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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连载 《海色》 (军事/架空)已完结


373176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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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写的一部长篇:SS09:

嘛,说是长篇,其实只是预想中的第一卷而已,后面的部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继续写下去。


 

现在只有二十几万字,发上来大家有兴趣的看看?:SS08:

虽然只是自娱自乐的东西,但还是——

禁止任何形式的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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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4修改

很多年前的东西了,从没在任何地方发表过,现在一口气传上来,虽然没什么人看,但还是有种成就感

希望有人喜欢吧~:SS08:

 

下面是目录

 

 

 

 

目录

第一章 开始之前

第二章 布达海战役

第三章 普罗耶什蒂事件

第四章 第六舰队出击

第五章 十字落幕

第六章 帕里斯的正午

第七章 四月动乱

第八章 新西斯塔战役

第九章 转折点

第十章 石山

第十一章 碧色

第十二章 月光拂晓

 

后记:大舰巨炮主义

 

 

,由373176352修改
链接到点评

第一章 开始之前

 

1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冬。

年轻的法罗中尉端着咖啡走过寂静的长廊,皮靴踏在金红两色的地毯发出沙沙的声响。站在角落处的卫兵认出了他,随即微微点头表示致意,于是他也回之以一个友善的笑容——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二十五岁的法罗中尉来自布列尼王国南部城市埃斯顿,两年前才从陆军大学毕业,去年由于工作得力而从家乡被调来首都朗古,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然而走在厚实的地毯之上,手中瓷器清脆作响,中尉的心里却犹如一潭死水。

被调来首都担任贵族侍从,对于一个年轻军官来说本来应当是无比光荣而骄人的事情,然而这种想法在法罗中尉的脑海里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现在每天重复着的事情,就是终日待在自己的卧室之中,等待正午十二点的到来,然后穿过三百米长的回廊,为公爵端来一壶热气腾腾的勒日咖啡——这也是他担任施佩公爵贴身侍从的这一年以来,唯一做过的工作。

布列尼王国的军务尚书施佩公爵,在背地里被人们称为“无欲者”。虽然位高权重,血统尊贵,但个人生活却简朴之至,在物质方面几乎没有任何的需求,每天一壶的咖啡就已经是他平日所享受的最为奢侈的东西,平日办公所用的房间也狭小简陋。这与其他贵族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原本,若是遇上这样的主子,恐怕任何一个侍从都应该因为这般的轻松自在而喜笑颜开了吧?然而对于法罗中尉来说,这般不求上进的想法,却足以令自己感到羞耻。他的出身并非名门,虽然有着贵族的名号,但也只不过是不知多少代之前传下来的一个小小头衔而已——整个布列尼王国如他这般的贵族何止千万。父亲在埃斯顿乡间经营着一座小小的种植园,也只是能勉强糊口而已,遭遇灾害的年份,甚至还得厚着面皮向商人借款。尽管只是迫不得已的行为,却也足以令贵族蒙羞。

说到底,顶着“贵族”头衔的法罗家,除了在平民面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尊贵感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了。

难道就没有改变的机会了吗?难道作为贵族中一员的法罗家,最终是要沦落到被平民所嘲笑的地步,在贫穷和饥饿之中将贵族的荣耀和梦想遗忘殆尽了吗?一想到这里,中尉的心里便只觉得五味杂陈。不,不是这样的,贵族的荣誉是永远都不能被抛弃的东西,更不能让它就这样淹没在债务和嘲笑之中。他必须要让法罗家的荣光再现,即便它原本并不像太阳那样光辉夺目,但依旧是那些平民和商人所难以企及的。是的,他要去战斗——他的职务本来应当是最好的契机。离整个王国的权力中心如此之近,力量和机遇本来应当是触手可及的。

然而整整一年以来,不仅没有办事的机会,就连公爵的面也很少能够见到。中尉的心,也就渐渐冷了下来。

    “公爵大人,您的咖啡来了。”

站在公爵的办公室门口,法罗中尉暗自叹了口气,但仍然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而自然。他礼节性地敲了两下门,随即伸出左手,将那扇沉重的柚木门推开了一条细缝。眼前出现的是一位黑衣老者面朝窗外站立着的背影。中尉没敢多看,迅速垂下了目光,将手里端着的咖啡放到桌上,随即鞠了个躬,转身准备离去。然而黑衣的老人却在这时微微侧过身来,左手似乎朝他微微晃了一晃。法罗中尉的耳中随即响起了施佩公爵沙哑沉闷的嗓音。

“年轻人,到老朽这里来。”

二十五岁的塞西曼·法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自己在名义上侍奉了一年之久的大贵族,平日里几乎连正眼也不向他瞧上一瞧的军务尚书,居然出声招他过去?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来不及感到喜悦,但在慌乱和紧张之中,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然复苏了。

“是,公爵大人。”心里虽然澎湃,但声音依旧不起波澜。这也是他来到朗古之后所学会的不多的技能之一。

“你是姓法罗吧?”饶有意味地打量了眼前的年轻侍从一眼,黑衣的贵族颊边似乎浮现出了一丝微笑,但却一闪即逝——仍然低着头的法罗中尉自然不可能看到。

“是。家父是埃斯顿的阿博丁·法罗。法罗家的第三十五代家主。”说到这里的时候,中尉心中不由闪过一丝苦涩,然而随后在耳边响起的,来自公爵的声音,却在一瞬间打断了他那小小的忧愁,甚至令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好好干,年轻人——埃斯顿的法罗家,说不定,会成为那闪耀的恒星呢。”

这样的话语,犹如看透了他心中长久氤氲着的念头,令中尉在一瞬间汗流浃背。但公爵的视线却又转了开去,遥望着窗外广阔的天空,双手交叉在身后,朝中尉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法罗到现在才发现,在公爵一直垂着的右手掌中,紧紧地攥着一份系着红色绦带的文件。薄薄的羊皮纸已经被汗水沾湿了一部分。法罗没有多想,转过身去收起了装咖啡壶和瓷杯的碟子,如同往常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虽然只是一瞬,但却在法罗中尉的心里燃起了新的火焰。

而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抹火焰的缘故,年轻的法罗中尉完全没能意识到,在那一刻,整个世界上空都弥漫起了惨淡的烟云。施佩公爵在那一瞬的反常,并非是由于他这个侍从的存在,而是因为那一份文件,那一份被他攥在手中,令整个世界都为之颤动的讯息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九日,西岚帝国出兵进攻唐克坦半岛!”

   

2

    “天空是诸神的,海洋是我们的!”

高唱着饱含激情的诗句,布列尼的商人们驾着轻快的帆船走遍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广阔的世界对于布列尼人来说,大约是可以简单地分作三大部分:大陆北部彼此对峙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西岚帝国和兰德尼共和国,或许还包括共和国南部的一些独立城邦;位于大陆南部,与帝国之间隔着大片难以跨越的荒原和沙漠,只通过少量港口与外界联系的南方诸国;以及孤悬北部海上,与大陆各国都保持着良好的商业贸易关系,海上力量天下无双的布列尼王国。各国在实力上虽然各有千秋,但总体上依旧保持着相对均等的态势,这种均势作为支撑着和平的唯一支柱,虽然脆弱但依旧坚持了将近两百年。

对于任何一个稍有见识的学者来说,评价各国间的力量态势都不会太过困难。南方诸国同文同种,只是因为地理的因素而被沙漠分隔成了数个小国。与大陆北部的西岚帝国虽然接壤,但国境线上那广袤的荒漠却比海洋还要难以跨越,也就阻断了他们潜在的对外扩张的脚步;布列尼王国孤悬海外,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自然不必多说,强大的海军更是令所有入侵者都望而却步。对于以商业立国的他们来说,和平是值得珍惜和全力去维持的东西——可惜的是,并非人人都能够如他们一般思考。

比如曾经的天之骄子,号称正统的西岚帝国与从帝国之中分裂出来,以民主自由为旗帜的兰德尼共和国,两者之间的关系就算是用一本千页的著作来描述恐怕也难以详尽。虽然两国在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上都几乎完全出于对立的状态,但却与那沙漠中艰难生存着的南方诸国一般,的的确确属于同一个民族。

毕竟,在如今割据一方,隐隐然与帝国分庭抗礼的兰德尼共和国,在两百多年以前,也只不过是帝国那庞大的版图之中,并不怎么起眼的一部分而已。

西岚帝国版图广袤,从西北的群山一直到东部富饶的海港,土地连绵数千里。这样辽阔的疆域一方面归功于当年马不停蹄南征北战的帝王们,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在那些荒凉的边疆地带,实在缺乏能够与帝国相抗衡的政治力量。也正因如此,对每一寸地区都加以完全掌控的力量,对当时的帝国来说是不存在的。而在建国之后,泡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中的权力中枢,更是以惊人的速度腐化得不成样子。

在这种情形之下,新的思想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席卷了整个国家。当第十七代皇帝赛尤西斯·古斯塔夫即位的时候,境内的民主派已经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并开始从数百年来统治帝国的大贵族们手中谋求自由和权力。尤其是在帝国东北角的特斯丹省,民主派的影响几乎已经盖过了帝国的统治。

这种努力一开始纯粹是政治向的,民主派们希望通过改革政治体系,打破由大贵族们垄断权力中枢的情况,从而由上而下地改革整个国家。然而,这种想法虽然可能或多或少有其合理性,却显然不会被掌控着权力的贵族们所接受——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于民主派的镇压然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一开始不过是出动地方警察对集会和演讲进行阻挠和遣散,到了后来,就逐渐演变成了由皇家军队主持的,在全国各地大规模的搜捕。几乎每个月,帝都帕里斯的地牢里都会多上几名伤痕累累的民主人士。但民主之火却没有因此熄灭,反而因为镇压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到了后来,整个东部七省都已经充斥着大大小小的民主党派。这些省份与外界交流频繁,尤其是来自于海的那一头的布列尼王国——这个国家虽然也和西岚帝国一样以君主作为最高统治者,但同时也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推选议会,进行国家事务的决策和实施,纵然是至高无上君主,也无法只凭一人的意志而掌控国家。

在这样的政治体系之下,布列尼国富民安,各项机能都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成为商人们纵横四海的坚强后盾。

来自他国的成功,使得帝国的民主派们更坚定了信念。他们走上街头集会游行,印刷出版物和宣传单,并且组织队伍到邻省进行宣讲,警察对其毫无办法——一方面是因为集会势力的庞大,而另一方面,这些当地警察的家属往往也处在民主派的队伍之中,这使得他们的镇压工作也只不过是摆个样子而已。甚至到了连帝国政府本身都为之惊惧的程度。据说赛尤西斯·古斯塔夫本人曾经在听了帝国宰相的报告之后长叹一口气,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说道:“如果他们再这样闹下去的话,朕大概也只能给他们想要的了。”

当然,这样的传闻毕竟也只是传闻而已。作为帝国历史上以强硬著称的皇帝,这样软弱的话完全不像是出自赛尤西斯的口中。然而,面对如火如荼的民主抗争,赛尤西斯也确实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设想一下,如果当年的局势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帝国很可能就会在一片民主的呼吁之中,被迫接受,或者至少是部分接受民主派的要求,而帝国或许也会设立议会,为已经日渐腐败的专制政府注入新鲜的血液。这样的话,不仅避免了后来出现的战乱和分裂,政府本身也能够更加有效地治理国家,这应当对于两者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历史的发展,往往会被偶然的因素所推动,从而进入到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轨道上去。在帝国历三二三年,发生了震惊世人的“涅梅格事件”,又称为“希斯特里屠杀”。

 

3

帝国历三二三年,史上前所未见的严冬覆盖了整个大陆,再加上前几年的粮食歉收,帝国各地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饥荒,北部各省尤为严重。然而再这样的天灾之下,部分地方贵族却以种种手段囤积粮食作为私人的储备,更进一步恶化了局势。在希斯特里省的首府狄丽昂,一群饥饿的民众冲击了当地一名贵族的仓库,抢走了数千袋小麦,打伤了仓库的看守员。遭到抢劫的贵族,波斯顿·涅梅格男爵勃然大怒,甚至顾不上向当地政府进行汇报,就纠集了数十名属下追赶上去,用马刀和火枪攻击了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抢劫者,当场杀死十二人,另有数十人受伤。这一事件彻底激怒了正在就忍饥挨饿的市民。得到讯息的抢劫者家属们随即带着武器赶来,与涅梅格男爵的部下发生了激战。男爵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无奈之下只能撤回府邸,但攻击者依旧不屈不挠地继续进攻,并且在三个小时之后攻陷了男爵的家,将男爵全家五十余人连同宅邸一同付之一炬。

这样惨烈的暴动震惊了当局,当地政府立刻派出驻军,意图用武力将暴乱镇压下去。然而他们低估了暴动者的实力。在鲜血的刺激之下,狄丽昂城挨饿的民众们纷纷拿起了武器,在当地民主党的领导之下,筑起街垒与驻军进行对抗。而当地的警察和保安队也放弃了效忠帝国,加入到了他们的亲人和朋友这一方。多少年来的民主风潮就在这一天,以一种激进和血腥的方式爆发了出来,令帝国军一时手足无措。希斯特里省虽然驻扎着帝国第三军和希斯特里宪兵大队,但由于财政的腐败和纪律的涣散,真正能够用来作战的部队为数甚少,一些由本地人组成的部队甚至拒绝投入到战斗中去!。最终投入到狄丽昂巷战之中的部队,居然只有区区一个来自于首都帕里斯的第4步兵团,不到一千五百人。而他们要面对的,却是用火枪和大炮武装起来的,数量几乎在他们五倍以上的狄丽昂民兵!

整个作战在两天之内就结束了。民兵们在保卫家园和自己生命的战斗中表现出了惊人的实力,虽然缺乏统一的指挥,但是狄丽昂城错综复杂的街道给予了他们无限的机会。帝国军每走一步都会遭到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火枪子弹,而轻型火炮也隐藏在街垒和房舍之间,以榴霰弹给他们以重大杀伤。在这种时候,帝国军士兵所熟悉的正规战战术丝毫起不到作用。而当他们最终决定撤出城市之时,却又惊愕地发现为数众多的民兵早就将他们的退路全部堵死。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之后,剩下的千余名帝国军士兵全部被俘。

民主派的领袖们原本打算利用这些俘虏与帝国协商,以此为筹码换取狄丽昂,甚至是整个希斯特里省的自治。然而事情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变故。一些民兵和普通市民之中的激进分子,却以连日战斗的伤亡和先前涅梅格男爵的屠杀行为为由,强行在城市广场上包围了已经缴械的帝国军士兵,并对首脑军官进行羞辱和殴打。他们的行为招来了部分帝国军人的反抗,于是更多的民兵又加入了进来。在殴斗和厮打之中有人不慎开了枪,于是情形彻底恶化成了一场混战。激进派们随即调来了大炮,并骇人听闻地用榴霰弹在近距离对俘虏进行射击。刹那间断肢飞舞,血流成河。包围在广场四周的民兵们纷纷加入到射击中来。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广场上一千余名帝国军士兵全部被打倒在血泊中。据后来的有关统计,大约有六百人当场被杀,两百余人在随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死于伤重不治,侥幸活下来的只有两百六十至七十人。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双方的意料。虽然只是由于意外,但发生在狄丽昂的血腥事件终于彻底惹怒了帝国。赛尤西斯皇帝随即下令向希斯特里省派出人马,包括驻扎在帝都帕里斯的五个步兵团和一些外地调来的部队,总共十二个步兵团和十个炮兵中队的庞大兵力,配合希斯特里当地的第三军残部,准备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狄丽昂的暴动镇压下去。与此针锋相对地,狄丽昂民主派也组成了自己的临时政府,宣称自己从此独立——这一行为引发了连锁反应,东部各省的民主派纷纷赶走了当地的帝国官员,组建起自己的民主政府,与狄丽昂站到同一条战线上来。这是多年民主思潮影响之下的结果,东部各省的帝国军部队或是被民兵击败,或是改旗易帜,转而成为民主政权的守卫者,在镇压部队还在集结途中的那一个月里,东部各省就已经在实质上脱离了帝国控制,转而成为民主思想的摇篮。

担任进攻任务的帝国军直到抵达兰妮河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他们现在面对着的敌人并非困守狄丽昂一城的数千孤军,而是兰妮河流域以东的整整五个省份,接近整个帝国八分之一的领土及四分之一的人民。这样强大的力量显然不是一支临时拼凑的部队所能战胜的。然而,皇帝的命令毕竟不可违抗,帝国军指挥官虽然心中忐忑,但依旧在兰妮河正面摆开了部队,向反叛军的军事据点,兰妮河上最大的渡口新西斯塔城发起了攻击。十天之后,帝国军由于人数的绝对劣势和后勤的脱节而全线溃败,十个步兵团被歼灭,另外两个团也只是勉强逃离了覆没的命运。总共有将近九千人被俘,三千人战死或失踪,损失率超过了六成!

这一场战役通常被称为第一次兰妮河战役,共和国方面也称其为新西斯塔大捷。由于东部各省惊人的行动力和整合力,使得这一战打了帝国军一个措手不及,彻底摧毁了帝国能够在短时间内集结起来的全部主力。这一战之后,东部各省的革命者们聚集起来,以民主推选的方式组成了联合的自由民主政府,以兰妮河作为与帝国的临时边界,建立起了与帝国分庭抗礼的兰德尼共和国。兰德尼是东部地区的古名,也是神话传说中自由平等女神的名字。人们以它作为国名,也是希望这个还处在摇篮之中的小小国家,能够如自由女神一般为这个世界带来光明。

然而,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讲,共和国的力量相对于帝国都是很渺小的。共和国所能掌握的土地,仅仅局限于兰妮河流域以东的四省,以及位于东北部,与东部四省仅能通过海路进行联系的唐克坦半岛,总共相当于原帝国八分之一的土地。与他们相比,西岚帝国则拥有着广阔的国土和庞大的人口,陆军力量更是号称大陆第一。海军虽然稍弱,但也拥有着与他人一较高下的实力。本来要想消灭掉仅有自己七分之一大小的共和国,本来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何况这个崭新的国家刚刚成立,各省各城之间尚未形成统一而紧密的联系,军事力量更是主要由各地的民兵和投诚部队所组成,混乱而分散。这样的部队,是很难被寄希望以阵地战的方式战胜正规军的。

然而帝国却拿不出多少力量来对付这么一支杂牌军。在外表的庞大和强大之下,帝国政权正被自身的溃疡和疮痍折磨着。大贵族们豢养私兵,虚报人口;中央机构臃肿,财政入不敷出;军官大多是由于关系或是贿赂而进入到军队中去的年轻贵族,军事素养极差。第一次兰妮河会战中所投入的十二个团已经几乎是帝国所能立刻调动的全部机动兵力了。要想集结更庞大的部队,就必须进行动员,并且将地方上的部队集中过来——这一过程至少需要花掉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同时对于财政和军政部门也都是巨大的考验。何况,在和共和国作战的同时,帝国人还需要保持一支强大的部队保证首都帕里斯的治安,监视各地依旧存在着的,星星散散的民主派分子,并且警备南方诸国潜在的,由南向北穿越荒漠的进攻。这些任务又在无形中占去了帝国军相当一部分战力。

于是,庞大的西岚帝国和新生的兰德尼共和国就以这样一种跌跌撞撞的方式展开了较量。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缺陷,但帝国依旧有着三倍以上的人力优势和更为巨大的生产优势,同时这些力量也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逐渐显现出来。然而共和国方面也表现出了极为勇敢的战斗精神,他们在帝国军持续不断的攻击之下,拼死扼守着新西斯塔渡口,使帝国军难以前进一步。

兰妮河水流平缓,但河面宽阔难以跨越。新西斯塔作为河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渡口城市,又是西斯塔省的省会,早在被帝国控制的时代就已经被完全棱堡化,此刻更是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始终将帝国军阻挡在兰妮河以西。

战争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双方都不断消耗着士兵的年轻生命,却都无法获得进一步的进展。在这个时代,战争的模式是单一而缓慢的,复杂而坚固的棱堡能够将整个城市笼罩在防御体系之下,四面交叉的枪弹和炮火更是能将一切意图爬上城墙的敌人全都毫不容情地打倒。而进攻者的火力却难以威胁到这样坚固的工事,即使是集中了大量的火炮,毫不吝啬地倾泻出所有的弹药,往往也只不过能将棱堡轰出一个缺口而已。这样的缺口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被防御者所补上,而防御者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力也能将意图乘机冲进去的敌人无情击退。再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进攻方是很难取得突破的。更何况,弹药的缺乏,后勤的困难,防守方的炮火反击和夜间骚扰更是进一步降低了炮击的有效性。因此,面对如同新西斯塔城这样完善的棱堡体系,除了长时间的围困之外,几乎是没有办法将其攻陷的。然而兰妮河的存在,却又使得围困变得完全不可能——共和国能够轻易地从河东岸向城内运送兵力和给养,而帝国军却很难越过河流去截断他们的补给线。战争进行到这里,几乎已经是出于僵局。

这一场被后世称为“共和国独立战争”的风暴持续了六个月之久,最终在布列尼王国的调解之下,交战双方达成了暂时停火的协议。并在事实上停止了一切的交战行为。然而,双方都没有对此作出进一步的动作。帝国依旧不承认共和国的合法地位,而共和国也没有任何向帝国屈服的意思。双方虽然停火,但都没有撤兵,反而沿着兰妮河的两岸修筑了大量的军事据点和工事。战火虽然停止了,但双方依旧剑拔弩张。或许,这一刻的安宁,只是另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以此为标志,共和国与帝国之间长达两个世纪的对峙开始了。

 

4

 “将军。”

象牙制成的西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铿然的响声,于是被击败的少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在今天里的第三场败局了。

坐在棋局另一边的是位身材魁梧的老者,虽然已经须发皓然,但身穿海军制服的他依旧显得精神饱满。而那熠熠生光的上将肩章也显示出他非同一般的身份。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则同样身穿蓝白色的共和国海军制服,神情温和,一头浅茶色的短发整齐地贴在额前。虽然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的清秀少年,但制服肩上却也用丝线绣着两颗金星——那是中尉军衔的标志,意味着这位少年已经是共和国海军里的下层军官了。

望见少年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神情,老者不由微微一笑。“华伦,你对单个棋子的运用已经相当纯熟了,尤其是‘城堡’和‘骑士’。短短三个月之内能够有这样的成就,虽然不能说是‘国手’水准,但也算是相当了不起——你应该为之自豪。”

那是因为老师指导有方。”被叫做华伦的少年恭敬地低下头去,随即开始重新摆布散乱了的棋子。

学生若是蠢笨无能的话,老师再怎么教导也没有用处吧?”老者又笑了起来。“俗话说得好,天底下最好的学生,没有一个是被老师教出来的呢!

