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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小夜曲】告别于薰衣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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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简单地用过晚饭,雷恩从阁楼走下一楼的酒馆。酒馆不大不小,占地约合两个民居,砖墙泥瓦,刷得透亮的半旧木地板上摆着六张圆桌,每张配以四把木椅。窗外夕阳西斜,暮色苍然,他借着最后的阳光,依次检查了下酒水,食材和餐具,一切就绪,雷恩点亮油灯,摇晃的火光照亮了吧台上立着的一只相框,以及装在里面的相片。

  一张老旧发黄的照片。

  相片的主角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双十年华,穿着一袭纯白的连衣裙,端坐在黛紫的薰衣草原上,舒卷的长发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她冲着镜头热烈地笑着,表情纯粹没有一丝阴霾,一如身下延绵绚烂的广阔花田,一如背后万里无云的澄碧长空,映着几乎要透出画面来的盛夏阳光,即使时光流逝也无法让它失色分毫,美好得让人无法言语。

  雷恩沉默地看着这张照片,许久,才转开头来,从吧台下掏出一把铁剑。那是把标准的骑士长剑,又叫手半剑,整体朴实无华,从剑身至护手都无甚装饰,唯一的特点大概只是旧。他随手扯过张油布,简单地将之正反两面擦了擦,再塞回吧台底下,抬起头,视线不经意又落到照片上。雷恩把相框扣倒,走出门去,挂上正在营业的牌子,于是,在太阳刚好沉入地平线的时刻,薰衣草酒馆又一天的营业开始了。

  霍罗镇位处塔利亚王国——现在是共和国了——的西南边境上,再往南两天就能到温莎湾,那里有商业繁茂的自治都市海丁嵾。与海丁嵾的贸易向来是塔利亚重要的税收来源,托着这条商路的福,霍罗纵使不算富裕,也相距贫困甚远,干体力活的男人们一月下来总能积攒些闲钱,需要找个地方花掉。

  霍罗镇上有三间酒馆,竞争不可谓不激烈。只是和另外两家请诗人,开赌桌,变着法子吸引顾客的同行相比,雷恩既不察言观色,顺着酒客的兴头吹些牛皮扯点笑谈,也从不罗织新节目。薰衣草酒馆既不宽敞,也不豪华,食物仅提供寥寥几种,唯独酒水物美价廉,是以还能吸引几位常客,不温不火地经营到了今天。

  但今天客人来得格外早。雷恩刚回到吧台,找出个小锡壶,洒上一把咖啡豆,灌满水,放到火炉上。还未等壶中沸腾,就有结队的四位男子推开了店门。他们的年龄大体在三十岁左右,作商人打扮,披挂的斗篷风尘仆仆,不像是本地人。他们进店后直接找了靠角落的桌子坐下,环顾了一圈酒馆里的状况后,最年轻的那人叫道:“老板,四杯啤酒,两条面包,加一盆烤鱼。”

  “没有烤鱼。”雷恩没有起身,在吧台后直接答道。

  “……那么,来两只烧鸡吧。”那年轻人又说道。

  “也没有烧鸡。”雷恩说,“我不会做,但你要是自带的话我可以帮你切开。”

  “你?没有厨娘什么的吗?”

  “没有,也没有侍者什么的,就我一个人。”

  对方几乎被气得笑出声,“那你还开什么酒馆?”

  雷恩神色不变,“出门右转,行两百米,在路口左转,金鹭酒馆,有所有你要的。”

  “你们对外地人都是这个态度的吗!?”

  年轻人霍然起身,又被一只手按了回去。出手的是四人中年龄最大的男子,看他人的态度大概居领队地位,他把年轻人拉回原位,拍了拍肩,轻声叮嘱道,“冷静,贾斯汀,不要节外生枝。”,然后又扬起头,代替后者高声道:“不好意思了老板,啤酒和面包就行了。这些没问题吧?”

  “黑啤还是?”

  “普通的就行。”

  “半枚银币,多谢惠顾。”

  雷恩这才慢悠悠地起身,从吧台下摸出四个马克杯。他身后并列着三个半人高,带铸铁阀门的大木桶,里面分别装着三种类的啤酒,上面用冰块镇着。酒桶没有标签,但他分得清,记得住。他把马克杯放到生啤桶的阀门下,把旋钮扭到最大,心数八秒,拧上,啤酒泡沫刚刚好满至边缘,依次给全部杯子满上,再转进一旁的小门里,门后是厨房,狭小阴暗,但是异乎寻常的干净。雷恩从门边挂着的篮子里抽出两条长棍面包,利落地切成片,垒在盘子上,然后和啤酒一起抱起。四个马克杯和两个盘子叠起来很是不矮,但雷恩轻而易举,没有丝毫摇晃地将它们送到了来客的桌上。

  “我叫兰斯。”那个领队的男子说,他身边被叫做贾斯汀的年轻人接过食物,很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杯子里的液体。而兰斯只是坦然地伸出一只手,“能认识一下吗?”

  雷恩瞥了一眼,并没有握上对方的手,转身就走回吧台后,“雷恩,普通酒馆老板而已,认识就免了,问什么我会回答的。”

  “多谢了。”兰斯说,“你经营这间酒馆多久了?”

  “记不清了。共和国建国多久了?”

  “十九年。”

  “那就是十九年。”

  “你记开业日期的方法还真是独特。”

  贾斯汀有些刻薄地插了一句,而雷恩看都不看他,只是低头擦着酒杯,“现在不记得建国时间也会被当成叛乱分子了吗。”

  “您说玩笑话了。”兰斯哈哈笑着打着圆场,“现在国家情况是有些不好,东北方和异教徒的战争僵持不下,国内有居心不轨的人散播谣言,还有强盗恶棍四处趁火打劫,但我们应该相信奥尔德温执政官,相信他总是站在人民这一边的,不是吗?”

  “我只是个酒馆老板,唯一关心的是客人能不能付酒钱。”

  “那老板你肯定听过不少传言吧,关于哪些地方不太安全,哪些地方有强盗土匪拦路抢劫,哪些地方甚至有不法组织在公开招人。我们第一次来这附近做生意,要是能够避免些麻烦事就好了呢。”

  雷恩动作停了一下,“…………也包括所谓的叛乱分子吗?”

  “当然啦。你知道,很多叛乱分子打着好听的名号,干的却全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和他们比起来,强盗还显得堂堂正正一点呢。”

  “我没听说附近有这样的人,倒是西北边的山林里有一伙‘堂堂正正’的强盗,三天两头袭击过往车队,两年了都没人管。他们还经常会到镇上销赃,顺带喝酒庆祝一番。”

  “他们会抢劫镇上吗?”

  “没有,甚至付酒钱时比大多数客人都要慷慨,但这和我举发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价值的情报,我们会谨记的。”

  对话到此为止,雷恩回头把煮开的咖啡从火炉上拎下来,给自己满上一小杯,不加糖,就热啜着,在油灯旁打开本十六开的小书。这是镇上的牧师放在这抵酒钱的。书籍以小牛皮包面,封面被摩挲得光滑而模糊,内容则是个关于遇险船员独自在荒岛上艰难求生的故事,细节之处还算有趣,只是作者花了太多笔墨讲述自己的信仰和理念,像个传道士一样,难免让人腻烦。商人们没再搭话,他也就更不会出声,小小的插曲过去,很快,常客们就正常地陆续走进了店里。

  “嗨老板,给我杯酒,烈一点的,这个也麻烦像往常那样料理一下,谢谢咯。”顶着个啤酒肚的搬运工布鲁克大声嚷嚷着,一边有些艰难地把屁股挪上吧台前的高脚椅。他刚一坐上,就哎哟哎哟地捂住了后腰,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把手里提着的半只烤鸡放上了桌面,“哎哟我这腰,梅雨季都过去了还酸得厉害,可得喝杯烈的热热。”

  “你需要的不是烈酒,而是草药。”雷恩说,但还是为他倒了杯朗姆酒。

  布鲁克接过,一口气灌下半杯,长舒一口气,才又说道:“那些草药医生的绿色黑色浆糊糊?一点用都没有,下雨天还是痛得直不起腰,还是烈酒管用,烈酒管用。”

  “烈酒只能让你现在痛快,草药才能对你的晚年负责……但算了,既然我十年都没说服你,这些话再重复一遍也没有助益。”

  “嘿嘿。”布鲁克粗声粗气地笑了两声,“那种事等我活到晚年再说。”

  “…………”雷恩不予置评,“今天比平时要晚。”

  “啊,还不是那事嘛,那事啊,又多了一项税,就只能多干一点了。”

  雷恩瞥了一眼最开始进来的四人,他们还坐在原位,甚少交谈,只是偶尔喝一口啤酒。布鲁克的声音很大,他们明显是听到了,却没有看过来,只是做出了不易察觉的倾听姿势。

  “还是什么劳什子路税,镇外那条路从我生下来就没人修过,事到如今还收什么税?想法设法从我们口袋里掏钱是真吧。每年收那么多税,结果全砸到和索拉达打战里了,要我说,人家爱信什么就信什么,往这种事情里烧钱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

  “你跟我抱怨也没用,而且我今天不想听这个话题。”

  “不要这么说,老板,这也和你有关吧。哎,自从开战以后税一天比一天多,难怪……”

  “你再说,我就不帮你切这只鸡了。”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布鲁克悻悻然地缩了缩脖子,“老板你今天有点怪啊。”

  “…………”雷恩不回话,只是拎着烤鸡走进厨房,撂在案板上,从旁抽出只雪亮的剔骨刀,习惯性地挽了个刀花,然后轻抹慢挑,轻而易举将整只烤鸡卸成八块,细碎骨骼尽数剔出,在案板边堆成一。此时时间尚未过去五分钟。他端着盘子走回吧台,看到布鲁克的朗姆酒已经喝完,便顺手帮他添满。

  “我好像还没说要续杯吧,老板。”布鲁克疑惑地问道。

  “送你的。”雷恩说。

  “哈,那我可不会跟你客气。”布鲁克说着又大灌了一口,“免费的酒就是爽口。”

  雷恩默然地坐回原位,重新打开了那本不太有趣的小说。

  “不过老板,我一直挺好奇,你这里酒比隔壁两家便宜那么多,又总是喜欢给人赊账免单,尝起来也不像兑了水,怎么做到的啊?难道你有独家的秘密进货渠道?”

