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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有着一头微卷金发的年轻男人鼻梁上顶着一副点缀着细碎宝石的金丝眼镜,却没注意到有一丝红色污染了边缘。他还穿着一身古朴的暗色礼服,上面隐约可见不计其数的缝补和伤痕。

他此刻正露出一副春风得意的笑容,手舞足蹈地向一位披着绒毛披风的中年绅士不断说着什么,绅士面露愁容,一头黑发中掺杂着些许白毫,健硕硬朗的身体上同样套着一件陈旧却保养良好的黑色礼服。他佝偻着身子,就像是要把整个人都藏进披风的阴影之中。

一番交谈过后,他们来到我的身前。

“艾莉西娅。”

绅士依旧愁容满面,瞳孔中却透出一丝期待。他口中喃喃念出一个名字,朝着我伸出他微微颤抖的手,那只手干净而优雅,却又有些胆怯。

我直视那张愁苦的脸,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伸出双手握紧那只颤抖的手,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微笑着,念出他的名字,给予回应。

“诺斯。我将陪伴你,直至死亡的来临。”

 

寒冷而黑暗的屋中燃起一支蜡烛,昏暗的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透过房中的物件,在墙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在自我来到这里开始的一千六百四十五个日夜之中,这些物件始终无人问津,被抛弃在黑暗无光的角落,覆满尘埃。名为艾莉西娅的女性过往的人生沉睡在这些日记、油画、书本和家具之中,希冀着在她逝去之后成为伯爵大人永恒的回忆。这样的期待没有任何价值,伯爵大人不需要只能在乌云弥漫的午后独自一人品味的记忆,不需要艾莉西娅死去后苦难和悲伤交织的现实,他只需要一个真实得足以骗过自己的梦境。

他需要只是我。

在这样一个落满尘埃的房间的正中,有一把一尘不染的崭新木椅,表面漆上了清漆,让木料本身的黑色也能透出光泽,只为了衬托出一袭白衣的白发主人那如雪一般的洁白。那是我的椅子,这间房间里唯一属于我的东西。

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千六百四十六个夜晚,我坐在椅子上,对着那面被灰尘弄得雾蒙蒙的落地试衣镜,借着难得的月光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位坐在椅子上的面无表情的少女,在一片薄雾之中,黑与白的界限却格外明晰。不知为何,看着自己这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雪白脸庞,我联想到一件十分单纯的事情。

我想,这镜中人一定已经死了。

我明明还坐在这里,还能思考,还能行动,却认为镜中的自己是个早已死去的人。感觉到这样的想法十足可笑的同时,却又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才是现实。我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能够感觉到明显的温度,那是会让人觉得舒适的温度,即使在冬日的严寒中也不会有所改变,接触到这样的肌肤,人就会想着,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可以交流,可以陪伴,可以去爱的生命。我确确实实地存活于此地,可是笼罩着薄雾的镜子倒映出来却并非如此。在镜中那面无表情的苍白少女,毫无疑问就是艾莉西娅,一头白色的长发全然沐浴在冰冷的月光之中,如时间静止一般的死寂中听不到啜泣与挽歌,好似一场直至今日也未曾结束的葬礼。

她已然消逝,并且就像她留下的所有物件一样落满尘埃,无人在乎。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给予了伯爵大人他所需求的事物,所以他就不在乎艾莉西娅了吗?不是的,不论有没有我的存在,这些尘埃都不会被拂去,伯爵大人也不会从梦中醒来。是因为他一直想要逃避,所以才选择了我。

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是不会因为我的有无而改变的。

但是我却有一种毫无由来的希望,如果有人,至少有一个人,在乎艾莉西娅的话,还未发生的未来或许会有所改变。在我将与伯爵大人度过的漫长而重复的未来中,总有一天会有所改变的。对我来说,毫无来由的事情是怪异的,被编织而出的记忆与情感,不应当有毫无来由的东西存在。但这样的希望却又切实存在着,没有半点虚假的存在着,被记忆与情感的丝线缠绕着,存在于我的心里。

追逐毫无由来的希望并非我的使命,但我却感觉到这份希望远比我的使命更加迫切,是比完成使命的本能更加强烈的某种情感。最后,我决定去探寻这份被编织而出的记忆与情感之外,艾莉西娅曾经度过的人生,即使允许我自由思考和活动的时间与空间,只有这漫漫长夜和这寂静的小屋。

从我做决定的那第一千六百四十六个夜晚以来,我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每一个物件,拂去尘埃,将它复归至艾莉西娅生前可能的模样,然后试着从中得到艾莉西娅埋藏其中的只言片语。在给予我的,驱使着我的那段如梦境般的记忆之外,艾莉西娅所度过的人生,像一团模糊的云雾,填满这支离破碎的梦境中的空白,其中蕴含着细碎而繁多的苦难与哀伤,以及一份她用一生去追逐的希望。

可是那份希望的模样却比记忆本身还要模糊而不可捉摸。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它从来未曾实现。以至于在死亡真的来临时,无论是谁都会惊讶地问道:这就是结局了吗?为什么?

在那副落满尘埃的油画里,微笑的艾莉西娅似乎有自己的答案。但那并不重要。

因为伯爵大人的答案是:不,这不是结局…

于是,他拒绝接受艾莉西娅的逝去,选择召来了我。

 

今夜是我来到伯爵大人身边的第三千个夜晚,一切如故。

一阵寒风穿过窗户吹入屋内,烛火在冰冷的空气中执拗地摇曳,不愿向黑暗屈服。即使已经意识到光芒映照下的事物投射出的阴影有多么巨大,也要守住这一星半点的光芒。

我坐在那把已经有些磨损的黑色椅子上,注视着摇曳的烛光。脑海里梳理着三千个日夜以来,我与伯爵大人共同度过的时光,还有从艾莉西娅那里继承的记忆。伯爵大人那张愁苦的面庞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便重绽笑容,在有我陪伴的三千个白昼里,我从未见过他流露出悲伤。但是某种东西仍以胜过时光的力量夺走了伯爵大人的生命力,衰老枯竭的痕迹以惊人的速度爬满了他原本健硕的身躯,他隐藏在披风下的脊背所承受的重担丝毫没有减少,反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地将他压垮。我不知道夕阳沉入地平线之后的黑夜中,伯爵大人是以怎样的方式度过的。唯一可以确信的是,那份因失去艾莉西娅而产生的悲伤,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得以缓解,只是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蚕食着他的生命。

而在艾莉西娅的记忆里,我依然找不到化解这场梦境的答案。

一遍遍地梳理着这些早已确定的事实,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只是在空耗夜晚的时间。显然我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徒劳的挣扎,伯爵大人的逃避才是唯一也是最终的解答。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关系,我存在于此的意义仅止于陪伴,无非是在我离去之前,在这具躯体里留下一块难解的疑虑罢了。

烛光在我无意义的思考中变得明灭不定,蜡油淌满了底座,而晨曦的一缕光芒也在此时照进了屋子。我抬起头看着虚掩的房门,既然伯爵大人没能如约迎着晨光将它打开,那么就是有某件事情拖住了他的脚步。我起身悄悄走到门旁,就这样站在门前。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起伏不定的争吵声,还有伯爵大人耐心的劝告声。在此等候了一刻钟的时间,门外的争执并没有停止的迹象。我很干脆地打开了门,走出房间,默然地站在门外,直视着四位热衷于争执的客人。

他们的华丽的衣着和傲慢的仪态将身份表露无疑,是与伯爵大人一样的被称为贵族的那一类人。虽说贵族在这个国家里掌握着不计其数的权力和财富,但也被要求了相应的义务和责任,还有一套必须时刻遵守的严苛礼仪。只不过,贵族们总是有大同小异的基于欲望的理由来避免履行这些束手束脚的规矩,而手无实权的平民也不能妄加非议,唯有身居更高位而又严于律己的另一位贵族才能对不守规矩的同僚们加以管束。

本来,在这座城市里,坐在那个高位上的就是伯爵大人。艾莉西娅的死亡让这场没有尽头的梦成了他唯一的执念,如今的他已经不在乎这些可有可无的规矩了,礼仪也仅止于在争吵时保持克制。好在比起那些需要良心和道德去遵守的规矩,源自于本能的恐惧总是发自内心而难以改变的。

四位客人一看到走出房门的我,立刻闭口不言,眼神里满是对非人之物难以抑制的厌恶和恐惧。丢下一句恶狠狠的“这是最后一次找您商量了,伯爵大人!”就匆匆离开了。那句话听起来是对着伯爵大人说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身上,直至身影消失在屋外前都未曾移开。

伯爵大人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身上已经换上了预备要和我一起出门时都会穿着的那件细心保养的旧礼服,却好像忘了原本要做的事情,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和思考中。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边,一直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在脸上挂起每日清晨见面时他所期望的那种恬静而自然的笑容,向他致以早晨的问候。

“早上好,诺斯。今天也要和我一起去城里巡礼吗?”