“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对于整个棋局的掌控力仍然不足。这并不是说你缺乏认知力,而是太过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在关键时刻缺乏舍弃的意志。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下棋的方式就好比民主主义,恨不得能够保护每一枚棋子,甚至是听取每一枚棋子的诉求才好——这样一来反而会陷入首鼠两端的境地。就下棋而言,棋者应当越‘专制’越好。所有的棋子都是为了‘胜利’,或者更极端一点,是为了‘你的胜利’而服务。比方说,我将‘城堡’像这样平移过来,打算消灭掉你的‘骑士’了。你准备如何应对?”

“向左前方移动,撤出‘城堡’的攻击范围,伺机反攻。”

“这样的决策,就行动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老者缓缓点了点头。“不过,抛开对弈的策略不谈,华伦——你这一选择的出发点,纯粹是不希望就此失去‘骑士’吧?”

或许……是这样。”短暂的犹豫之后,华伦点了点头。

“至于‘伺机反攻’什么的,其实也只不过是行动之后的顺势而为吧?”老者笑了起来,随手摆上几枚棋子。“我并不是说你的策略不好,只不过有些时候,你也该将‘弃子’置于考虑的一环之中。好了,华伦,你仔细看看现在的棋局,再告诉我——局势究竟是怎样?”

老师的‘城堡’打算吃掉我的‘骑士’。”

还有呢?”

我的主力正在老师的腹地,但进攻态势还只是雏形,要想吃掉老师的‘国王’似乎并不容易。”

“不错,要想赢确实不易。但如果我的防卫兵力少了一枚‘城堡’呢?”

老师是说,用这枚‘骑士’作为诱饵,将老师的‘城堡’引开?”华伦有些惊异地抬起头来。“但是即便如此,‘城堡’还是可以在下个回合迅速回防的啊?而我的兵力却平白少了一枚‘骑士’,这似乎……”

我的‘城堡’要想回来,当然可以……但你如果稍稍调整一下围攻‘国王’的兵力,将我回防的道路封死,局势又将如何呢?如果你将‘城堡’下移一格……”老者伸手取过一枚棋子。“像这样,既给对手的‘国王’以压力,又封住了敌军来援的道路,我的‘城堡’又能有什么作为呢?而你作为牺牲品的‘骑士’此刻正远离战场,三回合之内是不可能加入攻势之中的。换句话说,它对于你此刻所争取的胜利,可以说是毫无价值。”

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足够了,老者伸手推散了残局,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当然了,对弈的风格往往取决于棋者的个性,我并不是说你的思考方式有错,但在脑海里面,必须要有‘舍弃’的想法——尤其是对于军人而言,弃车保帅永远都是正确的选择。”

“当然,华伦你现在的水平,比起上个月来已经是长进多了。照这样子下去,不用几年就能超越我了吧。”

“老师真是取笑我了,我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知道的。”华伦不由露出苦笑,随即站起身来,伸手拂了拂额前浅茶色的头发,将散乱的棋子收回到棋盒中去。“下午茶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我去准备点心。老师您还是喝红茶?”

“嗯。”老者点了点头。“加半匙白糖。”

于是茶发的少年站起身来去准备茶点。老者望向他的背影,颇有意味地点了点头。

他对华伦所说的话虽然说是玩笑,但多少也蕴含着几分真意。只不过三个月而已,自己的这位学生在西洋棋上的造诣便突飞猛进,不仅远远超过同龄人的一般水准,甚至连不少擅于棋道的大人也不是他的对手。而除此之外,自己所传授的

 “布加勒斯特上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急切的声音,却倏然传进了老人耳中。于是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视线中随之出现的是洞开的大门,一名中尉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向他伸出手来,掌心正中是一份卷起来的文件。“布加勒斯特上将!”中尉又重复了一遍,豆大的汗珠直滚下来。“大议长请您到上议院去……现在……大事不妙了。”

“怎么回事。”布加勒斯特皱了皱眉。“这样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是帝国……帝国向我们开战了!”中尉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来。“情势紧急,大议长请上将立刻……立刻到特斯丹朗的众议院去!马车在庭院里,已经准备好了,请上将立刻动身!”

“开战了……”即便是已然阅尽人间风霜的布加勒斯特,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也不由一怔。这位共和国最负盛名的海军上将,虽然早就知道帝国与共和国之间脆弱的和平早晚将会崩溃,但毕竟也无法料到,战争居然会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冬日里,这般毫无征兆地开始。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他属下的舰队,这支在漫长的和平年代里不可避免地变得松懈的部队……要做好战斗准备投入战争中去,只怕不是一两天里可以完成的吧。

“我知道了。详细的情况在路上再向我汇报。”

短暂的失神过后,布加勒斯特站了起来,眼神扫向一旁怔立着的少年。“华伦,我现在要到特斯丹朗去。战争已经开始了。”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意味。“舰队的集结令很快应当就会下达,你是共和国的海军上尉,不管面对怎样的敌人,都要勇敢战斗。”

“我会的,老师。”华伦很快意识到了事态的紧急。他随即站直了身子,朝着眼前鬓发已白的海军上将敬了个标准的共和国海军礼。他知道战斗已经降临了,而作为共和国资历最老,也是最得军心的提督,布加勒斯特上将自然是要担任反击的箭头,率领大军前去和帝国军决一死战的吧。

“祝老师一路顺风。”

“你也是。”

布加勒斯特上将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下次再见的时候,可不能连输三盘了啊。”

 

5

“提督阁下,侦察分队发现不明舰队正在接近港口,九点钟方向,疑似帝国军。如果任其前进的话,将在今天日落之前到达港口。”

接到副官的报告之后,共和国海军少将叙拉古心中不由扬起了一丝愁云。作为勒日港驻留舰队的指挥官,他深知这座军港对于共和国的重要性。这是将孤悬海外的唐克坦半岛与共和国本土连接起来的唯一通路,若是港口被敌舰封锁甚至占领,则唐克坦半岛唯一的补给来源将被截断,勒日要塞纵然号称金城汤池,也绝不能够在饥饿和寒冷之中坚持战斗下去。在援军到达之前,唯一能确保这条海上命脉的就只有他的舰队。这样的重任使得少将在紧张之余,却又感到无限的光荣。

今年刚刚步入三十岁的西塞特·叙拉古,出生于特斯丹朗的富商之家,十六岁进入共和国海军大学就读并以全科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服役后,他在军队建设与战术规范方面颇有建树,并因为其优异表现而在短短数年之间升为少将,成为共和国最为年轻的提督之一,被总参谋部认为是年青一代最优秀的将领,并赋予了他守卫勒日军港的重任。然而,“保卫勒日”这样激昂的口号,在和平年代确实能够成为少将在他人面前昂首挺胸的资本,但一旦战争真的爆发,所有在平日里掩藏在舰队光鲜夺目外表之下的疮痍,便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全部暴露了出来,令少将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在他接到不明舰队情报的时候,距离帝国军对唐克坦半岛发起进攻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但他属下的勒日港驻留舰队却还没能够做好全部的作战准备,至少还有十分之一的人员依然滞留在岸上,由于种种混乱而无法到位,加上和平年代各部队都难以避免的大量缺员,整支舰队的人员仅仅相当于满编时的百分之七十。

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些海军文职人员也被配发了武器赶上军舰,作为预备人员使用以弥补水兵的不足。除去人员的严重不足之外,粮食和淡水的补给也仅仅完成了八成左右,而武器弹药等军需物资更是奇缺——迫不得已之下,少将只能下令解除一些轻型舰只的武装,将火炮优先用于装备重型战舰;由于火力的缺乏,所有舰只都接到了来自少将的直接命令,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各舰将以冲撞的方式攻击敌舰,用接舷战将来犯的敌人消灭!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一支已经在和平中浸泡了百年的军队陷入混乱是避不可免的。

如果能有充足的准备时间的话,或许,还能够慢慢恢复过来。

只不过敌人绝不会给予他们喘息之机。

作为海军在唐克坦方向的最高统帅,叙拉古少将心里很清楚他们此刻面对着的命运。部队尚未集结完毕,强敌便已兵临城下。然而,即便明知敌众我寡,少将也只能选择出击。唐克坦地区孤悬海外,与共和国本土几乎完全隔绝,而勒日军港正是唯一能够获得补给和援军的通道,一旦港口失守,整个要塞,以至于整个半岛都将陷入无衣无食的困境。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他,共和国的海军少将,必须要将面前的敌军击溃!

“命令各舰立即扬帆,所有能够战斗的船只全部跟在我的后面,准备迎战!”

叙拉古少将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大声下令。五分钟后,共和国军的旗舰,装备了七十四门火炮的战舰“德鲁伊特”号上传出了出击的讯号,三十四艘大小战舰随即升起了绣着共和国天秤标志的白帆,紧随着德鲁伊特号巨大的船身鱼贯而出。少将站在船头,取出怀表扫了一眼,上午八点三十分——这将是他永生难忘的时刻。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九日,西岚帝国毫无征兆地发动了对兰德尼共和国的全线进攻。当然,要说是“毫无征兆”其实并不准确,毕竟为了做好这一次战斗的准备,帝国已经用了七个多月的时间秘密地调兵遣将,将多达三个军团的部队和相对应的大炮和粮弹集结到了边境上。其中两个军团负责对兰妮河流域进行攻击,另一个则负责对唐克坦半岛的攻略。这些部队全部齐装满员,包括二十七个步兵团,十八个炮兵团,十一个龙骑兵团,九个胸甲骑兵团和五个工兵团的序列。其中每个步兵团都拥有两千五百人的实力。光光在战役的第一阶段,投入到新西斯塔渡口正面的兵力就超过了五万人,而总兵力更是达到了惊人的十万——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共和国此刻所能动员的兵力。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数量庞大的预备军团,随时准备接替一线部队的作战位置,进行第二波乃至于第三波的突击。即便共和国军勉强挡下了他们的第一击,只怕也难以抵挡紧随其后,更为猛烈的攻势吧!

为了从海上掩护这一支大军,并且封锁共和国赖以生存的海上贸易,帝国海军更是倾巢而出。除去用以防备布列尼王国的第三舰队之外,其余部队全部集中到了北部的苏达军港,随时准备给共和国海军以致命一击。

共和国方面对这一情况的反应是迟钝的。由于帝国人在反侦察工作方面的努力,共和国情报机关对这长达七个月的战前准备居然毫无察觉。猝不及防之下,唐克坦半岛迅速沦陷,共和国守军龟缩到半岛最北端的勒日地区,试图凭借完善的防御体系进行抵抗;而在兰妮河流域,靠着两百余年来精心修筑的工事和要塞,共和国守军挫败了帝国军突破兰妮河的目标,然而所有位于河西的前哨阵地却都丢失了。

帝国军在对新西斯塔等各个渡口持续不断发起强攻的同时,也开始尝试在宽阔的河面上架桥,并以小规模的分队乘船渗透过去,袭击共和国军的补给线和后方基地。共和国方面则不断运用骑兵部队对其进行驱逐。苏恰瓦上校的奥斯特拉第12骠骑兵旅仅仅在一天之内,就清除了三个营级规模的登陆场。

这些身穿华丽皮衣,头戴三角帽的轻骑兵来自共和国最南端的奥斯特拉省,与南方诸国同根同源,都是天生的骑手。在他们的不懈战斗之下,帝国军的渗透作战不断受到挫折。然而在主战场兵力吃紧的情况下,共和国军对这一类的行动也不免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布加勒斯特上将是在开战的四天之后,也就是一月十三日才得知详细情况的。这一天在首都特斯丹朗召开了共和国军务会议,出席者除了身为共和国海军副司令,第一舰队提督的他之外,还有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海军总司令纳威上将,陆军总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特斯丹朗守备司令迪特尔少将和海军第三舰队提督黑森少将,以及其他十余位分别来自陆海军的高级军官,唯一缺席的是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这位司令官在开战当天正好在南方观光,等到他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已经是五天后了。

作为共和国政府的最高领导人,大议长德瓦西·蒂安也以旁听者的身份参加了会议。尽管宪法并没有赋予国家元首以涉足军事决策的权力,但军方首脑们依然认为他的意见是举足轻重的。

戴着金丝边眼镜,身材瘦小的巴伐利亚中将首先对双方的作战态势做了简要的说明。由于前线的情报需要一日一夜才能送到特斯丹朗,所以他对于战局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多多少,对于帝国军投入的兵力总数和战略目标也只能作大致的猜测。然而,唐克坦半岛的迅速沦陷和兰妮河方面所遭受的强大压力,却足以使所有人相信,帝国军这次已然动用了史无前例的大军,而如此庞大的军力,其目的除了吞并共和国之外,大约也不会有其他了。

“正如鄙人方才所说的。”在大致的陈述之后,巴伐利亚中将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唐克坦半岛方面局势已经崩溃,唯有勒日一带还在进行抵抗;而兰妮河方向也遭受了巨大的军事压力。在这个方向的我军有三个师,总计九个步兵团和三个骑兵团的兵力,分别驻守在三个渡口。而敌军的力量据初步估计至少在三十个团以上,超出我方两倍。兰妮河一旦崩溃,帝国军将从广阔的正面如潮水般涌入我国境内,到时局势将不可挽回。因此,鄙人认为有必要立刻向兰妮河方向投入全部的预备队,避免兰妮河流域的丢失。这是我们唯一能够采取的措施。”

“巴伐利亚中将说的有道理。”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点了点头。“不过,如果将后备兵力全部投入兰妮河方向的话,唐克坦半岛方向怎么办呢。在那里还有好几个团的陆军,若是将他们弃之不顾的话,人民恐怕会群起反对我们吧。”

“唐克坦半岛已经沦陷了,死守勒日也没有任何战略上的意义。”巴伐利亚中将回答道。“要维持勒日地区的战斗消耗,就必须用相当一部分海军力量对运输队进行保护,不论是在陆军兵力上的消耗还是为了补给而必须占用的海军力量,从大局上来看都是不必要的。鄙人建议出动舰队将他们接回来,在特斯丹朗进行整编和重组,还可以作为机动兵力使用。我们的力量本就不足,在这样毫无意义的地方浪费兵力是不可取的。”

“不过,不战而放弃要塞的话,势必在民众之中引起失败主义的狂潮吧。”紧接着响起的是迪特尔少将的声音。他身材魁梧,嗓音也如钟鼓般响亮。“勒日是我们苦心经营的要塞城市之一,防御体系固若金汤,守军的力量也还算完整,如果由海军为其运送补给的话,再守三个月也没什么问题,还可以牵制大量敌军的兵力。而坚守要塞这一举动本身更可以向民众宣传军队的英勇无畏。”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些自我陶醉的情绪。“我们共和国的力量本身,不就在于民众的支持和信任吗?如果因为怯战而失去民心的话,我们又凭什么去对抗帝国军呢?勒日的存在,就如同是自由和民主在帝国专制包围之下的桥头堡啊。各位,请你们想一想,如果不能保卫共和国的土地的话,我们的军队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布加勒斯特听到这里,不由向蒂安大议长望了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迪特尔少将与其说是在做军事上的分析,倒不如说像是在演说。这种论调已经脱离了军人的范畴,像是个二流政治家了。

 

6

“唐克坦半岛本身就是难以防守的飞地,勒日要塞虽然坚固,但本身已经是死地。把部队留在这样的地方,本身就是违背军事常识的。”坐在在一旁的黑森少将开口说道。在短暂的察言观色之后,他已经意识到了布加勒斯特上将的想法。这位时年三十五岁的少将虽然实绩均不甚理想,但在揣摩上级心思方面却有着不传之秘。“海军的力量是用来和敌人的海军部队交战,夺取制海权的,如果将舰队用来给运输队护航,那岂不是弃本逐末了吗?更何况舰队的运作和维护本身就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资金,如果不把它用在和敌人主力的交战之上的话,就算是从经济角度来讲也是错误的。”

“阁下的意思是要放弃勒日吗?”迪特尔猛地站起身来,抬高了声音。“将坚若磐石的要塞不战而丢弃给敌人,恐怕会使军队失去战意吧。难道说,是因为海军对于保护勒日补给线的任务感到力不从心吗?”

他这句话隐隐然已经有挑衅的意思了,虽然共和国陆军与海军之间的矛盾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但这样毫不容情的暗讽,却也令在场的海军军官们无不感到愤然。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咳嗽了一声,挥手示意迪特尔坐下。“维持补给这样的任务,对海军来说想必不在话下。但迪特尔少将的话也不无道理。勒日是我们在唐克坦半岛的最后据点,如果贸然将其丢弃,在政治上必然会导致严重后果,这一点大议长阁下一定也是不愿意看到的。”话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了末座的蒂安大议长身上,后者虽然没有开口,但也沉默着点了点头。“各位,我们共和国的军队是属于人民的,因此我们必须为了人民的利益而去战斗。我认为,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直接放弃要塞都不是正确的做法。巴伐利亚中将——”他的视线投向了右手边的总参谋长。“根据总参谋部的情报,帝国军在唐克坦半岛方向大约投入了多少兵力?”

“要准确地估计他们的兵力非常困难。”巴伐利亚中将依旧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前线各部队几乎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得到的情报也非常混乱。不过我军在整个唐克坦半岛部署的兵力大约有一万两千人左右,这个数字对于帝国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根据一般进攻防御的兵力配比推算,敌人为了进攻而集结起来的兵力,至少在三万人以上。另外,根据新西斯塔守军的报告,要塞对面帝国军营地绵延数里,兵力大约是我军的三至四倍。因此总参谋部认为唐克坦半岛方向敌军兵力约有四万。这应当是一个比较准确的数字。”

 “四万人吗……”西斯特里克沉默了一会。“我们在勒日一带的守备兵力,现在仍然有接近一万人吧?就算丢失了全部外围阵地,但只要中心要塞还在我们手中,这些兵力就应当是足够的——至少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与唐克坦半岛相比,兰妮河方面才是我们更应该注意的地方,毕竟如同中将所说,一旦兰妮河被突破,我们也就没有办法抵御帝国军的攻势了。”

军务部长对于战略的分析能力并不像总参谋长那么敏锐,帝国的不宣而战并没有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应对的方案。然而这并不影响他对于兰妮河重要性的认识。纵然是如迪特尔少将这样的激进派,也无法反驳兰妮河才是共和国防守的第一要务这个事实。西斯特里克沉默着向各人扫了一眼,继续说道。

“勒日守军自然也是无法对其弃之不顾的,然而,我们现在手中的后备兵力实在有限,要在两个方向同时进行增援,只怕也是力不从心。也正因为此,才需要海军各位同僚,和陆军精诚团结,共同应对这一次的危机。纳威上将——”军务部长转过头来,朝着坐在右侧的海军上将微微颔首:“陆军无法跨越大海,对勒日守军支援的重任只能由海军担负了。除去海军舰船之外,陆军在特斯丹朗港口也有三十艘大桨运输船,现在全部交给海军使用,将驻扎在城里的特斯丹朗第一燧发枪手团以及半年份的粮食弹药送往勒日军港。纳威上将,这正是共和国生死存亡之际,希望海军能为了自由和信仰全力以赴。三天之内,能够出航吗?”

左眼戴着眼罩的纳威上将点了点头,转过头去向布加勒斯特望了一眼,微微摆了摆手,却没有说话——这位独眼的海军总司令惜墨如金的性格在共和国中无人能出其右,向来有“寡言者”之称。对他来说,语言只是万不得已之时使用的工具。但凡能够用动作完成的交流,就决不浪费口舌。同僚们对他的性格自然知之甚详,因此并没有一个人认为他的举止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西斯特里克并不准备对这次行动作更多的要求。他虽然是军务部长,但毕竟还是陆军出身,与海军将领们存在着某种天然的隔阂。纵然在理论上有着高于海军总司令的地位,但实际上依旧是指挥不了后者的。此刻,面临着强大帝国军的威胁,他也只能希望对于共和国的责任感能够盖过往日的派系争斗,令陆海军军官们团结一致共同备战——毕竟他并没有什么可以真正采取的措施。

共和国海陆两军的矛盾由来已久。由于在人口和领土上都远远比不上毗邻的西岚帝国,共和国从建国伊始就将发展重点放在了海军上,试图运用东部各省海运优越,贸易发达的经济条件,通过建造更多的军舰来保持对帝国的局部优势。同时也能防备来自布列尼王国和更遥远的南方诸国潜在的进犯,使得这个前人千辛万苦建立起的小小国家,不至于在封锁和绞杀之中灭亡。

“等到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战舰就是我们的新家。”

这是在帝国历三三二年春天,共和国独立战争刚结束不久之时,由一位民间诗人所创作歌曲中的句子,虽然这名诗人很快就由于悲观主义而遭到媒体的群起斥责,但海军依然将其视为绝佳的赞颂。当时的海军总司令斯温上将甚至在《共和国日报》的记者面前洋洋得意地宣称:“那家伙其实也没说错。毕竟共和国在战争中能够仰仗的,也只有我们海军了”

他的这番言论一经流出,立刻招来了陆军的强烈谴责。这些在独立战争中浴血拼杀的士兵们本就对占用大量军费的海军颇有成见,斯温上将的言论更是成为直接的导火索,令双方的矛盾进一步激化。除了在报纸上撰文互相谩骂之外,双方人员大规模的殴斗也时有发生。为了让对方下不了台,两军时常提出针对对方的苛刻议案,譬如陆军“将八千水兵重组为陆战部队加强陆军”的建议,以及海军方面提高志愿兵待遇以争夺陆军兵源的方案。而在军费的分配问题上,双方的争夺更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眼看着事态愈演愈烈,军务处只得以身体健康为由解除了斯温上将海军总司令的职务。但继任的茨贝伦上将也并没能将双方矛盾缓和下去。共和国的陆海两军就这样互相撕扯着度过了近两百年的时光。这种军方内部的矛盾纵然在和平时期不至于伤及国家,但在战争年代却显然不利于统一作战——对弱国来说尤甚。如果连军队内部都不能互相配合,那又该怎么去反击强大的敌人呢?