  “没有。”雷恩面无表情地把书翻过一页,“他们需要养家,需要存钱,需要给孩子交学费和攒彩礼,我不需要,仅此而已。”

  “嘿,那还说我,快担心担心自己,赶紧找个老板娘,生两个大胖小子,好等你干不动了接手。”

  “等我老到走不动路,你们就在镇外随便找个不会妨碍谁的地方把我埋了就好。”

  “哎呀……”布鲁克挠了挠头,正要说话,旁边一人突然尖酸地插话,“老板,你指望这个酒鬼?怕是你把他儿子埋了都等不到他来埋你。”

  布鲁克不高兴了,“少乱说,阿基,我儿子是能到海丁嵾上学的。”

  “海丁嵾酒鬼学院吗?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吧哈哈哈。”

  “怎么?酒鬼学院也是海丁嵾的学校,你怕是嫉妒我儿子酒量都比你好吧?”

  “哈?你说什么醉话呢?”

  两人争吵着推搡起来,旁边自有其余熟人起哄,雷恩敲了敲桌子,提醒他们酒馆内禁止争吵斗殴,便各领了几瓶烈酒到一旁斗酒去了。镇上的书记员机灵地开了个盘口,竟也得到了不少响应。雷恩懒得理他们,只要没有点单,他就在吧台后一言不发地翻着书。

  

  好像除此之外的事情都和他没关系一样,好像酒馆之外的事情都和他没关系一样。

  ——十九年来,每夜如此。

 

 

,由月见闪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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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酒馆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正逢雷恩刚刚翻过小说的最后一页。酒馆从来不是一个看书的好地方,作为经营者更是如此,即使薰衣草酒馆中鲜有热闹的时候。但干扰再多,书总有看完的时候。海员一如读者所期望的那般获救,在喧嚣又繁荣的祖国重新开辟事业,还在人生的后半段找到真爱。雷恩把书合上,放好,舒展颈椎,转头看一眼钟表,还有不到一刻钟就是午夜时分。酒馆内非常安静,凑热闹的人们尽兴后散去,有人还趁乱把书记员打了一顿,后者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留下搂在一起睡得呼噜大作的布鲁克和阿基。两人各自灌了小半箱的烈酒,大概能一觉睡到明天晌午——当然在那之前雷恩会把他们丢出去——此外,酒馆内也就只剩下了最开始进来的四人商队,以及寥寥几个陌生面孔,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酒。

  晃进酒馆的是个披着大斗篷的纤细身影。人影罩着兜帽,面容看不真切,无声而快速地略过旷地,来到吧台前,也不坐下,按着桌沿低声道:“给我一杯威士忌,谢谢。”

  声音沙哑,但雷恩还是听出了女性的轻盈和细腻。他打量了一下来者,满上一杯牛奶放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对方问。

  “牛奶。”雷恩答。

  “我知道,我是问我点的不是威士忌吗?”

  “更适合小孩子喝。”

  “我不是小孩子!”斗篷下的人明显有了火气,不再压抑的少女嗓音清脆而尖厉。

  “这本来就是小孩子才会纠结的问题。”雷恩不为所动,继续道:“坐下来吧。这不算你钱。”

  “你一直都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所以我会回答,是。十九年来一直如此,十九年后也将如此。你可以出门右转,行两百米,在路口左转,金鹭酒馆,给钱就什么都愿意卖你,掺了罂粟的龙舌兰也无妨。”

  “哈……十九年后还是不要了吧,我希望没有十九年后。”她叹了一声,依言坐下,掀开兜帽,如瀑般的金色长发倾泻而下,一如雷恩最初的直觉,斗篷下是位窈窕纤细的少女,微卷的睫毛和发梢带来了繁春的旖旎,脸蛋一如花瓣般娇柔可爱,但她此刻抿着嘴,梗着脖子,澄碧的眼睛中满是坚毅和倔强。“我的名字是梅莉·阿特威尔。”

  她说。

  “没印象。”雷恩答得毫不犹豫,“阿特威尔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姓氏。”

  “是的,只是个普通商人而已,但这妨碍我以其为傲吗?”

  “不妨碍,只是我没兴趣知道,你也不该随意报出,给你可敬的父亲找麻烦。”

  “他已经有麻烦了……我的父亲反对这场战争,又拒绝跟那些首都商人一起哄抬物价,因此得罪了人,被监察队抓捕。但他们休想这样就让我们屈服。”梅莉的声音低沉而又骄傲,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雷恩,继续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人脉广阔的保释人,又或者口才伶俐的律师。一个普通的酒馆老板大体上和这两者都毫不沾边。”

  “再好的律师也赢不了早被设计好的审判,保释的代价则是要让出我们所珍视的一切,公理,和我父亲毕生的心血。而避过这一劫又如何?战争,战争,日复一日,最开始是清剿王党,然后抓捕间谍,接着是反击辛兰的入侵,现在是向索拉达的异教徒宣战,然后呢?还要向海那边远征吗?战争根本没有结束的一日,执政官和他的议员们不过把这当成搜刮的借口和手段,毫不在意这会将这个国家蹂躏成什么样。北方已有数不清的村庄被饥荒,盗贼和逃兵毁灭,而权贵们只会把难民当做麻烦赶上前线。只有推翻他们才有和平的曙光!”

  “真精彩的演讲,我都热血沸腾了。”雷恩这么说着,却只是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原位,懒散地坐下。“但这和个酒馆老板又有什么关系?无论是谁当政,啤酒该变酸的时候都会变酸,土地该变旱时都会变旱,和谁都没有关系。”

  “我要找的不是酒馆老板,而是你,雷恩·盖尔,巴布里达解放者,‘击落剑圣之人’。”

  雷恩略感无趣地移开视线,“你认错人了,我和那位大英雄除了名字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但梅莉只是顽固地把视线刺过来,“我见过很多酒馆老板,你和他们才是一点都不一样。你身材精干,须发整洁,身上一点酒味都没有,而我见过的其他酒馆主总是成天一副醉醺醺的邋遢模样。”

  “注重个人卫生与健康的都不会那样。”

  “你虎口间老茧非常厚实,那不是一个酒馆主该有的锻炼痕迹。”

  “那是帮忙农活的痕迹。”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生意,甚至有酒都不愿意卖。”

  “我赚足够我用的钱……终归到底,什么才能让你认为一个破落酒吧的老板,会是热月革*命的骨干之一呢?”

  少女没再回答,而是直接把一枚金色的吊坠放上吧台,“……达文克劳先生托我向您问好,顺便把这个还给您。”

  那是一条精致的黄金吊坠,串着细碎的锁链,形如一个棱形小盒。盒面上百合花盛放,每一根花蕊尖都镶着小巧的八棱蓝宝石,瑰丽非常。吊坠被人保管得很好,黄金在油灯下依然闪耀,但岁月仍不可避免地在它边缘处留下了些许磨损。

  “啧。”雷恩难得的皱了皱眉头,“……队长还好吗?”

  “硬朗的不行,徒手教训三五个酒馆醉汉不在话下。”梅莉的表情很有些得意。“他领导我们反抗共和国的暴政!”

  “十九年前是他,现在也是他,老家伙成天比年轻人还热血。”雷恩呲了呲牙,“他就这么把这吊坠给你?”

  “嗯,达文克劳先生说能在这里找到它的主人。”说到这里,梅莉犹豫了一下,“……然后希望我能让他收回这个吊坠。”

  “……我不是这吊坠的原主人,从来不是,也就没什么收回的说法。”雷恩说,但见少女一脸不信,无奈叹息一声,又说,“我确实是雷恩·盖尔,但不是你期待的雷恩·盖尔。你想象中的雷恩·盖尔从来没有存在过。而我现在只是个酒馆老板,不会做和酒馆无关的事情。”

  “你击败塔利亚前王国的守护神莱恩哈特,解放巴布尔达的功绩是毋庸置疑的!”像是看不到对方的情绪一般,梅莉仍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雷恩。

  “在正确的时间到正确的地点使用正确的方法,大抵谁都能做到这些事。”雷恩避着少女的视线,慢慢地阖上眼,“再说,击败自己最尊敬的人之一又算是什么功绩?莱恩哈特剑圣恪尽职守,在任何方面都对得起剑圣的名号,他没有输给我,他只是输给了时代。而我们最终都会输给时代。”

  “那你在战争胜利后隐退呢?立下那么多功绩却拒绝了全部的官职和俸禄,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让你误会了真是抱歉,和高尚没有关系,我只是没有战斗的理由了而已。既没有为共和国而战的理由,也没有为推翻它而战的理由。达文克劳队长是个稀世的狂人,他为革*命而革*命,即使这意味着要推翻自己前半生的心血也在所不惜。我不是,所以帮不了你。”

  “拉文克劳先生高尚而又睿智,并不是什么狂人!”梅莉嚯地站起身来,大声反驳。

  “都一样。高尚和疯狂本就是一码事,经常都是一码事。”雷恩只是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让你失望了,但还是请回吧。”

  “你……!”少女被重重地噎了一下,目光变得严厉而锐利,刺在雷恩身上,像是要把他的心脏剖出,“我以为你多少还留着些热忱,多少还会为人民而战!”

  “…………”雷恩仍旧不以为意,只是沉默了半晌后,说,“今天酒馆里客人比平常要多,基本是生面孔。”

  “那又怎样?你还要跟我说酒馆酒馆什么的事情吗!?”

  “不……他们是冲你来的。”

  话音刚落,一把尖刀已比在了梅莉的脖颈旁。不知不觉吧台周围已围满了人,都是先前在酒馆小酌的生面孔,披着斗篷,作商人便衣打扮,只是此刻手中武装齐备,皆为精良军制,行进间整齐划一,带着寻常匪盗难比的气势。他们中的一人更无声无息地从后方制住了少女,手中利刃毫不怜惜地抵到她脖颈上。

  “监察队!”梅莉咬牙切齿地道。

  “真是可惜,阿特威尔小姐。”那个自称兰斯的男人站在制住少女的暴徒身旁,彬彬有礼地说,“我们已掌握了您意图叛乱的切实证据。您被拘捕了,真是可惜,这下您父亲的罪名也得到证实了。”

  “你们就一点都没想过你们的作为才是逼迫人叛乱的根本原因吗!”

  “这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抱歉了老板,打扰您生意了,请接受我微薄的歉意。”他又转向雷恩,居高临下地撒下几枚银币,“我还挺喜欢您的啤酒的。”

  “…………”雷恩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众人,在他面前一把长剑闪耀着慑人的寒芒。长一米一五,重三磅零八,军队制式,工艺不错,保养……也尚可。他目光继续向上,持剑的人正是先前的贾斯汀,后者正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真是令人震惊,虽然从来没有讨好谁的打算,但自己这么容易受客人怨恨吗?