伯爵大人却十分反常地,没有依循着记忆的轨迹那样回应我的问候,而是就着刚刚才发生的那场争执,向我道歉。

“抱歉啊,艾莉西娅…让你久等了。那些人最近总是吵个不停,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真是受不了,现在的贵族…”

一番道歉之后,他絮絮叨叨地谈论起那些与他争执不休的客人来。想要谋求高位的贵族,想要接管权力的贵族,想要继承财富的贵族,想要夺走土地的贵族,这样的人三番五次的来到这栋屋子,指责和质疑伯爵大人的地位,想要从伯爵大人手中拿回据称属于他们的东西。这当然是没有道理的,艾莉西娅细心地记下了每一样属于伯爵大人的东西,每一个都名正言顺。贪婪的人们总是选择目标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像野狗一样肆无忌惮地撕咬着自以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对伯爵大人做些什么的话,因为那毫无疑问会让这场梦以并不那么愉快的结局收尾,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保持着像艾莉西娅那样细心聆听的神色,将伯爵大人的抱怨记在心里。一直到他终于对这番倾诉感到心满意足,红着脸咳嗽起来,我便端出预先放置在橱柜里的水壶,替他倒上半杯用来润喉暖身的温水。

这栋房子里总是会准备好方便伯爵大人起居饮食使用的器具和食物,尽管我并不知道是谁在准备这些东西,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事情。

伯爵大人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小心地放好杯子,神色复杂的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片刻,他在期待我对这番言论给出一些自己的见解,或者说,他在期待睿智的艾莉西娅给他一个答案。但是,这样的事情在艾莉西娅与他共度的那段幸福时光里从未发生过,依照这段记忆行动的我,并不能给伯爵大人一个答案。怀抱着希望死去的艾莉西娅,也未曾给伯爵大人留下一个答案。也许希望是会让像艾莉西娅这样睿智的人都会迷失其中的存在,在没有艾莉西娅存在的世界里,伯爵大人要怎样才能拾起希望继续前行呢?或许那个答案真的存在于覆满尘埃的回忆中,但我并不是艾莉西娅,我不知道艾莉西娅会以怎样的神色,怎样的语调,怎样的动作给予伯爵大人这份答案。也不知道在说完之后,艾莉西娅会如何行动,会如何与伯爵大人一起面对现实。

所以,我只能就这样笑着,保持沉默。

伯爵大人也知道这样的举动只不过是徒劳,在收下我代替他的艾莉西娅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在过去三千个白昼之中,他从未尝试过从我这里收获什么不一样的答案,即使他偶尔为了应付他人而做出一些那段记忆之外的事情,他也知道我只会在一旁沉默地陪伴而已。

沉默的氛围延续了一小会儿,伯爵大人终于放弃了。

“啊啊…那些无所谓的东西就算了。今天啊…哦,说起来,今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看来我们非得出去一趟不可了。”

他如释重负般地长叹一声,脸上的表情变得轻松,原本挤在一起的皱纹伴随着笑容一下子舒展开来。依照着记忆说出的话语却不比以往那般自然,语调刻板而随意,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依照记忆精准的行动是我的义务,而不是伯爵大人的责任。

“今天也让你迁就我了,诺斯。”

我牵起他的手,与他宽阔的手掌相比,这具身体的手显得过于娇小。我不清楚伯爵大人是否把这视作一种缺憾,我没有办法像艾莉西娅和伯爵大人一样随着时间而成长,但长久以来,伯爵大人也没有就这个问题向我表示不满。考虑到伯爵大人对艾莉西娅的执着,一个永远如少女般美貌的艾莉西娅应当更符合他的要求。如果他确实有所不满,我会想办法改变的。

伯爵大人回握了我的手,握得很紧,粗糙的手掌格外的冰凉。他没有马上迈开步子出门,而是松开了手,转身进了艾莉西娅的房间。等他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件面料黯淡无光,绒毛也纠结在一起的雪白绒毛皮大衣。那是艾莉西娅的旧衣物,我曾经尽力让它恢复如初,遗憾的是,久疏打理的皮质衣物很难逃开岁月的侵蚀,我能做的仅止于拂去上面的尘埃和蛀虫。不知他是否满意我对这件衣服的处理,不过我想他不会喜欢积满灰尘的东西。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手捻着这件衣服的表面,像是在确认某件事情。之后,他回到我的身边,为我披上这件大衣。衣料的损伤多少让它的质量有所下降,但它依旧足够温暖,能从寒冬之中保护它的主人。看起来我应该预先穿上它的,因为在那段梦境般的记忆里,艾莉西娅也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但是自我陪伴伯爵大人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寒冷的冬季,对气温不太敏感的我就这样疏忽了。

可是亲手披上大衣的伯爵大人却显得格外满足。

“谢谢。”

就像艾莉西娅常说的那样,我跟伯爵大人道谢,这种时候艾莉西娅从来不会直呼他的名字。

 

一切准备妥当了,我和伯爵大人准备正式启程,去迎接一如过去三千个白昼所经历的那般梦幻的一日。伯爵大人拄着手杖走在前方,我牵着他的手走在后面,迈着缓慢的步子踏出这间屋子。一打开那扇有些腐朽的木门,迎接我们的便是片片飘落的雪花,还有因为覆满白雪而晶莹闪耀的长街。在艾莉西娅的记忆里,这个日子的这条街道总是如此,澄澈的天幕降下的苍白之雪淹没了黝黑的石板街,以纯洁无暇的白色藏住往日所有不堪入目的污秽,就连白雪消逝后的数日,融雪的流水也会让这条街道变得格外洁净。

“今年也一样美啊,艾莉西娅。”

伯爵大人赞叹道,立在街道的一边,双手拄着手杖笑眯眯地望着天空,又看了看我的脸。发现我在仰视他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视线。在艾莉西娅看来,伯爵大人的这句话里,美丽指的是这场纯洁无瑕的大雪,也是指如雪一般洁白的艾莉西娅。其实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比喻,只是一如既往地迁就伯爵大人笨拙的赞美。

白雪之下隐藏着旧日的污秽,即使一时之间能够冲刷干净,假以时日又会恢复如初。如白雪般苍白的艾莉西娅经历过的事情,也是这般不堪。尽管并非是她的过错,但正如白雪之中的污秽是如此扎眼一样,有着这副妙曼身躯和聪慧个性的她只要有半分污点,便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若不是在伯爵大人的荫庇之下,绝不会有丝毫幸福的可能。

越是贴近现实的比喻,就越像一种讽刺。

好在伯爵大人只是个满怀善意的笨拙男子,言语之中从来不含有半点恶意。就是因为这样,彼此之间的陪伴才成为可能。

街道的左方通往城市边缘的一片繁茂的森林,在冬日会因为积雪而变得无法通行。春天融雪的时节,艾莉西娅曾和伯爵大人一起趁着大部分市民仍选择呆在家中御寒的机会,来到这片森林中享受难得的绿意。虽然从第二年起,那片森林因为兴起的药草采摘浪潮而变成了人来人往的地方,两人便再也未曾踏足,但是这并不妨碍那段时光成为一段没有瑕疵的幸福回忆。从我陪伴伯爵大人开始,每年的春天我们都会回到那片森林,沉浸在梦境中的伯爵大人与仅止于执行义务的我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让昔日的幸福在矛盾重重的现实中得以再现。而从第一千四百三十二个白昼开始,王国的法令让兴盛的浪潮就此退去,那片森林在初春时节又回归寂静,从那时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再打扰伯爵大人回忆那段美梦了。

不过,今日此行的目的位于街道的右方,穿过长街和十字路口,直至尽头的一片花园。然而,在艾莉西娅的记忆中,这座花园从未有鲜花盛开。无人看管的植株疯狂地缠绕着锈蚀的铁栏和风化的砖墙,被包围在其中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林地,零零散散分布在四周的砖造花圃中只有些许残枝败柳,这些旺盛却又衰败的植物遮蔽了许久无人踏足的小径,将一切来客拒之门外。不知是这座花园的衰败让市民们不再光顾,还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再光顾的市民们造就了这一切的衰亡,无论如何,时至今日,路过此地的人们甚至不忍抬头看一看这片花园破败的模样,生怕触动了心中的难言之隐。然而,对艾莉西娅和伯爵大人而言,这片花园是这座城市中最为重要的地方,一切幸福皆起始于此地。