 

7

布加勒斯特上将从会议开始之后就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但在心里却始终涌动着一丝不安。他所统帅的第一舰队拥有接近整个共和国海军三分之一的舰船,是共和国海面上最为强大的一支力量,即便是纳威上将不表态,他也很清楚此次任务必然会落到第一舰队的身上。然而在长达百年的和平时光里,整支军队都已经不可避免地变得孱弱。他虽然在水兵训练和舰船维护上用尽了心血,但不断受到削减的资金和难以为继的兵源都使得他的工作收效寥寥。作为舰队提督,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支部队这时是不适合战斗的。

拔锚,出击,支援勒日,拯救困守要塞的陆军官兵……尽管军部所作的决定确实合乎常理,但由于共和国方面有限的军事力量,行动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显得太过薄弱了。一旦变故发生,连接其中的脆弱链条必将断裂,而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也就无以为继。譬如,在通往勒日的海面之上,谁能知道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呢?

但——即便是前途未卜的征程,他也必须毫不犹豫地去接受。毕竟这一次的行动关系到陆军在勒日的上万官兵的生命,作为海军中仅次于纳威上将的二号人物,他必须用行动来维持陆海军之间原本就脆弱的关系。共和国的力量原本就与帝国相差甚远,如果陆海军在这个时刻再起争端的话,那这个诞生不过两百年的年轻国家,就将连同它所信仰的民主主义一道坠入毁灭深渊。

不论如何,战斗依旧是不可避免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地准备。三天……三天的话,不知道来得及做多少事情呢?

布加勒斯特站起身来,向坐着的纳威上将和蒂安大议长微一鞠躬,随即昂首走出了会场。

“那么,增援勒日的任务就交给海军了。”在得到纳威上将的答复之后,军务部长重新将目光转到了在座的各位陆军将官身上。“只要得到增援,勒日的防守就应当不成问题。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将集结起可以动用的后备兵力,准备对兰妮河进行增援。巴伐利亚中将,在具体实施层面,总参谋部有什么意见吗?”

“鄙人和总参谋部各位成员商讨之后,认为尽己所能地集结预备兵力自然是第一要务,但并不需要将他们立刻投入到战斗中去。”巴伐利亚中将起身走到悬在会议室中央的作战地图前,指着用红色标志出的共和国属地,以和他身材所不相匹配的洪亮声音说道。“我们手中的机动兵力并不算多,虽然还有接近二十个后备团的兵力分散在各省,但要将他们集结起来并加以整编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在特斯丹朗的六个团了。如果将第1燧发枪兵团调去勒日的话,就只剩下五个团——这么一点兵力如果用来进行正规战的话几乎毫无用处。因此,将他们编为机动部队部署在兰妮河流域的后方,用来清除零星帝国军偷渡的威胁才是理想的。这么一来,新西斯塔等要塞的防御也能够变得更加坚强,而在后备部队集结起来之后,我们再准备发动大规模的反击。然而在现在这个时候,唯有坚守才是正确的选择。”

“坚守吗……”西斯特里克上将喃喃着:“一个月的时间,只凭前线现有的兵力,恐怕很难保证万无一失吧。一旦兰妮河被突破,一切就都完了。”

“确实如此。” 巴伐利亚中将点了点头。“考虑到帝国军此刻强大的攻势,前线现有的力量的确有溃败的可能。因此我们也可以将现有的几个团用来加强前线要塞,从而给后备力量的集结赢得时间——总参谋部对此已经拟定了草案。然而这样一来,用于反击的机动兵力就没有了,正因如此,一旦战局出现突发状况,诸如敌人在局部地区达成的突破或是迂回的话,军部是没有办法去应对的。”

“所以说不论如何运用这些兵力,都同样存在着风险。”巴伐利亚中将叹了口气。“为了保险起见,我个人还是倾向于第一种方案。”

“但——如果按照中将阁下的说法,难道不是还有第三种方法吗?”

在这时候突然响起的是迪特尔少将的声音。“用我们手上现有的六个团的兵力,在偏僻之处悄悄渡过兰妮河,向进攻新西斯塔的敌军发动奇袭!通过侧翼打击,再加上新西斯塔的守军从正面加以配合的话,凭借我们共和国军的高昂士气和卓越战技,是完全可以将敌人击败的!然后我们就可以乘势肃清兰妮河一线的敌军部队,将战斗引到他们自己的国土上去,假以时日的话,即便是攻入帕里斯城,将民主的旗帜插在整个帝国皇宫之上,也并不是没有机会的。”这位特斯丹朗警备司令站起身来,用几近狂热的话语,试图煽动身边的同僚们。“大家想一想!今天强大富裕,甚至能够跟帝国分庭抗礼的共和国,在两百年前不也只不过是帝国的一部分吗?若不是因为大家聚集在民主的旗帜下浴血战斗,又怎么会有胜利的果实?”他望着总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颊边似乎是闪过了一丝冷笑。“我们的力量目前弱于帝国,这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实,因此在兰妮河长久地消耗下去,我们总有一日会不敌。但是,我们作为民主战士的战斗精神却是远远强于敌人的。正因为此,我们才应该发挥我们的长处,避免比拼国力的正规战,转而用奇袭的方式,以我们的战斗精神和热情压倒敌人!我愿意率领部队作为前锋,如果失败,我甘愿受军法惩处!”

巴伐利亚中将皱了皱眉,转头望向一旁的西斯特里克,却只见军务部长的视线正落在慷慨陈词的迪特尔少将身上,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在他这种溢于言表的赞同之中,隐隐透露着某种非凡的渴望和奇异的热情。中将心中不禁一凛。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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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布达海战役

1

位于唐克坦半岛以北,布列尼以南的广阔海域,是布列尼的商船与西岚帝国及兰德尼共和国贸易必经的水域之一,也是连接唐克坦半岛与共和国本土的要道。由于这片海域水质清澈,风平浪静的缘故,布列尼商人们便用自己家乡的土语将其称作凪海。而居住在大陆之上的人们,则取之以“凪”在通用语中的发音,将这片海面称为布达海。

自从两百多年前的共和国独立战争之后,布达海上就再也没有响起过大炮的轰鸣。然而,随着大陆上的烽烟再起,战争的阴云也就避不可免地笼罩在了这片碧水蓝天之上。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九日,帝国军向共和国发起了突如其来的全面进攻。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从苏达港出击的帝国军第一舰队逼近了勒日军港,意图切断共和国唐克坦半岛守军的补给线。为了挫败帝国军的这一企图,共和国海军少将叙拉古随即率领勒日驻留舰队出港迎击。

虽然对手拥有着明显更为强大的兵力,但叙拉古并不认为他没有胜算。战斗是充满变数的,尤其是海战。这位年轻的提督坚信,自己的战术素养和指挥能力将成为胜利的基石。

然而,这位海军大学的高材生没有想到的是,他将要面对的对手尽管此刻默默无闻,但却即将成为海洋之上最为耀眼的恒星。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西岚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的第三个儿子,即将在这片风平浪静的海洋之上,迎来他的首战。

六十岁的西岚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膝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苏达公爵阿金考特·古斯塔夫常年领兵驻守在帝国北部的苏达港,治军严厉,沉默寡言,有“苏达之狼”的外号;次子特雷西·古斯塔夫在帝都担任民政长官数年,后被赐予杜斯提尔公爵的封号,成为一省的守护者。虽然被外界普遍认为缺乏政治手腕和领军能力,但办事也算是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在涉及贵族与平民的利益冲突之时表现得尤为公平,因此在平民之中也颇有人望;幼子亚希·古斯塔夫则从小醉心于航海与舰船,并于十六岁那年进入帝国海军大学就读。皇帝虽然赐予了他夏洛特公爵的封号,但由于对幼子的喜爱,皇帝并没有让他像两个兄长一样前往自己的封地,而是将他留在了帕里斯的皇家居所,森夏宫的高墙之内,与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小公主佩儿·古斯塔夫一起生活。这种独特的待遇自然引来了另外两位皇子在一定程度上的不满和顾虑。然而那时亚希的年龄毕竟还小。对于两位已经近三十岁的兄长来说,还不到二十岁的亚希怎么看都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更何况,帝国皇室的继承权向来就是归长子所有的,阿金考特·古斯塔夫再怎么多疑,也不会对继承权的归属问题有任何的操心。

然而,不论皇帝对于他的幼子是多么喜爱,但这种深宫内院的皇家生活毕竟对于培养人才而言毫无益处。因此在亚希二十岁那年,皇帝满足了这位小皇子统率舰队出海的愿望,将帝国最大的战舰,崭新的“帕里斯号”赐给了他。这艘庞大的战舰以帝国首都命名,装备了一百零八门各式火炮,其中更包括了三十二门威力绝伦的苏达重炮,能够把三十公斤重的炮弹打到四千米之外的地方。是所有提督都梦寐以求的座舰。

而如今在布达海的微风之中,巨大的帕里斯号正张开了它全部的风帆,全速向东南方向行驶着。在它后方跟着多达一百艘的各式战舰。这支部队被赋予了“帝国第一舰队”的番号,任务是封锁勒日军港,切断唐克坦半岛与外界的联系,并且击溃一切出现在视野之中的共和国军舰。

这是一支共和国勒日驻留舰队所难以匹敌的强大力量,有着数量空前庞大的舰船和士兵。风浪之中,绣着巨大黑色十字的风帆齐齐张开如同海上的森林,向着不远处的港口疾驰而去。

而在他们的对面,远为弱小的共和国舰队在叙拉古少将的统率之下,也正勇敢地向这片海域驶来。

 

2

“皇子殿下,战舰海狸号发现敌方军舰,距离约一万米。”

战舰帕里斯号的甲板之上,数十名身穿红黑两色制服的帝国海军军官正站在舰队的提督,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皇子的身后。在听到帕里斯号舰长贾尼安·陈的声音之后,年轻的皇子转过身来,将视线从远方的海平线上移到身后这位身材高大的舰长身上。

“什么舰型,数量多少。”

亚希简单地问道。他的声音不像很多军官那样刚毅而富有力量,但并不因此而显得软弱,反而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和力和感染力。这位不过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子有着大海一般的冰蓝眼眸,以及虽然算不上遗世独立,却也远远凌驾于一般人之上的容貌。尽管不及太阳那般耀眼夺目,却也如同夜空中的晨星一般,闪烁着映入人心的光芒。

    “大约有五至六艘,应该是巡航舰。”中校回答道,随即递上了由通讯鸽传来的羊皮纸。亚希伸手接过,极快速地扫了一眼,随即交给了站在一旁的副官。“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说道。“以后像这样子的情报,不需要舰长亲自过来,派个副官也就是了。”

“皇子殿下……不需要下令追击么?”为统帅轻描淡写的反应而感到惊讶,贾尼安和身旁的一名军官对视一眼,试探性地问道。“如果将它们消灭的话,将士们的士气也会随之高涨的。”

 “皇子殿下,如果现在下令的话,下官的巡航舰队立刻就可以出击。” 站在一旁的帝国海军少将乌尼·弗洛茨微微鞠了一躬,似乎是在为贾尼安声援。他是帝国海军中颇有名望的宿将,身材高大威武,令人望而生畏,在军队里向来以勇猛刚毅而著称。此刻在亚希的舰队中负责指挥前卫分队。

“不。”然而亚希却只是摇了摇头。“只不过是些斥候而已,没必要小题大做。我们此刻有着更加重要的任务,不需要为了这种小事劳心费神。”

“殿下……”弗洛茨不由皱了皱眉。对于性格粗犷勇猛的他来说,放弃近在咫尺的作战机会几乎是不可容忍的。“恕下官直言,见敌不战,有愧帝国海军之名。尤其是这些自称共和国的暴民们……请殿下立刻下令追击!下官愿意为这次战斗担起全部责任!”

“少将。” 听到这样狂热而略显无礼的话语,亚希不由暗自叹了口气。“我军的任务是封锁勒日军港——对于这一点,不光在场的各位了然于胸,恐怕共和国的将领们也都心知肚明吧。而要完成这一任务,首要的条件就是引出共和国在勒日驻守的舰队并将其击灭——毕竟共和国本土方面必然是会派出增援的,到那个时候,如果驻留舰队和援军前后呼应对我军进行夹击的话,情况可就很不妙了。”

“要做到这一点的话,关键就在于不能过早暴露我军的实力,要让敌人认为他们仍然有着胜算——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通过战术上的调度,利用优势的兵力对敌人布下包围态势,从而全灭敌人,消除掉一个绝大的隐患。”

“弗洛茨少将。”亚希望着眼前如同铁塔一般矗立着的高大军人,冰蓝色的眼眸里隐隐有光芒流动。“击灭侦察队不过是极其微小的功劳,但在战斗的过程中,必然会或多或少地将我军的力量暴露在敌人眼前。敌军一旦成了惊弓之鸟,或许就会龟缩在港口里不敢出来了——这对我们来说绝无益处。更何况,巡航舰队的孤军突入容易造成战略态势上的孤立,如果敌方将领能够抓住这一机会的话,或许反而会借此设下埋伏,给予我巡航舰队以重创。毕竟,在战略上对敌人形成各个击破的态势,才是一个统帅所应该努力去做到的。”

亚希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不过,真正的战斗看来也不会远了。弗洛茨,我向你保证——在即将来到的战斗中,你将成为大军的前锋,获得超出击灭这支侦察队千百倍的辉煌和荣誉。用你的剑去获取属于你的骄傲。”

弗洛茨低下了头,线条刚毅的脸颊微微发红。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仿佛用尽全力般鞠了一躬。于是亚希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抚摸着战舰粗糙的船舷,视线缓缓从众位军官身上扫过。贾尼安·陈中校,安卡诺·鲁迪上校,乌勒·布莱德上校,乌尼·弗洛茨少将,托夫迪尔·杜兰少将……这些都是帝国海军的精英,年轻而富有朝气——然而即便是最年轻的鲁迪也要比二十三岁的他要大上许多。亚希心里明白,这些军官虽然身为自己的属下,但实际上只不过是服从于“帝国三皇子”和“夏洛特公爵”这一尊崇的地位罢了。在他们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吧?生长在帝都深宫里的皇子大人,居然把军事游戏玩到大海上来了。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家伙懂什么战争?居然还想对我们指手画脚——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

不过,像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亚希心里暗自对自己说道。这样的话,等到他戴着胜利的桂冠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那些人一定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欲死吧?这个被他们所轻视的黄口孺子,居然也打了胜仗!

当然,在那之前,他必须要打赢才行。

热情忽然在胸口澎湃起来。年轻的皇子侧过身去,望向辽阔的大海。他松开了制服的第一颗纽扣,从紧贴着左胸的内袋里取出一枚镀金的坠子。拇指在精巧的搭扣上摁下之后,眼前出现了一张少女的绘像。年轻的,温婉的,微笑着的少女,有着一头瀑布般柔顺的金发,犹如夺目的太阳。

“佩儿。”

亚希的双唇微微开合,用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轻轻呢喃着。

真是奇妙呢……他凝视着妹妹的脸庞,有些愉快地想道。明明自己和两个兄长都继承了父皇的黑发,佩儿的头发却偏偏是金黄的——金黄的如同光芒一样的长发,和逝去的母亲一样的发色,仿佛是母亲给这个世界唯一留下的记忆。

“兄长大人,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这个时候,亚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出征之前,佩儿噙着泪珠向他说出的话语。于是他不由微微一笑,将那金色的坠子放回到胸前。“那当然。”他喃喃着,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3

共和国海军战舰德鲁伊特号是一艘巨大而强力的军舰,安装在侧舷的七十四门各式火炮足以在三千米的距离上摧毁一切出现在炮口前的舰船,而船上的三百七十五名水兵也组成了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尽管由于战斗的突然爆发,此时此刻在船上待命的只有三百零八人,不到足额的八成,但舰长依然对他的战舰充满了信心。毕竟这艘巨舰是以古代常胜不败的勇将所命名的,在面对战斗的时候,它一定也会表现出惊人的力量吧!(注:德鲁伊特,风帆时代荷兰海军名将,一生未逢败绩。)

德鲁伊特号作为勒日港驻留舰队的核心力量,此刻正率领着整支舰队向北行驶着。在它的后面依次是四艘装载了六十四门火炮的一级战列舰,十二艘载有五十门炮的次级战列舰和十八艘仅有二十余门火炮的护卫舰。由于水兵人数严重不足,包括十艘纵火船在内的部分轻型舰只被迫滞留在港内。除此之外,还有由六艘巡航舰组成的侦察分队正在从稍远的北面赶回来的路上,随时能够加入到战列中来。

这支拥有四十一艘军舰的舰队由共和国海军少将西塞特·叙拉古指挥,负责保卫唐克坦半岛与共和国本土各省之间的航道。在收到侦察分队用通讯鸽传来的发现敌军的消息之后,叙拉古少将当即率领全部舰船北上迎击,表现出了及其旺盛的斗志与惊人的热情。这种热情也在很大程度上感染了驻留舰队的官兵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两百年前民主主义所获得的伟大胜利依旧在人们心中不曾退去,虽然明知帝国方面拥有更加广阔的领土和强盛的武力,但人们依旧相信凭着对民主主义的信仰与热情,胜利女神的微笑依旧会如同两百年前一样朝着共和国一方绽放。因此,虽然面临着兵力缺乏和装备陈旧等等问题,勒日驻留舰队的士气依旧高涨——一如当年在狄丽昂奋战的民主党人。

“提督阁下,侦察分队已经回来了,没有遭到帝国军的追击。预计三十分钟后可以加入战列。”

拿着通讯鸽传来的羊皮纸讯息,参谋长吉斯曼中校简单地向站在军官舱前的叙拉古少将报告道。他在叙拉古属下已有三年,在这之前则一直担任战舰及巡航舰的舰长,有着极为丰富的航海经历。对于叙拉古少将而言,这位中校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下属,也是舰队发挥战力的保障之一。“没有受到攻击么?”叙拉古少将皱了皱眉。“面对着六艘巡航舰这样丰厚的饵料,帝国军不应该白白将其放过才是。难道说,是因为他们本身的兵力并不那么充足吗?”

吉斯曼中校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位提督阁下此刻需要的并不是他人的意见。

一般来说,使用一到两艘巡航舰作为侦查力量,用以搜索敌方舰队就已经足够了。叙拉古少将之所以一口气派出六艘,除了故意在敌军面前夸大自己的兵力之外,也是希望对方能够忍受不住这块肥肉的诱惑,派出追击部队,一旦敌方中了这一计策,侦察分队就会尽全力将敌方舰队引到自己本队面前。这样一来,叙拉古少将就可以通过巧妙的战术调度,在局部运用优势兵力给予轻敌冒进的敌舰队以重创。

这本来是相当高明的招数,借着诱敌的战术动作,在战略上达成分割敌人和各个击破的局面,从而击败总兵力上显然处于优势地位的敌军。但对方既然没有上当,叙拉古少将的后招自然也就无从发挥。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并非就此一筹莫展了。

“本队继续向北前进,侦察分队就地转向,继续担任舰队的前卫,一旦与帝国军遭遇,便立刻调头撤退,将其引到本队阵列之前,并从侧翼进行夹击!”

迅速判断了局势之后,叙拉古少将微微冷笑,向着舰队发出了新的指示。这一新命令很快便通过通讯鸽传达到了共和国军各艘战舰之上。这位被誉为共和国青年将领第一人的年轻少将,虽然已经看出对方指挥官绝非无能之辈,但心里却并没有因此产生一丝的畏惧。

在少将的指挥之下,很快共和国军舰队的阵型便开始改变。六艘轻快而拥有相当炮力的巡航舰不辞辛苦地重新掉头前进——在执行完侦察任务之后,它们又担当起了舰队的先锋,很快与本队拉开了距离。而本队十七艘坚固而强大的战列舰则继续保持着单纵阵向前行驶,狭长的阵型连绵数海里。十八艘护卫舰则分别排列在战舰的两旁。这些小船虽然缺乏强大的炮火,但却拥有着极佳的速度和可靠性,是舰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共和国舰队变阵后两个小时,先导巡航舰“九月”号的瞭望员发现了远处海平线上出现的帝国军帆影,而两分钟后,帝国军战舰“海狸”号也发现了对方。共和国军巡航舰队立刻开始转向,力图将帝国军引入主力的射程之中,而帝国军战舰则一改先前的谨慎,转而开始全速前进,恨不得下一秒就将共和国军捕捉到炮口之下。这一场令后世都为之震慑的血战,就以这样一种平凡的模式开始了。

 

4

“侦察分队报告,数量不明的帝国军舰队正尾随他们而来,预计一个小时后遭遇。”

“很好。”叙拉古少将挥手示意副官退下,随即快步走到舰首,举起了他佩在腰间的单筒望远镜。海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但他所乘坐的战舰却已经扬起了炮口。以德鲁伊特号为首,十七艘共和国军战列舰已经完全做好了战斗准备。身穿蓝白两色海军制服的军官们簇拥在少将的身后,无不显得意气风发。

虽然距离上一次战争已经有两百年之久,但交战双方的基本战术和武器装备依然没有突破性的改变。军舰依然是庞大的木质风帆战舰,在舰体两侧布置了三层以至于更多层的火炮甲板,用以在三千米左右的距离上向交战对手倾泻猛烈的侧舷火力。两支舰队将排成长长的战列逐渐逼近,或是用实心弹摧毁敌方船只结构,或是用链弹打烂对手的风帆——这种炮弹是由两颗较小的实心弹组成,中间以铁链连接,能够对桅杆和索具造成无与伦比的破坏力。而当交战距离缩短到百米甚至更近之时,榴霰弹和葡萄弹就将对敌方船上的人员进行无情的屠杀。这样的作战模式虽然单一,但在对生命的杀戮上却相当有效。几乎每场海战过后,幸存下来的战舰甲板都是血红的。

尾随着共和国巡航舰一路追击而来的帝国军很快便发现了不远处的共和国军主力,于是立刻向左舷拐弯,变换阵型准备接战。而与此同时,共和国军战舰也纷纷转向右舷,与帝国军隔着大约三十度的夹角同向行驶着,形成了两条连绵不绝的战列线。按照眼前的局势,最多半个小时之后两军就会进入到彼此的射程之中,开始一场传统而激烈的炮战。

然而,就在双方逐渐逼近之际,先前一直担任诱饵的共和国军侦察分队却忽然出现在了帝国军的后方。这支由六艘巡航舰组成的分队在本队向东行驶之际,利用战列舰庞大的身躯悄然完成了转向,以强大的机动力转而向北,对帝国军后卫发动了骚扰性质的突击。由于航向的原因,帝国军战舰只能用为数不多的几门尾炮进行反击,而共和国巡航舰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运用其一侧的全部火力。如此一来,帝国军后卫顿时陷入到了混乱之中。队列最末端的战列舰“海狮号”顿时成了共和国军集中射击的对象,三门尾炮很快就被打哑,而船体也多处受创,海水咆哮着涌入舱中。舰长试图转向以发挥侧舷火力,但轻巧的共和国巡航舰却比它灵活得多,丝毫不给对方以反击的机会。与此同时,海狮号又遭到了来自于共和国军战列线的炮火轰击,一时进退维谷。

帝国军“白月”号护卫舰试图拯救战友,率领着麾下的五艘护卫舰一同脱离了战列,向共和国巡航舰队发起了高速冲击,试图将其拦腰截为两段。然而共和国军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配合与旺盛的战意。在指挥官普莱特上校的指挥下,巡航舰“九月”号与“七月”号蓦然全速向左转向,与后面的四艘军舰形成了六十度的夹角,正好将突击而来的帝国军护卫舰夹在中间。霎时炮火齐射,血肉飞舞。“白月”号舰长被一颗实心弹击中,整个身子几乎被拦腰打成了两截。护卫舰“溪谷”号主桅被打断,巨大的白帆坠落下来,军舰顿时失去了动力,人员更是伤亡枕藉。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这支护卫舰队便在共和国军卓越的战术机动下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帝国军后卫的侧翼顿时暴露无遗。在巡航舰队的打击之下,帝国军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这对叙拉古少将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好消息。

“突击!突击!”

