将门出虎子,神童!”[/align][align=left]  但是要说我爷爷的故事,还得从那个和尚说起。省城通往京城的火车道,在宝庆城外有一个转弯,火车行驶到这个转弯之处时,就必须减速。减速行驶的火车在宝庆城里培养了许多贼。每当火车拉着煤或者别的什么走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会有早就守候在此处的人一拥而上,爬上火车,哗啦啦地往下扒拉煤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当然这里面没有我家的人,我家的祖训严格规定不得干此勾当。但是缺煤烧的时候,我爹和我叔叔还是会提着一个篮子,去捡一点散落在草丛之间的零星煤块。我爹和我叔叔就是在拾煤渣的时候,遇上了那个和尚。[/align][align=left]  和尚是从一列火车的底部滚出来的。据他自己说,他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用大力金刚爪紧紧攀住火车的底部,忍受着高速行驶带来的狂风和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巨响,一直支撑了三百多里地。到了宝庆城外,他再也支撑不住了。然而一松手,就难免丧身在车轮之下。好不容易等到火车放慢了速度,他立刻钻了出来,滚到车轨之外的草丛上,也遇上了拾煤渣的我爹和我叔叔。[/align][align=left]  我爹说,那个和尚在草丛里躺了片刻,缓缓地坐起身来,看到了他俩惊讶的表情,和尚慈眉善目地微笑了一下,说:“两位小施主,你们好。”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喷出了一口血来,溅在僧衣的前襟和白胡子上。[/align][align=left]  这口喷溅而出的血让我爹和我叔叔感觉到了恐惧。在不久以前,他们的邻居中有一位王大爷,是个痨病。某一天他咳出了一口血,然后绝望地说:“我恐怕没几天了。”没多久他就死了。所以在我爹和我叔叔的头脑里认为,吐出血来的人,都命不长久。出于善良的想法,他们把和尚带回了家中。[/align][align=left]  作为皮匠行业中的翘楚,我爷爷表现出了应有的礼貌和风度。他接纳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和尚,安排我奶奶给和尚大师烧了一顿可口的素菜和米饭。等和尚吃完,他才彬彬有礼地请教大师的法号。和尚沉默了一会说:“贫僧法号惠空,来自河南嵩山少林寺,是那里的住持。”我爷爷知道少林寺,那是一座大庙,庙里的和尚都是有德高僧。对他这样一个小城的皮匠来说,大庙的方丈,是高不可及的人物。何况我奶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在她看来,城外白云寺的了凡方丈,已经是了不得的圣人,这个来自河南的和尚,搞不好就是个神仙。但他们谁也弄不懂为什么神仙会受伤呕血,从火车上滚下来,并被拾煤渣的两个儿子带回家中。[/align][align=left]  惠空大师自己解开了这个谜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铁盒放在桌上,说:“这里面是敝寺的一本经书,名叫《易筋经》。当年达摩祖师圆寂之后,二祖慧可在其蒲团之旁见到了这本经书。可以说,它是我国的国宝。日寇侵我中华,他们的黑龙会觊觎这本经书,派出众多高手上敝寺来强行索要,不给的话,就要毁去敝寺。贫僧以为,寺庙可毁,国之重宝却不能落入日寇手中助其为非作歹,因此率领弟子奋力抗争。”惠空大师说到这里,喟然长叹,“但中原沦陷,以一寺之力,又怎么抗得过如狼似虎的日寇。因此贫僧只好安排弟子们带着寺中的重要典籍分散撤离。贫僧和八大弟子护着这部经书,准备送往福建莆田少林。日寇对这部《易筋经》志在必得,派出高手团一路截杀。虽然被我们杀了不少,但敌人源源不绝,又有机械之力协助。八大弟子全都战死,贫僧也受了内伤。最后只得想了个法子,攀在火车底部。日寇想不到这一点,这会儿多半还在那列火车上搜寻贫僧……”[/align][align=left]  这是一个惨烈的故事,虽然惠空大师说得平淡。尽管我爷爷奶奶对《易筋经》、黑龙会这些东西一点也不了解,但少林弟子拼死守护国宝的事迹,还是令人感佩。我爷爷表示自己虽然只是一介草民,但在对抗日本鬼子这件事上,也应该有多少力就出多少力。惠空大师受了严重的内伤,而福建又路途遥远,应该在我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等到伤势痊愈才上路。惠空大师听了我爷爷的提议,只是默然了半晌,什么也没说。[/align][align=left]  惠空大师在我家的上房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身来到了庭院里。淡淡的阳光洒进了院子里,我爷爷在阳光下摊开了皮子,开始一天的劳作。这是我爷爷的生活习惯,每日黎明即起,洒扫庭院后就开始干活。通常他会先定好一天的工作量,然后划好当天需要的皮子。他看到惠空大师出来,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开始聚精会神地工作。惠空大师靠在庭院的一根柱子上,看着我爷爷熟练地操着皮刀,将皮子划分成一块一块。皮子的气味引来了几只苍蝇,嗡嗡地上下飞舞,干扰了我爷爷的工作。惠空大师觉得我爷爷手中的皮刀似乎动了一动,苍蝇振翅的声音就突然消失了。惠空大师有些惊讶,他走到了我爷爷身边,看到一只苍蝇在我爷爷的脚旁迅速地爬行,像是大难不死,要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仔细看看,这只苍蝇的翅膀已经断落。惠空大师以敏锐的目光观察到,这双翅膀像是被斩断的。这个发现让惠空大师相当震惊,但他毕竟是高僧,按捺住了心中的疑问,开始仔细观察起我爷爷的一举一动。但我爷爷接下来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个皮匠熟练的技艺。直到我爹端出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粥。[/align][align=left]  他嘴里刚嚼完一块馒头,首先走到惠空大师的身边,说:“大师,请用。”惠空大师微笑着接过粥,道谢说:“多谢小施主。”他看到我爹端着粥正要送给我爷爷,又嗡嗡地飞来几只不识趣的苍蝇,想要在我爷爷喝粥之前捷足先登。我爹叱道:“讨厌!”一口气喷了过去,正中那几只苍蝇。苍蝇连挣扎都没有,笔直地坠落到了地面上。我爹消灭了苍蝇,若无其事地把粥递给我爷爷:“爹,喝粥。”我爷爷随手接过,两口喝完,把碗递回给我爹,然后又开始工作起来。惠空大师此刻的感觉,只能用骇异来形容了。那是一碗滚烫的粥啊,以大师多年的修为,也不敢就这样直接倒进嘴里,更何况咽下去,那会烫伤食道。至于我爹喷死苍蝇的功夫,惠空大师自问也可以办到。但大师自幼练功,直到三十四岁那一年,才达到这“吐气若实”的境界,而我爹只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align][align=left]  “阿弥陀佛,”惠空大师宣了一声佛号,道:“贫僧的这本经书,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了。”我爷爷和我爹回过头来,一脸茫然不解地望着大师。惠空大师欣慰地笑了笑,“大隐隐于市,原来施主一家是隐藏在市井之间的高人。”我爹眨了眨眼睛,我爷爷也呆着,大师的这番话,他们还是不懂。惠空大师向我爷爷点头道:“施主的武功这样高,贫僧自愧不如。”我爷爷这才有点明白过来,手足无措地说:“武功,我不会武功啊。”惠空大师笑了笑:“贫僧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不愿意显露自己的行藏。但施主你们父子刚才露的这两手,可瞒不过贫僧的眼睛。”我爹搔了搔头,问我爷爷:“爹,大师在说什么?”我爷爷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明白,或许大师是在跟我们打机锋。”我爷爷和我爹在武功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无知,让惠空大师也摸不着头脑了,武林中有些人不愿意泄露自己的武功来历,这一点惠空大师完全可以理解,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惠空大师只是微微一笑,立在旁边继续看我家祖传的皮匠手艺。[/align][align=left]  在看我叔叔给鞋掌钉钉子的时候,惠空大师已经不再像开始那么惊奇,他只是问:“这是天罡三十六锤的锤法,已经失传了两百多年,你在哪里学会的?”我叔叔头也不抬地继续钉着鞋掌,说:“我爹教的。”我爷爷看到惠空大师疑问的目光,叫起屈来:“确实是我教他的,可这只是我家祖传的钉鞋掌的手艺,这样钉出来的鞋底,又结实又耐用,而且最省钉子。我哪里懂得什么天罡地煞的锤法啊。”[/align][align=left]  惠空大师在这个上午的询问使我家里人感觉到他的高深莫测,但同时也隐隐有点不敬的念头,觉得他是不是被日本鬼子打坏了脑壳。我善良淳朴的家人确实不知道自己祖传的皮匠手艺里有许多来源于武林中早已失传并且绝顶高深的技法。这是因为在我家的祖辈中,有过一位绝顶的高手,在争杀多年之后,他深深厌倦了腥风血雨的江湖,决定退出并按照自己的兴趣来走自己的人生之路,而他的兴趣是做一个皮匠。在他看来,创造是人世间最让人快乐的一件事,不管你创造的是一门绝世的武功,或者只是一双优良的皮靴。当江湖上再也找不到这位武林大宗师的踪迹时,谁也想不到这个绝代的高手默默地守在一条无名小巷的一个作坊中,给市井之间的人们做鞋。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孙卷入那个风波险恶的江湖,同时也不甘心自己一身震古烁今的绝技就此失传,于是他将全身武功融入了皮匠这门技艺中,并且缄口不言。我的家族里每一个成为优秀皮匠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绝世高手,但也都默默无闻地老死于作坊里,至死都只以为祖传下来的只是一门皮匠手艺。这或许可以算作我那位先祖和整个家族甚至整个江湖开的一个玩笑——当江湖中的人们为了一点虚名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真正的高手却懵懂地埋藏在风尘之中。[/align][align=left]  我爷爷彼时还没有意识到真正高深莫测的人正是自己连同膝下的两个儿子,他固执地相信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皮匠,所以当惠空大师将经书连同一块玉牌托付给他的时候,他完全不能明白大师的用意。惠空大师说:“贫僧的内伤极其严重,自知命不久矣。本来想将经书毁去,以免落入敌手。但这是国之瑰宝,如果因贫僧而毁,实在罪孽深重。想不到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安排贫僧遇上了施主一家人,贫僧也可以安心去了。”关于这本书,他还有一些话要说,“其实这本经书只是一个副本,真正的原本早在雍正年间火烧少林寺的时候就已经流落得不知去向。这是本寺后来的一位高僧凭借自己的记忆默写而出的。虽然许多精微深奥的地方由于那位高僧也不能理解而未曾记录,但从武学上来说,此经书已经可以算作是天地间第一本奇书。”对于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我全家人围在桌前似懂非懂地听惠空大师讲述,不敢插进只言片语。惠空大师讲完经书,又举起那块玉牌来说:“日寇入侵之初,我国的武林豪杰们在少林召开过一次武林大会,约定联络各处义士,立下‘汤誓’以抗日。老衲不才,被推举成为盟主,这块就是盟主的令牌,持此令牌,可以号令天下武林豪杰。玉是极其刚硬之物,我等希望天下的抗日志士,就像这玉牌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天我将这经书玉牌托付给施主一家,希望你们能将它们送到莆田少林寺方丈处。这是贫僧的遗愿,同时贫僧也要代武林人士向施主全家致谢。”惠空大师站起身来,深深一拜。[/align][align=left]  天大的重担一下子就压在了一个普通的皮匠身上,我爷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于惠空大师的一拜,他是完全不敢接受的,慌忙站起来回礼,并且按住了我爹和我叔叔,要他们磕头。惠空大师制止了他们,道:“贫僧求你们,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天下。这一拜是礼所应当的。