我握住伯爵大人递过来的手,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花园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街道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他们捂紧自己的厚皮衣,冒着严寒向着某个目的地艰难地行进。伯爵大人即使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仍然保持着贵族的优雅,他握紧手杖,有条不紊地迈着步子,寒风也未能让他日渐衰朽却依旧健硕的身躯有丝毫动摇。我也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依照艾莉西娅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旁。积雪在体温的影响下融化,让艾莉西娅的皮靴变得潮湿,也让这具娇小的躯体能更加容易地在雪层里迈出脚步。

在我们经过那些行人身边时,他们纷纷侧目,向伯爵大人和我投来警惕和畏惧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在艾莉西娅的记忆里始终挥之不去,她曾经拼尽全力去尝试改变他人的看法,收获的只有更多的冷漠和鄙夷,但她却从未放弃,这并非代表着她的意志有多么坚定,仅仅只是因为除此之外能做的事就只剩下向深渊沉沦,而寻求幸福是人类的天性,她不断伸出手,希望能够触及幸福所在的这片天空。这座城市中零星的几人最终接受了她的努力,而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伯爵大人。有时候我会无端地猜想,若不是死亡过早地夺走了她驻留人间的时间,她或许真能超越稍纵即逝的白雪,彻底洗净玷污她的这座城市吧。

周围的人为了不跟我们并排而行,都刻意地放慢了脚步,很快就落在了我们的身后。伯爵大人平日里并不在意这些目光,甚至在有艾莉西娅待在身边的时候,他会以自信而坚定的眼神回应。可是现在,伯爵大人却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那笑容意味着伯爵大人心中怀有愧疚。事到如今,伯爵大人还会觉得自己愧对已经逝去的艾莉西娅吗?可是,对伯爵大人来说,艾莉西娅就在他的身边呀。

未等到我思索出这笑容的含义并以伯爵大人所期望的方式回应,伯爵大人就忽然停下了脚步,神色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一位衣着典雅端庄,身材高挑的女士正迎面走来。她一头夹杂着白丝的黑色长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利落地披在她的肩上。稍显瘦削的面容虽然无可避免地因岁月而爬满了皱纹,却仍旧可见其人年轻时的美貌。她与伯爵大人眼神交汇,两人未发一语便先相互展露出了笑容。

“早安,多萝西女士。”

我也向她点头致意,并以艾莉西娅的方式向她打招呼。对于这位女士,艾莉西娅的语调总是充满热情,并且从来不会掩饰流露自真心的笑容。愿意力排众议祝福艾莉西娅与伯爵大人的贵族,就只有多萝西女士一人而已。她本来比伯爵大人还要年长一些,但在伯爵大人为悲伤所折磨的十年中,多萝西女士仍旧是一如既往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不受情绪所左右,因此现在反倒看起来比伯爵大人还要年轻了。

我摸索着艾莉西娅的挎包,拿出一张艾莉西娅曾经书写过的邀请函。实际上,贵族之间的礼仪需要顾及彼此的近况,复述以往用过的词句会显得有些失礼,不过,仍与伯爵大人保持交往的人已经少之又少,而我即便知道大家的近况,也没有办法以艾莉西娅的语气写出新的邀请函。尽管这封邀请函相较我为伯爵大人所做的一切而言并不完美,但接受邀请函的客人大多也并不在意,而最后也鲜少有人赴约。

毕竟,客人们并没有义务配合我为伯爵大人扮演这一场场幻梦,也很少有人真的在意伯爵大人的困境。

我将邀请函递与多萝西女士。她的目光转向我,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并没有如艾莉西娅的记忆中那般接过,纤瘦的手轻触邀请函的信封,往上越过我的视线,然后放在了我的头上。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怜爱地梳理着我的白发。诚然,多萝西女士是不会对艾莉西娅做这样有失礼数的行为的,不过,倘若对象只是跟随在伯爵大人身边的我,那就另当别论了。其实,真正愿意触碰我,甚至回应我的对话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这些人围绕在伯爵大人和艾莉西娅的身边,在风雨飘摇的时刻给予他们信任,就算在如今这样毫无希望的境地里,至少还会祝伯爵大人做个好梦。

我闭上眼睛,顺从这种无害的触碰。如果伯爵大人有意与多萝西女士攀谈的话,接下来的话题并没有我参与的余地。艾莉西娅一定很愿意和多萝西女士诉说她曾与伯爵大人所经历过的种种,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为她献上祝福吧。但我只能在心里默念那些属于艾莉西娅的话语,并再度为自己的这份不完美感到遗憾。

多萝西女士和伯爵大人谈论着一些城里发生的新闻,伯爵大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惊讶。尽管我有注意到每天清晨都有写着新闻的报纸送到伯爵大人的府邸,但伯爵大人似乎并不阅读它们,在黄昏时分我们回家时,它们也已经被不知道什么人拿走了。眼下,伯爵大人虽然没有就那些新闻做出评价,却频频以简短的字句回应多萝西女士的话,语调中听得出赞许和遗憾的意味。而多萝西女士好像对我的头发爱不释手,在谈话的时候也一直在重复着抚摸的动作,又好像对艾莉西娅一直保持的那种长发不太满意,把我后脑的头发束了起来,扎成一条马尾辫。

“诺斯啊,是要去那个花园?”

“对,今天可是个特别的日子…”

每次多萝西女士谈及那个花园,总是会和伯爵大人牵扯出许多艾莉西娅的过往,但是伯爵大人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两人就陷入了沉默。多萝西女士很快收回了手,待我睁开眼睛时,她将一个精心装点的包袱放到我的怀中,手向上抬起时,又拂过我的脸颊。

“这孩子可真暖和啊!”

她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

“可惜,就是太固执了…诺斯,要去的话,往前走就好了,可别再在半路上浪费时间了。”

她以柔和目光看了我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伯爵大人,没再说什么,绕过我们,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我知道多萝西女士的那些话是对我说的,我却并不能明白其中的用意。手中的包袱很轻,而且很柔软。过去也有人曾给已逝的艾莉西娅送来礼物,但他们似乎愈发觉得由我作为接收人的话会带来一种因错觉而生的恐惧,于是就再也没有人像艾莉西娅仍然在世那般礼尚往来了。

那么,这就是多萝西女士给我的礼物了。这样的想法产生的瞬间,心中就爬满了莫名的骚动,我焦躁而急切地想要打开它,但是身体依旧遵从着本能将包袱放进了艾莉西娅的挎包里。为了和伯爵大人继续接下来的旅程,我想我有必要恢复艾莉西娅原本的模样,于是将手伸向后脑那条精心扎好的马尾。

伯爵大人宽厚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横在了半空中,握住我向上抬起的左手。我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伯爵大人,他短暂地睁大了眼睛,脸上闪烁出一丝困惑的神色,然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继续牵着我的手,不紧不慢地朝着那座花园行进。

在这样的沉默中,我意识到我刚才犯下的错误,艾莉西娅是不会以那种茫然的目光看着伯爵大人的。虽然伯爵大人并没有对这种不寻常的变化表达不满,当然也没有在意这头艾莉西娅从没有过的发型,但我仍旧无法姑息自己的过失,明明在最初来到伯爵大人身边的两千个日夜里我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可是最近这几年却频频发生这种不能理解的过失。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身体里的某些部分说不定已经坏掉了,但既然那个男人还没有出现在伯爵大人身边,那就证明了我还没有到需要离开的时候吧。

 

我默然地跟在伯爵大人身边,脸上恢复了艾莉西娅那副笑容。原本澄澈的天空在我们刚才短暂驻留的时候逐渐布满了厚厚的云层,当我们再度迈出脚步时,零星的雪花开始飘落,稀稀落落的行人们无一例外的加快了脚步,只有伯爵大人依然满不在乎地保持着自己的步调。

我想在内心反省自己的过失之举,可是却又时不时想到多萝西女士送我的礼物,那股躁动又在心中蔓延开来。尽管我表面上平静如水,心里却按捺不住想要拆开包袱一探究竟的冲动,我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并非艾莉西娅的我。

在我真正行动起来之前,一团坚硬又寒冷的物质触碰到了我的脸颊,准确的说,它是以被投掷而出的方式接触到我的。如果站在这里的真的是艾莉西娅的话,这一下一定会造成相当糟糕的伤害。不过现在,那团物质只是在我的脸颊上撞得粉碎,然后被我的体温融化成液体而已。这一瞬间的冲击和冷感反倒是让我的思绪彻底平静了下来,我转过头,视线对准投掷物飞来的方向,一名少年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和这具身体的表面年龄相仿,手里正捏着下一个雪球。注意到我的视线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胆怯,但很快又变得坚定,将手高高举起,准备投掷。在我做出遮挡的动作之前,伴随着一声尖叫,一位赶过来的中年妇女狠狠地抽了那位少年一巴掌,雪球也应声落在了地上。