普莱特上校高举着战刀,在枪林弹雨之中不顾一切地高呼着。击溃了帝国军的护卫舰分队之后,他继续率领属下向敌军后卫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势。虽然只不过是一支有着六艘船只的小舰队,但利用巡航舰在航速上的优势,他们始终对帝国军保持着有利的射击角度,令对方头痛不已。除海狮号之外,其余几艘担任后卫的战列舰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帝国军炮手们虽然想将这些小船一口气轰个稀巴烂,但由于射界的原因始终有心无力。而如果想要单独调过头来运用侧舷火力的话,就必然会造成阵列的混乱,甚至造成己方舰队的分割和孤立,从而产生严重的后果——这样的结局是任何一位舰长都无法负责的。

通讯鸽不断带来帝国军失利的消息,德鲁伊特号上一片欢欣鼓舞。看来共和国军在兵力调度上所作的努力正在逐渐转化成战术优势,而这样的优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瓦解帝国军整个舰队。然而,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叙拉古心里却隐隐有着一丝难言的担忧——对面的帝国军舰队太少了,实在太少了。

不光缺乏巡航舰和护卫舰的保护,而且军舰总数也只不过与己方相仿……按理来说,帝国军已经在陆地上投入了如此优势的兵力,其海上力量应当也会相当强盛才对。可是,为什么此刻展现在战场之上的,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难道说,他们的实力真的是只有这样而已吗?所以才没有贸然追击自己派出的诱饵分队,选择了中规中矩的正面交锋……其原因,真的是在于兵力不足吗?

一发实心弹就在这时击中了德鲁伊特号右舷,庞大的战舰微微摇晃了一下。对于这艘拥有七十四门火炮的巨舰来说,一两发炮弹的损伤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在这电石雷火的瞬间,叙拉古脑中却闪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莫非……莫非帝国军跟他一样,也都只是在诱敌而已?只不过他用来充作诱饵的是几艘巡航舰,而帝国军……却使用了一整支舰队?

“传我的命令!立刻派出护卫舰进行搜索,确保附近没有其他帝国军舰队!”短暂的失神之后,叙拉古蓦然抓住了副官的衣领,几乎是毫无风度地大吼起来。如果敌人是采取了什么奇策的话,兵力原本就处于劣势的共和国军就更加没有胜利的希望了。不……不仅仅是无法取胜罢了,他和他属下的舰队,恐怕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吧?

事实很快证明少将的直觉是正确的,然而就现在而言却已经有些晚了。因为就在共和国军全力与眼前的敌人交战之时,帝国军真正的主力已然在共和国军的视野之外转过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出现在了战场的另一面——也就是共和国军的南面,与正面迎战的部队一同对其形成了夹击之势。这支舰队的指挥官,帝国皇子亚希·古斯塔夫正高举着手中的佩剑,向全军下达了突击的命令。

在夜幕降临之前,帝国军漆黑的十字纹将主导布达海战场。

 

5

“很好,这样一来就赢了!”

帝国军战列舰“海象”号舰桥之上,乌尼·弗洛茨少将下意识地喊了出来。随着亚希麾下近六十艘战舰的到来,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所率领的分舰队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与逐渐逼近的主力一起,彻底歼灭包围圈中的共和国军就行了。

“各舰,靠近敌人进行猛攻!日落之前,我们要一边看着这些暴民泡在海水里的尸体,一边唱着歌痛饮三大壶朗姆酒!”

处于无比兴奋状态的弗洛茨大笑着向舰队下达了反攻的命令。在他的热情鼓舞之下,海象号进行了凶猛而准确的齐射。尽管不时有炮弹横飞过来,但弗洛茨少将似乎全然不以为意。在他腰间佩着两支装好了子弹的手枪,似乎随时准备来一场接舷战。

作为帝国军方面的诱饵,弗洛茨既要战术上故意表现得拙劣不堪,令对手在尝到甜头的同时放松警惕;又要竭力保持战线的稳固,以均势的兵力顶住对手的侧翼袭击,从而完成亚希皇子精心策划的海上包围圈。这样的双重任务需要指挥官对麾下舰队有着刚性与弹性兼具的掌控能力,虽然弗洛茨少将的战略眼光颇为值得质疑,但其作战的勇猛刚毅却是有目共睹。

在此前的战斗中,弗洛茨少将的分舰队后卫遭到了共和国军巡航舰队极其凶猛的打击。虽然帝国军的战术混乱很大程度上是故意表现出来的,但在炮战中受到的损伤却也不容忽视。共和国军海军上校普莱特以其卓越的战术指挥和舰队掌控能力,令帝国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战列舰“海狮”号的尾部受到严重破坏,侧舷也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大量涌入的海水使得战舰已经发生了倾斜,炮火几乎完全停止;护卫舰溪谷号桅杆折断无法航行,船员们只能在甲板上无助地等待着;护卫舰新月号被猛烈的炮火引爆了堆放在炮位边的火药桶,猛烈的爆炸在侧舷撕开了巨大的缺口,令帝国军水兵们不得不放弃了这艘军舰。

然而,即便是取得了些许的战术优势,共和国军官兵的英勇战斗依旧不足以取得胜利。在这个时候,共和国军与弗洛茨指挥的分舰队距离已经缩短到约三百米,而另一侧的帝国军主力舰队也已经开始向他们进行射击,共和国军就如同面包中的馅一般被紧紧包夹着无法逃脱。由于数量上的绝对劣势和被两面夹击的战略态势,这场战斗的结局几乎已经决定了。

叙拉古少将望着不远处排成战列线开始猛轰的帝国军主力舰队,心脏犹如被撕裂一般。他怔怔地站在炮火之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这么多的战舰,一眼望不见头的如林桅杆与炮口,就算自己拥有再多一倍的兵力也是无可与抗。胜利的渺茫希望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切而迫近的“死亡”。

其实从根本上来说,他和对手使用的计策并无二致,都是用一部分兵力进行诱敌,从而利用敌军的冒进而造成有利于己方的战术态势——只不过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对方的战略居然如此宏大,以至于自己的计策本身也只不过是对方计策的一个组成部分。事已至此,除了对胜利者的赞叹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处于夹击之中的共和国军本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混乱和恐慌,这种绝望的心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他们战斗的热情和效率。不光炮击的频率和准度大打折扣,就连舰船的操纵上也不断出现着失误。原先整齐的战列线顿时乱成一团。混乱之中,五十炮战列舰“乌”号上的水兵由于枪支走火而引爆了火药库,这艘庞大的主力舰上顿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船身迅速折成两段,五分钟之内便沉入了大海。

普莱特上校指挥的共和国军巡航舰队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惨状的发生,为了将本队从危机中解救出来,他们向弗洛茨少将的分舰队发起了新一轮的突击,并成功地将已经受伤的海狮号战舰打得失去控制。然而帝国军巡航舰队的出现却使得他们的攻势再度无疾而终。这支拥有八艘巡航舰和六艘护卫舰的分队是从亚希皇子的本队中派出的,由乌勒·布莱德上校负责指挥。这位身材魁梧的年轻军人,凭借着几乎超出共和国军同僚一倍的兵力,成功挽救了弗洛茨的后卫,并给予了敌人以沉重的打击。

今年三十二岁的布莱德上校是帝国军中的一员猛将,指挥巡航舰队已经有四年,在战术指挥上有着突出才能。但在战略眼光上始终逊人一筹,容易做出意气用事的举动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和弗洛茨少将倒是有些相似。

普莱特上校在强大的敌军面前无计可施,他的旗舰“九月”号已经多处受损,三十六门大炮中只有二十五门还能够进行射击,而人员伤亡也已经超过了两成。为了避免陷入包围,他只能被迫下令全队向北退却。

帝国军舰队并没有追击的意思,在普莱特向北撤退之后,这支帝国军分队也重新整顿了队列,转而袭击叙拉古少将指挥的共和国军本队。与此同时,帝国军的纵火船队也凭借着战列舰舰体的掩护完成了编组,这支由十五艘战船组成的分队从战舰之间的空隙之中涌出,只要指挥官一声令下,就将乘着风高速冲入敌军阵列之内,以其搭载的火油和茅草施以最后一击。

 “集中火力轰击敌人的纵火船!”站在舰桥上的吉斯曼中校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军官。他知道此刻己方已是四面楚歌,所有退路都已经被强大的敌军封死。一旦对方乘此时机发起纵火船攻势,处于包围之中无法进行有效机动的共和国军将面临灭顶之灾!

共和国水兵们也都清楚这一点,在生存欲望的强烈驱动下,德鲁伊特号的炮手们不顾枕藉的伤亡和几乎透支的体力,向乘风而来的帝国军发动了新一轮的猛烈射击,并取得了为数不少的命中弹。然而共和国军的各艘战舰在帝国军近距离的炮火轰击下,早已经颓势尽显,反击的力量越来越弱了。

 

6

战斗进行到这个时候,距离双方第一次交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共和国军的处境已经相当惨淡。三艘战列舰由于船体严重的受创而被迫脱离了编队,等待着他们的只有被帝国军俘虏或是击沉的命运。除此之外还有八艘护卫舰和两艘战舰沉没,幸存下来的舰只也无不伤痕累累。

而即便是付出了这样惨重的损失,共和国军依旧没有哪怕一丝获胜的希望。

难道还有什么奇策可以转败为胜吗?叙拉古苦笑着想道。此时两支帝国军舰队的距离已经进一步缩短,而舰队的空隙之间也出现了帝国军的巡航舰编队,从而彻底堵死了共和国军脱逃的道路。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救了,兵力和战略上的双重劣势已经决定了这场战役的结果。失败已经不可避免了。但是,就算明知必败的结局,身为舰队提督的他应该也还是有什么可以做的。对了……如果能够集中残存战力全力突击的话,或许还有一丝希望从帝国军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中突围出去,哪怕只是不多的几艘……也好过在这里全军覆没。是的,哪怕只有一艘战舰能够存活下去也是好的,就算是一艘船,也可以为共和国多保留一分力量……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叙拉古却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世界都在瞬间颠倒了过来。视野随即变成了一片昏黑,四肢百骸都传来麻木的,深沉的疼痛。紧接着巨大的碰撞声和木材的断裂声闯入耳际,随后是伤者的惨叫声和零乱的脚步声——德鲁伊特号的最上层甲板被一排炮弹击中了。一颗炮弹击碎了叙拉古一直倚靠着的船舷,巨大的冲击力使他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重重跌在甲板上。

几名站在附近的水兵连忙奔到他们的提督身边,只见破碎的木头插进了叙拉古的胸口和左腿,血已经染透了他整齐洁净的制服。

“传话给参谋长……”尚未失去意识的叙拉古用尽全力抓住了一名水兵的衣领,几乎是竭尽全力地说道。“告诉吉斯曼中校,让他代理我的位置,突围……突围……”肢体的疼痛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血的味道逐渐弥漫,攫取了他的神智。

昏沉之中,他只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在半空中飞翔着,如此轻灵,却丝毫不受自己控制。大炮依然在轰鸣,但每一声巨响都仿佛来自于千里之外。那是鲜血的味道吗?淡淡的,腥甜的,闻起来像是失败的悲哀,尝起来像是陈年的酸酒。酒……哪里传来了如此浓厚的酒精味道?混杂在浑浊的空气里,和火药味一道迎面而来——大约是在船舱里的医疗室吧,不会错……那一定是军医的声音,哑哑的好像跟谁都过不去。叙拉古迷迷糊糊地想着,随即失去了知觉。

“弗洛茨这个家伙是怎么搞的,难道将我的命令全部忘记了吗!”

帝国军总旗舰帕里斯号的舰桥上,夏洛特公爵,帝国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皱着眉头向副官下了命令。战役进行到现在,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管是弗洛茨分舰队的故意示弱,还是本队一百八十度的大规模回转包围,都只是他全歼共和国军的宏伟计划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虽然任何一个部分都足以令世人赞叹,但它们毕竟只是一种方法而非目标本身。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即将发起的纵火船攻势——虽然只是任何一个提督都会熟练运用的战法,但却是所有这些奇计的最终目的,击垮共和国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这决定战斗结局的一击却迟迟无法实施,其原因便在于弗洛茨少将所指挥的分舰队。

勇敢无畏的弗洛茨似乎已经忘却了亚希在战前所交代的任务。对胜利毫不怀疑的他只是一味地下令舰队向敌军进行猛烈的炮轰,恨不得立刻将敌舰全部击沉。这样的战术指令使得他麾下的分舰队与共和国军之间的距离不过区区百米左右——在这样接近的情况下,亚希一旦发起纵火船攻势,在将共和国舰队化作一片火海的同时,弗洛茨的部队也很难独善其身。这样的损失是亚希所不希望看到的。

他所掌握的兵力是共和国军的两倍还多,在这样绝对优势的态势之下,取得胜利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一旦弗洛茨的部队由于误伤而受到惨重损失的话,他还有什么脸面再以胜利者自居呢?

“弗洛茨少将是太过留恋与敌人面对面地拼杀了吧。”站在一旁的参谋长杜兰少将这样回答道。“之所以现在还和敌军纠缠在一起,似乎并不是由于战术调度方面的问题,倒像是出于弗洛茨少将的个人意愿——毕竟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子。”

杜兰少将说出这样的话并非是为了对弗洛茨落井下石,而是纯粹出自对战局的分析和判断。虽然平日里弗洛茨的言谈举止确实令他颇为不悦,但作为舰队的参谋长,他毕竟还是将客观判断放在了个人恩怨之前。

“这个蛮勇之徒!”亚希攥紧了腰间的佩剑。“因为他一个人的恋战,就要将我好不容易布置下的战略态势破坏殆尽吗?”

然而,不论他对于局势的变化有多么的愤怒,也已经无法改变目前已经渐趋混乱的战斗。就算弗洛茨在收到通讯鸽带来的命令之后立刻进行战术机动,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与共和国军拉开安全距离。更何况共和国军很可能利用弗洛茨的这一战术动作乘势突围。不管亚希多么的不甘心,他也只能放弃很可能一击制胜的纵火船攻势,转而下令舰队尽量拉近与共和国军的距离,以炮战消灭敌人。

“皇子殿下!”

然而,一个急切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刻倏然传入耳际。亚希转过身去,看见的是副官西古达中尉匆匆赶来的身影。“皇子殿下!先导舰报告,东南方发现新的共和国军舰队,数量不详,预计一小时后进入射程!”

“新的舰队?”听到消息的亚希不由一怔。然而这种失神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抬头望向东方辽阔的海面,右手缓缓伸入衣襟之中,攥紧了胸前那枚金色的坠子。

“佩儿。”

他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低沉声音喃喃着,嘴角边似乎扬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呢……”

 

7

得益于平时充分的训练与有利的风向,布加勒斯特上将指挥的共和国第一舰队仅用了四天时间便从特斯丹朗港赶到了布达海域。考虑到他们还同时带着三十艘笨重的陆军运输船,这样的速度本身就已经能够充分体现出布加勒斯特上将对舰队惊人的掌控能力。然而,由于和勒日方面缺乏通讯,布加勒斯特在听到炮声之前,都一直对布达海上的激战毫不知情。而他此刻在战场上的出现,也纯粹是时间上的巧合而已。

虽然肩负着护卫运输队的重要任务,但平素为人宽厚的布加勒斯特依旧无法对陷入激战中的友军弃之不顾。在分出了一支由巴斯里安上校率领的分队护送运输船只,向西南方向绕行继续向勒日前进之后,以旗舰“特斯丹”号为首,布加勒斯特上将亲自率领着剩余的二十二艘战列舰和十艘巡航舰掉头向北,驶往炮声隆隆的战场。

随着他的出现,布达海上的激战迎来了一天之中的第三个转折。

援军的到来使得奋战了一个下午的共和国军重新鼓起了勇气。尽管在两面夹击之下伤亡惨重,但残存的军舰仍然进行着顽强的抵抗,并给予帝国军以相当的杀伤。在吉斯曼中校的临时指挥下,共和国军开始向帝国军弗洛茨舰队发起最后的突击,他们顶着两侧射来的炮火艰难地完成了转向,在为数不多的护卫舰保护之下,试图从这支较弱的敌军阵列前杀开一条血路。而帝国军则针锋相对地调整了队形,在共和国军前方始终如坚墙般矗立着,并使用链弹集中攻击共和国军舰的帆索,试图令对手失去行动能力。

他们的战术很快取得了成效。位于阵列中间的共和国军战列舰“狄丽昂”号由于桅杆受损而一时失去控制,直直地朝近百米外的帝国军战列舰“海豹”号撞去。“海豹”号上的帝国军水兵紧急调头,但碰撞已经避不可免,狄丽昂号的船头深深嵌入了帝国军战舰的侧舷,脆弱的舰首顿时断裂开来,连弹痕累累的前桅也抵受不住撞击而折断。巨大的冲击力令甲板上的水兵几乎全部跌倒。而在一瞬间的撞击之后,回过神来的水兵们纷纷抓起了武器向跳上敌方军舰,一场血腥的肉搏战就这样开始。在这纯粹以力量和勇气决胜的战斗之中,在人员上处于劣势的共和国军渐渐不支,伤亡越来越大。就连舰长也被帝国军的战斧砍死。

然而,在战场的其他角落,残存的共和国军却看到了一丝生还的希望。从东方驶来的第一舰队舰队为了挽救陷入重围的友军,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好了战斗准备。布加勒斯特上将在短暂地判断了战场局势后,向帝国军弗洛茨分队发起了攻击。这位年高德劭的老将希望能够通过一次短暂而强力的中央突破,分割并击溃帝国军较弱一环,从而将友军残部解救出来。虽然要想获得胜利已经相当困难,但全军覆没的噩运至少还是可以避免的。

布加勒斯特攻击的矛头指向弗洛茨分队的前卫,正与吉斯曼中校所指挥的残军形成了内外夹击之势。已经苦战了三个小时之久的弗洛茨分队虽然以左舷炮火进行了反击,但惨重的人员伤亡却在相当程度上降低了他们的战斗效率,尤其是不少船只的风帆都已经在激战中被打得千疮百孔。遭到严重破坏的船体使得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从而加剧了舰队的混乱,原本密集连贯的阵列此刻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借着这样的机会,有不少于十艘的共和国军战列舰成功突破了包围,进入到友军阵列之中,但是这些船只的弹药几乎都已经消耗殆尽,幸存人员也都疲惫不堪,几乎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受到重创的弗洛茨舰队被迫向北稍作退却以重整队列,在他们后面,由亚希皇子亲自统率的帝国军主力正全力驶来,并在火炮的极限射程上进行轰击。布加勒斯特虽然凭借这短时间的战术优势打开了包围圈,但他仍然没有足以直接挑战帝国军本队的兵力。这位老将随即下令全军重新整队。为了保护已经没有战力的勒日舰队残部,他指挥属下各分队依次完成转向,刚好横在帝国军与友军之间,成为了一道铜墙铁壁般的屏障,护卫着友军缓缓向东退去。

亚希望着不远处整齐退却之中的共和国军舰队,心里不免闪过一丝遗憾。要不是弗洛茨的战术失误,共和国军早就应该在火焰之中覆灭了,而他也可以从容地调度兵力,再度以数量上的优势对这支援军形成包围,从而将其各个击破。然而战局毕竟不能如心中所想一般受人控制,尤其是大海之上,不遂人愿的因素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布加勒斯特上将……”在接到发现共和国军旗舰“特斯丹”号的报告之后,亚希·古斯塔夫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他知道这位年过六十的老将在共和国军界有着极高的声誉,不论是训练还是演习都一丝不苟,是一位不好应付的对手。而此刻他所展现出来的,迅雷不及掩的突破以及一击即脱的果断,都足以证明这位老人所获得的评价并非虚言。

看来自己是有些太过自负了。亚希心中不由这么想道。本以为自己的战术安排无懈可击,却偏偏因为这位老将的出现而栽了跟头——尽管这其中许多因素都不是他自己可以控制的。

战争……这就是战争啊。出乎意料之外的变数永远都存在着,任何完美的计划都可能在顷刻之间被打得支离破碎。在海洋的怒涛之中,又有谁能够掌握不败的法则?