  于是他以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声音沉而不闷,响彻屋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酒馆内禁止争吵斗殴。”他说。

  “哈?”贾斯汀挑了挑眉毛,一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的表情,“你说什么呢老头?”

  “老头?我可觉得自己还能再活十九年,说不定还能看见三次革*命呢……”雷恩嘟囔着,顶着利刃站起,无所畏惧地迎向全部人的视线,“我说酒馆内禁止争吵斗殴,请收好武器,坐回原位,或者结账走人。我凌晨三点打烊,你们要不要在那之后在外面埋伏谁,我没兴趣搀和,但在营业时间之内,在我酒馆里面,禁止争吵斗殴。”

  “你搞清楚情况没有,我们是监察队。监察队办事,你要阻止……”

  “而我是这间酒馆的老板。”

  雷恩扬手,一只酒瓶已在贾斯汀脸上炸碎,满瓶的苦艾酒洒了他一头一脸。雷恩顺势前踏,微微侧身躲过晕头转向间乱挥的长剑,右臂抬起,曲肘,沉落,将贾斯汀举剑的小臂重重砸落吧台之上,木屑一阵乱跳,吧台上裂出深坑,坑的正中贾斯汀的手臂已折出一个诡异的形状。

  而雷恩没有停手的意思,他脚步拧过实木的地板,身形大幅度地旋转,左手由上至下劈落长剑,右手平地拂起揽向对方的脖颈,拉来,亦也一同掼向吧台。“咚”一声闷响后,贾斯汀的脑袋在吧台上砸出了第二个深坑。

  “……可懒得管你们是谁。”

  监察队的士兵间立即一阵骚动,出乎意料的反抗和损失都让他们失了下神,三人越众而出围向雷恩,而领队的兰斯则撤到人群之后,但意想之外的地方又有另一轮的攻势爆发。梅莉抓住身边士兵减少的瞬间,抬脚一跺,几乎将身后敌人的脚趾踏碎之余,左手拨入短刀和自己脖颈之间。她手上套着钢铁的护手,利刃戳在上边火花四溅,而少女的反击是缩身,沉肩,拎着对手的衣领,将这比她大了两圈的壮汉在空中甩了一圈,以一个标准而凶狠的过肩摔砸落在地,紧接着借势空翻,在空中拔出匕首,又掼上全身的重量,一刀落下,几乎将对手的脑袋整个剁下。

  “呼……”

  一击奏效,梅莉吸气,吐气,不等多休息,马上向一旁滚去。身后士兵的尸体已被劲弩射得千穿百孔。最近的敌人有三步远,她一拍地板翻滚起身,踏出第一步,而后斗篷甩下,细剑出鞘,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间踏出第二步。少女抖抖剑身,拉臂蓄势,锐不可当的突刺随着第三步一同绽出。面前的士兵稍有犹豫就已被寒芒贯穿了脖颈。

  她生有纤细的身躯和手腕,但依然学得会杀人的武艺。她生于优渥的美满家庭,可战斗的意志不容置疑!

  “杀掉他们!不要留活口!”兰斯也终于下定决心,不再考虑活捉的事情,只消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情。

  “啧。”雷恩闻言咋舌,这下可怎么都没法解释了——虽然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解释的事。他右脚一尖挑起落地的长剑,感受着落于手中的熟悉质感不禁恍惚,随后便自嘲一笑,信手摘下射来的弩矢,反手掷回,将射箭的士兵封喉。他翻过吧台,跃进场内,前方挡着三个士兵,二人持剑自两侧夹击,一人挥着链枷在后方补位。而雷恩架势都不摆,只是曳着剑直直地走近,利刃及身前无声而迅猛地突然加速,在两人来得及反应前就直接从中间穿了过去。身后两把长剑相交,迎面链枷挥来,雷恩抬剑格挡,满是倒刺的铁链在长剑上缠绕了好几圈,但后者往回一拽,反而是链枷被扯得脱手,士兵本人亦被带得完全失衡,随后立即便被一套肾击,锁喉,绊足放倒在地。

  另一边梅莉踩着尸体拔出细剑,扑向新的敌人,匕首和长剑在空中交击,彼此弹开,她正要依次再用突刺了结对手,旁边就有利刃来袭。少女无奈后退,最先的对手已回过气来,进前一步,长剑再劈。梅莉想要灵巧地跳开,闪躲空间却又被士兵用身体封堵,只能再退。细剑在进攻时威力惊人,格挡上却极为不利,匕首亦对两个方向的劈砍无能为力。梅莉再退一步,脚后跟已碰到墙壁,后方再无路可退。

  监察队毕竟是恶名昭彰——这同时也意味着极为难缠——的武装部队,无论体力还是经验都比十八岁的少女胜过太多,在最初的减员之后,只用两人就轻松把她逼到了绝境。

  ——既然如此,那就怎么也要再换掉一人的命!

  这时雷恩冷不丁地从后接近,一脚铲断一人膝盖,再补以一捶敲晕。另一人正等着同伴补位,等来的却是少女如眼镜蛇般自墙角扑来。挥剑太花时间,突刺需要准备,她直接舍身撞进另一人的怀中,屈膝顶中裆部,再反手抹开脖颈。雷恩滑步切来,挥剑替她挡下背后的箭矢;梅莉拨开面前的尸体,进步突刺,再取一人性命;雷恩微微转向,长剑轻抬,一手挡住三人的猛攻;少女立即侧方切入,细剑连点,同时取下三人咽喉。而后各自回身格开后方的偷袭。

  在狭小酒馆的围攻战中,两人背靠上了背。

  “雷恩·盖尔,名不虚传!”梅莉呲牙笑道,嘴角虎牙尖尖。

  “决斗剑术的架势,却连阵前礼仪都不做,用的还全是禁手,这也是你父亲教你的?”

  “我父亲教了我音乐,绘画,诗歌和文学,而我父亲受抓捕这个‘事实’……”梅莉说着,一矮身躲过利刃,顺势扯着士兵的脚将他勾倒,再以匕首处决,“……教会了我这全部!”

  “嚯……”雷恩让过舍身撞来的士兵,反手以剑柄敲晕,突然探手去抓少女的后颈。

  梅莉慌慌忙地避开,“你干嘛啊!?”她大声叫道。

  “别忘了你也是这场斗殴的挑事者之一。”

  “请不要开玩笑!”

  雷恩没有理会,再探手,不容少女回避地抓住她后颈,像提小猫一样拎起,立即拉向身后。下一刻两道锐风由她原先的站位上掠过。那是两枚飞旋的环形利刃,发着让人牙酸的呼啸声,一头向着吧台扎去,带着远胜普通刀剑的锋锐和威力,轻而易举地将盛啤酒的木桶切成三份。

  

  “谢、谢谢。”梅莉匆忙道谢。

  

  “小事。”雷恩说。吧台后酒液奔涌开来,麦香和酒气一起升腾,一时间竟盖过了满屋的血腥味,而刃环没有停止,又自飞旋回来。他甩开少女,双手握剑,锵锵两声将其弹开,而后目光追随着轨迹,看着它们最终飞回兰斯的手上。

  “月轮……真少见的武器。”

  兰斯没有答话,月轮再掷出,这次直接冲着雷恩而去。雷恩挑挑眉毛,竖剑,两道月轮接连啃在长剑上,迸出四溅火花,弹开时已在这缴来的武器上啃出两个不小的豁口。月轮毫无停歇地二度袭来,伴随着两位士兵一同夹击,雷恩眼睛微眯,不退反进,斜身切入月轮之间,月轮擦着他衣角而过,在其身后交错,将一连串酒架上的瓶瓶罐罐切得粉碎,雷恩面不改色,两道斩击逆流而上,面前士兵不待出手,胸前就已血泉喷涌。

  月轮第三次袭来。

  雷恩弃开长剑,深呼吸,竟然空手抓向两道月轮。月轮在他指尖环绕两圈,稳稳停下,又被以更快的速度掷出,飞向截然不同的新轨道,那里几名士兵手足无措,呆愣中就被刀刃切开了脖子。月轮再飞回兰斯手上,后者勉强接住,反被上面的力道带着退了几步,回过神来,酒馆内已只有三个人还能站立。

  “所以少见的武器之所以少见,是有理由的。”雷恩说,弯腰捡起长剑,轻轻抖去上面的血滴。

  兰斯冷汗淋漓,面色惨白,身体颤抖着不断后退,先前的矜持的余裕全然不见踪影,只是口齿不清地喃喃道,“不可能……监察队一整个战斗小组竟然被两个人……不,几乎只有一人给全灭……你是谁?这小镇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他突然转身就跑,向着门口夺路而去。

  “我叫雷恩·盖尔,开酒馆之前……”雷恩挥手阻止梅莉追击的意图,对准兰斯逃跑的背影摆正剑尖,举起,挥下,十步以上的距离一瞬即过。他在兰斯前方驻剑叹息,背后军官已被斜斜地一刀两断。

  

  “……大概是个浑浑噩噩的失败剑士。”

 

 

,由月见闪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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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布鲁克睡得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泼了自己满脸,奋力睁开眼,所见便是桌子上仍在滴血的断肢。他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终于意识到看到了什么,顿时睡意醉意全飞,吓得一屁股跌落在地上。他这才发现,酒馆中已早是一片人间地狱景象,座椅和吧台被破坏的七零八落,不知死活的人的躯体把地面填的没有下脚的地,而一眼所见的鲜血几乎要超过他这辈子所见的总合。

  于是布鲁克很干脆地尖叫出声了。

  “冷静点,布鲁克。”雷恩在一旁轻声道,递过条润湿的毛巾,“擦擦脸吧。”

  “老板!我什么都没做!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是吧!?”

  “我知道。所以偶尔也早点回家吧,今天的酒钱就不用给了。”

  布鲁克看看雷恩的表情,又看看酒馆的惨状,咽了口唾沫,心中生起了个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否定的想法:“老板……这些……不会都是你做的吧?”

  “你想知道吗?”雷恩问。

  “不不不不不不不必了……”布鲁克拼命地摇头。他接过毛巾,用力地抹了把脸,然后背起还在醉梦中的阿基,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酒馆。雷恩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确信他不会再回来。酒馆里安静下来,只余下他一个人。

  ——以及身后依次给还未死的监察队士兵补刀的梅莉。

  “你还真是杀伐果断。”雷恩倚着还完好的半截吧台,看着梅莉把细剑刺进每一位士兵的脖子中,确保他们断了气,不去帮忙,也不阻止。

  “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同伴的残忍!更何况监察队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无辜者的血!”