她拉住那名少年的手,慌忙向伯爵大人道歉,那些话诚恳而胆怯,语调里充满了畏惧,可她的眼神里仍旧饱含着对艾莉西娅的厌弃。而那位少年,却没有看着伯爵大人,没有像那位妇女一样低下身子赔礼道歉,他紧盯着我,并且毫不掩饰眼中的恶意。那份恶意并非针对艾莉西娅,而是赤裸裸地冲我而来。

那不是对非人之物的恐惧和厌恶,而是一种指责,仿佛我犯下了某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还未等我思索出这错误究竟是什么,伯爵大人就突然加快了脚步。我本来应该留在原地像艾莉西娅那样说些什么的,可是伯爵大人却不愿等我开口,他握紧我的手,急切地想要把我带离那两人的视线。

雪下得愈发的大了,纷飞的雪花让周围的景象都变得朦胧起来,我们只能看到前方街道的地面,以及建筑物中透出的明灭不定的亮光。除了我们自己的脚步声之外,偶尔也能听见重重地踩踏雪层的声音,却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伯爵大人足足走了十分钟,才停下脚步。我们或许已经穿过了那个十字路口,快要抵达花园了,但是已经变得遮天蔽日的大雪让我无从判断。伯爵大人的呼吸有一些沉重,在这种举步维艰的雪层中快速的行走已经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了,在艾莉西娅身体衰弱后的那几年里,比起自己的安危,她反倒更在意勉强自己工作的伯爵大人,所以,在短暂停步的此刻,我应当像艾莉西娅一样提醒伯爵大人。

我抬起头看着伯爵大人,正对上他的视线。我张开了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伯爵大人正在看着我,那种温柔的眼神和表情让人格外的安心,可那却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脸颊隐隐作痛,好像因为之前被坚硬的雪球砸到的地方受了伤,可那却是不可能的。我的内心焦躁不安,我开始意识到我确确实实犯下了某种错误,而我绝不愿意承认它,但是现实却又毫不留情地将它摆在我的面前。

伯爵大人,你在看着艾莉西娅吗?还是在看着我呢?

取代了艾莉西娅的问候与安慰,不断扩大的疑虑迫切地想要变成话语脱口而出。

但我是终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就好像只要闭口不言,移开视线,一切都会恢复如初。可是我很清楚,伯爵大人想必也更加清楚,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管怎样逃避都不可能回到原点的,就像无论怎样装作艾莉西娅依然存在于世上,她也不可能再回来一样。

 

在我们尴尬对视的寂静之中,有些嘈杂的声音弥漫而出。

“伯爵大人,您可不能再往前走了啊。”

“都已经十年了,事到如今才想起自己的责任?”

“您就和那个人偶一起过一辈子不好吗?”

“我们已经决定好之后要怎么做了,您就别来搅这趟浑水了。”

早上争论不休的四个贵族,穿过飞舞的白雪,拦在了伯爵大人面前。或许还有更多的人,只不过都淹没在那片苍白的雪幕之中了,只有不可辨识的浑浊杂音像波浪一般反复响起。

伯爵大人松开了我的手,双手拄着手杖,凝视着前方,依旧保持着沉默。那些人喋喋不休的劝说着伯爵大人转身离开,其中夹杂着威逼利诱的话语,也不乏针对我的污言秽语。艾莉西娅很少会忍受这些贵族们的含沙射影,尤其是针对伯爵大人的那些中伤,她一定会尽可能地做出反击。不过,她像我一样,从不回应针对自己的讽刺或诽谤,但她却从没提到过为什么。

像伯爵大人一样正直的人会说身正不怕影斜,但是艾莉西娅一定不是那么想的。不管是伯爵大人还是多萝西女士,一定都十分清楚,艾莉西娅只会把这些明明没有什么道理的话,当作是自己的过错,并永远地留在心里吧。

曾经犯错的人就是如此,注定一生都要受到惩罚,只能从温柔的人那里寻求宽恕。

“伯爵大人,不,诺斯,你和那个女人一样,早就是这座城市的阻碍了。”

“我真不明白你和多萝西怎么会站在那个女人那边?”

“她已经死了十年了,我以为你会放下她,但你依旧固执,是因为那个人偶吗?”

“这场争论没有意义,无论你做什么,一切都不会再改变了。”

他们终于不堪忍受我和伯爵大人的沉默,再度将已逝的艾莉西娅放上标靶。

也许是因为这些污言秽语只是梦中的杂音,伯爵大人就好像没有听见一般,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我本来应该像艾莉西娅一样,代替伯爵大人回应这些无端的指责,但是我却一直没有这么做,而是和伯爵大人一起沉默着。直到这些针对艾莉西娅的指责愈发刺耳,我无端地想到,我可以做,我应该做某件事,这个想法产生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足以令我浑身颤栗的恐惧。

但我还是向前踏出了脚步。

 “闭嘴吧,你们这些龌龊肮脏的野狗。”

那些贵族的表情十分惊讶,在艾莉西娅的记忆里,他们从未露出过这样惊讶的神情。艾莉西娅从来不会说这些话,但是,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对于无端地做出判断的自己,我却有种异样的满足感。

“你们很清楚自己是这座城市最丑陋最污秽的毒瘤,对吧?”

他们的脸因愤怒的扭曲,但贵族那一点点矜持让他们强忍愤怒,开始质问我。可是我不会回应他们,如果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只是模仿艾莉西娅的人偶,而不是艾莉西娅,那么我根本没有义务遵循什么贵族的礼仪。就算人偶真的做了什么,又与艾丽西亚何干呢?

“你们的所作所为,以及你们那些无耻的欲望,全都被艾莉西娅一笔一划记录下来,而伯爵大人也早就记在了心里。”

其中一人向前踏出一步,他咬紧牙关,眼睛大睁着,双拳紧握,充满威胁地挥舞着,嘴里却说不出半句有道理的话。他在面对艾莉西娅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理屈词穷吧?

“在这十年里,伯爵大人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把时间花在和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偶一起度过虚无的日夜,而不是将像你们这样的毒瘤从这个城市乃至整个王国里驱赶出去。”

沉重的拳击随着怒骂声呼啸而至,毫不掩饰的杀意自其中爆发而出,或许是因为他无法忍受被人偶揭穿自己的短处,又或许是因为他单纯的觉得不算人类的东西就算摧毁了也没关系。如果说这位贵族那龌龊不堪的思想里有哪一个是正确的话,那一定就是此刻在想的这个了。正因为被摧毁也没有关系,所以人偶不管说什么都没有关系,那些艾莉西娅和伯爵大人不想说,不能说的话,人偶就全部说出来吧。

胸口发出沉闷而令人不悦的响声,身体失去了重心,跌坐在地上了。双腿传来冰冷的触感,艾莉西娅的长袍,裙子还有挎包全都嵌入了厚厚的白雪,被隐藏在雪下的尖锐石头撕裂了。我抬起头,仰视那个挥舞着拳头的身影,迎上了他的目光。似乎是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满溢而出的不甘和屈辱把那双眼睛里的怒火燃得更加强烈,驱使着它的主人再度朝着挥出意图将人置于死地的一拳,径直冲着我的头部而来。

眼中的风景迅速翻转,从舞动着丑陋怒火的瞳孔变为澄澈洁净的天空,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后脑传来雪层崩塌的沙沙声,然后是硬物触地的闷响,我完全嵌进了雪地里,连多萝西女士辛苦扎好的头发也因为系带的崩断而披散开了。

一阵钝痛在头部弥漫,但胸口的刺痛却更加强烈。喉咙里也有种灼烧般的疼痛感,身体却被雪水浸得冰凉。

虽然完全没有受伤,却有一种已经坏掉的感觉,让人想要就这样闭上眼睛。

“这孩子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始终沉默的伯爵大人,忽然发出了充满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那是只在艾莉西娅的记忆里才有的声音。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一双沉着的手将我从冰冷的雪地里抱起,周围那些浑浊的杂音戛然而止,尽数消散在呼啸的寒风中。那四个贵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嘴唇嗡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双腿却在不自觉地向后退。