贫僧将死之人,也不必再在施主这里浪费时日。我这就走,也好将追兵引开,让施主一家平安上路。”[/align][align=left]  惠空大师在那个黄昏飘然而去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望着他的背影热泪盈眶。虽然我们全家都只是普通的老百姓,但也明白大师为了一件伟大的事而去从容赴死,是多么的了不起。我爷爷在稍后不久的一次家庭会议上宣布了要举家离开去福建,完成惠空大师的托付。这个决议让我爹和我叔叔很兴奋,但我奶奶却很犹豫。在她的想法中,我们全家会一直呆在这个小城,平平安安、世世代代地延续下去。因为来了一个和尚,生活就要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这让她不能接受。如果不是因为她信佛,她也许就要诋毁惠空大师。我爷爷深明大义,他认为国家目前的局势风雨飘摇,老话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且不说去福建这事是为国出力,就算呆在这个小城,又怎么能预料以后事态的发展?亡国之人,无家可言。我爷爷是家里的权威人物,他就算不说出一番道理,全家也以他马首是瞻。这个简短的家庭会议,就决定了以后数十年我家族的命运。[/align][align=left]  我爷爷在本质上是个老实厚道的手艺人,在做出举家前往福建的决定之后,他还是决定把手头上的活计做完。他已经不再接活,但诚信是一个生意人的立身之本,他可以不要主顾的钱,但答应了主顾的活,却非完成不可。接下来的这几天,我爷爷率领着我爹和我叔叔日夜赶工,争取早一些走。我奶奶则忙着准备各种离开前的事情,以及向相处了数十年的邻居们告别。我家的人缘一向不错,邻居们对我们突然要离开感到很奇怪,纷纷前来送别兼打听。我爷爷不得不想出一些借口来。这无疑拖延了赶活的进度,并且我爷爷对于不得不欺骗这些善良的邻居们感到很内疚。说到底我爷爷终究不是一个天生的江湖人,他嗅不出即将来临的危险的气息,在许多重要的关头,他也无法做出果断的决定。我爷爷知道,此去福建一路上很危险,但究竟危险到什么程度,又是如何危险,他也全无头绪。[/align][align=left]  三天后我爷爷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双皮鞋,他长吐了一口气,觉得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与此同时一场声势浩大的针对惠空大师的搜捕正在宝庆城内展开——日本鬼子也不全是呆瓜,他们在火车上无功而返,就从火车减速之处想到了宝庆城。黑龙会追杀团的头目拜访了宝庆城驻军的头目,他们日本人当然帮日本人,但我们中国人也不是好惹的。除了某些汉奸,我们都恨日本人。[/align][align=left]  那个得痨病的王大爷,就曾经仗着自己年老体衰,人之将死。趁着一个日本鬼子喝水的时候,把他的枪扔进了井里。日本鬼子喝完水,转过身来不见了枪,哇啦哇啦暴跳如雷,想对王大爷下毒手。王大爷压根就不怕,骄傲地咳出一口血来,轻蔑地呸在他面前。[/align][align=left]  王大爷的老辣让这个鬼子想到了武士道精神,他觉得自己没法对这么一个老人下手,只好悻悻地走掉,但丢了枪又没法交代,感觉自己对不起天皇,最后就在大街上切腹自尽了。为此我们把王大爷看作了抗日英雄,私下封他为烈士,尽管他死于肺结核,但谁有他那种视死如归的勇气?[/align][align=left]  我们中国人就是这么不合作的。所以日本人在街上问有谁看见一个白胡子和尚没有,所有的人都说看到了,但这个和尚一会儿出现在盟华园吃面;一会儿出现在北门口和人下棋;一会儿又在东关桥上和人过招;甚至还有人说在赌场妓院之类的地方看见大师。这说明该和尚不但五毒俱全,而且有化身千万的本领。我叔叔去西门给张老爷送鞋的时候,就碰上了一群被弄得晕头转向的鬼子。[/align][align=left]  鬼子客气地问我叔叔:“小朋友,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白胡子的老和尚?”还掏出一把糖来贿赂他,这说明鬼子确实被骗惨了,他们觉得在这个撒谎成性的城市里,也许只有小孩子还保留着几分童真。我叔叔接过糖放在嘴里含着,说:“刚才我过来的时候,还听人说一个老和尚踩踏墙娘进了熊队长的院子里。墙那么高,他怎么翻得过去呀,他是不是会飞?”我叔叔三岁的时候就会装病骗桔子罐头吃,鬼子以为我叔叔年幼可欺,那是他们狗眼看人低。但显然鬼子听过了这个版本的谎言,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说:“小孩子撒谎不好的,八嘎。”我叔叔迅速把骗来的糖装进袋子里,然后嘴巴一扁,眼圈就红了,眼看着眼泪就要流出来。这时候一个剃着分头、嘴里露着一颗明晃晃的金牙的家伙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嘴里大叫:“太君,太君,问到消息了,有人看见过他在城北的一个皮匠家里。”鬼子转过脸去问:“你的确定?”金牙点头哈腰:“我的确定。”我叔叔认得这金牙是自卫队的熊松队长,本市最大的汉奸。刚才他就企图诬陷熊队长未果。我叔叔心想这下不好,不知道谁把这事给泄露出去了,得赶紧回去报信。他鞋也不送了,转身就往家里走。[/align][align=left]  我叔叔的报信让我爷爷惊慌失措,他一连声地催促:“走,走,快走!”听到了这话,我奶奶的眼泪就下来了,突然要舍弃这个她经营了数十年的家,让她觉得很难过。其实我爷爷也恋恋不舍,但他更害怕面对一队冲进家里来的鬼子。惠空大师说我爷爷武功盖世,但他从心理上还没有接受这一点。我爷爷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了几十年,心理上的定位一下子很难扭转。他很难想象自己手持一把划皮子的刀,冲进鬼子的队伍里和他们的刺刀火拼,七进七出,鬼子倒下了一大片,自己却毫发无损。这种事只有赵子龙才干得出来。[/align][align=left]  我逃难的全家才出了巷口,就碰见熊松趾高气扬地带着一队日本鬼子过来了。这次遭遇使我爷爷全身发冷,腿抖得厉害,我奶奶更是全身都哆嗦了起来。我爷爷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去掏怀里的良民证,这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的一个重要证件。我爷爷奶奶的心虚行为引来了一个鬼子怀疑的目光,正在我爷爷奶奶如堕冰窟,心想“这下完了”的时候,有一颗救星从街那头冉冉升起。熊松高呼一声:“那边有个光头!”带领着鬼子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那个光头其实是属于卖凉粉的钱三叔的,自从某一天有客人在他的凉粉里吃出了头发,他就刮了个光头。本来只想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没想到这世道刮光头也犯法。钱三叔被扑倒在地,凉粉摊子上碗筷到处飞,砸到了不少无辜路人。面对鬼子的暴行,人人敢怒不敢言,作为一个高手,本来我爷爷应该在这时候挺身而出,但他只是说:“快走。”然后趁着一片混乱领着全家溜了。[/align][align=left]  城门那里设了卡,但我们全家都有良民证,在城外有个姑妈需要过段时间就去走动走动,并且我爷爷给守门的伪军队长许诺了一双上等的皮靴,就这样我们全家终于过关了。我爷爷利用他一个皮匠的智慧摆平了这一切,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走到城外,只见天高云淡,道路两旁的麦田里的麦子已经长到了齐腰高,我爷爷深深吸了一口麦子的气息,说:“今年是个丰收年。”他带领着全家走在尘土飞扬的小道上。到现在大家都有一种去踏青的愉悦心情,尤其是我爹和我叔叔无比兴奋。一直走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叔叔才问:“爹,还要走多久?我脚上打了个水疱。”我爷爷皱眉说:“福建还远着呢。今天晚上让你妈给你把水疱挑了,穿根头发进去,明天起来就好了。”我叔叔从小就穿过不少我爷爷用边角料给他做的各种皮鞋,对于水疱这一类的东西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只是他走累了,想找个借口让我爷爷背他,但我爷爷不上当。我叔叔嘟着小嘴,走起路来开始一瘸一拐。我奶奶看不下去了,劝说我爷爷:“福建也不是一天就能走到的,我看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歇一夜吧。”我爷爷想了一想说:“再走上十里地,有个歇脚的铺子,我年轻的时候在那里歇过。”[/align][align=left]  岁月改变了许多东西,它把我爷爷由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变成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同时也把我爷爷歇过脚的那家客店变成一家黑店。我爷爷率领全家走进黑店却茫然不知,饭里被人下了蒙汗药也茫然不知。其实这家店的强盗们不是很聪明,他们把店装修得杀气腾腾,以为这样就能吓得人自动掏出钱来,但我爷爷却没有看出来,他全无江湖经验。面对墙壁上钉着的整张牛皮还赞叹道:“好皮子啊,上等货色。这种皮子做出来的鞋,起码得五个大洋一双。”说完了这句话,他就一头栽倒在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align][align=left]  从声音听起来,陷在这里的也不止我家里的人,强盗们正在商量如何对付另一头肥羊。有人建议用一个钩子从他的喉咙里伸进去,这样就可以很方便地扯出他的肠子;还有人说应该在他周身割上九九八十一刀,然后涂上蜜糖,招蚂蚁来咬他。我爷爷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寒意一阵一阵地往外冒,不明白这头肥羊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想到自己全家的命运,我爷爷更是欲哭无泪。强盗们在那里商量得兴高采烈,这时候那头肥羊说:“不要这样折磨老子,我全招了。”我爷爷觉得这是个办法,跟着大喊:“我也招了,我也全招了!”[/align][align=left]  强盗过来拿棍子捅我爷爷,威胁他说:“你叫什么叫,还没轮到你呢,等老子收拾完了他,你想怎么死都行。”我爷爷听到这话,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强盗完全没有意识到,被绑着的我爷爷怎么会一下子挣断了绳索,他觉得我爷爷想跑,就想一巴掌把我爷爷?回去老老实实地呆着。这是一个喜欢?人耳光的强盗,平时闲着没事的时候老是拿树木石头练习,他很得意地给自己这一招取名为“铁蒲扇”。这一巴掌抡得很完美,很有激情,他满以为这一巴掌能把我爷爷抽晕过去。但他这一巴掌?出,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击中一个实物,换来一阵快感,而是觉得脉门一紧,被人给扣住了。我爷爷扣住了强盗的脉门,顺手一扭,就像平时把剩下的碎皮子扭作一团,顺手丢向废料箱一样。强盗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跌落在墙角,身体不甘心地弹腾了几下,吐出一口白沫来,眼见得下半辈子生活不能自理了。[/align][align=left]  我爷爷躺着听了半天强盗们怎么对付肥羊的办法,想到自己全家就要变成肥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觉得只有豁出去才有一线生机。所以那一群强盗上来围攻的时候,我爷爷脚踏“乾元楦子步”,右手施展“太极摇轮手”,左手施展“十八路破甲锥法”,穿花蝴蝶一般穿梭在众强盗中间。强盗们也算是有点功底的,有个别的功夫还挺不错,在武林中也称得上是二流角色。但我爷爷是谁?少林寺方丈都要甘拜下风的绝顶高手。他以前见到强盗大爷,或许还会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反抗,但现在被逼到了生死境地,胆气顿生。何况打了一会儿,见到强盗们如同一捆捆稻草一样被他丢来丢去。[/align]好像,有字数限制,我一点一点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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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易筋经