  “…………在伊夫铁堡。”

  “什么?”

  “在伊夫铁堡,那座山岭城市之下,奥尔德温把山体掘空建成了巨大的监狱,专门用于关押政治犯,你的父亲如无意外也会在那里。但要从那里面救人只靠你一人不可能做到。去海丁嵾吧,那里的庞大的下水道系统里有反抗军的据点,你应该可以找到你所需的帮助。”

  梅莉已收拾好行装,她重新披上斗篷,对着雷恩一笑,“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那么我没什么其他的能告诉你的了。你该走了,快走吧,用监察队的马,天亮前就能到海丁嵾,到那你就安全了。”

  “好!”少女应着,大步踏向出口,她一手扶上了门,正要推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回过头,看到雷恩全然没有动身的打算,甚至悠悠然地坐回了吧台后自己一向的位置上,“……那你呢?”

  她问。

  “你还真指望一个十多年没握过剑的历史残余陪你去攻陷伊夫铁堡吗?”

  “不……”梅莉组织了一下语言,“……至少我们先一起到海丁嵾再说吧?”

  “我的酒馆营业时间到凌晨三点,我从来没提前打烊过,今天也不会。”

  “监察队从不单独行动,他们的支援马上就到,甚至边境军也会赶来!即使是你也会死的!”梅莉焦急道。

  “我早该死了。”雷恩阖上眼,声音又轻又沉,“我早该死了,十九年前就该死了,这样我多少还能抱着些欣慰又自豪的心情,期盼一下幻想的未来,而不是花十九年一遍又一遍地认识到,我全部的人生其实毫无意义。”

  “…………”梅莉沉凝了一会,放开门把,回到吧台前坐下,在她最初走进酒馆时的那个位置,“那我也不走了。”

  “你和我不一样。”雷恩说。

  “是因为我没有你强吗?”

  “不……是因为你还有未来。”

  “每个人都应该有未来。”

  “如果事情应该怎么样,它就会怎么样,那大家都不用辛苦了。”

  “所以我们的一切努力为的就是让事情按它应该的样子发展。”梅莉双手抱胸,像块石头一样沉在高脚椅上,脸上除了顽固还是顽固,“不管怎样,你不走,我就不走。”

  “…………”雷恩放弃了说服她,或者他早放弃了说服任何人,一个自己寻死的人能说服别人什么呢。他站只能从吧台下找出两个未受污染的玻璃杯,开出一瓶威士忌,各自倒了半杯。他把其中一杯推到少女面前。

  “你愿意为我倒酒了?”梅莉问。

  “……酒比牛奶更能冲去血腥味,也能帮助人除却杂念,集中精神。”雷恩拿起自己的那半杯,小饮了一口,“但不要喝多,否则待会你就握不好剑了。”

  “我会当作剑术指导谨记的。”少女举杯致意,而后豪快又优雅地一饮而尽。

  “………………”

  气氛沉寂下来。雷恩到吧台底下翻了翻,找出一台老旧的留声机,上面卡着张久不曾换下的黑胶场面。他把留声机放到桌上,握住把柄摇了几圈,整台机器马上剧烈地颤动起来,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噪音。雷恩皱起眉头,用力拍了拍底座,留声机才安稳下来,唱片徐徐转动,水滴般的钢琴声霎时充满了屋内。

  “克莱斯勒,《爱的忧伤》。”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特别喜欢这首曲子…………我一般只在自己一个人时放。”

  “那今天呢?”

  “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听了。”

  “…………”钢琴声循环一次又一次,梅莉无言地从怀中再一次拿出那个吊坠,摊在掌心仔细端详着。她在被袭击时下意识地把这收回了怀里,她不知道这个吊坠的意义,但莫名地觉得重要,重要到比起自己更想优先保护它。吊坠的边缘有一条缝隙,里面会装着什么呢?少女不由好奇,但最终没有试着打开。“‘她’是指……莱妮丝小姐吗?”

  “既然达文克劳把这个吊坠给你了,那也跟你说过莱妮丝的事了吧。”

  “说了……一些。”梅莉语气难得的有些犹豫,“达文克劳先生说,莱妮丝小姐一直是军中的天使。她漂亮,善良又坚强,每一个伤兵都受过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是的,她是这样的人。”

  “他还说……莱妮丝小姐备受大家爱戴,想向她出手的都会成为军中公敌,比国王还要遭恨……但如果是和你……和雷恩在一起,大家都心服口服。”

  “…………”

  “达文克劳先生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真是抱歉啊,让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误判。”雷恩无谓地耸耸肩,“要是和其他随便哪个人在一起,说不定现在会是没那么漂亮,无趣了不少,但确确实实活着,而且大概还过得挺幸福的妇人呢。”

  “那不是你的错。”

  “事到如今,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吗?结果就是她死了,而我还活着。”

  雷恩扶起桌上的相框。这相框有幸在刚才的混乱中未受丝毫损伤,画面中少女的笑容依旧灿烂,不见丝毫阴霾,像是全然不知道事实的艰辛和残酷。但她可能不知道吗?战士少有在意死人的样子,而护理人员却要仔细观察每一道伤口。作为送别的人和救活的人一样多的军医,莱妮丝对战场的无情的认知大概更在自己之上。

  但她还是能这样笑着,她总能这样笑着。

  “真是漂亮的人儿啊……”梅莉感叹。

  “和你很像,就是没那么顽固,还不听人话。”

  “我……我能当赞美听吧?”少女半是害羞,半是恼怒。

  “请便。”雷恩说,视线落在相片上一动不动,“梅莉,你……即使在你攻陷伊夫铁堡前,你父亲就已逝世,你也不会停止战斗的吧?”

  “是,因为我还要为阻止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即使他们将你父亲当作人质,你也不会动摇吧。”

  “嗯,在救出父亲之前,我更不能让他名誉受损。”

  “就算跟你说,革*命成功也未必一切顺利,付出偌大牺牲推翻了国王,新的统治者指不定更加狡猾,贪婪和残酷。废墟上建立起的新世界说不定更糟……你也不会放弃吧?”

  “……即使那样,正确的事情也还是得去做,因为两边我都不能忍受。没有未来可能会更糟,所以现在就可以忍受了的道理吧?”她说着,静静地把吊坠递到雷恩手中,“没有人不曾失败,所以我们总得给自己第二次机会。人总该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真了不得……”雷恩感慨,但随即坚决地把手抽开,“但我不是!我不在乎什么公理正义,不在乎人民疾苦,你想象中的高尚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二十多年前我站在战场上的唯一理由就是莱妮丝!”

  “啊……”

  “她救过我,不止一次,早在那场轰轰烈烈的热月革*命开始之前。早在我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流浪剑士的时候。没有她我不可能见到巴布尔达会战,也不可能走到莱恩哈特剑圣的面前。她给我的支持无可取代,但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在她身边。”

  “…………”

  “临近胜利,我们所有人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没有人想到后方阵地会在这种时候遭到奇袭。我听说不通武技的她拿起了剑,在袭击中战斗到了最后,但我到最后都没能赶到。她要照顾的伤员,一起工作的护士,我一个都没救到,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允诺要用生命去保护她,但结果是她不在了,而我还活着,你要我怎么收下她的遗物?怎么带着这个去接受歌功颂德!?”

  “…………”

  “我只能竭力去遵守和她的其他约定……她一直希望我能离开战场,那么我就会远离一切争斗与纠纷;她许愿一切结束后能在她出生的镇子开一家小酒馆,取名薰衣草,那我就会用余生去经营它;她曾说过想就这样安静地终老,那我就会……”

  “……死在这里。”

  “这也实在太……!”

  雷恩突然抬手,止住了梅莉剩下的话语。他吸气,呼气,表情很快恢复到最开始近乎冷漠的平静,然后关停留声机,抬高声音,道:“还没打烊呢,要进来就直接进来吧。”

  门外人依然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这才走了进来。他是位打扮讲究的绅士,年龄三十余岁,一身黑丝绒的礼服礼裤,小牛皮鞋擦得澄亮。他将黑檀木的手杖在满地尸体间的缝隙顿了几下,然后才摘下三角帽优雅地行了一礼,帽檐下金色短发服服帖帖地梳向脑后,相貌英俊非常,笑容却冰冷而又刺人。“昔日热月革*命的英雄,击落剑圣之人,巴布尔达解放者,竟然会在这么个偏僻小镇开酒馆,真是谁又能想得到呢?”

  “而我只想知道这些没品的外号都是谁取的。”雷恩轻叹,“要是你只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然后就这么离开,那该多好啊,巴泽鲁。”

  “那可不行,我可特意从两百公里外的柏拉赶过来的,老师。”

  “巴纳德·巴泽鲁!?监察队的头子来这里干什么!?我值得你们这么大动干戈!?还是要为你的属下报仇!?”梅莉却没法像两人这么淡定,她看着来人大叫出声,“等等,老师!?”

  “请闭嘴,阿特威尔小姐。”巴纳德冷漠地瞥了一眼少女,目光刺得后者一窒,“虽然要感谢你的带路,但今天和你没什么关系,别自以为是。……至于这些没见识的废物,死了就死了,不要擅自把我和他们拉上关系。”

  他说着,厌恶地踢了踢地上的尸体。

  “而我以前教过这小子两手剑术……也不是什么难想象的事情吧。”雷恩沉声道。

  “正是如此,您的教导我一直牢记在心,老师。”巴纳德欠身行了一礼,然后抬脚迈过血流成河的地板,他施施然地来到吧台前坐下,无形的气场逼得梅莉不由后退。“……您还真是开了间别致的酒馆。”

  “如果你是说它原来的样子,那我接受。”雷恩说,也往巴纳德面前递了半杯威士忌。

  后者摇手拒绝,“啊,不用了,你知道我在重要的事情之前从来不喝酒的。”

  “那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咳哼。”巴纳德清了清嗓子,“我遇到了一个问题,老师,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自你教导我剑术以来,我一直不断精进,一直不断向上,即使革*命结束十九年后的今天也未停止。我现在是塔利亚最有权力的人之一,整个监察队归我掌控,我想抓捕谁,就能抓捕谁;而在剑术上,所有有名的剑士亦也被我击败,我该当是塔利亚第一的剑士了。”

  “那可真是恭喜啊。”

  “但我知道人们在背后里都在怎么说的,他们说,我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因为当年真正的英雄不在。他们说,我还没有挑战过那些真正的传奇。”

  “你何必在意闲言碎语。”