最后,他们终于四散而去。

在重归寂静的街道上,似乎只剩下我和伯爵大人。

我抬起头,注视着伯爵大人的脸庞,那张脸上有着艾莉西娅记忆中的坚忍和冷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这份沉稳的怀抱,连同那一丝温暖,令我感到格外的安心,但是这份安心带来的平静却让我刚才犯下的一连串错误清晰地浮现出来,并让我意识到从此刻开始我再也无法挽回了。这对我来说却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我再也不需要因为自己感受到的那一丝并非加诸于艾莉西娅身上的温柔而心怀疑虑了。

“伯爵大人。”

不过,我仍然需要向伯爵大人道歉。因为我弄坏了艾莉西娅的衣服,把事态变得愈发恶劣,把伯爵大人的梦境搅得一团糟,并且要让他忍受数个小时的没有艾莉西娅的时光。

“对不起。”

真的十分抱歉,伯爵大人。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能当您的艾莉西娅了,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新的人偶明天就会送到。

只是,我仍然觉得很遗憾,我是想一直陪着您,直到您有所改变的。

话已经送到了嘴边,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简单的道歉。我从来不知道哭泣是这样的感觉,以及自己居然可以哭泣这样的事实,就连艾莉西娅的记忆里,也完全找不到相似的情感。浑身都在发抖,却又和恐惧或是愤怒全然不同,没有那种蔓延至全身的痛苦,反而感觉到让人难受的东西全都随之宣泄而出。

伯爵大人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和他这张有些沧桑的脸庞并不是很相配。和我想象的有些不同,伯爵大人迈开步子,转身朝着和花园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仍然把我抱在怀里,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雪花不再飘落,街道也变得清晰起来,伯爵大人看起来正朝着一件半开着门的店铺走去。那个铺面外头摆了好几张长桌以及几排衣架,看起来原本是将衣物摆放或是悬挂在店外售卖,只是因为再度下雪而尽数收入店中了。他在店面前将让我稳稳地站好,自己则是有礼貌地敲了敲店门,得到一声十分随意的应答后,便走入店中。

从那怀抱中恢复自由,我仍下意识地想要像艾莉西娅记忆中的那般行动。但这场梦,如果还在继续的话,也早已经偏离了我能预料的范围。我不知道伯爵大人的意图,只能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齐进入店内。

店内的装潢并不豪华,倒不如说处处散发着破败的气息。用来悬挂货物的衣架和店里的装饰品看起来十分老旧,随处可见细微的裂缝和发霉的痕迹。只有那些衣物被细心地打理得一尘不染,仍旧反映出店主人认真的态度。伯爵大人正想要和坐在柜台那边的先生攀谈,却好像又想起什么,从长袍里抽出一张手绢,开始擦拭我的脸颊上沾着的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泪水的液体。

“不必了…伯爵大人。”

我是想说,没有必要继续照顾一个已经失去价值的人偶。

“就算不是艾莉西娅,让女士满脸泪痕也是绅士的失职啊。”

“…!”

伯爵大的语气轻柔却又认真,神情里完全看不到一丝困惑和阴霾。

在我愣住的那几秒之间,他已经收回手绢,又把我后脑那些被雪水弄得凌乱的长发梳理了一遍,没有给我发问和回应的机会,便又回头与那位先生谈论着什么。

待到他们谈话结束,伯爵大人便让我走进一个开在店内右侧的隐蔽房间。

“进去之后,就打开多萝西女士送你的礼物吧。”

伯爵大人这样嘱咐我。

我走进那个房间,一盏昏暗的油灯被小心地固定在一旁,光线映照出一面正对着房门的全身镜。关上房门后,我面对着那面镜子,镜中倒映出的不再是沉着而微笑着的艾莉西娅,只是一位神情胆怯,衣衫凌乱的少女。她有着艾莉西娅的容貌和那头如雪般的长发,却失却了艾莉西娅的端庄和自信,茫然无措地伫立在原地。除了“我”,“那个孩子”和“人偶”之外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艾莉西娅轻薄的挎包被撕开很长的一道伤痕,里面事先准备好的各种信件浸透了雪水。我伸手进去随意地翻找着,多萝西女士的那个包袱正好夹在众多废纸的中间,很幸运地没有被雪水殃及,只是因为落地时的冲击而被压得有些变形。我把包袱捧在手里,轻轻地解开,随着绸缎包装的滑落,出现在手中的是一套深色的衣物,仿佛是要炫耀衣料本身的纤薄一般,刻意地折叠成了很小的一块。

捏住衣物的一角,小心地让它展开,呈现而出的是一件轻薄异常却又因其大胆的配色而显得格外厚重的连衣长裙,其形制和艾莉西娅常穿的那种贵族礼服相去甚远,几乎是刻意而为地避开了保守的设计,如果是贵族穿这种衣服的话,恐怕会被人当面指责其有失礼数吧。但是,除此之外,却绝对不会有人否认这件衣服精良的做工及其绝妙的美感。

我把多萝西女士的礼物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然后,一件一件地除去艾莉西娅的长袍和礼服。镜中的少女终于褪去所有伪装,只剩下一丝不挂的胴体,除了略显苍白的肤色之外,竟也与人类无异。在黎明初升之时,这位少女还自以为是伯爵大人眼中的艾莉西娅,此刻她却像这样带着一丝羞耻和好奇凝视着自己毫无保留的躯体,这是艾莉西娅绝不会做的龌龊之事,但是,仅仅只是这样的凝视,也足以让某个一直在内心里膨胀脉动的东西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如果不再是艾莉西娅的话,失却存在意义的人偶反而可以被称之为人吗?

伯爵大人又是怎么想的呢?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除了艾莉西娅记忆里的那个人之外,我对他竟然一无所知。我固执地认为伯爵大人只是个沉溺于梦境的悲伤男子,但事实又是如何呢?或许在三千个日夜的陪伴里,某种端倪早已显现而出,只是我全然没有注意到吧。如果还有漫漫长夜可以让我去仔细思考的话说不定就能得出答案,可是现在的我就连明天还是否存在都是个未知数。

“啊…伯爵大人还在外面等着…”

没有时间做这种多余而无谓的思考了。

多萝西女士的送给我的这件衣服完全是为了这个身体而量身定制的,没有半点多余的部分,要实际穿上也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助。为了成为艾莉西娅而创造出的这具身体,确切的尺码只有那个人知道才对,多萝西女士说不定直接找到了他,才制作出了这件衣服吧。

镜中的自己,在深色衣料的映衬下有种异样的感觉。明明无论是谁都会说是艾莉西娅的这张脸庞和白色长发,搭配上这件华服,却产生了无论再怎么相似,也绝对不可能是艾莉西娅的感觉。看似厚重实则轻薄无比的衣料紧密地贴合着肌肤,完美地凸显出身体刻意雕琢过的曲线,如果要用一个词简单地描述穿着这件衣服的我的话,那应该是“性感”吧。

完完全全和艾莉西娅相反的概念,是她为了挣脱那段被人们视作污秽的过去,极力在避免的东西。

小心地抱起艾莉西娅的衣物,我走出那个房间。伯爵大人正端坐在店内的沙发上,一见到我就立即迎了上来,旋即又露出惊讶的表情,就连那个坐在柜台观望的先生,也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着要不要别过脸。

“多萝西不守规矩是出了名的,不过我可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那么,你觉得如何?”

“很漂亮,很‘性感’,伯爵大人。”

“哦…呵呵,那倒也不错。”

伯爵大人突然苦笑起来,就像是要藏住沧桑的脸庞里蕴含的悲伤。

“您怎么了,伯爵大人?”