  在强盗们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见过我爷爷这样的人物,此人本来明明是一头肥羊,但转眼之间,就成了煞星。好在我爷爷完全没有打架的经验,没有施展出威力绝大的杀手来。强盗们虽然被打得满地乱爬,但并没有伤筋动骨。打得一会,我爹也醒来了,他看到我爷爷大展神威,目瞪口呆,张口叫了一声爹。一个经验丰富的强盗逮到了可乘之机,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把一把刀架在我爹的脖子上,叫道:“停手!”我爷爷想也不想,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来,扬手就打了过去。强盗的刀立刻被磕飞,插在了房梁上。强盗一不做,二不休,用双手掐住了我爹的脖子,嘶声大叫:“住手。”我爷爷这下反应过来了,儿子的小命攥在别人手里呢,他乖乖地停了下来。

 

  几个强盗扑了上来,正要把我爷爷打趴下。突然一个声音喝道:“都住手。”这个声音低沉威严,只有首领之类的人物才能喝得出。强盗们看向他们的首领,只见他从地上捡起一块东西来,问我爷爷:“这东西从哪里来的?”那是一块玉牌,我爷爷老老实实地回答:“是一个老和尚给我的,他说他叫惠空。”有个强盗盯了那块玉牌好一会,问:“胡老大,这是那块‘汤誓’吗?”胡老大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没错,就是这一块。当年的那次大会,我也参加了,亲眼见到惠空大师拿着这块玉牌。我不会认错。”那强盗大喜,叫道:“胡大哥,那咱们不是发了。我听说持着这块玉牌,就可以……”胡大哥的眼睛闪闪发光,说:“没错,有了这块玉牌,就可以号令武林群豪。”他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把玉牌递给我爷爷,问:“先生从哪里来,拿着这块玉牌,又要到哪里去?”我爷爷说:“惠空大师托我把这块玉牌送到福建莆田少林寺去,所以我带着全家赶往福建去。”那个强盗叫道:“大哥,玉牌落到我们手里,这是天意啊。嘿嘿,大哥你相貌堂堂,正是一副武林盟主的样子。”胡老大反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斥道:“这块玉牌是大伙儿约定打日本鬼子的信物,你脑子里打的什么主意!”他问我爷爷:“惠空大师呢,他到哪里去了?”我爷爷说:“大师四天前从我家里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

 

  我爷爷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一个强盗窝里被奉为上宾。强盗们设宴给我的家人们压惊,我奶奶还心有余悸,但我爹和我叔叔早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强盗们听说我爷爷为了惠空大师的托付,不惜举家出走,千里跋涉,都表示了极大的敬意。当他们听到爷爷身上还藏有一本《易筋经》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胡老大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颤抖着声音问:“我能看一眼吗?就看一眼,能够得见这本天下第一武学奇书,我胡某就算立刻瞎了眼睛,也心甘情愿。”我爷爷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哪有不答应的。我爹得意洋洋地从怀中摸出铁盒来,取出里面的经书,正要递给胡老大,突然惊叫了一声:“爹!这不是我们家拿来盖酸菜坛子的那本书吗?”

 

  首先对这句话有反应的是我奶奶,她闻言觉得不妙:“泡菜坛子要是没有盖好,今年的泡菜可就全都糟糕了。”我爷爷接过书来翻了翻,道:“难道是惠空大师掉了包?”胡老大听到是一本盖泡菜坛子的书,顿时没有了兴趣,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凑过来看了看,给了我爷爷一点建议:“徐大哥,你仔细看看,我觉得这本书不像是拿来盖坛子的,你看它上面一点痕迹都没有,可见是经过精心保管的。”我爷爷一想也觉得对,拿着书仔细研究起来。

 

  我爷爷欣赏了这本著作半天,觉得确实不应该认为是同一本书。他向胡老大指点道:“你看这个和尚的姿势,就有点不对。手应该绕过去抵住脚心,它这个只是抓住小腿。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穴位都错了嘛。”胡老大发表意见说:“我觉得这个姿势才对,那个姿势完全是把人扭成一团麻花,哪里能做得到。”胡老大这句话才说完,就发现我爹扭成了一团麻花,并且把一条鸡腿塞在口里大嚼起来。他看得有些惊奇,稍稍改变了一下自己的观点,说:“小孩子身子骨软,也许做得到。但是大人的骨头都硬了,我看不可能。”接着我爷爷也扭成了一团麻花。事实胜于雄辩,胡老大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我爷爷心满意足地证明了胡老大没见过世面,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一拍脑袋说:“哎哟不好,惠空大师说这本书是个副本,原本早就流落得不知去向了。难道?”我爷爷额头冷汗直冒,“难道我们家的那本就是原本?”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我爷爷。就算是作为一个局外人的我,也弄不清楚我家里用来盖泡菜的那本书究竟是不是《易筋经》的原本,它又如何会出现在我家里。那本书是我爹在阁楼上的一个箱子里找到的,他看到书上面画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和尚觉得有趣,就和我叔叔照着练了起来。我爷爷发现两个儿子在练了这些奇怪的姿势之后,在高强度的劳作中越来越应付自如,于是他也加入了这个行列。这父子三人始终只把这门武学中高深的心法当作一个有趣的游戏,因此毫无得失之心,练起来也就没有了那种被称之为“心障”的阻碍。

 

  肯定了这本书不是我家里的那本之后,每个人都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还有一本也许可以称之为《易筋经》的东西还留在我家里。惠空大师口口声声把它称之为国宝,虽然我的家人怀重宝而不自知,但未必人人都像他们一样没学问。万一落到了日本鬼子手里,我爷爷就会成为千古罪人。在这件事上,他别无选择。

 

  再次看到宝庆城墙的时候,我爷爷心中感慨万分,虽然他才离开短短的两天时间,但从这一别到现在,中间仿佛阻隔了悠长的岁月。那灰色城墙上的斑斑青苔,还有城门上那两个篆体的“宝庆”二字,在我爷爷看来,都已经久违了。他曾经以为,上次的离开是一次生死未卜的长途跋涉,也许从此就回不来了,也许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但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它让当初下了大决心,以大无畏的勇气出走的我爷爷为了一本盖泡菜坛子的书,再次回到了宝庆城。

 

  宝庆城还是宝庆城,但我爷爷,却已经不再是城内潜龙巷那个很有名的徐皮匠了。他现在比以前更有名,因为他的画像贴满了宝庆的大街小巷。许多熟悉和不熟悉我爷爷的人围在画像面前指指点点。这些围观的人群中一定混着鬼子的人,他们也许想从人们的交谈中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人们所谈论的,都是诸如我爷爷的胡子画得不够传神,额头还要宽一点,上面的皱纹也没那么夸张之类的。在目前的境况下,人们谨慎地避开了一切关于国事的话题,所以他们在相貌上称赞我爷爷,把他夸做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虽然他们不知道我爷爷干过了什么,但一个和日本鬼子对着干的人,总是值得尊敬的。人们这种溢美之辞使得胡老大到城里打探了一圈回来之后,眼神直勾勾地盯了我爷爷半天,完全不能把我爷爷和人们口中的那个人联系到一块。

 

  虽然每到晚上,鬼子就实行宵禁,但我爷爷他们也只能在夜晚的时候潜入城内,这就是成为名人的坏处。其实在我爷爷看来,利用夜色的掩护,偷偷地潜进城中,是一件挺刺激的事。从娶了我奶奶之后,我爷爷就没干过这么让人兴奋的事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半夜踩踏墙娘出去和人鬼混的时候,成亲之后,我爷爷生活中的一切都步入正轨。这样很美好,但总感觉缺少了某些重要的东西。我爷爷有时候感叹,自从娶了老婆,胆子就变小了,越来越怕事。好像我奶奶有多凶悍似的。其实我奶奶性情温柔,家里的事,基本上都听我爷爷的。我想我爷爷只是感觉背负上了责任,所以他不得不老实做人。我爷爷在深夜的潜行中感觉到了久违的激情,所以他走得仿佛迈回了少年时代,以至于胡老大不得不数次提醒他注意安全。

 

  深夜的宝庆很静,除开某些鬼子岗楼的探照灯所照射的地方,其他的所在都很黑暗。胡老大武功不及我爷爷,但江湖经验不知道比他丰富多少倍,他带领着我爷爷以及几个手下在那些黑暗角落里行行走走,轻灵得像是融入夜色中的黑猫。他留神倾听着鬼子巡逻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躲开每一次可能的遭遇,虽然这样有点费事,但也没用了多久,他们就进入了我家所在的潜龙巷。

 

  天杀的鬼子把我爷爷的家给封了,我爷爷借着夜里的微光看到了门上的封条,有些迟疑。我家世代清白,还真没见过代表政府权威的东西贴到我家大门上。胡老大两把就将封条给扯了,动作干净利落得让我爷爷钦佩。他扯掉封条推开门走进院子里,就看到一道光闪了一闪。

 

  那是一道刀光。在暗夜里这道亮丽得炫目的刀光下,胡老大呆了一呆,他久历江湖的经验让他直觉到了危险,但还是被这道刀光所慑。那道刀光掠过他的肩膀,我爷爷只觉得有些热热的东西喷在了脸上,他看到胡老大的一条手臂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黑夜里看不到血光,只有刀带起的风扑在脸上,有一些寒意,也有一些腥气。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潜伏了一个黑衣人,谁也不清楚他为了什么目的守在这个早已人去屋空的院子里。但无可否认,这是一个高手。胡老大断了一条手臂,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号在嗓子眼里压抑成了一声闷哼。他忍住剧痛,扯下衣服将伤口草草包扎了起来。他的几个兄弟唯恐发出呼喝会惊动城内的军队,默不作声地抽出兵器迎了上去。我爷爷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干什么,他正要上前应敌,胡老大一把扯住了他,声音因为痛楚而颤抖着:“拿书要紧。”

 

  我爷爷的动作比一只兔子还要快,他几乎只用一步就蹿到了厨房里。由于激动,我爷爷碰翻了不少瓶瓶罐罐。一片混乱的响声过后,我爷爷发现,他找不到那个盖着书的泡菜坛子了。这个任务本来应该派我奶奶来,我奶奶对家里的一草一木都了然于心,而我爷爷只关心和做鞋有关的一切。以前光天化日之下,我奶奶让他找个东西都找不到,何况是在这黑漆漆的夜里。我爷爷一双手在身上乱摸,摸了半天也没把火柴摸出来。想到外面的情况,他心急如焚。然而越急,我爷爷就越是找不到必须的火柴,那一盒平时他吸烟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掏着的火柴。

 

  一道光在这时候帮了我爷爷的忙,天空亮起了一朵瑰丽无比的紫色火花,那是一个信号,是黑衣人召唤他同伴的信号。他的功力本来在胡老大的几个手下之上,但他不该一出手就毁了胡老大一条手臂。这种狠辣让胡老大的手下只好拼命,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当”,何况好几条红了眼的汉子围攻他一个人。胡老大的手下们个个受了伤,却不死不休地缠着黑衣人,就连断了一条手臂的胡老大也抡着刀一个劲地往他身上招呼。黑衣人招架不住,只好燃起了求援的信号。我爷爷借着那道火光一眼瞥到了那本书就在他身前的一个泡菜坛子上,他一把抓起塞进怀里,随手提了灶台上的锅冲出去帮忙。

 

  黑衣人是一个严谨的日本武士,他师父教导他对待武学这门艺术一定要诚心正意。黑衣人从小练刀的时候,就要求自己出招的角度不能与师父教导的有丝毫偏差,他每一刀都劈得很虔诚。对他来说,武道即天道,任何的偏离都是亵渎。所以,当黑衣人看到我爷爷拿着一个被烟熏火燎变得乌黑的大铁锅来向他挑战时,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杀了这个人。黑衣人撇开了缠住他的对手,面对我爷爷,双手握刀高举过头顶,冷冷地说:“放下你手里的锅,受死吧!”跟着“当”的一声,他的头被铁锅敲了一下。黑衣人一愣,不明白在自己双手举刀的情况下,我爷爷怎么能轻易敲到他的头。接着又是“当”的一声,他左边的颧骨上挨了一下,这次下手有点重,黑衣人感到整个头骨都似乎被敲裂了。这次他看清楚了,我爷爷就是那么随随便便挥了一下锅,跟着他就挨了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黑衣人觉得自己连续被打了两下,脑子被拍得有点糊涂了。他后退了七步,目光锐利如鹰,他发誓不让我爷爷再敲他第三下。但很不幸,如果我们在现场,就能又听到“当”的一声。这次的响声有点闷,因为黑衣人的背没有头那么脆,他被打得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勉强抬起头来狠毒地盯着我爷爷,恨恨地问:“这个,是不是一件奇门兵器?”我爷爷说:“我们中国人打架,抄到什么家伙就用什么家伙。”黑衣人头一歪,喷出一口血来,死不瞑目。