“殿下,是否立刻出动本队进行追击?”在他身后一直侍立着的舰队参谋长杜兰少将上前一步,试探性地问道。“敌人虽然获得了增援,但我们仍然拥有六十艘以上的战舰,战斗继续进行下去的话,依旧是对我们有利的。”

“不。”然而亚希只是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了一句。

他的视线在参谋长身上略作停留,随即又转回到了咫尺之外的战场。除了几艘失去航速无力脱逃的伤舰之外,大多数幸存的共和国军战舰都已经突破了包围,在布加勒斯特的掩护下开始退却。这场战斗似乎已经进入尾声了。纵然发起新一轮追击,在敌方严密的戒备下也只不过是画蛇添足,对于战局并不会有任何本质上的改变。

“难道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亚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尽管已经击溃了勒日驻留舰队主力,但这样的结局对于帝国军来说,实在很难称得上是多么伟大的胜利。然而他并不是一个长时间沉浸在失败情绪中的人,虽然遭到了失利,但他的思绪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是继续向东追击布加勒斯特的舰队呢,还是掉头撤离战场,以医治伤兵和维修船只为第一要务?

不过,不管他作出哪一种选择,向勒日方向的进军都应该取消了,毕竟港口的驻留舰队已经基本被消灭,而他麾下这支受到不小损伤的舰队,也缺乏攻占港口的能力——用军舰去和岸炮决斗显然是愚蠢的。

然而,就在这电石雷火的一刹那,亚希脑海中却蓦然想起一件事来。是的,勒日港……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呢?那个处于围困中的要塞城市,与共和国本土只能由海路联通的孤岛,以及突然出现在附近海域的,由名将统帅的增援舰队——这里面的关联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居然到了现在才刚刚意识到!

“传令给鲁迪上校。”年轻的皇子忽然冷笑起来,抬起了戴着纯白军官手套的左手。冰蓝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微光。“让他即刻脱离本队,向勒日港口方向搜索,本队不必清理战场,整队后立刻跟在鲁迪上校的后面全速前进——”

“各位,让我们去收获上帝赐予我们的胜利!”

 

8

“就要到了!勒日港就在眼前了!”

近在咫尺的目的地令共和国运输船队爆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这支编队在脱离布加勒斯特上将的主力之后,为了避免被清扫战场的帝国军发现而向西绕行了一个多小时,随后才回到原先的航线上来。等到依稀能够望见港口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血红的太阳正从东方缓缓升起。一些船员从舱里拿出了朗姆酒,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疲惫的身心。

不过,负责瞭望的船员很快发现,前方隐隐绰绰地出现了桅杆的踪迹,看上去似乎是一支整装待发的舰队。然而这并没有引来任何的担忧,毕竟帝国军舰队还在远处作战呢,出现在眼前的,八成是勒日港内驻留的友军,前来确认他们身份的吧。

“这些要塞里的家伙,看到我们到来一定高兴坏了呢!”听到这个消息,搭乘着运输船的陆军士兵们纷纷笑着说道。他们属于特斯丹朗第1燧发枪兵团,由于来自共和国首都特斯丹朗,因此又被称为第一首都团,是共和国最为精锐的常备步兵团之一,拥有近三千名士兵。其成员大都是来自特斯丹省当地名门的志愿者,因此不论战斗力或是名声都相当出众。除了他们之外,这支运输队还装载了足够一万人使用半年的弹药和粮食,对于重围中的勒日来说,这些物资和人员实在是弥足珍贵。

从港口方向驶来的舰队逐渐逼近,但由于黎明黯淡的光线,瞭望员们始终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为了保险起见,分队指挥官巴斯里安上校亲自率领座舰‘西敦’号驶出阵列,试图与对方进行联络。

然而,就在上校走出军官舱的时候,对面的舰队却蓦然转向共和国军的左侧,将全部侧舷火炮对准了毫无戒备的运输队,随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鸣!

“我是‘西敦’,立即停火!我是‘西敦’!立即停火!”

共和国军战舰徒劳地用旗语向对方表明自己的身份,试图阻止这一“误击”行为。但这些“友军”却用更多的炮弹作了回答。巴斯里安上校被一发炮弹拦腰打中,身子几乎在一瞬间被打成了两截,顿时倒在血泊之中——他到死也没有想到,这些从勒日港方向驶来的“友军”居然会是帝国军的战舰。

这支攻击他们的帝国军舰队由安卡诺·鲁迪上校指挥,拥有十二艘巡航舰和十艘护卫舰。他们将绣着帝国十字标志的风帆反向悬挂,这样就骗过了毫无防备的瞭望员,从而将共和国军笼罩入炮火轰击的范围之中。由于他们果断而迅速的行动,共和国军在即将入港的时候遭到了突如其来的打击,美好的幻梦顿时破碎。

“开火!开火!”

猝不及防的共和国军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开始了还击。然而,他们才刚刚射出三轮齐射,右舷却又出现了一支绣着漆黑十字纹的舰队,呼啸的炮弹随即朝队列后方的运输船凶猛袭来。这是由帝国军上校乌勒·布莱德指挥的巡航舰队,也是先前击退普莱特分队的功臣。在他们的侧翼打击之下,数艘运输船被炮弹击伤。甲板上的船员和陆军士兵们顿时伤亡枕藉。

“皇子殿下真是神机妙算。”

望着眼前庞大的共和国军运输队,站在旗舰“茉莉”号舰桥上的安卡诺·鲁迪上校不由暗自赞叹。身为舰队提督的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在极短的思考之后,就判断出布加勒斯特在战场上的出现绝不是毫无理由。如果是为了侦察敌情的话,那么勒日港内的巡航舰也就够用了,共和国统帅部之所以会如此迅速地向布达海水域派出舰队,其动机必然是为了向勒日方向进行增援——这一点本来谁都能想到,但持续数个小时的血战和共和国军残部突围而去的战术失败始终占据着他大部分的思绪,反而忽视了布加勒斯特舰队的本来目的。

但是,一旦想通这里面的关系的话,局势也就变得相当明朗了——笨重的运输队不能像巡航舰队一样高速航行,虽然领先了几个小时的路程,但要想追上他们却也还是很轻松的事。在毫无准备的共和国军面前,鲁迪完全达成了战术的突然性。

作为一名在从军近十年的资深军官,安卡诺·鲁迪已经见识过了无数贵族子弟。一般说来,大部分在军舰上任职的贵族军官们都只是将这段经历当做日后升官的资本,关心航海,关注海军的人少之又少。而就算偶尔有几个对海洋抱有热情的,其才干也大都平庸。能够处理好军舰日常的运作就已经相当不容易,更不要提领导者的魄力和指挥艺术了。然而那位站在旗舰甲板之上,有着冰蓝色双瞳的青年皇子,却隐隐然令他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气魄——能够第一次领兵便导演出这么一场包围战已经相当难得,而在局势变化之时冷静机变,以迅捷无伦的判断力和行动力抓住敌方漏洞,则更令他心折。这并不是偶然的幸运,而是即将闪耀世人的将星初次显露的光芒。就算在整个帝国之中,拥有这样能力的提督只怕也没有几个。

是的……这位年轻的皇子,与其他庸庸碌碌的贵族子弟截然不同。如果跟着他的话,说不定即便是平民出身的自己,也会有如同星辰般闪耀的一天呢。

“拉近和敌军的距离,炮火集中攻击运输船队——全军突击!”

随着鲁迪振奋人心的指令,“茉莉”号又一次调整了它的航向。在它身后,排列整齐的帝国军战舰扬着漆黑的十字旗如波涛般涌来。鲁迪望着炮火连天的战场,心中已经暗自下了决定。既然遇上了这样值得托付的主帅,那么他这个作为下属的,也应该用战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才是。

 

9

就在共和国军运输队几乎陷入绝境的时候,布加勒斯特上将指挥的第一舰队主力终于赶到了战场。

虽然救出了大量友军,但上将的心里始终担忧着先行出发的运输队。这支速度缓慢而缺乏保护的分队携带有大量的粮食和武器,是要塞守军能够继续坚守下去的保障。如果它们不能安全到达的话,那唐克坦半岛就注定要丢失了。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帝国军似乎并不知道这些运输船的存在,看上去也不像是准备强攻勒日港的样子。毕竟在经历了这么一场血战之后,就算是兵力充沛的帝国军也不免要回到母港进行补给和维修吧?

于是,在送走了勒日舰队残部之后,布加勒斯特上将率领舰队重新出发了。由于队列中包括了大量体型庞大的战列舰,这支队伍的航行速度相当缓慢,因此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帝国军巡航舰队的后面。当他们赶上运输队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了。

“到底还是被识破了吗……”望着炮声隆隆的战场,布加勒斯特不由摇头叹息。既然运输分队已经暴露在了帝国军的炮口之下,那么,紧随而至的必然是比昨日更为艰辛的血战。

在这这种情况之下,兵微将寡的一方避不可免地面临着更为严峻的考验。

“全军突击,保护运输队向勒日港撤退!”

在上将的命令之下,全速前进的第一舰队主力很快便冲破了帝国军少量几艘护卫舰的阻挡,与运输队完成了汇合。而苦战中的共和国水兵们,也似乎看到了一丝获胜的希望。

在援军到来之前,共和国军几乎已经陷入了绝境。在敌人密集的炮击之下,已经有三艘运输船受到重创,一百多名陆军士兵或死或伤,而负责掩护任务战舰损失则更加巨大。总共十八艘舰船之中,有两艘护卫舰严重进水即将沉没,一艘巡航舰和三艘护卫舰重度受损,一艘护卫舰桅杆折断失去动力,而其余军舰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水兵的死伤更是触目惊心。

站在“特斯丹”号舰桥上的布加勒斯特望见这副凄惨的景象,不由心如刀割。然而,此时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感伤了。因为在他面前,帝国第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所亲自指挥的帝国军主力,已经借着巡航舰队奋战的这段时间赶到了战场。

这次战斗通常被后世称为第二次布达海海战,以便与前一天发生于勒日驻留舰队与帝国军之间进行的“第一次布达海海战”进行区分。这也是布加勒斯特和亚希·古斯塔夫这两位名将之间,唯一的一次正面对决。

总体而言,帝国军拥有着极大的兵力优势。虽然在前一天的血战中也受到了相当损失,但此刻亚希能够投入战场的,依然有近四十艘完好无损的战列舰和数量与之相当的轻型舰艇。不管对哪一方而言,这都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与之相比,共和国军作战舰艇的数量则只有对手的一半,而且在战略上陷入了帝国军的包夹之中,正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境地。然而对他们来说,胜利的条件却简单得多——只要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程,就可以进入到安全的港口之内,从而结束这毫无希望的战斗!

为了击破共和国军的运输队,亚希采取了简单的复纵阵。作为主力的四十艘战列舰排成两列一字展开,前排的各舰之间保留一至二百米的缺口,第二列战舰则处在两百米之外的位置,舰首指向相反方向,以侧舷对准这些狭窄的缺口。从而以战舰的舰体和炮火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彻底封锁住了通往港口的道路。而鲁迪上校和布莱德上校所指挥的巡航舰队则继续在两翼进行骚扰性质的攻击,试图将对手驱赶到这一道战舰之壁前。

这一战略乍一看似乎欠缺弹性,但却恰恰命中了共和国军急于入港的心态,使得这最后的通道变得艰难而危机四伏。然而艰难并不意味着不可能。毕竟,只要共和国军突破了这一道防线,帝国军就再也没有力量能够阻挡他们入港了。

然而即便是突破了又能怎么样呢?亚希冷笑着望着海面。区区几艘战舰,放他们逃走也就是了——要想击沉全副武装的重型战舰本来就不容易。但那些笨重而脆弱的运输船可就不一样了。消灭这些船只,就是摧垮了勒日要塞最后的希望。其影响绝不啻于一场漂亮的歼灭战!

为此,巧妙地玩一些心理花招也是必要的。

“鲁迪分队继续对敌军施加压力,布莱德分队装出不敌的样子暂时退却,有必要的话,就算丢一两艘军舰给敌人也是可以的。本队右翼各舰,在收到下一步指令后为布莱德分队让出一条通道,队形变换要慢,装出陷入混乱中的样子。”

通讯鸽带着亚希的命令飞往帝国军各舰。与此同时,亚希本队的防线也已经基本构筑完成。而在他们左舷前方约一万米的位置,布加勒斯特上将指挥的舰队正全速驶来。

乌勒·布莱德上校根据亚希皇子的指示,故意放弃了对共和国军右翼的袭扰,转而率部向本队方向后退。由于两军的距离只有不到三百米,布莱德分队的转向使得战舰脆弱的尾部完全暴露在了共和国军炮火之下,两艘护卫舰因此受到重创逐渐掉队,但布莱德的主力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继续调头逃跑。

共和国军右翼看到这一景象之后,炮火便纷纷集中到了这两个不幸的掉队者身上。一些军舰甚至在巨大诱惑的驱使下离开了队列,试图追击落跑中的布莱德分队。然而通讯鸽传来的命令却随即将他们赶回到了原先的阵列之中——经验丰富的布加勒斯特上将看出帝国军举动的异常,于是迅速制止了那些冲动的属下。

但对于掉队的帝国军护卫舰,布加勒斯特却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很快其中一艘便在共和国军密集的炮火下沉没,另一艘的桅杆则被链弹击断,船员纷纷跳上舢板逃离,只留下了甲板上狼藉的尸体。

布莱德上校的诱敌之计并没有奏效,反而失去了两艘护卫舰。虽然不过是小败,但却也严重挫伤了这位青年军官的自尊心。然而,在亚希明确的命令之下,他也无法再予以还击,只得悻悻退去。

与此同时,鲁迪上校所指挥的左翼分队也遭到了失利。在共和国军主力加入到战斗中后,他属下的巡航舰和护卫舰顿时丧失了火力上的优势。在布加勒斯特的亲自指挥之下,共和国军战舰采取集中火力的战法,由三艘甚至更多的军舰集中射击一个目标,并以摧毁敌方火炮为第一优先。在他们精确的射击之下,数艘帝国军护卫舰的火炮甲板被摧毁,顿时失去了反击的力量。

作为一名优秀的提督,鲁迪在此时表现出了极为杰出的战术指挥能力。面对共和国军压倒性的火力优势,他果断下令部队后撤避其锋芒。然而就在共和国军以为对方已经被击退,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其他地方的时候,鲁迪所部却又如离弦的利箭一般猛扑过来,向共和国军的侧翼射来猛烈而精准的炮火。

这种一击即脱的战法,令布加勒斯特也不由心生赞叹。

火光,血肉,硝烟,从四面八方笼罩着海面。白发皓然的老将望向残酷的战场,一种无边的沉重感占据了他的心脏。战斗进行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从军数十载的他也已经无能为力。宛若红莲般的血与火……将会把这一切都吞没吧?

带着凄凉的心情,布加勒斯特走入军官舱中取出鹅毛笔,在羊皮纸上迅速写下了数行字。“副官。”他朗声唤道。“带几个人进来,将这上面的内容向各舰传达。”

说到这里的时候,上将扬起了手中的纸张。“不论是用通讯鸽,舢板还是别的什么手段,确保每一个分队,每一艘战舰都能够听到。”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随即继续说道。

“在明白了这次作战的计划之后,各舰有权选择是否遵从。如果对本官不认同的,可以自行向特斯丹朗撤退。”

炮声轰鸣,风声呜咽。血肉的味道飘散在空中化作了冉冉硝烟。在连续两天舍身忘死的血战之后,厮杀着的双方都已经精疲力尽。尽管如此,鹿死谁手依旧不可知晓。

 

10

一月二十二日正午时分,布达海上的鏖战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初次统帅大军的帝国皇子亚希·古斯塔夫在交战中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指挥才能。在判断出共和国军的目标之后,通过一系列果断的战术调动,他成功地捕捉到了共和国军的运输队,并获得了不小的战果。

然而他的对手,六十岁的共和国军海军上将布加勒斯特却随即以同样迅捷的行动和坚毅扎实的战法挽救了局势。这位老将在共和国海军之中不仅资历最老,其指挥能力也堪称一流。在他的指挥下,共和国军虽然受到较大伤亡,但依旧走出了最初的危机。

 “战列舰掩护侧翼,护卫舰向负伤的运输船靠拢,提供伤员救治和船只维修的帮助。”

与亚希相比,布加勒斯特的命令要显得温和得多,而这也是他深得军心的原因之一。作为共和国屈指可数的元老级别将领,布加勒斯特执掌第一舰队已经超过十年,每一艘战舰都如同他的孩子一般。即便是面临着如此强大的对手,即便是心中已经存下了玉石同碎的念头,他也不愿意让属下付出不必要的牺牲。

但这么一来,共和国军方面可用的兵力就更加稀少了。在昨日拯救勒日舰队的战斗中,已经有战列舰巡航舰各一艘由于受到重创而撤退,再加上保护运输队时损失掉的舰船,布加勒斯特此时只有三十五艘相对完好的军舰,其中二十艘是战列舰。而他的对手,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皇子则拥有着超过两倍的兵力。

亚希皇子虽然手握重兵,但在同时却也有着一个极大的隐患——敌方的海军基地勒日军港就在不远之外的地方。他的舰队虽然强大,但也不敢冒着岸炮的火力直接攻击港口。毕竟在狭窄的水道上,一旦有船只因中弹或是触礁而堵塞了出入口,那整支舰队就等于是陷在了海港里任人宰割了。

因此,帝国军唯一的机会就是抢在共和国军入港前的这一段时间里,给予对手以致命的打击。为此亚希又一度玩起了他在昨天战斗之中就使用过的诱敌战术。然而,久经风霜的布加勒斯特并没有上当。在以密集炮火杀伤帝国军的同时,他麾下的舰队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令敌军无计可施。

由于帝国军巡航舰队在侧翼的威胁已经基本被排除,一度陷入危险之中的运输船队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在他们前方,共和国军第一舰队的主力排成了三列纵队,最中央是轻快的巡航舰,而战列舰则分别布置在两翼,保护着运输队向勒日港前进。

尽管受限于运输船的航速,共和国军前进的速度相当缓慢。然而即便如此,进入港口岸防炮射程所需要的也只不过一两个小时罢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帝国军的胜利似乎已经颇为渺茫。然而,随着诱敌战术的失败,帝国军本队又重新开始了行动。在亚希的指示之下,第一列的各舰开始向左舷运动,而第二列则转向右舷。由于两支分队本来就位于相反的行驶方向,这一战术行动使得原本呈复纵阵的帝国军舰队两翼开始朝内弯曲,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月阵。而共和国军正处在这个半月阵的凹面,即将受到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

“各舰听令,全炮门射击。目标:敌人的运输船。开始进攻!帝国万岁!皇帝万岁!”

“帝国万岁!皇帝万岁!”

站在帕里斯号舰桥上的亚希向全舰发出了振奋人心的指令。随即全舰近五百名官兵全都高呼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一舰接着一舰,很快整支舰队都传来了水兵们激奋而澎湃的呼声——随着海风传到咫尺之外的共和国军舰队之中,令饱经风霜的布加勒斯特都不禁为之动容。

“帝国万岁!皇帝万岁!”

潮水般的声浪之中,帝国军各舰开始了炮击。

 

11

四十艘帝国军战列舰,包括八艘炮数在六十四门以上的一等战列舰和三十二艘与之相对应的二等战列舰开始了凶猛的炮击。它们的主要对手是二十艘位于队列两侧的共和国军战列舰。其中又分为四艘装备了七十四门火炮的超一级,六艘装备六十四门炮的一级和十艘拥有五十门炮的次级战列舰。虽然双方分类标准和名称有所差异,但单舰的战力基本旗鼓相当。共和国军正面临着以一敌二的不利境地。

然而在这场最后的决战之中,数量上处于劣势的共和国军却反而打得气势如虹。帝国军方面不断有战舰被炮弹命中,但自己的战果却不尽如人意。这充分展现了交战双方士气和训练水平上的差异。作为共和国军翘楚的第一舰队,纵使身处绝境也依旧无所畏惧,其炮术更是令帝国军同僚也不得不叹服。

“如果我的属下也都能像他们这样出色,这场仗早就打赢了!”

在旗舰“帕里斯”号舰桥被一发炮弹命中之后,亚希看了一眼自己被碎屑划破的制服,不由皱起眉头这样说了一句。虽然帝国军的水兵也相当勇敢,但与对手的战术水平相比仍然相形见绌。而他手下的指挥官们,不论是鲁迪,布莱德,还是蛮勇无畏的弗洛茨。虽然都有着相当程度的战术指挥能力,但与对面那位共和国老将相比却还是差了一大截。

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作为主帅的他并没有办法完全掌握属下们的行动。而昨日未能及时歼灭共和国被围舰队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为了弥补这些过失,就要有更多的血肉挥洒在这大海之中。

此时交战双方已经接近到两千米。随着距离的缩短,帝国军炮火优势也就越来越突出。由于在战略上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帝国军大部分战舰都能从容向共和国军倾泻炮火。而共和国军由于阵型的原因,除了少数位于前部的军舰可以充分发挥火力之外,大部分战舰都只能用少数几门舰首炮进行还击。这种态势是相当不利的,更何况他们的兵力本来就只有对手的一半。

“殿下,敌军已经很近了……恕属下无礼,但殿下乃万金之躯,还请先行到舱里暂避。”

望着站在弹雨之中的年轻皇子,参谋长杜兰少将不由上前劝阻道。

“暂避?”然而亚希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作为舰队提督,如果不身先士卒,又怎么有资格统帅全军?更何况……”他停顿了一会,冷笑道。“我还真的很想看看,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这位老将还有什么手段。”

“副官,除了通讯鸽之外,再派出联络舢板向全舰队传令,各巡航舰队重新发起攻击,本队逐渐收拢包围。等敌军冲到阵列前的时候,不要阻拦,放战舰过去,转而轰击后面的运输船,重点攻击索具和风帆,就算不能击沉也要让它们动弹不得!”

年轻的皇子迎风站立着,海洋倒映在他冰蓝的双瞳之中,硝烟凝成的烟云如同漆黑的披风。和红黑两色的军服一道闪耀着令人神夺的光彩。

在他面前,是燃烧着血与火的海洋。

“各舰全力保卫运输船,就算是被击中也不能退缩。舰长战死了副舰长指挥,副舰长战死了就由大副顶上,一步也不能后退!各位,战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再往前一步就是勒日港了!为了共和国,为了民主主义,前进!”