“艾莉西娅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但她其实不知道,我更中意她坦率的样子。”

好像是怕我误会一般,伯爵大人紧盯着我,让我确信他此刻正在看着我,而不是别人。

我刚想开口,伯爵大人就转过身对那位先生说,让他先好好地保存好艾莉西娅的衣服,然后来到店门口,转身看着我,示意我跟上他,离开这间店铺。

我把衣服递给那位先生,他接过了衣服,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伯爵大人啊…那是真的吗?那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在我转身离开时,那位先生忽然开口,语调里带着莫大的疑惑,却又藏着某种肯定。伯爵大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了他一眼,而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明明已经到了大部分店面开门的时间,大街上却依旧寂静无声,只有一排排的脚印,前往花园的方向,而伯爵大人转身返回时留下的痕迹,在其中反倒显得突兀。

“走吧。”

伯爵大人的语调十分温柔,却带着之前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是要去做一件意义重大的事。

我一步一步地跟在他的身后,没有再握着他的手。

我们迎着冷风继续向前,这身华服在这种严寒的冬日中几乎不能提供任何帮助,但是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关系。考虑到这一层面,这份礼物量身定制的意味就更加浓厚,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应该向多萝西女士道谢。

不多时,我们回到了和那四个贵族起冲突的地方。伯爵大人捡回了他的手杖,没有停步,拄着手杖依旧向前。

前方街道的地面上满是脚印,全都向花园的方向汇聚而去。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我却对它一无所知。但是,我能预感到,这件事情一定不是突然发生的,就像伯爵大人的转变也不是朝夕之间产生的,不过他们之间肯定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在我扮演艾莉西娅的三千个日夜之间,在艾莉西娅落满尘埃的回忆和伯爵大人循环反复的梦境之外,这个世界在悄然变化着,不仅仅是四季更替和生老病死这种显而易见的自然规律,时间正推动某种巨大的力量缓步前行。

我们正被它裹挟着,被迫去面对已然改变的世界。

“伯爵大人。”

我叫住了伯爵大人。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炯炯,没有半点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

“您知道艾莉西娅已经不在了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拄着手杖,眼帘低垂,好似在思考着什么。

“我是说,您知道艾莉西娅已经死去了吗?早在我来到您身边之前,艾莉西娅就已经死去了。”

我进一步地追问,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这个答案对于将要离去的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对于必须去面对一切的伯爵大人来说,却是十足重要的。但是,我相信伯爵大人,他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无法避免的改变,就像他意识到我已经不再是艾莉西娅一般。

沉默的时间很短暂,我却感觉十足的漫长。

伯爵大人先是苦笑起来,双手交叠在手杖上,然后终于吐出一声叹息。

“我知道,或者说,在这几年间,我逐渐感觉到了。我并不是说你做得不够完美,事实上,你一直做得很好…只是,除了你之外,还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它们一直在变化,而我…有时候,尽管你就在我身边,我还是会偶然地想起艾莉西娅仍活着时的希望,于是我不自觉地跟上那些东西的脚步…”

伯爵大人再次叹息,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

“当你对那四个无耻之徒说出那些话时,我终于意识到我早就已经以艾莉西娅的死为前提在采取行动了。”

“我明白了,伯爵大人。”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值得顾虑的事情了,伯爵大人一定已经做好了准备。

而我在所剩无几的未来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了。尽管这些有价值的成果并非来自于我的努力,但走出梦境的伯爵大人,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你这副解脱一样的表情,可是会让艾莉西娅妒忌的。”

伯爵大人把他宽厚的手盖在我的头上,一边抚摸着,一边梳理着我的长发。

“觉得自己到此为止的陪伴没有意义吗?”

“是的,伯爵大人。”

可是伯爵大人却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有永恒摆在我的面前,我又怎能意识到周围的一切都在腐朽呢?人类,若是看不到美好的东西,就无法意识到自己活在多么丑恶的世界。”

他环顾这条被白雪装点得纯洁无垢的长街,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

“你一定知道,对艾莉西娅而言,这世上不存在偶然,只有因自己或他人的所作所为而水到渠成的命运。在亲眼见证命运之前,可不要妄下断言啊。”

我也很想见证伯爵大人和艾莉西娅所创造的命运,它一定会在不远的未来开花结果。

但是,人偶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如果不再被使命所需要的话,就必须离开了。

得到了您的认可,只是给这必然的结局又添几分遗憾罢了。

非常遗憾,伯爵大人。

强忍着身体颤抖的冲动,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而是默默地移开了伯爵大人的手。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伯爵大人?”

“花园。”

提到那个地方,伯爵大人不再用那种怀念和安心的语调,而是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念了出来。

我默默地点头,跟上了伯爵大人,和他并排而行。

去见证三千个日夜里我都未能察觉的改变。

去往花园的路途比以往要好走许多,先行者的脚印已经踏实了雪层。我们赶上了前往花园的人潮,落在末尾的人们纷纷侧目,一张张被冷风吹得发红的脸上挤满了复杂的神色。伯爵大人迈步向前,人们便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路。欣喜,惶恐,厌恶,恐惧,还有毫无由来的期待,这些从人群中放射而出的情感交织在伯爵大人行将踏入的道路上,但是伯爵大人没有丝毫的犹豫,仍旧坚定不移地向着路途的终点前进。

低矮的建筑沿着街道两边的向尽头延伸,腐朽破败的痕迹也随之蔓延,直至街道的尽头,坍塌的建筑围绕着那个在艾莉西娅的记忆中极尽荒芜的花园。寒风穿过建筑的空隙,杂揉着人们的欢呼与哀叹,在街道上空盘旋。伯爵大人抬起头,凝视着苍蓝澄澈的天空。雪云已经散去,黎明的日光散漫地映照着被晶莹白雪覆盖的城市,折射出如宝石般璀璨耀眼的光芒。

艾莉西娅曾经希望这种会随着白雪融化而消逝的光芒因为人们努力而成为永恒。

伯爵大人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微笑。

无言的行进中,我们抵达了街道的尽头,阵阵喧嚣从花园中传出。伯爵大人注意到了我的迟疑,向我张开了他的手掌,我也将手递与他,与他一同踏入这片已然改变的花园。

花园周围的围墙依旧保持着坍圮的模样,但爬满墙面的扭曲藤蔓已经被彻底清除,暴露出其下严重风化的灰黑色墙砖。成垛的杂草堆放在砖墙的角落,落满了厚厚的雪花。荒地中隐藏的路径变得清晰而平坦,积雪被铲到一旁,为聚集于此地的人们指出一条条可以前往花园中心的道路。几排长椅被摆放在道路的两旁,以供路人歇息。花圃中久疏打理的残枝败柳被翻起的泥土掩埋,又被飘落的白雪覆盖,成为新播撒的花种未来的养料。唯有道路旁的一株株遮天蔽日的大树仍旧维持原样,向小道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不时洒落冰冷的雪块。

人们或是聚集在大树下窃窃私语,或是沿着小道不断前行,又或是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我和伯爵大人没有驻足,凭着记忆选择了过去三千个日夜中,每次来到这里时都会踏上的那条小径,前往艾莉西娅和伯爵大人的约定之地,花园中央那棵巨木之下,被荆棘和灌木环绕的亭台。

人们看着我们走过,讶异于与伯爵大人牵手而行的我,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聚集到我的身上,低声猜测这位有着艾莉西娅的容貌却绝非艾莉西娅的少女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看来,这身华服似乎印证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污秽过往,但不加掩饰的美感却又并非艾莉西娅所为。

披着华服的人偶,究竟代表着伯爵大人的堕落还是艾莉西娅的消逝呢?

无论人们究竟是如何认为的,我已经不需要别人给予我的答案了。

步入花园的中心,那株巨木之上,悬挂着一排排随风摇曳的铃铛,不时发出轻微的铃响。巨木下破碎的亭台周围不再是扭曲的植物,而是一片只有些许积雪的平坦空地。多萝西女士正站在那里,在我们踏入中心区域的同时,她也注意到了伯爵大人的到来,朝这边招了招手。

我在这时抽回了手。

“接下来,我只要看着伯爵大人就好了。”

伯爵大人无言地看着我,并没有挪动脚步。

“您和艾莉西娅的约定,应当由您自己来实现。”

在约定之地,您已经不需要人偶的陪伴了。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

“是我的想法。”

伯爵大人闭着眼睛,再度叹息,把目光转向了巨木后的那片阴暗的林地,不知在看着什么。

“那么,你便看着吧。”

说完,伯爵大人快步向前,走上了亭台。

一根丝线穿过那些摇曳的铃铛,沿着树木的主干垂落在亭台上。伯爵大人拉动了那根丝线,一阵阵悦耳的铃响在花园中飘荡,周围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们,一时间都看向了伯爵大人。当铃铛回归寂静时,花园里便只剩下涌入中心的人们踏着小道发出的脚步声。

我找到一张长椅,提着长裙坐下,远远地望着聚集起来的人群,以及亭台上伫立的伯爵大人。

伯爵大人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人群,以洪亮而坚定的声音开始他的演说。

 