 

  我爷爷三锅拍死黑衣人,这让见识过黑衣人刀法的胡老大以及他的手下大为敬佩。他们和我爷爷交过手,知道他牛,但没想到这么牛。我爷爷还不知道他贯注真力的三铁锅已经把黑衣人拍死了,他还以为黑衣人只是晕了过去,焦急地说:“我们赶紧走吧,等他醒来就麻烦了。”本来就够麻烦了,黑衣人放出了一道信号,他的援军正在赶过来,而我爷爷居然以为那只是某个富家在后花园放了一道焰火,并衷心感谢它给自己带来的光明。

 

  我爷爷一马当先,胡老大的几个兄弟扶着胡老大紧随其后。我爷爷伸手去推院子的门,刚一接触到,就感觉到不对。那扇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软绵绵的了,还带着一定的温度。“这是一个人。”我爷爷自然而然地就起了这么一个念头,跟着他就看到了一蓬银光。确切地说,是黑暗中有一丛银光闪了一下,跟着尽数打在了我爷爷的胸腹之间。

 

  这是一种可怕的暗器。那个忍者来了有一会儿,看到我爷爷对付黑衣人的手段,自知不是对手,所以他装成了一扇门,在我爷爷推门的那一刹那,打出了这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这种银针一旦打在身上,立刻会进入血液,让人麻痒难当,失去抵抗能力。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计划比忍者所想到的更完美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天底下所有的皮匠,在工作的时候都会在身上套一个皮围裙,只有我们徐家的不用。因为如果徐家的皮匠也要套上围裙的话,那么我们那位老祖宗苦心孤诣创造的一门盖世奇功——“霸王甲”,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我爷爷全身真气流转,就算这小鬼子拿个钻头来,也未必钻得进去,何况区区一蓬银针。忍者眼见我爷爷中招,自以为得手,就不再隐藏自己的身形,然后又是“当”的一声。我爷爷看到一蓬银光射在了自己身上,他吓坏了,下意识地舞动手里的铁锅,想要兜住那一蓬奇怪的东西。这样做当然是亡羊补牢,但这个倒霉的忍者自己却一头撞了上来,正好撞到了铁锅上。

 

  应该说该忍者还是训练有素的,他挨了这一铁锅之后,顾不上其他的,立刻用忍术把自己化装成了一块石头。但这块石头才一趴到地上,就开始翻滚起来,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原因是我爷爷踩上了他的手掌。身为一个忍者,手掌被踩了一脚,实在是小儿科。如果地上没有被我爷爷反弹出去的银针,这银针又没有被踩进他掌心的话,我相信就算我爷爷加上胡老大他们总共七八百斤的体重全都踩到他身上去,把他踩成一块煎饼,他也不会哼半声。但忍者没有经过银针刺体的训练——谁也不会傻到用无药可解的银针来扎自己。听得出来,长夜里这凄厉的惨叫声中,有五分的不堪忍受之痛,有三分对于已知悲惨下场的恐惧,另外还有两分是抗议命运对自己何其不公。

 

  先是伸手推门却像是推到了一个人,接着是一蓬突然而至。却又莫名其妙消失的银光,再跟着铁锅不知道敲到什么东西,现在地上的一块石头突然翻来滚去,发出猪之待宰时一样的惨叫声,这个夜晚的情景实在诡异。我爷爷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喃喃自语了一声:“夜行无忌。”把手往额头上一抹,希望把自己的阳气抹高一点。看到他这一抬手,这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声紧张的呼喝:“小心暗器,趴下!”前方黑影憧憧,也不知道趴下了多少人。

 

  黑龙会赴援的高手远远看见我爷爷轻易收拾了会中两大高手,神为之夺。传说中绝世高手杀人于不动声色之间,一举手一投足皆有开山裂石的威力,很明显我爷爷就是这样一个高手。对付这样一个高手不能贸贸然上去送死,应该设计好一个埋伏圈,等到该高手进入以后,再用大家的力量一举而击杀之。没想到我爷爷目光如炬,一眼就识破了这种诡计,并且立刻有了针对措施——放暗器。试问谁有把握在黑夜里抵挡这样一个高手的暗器?黑龙会的高手们暗暗叫苦:“流年不利,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一个高手呢?”而我爷爷看到敌人在黑暗中显露身形,吃了一惊。黑暗中只看得到一些影子,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敌人。他看到身边有一个木桶,顺手提起来扔了过去。

 

  这木桶入手沉重,我爷爷扔的时候很是使了些力气。木桶扔到半空的时候,突然炸开来,从中跌出一个黑影来,重重地掉在地上,身体还很不甘心地弹跳了两下。这是又一个被我爷爷解决掉的忍者。黑龙会的高手们觉得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一拥而上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但如果被我爷爷各个击破,他们简直全无还手之力。

 

  于是我爷爷和黑龙会的人短兵相接。当年朱亥袖椎、荆柯负剑、岳云挥锤、李逵抡斧,虽然他们一个个都是英雄豪杰,但都及不上我爷爷舞动一个大铁锅来得威风凛凛。“天罡三十六锤”的锤法精义,在于准确、有效,这样才能把钉子以最佳的方式钉进鞋掌里,力道多一分不可,少一分也不可,否则无法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这样的锤法,以铁锅使将出来,每一下都带起一阵狂风般的呼啸之声,声势惊人。左边一柄东洋刀,无声无息地刺向我爷爷肋下,宛如一道冷电就要劈进他的身体里,将他整个撕裂。但一声轻响,握刀的手被锅底敲中,手骨立刻碎裂,一股大力带得那柄刀向后回转,使刀者的左腿,立刻被硬生生地斩下了一截。右边有人打出了一排乌油油的暗器,袭向我爷爷的腰间。在这样的黑夜里,这种打斗的环境里,谁也看不到这暗器破空时那一点点微光,也听不到那一丝丝风声。但铁锅一抄,将暗器尽数兜住,接着“叮叮叮”一阵急雨般的乱响,暗器全都反弹而出,将放暗器的人打成一个莲蓬。有人从屋顶跃下,双手握刀“迎风一刀斩”。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斩立决、斩立断。但我爷爷“天罡三十六锤”左一锅、右一锅,带动起一股狂暴的龙卷风,将这一刀不可一世的刀意在半空中就搅得粉碎。出刀者落在地上时,气势上已经从一个君临天下的霸主变成一个苟全性命的草民,随即被铁锅“当”的一声迎头一敲,将半个脑袋敲进了胸腔里。

 

  “退!”黑龙会一击不中,立刻撤退以免全军覆没。遇到这样绝顶的高手,已经不是小队人马所能对付得了的了,只有回去搬来大队救兵再次截杀。黑夜里突然而至的一群黑衣人,又在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爷爷不太明白,但他也无心恋战,后面还有一群遍体鳞伤的兄弟呢;何况我奶奶带着两个孩子还在黑店里等着他,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一个妇道人家和两个小孩子,怎么让人放心得下。

 

  这将是一次艰难的撤退,七八个人里只有我爷爷是完好无损的。其他几个弟兄虽然都是硬汉子,但恐怕没有什么硬汉子能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仍然健步如飞。胡老大虽然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但仍然痛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清楚地看到了当前的形势,说:“我们不能就这样走。”“还不走?”我爷爷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我们打架打了这么久,不赶紧走掉,难道等着鬼子来捉啊?”“这样我们走不了多远的,”胡老大强忍着痛楚说,“鬼子有车有马,一会儿就赶上我们了。在城里我们还可以躲一躲,到了城外,隔着几里地就能看见。鬼子机枪一扫,我们一个也别想走掉。”鬼子才来宝庆城的时候,展示过机枪的威力,所以我爷爷虽然现在自信满满,但想到机枪,还是打了个寒噤:“那怎么办?”“就在这附近藏起来,”胡老大说,“天就快亮了,鬼子必定会在天亮的时候派人出去搜捕我们。到时候我们再绕着地方走。”“可是躲哪呢,躲哪呢?”我爷爷急得有点手足无措,“我家里连个地窖都没有。这深更半夜的,我们上谁家去?”胡老大瞪了我爷爷一眼,很鄙视他的智商:“没有地窖总有阁楼吧。鬼子想不到我们还会在这里呆着,只要不躲在院子里,就算躲你家屋顶上,鬼子也不会来看。”

 

  胡老大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他的兄弟们一眼,说:“有件事得拜托两位兄弟去办一办,不过这件事九死一生,你们谁去?”胡老大的兄弟们全都无声无息地往前走了两步。“好兄弟,”胡老大热泪盈眶,“这件事本来应该大哥我亲自去,但现在大哥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得……”“别说了,大哥。”一个兄弟打断了胡老大的话,“有什么事你吩咐下来就行。”“好,”胡老大斩钉截铁地道,“去闯城门!让鬼子以为我们连夜赶着出城了。到了城外,得弄出点动静来。”

 

  “那不是送死!”我爷爷急道,“兄弟们都带着伤,哪里能闯得出去。”胡老大咬牙道:“就算丢下了两具尸首,鬼子也会以为我们已经逃了。剩下的人,就保全了。”“那不成,”我爷爷说,“要去我去,我一点伤没挂,还跑得出去。”“你跑得过鬼子的四个轮子吗?”胡老大问,“你死了,书怎么办?谁送到福建去?”死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爷爷舍不得死,但想到别人要为了自己去送死,他心里猫抓一样难受。当他带着胡老大他们在家里的阁楼上潜伏起来的时候,听到遥遥传来的机枪扫射声,我爷爷十岁以后再也没有流过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一辆拉着两具千疮百孔的尸体的牛车在街道上缓缓地行走着,熊松骑着一匹马行走在前面,趾高气扬地喊:“大家都来看看,这两个就是跟皇军作对的人。我说过很多次了,皇军来咱们中国,是诚心来帮我们中国人的,大家不要有敌对的想法。我们应该好好跟皇军合作,这样对大家来说才有好处。大家看看我熊某人,自从为皇军服务之后,吃香的,喝辣的,这有什么不好?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快活么……妈的,谁用石头砸老子!”像这种情况,有人用石头砸他实在不奇怪。身为一个中国人,看到无耻的汉奸,谁都会有扔石头的冲动。但熊松显然不这样认为,他指着张家婶子的女儿说:“你,出来。”张家姑娘苍白着脸,怯生生地说:“不是我干的。”熊松蛮横地说:“老子知道不是你干的,但老子不能白白挨砸。老子得给点颜色让你们瞧瞧。”他所谓的给颜色,就是吃人家的豆腐。

 

  正在熊松因为被砸而理直气壮地伸手去摸张家姑娘脸的时候,他头上又挨了一石头。这次的石头有核桃大小,把他的头砸出了一个血窟窿,熊松顾不上揩油了,捂着头气急败坏地吼:“给老子出来,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个狗日的。”谁也不会傻到这时候站出来。熊松跳了半天的脚,一横心扯下了张家姑娘的一片衣服。张家姑娘被他死死地搂在怀里,拼命挣扎,但越挣扎衣服越被撕扯得厉害。熊松认为自己这个无耻之举是个聪明绝顶的计策,顾不得头上的疼痛,撕扯得显露出张家姑娘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招来的,是一大块砖头。那砖头从附近一个院子的墙头飞出来,画一道抛物线,准确无比地敲在熊松的脑袋上。熊松松开了张家姑娘,醉酒一般在原地转了两圈,吐出两个字来:“老子……”跟着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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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鬼子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从被伪军包围的院子里走出来,合十道:“阿弥陀佛。”他从容地走到伪军们的枪口前,说:“走吧。”一个伪军骂道:“算你这个贼秃识相,爷爷手中的这根杆子可不是吃素的。”他正要一枪托砸向和尚的光头,突然之间灰影闪了几闪,一队伪军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地,翻滚呻吟。和尚拍了拍手,轻蔑地笑道:“贫僧还有要事在身,所以不能陪你们玩。先乖乖躺上个十天半月吧。”