  “——因为这些都是对的。掌控一些自以为是的软蛋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击败一群和平傻瓜又算什么难事?成为真正传奇中的一员的方法从来只有亲自击败他们。剑圣的称号自莱恩哈特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本来应该属于你,但你隐退了。而我要让这个称号重新出现,我要击败你,真正君临这个国家剑士的顶点。”

  “那你已经做到了,我认输。”

  巴纳德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不温不火,眼睛却如毒蛇一般眯起,“老师,你知道这样没法满足我的,你知道这没法满足任何人的。有死亡作佐料决斗才精彩,亦也有死亡作赌注,胜负才是不容置疑的。”

  “所以,去死吧雷恩·盖尔,然后成就我的名号吧。”

 

 

,由月见闪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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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剑光一闪,属于塔利亚最强的两位剑士的决斗突然爆发。

  巴纳德起身抽剑,寒光自手杖中爆发,拉出一道银色的匹练,雷霆般当空劈下。雷恩横剑拦截,金铁交击炸起炫目的火光,音波扩散开去,震得梅莉眼前一黑。那是把介于细剑和直剑之间的武器,极尖极锐,此刻却爆发出了重剑般的压迫感。巴纳德手腕一转,劈刺剑顺着剑刃滑出,收回,立即又再爆发出三朵剑花。雷恩悉数挡下,噼里啪啦的火花中反手捞起个酒瓶丢出,酒瓶还在空中就被切成多片,烟花般散开的酒液中,长剑横推挥扫,然后他起身,一脚踹碎吧台。

  巴纳德灵巧地后跳,脚步在浸满鲜血的地面滑行,吧台的碎片如利箭般射出,在他前方纷纷扎下,剩下的部分则被手杖一揽,尽数挡下。雷恩一步跨出吧台,对这陪伴了自己十九年的伙计没有丝毫留恋,长剑合身劈下,下方劈刺剑格挡。又是一声巨响,两把剑刃在其主人的角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完全没有隐退了十九年的样子嘛。”相持的剑刃下,巴纳德一派轻松地说。

  “你倒是比当年像样多了。”

  两人同时撤力,长剑抽回又击出,从上至下从头到脚,剑刃在两人中间的每一寸空间里交锋,迸发的火花织成了僵持不下的阵线。回合的概念在这变得模糊,每一道挥出的劈斩都既是攻击又是防守。

  “你知道吗,其实我还真是很怀念当初革*命的时候。”巴纳德看着面前的光景,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

  “反正不会是在怀念我和队长吧。”

  “啊哈哈,当然了。”巴纳德笑道,一个进步突刺,迫使雷恩回防后,突然加快了攻势,剑尖如暴雨般刺出,压得火花的阵线不断向着后者靠近,“我怀念当时的单纯。敌人和目标都很简单,只要去杀就好了,只要去赢就好,只要不断活下去就好了,哪像现在,没完没了的事情,杀个人都还要各种调查和写报告!”

  “我可没觉得你过起来和之前有什么差别!”

  雷恩后撤一大步拉开距离,脚尖一挑,一具尸体飞起向巴纳德砸去。后者不闪不避,沉肩顶来,利剑自身后挥出,划过几近全圆的轨道,利落的银光无情的将这曾经的士兵一刀两断,而后毫无迟滞地追向雷恩的脖颈。雷恩微微仰头,锋尖在他喉结前扫过,锐风甚至吹断了几根寒毛,他面不改色,马上以更猛的势头前突,向着一击不中空门大开的巴纳德劈下。

  巴纳德匆匆回防,劈刺剑在重击之下弯出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大角,几欲折断,而后被狠狠弹开,他自身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雷恩再踏前一步,双手握剑,上身拧动,再一次灌注全身的力量抡出,剑锋带起的风声沉重慑人。

  巴纳德再挡,这次劈刺剑甫一接触就被骑士剑重重荡开,迫不得已再退一步。

  雷恩踏出第三步,长剑自下挑起,带起飞溅的血水和木屑,剑尖直取巴纳德心脏。巴纳德一咬牙,勉力将已被荡至高处的劈刺剑拉回,面色狰狞地向长剑迎去,但匆忙摆出的架势终究有所极限,短暂的接触后,劈刺剑脱手飞出,旋转着升上屋顶。

  在剑士的对决中,这已是足以宣告胜负的一幕。

  ——本该如此。

  但在劈刺剑在铿锵声中飞出的同时,另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紧跟着响起,一道裂缝出现在雷恩手中的骑士剑上,一经出现就快速蔓延,眨眼间就将整把长剑齐根截断。

  这把从贾斯汀手上缴来的长剑,被月轮啃咬出了两个豁口,又经历了如此频繁的交锋,终于到达了极限,在胜利的前夕寿终就寝。

  两人瞳孔一缩,同时做出反应。巴纳德立即以原本作鞘的黑檀木手杖打来,雷恩挥臂架着他的手腕格开,抽身而退。巴纳德追击,手杖直接点向脖颈,又被剩下的剑柄挡下。雷恩反手将已无价值的剑柄丢出,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不需要慌乱,这种意外在十九年前的战争中比比皆是,而现在满地武器,只要再捡一把就好。他身形一顿,脚跟已经碰到了地上的长剑,立即一转一挑,向着掌心送来。

  只是。

  只是巴纳德更快一步。两击不中,他索性直接弃掉手杖,旋身躲过掷来的剑柄,原地飞起一脚,突然而迅速,正中雷恩胸口,抢在他重捡剑刃之前,直接将之轰飞开去。后者重重地摔落在酒馆的墙壁上,在砖石贴木的墙壁上砸出浅浅的陷坑,裂纹随着木质纹理蔓延下来,雷恩徐徐滑落在地,没了声息。

  “呼……”巴纳德轻轻喘气,接回自己的劈刺剑,又立即摆好架势。他警惕地注视着地上的雷恩,好几个呼吸后,都没等来任何反应,这才有些失望,又带着充分的胜利者的余裕,说道:“可惜,一点意外让这个过程变得无聊了一些,但战场上就是如此,你也是明白的吧。”

  他向着仍然昏迷中的雷恩缓缓靠近,一步,两步,对准其心脏,摆出了突刺的架势,“那么,永别了,雷恩·盖尔。”

  而后右脚踏地发力,激起血花和碎肉,已然君临塔利亚顶点的突刺就要放出——巴纳德突然急急扭身,另一道无声而致命的突刺擦着他的脸颊而过。他转过头,那个纤细的少女正要握着匕首戳下,表情是即使他也罕见的狰狞。巴纳德淡然地擒住梅莉的手腕,顺势一甩,就将后者甩出一个大踉跄,几乎摔倒在地,连连晃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巴纳德也不追击,只是看着少女,不屑地挑了挑眉毛,“长得挺好看的,偷袭倒是学得利索嘛。”

  “去死吧!巴纳德·巴泽鲁!”梅莉只以怒吼回应。

  ………………

  …………

  ……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了来着?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了来着?

  ……已经全部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大概是春与夏交接的时节,阳光灿烂而清爽,树与草都舒展着青翠的叶子,微风习习,带来了远方的花香。

  我受了不知道哪场战斗中的伤,躺在繁茂的树荫下,枕着她的膝盖。她给我处理着伤口。

  “痛痛痛痛痛……”我当时抱怨着,一个劲地抽着眉头,“莱妮丝你用了什么啊?这比被砍出这个伤口时还要疼诶。”

  “别抱怨啦,虽然刺激性有点强,但这药膏很有效的。”她微笑着,一点没停地给伤口上着绷带。

  “哎……这点伤,灌两瓶酒就不痛了,太小题大做了吧……”

  她不开心了,右手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说,“养伤期间禁止喝酒。烈酒只能让你现在痛快,药草才能对你的晚年负责。”

  “晚年啊…………到时再说吧。”我耸耸肩,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是个太过遥远的词语。

  “而且啊……”她突然用力紧了紧绷带,疼得我一阵呲牙咧嘴,“印象深刻一点,才能让你下次逞强之前,多想一想啊。”

  “也、也没多逞强啦……”

  “还·说·没·有!队长都跟我说了!单人冲进敌阵中,斩首敌方指挥官,莽撞和乱来也要有个限度吧!”

  “好痛好痛我错了我错了伤口要裂开了……!”我半开玩笑地哀求道,等她放松了力道,才又小声说,“……但是也没办法吧,为了减少伤亡……总要有人做的事情,恰好我能做得到……”

  “……嗯,也是呢。”出乎意料的,她没有生气,神情和语气都低落下来,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抱歉啊雷恩,是我把你卷进这场战争的,本来我至少应该和你一起,陪你一起战斗的,但是……”

  我用还完好的手挠了挠头,勉力想着安慰的话语,“……你看,本来我也挺游手好闲的,不如说应该谢谢你帮我找到了个好活计?”

  “战争也算是好活计吗?”

  她笑了起来,于是我也更自如地说出了后面的话,“是啊,好活计呢,又管饭,又自由,又受人尊敬,我以前可想不了呢。而且,我碰巧还蛮适合这事的。所以,我做我擅长的事情,莱妮丝做莱妮丝擅长的事情就好了吧。”

  “也是呢,我不准备好药膏和绷带看着你可不行呢。”

  “是吧?很困扰的。”

  我稍稍偏转头,看向山丘之下,那里有一座伤痕累累的城市,同伴们正在紧急修补着城墙上的漏洞。我突然有些伤感,“如果,莱妮丝,如果……”

  “嗯?”她耐心地等着我后面的话。

  但我最终摇了摇头,“不,没什么…………等一切结束后,我就陪你回霍罗,一起开个酒馆吧。”

  “嗯!”她重重点头,“酒馆的名字要叫薰衣草。”

  “薰衣草吗?不取个更可爱一点的名字?”

  “不用了。薰衣草就好,薰衣草就很好。安静地成长,安静地盛放,能杀菌除毒,能让人心宁,能为食物调味,我很喜欢这样的植物。”

  “嚯……”

  “然后,小镇不大,所以客人大概不会很多,但这样也很好。这样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完所有事,不用请别人帮忙啦。我们要听来往的客人说很多的事情,这个国家新生后的事情,这个国家以外的其他地方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他们自己的事情。”

  “嗯。”

  “我们会有孩子。我想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如果他们聪明,那我们就送他们去海丁嵾,或者柏拉学习,如果他们普普通通,那我们就让他们继承酒馆。但不管怎样,他们能健健康康就好。”

  “如果很笨呢?”

  “嘿呀。”她又娇嗔着敲了下我的头,“如果很笨,那就像对付雷恩这样子!”