那是一位少女的梦想。

让自己所遭受的痛苦不再重现,让这座城市的璀璨成为永恒。

一位少年爱慕少女的美貌,惊异于她的苦难,折服于她的智慧,愿与她携手创造那个她所希冀的未来。

他们终其一生为之努力,为点燃希望的烽火而拾取柴鑫。

但少女在生命的尽头却绝望的发现,这座城市的苦难只是庞大的黑暗带来的折磨的冰山一角。

而少年则因为失去了他所深爱的一切,再也无法前进。

辛苦构筑的篝火落满冰冷的雪花,恶犬和毒蛇窥视着能够带来温暖的柴鑫,意图据为己有。

可是,在倒下的少女与少年的周围,渴望光芒的人们聚集起来,在无法前行的黑暗里保护着篝火。

许久之后,黑暗中亮起一明一暗的两盏摇曳的烛火。

昏暗的烛火是少年与少女的结晶,他在另一盏烛火的光芒下掩藏身形,悄然遁入黑暗。

明亮的烛火是少女的影子,为了让少年再度拥有他的爱,为了让少女的梦想依旧存在,她愿意燃尽自己。

那烛火是如此耀眼,倒下的少年,和渴望光芒的人们,逐渐看清了,在他们周围蠕行蠢动的黑暗,究竟有多么庞大。

他们不得不前行,寻找更多的柴鑫。

现在,明亮的烛火即将燃尽,而遁入黑暗的烛火带着点燃柴鑫的烈焰从摇曳的阴影中归来。

已然站起的少年,即将实现少女的梦想,点燃这堆篝火,然后让这份火焰带着光芒,燃尽黑暗。

 

 “最后,在我悼念亡妻,荒废政事的这些年里,我欠诸位不安于现状的民众,仍旧支持亡妻理想的朋友,以及那位愿意陪伴我三千个日夜,让我走出阴霾的‘女士’一份意义重大的道歉与补偿。各位将在未来数日内陆续收到来自我本人,诺斯·格兰蒂尔伯爵的致歉。”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也没有唏嘘和唾骂。没有人选择离开。

所有人静静地站在原地,有的人神色淡然,有些人眉头紧锁,还有的人露出了微笑。

伯爵大人走下亭台时,回首望了一眼那株巨木,轻声说了些什么。一旁的多萝西女士会心一笑,轻轻地鼓掌,打破这片沉默。人们纷纷开始议论起来,这场烈焰燃烧起来之后,究竟会带来多少牺牲。而艾莉西娅许诺的那个未来,又是否真的会到来。而伯爵大人只是沉默地穿过人群,没有从最近的路径直接离开,而是刻意绕到了我身旁的那条小路。

他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比了一个特别的手势,随后便沿着小路,步入树林之中。

艾莉西娅有时会想要独自一人留在这里,而那个手势就意味着伯爵大人会在花园的侧门等她。

她所期望的未来,一定会到来的吧。

望着伯爵大人的背影,我无端的这样想。

我回过头,看着面前这位有着一头微卷金发的年轻男子,一副沾染了些许红色的金丝眼镜戴在他的鼻梁上。尽管他面无表情,眼镜后的蓝色双眸里却暗含着一丝诡秘的笑意。

遗憾的是,那个未来里确确实实不会有我的存在了。

“主人。”

或者人偶师、那个男人,称呼并不是特别重要。

介于他创造了我,给予我使命,掌握着我的死亡。也许这样称呼会比较合适。

他朝我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即将给予我正如无法违逆的降生一般不可避免的死亡。哪怕早已知晓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喜是忧,在它真正降临时仍然会感到令人浑身战栗的恐惧,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你想离开吗?还是留下来?”

他的手放在我颤抖的肩上,呼出的温热鼻息让我知道彼此的脸庞近在咫尺。

还未等我回答,那只手已经松开了,当我睁开眼睛时,只看到了他戴上帽子转身离去的背影。

“本来还想留给你一些劝诫的话,不过你都怕成这样,那也没必要了。祝你好运咯,另外,记得给自己取个名字。”

那个男人丢下这些话,融入人群之中,就这么消失了。

要我取名字,明明我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和伯爵大人一同离开花园之后,避开蜂拥的人群,从另一条街道前往过去三千个日夜里从未光顾过的地方。那里确凿无疑地印证着艾莉西娅的死亡,是伯爵大人昔日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的真正现实。

当我们抵达时,厚厚的云层再度遮住了阳光,飘落的雪花覆满一片稀稀落落地长着花丛的山丘,一排排整齐的石碑上刻着逝者的姓名。一座冷清的墓园,因与这热闹的时节格格不入而无人问津,但大多数墓碑都有人细心打理,不让逝者蒙尘,不令生者蒙羞。在墓园的左侧,一株盛开着白色花朵的小树旁立着一块独特的狭长墓碑,上面镌刻着艾莉西娅的名字。

这块墓碑饱经风霜,却一尘不染,周围的花草被修建得十分整齐,墓碑前方甚至摆着一根长着绿叶的枝条。

我们来到墓前,真正的艾莉西娅就长眠在这片白雪覆盖的大地之下。

我伸出手触摸着冰凉的墓碑。

眼前浮现出一脸释然的艾莉西娅,然而那却是我自己的容貌。

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她早已不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妇人。

我从未见过那时的艾莉西娅。

身后传来伯爵大人的一声叹息。

“这样就足够了,接下来,是关于你的事。”

“是什么,伯爵大人?”

“到我这边来,然后…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取个名字吗?

既然伯爵大人也这么说,那么我就想想看,给自己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吧。

 

注释
信奈的野望 信奈的野望 100.00节操 吃糖!
尤菲斯 尤菲斯 240.00节操 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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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2019/3/3 于 PM12点28分, 铃Beru 说道:

很不错的故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除了“我”之外的角色都有点影薄……如果再多花些字数来充实一下伯爵和艾莉西娅这两个角色会更好一些?

还有就是主视角一直在“我”身上,以至于很难理解故事背景……

是的,这篇故事完成得比较仓促,虽然尽力想要让伯爵大人也立体一些,但好像还是避免不了纸片人的命运...

故事背景的话,嗯...其实我比较想专注于角色之间的互动,弱化大背景的影响呢,不过效果并不是很好的样子?

 

3 小时前, 并不愉快的ID君 说道:

久 等 了

肝完了我那边的就赶快来康一康。

该说果然是能懂我的读者吗,连写作风格看着都如此亲切

因为刚刚开学事情多,所以直到现在才读了一遍而已,那么就目前的理解进行尽量客观的评价。

先说优点。

首先,就我个人认为,全文的气氛渲染得非常好,简单地就将雪下的景象描绘出来,同时也有一种洛夫克拉夫特风格的迷雾浓重的感觉,既符合本文类维多利亚的社会背景,又让人偶的独白与思考能够自然地融入行文之中、也能使得读者开始对故事的世界观和艾丽西亚、伯爵所隐藏的秘密进行不断的思考。

对于除了主视角之外的角色,读者都会产生一种不信任感,也就是形成了一种“安全区”。本文的安全区并不只有人偶,还包括了伯爵:将他包括在安全区中,是基于其与作为主视角的人偶之间的特殊关系。这种心理上的安全区会在其他角色出场时受到威胁、在与安全区内的角色产生冲突时被破坏。这种洛夫克拉夫特式气氛的另一大优点就在于,读者形成的“安全区”会与区外角色形成更大的落差,进而造成破坏时的冲突的的加剧。用人话说,也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戏剧冲突会显得更加激烈。

最后就是,面包老师的文字功底很扎实,将人偶这一角色的形象塑造得如在眼前,深刻而立体。其余角色虽然着墨不多,但三言两语之间,一个较为完整的形象就已经基本形成,尽管缺乏外貌,但仍不妨碍印象的产生。

夸完了,还要再说点不中听的。

最让我在意的就是伯爵的讲话了。虽然从伯爵的话能推测出他早有此意,但是在逻辑上我却更倾向于认为是人偶行为的大出轨导致了伯爵最终决定直面妻子的离世。这种微妙的不协调实在是让伯爵的行动薄弱了不少。

而在讲话本身上,伯爵讲话最开始是一个故事,然而其语气不是很符合伯爵的位置,内容也因为使用了过多的象征和比喻而显得混乱了起来。或是普通地简单讲一下故事、或是浓缩成“我们在探索的过程中犯了一些错误”式的一句,效果都要比这样来得舒服一点。

另外还有就是结局的处理上。也不是不喜欢这样的happy end,不过把终局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到了决定离别与否的时候,描写实在是有点无力。这种无力用一下自我规制的比喻,就像是写了一个14岁白丝JK美少女被一群彪形大汉绑架,扔到一个满是三角木马、颈手枷、会震动的道具等等让人浮想联翩的地牢里,然后的发展却是那扎带绑了一下手,然后晾在一边打电话要赎金去了。

最后就是一点小问题了,大概也只有我这种合理党会在意的:

多萝西先是往花园的反方向走,然后还要再走回去赶在伯爵到之前参加伯爵的演讲,是不是挺累的……

总的来说,我认为本文还是相当优秀的,虽然有一点主观上的小问题,但是瑕不掩瑜,依然能够从中看出老师的心思和功底。也希望老师能以后拿出更多优秀的作品。

老师什么的,不敢当的啦!写作水平非常业余()

文章里的不协调基本都是源于混乱的文章构筑和中心思想,是一个多月的写作流程里反复折腾的结果

你在逻辑上认为的结果,其实就是我最初设想的结果,但是在写作中后期时我想让伯爵大人的角色更丰富一些,不止是一直在悼亡,所以加入了一些伯爵大人一直在逐步做某些事情的内容。因为我觉得要引出最后的演讲环节,只是以人偶的行为变化作为理由不够充分。

但是这样做有点像...把次要角色当工具人使的感觉吗?让伯爵大人的行动变得不合逻辑了。

文中很多角色的行动有我最初预想的想法,但是勾勒得都不够充分,我自己觉得这着实是个重大的问题。

 

然后,演讲的那部分,其实是以人偶的视角来概括伯爵大人说的故事。不过,还是让伯爵大人简单易懂的说出来更好一些吗?