布加勒斯特脸上被弹片擦伤,血污模糊了他的视线。但即便如此,这位老将依旧坚持站在旗舰舰桥之上,指挥着已经残破不堪的舰队。为了能将运输船安全送入港口,他放弃了将舰队展开以发扬炮火的做法,反而将战舰布成一个环形,将运输队包裹其中,以舰队作为保护运输船的盾牌。

“这些人是疯了吗?这种像是面团一样的阵型,还打什么仗?”

帝国军“茉莉”号巡航舰上,安卡诺·鲁迪上校不由脱口喊道。“炮火完全无法发挥,整个舰队也就等于是被动挨打了啊……布加勒斯特这个老家伙,为了保护运输队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一支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舰队,其存在价值要远远高于一支毫无经验的运输队——这样的道理谁都应该明白。只要舰队存在,抵抗的力量就不至于瓦解。然而此时此刻,布加勒斯特的战术调度,却显然是将运输队的安全置于一切之上——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有悖常理的。

这位六十岁的海军副司令,共和国声名显赫的老将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鲁迪没有办法去猜测。然而不论是愚蠢,是名不副实,还是另有原因……帝国军的炮火都已经不可能停止了。

“全舰队,全力开火!”

而在战场的另一侧,帝国军上校乌勒·布莱德也正冷冷地望着这一切。

在诱敌战术遭到识破,反而损失了两艘护卫舰之后,布莱德心里始终怀着能够一雪前耻的希望,观察着共和国军的态势。在收到亚希皇子的命令之后,他当即率领舰队重新发起了攻击。

“既然他们一心寻死,那我们就推他们一把!”

以旗舰“桔梗”号巡航舰为首,十二艘帝国军轻型舰艇如一道黑箭直指向共和国军的右翼。他们的行动迅速之极,甚至比位置更近的鲁迪分队更快进入交战距离。但此时的共和国军已经用战列舰加强了翼侧和后方的防备,布莱德不但没能攻击到运输船,旗舰“桔梗”号反而受到了战列舰“琥珀”号和“群青”号的攻击。只不过这些共和国军军舰在长时间激战之后,反击炮火已经大大削弱。桔梗号虽然处于突出的位置,但也不过中了一弹而已。

 

12

“是这样吗?很好……很好……”

当共和国舰队前进到离自己不过数百米距离上的时候,一直疑惑重重的亚希终于明白了过来。

不惜牺牲自己,不惜牺牲属下的舰队,这位老将所做的一切全然是为了将运输队护送进港。就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目标而已,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计策——为此他抛弃了一切理所应当的舰队战术。视帝国军阵列的“混乱”若不见;宁可将自己置于砧板任人鱼肉也不愿展开舰队进行一场正面对决;甚至在安全地带已近在咫尺的时候,他也没有被求生的本能所驱使,用全部舰队进行最后的一次突击——如果他这么做了的话,纵然运输队必然会付出较大损失,但舰队主力至少还是可以保存下来的。

然而,不论如何,布加勒斯特已经作出了他的选择。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共和国军舰队一头扎入了帝国军的阵列。

为了展开半月阵,帝国军原本的双层战列已经不复存在,战舰之间的间隔也就没有办法填充。在共和国军的全力突击之下,这道防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维持住了。首当其冲的是拥有七十四门火炮的一等战列舰“西北”号。这艘战舰在射出最后一轮齐射之后,共和国军巡航舰“十月”号便冲了过来。由于躲避不及,又或者是共和国军根本没想过躲避——这艘巡航舰撞上了“西北”号的舰首,将这艘庞大的战列舰撞得向右舷偏移过去,相撞之后,十月号迅速调头想要撤离,但一些西北号的水兵早已跳上了这艘巡航舰,杀死操纵索具的船员,朝着船舱猛扑过去。

类似的战斗不断上演着,帝国军各舰虽然以猛烈的炮火进行轰击,但勇敢的共和国军依旧达成了突破。除了一些陷入接舷战的船只以外,其余战舰依旧紧密保卫着位于阵列中央的运输队。然而此时这些守卫者的数量已经大为减少,即便是存活下来的船只也全都已经千疮百孔,从军官到普通水兵无不血流成河。

共和国军战列舰“群青号”作为右翼分队旗舰,在连续两天的战斗中遭受了极为惨重的人员伤亡。而在强行突破帝国军最后防线的时候更是遭到近距离上的葡萄弹射击,包括舰长和大副在内的数十人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密集的弹雨所打倒。战舰本身更是惨不忍睹:两根副桅已经倒塌,主桅摇摇欲坠,连那面绣着共和国天秤标志的白帆都被撕去了一大片。甲板上布满尸体,鲜血和海水在船舱里积成了池塘。原本装载了五十门大炮的火炮甲板此刻也早已经残破不堪,右舷炮手几乎全部伤亡,仅剩的几门火炮在左舷炮手的操作下,勉强进行着反击。

“弟兄们,弟兄们!继续战斗,不要退缩!”右手的三根手指已经被炸断,大副一边用破布包裹着手上伤口,一边检查着伤员的情况。此刻甲板上残存的水兵已经不多,就连舵手也被一阵紧随而来的霰弹打成了筛子。于是神智已经有些迷糊的大副快步跑到船舵旁边,伸出仅剩的左手一把抓住,继续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大家要拼尽全力战斗!再多撑一刻,再多撑一刻就安全了!”

一发实心弹就在这时再度命中,巨大的冲击力令他整个身子都失去了重量。被血污模糊了的视线之中,隐约看见了一只紧紧握着船舵,在风中飘动着的左手。是哪个家伙这么不走运。大副昏昏沉沉地想着。手被打断了,可就……可就接不回去了呵……

天地就在此时旋转起来,随即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一幅浸满了鲜血的羊皮纸从他怀里跌落出来,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楷写着来自布加勒斯特上将的命令。

“第一舰队听令。共和国危难之际,陆海两军当携手并肩,共赴疆场。现绝体绝命之际,本官当化身坚盾以守护陆军之同僚。以本官之残生,换得陆海军精诚一致。希各舰明我辈之重任,以运输舰队之安危为第一要务,莫以个人生死为念。”

署名:第一舰队提督,布加勒斯特上将。

 

13

当战斗平息下来的时候,布达海上只剩下了满目的残骸与尸骨。

在舰桥上指挥了一天的亚希独自走进军官室,也来不及换下那沾满了油污与尘埃的红黑色制服,直接就躺倒在了樱桃木长椅上。在这场持续了四个多小时的战斗中,他确实已经竭尽心智。而共和国军为了保护运输队而付出的惨重伤亡更是令他触目惊心。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亲眼望见一艘燃着熊熊大火的共和国护卫舰,脱离了队列向“帕里斯”号的尾部撞来。两舰交汇的时候,他清楚地望见了甲板上狼藉的死尸——这艘船上已经没有活人了。

在这场被后世称为“第二次布达海战役”的交战中,帝国军付出的代价是八艘舰船的沉没,其中大部分是小型的护卫舰。大多数战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人员伤亡约在一千上下。而共和国军则付出了十二艘战舰和两艘运输舰沉没,九艘重创后被俘的惨重代价,人员伤亡超过三千,大多数都是在最后的决死突击中被帝国军霰弹和葡萄弹杀伤的。即便是幸存下来进入港口的舰只,也有相当一部分失去了作战能力。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作为保护对象的三千名陆军士兵仅有两百人左右伤亡,物资也有约八成安全抵达。

然而为了这些成果,共和国却付出了一个巨大的代价。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者,共和国海军副司令,第一舰队提督布加勒斯特上将在突破帝国军阵线的时刻受到炮击,光荣战死。

和亚希皇子一样,布加勒斯特也始终坚持站在舰桥上指挥舰队。他的旗舰“特斯丹”号处于队列的正前方,紧随在巡航舰“十月”号和战列舰“海棠”号的后面,准备从帝国军战列舰“西北”号和“海豹”号中间的空隙处驶过去。然而“十月”号随即由于不明原因撞在了“西北”号的舰首,随即陷入到肉搏战之中。两舰因此而偏离了方向,迫使跟在后面的“海棠”“特斯丹”两舰也不得不仓促避让。就在它们转向的时候,注意到这一事态的帝国军战舰纷纷开始对其开火。布加勒斯特的副官首先被打倒,上将俯下身子查看他伤情的时候,也被随后射来的葡萄弹击中胸口和腹部。几分钟后便没有了呼吸。

接到来自杜兰少将的,关于布加勒斯特死讯的报告之时,亚希心里只感到一阵麻木。

“少将。”他望着站在舱门口的参谋长,叹了口气。

“据你所知,布加勒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共和国海军的第二号人物,以温和友善著称。”杜兰少将回答道。“据说他对属下官兵极为关爱,甚至有人将他称为‘第一舰队的父亲’。”

“是个关心下属的老爷爷么。”亚希苦笑起来。“但是这样的人,却能为了保护区区一支运输队而不惜将自己的舰队置于死地。为了几艘运输船,数以千计的官兵战死了。这样的行为,可不像是一个‘父亲’会做出来的呵。”

“下官不才,不明白这里面的原因。但他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杜兰少将,你今年多少年纪。”

亚希抬起头来,蓦然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

“下官今年三十三岁。”虽然不明就里,但杜兰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三十三岁,这个年龄比我整整大了十岁,但就算将我们的年纪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那位已经战死了的上将。就算现在及不上他,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亚希忽然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少将。”他随手理了理制服的衣襟。“派一艘护卫舰去勒日,通知那些被自称‘共和国’的暴民们。帝国海军将对运送布加勒斯特上将遗体的船只网开一面不予攻击。如果他们想把上将送回特斯丹朗的话,现在正是时候。”

“是。”杜兰少将略一鞠躬,转身退出了舱室。

数天之后,布加勒斯特上将的死讯传遍了共和国每一寸土地。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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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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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看正文,先回答作者的问题。:a4:

原来如此!多谢大大解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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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我把字稍微调大点

第三章 普罗耶什蒂事件

1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九日,西岚帝国向兰德尼共和国大举进攻。

一月十一日,兰妮河以西全部共和国领土沦陷,帝国军开始进攻新西斯塔要塞。

一月十三日,帝国军兵临勒日。

一月二十一日,帝国军于布达海击溃共和国勒日驻留舰队。

一月二十二日,帝国军击溃共和国军第一舰队主力。

开战半个月不到,一连串的失利消息就接踵而至,如同阴霾般笼罩着整个共和国。

这场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尽管在各条战线上都遭到帝国的突然袭击,但共和国的公民们仍然保持着相当的乐观情绪。认为这一次的战争定然会像两百年前那样,以自由和民主的胜利而告终。而他们之中的不少人甚至抱着如此的希冀,指望着共和国能够借此机会一举击破腐朽陈旧的西岚帝国,凭借自由民主的号召,将那些处于专制统治之下的人民解救出来——心中抱着这样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在政界之中则更为流行。因此,面临着突如其来的战争,他们不仅没有惊慌,反而将其视为摧垮帝国统治的绝佳机会。

“打到南方去,将自由赐予帕里斯城的人民!”

这是何等激进的思想。然而即便是精明强干如蒂安大议长,也无法从根源将其消除。人们开始在各地游行,激励军队去反击敌人,甚至在军部之中也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反攻计划。虽然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将领都不会认为它有任何的可行性。毕竟从力量对比上来看,帝国军投入进攻的兵力至少是共和国动员力量的三倍,而它在人口和国力上的潜在优势则更为庞大。在发起所谓的反攻之前,至少要先凭劣势的兵力守住现有国土才行。

兰妮河一线坚固的棱堡体系和勒日守军的奋战,使得帝国军陆上进展缓慢。十多天的进攻下来,新西斯塔的防御体系依旧总体完好,而守军的伤亡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勒日方向在获得海上补给之后,也凭着要塞打得相当出色。然而,相对于陆军轻微的损失,共和国海军的伤亡则令人痛心疾首。在布达海的激战之中,共和国军勒日驻留舰队被打残,参战的四十一艘舰船里有三分之一被击沉,三分之一在重伤或失去动力之后被帝国军捕获,得以脱逃的只有九艘战列舰和六艘巡航舰。随后共和国军第一舰队也加入了战斗,虽然成功完成了向勒日运送增援的任务,但在战略上陷入孤立态势的共和国军又损失了超过二十艘战舰。连同他们的提督,共和国军最优秀的指挥官布加勒斯特上将一起,消失在了布达海的汪洋之中。

只是这么一战,共和国历来引以为傲的海军部队就已经遭到了极为惨重的损失。抛开战舰不谈,光光布加勒斯特这一个名字就已经足以令整个共和国痛心疾首,更不用提另外两百余名军官的牺牲——几乎接近共和国海军军官总数的三成。而这种损失对于缺乏后备人员的共和国来说,尤为显得致命。

对于一支海军来说,最重要的并不在于船只的数量,也不是火炮的多寡,而在于水兵和军官的素质和水准。共和国军在布达海海战中之所以能以劣势兵力屡屡获得战术上的胜利,其原因就在于比帝国更加优秀的兵员。这次共和国海军触目惊心的损失,可以说是从根本上打断了她的脊梁——不仅是军事层面,在民众的心理层面更是如此。

毕竟与帝国相比,共和国陆军的弱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因而,共和国的民众大多将希望放在了海军身上,希望能够通过海军的英勇战斗,为陆上作战争取到更为有利的战略态势,甚至能够在给予帝国人以痛击之后,逼迫他们重新考虑对共和国的侵略作战是否值得。这些梦想虽然遥远,但都的的确确存在于共和国人民的心里,成为他们心理最后的安全保障。

一旦知道连海军都遭到了如此惨败,那么一直乐观支持着战争的民众们,或许也会从此失去信心吧?

出于这样的考虑,军部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布达海惨败的消息告知社会各界,而是将回到特斯丹朗港的海军官兵们集中控制起来,以训练和重组为名严密杜绝他们和外界的沟通。与此同时,通过《共和国日报》等媒体向民众发布修改后的战报,以稳定市民的情绪。

“一月二十一日,勒日驻留舰队为维持勒日海上补给线而主动出击,不幸陷入优势帝国军之包围,双方陷入苦战。布加勒斯特上将率领的第一舰队击破帝国军一部,解救出勒日舰队七成的军舰,并成功完成了向勒日的运输任务。然而血战之中上将为国捐躯,沉没战舰约二十艘,伤亡一千五百人。帝国军则被击沉三十五至四十艘,人员伤亡不明。此战我军虽深陷敌围,但以劣势兵力浴血奋战,最终转危为安,实乃自由与民主的伟大胜利。帝国爪牙纵然猖狂一时,亦免不了最终被消灭的结局。让我们衷心祝愿伟大的民主战士们,在下一次战斗中大获全胜,让民主主义的光辉照耀世界!”

在将己方的损失缩小了一倍以上之后,终于勉强算得上是能够告知民众的消息了。虽然知道这样虚假的情报迟早将会露馅,但政府还是抱着多隐瞒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全力做着保密工作。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取得一场真正的胜利之后,能够多多少少将布达海的惨败遮掩过去吧。到那个时候,即便损失惨重的真相泄露出去,也不至于在民众间引起太大的骚动。

然而不管怎样,战争还是得继续下去,而军队所受到的惨重损失依然需要得到弥补。早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军部就已经对全部预备役军官发出了集结令,连同一些海军学校的毕业生一起,在北部几个海军基地里进行了编组和再训练。而在布达海的噩耗传来之后,为了迅速重组海军战力,这些人的训练也不得不草草终止,被作为组成新舰队的基干力量而调到特斯丹朗城郊的兵营之中,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利用这些宝贵的预备役人员,共和国军部新建了第四、第五两个舰队,用来替代在战争中几乎全灭的勒日驻留舰队以及第一舰队。按照军部的计划,这些新部队将作为主力的前锋和侦察力量,在将来的海战之中提供敌舰队的动向和构成情报,并通过骚扰的方式在战斗前给予其一定消耗,防止在布达海战役中那样被优势敌军包围的状况再现。然而,用以装备这支舰队的军舰和人员的数量却严重不足,正因如此,这两支舰队到现在还只是挂着个名头,距离组成实际战力依旧相差甚远。

原勒日驻留舰队的巡航舰队指挥官普莱特上校,因其在战役中的优异表现和顽强斗志而晋升少将,并被任命为第五舰队提督;率领残部成功突围的吉斯曼中校同样因功晋升上校;而光荣战死的巴斯里安上校则追赠少将军衔。另一方面,原勒日舰队提督叙拉古少将作为海战的主要指挥者,却意外地没有因战败而受到进一步的处罚,反而被授予了“共和勋章”的嘉奖。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这位曾被誉为“共和国最优秀青年提督”的年轻将领,虽然最终苦战落败,但毕竟已经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竭尽了全力,甚至本人也因此身负重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顽强的精神象征。而另一方面,既然军部已经将布达海一战渲染成了共和国的胜利,那么若是不对“胜利”归来的提督进行嘉奖,反而给予处分的话,在公众面前也就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左腿严重受创,依旧躺在病床上的败将西塞特·叙拉古,在二月即将来临的时候迎来了军部的嘉奖令,并被任命为新编的第四舰队的提督。与此同时,共和国海军各部的重建工作也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新的舰船和兵力不断集结起来,准备在不久的将来,一扫布达海的阴云。

 

2

“喂,今天怎么都没看到华伦那家伙啊。”

军营食堂嘈杂的人流之中,共和国海军中尉克里斯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没人的位置,连忙招呼身后的威廉中尉过来。后者戴着厚厚的单片眼镜,整齐的黑色短发涂着一层明显的发胶,此刻正弯下腰去捡一个从盘子里滚落的苹果。听到朋友的疑问之后,他不由耸了耸肩。“可能是有什么训练任务吧……谁知道呢。作为布加勒斯特上将唯一的学生,华伦那小子可比我们忙多了。”

他的话语低沉而略显嘶哑,与克里斯爽朗有力的声音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威廉从怀中掏出手帕将苹果擦净,随即在友人的对面坐下。“克里斯,才刚刚中午你这家伙就要喝酒么?”他望着克里斯餐盘旁的一小瓶威士忌,不由皱起了眉。

不喝酒怎么有力气打仗?”克里斯朗声笑着,随手理了理他那如同火焰一般的红发。他和威廉都是华伦在海军大学时的同窗,毕业后又服役于同一个预备役单位,彼此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友谊。

当布加勒斯特上将战死的消息传回国内的时候,两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挚友。

“你觉得他知道上将过世的消息了吗。”

“连你都知道了,他能不知道吗?”

“说的也是。”克里斯叹了口气。“说实话,上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在开玩笑呢!真是没想到……像上将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都会被击败。看来这场战争的前景,实在很难预料了呢。”

“嘘!你这蠢货。”威廉慌忙制止了同伴接下去的话语。自从学生时代开始,这位红发友人那粗枝大叶的性格就没少给他添过麻烦。“这里可是公共场合,说出这样悲观主义的话来,不怕被宪兵队捉走么?”

“怕什么。我们毕竟是民主国家,难道还能把人民的言论自由都剥夺吗?”

“话虽如此,但我们可不是普通的‘人民’啊。”威廉苦笑起来。“如果连军队都失去希望了的话,这个国家还怎么能在战争的阴云之中存活下来呢。更何况……”他叹了口气。“上将毕竟完成了向勒日地区增援的任务,严格说起来的话,并不算是完全战败。”

一谈论到不久前的那场战役,两位军官不禁都陷入了沉默。

虽然将大部分物资和人员都送到了目的地,但布达海之战却令共和国第一舰队损失了约一半兵力。剩下的一半力量也被帝国军封锁在港口里无法出动。虽然共和国还拥有驻留在特斯丹朗的第三舰队和防卫南部的第二舰队,但总体实力已经明显弱于帝国。共和国两百年来保持着的海上优势顿时变得摇摇欲坠,这使得特斯丹朗的市民们纷纷担忧起战争的前景。这种局势甚至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恐慌,甚至有少量居民开始向离海洋更遥远的奥斯特拉省逃亡,似乎帝国军舰队明天就会出现在特斯丹朗港,将专制和黑暗带到这座共和国的首都。

然而,即便是遭到了惨痛的损失,共和国方面依旧不是一无所获。当布加勒斯特上将为保护运输队而牺牲的消息传到特斯丹朗之后的第二天,以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为首,包括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参谋总长巴伐利亚中将在内的几乎全部陆军高级将领都来到了海军总部,在表示沉痛哀悼的同时,也向海军总司令纳威上将诚挚地表示,愿意以陆军的全部力量与海军精诚配合,一同为共和国的存亡而奋斗。陆军首脑向海军作出低头的姿态,这在共和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说到底都是为了陆军的那帮家伙……”离开食堂的时候,克里斯的声音依旧显得忿忿不平。“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第一舰队的前辈们也不至于受到这么大的伤亡。陆军自己打不好仗,唐克坦这么大的地方短短几天就给丢掉了,反过来还要我们海军为他们买单,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还有什么‘但是’啊。威廉你这家伙,不要忘了我们可是光荣的海军,跟陆军那些终日在烂泥里打滚的家伙可不一样。换做是我指挥的话,就绝不会分兵去负责什么运输任务。各舰队集合起来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决战,将帝国方面的海军兵力全部消灭掉不就是了。你看看现在的局势,不光陆军打不赢,就连我们的力量也显得不足了。”

“虽然事情的确是这样,但谁都没想到这一场战斗我们居然会输啊。”威廉叹了口气。“本以为帝国方面能迅速调动的舰队规模不会太大,最多也就和第一舰队持平的兵力水平。我们以逸待劳,绝对没有失败的道理——谁知道这样的假设前提就是错误的。”

“你的意思是怪军部咯?”