  我摸摸被她敲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然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直到我们老得走不动路了,直到我们老得认不出彼此了。”

  

  “嗯。”我郑重地点头。“……好了,偷懒差不多该到这里了。达文克劳队长要找人了,我……”

  

  我正要起身。

  “在那之前,雷恩……”她突然拥我入怀,竭尽全力,却又柔软而又温暖。她在发愣的我耳边低声说,带着我至今未能理解的情况,“我不会要求你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或者躲在安全的地方,因为那就不是你了啊,雷恩。但请记住,在那之前,我会一直为你祈祷的。我祈祷终有一日你能放下刀剑,得以休息;祈祷你能远离一切纷争与他人的恶意,以及……”

  “以及?”

  “嗯哼,还是先不告诉你了。”她调皮地说道。

  “这算什么啊。”

  “是啊,算什么呢……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有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

  那一天,我在“如果”后面想问的,本来是,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呢,莱妮丝。

  那是一切都还未明的时候。那是敌人看起来还强大到不可战胜的时候。需要上前线的是我,需要拼死厮杀的是我,需要挑战强敌的是我,怎么看,怎么想,都是我更危险,我更应该牺牲吧。

  但为什么最后,不在的却是你呢?

  为什么我幸存下来了,你却牺牲了呢?

  ………………

  雷恩疲倦地睁开眼,模糊而有限的视野中,梅莉一次次地向着巴纳德冲锋,却总是徒劳无功,像是被猫戏弄着的老鼠一样,一次次摔倒,一次次添着无谓的伤痕。

  但她总能继续站起。

  啊啊,果然和你很像啊,莱妮丝。你在拯救谁的时候,也是这么顽固的呢。

  脚边落着一把骑士剑,标准的军制样式,但这是自己十九年前从战场上带下来的老朋友。他认得出来。原来如此,踢碎吧台的时候,跌落到这里来了吗。

  身体感觉没什么大碍,骨头没有受伤,内脏大概也没问题,只是受了点冲击。还能继续战斗,只要捡起那把剑,站起来,就还能继续战斗。

  

  身体和武器都还能继续战斗,只是……

  ——只是我累了,莱妮丝。

  雷恩又缓缓地合上了眼,黑暗中,少女的嘶吼和剑刃的交击都仿若隔世。

  ——我累了,也厌倦了。

  ——我厌倦继续孤身扮演酒馆老板了,厌倦听人没完没了地抱怨这个国家的事情,厌倦牺牲了那么多人,牺牲了你却毫无改变的现实,也厌倦……没有你的人生了。

  ——所以,我可以休息了吧。

  

  ——在你出生的这个镇子上,在你命名的这个酒馆里,经由曾经的弟子的剑刃。这也算是,很不错的死法了吧。

  ——所以,我可以休息,然后见到你了吧。

  ——你会原谅我了吧。

  ——………………

  ——但是。

  ——但是啊,莱妮丝。

  (“我的名字是梅莉·阿特威尔。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管怎样,你不走,我就不走。”)

  (“即使那样,正确的事情也还是得去做。人总该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他睁开眼睛。

  ——但是,莱妮丝,如果我想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呢?

  ——我还能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吗?

  ——我还能,再一次……?

  仿佛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一样,有东西叮叮当当地跳到他身边。那是梅莉带来的莱妮丝的遗物,绘着金色百合花的吊坠在地上磕了几下,从中打开,内里一卷细长的纸条飘荡出来,在风中轻轻展开。

  一如那个年代的所有物品一样,纸条老旧又干裂,但上面娟秀的字体没有丝毫褪色。

  雷恩握紧了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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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弃掉画笔和琴弓,拿起武器,大概是正好一年前的事情了。

  踏上这条路,学着作为一位战士厮杀,所经历的最惨烈的战场,大抵也就刚刚那种程度了。

  半吊子的程度,自己比谁都清楚。这样的自己,对上那些真正比肩传奇的剑士,有一丝一毫的胜机吗?

  …………

  ——哈,才管不了那么多呢!

  哪有确定能赢才上的战士啊!

  又一次被巴纳德击退,脖颈上还多了道警告式的划痕。梅莉不管不顾,只是稍微摆正架势就再度冲出,细剑轻抖,不失冷静地点出个佯攻的剑花后,侧步滑行,绕过巴纳德防守的剑刃,直接取向他的脖颈。然则体格,技术,经验的差距铸成鸿沟,巴纳德两指一并就捻住了剑尖,再随手一弹就轻松荡开。

  梅莉正要扬起匕首,劈刺剑已经甩来,啪地一声用剑背打在她手腕上,匕首脱手而出。少女顾不上手腕火辣辣的疼痛,和被对方如此手下留情的屈辱,矮身从靴子中抽出另一把匕首,但刚抬头,剑尖就又已抵在颈上。

  ——这也是,重复了两次还是三次的结局了。

  梅莉匆匆后退,巴纳德也没追击,只是好整以暇地驻剑在原地,像打量奇怪的老鼠一样的打量着少女,说:“阿特威尔小姐,我有点不太明白你这莫名的愤怒。”

  “监察队的头子真敢说啊!你还不知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便衣调查,监听监视,抓捕可疑人士,审讯逼供……什么的吗。”巴纳德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虽然好像我是该为这些负责,不过我对这些人的紧张兮兮一点兴趣都没有。要我说,要叛乱就让他们叛乱呗,认为能提前扑灭所有火种,此后就能高枕无忧,只是懦夫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梅莉迟疑了一下,“……那你的意思,是想停战吗?……”

  “噢,不,当然不了。”巴纳德笑道,“我对政治和意识形态什么的没兴趣,但战争是个好东西,没有战争,哪有剑士的价值?哪有我的价值?”

  “就为了这种理由!?”

  “什么叫这种理由,人存活于世,其目的不外乎为自己创造价值,为自己积累价值,无论正义,无论荣誉,无论财富,无论权力,都不过是价值的一种说法而已。我只是像一般人那样去做而已。而一些人牺牲自己去增加另一些人的价值,也不过是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你这疯子!”

  “你该感谢我是这种疯子,阿特威尔小姐。”巴纳德突然向前,第一次主动进攻。他一步之间迫近少女面前,在后者挥剑防御之前,扬臂挥下,落在肩膀上径自将她打翻在地。细剑在地板上咕噜咕噜转着远离,梅莉咬牙,一撑地板探手去抓,但刚至半路,就被一脚踩住手腕。有轻声脆响在考究的小牛皮鞋下响起。

  “啊——!”

  梅莉终于忍不住痛叫出声。

  巴纳德置若罔闻,俯下身来,看着少女的表情,柔声道:“……因为我是这种疯子,所以才没兴趣折磨你的父亲,也没兴趣把你的和你其他家人审问一下。说来其实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挺随和的人,尽管你已向我刀剑相向,尽管现在已经是这样的状况,不过要是你老老实实向我求饶,舔舔我鞋子上的血什么的,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把你父亲放了。反正手下人收钱办事,我也没什么好处。”

  “想都别想!”梅莉还用自由的手掷出匕首,但一如既往,连对方的寒毛都没沾到。

  巴纳德挑挑眉毛,“哼嗯……明明有简单易行的办法,却选择送死吗?尊严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不只是,尊严的问题……!”手上再无任何兵刃,但梅莉一点放弃的样子都没有,竭尽全力地挪动着被踩住的手腕,哪怕上面的皮肉被一点点蹭掉,“父亲他,被威胁过,被利诱过,甚至还有亲戚和朋友来劝阻过,但他到最后都没屈服,也在最后都保护着我和母亲……他舍身保护的东西,我怎么能本末倒置地践踏掉!?”

  她一心向前,右手贴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向前进,细剑的剑柄就在咫尺之外。

  “原来如此,我对你有点改观了,阿特威尔小姐。”巴纳德说,“你确实是个合格的剑士,和那些只是被好听的说辞蒙蔽了脑袋的和平傻瓜不一样,某种意义上,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不过……”

  他突然抽脚,然后又踢在梅莉的脸上。力度控制得极佳,恰是足够疼痛,却又不会让人眩晕的力量。少女被抽飞开去,滚落一处血泊中,沾了浑身的猩红,看起来凄惨又可怖。但她仍然挣扎着想要站起,只是膝盖颤颤巍巍的还没伸直,腹部又遭重击,直将她肺部与胃里的空气全部挤出。梅莉瘫倒在地,一时间只有喘气的力气。

  巴纳德从怀里掏出张丝绢,拭去拳头上的血迹,“下次记得学着对比你强的人尊敬点。”

  “……你会输…………”少女的声音细若蚊吟。

  “嗯?”

  “……无论你变得多强,击败多少人,你最终还是会输……”梅莉虚弱,但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最终会输给时代。”

  “可惜你们不是‘时代’。”

  巴纳德拔剑,扬起,挥下。  

  ————!

  劈刺剑却在半空陷入迸溅的火花中。

  “时代太远,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千钧一发之际,雷恩插入两人之间,反握长剑,巴纳德的挥砍正咬在其上。他沉静而坚定地看着巴纳德的眼睛,沉声道。

  巴纳德脸上毫无意外,甚至大笑出声,“这才对嘛,雷恩·盖尔!我还在想你要躺到什么时候呢!”

  “你是我的问题,巴泽鲁,合该现在由我解决。”

  雷恩弹开巴纳德的剑,长剑正握,下一瞬间分化成三道银亮的弧光绞出。巴纳德急退,银光在他面前掠过,在空气中劈出撕裂般的声响。他还来不及站稳,利刃的破风声又从侧后方来袭。

  巴纳德折身格挡,两把不同的剑刃互相追逐着,彼此啃咬,彼此消磨,地上的鲜血在快速交错的脚步下蒸发殆尽。然后两人一同后退一步,矮身,抬手,舍身的突刺不约而同地对向放出。

  银光交错而过,两人都成功了,亦也两人都失败了。本该致命的突刺除了衣袖没有造成任何损伤。雷恩和巴纳德面不改色,立即各自回身再挥斩击。

  隔着相持的剑刃,巴纳德呲了呲牙,“‘缩地’,还真是狡猾的技术啊。”

  “我本来想把这个也教给你的。”雷恩说。

  “后来呢?觉得还是给自己留一招为好?”

  “不……因为后来我自己也不想用了。”

  巴纳德突然发难,右手压下长剑,左手探向腰侧,抽出三枚飞刀一齐掷出。雷恩身形一晃,突然消失,已至五步以外的距离,让飞刀统统落了空。这就是“缩地”,改变空间感与时间感,颠覆剑术常识的技巧。但雷恩刚刚站稳,巴纳德的跳劈已经当头落下。

  “但你以为我会一点没研究过就来吗!”