其实这是个刻画伯爵大人的好机会,因为我不擅长写谈话的内容,下意识地用其他方式回避了。

 

结尾的仓促,我...我下次会加油的!

明明有那份感情却没办法用文字好好的描写出来,不知道是临近结尾的急躁还是水平不足导致的结果,最后出来的文字平淡如水,我自己也觉得十分糟糕()

多萝西那个,应该算是我最后拟定演讲的场景时忘了修改的漏洞,钉在墙上引以为戒好啦。

 

虽然说文章的主旨是人偶的转变,为此尽力尽力地去写人偶的活动,但是本来还想要表达出其他次要的东西还有背景故事,可是这部分因为过于扁平所以读起来很无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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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分钟前, 并不愉快的ID君 说道:

演讲的那部分真的没看出来是在以人偶的角度进行概括,表达的方式改一下应该能好很多。

至于人偶的转变,我觉得按照文中的意思,其实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而转变产生的结果也是在数年之间逐步显现,并在文中的当天统一爆发了出来。人偶的转变和伯爵的转变是近乎同步在进行的,在自身改变的同时,人偶同样也在改变着伯爵,这种交织如果能更好地表现出来,我觉得会相当有看头。至于其他东西,因为篇幅所限,不去勉强地写的话也许反而会有更好的效果。

我想,延续前文人偶叙述周围环境的风格来表述伯爵大人的演讲应该比现在这个小故事更合适一些。

写的时候可能光顾着我自己开心了...()

 

人偶和伯爵大人的转变是原本预定的主题,现在看来为了埋下暗线而设置的很多其他情节反而成了累赘。

嗯...果然还是要更专注于主题,然后为了展现主题而优化情节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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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时前, 铃Beru 说道:

个人觉得,一篇故事里,角色和故事背景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比如说如果能够用一小段笔墨来写出伯爵身陷的政治困境,这样再看着他与“我”之间的互动,应该能更好的表现出伯爵对艾莉西娅的执念?

是的,本来我意图是有所侧重,但是对情节把控的能力比较差,变成偏科了...

如果要修改的话,我应该会去掉一些琐碎的情节,然后以发掘回忆的方式扩充一下那些在过去发生的背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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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周后...
于 2019/3/15 于 PM8点41分, 素羽流云 说道:

我觉得挺好的。

是那种我很喜欢的偏科,完全生不出让人想找问题的感觉。

毫无违和感地读下来了——仅有的有违和感的地方,也

让我觉得是我自己需要努力适应这个作品,而不是觉得这个作品有问题。

 

小毛病的话:

笑。

 

我不太认同楼上很多人说的“啊啦啦伯爵很苍白啊”,“高潮没高起来”的说法。

这个故事的题目是人偶,从头到尾的文字都传递着这种非人气质和淡淡的哀伤。

——以及作者对这个人偶,和这个人偶的故事的爱。

别的什么艾莉西亚、伯爵本人、多萝西,通通都是工具人。

为什么一定要在伯爵的演讲那里反过去,为了伯爵的刻画,而影响整个文章的节奏?

如果说那段有问题,完全是因为那段没有更多描述人偶的行动。

让我稍微奇怪,为什么这么合适的体现作者对人偶炽热的爱的时候,作者反而选择了跳过。

懒了...吗?

...

但是这样不好吗?

这样对我来说倒是也还好啊。

我自然可以脑补,人偶是在如何在远处注视着他的演讲,想着自己的小心事。

感情线路并没有中断,反而去突出伯爵忽略了人偶的话,倒会让我觉得突然。

 

这文章在我看来是个好故事。但是比起一个好故事,更是作者本人写给人偶的一封情书。

我自己是很久没有过如此爱着笔下的角色的感觉了...

从这个角度说,很羡慕呢。

很羡慕呢。

感谢厚爱~

伯爵那段的确是有偷懒之嫌,因为我不擅长写人物对话,加上到了这里这篇拖沓一个多月的故事几近完结,就连同结尾一起变得过于仓促

爱着作品中的角色呀...我这样应该是属于过分偏爱了呢,毕竟故事还是要大家一起来谱写会更好吧

除了展现角色之外,也想通过故事本身来展现些别的什么~下一篇故事里会努力把爱给予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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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周后...
于 2019/3/30 于 AM2点53分, 信奈的野望 说道:

我已經很久沒有進行閱讀了,準確的說,是閱讀這項習慣被某放置很久了。
曾經,我以為自己很喜歡閱讀,但是當生活重心偏移以後,才知道,原來喜歡也沒有我所自以為的那麼喜歡,
謝謝你讓我又找回了閱讀的熱誠。

聽說,作者都喜歡和讀者交流,但要說什麼批評指正.......我既不懂寫作也不具備廣域知識面......
如果說要對一個不懂的領域強行說一波拙見,還不如說說喜歡的地方來著有建設性吧?
其實這種帶有略微哀傷的描寫,真的特別特別的,符合我的胃口,
對比起用濃厚修飾的筆法所造成的情緒爆發,
這種在心頭上淺淺的劃上一刀,痛楚不至於麻痺卻讓人無法忽視這一陣又一陣的刺痛感,更讓我印象深刻。

對於伯爵的描寫,我看見了,如同父親一樣的"溺愛",與對愛莉西亞那種悼念亡妻的愛不同,
這個原因可能是取決於讀者觀看時的帶入視角,我呢,帶入的視角是這位即將擁有名字的孩子,
所以我感受到的,是伯爵的體諒、寵溺。
整個作品用上許多的隱喻、象徵來描述主幹故事、背景設定,卻不會給我不知所云的感覺,
因為對於這部作品來說,那些不過都是旁支末節。
人偶明知道伯爵要的不過是一個不會醒來的夢,卻仍舊按著自己的意思整理了愛莉西亞的遺物
在人偶所擁有的虛假記憶中,愛莉西亞可曾這樣做過麼?顯然沒有。
這時候的人偶,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心了吧?

而此時的我也想到,當一個人偶以為自己是個人的時候,是否已經失去了其存在的必要?而伯爵會需要一個失職的人偶麼?
顯然伯爵的心胸比我想的更加寬大,或者說,過去的傷痛早已被他放下。
因為有那層擔憂,曾經我一度以為自己看見了結局(事實上作者也有意讓人聯想到那樣的故事發展吧?)
卻是個HAPPY END,但......不壞,不是麼?(雖然結局有一點點的......給我一種,倉促的感覺)
本來想給個糖糖做為自己的感謝,
但如果我願意花個十分鐘讓自己深刻記住一次愉快的閱讀經驗,讓這些文字不只是個過客,轉眼便逝、過目即忘,
我今後必定會更喜歡閱讀的吧。

感谢您细致的阅读,最近在准备考试都没有过来看看呢~

对人偶转变的描写,确实是我花费精力最多的地方。

从“人偶”成为“人”的过程中,自己和周围的人们产生的转变,越是描写就越有欲罢不能的感觉。我想这其中一定有某种触及灵魂的东西。

以我的能力还很难驾驭这种命运和灵魂彼此交织的情节,光是让故事开始时人偶在已经成为过往的三千个日夜里所做的事情不至于太过突兀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这样拙劣的技巧仍能让读者品味到一些触动心弦的东西,对我而言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结尾部分现在看来我也不甚满意,一个仓促突兀的HAPPY END也许并不如另一场更加合理而华丽的谢幕,也许是我太想给予那些遭受苦难的人们以爱的回报了(笑)

今后会更加注重故事本身去写作,希望您也能关注我的下一部短篇(虽然还遥遥无期的样子呢...)

注释
信奈的野望 信奈的野望 50.00节操 期待你的下一部作品喲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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