 

  和尚走得很洒脱,但他没有想到给我爷爷他们带来了大麻烦。我爷爷他们正要按计划行事的时候,一场针对和尚的大搜捕开始了。一连几天闹出了这么多事,鬼子损兵折将,几乎抓狂。暴跳如雷的司令官觉得再没有必要披着那件“中日亲善”的外衣了。他下令抓捕了一批人集中到城门口,每过半个时辰,就杀一个,一直杀到和尚出现为止。我爷爷他们走到城门的时候,正碰上了这事。

 

  胡老大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那两个兄弟的尸首,他们现在被高高地悬吊在城楼上,在风中摇摆着,就像两块破布。胡老大强自抑制住了胸口翻腾的热血,剩余的那只拳头捏得铁紧,手臂上青筋突起。一队鬼子正在做杀人前的准备,面上的表情使他们看起来跟“人”不太沾边,更像是一具具杀人的机器。靠着城墙根是一排瑟瑟发抖的平民百姓,他们平平常常地生活着,突然被抓来这里,并且被告知为了一个闯下大祸的和尚,每过半个时辰,他们之中将要死去一个人。面对着鬼子已经架好的枪口,这些人都两腿发软,有的已经将屎尿流在了裤裆里,但谁也不敢瘫倒在地。有过这样的先例,谁先倒下去,谁就立刻死。所以尽管恐惧使他们绵软无力,但大家都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那个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

 

  和尚并没有出现,他或许已经潇洒地行走在城外的小道上。鬼子的头目冷静地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来,慢慢拔出他那把掌控他人生死大权的马刀。刀举在半空中,清晨的阳光照在刀刃上,爆发出耀眼的光芒。这道光芒每晃动一次,就代表一个生命会随之消逝。在它晃动的那一瞬间,胡老大冲了上去。

 

  我爷爷没有冲上去。很惭愧,在以往鬼子屠戮的时候,我爷爷充当过看客。当然他并不冷漠,也不觉得同胞倒在鬼子的屠刀下的情景比较养眼。我爷爷在心底和鬼子不共戴天,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可以在枪口下反抗,他不认为自己具备那个能力。而胡老大在看到了两个兄弟的尸首后,已经到了可以忍受的边缘。人影一闪,鬼子的首领来不及反应,手中的马刀已经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胡老大首先赏了他老大一个耳刮子,打出他一嘴鲜血和几颗碎牙,然后冷冷地说:“命令你的人把枪放下。”鬼子首领连呸了几口血水,哇啦哇啦地嚷了一通日本话。鬼子们所有的枪口全都对准了胡老大,他们显然听到了长官的命令,但谁也不敢开枪。胡老大剩下的几个兄弟全都冲了上去,他们似乎认为这样可以解救自己的老大。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对于这几个从中国老百姓中冲出来的人,鬼子用不着投鼠忌器。一个鬼子掏出了手榴弹,准备将这几个人一举炸个粉身碎骨。如果没有我爷爷的话,宝庆的府志上会添上这一笔血债:某年某月某日,鬼子用手榴弹炸我平民,死伤惨重。我爷爷冲得晚了一步,但还来得及缴下那个他知道有莫大威力的东西,我爷爷的身法在这一刻达到了极限,其他人只看得到一道淡淡的轻烟。这道轻烟在十数个鬼子的中间蹿动了短短一瞬,鬼子们手中的枪全都成了扔在地上的柴火,而我爷爷手中提着一大串手榴弹。他见过这个东西一扔出去就会炸,所以只好辛苦地提着。好在胡老大立刻把这个任务分配给了他的兄弟们,然后他们挟持着鬼子的首领撤退。

 

  我爷爷生平第一次坐上了四个轮子的小汽车,这是一辆军用吉普。鬼子把车开得飞快,风呼呼掠过我爷爷的耳畔,两边的景物不断倒退。对我爷爷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和胡老大的几个兄弟挤在后排,乐呵呵地傻笑着,看平时要走上好几个时辰的路程一会儿就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了,都感觉很新鲜,并且为此得意洋洋。胡老大坐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监视着开车的鬼子兵和蹲在他面前那个空当处的满脸郁闷的鬼子头目。道路并不平坦,车子颠簸得很厉害。胡老大的身子也随之一起一伏,鬼子头目从他宽松的裤脚里,可以看到胡老大的那杆东西肆无忌惮地跳动,像是在对一个天皇陛下的忠诚武士挑战。鬼子的头目恨透了这一切,他希望胡老大从车上掉下去摔死。但胡老大虽然断了一只手,却坐得稳稳的,他感觉到鬼子头目盯着自己的裆部,目光阴毒,顺手就给了他两耳光,威胁说:“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撒泡尿在你头上。”鬼子头目感觉受到了极大侮辱,用日本话大声叫嚷起来。胡老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决定狠狠给他两下让他闭嘴。他一脚踢在了鬼子头目的下巴上,然后,全身剧震,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路面上。虽然胡老大筋骨结实,这一下也摔得不轻。他昏头昏脑地坐起来,看到我爷爷和他的几个兄弟四散着倒在附近。胡老大回忆起刚才在半空中听到一声巨响,觉得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他目光搜寻了一下,终于看到在前方数丈处,那辆车的前半截已经撞进了山崖里,后半截也扭曲得不成样子,正在冒起一阵阵浓烟。

 

  胡老大觉得最近流年不利,好不容易截了一辆车,眼看就有希望逃离鬼子的势力范围,却没料到本来还服服帖帖的鬼子头目脑袋突然搭错线,弄出这种自杀式袭击行为。他看到我爷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过来问他:“咋回事?怎么一下子飞出去了?”胡老大不知道该怎么说,抬起手来指了一指那辆车,我爷爷大为惊奇:“谁把它弄进去的?”胡老大没心情向他解释这个,没好气地说:“徐大哥,麻烦你看看其他几个兄弟有没有受伤,我们得赶紧走,鬼子说不定很快就会追上来。”

 

  所有的兄弟看起来虽然不是很健康,可是也伤得不严重。这就是中国武术的功劳,在危险来临的那一刻,会很自然地去自我保护。也幸好这是一辆敞篷车,撞崖的那一瞬间把人都抛了出来。所以我爷爷他们虽然都摔得七荤八素的,但小坐一会儿,爬起来继续赶路,还是没多大问题。车上的那两个鬼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俩所在的位置显然不太适合空中飞人这种运动,所以连车一起撞进了山崖里,成为了两团肉饼。我爷爷和众兄弟相互搀扶着离开了这两团肉饼。我爷爷的腿一直在哆嗦个不停,他虽然已经杀过了人,但还没有见过死得这么难看的两团血肉,受到了相当大的刺激。

 

  这是一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同时也是一支骄傲的队伍。虽然牺牲了两个兄弟,所有的人都挂了彩,但书已经拿到了手,还顺便收拾了一批鬼子,可以说任务完成得比较圆满;如果说没有碰上人拦路的话。

 

  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长袍,垂头盘膝坐在路的正中央,面前放着一把长刀。看到我爷爷他们相携着走过来,他微微地抬起了头,细长的眼睛眯起来,似乎受不了耀眼的阳光。他用带点生硬的中国话说:“来啦。”语气平常得像是话家常一样。我爷爷点了点头,说:“来了,劳驾您让让,借光了。”黑衣人坐着不动,说:“在我身后,是六十二位黑龙会高手组成的埋伏圈,你们有把握闯得过去吗?”胡老大冷哼了一声,说:“过不去就和你们小鬼子拼了,大不了爷今天就死在这儿。”黑衣人冲胡老大伸了伸大拇指,夸赞道:“你,是条汉子。”然后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青原正雄,黑龙会第一武士。是不是你杀了我们的人?”胡老大昂然道:“就是你爷爷我做的。”青原正雄缓缓地站起来,双手持刀,说:“好,我要与你决斗。”我爷爷急了:“他受了重伤,你没看见他的一条手被砍断了吗?你个日本鬼子还真会占便宜,趁人病要人命啊。”青原正雄表情木然,缓缓道:“死在高手的刀下,是武士的荣耀。”

 

  他脱下脚上的木屐,再把长袍脱下叠好放在木屐上,然后问胡老大:“我的后事已经托付好了,你有什么遗言?”胡老大悲愤地说:“日你先人。”一刀就劈了过去。青原正雄快速地挪着脚后退,光脚在地上搅起一股烟尘,他疑惑地看着胡老大,摇头说:“不是你,你的武功不行,你不配和我决斗。”胡老大自认是一条好汉,无法接受这种轻视,气得肠子都要炸了,手中砍刀舞得呼啸作响,一刀刀砍向青原正雄,嘴里叫着:“爷爷叫你看看配不配!”青原一退,再退,再**,胡老大的刀始终招呼不到他身上。

 

  胡老大本身就负了伤,又赶了半天路,累得够呛。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知道爱惜自己,拿把刀追着人砍来砍去的,人没砍着,自己却快累趴下了。就算是我爷爷这么没江湖经验的人,也看出来这样不划算,急得大叫:“你老追着他砍干吗,停下来啊,一动不如一静。”胡老大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青原正雄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爷爷一眼,问:“你是谁?”我爷爷挺了挺胸,骄傲地回答:“我是一个皮匠,宝庆城内最有名的皮匠。”他的目光移到青原正雄的光脚上:“你们日本鬼子老是穿这种奇形怪状的木屐,把脚都穿坏了。你看看你那脚,长得样子跟个狗爪子似的。”青原正雄勃然大怒:“你敢侮辱我们日本武士!”我爷爷觉得他才是侮辱了自己作为一个资深皮匠的专业眼光,不屑地呸了他一口。青原正雄怒道:“我要跟你决斗!”他提着刀气势汹汹地向我爷爷杀来。

 

  胡老大一直提着刀站在那里歇着,青原正雄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胡老大毫不客气地一刀剁了过去,嘴里说:“你烦不烦,一会跟这个决斗,一会儿跟那个决斗,你斗得过来吗?”青原正雄没料到胡老大有此奇袭,慌忙提起刀来一挡,总算没有被砍到。胡老大这一刀酝酿已久,势大力沉,劈得他好几个踉跄。胡老大逮到如此良机,怎会轻易放过,掌中一把刀连绵不绝地劈了过去。青原正雄所练武术最重气势,被劈得实在狼狈,只好一边挡一边大叫:“我不是和你决斗,你们中国人不讲信用。”

 

  胡老大气势如虹,边打边道:“跟你个小鬼子讲信用,我呸!你也配。”青原正雄不再叫嚷,凝神接招,他总算是一个高手,几招精妙的格挡之后,便慢慢挽回了劣势。我爷爷自然不会坐视这种情况,他看出来再这样下去胡老大非死在这儿不可。于是他趁着青原正雄立足未稳的时候冲了上去,曲指如钩,想要一下夹住青原正雄脖子左侧的动脉。青原正雄没料到我爷爷有如此一招,偏头急闪,虽然被他闪了过去,但脖子上也被我爷爷的手指画了一道,火辣辣地痛。而胡老大的刀正从右边扫了过来,青原正雄竖刀架住,跟着“哎哟”一声,面如白纸——他中了我爷爷一记“撩阴腿”。我爷爷没下过这样的毒手,腿踢出的那一瞬间动了恻隐之心,所以踢得有些偏,只踢在青原正雄的腿内侧,否则非当场把他踢死不可。青原正雄捂着那儿直跳,一边跳一边叫:“你们中国人太无耻了!”我爷爷也不知道到底踢中他没有,站在那儿不再追击了。但胡老大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一扬刀,就要趁此机会将青原正雄立斩于刀下。