“并不是‘怪’或者‘不怪’的问题。”威廉压低了声音。“正确判断当前局势,进行军事上的决策本来就是军部的责任。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根据哪方面的情报作出这样的判断,但事实证明他们是错误的,因此,即便将战败的责任全部推到他们头上,我也丝毫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克里斯大笑起来。“不说别的,军部那帮家伙在帝国发起进攻的时候都还蒙在鼓里,就足以证明让陆军出身的人担任军务部长实在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如果接下来的仗还是打不赢的话,军务部长的位置恐怕也要换人了吧?我早就看不惯那家伙装腔作势的样子了。”

“你这家伙,能不能别这么大声地说长官坏话啊!”威廉慌忙向四周望了望。“如果真的把宪兵引过来的话,我可不会陪你的。”

“要是我被抓的话,你也一定逃不了——任何一个反政府分子都应该有个共犯吧?”克里斯笑着拍了拍挚友的肩膀。“时间还早,要不然我们找伊菲和芝许他们出来喝一杯?眼看就要出征了,难得的假期里不好好醉一场怎么行?”

 

3

二月初的时候,在共和国首都特斯丹朗,政府为布加勒斯特上将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和纪念仪式。

装载着上将遗体的马车将从特斯丹朗政府大楼前出发,途径市民广场后由北城门出城。一路前往特斯丹朗港海军基地,为上将进行古老的海葬仪式。数以千计来自共和国各地的社会名流和大批首都市民届时都将随送葬队伍一同前往港口。为了在黯淡的战争前景下鼓舞民众,蒂安大议长还亲自安排了随后的阅兵式。除了已经调往勒日的第1燧发枪兵团之外,驻扎在特斯丹朗的其余五个陆军团都将抽调部分中队参加这一典礼。海军方面虽然人员吃紧,但也派出了第五舰队的近千名官兵。这些人员由于军舰迟迟无法到位而一直在军营里处于赋闲状态,参加阅兵式也就成了他们成军以来的第一个任务。

除此以外,为了维持会场的安全与秩序,不少于一千名的宪兵和警察被派到市民广场及马车行进路线旁的交通要带,由特斯丹朗警备司令迪特尔少将亲自指挥,进行人群的疏通和引导。再加上参会的政府官员,共有超过两万人届时将到达会场。

二月七日正午,随着政府楼前十二门礼炮的齐鸣,护送布加勒斯特上将的马车开始沿着第一大道缓缓向前行进。十名胸甲骑兵在前开路,紧随其后的则是来自特斯丹朗第2燧发枪兵团的一百二十名士兵,蓝色的军服上佩着一朵朵黑色的小花。仪仗队走完之后,则是以蒂安大议长为首的政府要员,纳威上将和巴尔克上将分别率领陆海军的高级将领紧随其后。除了少量先行前往港口的市民之外,大部分民众都尾随在队伍的最后部。迪特尔少将则亲自率领一些宪兵和胸甲骑兵负责殿后,随时注意道路两旁是否有危险分子的存在。

二十五岁的海军上尉华伦·泰勒被安排在蒂安大议长身边,与民政部长、军务部长等要员并肩而立。他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并非因为上尉这一微不足道的军衔,而是因为他身为布加勒斯特的弟子,已经是这位终身不曾成家的老者,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沉重的哀乐声里,华伦低着头跟在队列之中,一言不发。

一切都如同是在梦中。当蒂安大议长亲自来到军营敲开房门,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大议长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几天之前才扬帆起航的布加勒斯特上将,被誉为共和国最优秀将领的,他的老师,怎么会就这样被大海吞噬了呢?在那之前,自己甚至都没有能再见上他一面呵……

“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炮弹打倒,是战士一生的宿命。”即使是蒂安大议长,也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他。“上将他是为了自己所信念的东西而牺牲。我想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结局一定算不上遗憾吧。”

大约,大约是这样的。老师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能够为国家捐躯是军人最大的荣耀。华伦努力这样想着。但是,为什么脑袋里还是感到一阵一阵无法控制的轰鸣呢。

“不管怎么样……华伦,逝者已矣。在战争中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牺牲,我们没有时间沉浸在悲哀里。”蒂安大议长望着失神的少年。“下周将为上将举行国葬,我们希望你能作为上将唯一的亲人出席仪式,如果可能的话……”他顿了一顿。“如果可能的话,向到场的民众说上几句。并不一定是什么大气磅礴的演讲,只要作为上将唯一的传人,给人民以新的希望便可。”

华伦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蒂安大议长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沉默着转身离去。

直到如今,空气里依旧氤氲着冰凉的味道。骑兵的马蹄响声和冗杂的脚步声混在哀乐的鼓声之中,从城内一直飘扬到海边。

“抬起头来,小家伙。”

已经不知走了多久,耳边传来了蒂安大议长低沉的声音。华伦心中一怔,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却只见眼前人头攒动——居然已经来到了城外的特斯丹朗军港。装载着上将遗体的木棺随即被四名海军中士从马车上台下,在无数交汇的视线之中,登上停泊在码头的第三舰队旗舰,超一级战列舰“五省号”。这艘巨大的战舰将带着共和国最优秀的将领缓缓起航,在海上将他放入舢板之内,随着的滔天海浪,从此告别这个世界。

“老师……”

在码头边眺望着远去的战舰,华伦不由闭上了眼睛。

“再见了。”

下午两点,参加布加勒斯特上将葬礼的上万民众从港口重新回到了城内。他们中的一小部分被安排到大教堂及附近的街道,而大部分人则跟着队伍来到市民广场,聚集在了中央看台前,聆听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慷慨激昂的演讲。这位年过五旬的上将有着高大的身躯和与体型不相符合的尖锐嗓音,虽然听来不甚悦耳,但他的演讲才能依旧很好地弥补了这个不足。而在这之后,一场隆重的阅兵即将举行。

“正因如此,本人郑重宣誓,英雄们的鲜血绝不会白流。作为国家的守护者,我决不容许帝国专制的铁蹄再肆虐于我们的土地之上!民主的儿女们很快就将发起反击,将这些野兽赶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黑暗所在,让那个自称帝国皇帝的暴徒得到他应有的下场!是的,这一天不会太远了,我,巴克曼·西斯特里克向大家保证,自由与民主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为此我将不惜奉献出我的勇气,热情,和满腔的热血!各位市民们,让我们为即将来到的胜利欢呼!民主主义万岁!共和国万岁!”

西斯特里克左手虚握成拳,向着人群高高举起。在他身后,几名军官也都举起了拳头,随着他一同高呼起来。受这种热情所鼓舞,台下的市民们也都不由喊出声来。

“民主主义万岁!共和国万岁!”

声浪之中,西斯特里克满意地结束了他漫长的演讲,微笑着向人群鞠了一躬。台下随即响起了如潮的掌声。于是他转过身去,缓缓走下了台。

“这个陆军的老家伙,倒是很会蛊惑人嘛。”

广场东北角上,海军中尉克里斯·布莱德正小声地嘀咕道。在他身边是一群同属第五舰队的青年军官,身材较矮小的威廉·吉斯中尉则站在他的前面。听到友人这句不合时宜的话之后,威廉不由又转过头来,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克里斯,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如果连前排的人都能听到的话,那就说明你的牢骚太响了!”

“没办法,谁让这家伙在这里大放厥词。”克里斯耸了耸肩。“自己又不去打仗,整天就知道在军部打些小算盘。你说,难道我还得为了这些去为他鼓掌叫好吗?”

“你这么说就太偏激了。上将他身为军务部长,当然要想办法协调各方面的关系……”

威廉的话还没有说完,耳边却蓦然响起了一个清俊的声音,令他冷不防吃了一惊。

“威廉说的没错,克里斯你这家伙只是单纯的看长官不顺眼吧?”

 “芝许!”克里斯回过身去,捶了身后那人一拳。“你这家伙,不是说被安排到‘五省号’去给上将送葬了吗?怎么忽然就出现在这里了。”

“送走了上将,我们当然是要回来的——难道留下来看第三舰队那帮人的脸色吗?”被称作“芝许”的青年军官脸上似乎隐隐有某种不豫的神色。“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帮自以为资历老的家伙们从来不把我们预备役军官放在眼里。什么‘第五舰队’在他们看来,更是不值一提。”

共和国海军中尉芝许·唐,与克里斯·布莱德、威廉·吉斯同为海军大学第167届的毕业生,都是风华正茂的二十五岁,在理论学习及实务操作上均有着相当优异的成绩。如果要论格斗和射击技巧的话,克里斯的成绩甚至还远在两位同窗之上。只不过他的性格过于浮躁,在判断力和领导力方面不免有所欠缺,再加上嗜好喝酒,因此在军官间的评价并不算高。但和性格冷静沉稳的威廉和芝许相比,他在普通士兵中的人望却又高出一等了。

而另一方面,威廉在军事理论和学说上有着旁人所无法企及的造诣,芝许则擅于文书和人事方面的处理,但实战能力却都只是二流。与一看就是战将的克里斯相比,他们更偏向于幕僚型的军人。而同为海军大学出身的另一名同僚华伦·泰勒则一向被认为是指挥官类型的角色,有着极为出众的领导与军事才能。不但被他的朋友们,也被军部的领导们寄予厚望。

听到芝许的抱怨之后,克里斯不由冷笑了一声。“连第一舰队的前辈们对我们都是客客气气的,他们这些杂碎反倒如此嚣张——简直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真是什么样的长官带什么样的兵呵。”

他指了指远处坐在军官席里的第三舰队提督黑森少将,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这位将领向来以善于溜须拍马和揣测上意而被下层军官所鄙夷,但不知为何军务部长却对他颇为赏识,以至于不过三十五岁年纪,就已经做到舰队提督的位置。“如果布加勒斯特上将还在的话,我倒真希望由他来带领第三舰队,好好治一治这帮家伙的毛病。”

“布加勒斯特上将……”说到这里的时候,威廉和芝许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如果上将还活着的话,情况当然是大不相同。不光我们,想必人人都是这么想的吧。”

威廉一边说着,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对了,从上午开始就没见到华伦的影子,他又到哪里去了?上将的葬礼,作为学生的他不应该不出席吧。”

“听伊菲说,似乎是作为上将的亲人,被大议长阁下安排队伍的最前排去了。”芝许回答道。“大约还要作演讲什么的,我也不是太清楚。等伊菲过来的时候问一下他。”

伊菲·尔茂,二十六岁,也是众人在军校时代的老友之一,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伊菲在学校里就是高一届的前辈,军衔也自然而然地比同伴们高一级。这位学长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但却出人意料地和几个后辈很合得来。只是他心机相当深沉,旁人往往猜不到他心里的想法。

“不必了。”然而威廉却摇了摇头,指向远处的看台。“你们看,现在正在从右侧走上台的那个,不就是华伦嘛?”

 

5

当华伦站在台上的时候,数千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这位二十五岁的年轻上尉。浅茶色的短发和蓝白两色的海军制服,胸前表示哀悼的白色缎带飞舞着——并不是多么出众的外表,但也足以令人心生好感。虽然布加勒斯特在共和国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人人都知道他一生致力于共和国海军建设,虽然已经年逾六旬但仍不曾成家立业。然而,对于他还有一个弟子这件事情,许多人,包括不少原第一舰队的官兵在内都还是头一回知道。

 “‘逃生既已无望,与其四散溃逃任人宰杀,何不奋力死战,以成不世之功?’,这是《耶路撒冷征战记》中的句子,也是我的老师,尊敬的布加勒斯特上将最为欣赏的一句话。”在全场殷切与期望的眼神之中,华伦将目光转向台下的人群。缓缓开口。“老师曾经对我说过,纵然是身处逆境,也绝不能放弃希望。如果要守护住民主主义之火的话,就……”

“泰勒上尉!关于布加勒斯特上将为国捐躯的详细情况,政府至今还未能给民众以具体答复。阁下身为上将唯一的传人,可否将其告知民众?”

华伦刚刚说了两句话,台下就响起了一个高昂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将他打断。华伦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潮水般的人群如波涛般向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一个身穿红白相间衬衣,头戴橙色礼帽的男子沿着通道一路向台上走来,边走边向四周的民众挥手致意。

华伦下意识地望向一旁的蒂安大议长,后者随即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后,目光停留在了那名男子身上。

“这位先生。”大议长冷冷的说道。“华伦上尉正在向各位市民讲话,阁下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失礼吗?”

“大议长阁下午安。”那男子摘下了头上的帽子,优雅地一个鞠躬。“鄙人是来自狄丽昂的穆勒·普罗耶什蒂,目前为《希斯特里日报》执笔。” 说话之间,他已经走到了华伦面前。

“泰勒上尉身为布加勒斯特上将的传人,见识气度自然不同凡响,定能明白鄙人此举并非存心冒犯,只是出自对上将的尊敬与景仰,而迫切想要了解事情真相而已。”

“真相?”蒂安大议长皱了皱眉。“阁下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上将在与帝国军的战斗中牺牲,第一舰队数千名官兵亲眼目睹,这其中如果有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的所谓‘真相’的话,还请阁下现在就告知在场的各位市民,我等洗耳恭听。”

“不不不……大议长阁下是误会鄙人了。”自称普罗耶什蒂的男子笑了起来。“鄙人所指的真相,并非是上将牺牲这一事实,而是上将为何牺牲的原因。”他的目光猛然从大议长身上转向怔怔站立着的华伦,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某些耐人寻味。“华伦上尉,尊师布加勒斯特上将不仅爱兵如子,深得属下爱戴,而在用兵方面也是首屈一指的人才。这样优秀的名将忽然之间就牺牲了——阁下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自从普罗耶什蒂现身之后,华伦就一直凝视着这个身穿衬衣的男子。他中等身高,虽然在二月的严寒里却仍只穿着简单的衬衣,单薄的布料底下隐约透出壮实的肌肉,看上去不像是靠笔墨生活的人。俊朗的面目下,蓝色的双眸里隐藏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幽邃,不仅仅是令女子怦然心动的类型,就算是男子见了也不由感到赏心悦目。然而,当他转向自己询问的时候,华伦却只觉得心中一凛——虽然是个美男子,但他却无论如何也对其产生不了任何好感。

听到普罗耶什蒂咄咄逼人的话语,蒂安大议长上前一步,将华伦从身前轻轻推开。这个男子来意不善,谁都能看得出来。但是,他问这些问题的目的,究竟只是为了给报纸增加一点噱头呢,还是有着更深层次的动机?当然不论如何,年轻的华伦都是无法应对这一局面的。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就算是最优秀的战士,也只不过是血肉之躯,又怎么能逃脱得了注定的死亡?”

纵然是从政多年的大议长,一时之间也难以看透普罗耶什蒂的真正意图,只能用这样的话语将对方的话锋轻描淡写地带过。《希斯特里日报》虽然不像《共和国日报》那般权威,但向来也以公平客观而著称,在共和国境内属于颇受好评的报刊。正因为此,报社内有名的文人也大都为大议长所熟知,而这名叫做普罗耶什蒂的男子显然不在其中。难道说,在他身后还有着什么强有力的大人物吗?

而就在大议长陷入短暂沉思的时候,军务部长巴克曼·西斯特里克上将的声音响了起来。

“普罗耶什蒂先生!泰勒上尉并非军方的发言人,如果贵报需要的话,本人可以在阅兵式结束之后接受阁下的采访。但是现在,还请阁下暂退片刻,让典礼继续进行。不然的话,本人将不得不让宪兵以干扰公共集会的罪名将阁下强制带走了!”

由于对方言语中显然有着对军方不利的因素,军务部长终于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他话音刚落,十余名宪兵就已经从各个方向涌了上来,推开广场上熙攘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将普罗耶什蒂围在中间。

“巴克曼!”大议长心中一凛,连忙转过身去,想要制止军务部长的行动。眼前这名男子虽然有着干扰集会之实,但在民众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个因上将之死而愤慨的一般市民而已。如果仅仅因为他跳出来说了几句话就要出动宪兵将其逮捕的话,恐怕人人都将指责军方恃强凌弱,剥夺民众话语权吧!在民众对战局逐渐丧失信心的现在,这样的行为只有适得其反!

然而,在军务部长意识到这一切之前,普罗耶什蒂的声音却已经响了起来。

“部长阁下!难道在军方的眼中,作战失败,损兵折将的责任是通过逮捕无辜民众就可以轻描淡写抹去的吗?在鄙人看来,这种行为简直是对民主主义的玷污!”

他毫不畏惧地望着四周的宪兵,蓦然举起了双手用力挥动。“市民们!看啊,掩饰战败的真相,封堵民众的言路,这就是我们所信仰的民主政府!两支舰队的溃灭,唐克坦面临的绝境,布加勒斯特上将的战死,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是逮捕一个普罗耶什蒂就可以掩盖过去的吗?”

普罗耶什蒂的声音里充满了刻意表现出来的真诚,在这样的鼓动之下,一些市民也不由随着他一起呼喊起来,要求政府撤走宪兵,对普罗耶什蒂的问题给予正面回应。对于共和国军屡次的战败,民众心里本就有着诸多的不满与猜测,此刻在市民广场发生的变故,更是给了他们一个宣泄的机会。一时之间,要求军方出面回应的呼声此起彼伏,一些激进派人士更涌到了普罗耶什蒂身边围成一圈,成为阻挡宪兵的铜壁铁墙。广场上的形势,一时变得剑拔弩张。

 

6

“巴克曼,立刻把人撤走!”蒂安大议长眼看情况就要一发不可收拾,情急之下使用了命令式的口吻。西斯特里克虽然心有不忿,但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几乎就要酿成流血冲突,只得上前两步,让等待下一步命令的宪兵队就地解散。然而,即便如此,聚集在普罗耶什蒂身边的市民们却依旧没有退散的意思。普罗耶什蒂本人则轻轻地拍了拍双手,在众人的拥簇下缓缓走上高台,转身向西斯特里克鞠了个躬。

“部长阁下,鄙人是来自狄丽昂的穆勒·普罗耶什蒂。”虽然先前已经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了,但普罗耶什蒂却显然并不介意再向军务部长重复一遍。“部长阁下想必也已经听到民众的呼声了,那么,关于布加勒斯特上将殉国的真相,还请部长阁下为鄙人解答。”

“大议长阁下方才已经说过了,民众所获知的消息就是真相,我们军部并没有任何隐瞒不报的消息。”西斯特里克强忍着心中的怒意。“我军在布达海与帝国军血战获胜,上将壮烈牺牲,这一切都在战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

“是这样吗?”普罗耶什蒂打断了他。“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还请军部解释一下,为什么‘获胜’的第一舰队从此便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了呢?”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脸上忽然露出一种神秘的笑容,右手一扬,已经从胸前衣襟内取出了一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羊皮纸。

“各位民众!这些是在先前的海战之中,我军舰队用来传达情报,汇报战场态势的通讯文件,它们明明白白地展现了那一场海战的真相。这份来自旗舰‘特斯丹朗号’的报告上清楚地写着,光是勒日驻留舰队的损失就在二十艘以上——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战报上我军的总损失数。而第一舰队更是伤亡过半!市民们,军部欺骗了我们,布达海的交战其实是我们败了!”

如同石破天惊的声音,一字一字都如利剑般刺入每一个在场者的心脏。

“各位,看看这些染着鲜血的文件!”右手随意地在空中挥舞着,普罗耶什蒂的视线从军务部长身上转向四周的民众,大声呼喊起来。“帝国军分进合击,我军损失惨重,战舰沉没无数,布加勒斯特上将以决死之心发起最后突击,不幸光荣殉国——这才是布达海战役的真相,是政府一直隐瞒着不愿意向民众透露的真相啊!他们之所以隐瞒事实,正是为了掩盖军部的无能!”

“胡说八道!”西斯特里克上将下意识地喊出声来。“你在这里信口雌黄,难道民众会相信你吗?”

“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普罗耶什蒂反问道。“这些文件的真伪,任何一个见过布加勒斯特上将笔迹的人都能分辨吧?军部虽然百般掩饰,但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现在当着千万民众的面,我还想请教军部几个问题。帝国发动如此大规模的侵略作战,为什么情报部门却毫无预警?勒日军港对于唐克坦半岛来说如此重要,为什么驻留舰队却如此轻易便被帝国军击败,以至于港口遭到封锁?根据我手中的这些情报,帝国军用来对付第一舰队的兵力至少占了一倍以上的优势,为什么军部对敌人如此强大的兵力毫无知觉,以至于两支舰队被各个击破?为什么在遭到大败之后不但不思反击,反而用虚假的战报来欺骗民众?鄙人纵然全心全意支持政府,但在如此令人痛心的事实之下,却也不得不开始质疑军部的能力。”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正好抓住了西斯特里克的心结。其实平心而论的话,西斯特里克上将的才能并不足以担当军务部长这一要职。他的上任,一方面是因为在军队之中较老的资历,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在日常琐事及人事纠纷的处理方面确有过人之处。然而这些才能纵然在和平时代足以成为升官的助力,对于军事决策来说却毫无益处。显而易见的是,后者才是战争时期对于军部首脑最为迫切的需求。

“未能预料到战争的发生,确实是军部的责任。然而除此以外,阁下其他的指责完全毫无根据。我军在布达海确实遭遇了一场苦战,损失相当严重,但同样给予了敌人以更大的杀伤,同时成功完成了向勒日的运输任务。如果这都不算战胜的话,那‘胜利’二字又该如何定义呢?”作为对普罗耶什蒂的回击,西斯特里克朗声回答道。毕竟运输任务的成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也并非在强词夺理。

“至于战报所给出的伤亡数字,都是在经过严密的取证和统计之后给出的,其可靠性远远高于区区一份战时报告。阁下如果光凭着几份通讯文件就认定战报缺乏真实性,那可就是断章取义了,至于所谓我军‘败北’的结论更是对前线战士们的污蔑。更何况,这些文件的来源本身也值得怀疑,如果确实是前线将士所写,那就属于军方内部的情报了,阁下又是从何得来?”

这个问题也正是在场蒂安大议长心中所想知道的。布达海之战的真相除了参战的官兵之外,就只有政府里的少数高层官员知道。这些人应当不至于随随便便就将机密外泄,而参战官兵们更是被严格控制在各个军营之中,几乎禁止了一切与外界的通信。虽然还不至于到万无一失的地步,但至少短时间内是不至于泄露出去的——但眼前这名穿着红白两色衬衣的男子,普罗耶什蒂——又是从何获知?