  迸溅的火花至头顶延绵到脚边,即使看起来毫无收回余地的招式两人也在这其中完成了无数的交锋。最后是占了高处优势的巴纳德略胜一筹,劈刺剑和骑士剑一同荡开,他左手一抖,匕首落入掌心,径自朝着雷恩的胸口刺下。

  雷恩看着迅速靠近的匕首尖,露出稍显苦涩的笑容,下一刻身形再度消失,幽幽地出现在了巴纳德身后五步远的地方。

  “…………!?”这个晚上,这么多年来,巴纳德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缩地’是可以……这么连续使用的吗!?”

  “嗯,是呢。”雷恩点头,自嘲道:“但有着这么方便的技巧,那一天我还是没能赶到她身边。”

  他眼神冷下来,对着巴纳德摆正剑尖,举起,挥下,

  “做好觉悟吧,巴泽鲁。”

  缩地。

  “这就是曾经我最后想教给你的东西。”

  五步距离一瞬即过,长剑在空中划过不可思议的轨迹,最终重重与巴纳德的剑刃交击,尾随的风与音一同压迫过去,压得后者止不住地后退。巴纳德反击的念头还未升起,抬头一看,雷恩已又回到五步外的地方。

  缩地。

  本已臻至传奇境界的斩击,与肉眼不可见的缩地之速叠加一起,会有怎样的威力?梅莉无法想象,她所看到的全部是巴纳德神情扭曲地将匕首与细剑交加格挡,然后两道剑刃在重击下一同曲折。再定睛,雷恩又回到了五步之外,神色冷淡如常。

  缩地。

  两把剑刃一同断碎,跨越漫长距离的斩击一如字面意思地撕裂了钢铁,彻底崩毁的防御后,巴纳德瞳孔紧缩如针,无能为力地看着面前的剑尖徐徐指向自己,然后——又一次,又一次和持剑者一同退回五步之外。

  缩地。

  再无防御的可能,长剑最后一次挥下,一如银隼俯冲,一如星辰落地,自左肩到右胯在巴纳德身上撕出几乎一剑两断的伤口,好半晌后鲜血才迟迟从伤口中呈扇形喷出。

  “我输了?我……输了……?”巴纳德一脸难以置信地呢喃着,被剑的余势推着一步步后退。

  一步。

  两步。

  (“看什么看,小子,把你藏着的食物都交出来!记着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的道理!”)

  (“要怪就怪你那妓*女母亲给你生了这么个瘦弱的身体吧哈哈哈哈哈哈!”)

  “……我怎么能输?……我不能输,我怎么能输!我发誓过不再输给任何人的!我现在就是塔利亚最强的剑士!”

  异变突生,自巴纳德伤口喷出的鲜血化作喧嚣的烈焰,落地燃烧,以满地的尸体与鲜血为食粮,迅速蔓延。升腾起来的热量中,巴纳德的身躯肉眼可见地膨胀成长,撑破衣物,顶至天花板。他身上重新披覆着黑曜石般的皮肤,胸前的伤口已然愈合,四肢变作可怖的大爪,而头颅獠牙凸起,犄角生长,呼噜噜地喘息中喷涌,再不见先前的音容样貌。

  最后两片巨大的蝠翼从背后展开,热风咆哮,将整个酒馆点成一片火海。火焰中兵刃化作铁血,潺潺流淌,在他——或者也许是它了——身前汇聚升起,重铸成一把狰狞的斩首大剑。

  “呼……”恶梦般的景象面前,雷恩轻轻吐气,神色如常,眼神中的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怀念。热风和火焰从他两边奔涌而过,伤不到他丝毫。“恶魔……啊。你们果然还是向这个出手了,不去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智慧,不去相信同一个国家的民众和士兵,反而求助于外来者。你现在和我们曾经的敌人一样虚弱。”

  “虚弱?我不虚弱!我很强!我会超越你,雷恩·盖尔!我已经超越你了!”曾为巴纳德的恶魔嘶吼着,声音如雷霆震动,火焰伴着它的愤怒一同起舞。

  “你差一点就超越我了,巴泽鲁。”雷恩两脚拉开,重心微压,长剑抬起,与眉平齐。他轻柔地回应着巴纳德的吼叫,语气几近伤感,“真的,就差一点。”

  (“我会为你祈祷的,雷恩。我祈祷终有一日你能放下刀剑,得以休息;祈祷你能远离一切纷争,恶意与疫毒。”)

  在这巨物面前,雷恩闭上眼睛,脑中回响起的又是莱妮丝的声音。正如那已做过无数次的梦境一般,正如这十九年来每次闭上眼睛时一般。他想起自己疲倦地来到霍罗小镇,张罗起这个酒馆,开业的那一天,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客人,理所当然的他不期待任何客人,没有边境的夜晚里,他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场地中,时光安静得就像凝固了一样。自那以来,夜夜如此,时光一直凝固,似乎永将凝固。

  但今天,它向前进了。

  雷恩向前进了一步。

  (“但我也祈祷你总有面对一切艰难和困苦的勇气,祈祷你能跨越一切悲伤和无奈。”)

  纸条上的话语和记忆中的声音重叠着,在脑海中不断回荡,永不可追溯的过去现在奇迹般地向前延展。少女轻轻拥怀,在春与夏交际的灿烂阳光下,在微风中摇曳倾听的树冠与草叶中,在不可预知的未来到来前,在不可回避的未来到来前,用她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许下祝福。

  现实中庞大沉重胜过雷恩全身的斩首剑当头劈下,他不退不避,长剑上挑,贴住大剑一卸一甩,偌大的剑锋在他身侧深深砸入地底,而细小的长剑却反而越过阻碍,不起眼,却又无法忽视地,在恶魔胸前划出狭长的伤口。

  (“我祈祷你能成为不幸者的剑与盾。”)

  恶魔的鲜血一遇空气变成烈焰,劈头盖脸地朝雷恩落下。他折剑一挥,就将火焰撕成两片,然后右脚一踏,身形如轻风般消失,亦如轻风般穿过火焰与利爪的缝隙,闪现自恶魔身侧。身后地板已被利爪砸碎。

  (“亦也祈祷当你陷入不幸时,同样会有人不顾一切地来帮助你,正如你为我们所做的那样。”)

  焰状的鲜血又从恶魔的膝内侧飙出,在缩地未消之时雷恩已然切断了它的肌腱。恶魔重重地跪落在地,蝠翼扫来,雷恩合握长剑,高举过头,正正劈下,竟从翅根将整面粗壮的蝠翼齐齐切断。

  (“我还将祈祷你能一直记得我,毕竟,就算是我,也会有点小小自私的呢。”)

  ——其实我是知道的。

  ——莱妮丝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种牢笼般的酒馆。

  ——莱妮丝想要的,也不是这种有一日过一日的无聊余生。

  ——这只是我自己想求一个原谅。

  ——为自己未能兑现的承诺,求一个,本该不可能到来的原谅。

  (“但我也祈祷,你终究能够忘记我,如果我不再能在你需要的时候,陪伴你身侧了的话。”)

  ——但这还是来了,跨越十九年的时光,自她写下的话语里。

  ——她一直,对我的了解远胜过我对她的了解。

  ——她一直,都想得比我更多,看得比我更远。

  ——她一直……

  (“最后,我祈祷,你能幸福,雷恩,我希望你能幸福。”)

  ——……在我身边。

  恶魔嘶声咆哮,无边无尽的火焰自它身上放出,横扫一切,无论兵铠,尸骸,桌椅,还是吧台和酒架。酒馆的房梁不堪重负地接连坠下,如一片片的火流星,绚烂而致命,末日般的景象中它起身,跳起,竭尽全力一剑劈下,力量贯入地底,木质的地板如波浪般被掀飞,露出底下深深的地基。

  (“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即使有一天我不能拥抱你,握住你的手,亲口告诉你了。我也会看着你,为你祈祷,一直一直……”)

  但它目光旋即凝固了,它已然分不出眼瞳与眼白的眼睛凝固了,它看到在这合该不会有任何生物幸存下来的攻击下,雷恩笔直地立在斩首剑的剑锋上,毫发无伤。

  ——缩地。

  (“……直到永远。”)

  雷恩在恶魔身后轻轻落地,手中的长剑已被高温和剧毒化作废铁。雷恩轻轻丢开它,丢开这自己自十九年前从战场上带下来,陪伴了自己漫长岁月的战友,并向它轻声告别。

  因为它的使命结束了。

  背后的恶魔已只剩一具无头尸身,硕大的头颅飞向空中,回旋了几圈,和其身躯一同落地。火焰扑涌过来,在其身上燃烧着,这本由它召唤出来的火焰,如今却比任何事物都争先恐后地啃噬着它的残余。火焰的包围中,恶魔头颅轻轻吐出了巴纳德的声音。

  “哈哈……哈哈……不愧是……雷恩·盖尔……”

  他带着完全落败的无奈,却也有着些许的解脱,轻声道。

  “不愧是……老师啊……”

  然后,便在火焰中缭缭散去。

  “………………安息吧,巴泽鲁。”

  ………………………………

  梅莉用力踹开酒馆的后门,火焰还未蔓延至此。她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了一会儿,说,“外面好像没有敌人。”

  “不用担心,巴泽鲁非常骄傲,他不会容忍有任何人可能破坏,或玷污他所追求的决斗的。”在她身后,雷恩如此说道。

  “这是老师对学生的了解吗?”梅莉回头问道。

  “………………”雷恩无言。

  “啊,抱歉,我没有讽刺的意思。”梅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道歉。她跳出酒馆的门槛,外面果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遥远的地方,有忙着救火的嘈杂。“那我们就赶紧走吧。达文克劳先生肯定在海丁嵾等得很担心了。”

  少女向外走了几步,身后一直没有声响。她回过头,看到雷恩还站在门后,神情复杂地看着正在火焰中崩塌,消逝的酒馆,以及内里的一事一物。

  “……虽然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不过我倒没想过它会就这么付之一炬。毕竟是十九年啊。”雷恩说。而火焰已然蔓延到了近前,窄小的走廊里,不再有人能够行进的通道。

  梅莉听完,想了想,说:“等我们赢了以后,我再来帮你重建它吧!”

  “你?”