 

  青原正雄气势汹汹地来挑战,结果落入如此悲惨境地,他身后埋伏着的那些黑龙会高手都不干了。这些人都是猪头,明明看到自己的老大打不过了,还要死守着一个埋伏圈,等着敌人自己闯进去。青原正雄想必也这么认为。他拼尽全力避过了胡老大这一刀,踉跄着退了十数步,腾出手来狠狠搧了首先冲上来的帮手一巴掌,怒喝道:“混蛋!”他那个手下挨了一巴掌,很自然地应了一声:“哈依。”此人本来的计划是上来急攻我爷爷,一步步都已经想得很妥帖,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上司会给他一巴掌。这么狠的一巴掌搧得他身法速度都受到了影响,偏离了一点点方向,这就使他撞到了胡老大的刀口上。胡老大也呆了一呆,不明白敌人为什么要自己跑上来送死,但紧接着杀上来的大批敌人已经让他顾不上想太多了,胡老大顺手一刀解决了这个撞上刀口的倒霉蛋,虎吼一声,便冲入了战团。

 

  我爷爷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爽的架。身为一个高手,如果不能和人放手一搏,是很寂寞也很无聊的一件事。但以前不知道是由于我爷爷实在太剽悍还是因为敌人弱且倒霉的缘故,我爷爷总是轻轻松松就解决了战斗。这情景犹如有人使足了劲力挥出拳头,却老是落空一般,让我爷爷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因此他的信心总是没有很好地建立起来,缺少一个准确的定位。我爷爷老是渴望和某一个对手结结实实地打上一架,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击败他,他认为这样可以帮助自己了解自己到底有多厉害。或许高手的寂寞都来源于这种对自身的不敢肯定。

 

  看到敌人势如潮水般地冲上来,我爷爷并没有感到恐惧。就算牛皮堆积如山,也终究会变成一双双皮鞋,这是我爷爷的人生信条之一。他的“乾元楦子步”在此刻发挥了重大的作用。尽管敌人一拥而上,密密麻麻,但我爷爷仍然在他们身影的空隙里游刃有余,时不时还能放倒一两个人。黑龙会武士们刀光如雪,下得纷纷扬扬,但丝毫沾不到我爷爷身上,他总是能在那交织的刀光中穿过去,还顺手招呼某人一下。中招的人就全身抽搐,躺在地上打起摆子来。据说这些人在战后都被送往本土四处展览,说是原子弹爆炸后的辐射导致他们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也说明了我爷爷下手何等歹毒。但这也不能怪他,换了谁也不会对日本鬼子客气。应该说我爷爷还存有慈悲心,没有取他们性命。

 

  但胡老大就没这么客气了。他本来负伤在先,又和青原正雄干了一架,应该虚弱得很,但此刻大概是打疯了性子,潜力都被激发出来了,精神焕发,虎吼连连,抡刀如风,招招都是要将人立毙于刀下。可叹世事不如意者,十常**。胡老大有屠尽仇寇的心思,却没有那样的能力。他本来的功力,和黑龙会的高手只在伯仲之间,断臂之后,就未免要大打一个折扣。此刻他拼了命,也只勉强拉回一小截距离,所以频频遇险。而他那几个兄弟,就更加不成了;几个人背靠着背结成一个圈子拼死抵抗,要不是我爷爷时不时上去帮两手,恐怕早已经为国捐躯了。

 

  黑龙会本来已经计划妥当,只等我爷爷他们进入包围圈,立刻发动攻势,各司其职,谁攻谁守都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想到青原正雄坚持要会一会中国高手,他是领导,谁也没提出异议。何况他们觉得以青原正雄黑龙会第一武士的身份,也足以对付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人了。没想到仅仅一小会工夫,青原正雄就被打得丢盔卸甲,虽然敌人的手段不够光彩,但这个第一武士也未免太让人失望了。黑龙会众武士被逼到冲出来的时候,本来就有点乱了阵法,加上胡老大一刀奏功,先夺其气,我爷爷形如鬼魅,也让他们越打越是胆寒。东瀛小岛上的人,哪里遇到过这等人物,哪里见过这等世面。黑龙会的人乱纷纷地上前打了一气,全无章法,被撂倒了好几个人。但这些人总算是身经百战,打着打着就看出便宜来了,那就是胡老大那几个兄弟,他们随便上去两个人就能对付这几个人,而我爷爷又不能不救,所以这帮鬼子重点攻击对象就成了那几个兄弟。这样一来,我爷爷的身法就无从施展了,他必须守在那几个兄弟四周,时时替他们解围。双拳难抵四手,何况几十把刀子。我爷爷就是本事再大,也没法在一瞬间将这么多高手通通解决。刀光间鲜血飞溅,我爷爷越打越吃力。几个兄弟连连挂彩,但他们一声不吭,反而一招招加紧攻势,这百来斤的身子,是打算就丢在这儿了。

 

  青原正雄在一旁缓过了气来,看着战局不住冷笑。他本来应该自重身份,不加入这种无耻的围攻。但他一看到胡老大,就恨得牙痒痒,气不打一处来。在我爷爷手下吃点亏还没什么,他看得出来自己拼尽全力也不是我爷爷的对手;但胡老大只能算是一个庸手,在他手底下吃亏,青原正雄认为是自己的奇耻大辱。他提着刀一步步接近胡老大,非干掉这个中国人不可。

 

  胡老大看得出他不怀好意,但他却没有办法解决,好几把刀在围着他转呢。这真是一种折磨,胡老大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看着死亡一步步接近,自己却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甚至不能多杀一个鬼子来赚够本,这就是一种煎熬。胡老大在这生死境地里脑子里灵光一现,往腰间一掏,摸出了几个手榴弹来,他扯掉一根引线,手榴弹立刻刺刺地冒出了青烟。青原正雄一看不好,这个血性的中国汉子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他大叫一声:“卧倒!”同时往后急退。但胡老大可没打算跟他客气,他一扬手就把那个冒着青烟的手榴弹投向了青原正雄。轰然一声巨响,青原正雄就算是日本国第一高手,也避不过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他在一阵硝烟中倒下,身上有几处血洞,汩汩流淌着鲜血。

 

  这手榴弹是我爷爷在城门处缴来的,胡老大当时觉得有用,就留了下来,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巨响中所有人就地卧倒了,只剩下我爷爷茫然地站在当地,他不明白什么是卧倒。胡老大扯开了自己的衣襟,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腰间还绑着十来个手榴弹,足以让大家同赴地府。胡老大浑身浴血,慷慨赴死的凛然之气使他看起来状若天神,他向我爷爷大吼:“走,快走,带我兄弟们走。”我爷爷反应过来,他跪下来,含泪向胡老大磕了一个头。

 

  鬼子看出来势头不妙,他们当然不会让我爷爷就这样走掉,那意味着胡老大马上会拉响手榴弹。好几个人跳了起来,要阻止我爷爷,让胡老大投鼠忌器。但我爷爷不是他们能够阻止得了的,他身形如风,那几个鬼子根本就沾不到他的衣角。我爷爷扑向一个兄弟,想要把他带出去。但那兄弟在他到来之前已经扑向了一个试图阻止我爷爷的鬼子,和他扭打成一团,在地上翻来滚去。翻滚中鬼子的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但同时鬼子惨叫一声,那兄弟用牙在他脸上撕下了一块肉来。胡老大的几个兄弟全都扑向了鬼子,那壮烈的架势表明了他们根本不愿意走,而是要和胡老大一同粉身碎骨。胡老大血污的脸完全扭曲,他大声吼着让我爷爷走,吼得嗓子眼腥腥甜甜全是血。我爷爷明白,他根本带不出任何一个兄弟,而自己必须走。他转身决绝地离去,几个想随他一道扑出的鬼子全都被他打飞。

 

  我爷爷流着热泪一路奔驰,适才那一连串爆响似乎是胡老大最后的遗言:“我该做的我已经完成了,我尽力了,而你还有你要做的,你必须把它做好。”我爷爷从来都没有如此沉重地背负过责任。在以前他只为一个家庭负责,但现在有某些关于国家关于民族的责任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这责任里流淌着兄弟的血。我爷爷本来只是个普通人,想要过平凡的生活,而现在他必须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有些使命是你必须去完成的,哪怕付出所有。

 

  我爷爷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当他倒在一处山野的时候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当一股清凉的水灌入我爷爷的喉间使他从晕迷中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灰衣的僧人在向他微笑。和尚说:“阿弥陀佛,施主,你醒了。”我爷爷想支起身来向他表示感谢。和尚示意他不要动,和尚说:“施主,你因为脱力晕了过去,必须好好休养一阵。”我爷爷摇头说:“我还有要事在身。”和尚微笑着说:“施主,贫僧有和你一样的要事,不过如果你倒在了路上,那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和尚看到我爷爷疑惑的神色,举起一块玉来说:“贫僧从福建一路找来,想不到惠空师叔把‘汤誓’交给了施主。”

 

  商汤将要征讨夏桀时,向大家说夏桀掠夺民力民财,老百姓怨恨说:“时日曷丧,予及女偕亡。”因此天命讨之。史载为《尚书·汤誓》。这个叫了明的和尚告诉我爷爷说,那句话的意思是:夏桀将自己比作太阳,而老百姓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灭亡啊,我们愿意和你同归于尽。惠空大师他们在成立抗日联盟的时候,引用了这个典故,表示了宁可同归于尽也要将日寇赶出中国的决心,同时这也成为了入盟之人的一个誓言。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个人的得失、荣辱甚至生死都已经不再重要,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为了神圣的誓言,将热血洒遍神州大地。我爷爷因为了明和尚的解释,恍然明白了这个组织为什么不取一个诸如“铁血盟”之类威风的名字,而要取“汤誓”这么一个奇怪名称的原因。他想到了胡老大,胡老大当年也是与会者之一,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为此血洒疆场。这块小小的玉牌在我爷爷心目中立刻神圣了起来。我爷爷以前也很重视它,因为它可以号召天下豪杰,拥有莫大的权力。我爷爷没有想过这后面更深更远的东西,这玉牌凝聚了天下不知多少热血汉子的灵魂,那是一种“同死生,轻去就”的崇高精神。

 

  在我爷爷和了明和尚交谈的时候,黑龙会在中国的最高首领宫本野走进了日军的省驻军指挥所,会见了本省日军的最高长官加藤太郎。加藤太郎对宫本野带来的黑龙会数十位武士身殉天皇的消息表示了哀悼,他认为这些武士的灵魂必定会在天国不朽。加藤太郎的心里其实对宫本野的来意感到奇怪,他是一个见惯沙场的军人,数十人的死生在他心里并不能形成什么分量。当他听到宫本野请求他派遣部队援助黑龙会去抢夺一本书的时候,冷冷地表示了拒绝。加藤太郎说:“宫本先生,我是一个军人,我首先要考虑的是我的部队如何在战争中取得胜利,而不是指派我的士兵为了黑龙会去争夺一本书籍。”宫本野对他的回答早有心理准备,他使出了杀手锏,宫本野说:“加藤长官,您知不知道‘汤誓’?”加藤太郎茫然道:“什么汤匙?”“那是一块令牌,”宫本野的眼睛闪闪发光,“这块令牌可以调动中国数万甚至数十万武士。如果我们取得了这块玉牌,再栽培一个中国人利用它发号施令。我认为对于天皇的事业,贡献是巨大的。”加藤太郎听得眼睛也发起光来,他问:“你要多少军队?”“一个师,”宫本野肯定地说,“我们已经折损了很多人,我想不能再轻视这些中国人的力量了。”

 

  “我想我们要用一用这块汤誓了。”在所有的关卡都增设了人手,审查得越来越严密的时候,了明和尚这样对我爷爷说。他认为这样下去是没法将东西送到福建的,必须利用所有可以借助的力量来完成任务。“一个东西如果不用,它就是死的。汤誓也不过是一块玉牌而已,必须动用它,它才有自己的意义。”了明和尚这样说,而我爷爷也完全理解。这时候他们在胡老大的巢穴里,胡老大和他几个兄弟的牌位被供奉了起来。我爷爷和胡老大剩下的兄弟们浑身缟素,招待着闻讯前来吊唁的各路豪客们。关于鬼子加大了力度,而大搜捕正在展开的消息,正是他们带来的。

 

  数十封信从胡老大巢穴分发到各地。信里面是什么内容不得而知,因为每个收到信的人看后都立刻将它销毁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每封信上面都有一个殷红如血的印记,那是汤誓独有的花纹。收到信的每个人在看到这个印记时,都想到了自己当初歃血立誓的情景,为之热血沸腾。这个印记在稍后不久从信纸上扩散到了别的地方,它不再殷红如血,有的是在树干上用刀刻出来的,寥寥几笔,苍劲有力;有的是用木炭描画在墙角处,也是匆忙的几笔,宛若小孩不经心的涂鸦。但看得懂的人,都能从里面读出它所代表的意思。

 

  富祥杂货的朱老板送走了他今天的第五个客人,在客人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他看到了客人后背靠近肩头处,用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图案。朱老板转身去了后堂向他妻子交代了几句,然后走到店堂里,平静地对伙计说:“我出去一下。”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威武镖局的张大镖头在午饭时分登上了太白楼,准备好好品尝品尝这里的东坡肘子。在等待上菜的时候张大镖头在桌面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图案,那是一个人用指甲在上面刻出来的。张大镖头拍着桌子叫来了一坛好酒,十几道好菜。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这些吃了个一干二净,令旁边的看客瞠目结舌。张大镖头吃过了这一顿后明显有点醉了,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抛在桌面上,然后大笑着离开了太白楼,这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

 

  苍龙岭的兄弟们今天出去做生意时遇到了一头奇怪的肥羊,这头肥羊穿着一袭长衫,自动地投入了他们的罗网。但他没有丝毫的惊慌,而是平静地对他们说:“带我去见陈瓢把子。”这个一袭长衫的人在见了陈瓢把子时什么话也说,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幅布抖开,那上面有一幅图案。陈瓢把子看了之后丝毫没有犹豫,招呼他的兄弟们:“收拾东西,我们下山。”

 

  谁也不清楚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内有多少人见到了这个印记,只是有许多人在见到它之后就平白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好在这是一个乱世,很多人都会在突然间消失,人们已经麻木了,他们懒得去关心自身之外的事物。

 

  初八日夜,鬼子在城外的一个岗楼被人摸了,五个鬼子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人们见到这五个鬼子的尸首被吊在了岗楼上,在岗楼上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浑身都是血,旁边还放着一把沾满了血的大刀。他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大口大口地喝酒,喝完了之后将葫芦一抛,如同抛却一个毫无价值的头颅。这个人在岗楼上对包围着他的鬼子们说:“是爷爷一个人做的,不要报复无辜的百姓。”然后他提着刀从岗楼上扑了下来。一阵枪响过后,这个人倒在了硝烟中,被打成了一个马蜂窝。

 

  初九日夜,鬼子的营房里闯入了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很明显这是一伙死士,他们闯入这个营房的目的就是杀人和被杀。那一夜一场血战,人命如同草芥一般。这些人应该都是中国的武林人士,因为他们拥有普通人绝难拥有的身手。鬼子们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被迫起来应战。而他们平时在中国老百姓身上练就的刺杀之术在这些人面前完全不起作用。往往是一照面间,就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但这些人在屠杀了一批鬼子后并不急于撤退,他们有这个机会却不理会,他们只是不断地杀,杀至筋疲力尽,手足酸软。鬼子的人数众多和训练有素终于在他们丢下了数十具尸首后起到了作用。鬼子成功地将这些人包围了起来,黑漆漆的枪口指向了他们,但这些人毫不理会,他们仍然利用尽可能的机会来杀鬼子,即使是在纷飞的弹雨中。这些人最后都倒在了鬼子的枪口下,很奇怪他们一个个都面带一种欣慰的微笑,似乎是得意于多杀了几个鬼子,赚够了本;又或者,这就是杀身成仁的壮烈。

 

  初十日夜,又有一伙人袭击了鬼子的弹药库。弹药库守卫森严,鬼子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些人就在黑暗中出现了。他们快得像风一样,这一瞬间还在探照灯笼罩的范围内,下一瞬间就不知道身在哪里。尽管这样,这些人仍然不是装备精良的鬼子们的对手,鬼子拥有先进的武器,这显然不是大刀和标枪之类可以匹敌的。在探照灯和机关枪的配合下,这些人一个个地倒下了,尽管他们不屈地挣扎着想要多靠近弹药库一步。鬼子的指挥官冷冷地看着这些人一个个倒下去,这明显就是来送死的。“中国人。”他不屑地摇头,认为这个劣等的民族果然十分愚蠢。正当他下令准备清点战场的时候,一声沉闷的爆响在弹药库内响起,随即爆炸声连绵不绝,一声比一声剧烈。所有守卫弹药库的鬼子和伪军没有谁能逃过这场厄运,弹药库燃烧成了一片火海,那火光冲天而起,将整片夜空染成了红色,数十里外仍然清晰可见。

 

  在这数日间,许多鬼子的头目都遭遇了刺客。这些刺客有的是某家出名的酒楼的厨师,在此之前一直干得好好的,突然之间就像是发了疯豁出去了。他们把某种无色无臭的毒药下在了酒菜里,鬼子的头目服用了之后在短时间内七窍流血而死,全身呈现出一种可怖的青色。据说这种毒药来自蜀中一个姓唐的世家,谁也弄不明白这种诡秘的毒药怎么会落到酒楼一个普通的大厨手中。更奇怪的是这厨师在得手之后并不逃跑,也没有丝毫抵赖,对这一切坦然承认,直到临死的那一刻,也不吐露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鬼子的头目带领着队伍在街上进行例常的巡逻时也会遭遇到奋不顾身的刺客。这些刺客或者从一个阴暗的小巷子里扑出来,或者混迹于一群平常的百姓中,或者在街上摆着一个卖糕点或者板栗的小摊点。在鬼子头目骑马经过他们身前的那一刻他们突然发动,在鬼子的头目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取走了他的性命。然后他们和余下的鬼子拼杀起来,直至倒在了血泊中。而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一直在搏杀。

 

  渐渐的刺杀目标不再局限于头目的身上。某个卖烟的小贩在鬼子们前来买烟的时候突然摸出了一把短刀,他一个人对付七个鬼子,七个鬼子都倒在了他的刀下。这个人在后来被枪杀于长街,他的血迹在青石板路上经久不散,据说那一带的居民紧闭门户,在家里烧香叩拜着这个不知姓名的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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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战斗(完)

  各地发生的这些自杀性袭击让加藤太郎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一再接到这样的报告,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一直还算温顺的中国人发生了这样的突变。以前不是没有过反抗的中国人,但像这样本来只应是个别的却连绵不断以至形成了大规模的袭击却从来没有过。加藤太郎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中国人了,但近期内发生的事却让他推翻了自己的定论。这些中国人怀着必死之心,一再袭击比自身强大得多的日本军队。这情形就像飞蛾扑火一样,飞蛾会死去,但却义无反顾。有一件事让加藤太郎不寒而栗,他不知道,在这些飞蛾连续不断的扑击下,那团看起来很旺盛的火会不会熄灭。

 

  在这几天里,我爷爷率领全家在一众赶来的江湖豪客的护卫下向着福建日夜兼程。他们全都换了装,看上去只是三三两两赶着路的乡民,江湖豪客们或明或暗地保护在我爷爷周围。其实他们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各地爆发的袭击事件早就让鬼子们乱了套,防卫松懈得让人意外。尽管司令部下了命令,但各处大大小小的麻烦早让他们疲于奔命。一块汤誓发挥出了这么大的威力,这是包括了明和尚在内都没有料想到的。或许咱们中国人已经憋了太久的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也就显得格外剧烈。这股压抑许久的悲郁之气也扰乱了了明和尚的计划,他本来安排了各路豪杰分成几路,一程一程地接应护送,这样不容易暴露。但壮士们的事迹一桩又一桩地传来,豪杰们听闻后热血越来越沸腾,恨不得自己也去跟鬼子狠狠干一场,出一出胸中沉沉压着的这口鸟气。了明和尚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并无怨恨,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完成。但护送着我爷爷他们过了自己的地头,这些人也不愿意就此散去,而是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似乎知道前面有一场自己渴盼已久的轰轰烈烈。队伍在行进中越滚越大,这是了明和尚始料未及的,鬼子不是瞎子,也不是傻瓜,这样下去迟早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了明和尚为此心急如焚,但他却不能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好不容易沸腾起来的满腔热血,他能去泼冷水吗?又岂是他几句劝阻能泼得熄的?

 

  我爷爷他们停下来打尖的时候,已经身在福建的地界。这是一个小小的镇子,镇上居住着三四百户居民,就算在这乱世里,日子也过得相对平静。一下子闹哄哄地来了好几百号人使镇上的人大为惊奇。虽然这些人里面有不少都面相凶恶,有的还带着明晃晃的家伙,他们不敢去打探什么,邻里之间却免不了交头接耳一番,讨论一下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绝对不是良善的百姓。他们一来,就席卷了镇上所有的酒水和肉食,连养来下蛋的老母鸡也被高价收购去做了叫花鸡。这些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相互之间称兄道弟,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有的人吃饱喝足了,就起身离开镇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换回来几十号人接着吃喝。看来他们在镇子四处还安插了不少探子,不明白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老天保佑他们不要是土匪。”镇里的人只好暗暗地祈祷。

 

  我爷爷在这天被灌了个酩酊大醉——都是好兄弟,抛却了身家性命来保护他和他的妻儿老小,他不能不给这个面子。那些人笑嘻嘻地将我爷爷从镇东头拉到镇西头,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喝酒。我爷爷前半辈子喝过的酒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他的酒量也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只要有人竖起大拇指,夸赞他一声“英雄”,他就豪情顿生。原来做英雄是感觉这么好的一件事,我爷爷第一次感觉到那责任带给他的,还有这样的一种快乐。他带着这种快乐躺在床上指手画脚,嘴中大叫“把日本鬼子都赶出中国去!”我奶奶根本就懒得理他,带着两个儿子另找地方去睡了,由得他折腾。我奶奶不知道收拾了多少呕吐物,终于绝望了。她白了我爷爷不知多少眼,也唠叨了不知多少句,我爷爷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爷爷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口干舌燥,一个头有平时三个那么大。他爬起来咕嘟嘟喝了两大碗凉水,然后感觉到膀胱膨胀得像是要炸开一样。我爷爷脚步虚浮地走到街上去释放,月光如水,洒在他身上就像一件淡银色的外衣。遥遥地传来一阵狗吠,附近有两只狗应和了几声,又很快平息下来,静夜里能听到一些呓语和此起彼伏的鼾声。我爷爷狠狠地释放了一通,惬意地抖了两抖。一个危险的信号在他脑海中升起,这来源于几场搏杀后所建立起的动物般的嗅觉。我爷爷转过身,首先看到的是一道长长的延伸到他脚边的影子。

 