  “我一定会帮你建得更大,更漂亮。我说到做到,至今为止我每一个允诺都做到了。”她自信满满地说。

  “你确实做到了。”

  “到那时候,你就不再需要一个人做酒馆的所有事了。”

  雷恩一时觉得她的表情有些过于耀眼,于是撇开了视线,看向愈加升腾愈加喧嚣的火焰。十九年的时光在熔化,但它没有就此灰飞烟灭,它裹挟着在此积累的所有思念,所有悲伤,像薰衣草一般,于火中化作馥郁而让人安心的香气,宛若实质的香气,冲出屋门,冲出街道,冲向广袤的世界,一个他已经太久没了解过的世界。

  在火光映衬之下,在这香气的洪流之中,雷恩听到了一声叹息。一声,悲伤的,却又满怀欣慰的,温柔的叹息。

  ——去吧,雷恩。

  没有来由的,他觉得这叹息是在如此说。

  于是,他向外踏出一步,重重地,扎实地,一步,两步,他向着泌人海风吹来的方向不断走去,不再回头,再也不回头。在他心中,那句一直没有机会诉说的话,回荡着,回荡着,如今终于能够说出口。

  “谢谢,莱妮丝……再见了。”

 

 

,由月见闪光修改
注释
星霜の言葉 星霜の言葉 18.00节操 希望之间的碰撞永远散发着令人感慨万千的光芒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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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Beru 发表于 2017-5-1 19:00

逝者的梦想能够寄托在生者身上,然后,这份梦想便能延续下去

 

看到这篇就不知不觉想到了《起翼》,但是薇迪 ...

对于死亡,大概我们无论做出怎样的心理准备,都没法泰然若之的接受。

 

若觉得无所畏惧,那大概只是因为它没落在真正在乎的事物上面。那些与我们联系如此紧密,以至于几乎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比我们自身还重要的事物的离去,总会成为不愿回首的过去,不断从记忆中跳出来啃咬人心。也许时间终能治愈一切,终能让我们甩开它,但这就能成为救赎了吗?淡忘,也许比悲伤本身更值得悲伤。

 

而更有些人,不愿意任时间淡忘,不愿意让时间治愈,因为即使是伤口,那也是过去存在的证明啊。

 

如果我们有幸还能得到救赎,那一定不是由神明,而是由逝者。在这人生的路上,因逝者而停止脚步的我们,也只能由逝者推动着我们重新前行。

 

——这大抵,就是我的“原典”所在。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乞求过去原谅的人。

 

而雷恩等到了属于他的。

 

至于后面和梅莉的故事,那就是,又一个传奇了。一个传奇在酒馆结束了,另一个传奇,从酒馆出发了。烈火中薰衣草的香气,想必能氤氲很久,很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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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钢笔的人 发表于 2017-5-1 19:42

[fold=我只能指出一个小小的错误]

 

巴纳德使用的剑,可以看出是窄刃剑,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也能看出他是主要 ...

梅莉所使用的是一般意义上的细剑,或者说刺剑,西洋剑,是完全特化破甲而几乎放弃格挡的武器。

 

巴纳德的武器剑身要比梅莉的宽,介于长剑和细剑之间,我记得称呼是为劈刺剑,兼顾劈砍和突刺,格挡肯定没长剑好用,但技术补正下大致没问题。

 

而柔韧和坚硬大体是不冲突的,取决于锻造技术。高明的刀匠会兼顾硬而脆的剑锋和柔韧的剑心,类似日本武士刀,,劈砍极佳,但也可以弯折九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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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云静岳 发表于 2017-5-1 23:02

例行吐槽埋梗。

 

1、内容则是个关于遇险船员独自在荒岛上艰难求生的故事,细节之处还算有趣,只是作者花了 ...

{:10_637:}嘛,毕竟我也算半个出题人,自己写得不足够规矩可不行。

不过战斗只是“规矩”的程度吗……嘛,是有段时间没写战斗了,感觉还是有点不太顺手了

 

另外比起番剧我更想做成OVA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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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iLang 发表于 2017-5-2 10:38

唔,咱一直都是感觉派的,从来说不出文章哪里好哪里不好,以及为什么。

能感觉到很优秀的小说,但是……怎 ...

 

{:10_642:}我不,我超喜欢“缩地”的,我就喜欢冷不丁混点东方词汇。说到底,热月革*命也是法国的热月和俄国的十月革*命的组合,海丁嵾(cen)我则觉得很有北欧那地方的感觉。混杂感多好啊。包括这篇小说的构造本身,一个非常经典的电影化的开头(至少我这么觉得),但结尾的感情爆发则是日式的手法,我试着将我了解过的所有手法用上,混杂才是我,混杂才是,这片土地。

 

起翼其实我一直觉得很不满意,曾想过用版主以权谋私删掉(当然被其他人拿命阻止了)。我一直觉得,起翼只是我把我想写的东西强安了上去,但其实感情和逻辑并未真正拧成一束,很多地方有些突兀和违和,前后也不够呼应。这篇,至少我觉得,我想写的东西,很自然地落于纸上了吧……一个很通顺的故事。而且,其实我自己满感动的(笑)。我一直觉得,优秀的故事,结局大抵是不难猜想的,结局不是最重要的,怎么到达才是最重要的,人有什么变化才是最重要的。命运无常,但人的意志是自己决定的,《故事》里说过,优秀的结局,是“不可逆转的”,是要能让读者感受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不会再回头开头的状况。因为人已经前进了,因为人已经不会回头了。

 

至于感动不感动,这个看经历吧。比如有人看花名就没感觉,我哭得稀里哗啦的。能感动我们的终究只有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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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泪 发表于 2017-5-2 00:26

不愧是......以不输精华为标准的文章么...

其实这种我看着从活动开始构思到现在才发出来的文......想写点什 ...

{:10_625:}套路……这有那么套路吗?希望弄明白一点,相似的场景用相似的处理方法才是套路,像疯狂动物城那样的主角“奋斗→登上巅峰→重落低谷→真正生产和解决问题”,则是故事架构和节奏的问题。我姑且认为,我每一幕的处理方法都相对独特的。

 

而且,和@SuiLang 一起答了,我一直认为,越是感人的故事越不能有太多的神发展,对我来说,感动的地方大抵总在于“人冲破了桎梏,去做了他一直该做的事”。当然,这也和篇幅有关系,不能像天元突破那样冲破宇宙试试(

 

最后,我也能写得很魔法很华丽的,短篇里不好引入太多世界观而已。以及,当你队友都死光了你不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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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iLang 发表于 2017-5-2 15:32

咱不否认经典的故事模式之所以是经典,正是因为它使最大多数人共鸣,但是咱私心想要看到更多崭新的、令人激 ...

我个人认为日本漫画的,无论是成就,还是对技法的开创,还是表现手法的成熟,都是远胜于DC漫威的

 

缩地嘛,日本是“缩地”,中国是“缩地成寸”,往后一步是步法,往前一步是神通,在这个环境下还真没有可以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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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士猫 发表于 2017-5-2 16:59

好开心能够被月见召唤。这篇文篇幅不长,但读到一、二、三、四的末尾,很怕会出现“待续”的字眼。

五个章 ...

明明在出题时就说了谢绝连载的我怎么能自己来个未完待续呢

 

很感谢猫猫来看,也很感谢猫猫留的感想。专业的,关于结构,关于用词遣句的评论当然好,但纯粹的读者感想某种意义上更让人开心。毕竟,小说写出来,大抵还是要给一点都不专业的读者们看的。

 

雷恩是一种我理想的人格,比我更坚定,比我更温柔,也比我更有行动力。即使多愁善感到能为恋人悼念十九年,这也是我所羡慕的。而莱妮丝,前半段的时候我一直担心存在感不足,形象不够立体,要是最后被说“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雷恩那么伤心呢”就尴尬了www既然你们都觉得她是真·女主,那我就放心了

 

但梅莉也是女主,不是配角,嗯

 

最后,这篇故事写完,某种意义上,我也要启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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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iLang 发表于 2017-5-2 15:32

咱不否认经典的故事模式之所以是经典,正是因为它使最大多数人共鸣,但是咱私心想要看到更多崭新的、令人激 ...

不只是字满篇的问题,美漫的分镜平时还好,到战斗的时候就突然变得粗糙和概括了。战斗也缺乏连贯性和设计,往往出现谁赢谁输看编剧心情好的情况。

而画技上……我不是说美漫的画技不好,但日漫的线条有些是真的跃动感强,动与静之间的转换极佳。美漫太过注重上色,反而让每一格都像静物画一样,不是不好,只是不合适。

再有一点,日漫的题材选择也比美漫广泛的多。当然,美漫对于正义和法律的讨论是极有深度的,但最初把我带进这个大门的,还是日本漫画那些纯粹的冒险故事啊。

 

虽然最近日本轻小说愈加浮躁和低俗,让日式逐渐变成了个贬义词。但也不能因此忽略日本的漫画在这个领域的开拓和成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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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泪 发表于 2017-5-3 00:53

死了大半还没看出这家伙很强到最后才出手然后打完就跑是什么鬼啦

神发展啊...

我喜欢的故事到底 ...

我说了你大概是弄混了套路和结构的差别

如果不是我们认识,你这已经构成了挑衅的级别

 

我不觉得这篇本质上和任何故事相似

而套路和结构的差别,以后你再慢慢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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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iLang 发表于 2017-5-3 12:10

浮躁和低俗吗……或许只是强化了某一部分的功能,读小说是为了获得乐趣,而轻小说现在的发展趋势最容易让人 ...

我也不喜欢,而且看起来现在很多人不喜欢。

嘛,难得花时间阅读,还是想看更需要精力一点的故事,更讨喜的角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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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phice尤菲絲 发表于 2017-5-3 22:58

結束,非常好看。

該怎麼說呢......

如果要簡潔的總結一下這個故事的話,那就是這樣吧?

谢谢。谢谢能看完这篇故事,谢谢能留下感想。

这也是个让我有些感动的回复。

 

——虽然作为作者,也许我不该为角色注释太多。但是,确实你是第一个提到的,雷恩从来不是在绝望中只能等待他人救援的人,他永远不会堕落为只为名利的商人,他永远不会助纣为虐。他一直在痛苦,但他也一直在思考,剑能恰好落在他的手边,吊坠会在跳动中碰巧打开,莱妮丝的遗言能在十九年后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但这全是因为他已然站在抉择的分岔路上,所以才能有人推他一把,推他的这一把才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也许我们最终能得到来自过去的救赎,也许不能,但是,等待吧,磨砺吧,背负吧。出发的那一日总会到来,而等待的时光,凝固的时光,不会毫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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