  这道影子所属的身躯并没有这么修长,他矮粗结实,只有一米五二左右,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爷爷。这种个子只有日本人才长得出来,而这个日本人正是黑龙会的宫本野,他收到消息,为了不至于打草惊蛇,孤身前来镇上刺探,却在深夜的街头碰到一个醉汉。对于宫本野来说,所能做的事就是一举击杀这个醉汉,然后赶回去调集军队包围这个镇子。无论是居民还是外来者,都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宫本野像一头蓄势已久的豹子一般扑了过来,他不能让这个人发出求救的声音来惊动其他人。而我爷爷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吓呆了,对他的攻击没有任何反应。宫本野认为自己完全有把握在一招之间解决这个人,他的手掌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一瞬间洞穿这个人的身体。

 

  在他的手掌将要触及到我爷爷的时候,我爷爷像才突然意识到一样将身体奇怪地扭了一扭,让宫本野的手掌像一条游鱼一般从身体的边缘滑了过去。而宫本野的另一只手随后电一般迅速地攻向了我爷爷胸腹之间,这是他的后招,也是必杀的一招,很奇怪他又落空了。我爷爷的身躯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硬是让他的手从空隙里穿了过去。这是易筋经上的功夫,对于易筋经垂涎已久的宫本野自然有所了解。他在必杀的一招落空后意识到了这一点,浑身冒出了一阵冷汗。这个醉汉绝对不是开始所料想的那样好对付,从他会易筋经上面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绝顶高手。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我爷爷在身体扭曲成麻花的状况下迅速出招,切向了他的脉门。宫本野招式已经用老,没办法有效地还击,他只好借着冲过来的势子硬生生地将方向偏离,像是把身体丢出去一样,横着避开了这一招。宫本野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撞上墙壁,胸腹之间气血翻涌。他还没来得及按捺下去,我爷爷的手掌已经如影随形般砍了过来,斩头割颈剁胸,让人分不清这一手刀到底要砍向哪里。宫本野凝神格挡,手臂上连挨三下,痛得手骨欲裂。我爷爷并不想就此放过他,在身体前倾的情况下底下飞起了一脚踹向他的小腹。这是易筋经和徐家武功的结合,我爷爷的上身和下身几乎叠在了一起,这世上恐怕只有徐家父子才用得了这样的招数。宫本野好不容易曲起腿来挡住了这一脚。这一脚劲力奇大,踢得他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轰”一声撞上了墙壁。

 

  宫本野只觉得一股腥甜从小腹上涌到喉间,“完了。”他绝望地想,他看到我爷爷的脚又动了起来,在月光下那只是一片蒙?的影子,就像是一阵风拂动了月色。宫本野在一瞬间做出了他此生最英明的一个决定,他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叫了一声:“住手!”我爷爷听话地停下来了,他想听听这家伙有什么可说的。宫本野喘息着问他:“青原正雄是不是你杀的?”“不是,”我爷爷想起了胡老大,内心一阵绞痛,他诚实地回答说,“他死在我一个兄弟的手里。”“想不到中国有这么多高手,”宫本野叹息说,“他是我的弟子,我把他培养成了黑龙会第一武士,本以为可以纵横天下,没想到……”我爷爷没有打断他,他一向有让人把话说完的习惯,但宫本野似乎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他一扬手,一颗丸药般的东西滴溜溜地向我爷爷飞来。这东西当然打不到我爷爷,但它一落下地,就立刻爆起一团浓烟。我爷爷屏住呼吸冲出了这道烟幕,但月色下长街寂寂,宫本野已经不见了踪影。

 

  宫本野和我爷爷交手三招,吃了个大亏,当机立断,立刻以忍术逃遁。他能混到黑龙会首领这个位置,当然不是条鲁莽冲动的粗汉。我爷爷却觉得这个人有点不要脸,话还没说完就不见了人影。他正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了明和尚,街那头却突然传来了几声呼喝,显然有一场打斗正在进行。我爷爷行动如风,立刻赶了过去。宫本野匿踪遁形,还没有走出多远。一个被他撞上墙壁的声音惊动的兄弟在月光下发现了他的影子,他立刻大声喝问起来。那团影子凌厉地向他撞了过来,这兄弟也不是个庸手,他一脚就向那影子踢了过去。影子被这一脚踢散了,一个矮壮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兄弟只觉得腿一震,一股大力要将他抛飞出去。他身在空中,连环三脚向宫本野踢了出去,但宫本野身子一转,已经站在了他脚能踢到的范围之外。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我爷爷已经疾掠了过来。“苦也。”宫本野在心里叫道,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逃走。但四周一道又一道身影在月色下出现,全是被打斗所惊动的中国人。宫本野扬手放出了一道信号,然后绝望地被包围了。

 

  “给我一点时间,”宫本野向我爷爷说,“身为一个效忠天皇的武士,我不想死在你们中国人手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短刀。“小日本打的好算盘,”一个兄弟悲愤地说,“你杀了我们多少中国人,你以为我们会放过你。”宫本野诚恳地说:“请准许我自杀,切腹自尽,是一个武士最后的荣耀。”他盘腿坐了下来,将刀对准自己的小腹,抬起头来对我爷爷说,“能够见到你这样的高手,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在我临死之前,请答应我一个请求……”“不要让他拖延时间,”了明和尚急急地掠了过来,“他已经放出了信号,鬼子的部队马上就会赶过来,我们得立刻撤退。”宫本野跳起来,嗓子里发出野兽般的号叫,持着短刀冲向了我爷爷。我爷爷厌恶地看着这个诡计多端的鬼子,只一脚就踢飞了他的短刀。宫本野双手大张,扑向旁边的一个兄弟,他认为挟持一个人质多少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帮助。在他将要扑到那个猝不及防的兄弟时,宫本野觉得有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能够死在我这个高手之手,”我爷爷说,“你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了,”他加大了手指的力道,“对吧?”他甩了宫本野一个耳光,将他所有的愤恨都集中在这一个耳光中,“小日本,你的戏演到头了。”我爷爷捏断了宫本野的颈动脉,就像捏死了一只跳蚤。宫本野的头软软地垂了下去,我爷爷丢开了他,然后问了明和尚,“我们怎么退?”了明和尚说:“退到山里去,山里容易隐蔽,鬼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们。”我爷爷正要同意他的意见,旁边的一扇门突然轻轻地响了一声,我爷爷的目光急忙扫过去,那道门开了一道小缝,又急忙掩上了,这是一个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的老百姓。我爷爷想到了一些事,“不行。”他说。“不行?”了明和尚讶然问:“为什么?”“我们走了,这些老百姓就会遭殃了。”

 

  我爷爷在看到那个老百姓的一刻,突然想到了宝庆城中的皮匠生涯,自从鬼子来了之后,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唯恐发生有人对鬼子不敬,而罪魁祸首又消失了的情况。鬼子会迁怒给其他无辜的百姓,而这种迁怒通常是一场屠杀。“鬼子现在知道我们在这里,如果来了之后找不到我们,他们就会杀老百姓。”我爷爷说,“我当过老百姓,我知道这种事,鬼子会把镇上所有的人杀光。我们不能连累这些老百姓。”“阿弥陀佛。”了明和尚宣了一声佛号,陷入了沉默。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知道我爷爷是对的。“我们和鬼子干一场。”一个兄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们这么多人,不见得干不过鬼子。”他的话立刻得到了响应。“对,和鬼子干一场,就算死也死个痛快!”“老子这口鸟气憋得太久了,是时候出一出了。”兄弟们纷纷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了明和尚还是沉默,他清楚自己这边的人再多,终究干不过鬼子的机关枪和大炮,他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我爷爷。“干!”我爷爷一咬牙,“逼到这份上,我们没路可走了。”

 

  小镇上的人被喧闹声惊醒,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以为一直担心的洗劫终于在半夜时分开始了。当小镇居民得知被连夜叫起只是让他们去山里躲避鬼子,而这些英雄们决定了要跟鬼子大战一场之后,他们胆怯畏缩的目光变成了崇敬。我爷爷他们拒绝了镇上一些青壮小伙子要求加入队伍的请求,理由是他们必须保护着老幼妇孺躲避到山里去。“这样我们才能安心打斗。”我爷爷解释说。我奶奶被安排带着两个儿子和这些人一起撤退,但是他们的路线不同。我爷爷所背负的担子现在已经转移到了我奶奶肩上,这是一个坚强的妇人。在平时她迈着一双小脚,照顾自己的丈夫子女。当生活发生剧变的时候,她平静地接受,并愿意承担这改变所带来的艰辛。“好好照顾他们,”我爷爷向负责保护我奶奶他们去福建的几个兄弟托付,“他们……”他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是用力地拍了拍那兄弟的肩膀。

 

  “我带着孩子在那边住下,等你过来。”我奶奶向我爷爷告别说。从我爷爷接下了惠空大师的那个任务开始,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男人因为责任感在逐渐地改变,从一个平凡的人变成乱世中的风云人物。“我会尽快过来的,”我爷爷安慰她说,“等事情办完了,咱们就在福建那边开个皮匠作坊,以我的手艺,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我爷爷为我奶奶描绘了美好的前景,他清楚这才是我奶奶早已习惯的安稳日子。而他自己,已经身不由己了,当某些事需要他并且召唤他的时候,他必须挺身而出。我爷爷看着我奶奶眼神中隐隐透露出来的牵挂,很想给相濡以沫十数年的老妻一个紧紧的拥抱。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中,他从未对我奶奶这般真情流露过。但人群纷乱,撤退的人们在他们身边急匆匆地走过。我爷爷突然觉得很羞涩,他只是拉了拉我奶奶的手。我奶奶把他的手握得很紧,久久地不愿放开。那手指终于在催促下一根根地松落,我奶奶和两个儿子边走边回头,我爷爷转过身想要切断交缠的目光,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他听到我爹和我叔叔一齐怯生生地叫他:“爹!”这个听惯了的亲切称呼在那一瞬间让我爷爷觉得很揪心。

 

  迎战的地方设立在离小镇数里外的山野中,计划是等鬼子进入埋伏圈,就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些江湖好汉们利用自己的经验智慧和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设下了一个又一个机关。他们没有像鬼子一样的精良武器,但他们有自己的勇气和智慧。相信这些由中国人在久远的岁月里凝结出来的智慧结晶会让鬼子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从而付出他们应有的代价。好汉们在布置这些机关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战时士气高涨,他们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一场了。而彼时,他们并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宫本野向加藤太郎请求来的装备精良的一个师!

 

  天色渐渐地亮了。我爷爷在等待战斗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自己没有遇到惠空大师,那么这一生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没有继续想下去,远方已经响起了枪声,说明前方的兄弟已经和鬼子接上火了。“来了,终于来了。”我爷爷喃喃说着,了明和尚站在他身边,面容平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我奶奶带领着两个儿子在一群兄弟的护卫下于五天后到达福建,沿路一直有人接应护送他们。她把汤誓和易筋经的正副本都交给了莆田少林方丈,圆满地替我爷爷完成了任务。然后她在方丈的安排下住到了一条小巷子里,等待我爷爷前来会合。她没有等到我爷爷。

 

  关于那场战斗,日本军部的内部资料上是这么记载的:某年某月某日凌晨,我军一一五师在福建福通镇外遭遇敌游击队。敌人武器落后,但作战勇猛。战斗持续三小时又二十七分钟,敌死亡四百余人,我军死亡七百六十一人,四百一十一人重伤。有人看到后叹息说:“死亡人数几乎是受伤者的一倍,可见战斗之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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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1033 发表于 2014-7-16 20:43

今古传奇不是一本杂志吗

这是里面的小说吗

还有就是最好都发在一个格子里.........

 

没用的,已经被罚了,还有分类主题里,只有公告 原创 讨论 吐槽 活动 轻小说 期刊 这几个选项。哪有读后感选项?没有。只能算我自己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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