“这些资料的来源,也算是《希斯特里日报》的商业机密了,请原谅鄙人在此不便透露。”然而普罗耶什蒂却只是微微一笑。“既然部长阁下公然表示战报的数据真实可靠,那么鄙人倒要请问了:第一舰队和勒日舰队的兵力合计接近一百艘,如果战斗损失真的如军方所说只有区区二十艘的话,那剩下的舰队主力又在哪里?特斯丹朗港可是空空如也——我们上午已经亲眼见到了不是吗?”

“关于这一点,本人倒是希望阁下能够注意自己的身份——军队的动向是绝密情报,关系到战争的胜负和国家的前景,并不是可以拿来在公共场合讨论的东西,请恕本人对此无可奉告。”

“也罢,也罢。”普罗耶什蒂摆了摆手。“既然部长大人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那鄙人也就不再多问。那么,如果情况真如部长阁下所说,是我军的胜利的话,那么海军方面是不是应该乘着这股气势,用一场更大的胜利来祭奠布加勒斯特上将在天之灵呢?我想,这并不仅仅是我个人,应该也是全体共和国公民的心愿吧!”

虽然对于布达海战役真相的质疑被西斯特里克一口否定,但普罗耶什蒂的神情里却依旧洋溢着胜利的光辉。他仅仅凭着几份文件和一番言论,就已经在到场民众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相对于西斯特里克苍白的辩解,人们显然更愿意相信白纸黑字的证据。而军部缺乏进一步解释的行为本身就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所谓“战败”的质疑并非是空穴来风。对普罗耶什蒂来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而现在,他更是巧妙地抓住了人民对布加勒斯特上将的信任和崇拜,以全体市民的胜利欲望为弓,将“以胜利祭奠英烈”这支利箭准确地射向了军部的心脏。对于以民主主义为基石的共和国来说,就算是强有力的军队,也难以无视来自人民意愿的巨大力量。

一时之间,市民广场上回荡起了由情绪所激起的巨大浪潮。西斯特里克和蒂安大议长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军队遭逢如此大败,连进行防御战的力量都已经不足了,谈何反击?

但是这样的窘境,又怎么能够让民众知道?

“关于反击的决议,总参谋部的各位同僚也正在商议之中,不日便可给本人以回应。请各位市民放心——不仅是为了英勇牺牲的上将,更是为了民主主义的大业,胜利女神定会再次向我们微笑!”

在给出了这样模糊的答复之后,西斯特里克上将便以军务繁忙为由,匆匆离开了会场。而普罗耶什蒂也并没有进一步追问的打算。随即在蒂安大议长的授意之下,阅兵式得以重新进行,陆海军排列整齐的分队开始依次进入广场。威武雄壮的军容使得场内的气氛重新平静下来。然而,就如同一枚石子能够将池塘的宁静完全打破,这一事件在人群中激起的涟漪也已经无法散去了。

以普罗耶什蒂的行动为标志,共和国民间掀起了一股针对政府和军部的浪潮。呼吁对帝国军进行反击,为布加勒斯特上将复仇的论调也开始喧嚣日上。政府的支持率自从蒂安大议长上台执政以来也出现了首次明显的下滑——这是帝国历五二六年二月七日的事情。

而这一天发生在特斯丹朗市民广场的插曲,也以发起者的姓氏所命名,被称为普罗耶什蒂事件。

 

7

“就只有这些了吗?”

布列尼王国首都朗古城内,巨大而僻静的首相官邸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之中,五十八岁的施佩公爵正端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手中厚厚的羊皮纸文件。陈旧的松木椅在他身下发出吱嘎的声响,一杯公爵最爱的勒日咖啡则被随意放置在手边,早已没有了热气。

“是的。”站在他身后的是二十五岁的塞西曼·法罗中尉。这位王国宰相的贴身侍从有着一头微卷的黑发,年轻的双眼中似乎蕴含了无限的活力。“公爵大人,您的咖啡似乎凉了……需要属下为您换一杯么?”

“不用。”然而公爵只是简单地摆了摆手。“年轻人,把视线放高一些。”

虽然很有道理,但我可是在履行一个侍从的职责啊……法罗不无自嘲地想道。自从西岚帝国向兰德尼共和国开战之后,公爵就一直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甚至连平日里被他视作唯一需求的咖啡也常常忘了喝。然而这样的状况对法罗来说却是好事——局势动荡之际,机会自然随之而来。

距离大陆上战端的开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随着初期几场战役的结束,交战双方也随之陷入了胶着态势。帝国军虽然全面占优,但一时半会依旧无法夺下共和国苦心经营了两百年的兰妮河防线,即便是孤悬海外的勒日,也以猛烈的抵抗令帝国军死伤狼藉。这场战争的局势随着局势的推移而变得越来越不可预料。然而与此同时,多年来一直游移于两大阵营之间,专注于海上贸易的布列尼王国却以商人的敏锐嗅觉发现了其中所潜藏着的机会。国内的各股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如果王国也能够参战……法罗不由这样想道。虽然布列尼王国在国际事务上向来保持着中立的态度,但这并不代表它就不会为了利益而拿起刀剑。更何况在布列尼的政局之中,主张扩军备战的强硬派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纵然阿尔托莉雅女王向来主张和平治国,但,重臣们的意见依旧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想到这里的时候,法罗中尉的心情不由澎湃起来。是的——如果女王陛下在这一场角逐中看到了胜利的机遇,因而毅然选择了开战的话……如果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大陆上的局势一定会瞬间逆转吧?而自己,或许也能够凭借着战功,博得一城一地的荣耀……

西岚帝国虽然强盛无匹,但面对百年来以“民主”“自由”为旗帜奋战的兰德尼共和国,也很难说就能够稳操胜券。就以这一次的军事入侵来说,虽然帝国方面屡战屡胜,但共和国的陆军主力依旧完好无损,作为根基的海军力量也仍然有着一战之力。如果战争继续进行下去的话,面对着共和国团结一致的人民和水网交错的复杂地形,很可能就如同两百年前的“共和国独立战争”一样打成僵持的态势,令双方都在炮火的协奏之中流尽鲜血。

那样的话,如果布列尼军乘着双方精疲力尽之机,派出大军参战的话,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国力本就弱小的共和国一定是会迅速崩溃的。而强大的西岚帝国也未必能够在长年的苦战之后,战胜以逸待劳的布列尼军。这么一来,布列尼在大陆上的强权就彻底确立下来了。在占领共和国的领土之后,逼迫帝国签订城下之盟,并利用帝国内各大贵族之间的矛盾,将其分化为数个以布列尼为宗主的小公国——这样的前景,难道还不够诱人吗?

“年轻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耳边传来公爵淡淡的声音,在一瞬间打断了法罗的幻想,于是他慌忙立正,朗声回答。

“二月九日,公爵大人。”

“二月九日么……”施佩伯爵似乎是微微点了点头。“年轻人。”他随手合上了手边的报告。“你知道西岚帝国的夏洛特公爵吗。”

“公爵大人说的是那位亚希皇子么?”法罗愣了一下,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位身着红黑两色军服,眼瞳冰蓝如同海洋的年轻统帅。“布达海一战,亚希皇子名动天下,属下当然有所耳闻。”

“初出茅庐便令名将布加勒斯特败亡,许多民众都认为此人是战争天才呢,年轻人你怎么看。”施佩伯爵似乎已经将“年轻人”作为了法罗中尉专属的称呼。对法罗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个好消息。

“恕属下直言,属下并不认为这位皇子殿下有太大过人之处。”

“说说看。”

“属下认为,帝国军的兵力有着压倒性优势,而共和国军又身兼多重任务。这样的局势之下,取得胜利并不能说明战胜方统帅有多么高明。特别是共和国军最终还是突入了港口。从这个角度上说,如果不是最后战死在了甲板上的话,布加勒斯特其实算是获得了战略胜利。”

“国内许多贵族和高官也都这么认为。”施佩伯爵淡淡地说道。“年轻人,以你这点年纪就能看到这个程度,也算是不容易了。”

他的话语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别的意思。法罗中尉望着眼前黑衣白发的老者,犹豫了一下。

“那么,公爵大人您的看法是……”

“胜者为王败者寇。”

然而,公爵却只是这么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8

“既然打了胜仗,那就乘胜追击啊!”

“不继续战斗的话,难道让上将就这么白白牺牲了吗?”

“军部一定是有计划的吧?如果连这样的战机都不能把握的话,那还有什么机会打败庞大的西岚帝国!”

“听说勒日港仍在封锁之中呢……如果我们确实战胜了的话,为什么不能将封锁港口的帝国军赶走呢?”

随着二月中旬的到来,诸如此类的论调开始出现在民众公开的谈论之中,西斯特里克上将心里不由五味杂陈。普罗耶什蒂的行为实际上是将整个军部都推向了一个两难境地:民众的意愿已经显而易见,以“为上将复仇”为名义的进一步军事行动更是迫在眉睫。如果军部不能以一次卓越的军事胜利来证明自己的话,恐怕就会因为软弱的形象而失去人民支持,本届政府自然也就随之倒台,取而代之以新的政党。对于西斯特里克本人来说,这也意味着他政治生命的结束。

多么可笑的原因啊。西斯特里克暗自想着。作为军队的最高领导者,本来是应该以军事形势作为第一出发点的,但到最后却要因为纯粹的政治考量而决定军事行动。如果布加勒斯特还在世的话,一定是会这么说的吧?“巴克曼,如果你可以只是一个军人就好了。”西斯特里克想到这里忽然苦笑了一下。说来轻易,要不是因为你不负责任地早早离开了的话,事情也就没这么棘手了。

这个世间留给死者的是荣耀和纪念,但留下的责任却需要生者承担。反击,复仇……这些词汇在民众的心里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身为军部首脑的他来说,却不啻于天方夜谭。毕竟随着布加勒斯特的离去,一度强盛的共和国海军只剩下了一半的战力。以这些力量自保尚且不足,更不用提主动出击了。

不,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样。如果只是兵力原因的话,集中第三、第四舰队和新建的第五舰队全部力量,应该还能凑出八十到九十艘战舰,凭这些兵力去和帝国军决一死战,未必就没有取胜的机会。然而在共和国最为精锐的海军,第一舰队和勒日舰队都相继遭受失败之后,各舰队都已经失去了战心。而帝国军的年轻统帅,亚希·古斯塔夫的威名更是不胫而走。虽然军部对此进行了严格的舆论控制,尽力不让这些消息影响到普通民众,但就如普罗耶什蒂事件所表明的那样,纸依旧不可能长时间地包住熊熊火苗。

对于军部目前所陷入的处境,作为共和国的总参谋长,戴着单片眼镜,身材矮小的巴伐利亚中将虽然明知这一举动可能带来的严重政治后果,但依旧主张稳重行事,避免军事冒险。

“我们已经因为对敌人的轻视而损失了两支舰队了,不能让剩下的舰队再去冒险。”在紧急召开的军部会议上,巴伐利亚中将如是说道。“一旦战败,我军将丧失所有仅剩的海军力量,到时候沿海所有港口都将陷入帝国军的封锁之中,与布列尼王国的海上贸易也将全部瘫痪。这样的后果是我们无法承担的。”

“巴伐利亚中将说的没错,但是,民众的呼声也是不能不考虑的啊。”西斯特里克上将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如大家所知,那个叫做普罗耶什蒂的家伙并不仅仅是一名报社成员那么简单,他还隶属于一个叫做‘自由民主协会’的小型政党,据说还与某些激进分子有着联系。这一党派凭着披露所谓‘真相’所获得的声望而迅速扩充,其影响力已经从狄丽昂一城迅速扩散到了整个希斯特里省,根据情报部的估算,最多两个月之内就将蔓延到全国各地,成为我们有力的竞争者。”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按照共和国的宪法,议院是有权进行战时选举的。如果本届政府的支持率继续这样下跌的话,很可能挨不过今年。”

“部长阁下,我们并不是政治家,民意和选举不应该是我们制定计划的依据。”巴伐利亚中将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上司。“何况就算是从政治角度来说的话,立刻进行军事冒险也是有害无益。毕竟如果这次战斗仍旧失败的话,政府的重新洗牌恐怕一个月内就将进行了——这对于各位的政治生涯来说,恐怕也不见得是什么好消息吧?”

“海军兵力不足,士气低落,军无战心。”被称为“寡言者”的海军总司令纳威上将点头表示赞同。在失去了布加勒斯特这个有力臂助之后,这位独眼的海军上将便大幅度削减了海军的巡航任务,并将分散在各港口的零散分队,尚未完成训练的新建船只,甚至包括一些民用商船都集中到了特斯丹朗港,试图弥补战败的损失。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得到足以令自己心安的兵力。

“另外,根据船政所的报告,自从开战以来,我们已经因为帝国军的袭击而损失了二十五艘商船,与布列尼王国的海上贸易受到很大影响。”

巴伐利亚中将转身从抽屉取出一份文件。“这是开战以来各军工厂的生产报告,虽然目前各种武器装备的生产相对于和平时代已经有了大幅上升,但由于贸易航线遇袭的影响,部分原料已经出现了不足。尤其是硫磺和硝石这两类我国产量稀少的资源,其进口量已经下降到原先的七成。按照这个数据计算,三年之内这些物资就会消耗殆尽,到时候军队就无法作战了。而如果贸易线完全被切断的话,库存仅能使用半年……”

“巴伐利亚!”西斯特里克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这一系列严峻的事实如同刺在心上的尖刀,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表的羞愧和恼怒也在军务部长的心中升腾起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引咎辞职,此外别无他法了吗!”

“鄙人的意思是,一旦海军崩溃,我们将只能用弓箭和长矛去对抗帝国大军。”然而巴伐利亚中将却只是扶了扶眼镜,淡淡地说道。

“鄙人只是站在共和国的立场上考虑,并没有任何针对部长阁下的想法。何况作为总参谋长,鄙人也绝无可能在部长辞职之后还继续赖在军部里。”

“为了共和国……你说的没错。我一时有些失控了……对不起。”

军务部长轻轻拍了拍总参谋长的肩膀。作为多年的战友,西斯特里克当然明白巴伐利亚的为人,而自己由于政治生涯受到威胁而产生的失态也着实令他羞惭不已。

“那么真的就只能放弃了吗?”于是西斯特里克喃喃着坐了下来。诚然,如果竭力反击的话,或许能够在民众眼前暂时维持政府的形象和声誉。但正如巴伐利亚所说,一旦失败所带来的各种影响更是灾难性的。不仅是对于他政治生命的终结,更会带来这个国家的毁灭。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承担起这样的责任。

那么一旦侥幸战胜呢?或许希望确实渺茫,或许出击确是九死一生,但不论如何,胜利的可能性依旧还是存在着的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逃生既已无望,与其四散溃逃任人宰杀,何不奋力死战,以成不世之功?”现在共和国的情况不正是如此吗?如果有那么一丝希望的话……

不,不可能的……军务部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推翻了自己的假设。且不论这种战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是侥幸获胜了,对眼下的战局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影响,民众绝不会因为一点点的优势就欣喜若狂,而双方悬殊的力量对比,也不可能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但是那句话……那句令人热血澎湃的句子,却始终占据着心头挥之不去。那是在哪里听到的呢?他胡乱地想着,好像是……好像是……是了!就是那个人,那个有着浅茶色头发的少年。或许,或许,这一次的困境可以在他的身上得到解决……

军务部长忽然站了起来,一个念头从他的心里升腾而起,逐渐清晰。是的,为什么不呢……除了孤注一掷和坐以待毙之外,难道不是还有着第三种选择吗?

“副官,传我的命令,让海军上尉华伦·泰勒立刻到军部来见我。黑森,把第一和第五舰队的编制表拿过来——我有一个计划。”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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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六舰队出击

1

“舰……舰队提督?”

听到军务部长的话之后,华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舰队提督,那是海军之中最为崇高的地位之一,受到军部的直接管辖和指挥。就算是一些从军已经二十来年的高级军官,也未必能获得如此殊荣。而让他这样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上尉担任,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有那么一刻,华伦几乎以为眼前的军务部长仅仅是在说笑。

“这支部队是新组建的,实力只有通常舰队的四分之一,虽然号称舰队,但其实也不过相当于一个分队而已。”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坐在他的金丝紫檀座椅上,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份文件。“这是新舰队的编制表,人员都是从第五舰队抽调的,也算你的旧相识了,加上预备兵一共有一千五百人,战舰数量方面……目前仅有六艘巡航舰,但很快就会补齐。这些兵力从今天开始正式编组成第六舰队,全部由你统一指挥。”

“可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任命使得华伦完全不知所措。“我既没有作战经验,军衔也只不过是个上尉,又怎么能有资格去统帅一整支舰队?果然还是要让其他更有资历的前辈……”

“这你不用担心。”西斯特里克就在这时站起身来,伸手按在了他的肩上。“根据《共和国殉国军人遗孤管理法》,殉国的将校级别军人,其后代如果有在军中服役的,可以获得相应的晋升资格。尊师布加勒斯特是共和国上将,又是海军副司令,其地位更是远远超过了一般将官。你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子女,但上将并无其他亲人,于情于理都应将你视作他的后代。你现在虽然不过是个上尉,但在晋升之后就是少校,也算是中级军官了。即便是担任一支舰队的提督,也算不上暨越。”

“但是……”

“华伦·泰勒上尉,我,军务处长巴克曼·西斯特里克,在此代表共和国全体人民,任命你为海军少校,暨共和国第六舰队提督。”军务部长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隐隐带着某种不可违抗的意味。华伦虽然惊愕莫名,但作为一名军人,不论如何都必须服从长官的指示。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也只得低下了头,接受军务部长授予他的少校肩章。

“华伦,你要明白。”在完成了授勋仪式之后,西斯特里克似乎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军部作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有说不出的苦衷。但是不论如何,你都是布加勒斯特上将的弟子,是他唯一的传人,也是能够给民众带来希望的人物。军部只是希望你能够将上将手里的火炬接过去,至于它将如何燃烧,那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是,我……属下遵命。”望着西斯特里克上将复杂的神情,华伦心里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经历了战争初期的惨败之后,是要面临着怎样巨大的压力,才会让军部作出任命他为舰队提督这样看似荒唐的做法。而他此刻能够做的,也只有平静地接受它。

“人员和军舰的交付将在数天内完成,在这之前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西斯特里克望着眼前有着浅茶色头发的少年,两人目光相触的瞬间,一种对前途的忧虑蓦然蔓延上军务部长的心头,令他不由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然而命令已经下达,他也只能暗自祈祷一切能够如预想那般进行。

“不过。”他继续说道。“等到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完之后,你就必须进行第一个任务,率领舰队出海进行战斗侦察,保护佩斯角一线的航路安全,以此保证特斯丹朗沿海不受侵犯。当然了,情报显示帝国军依旧停留在勒日外围,出现在这些地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次行动虽然有着‘战斗’的名号,但实际上也就是一次练兵性质的出海航行罢了,就当做是进入战斗状态之前,一次与军舰磨合的暖身操吧。”

 “而在真正的战斗降临之时……希望第六舰队能够全力以赴——提督阁下。”

 

2

虽然有人坚持认为,共和国在第五舰队都没能形成有效战力的时候就匆匆编成新的第六舰队,根本就是一种管理机能陷入混乱的体现。但绝大多数的民众依旧将其视作是军方所履行的承诺,对帝国军反击准备的第一步。毕竟,舰队提督是赫赫有名的布加勒斯特上将唯一的弟子,二十五岁的华伦·泰勒少校。从主观的角度来讲,还有什么人选,能够比上将的弟子更适合去为上将复仇呢?

就这样,崭新的共和国第六舰队在仓促之间成立了。包括提督在内,几乎所有的军官都来自于第五舰队。作为原预备役军官团队的组成成员,这些人的年纪都在二十多岁,正是充满激情与活力的时候,其中很大一部分更是华伦就读于海军大学之时的同窗好友,包括高一届的学长,二十六岁的伊菲·尔茂海军上尉,二十五岁的芝许·唐海军中尉,以及二十四岁的克里斯·布莱德中尉和威廉·吉斯中尉。虽然都是初次上阵,但这些人的战斗热情却丝毫不输给其他舰队的同僚。

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在公众面前展示出反击的决心,第六舰队配属的战舰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到位了。这令第六舰队的成员们不由为之震惊。相对于折腾了一个多月还只拥有寥寥十一二艘残破军舰的第五舰队来说,这样的速率简直可以用“神速”来形容。在它所配属的十八艘战舰里,三艘巡航舰来自于普莱特上校指挥的原勒日驻留舰队巡航舰分队,包括“六月”“八月”和“十二月”。这些军舰在布达海战役中均表现出了高度的战斗意志,就算在整个共和国海军之中也是首屈一指。在修复了那一场激战所带来的创伤之后,这些战舰即将重批征袍,投入到和帝国军的殊死搏斗中去。

除此之外的五艘巡航舰也大都由其他舰队转隶过来,十艘护卫舰则全部是在各船厂建成之后,迅速调派过来的。与这些部下相比,华伦的旗舰“碧”号则有些特殊。虽然是一艘装备三十六门火炮的标准巡航舰,却使用了战列舰的命名规则,算得上是一艘相当特殊的军舰。

一般来说,不论是哪个国家,军舰的分类及命名都是有相应准则的。在帝国海军之中,火炮数量在六十四门以上的军舰被归类为一等战列舰,通常以行政省和方位来命名,譬如亚希·古斯塔夫皇子的旗舰“帕里斯号”。而五十至六十四门炮的战列舰则被认为是二等战列舰,以海象,海狮等海洋动物命名。巡航舰则是以植物,护卫舰则是以自然景观。而在共和国,战舰的分类则稍稍复杂一些,包括以行政省命名的,装备七十四门甚至更多火炮的超一级战列舰,以城市及山河命名的六十四炮一级战列舰和以颜色命名的五十门炮次级战列舰。除此之外,还有以月份、星座命名的巡航舰和以字母编号命名的护卫舰。这些命名标准不但便于统计和管理,也是军队中等级的体现。通常的情况之下,是绝对不会发生错乱的。

而“碧”号的命名也并非纰漏。这是因为按照共和国海军的传统,舰队旗舰必须由战列舰担任,然而由于涉及编制及人事上的问题,军部一时并没有办法为第六舰队弄到合适的战舰,因此只能通过变更舰名的方法,让这艘新建成的巡航舰“冒充”战列舰存在下去,成为了华伦第一艘座舰。

旗舰并非是第六舰队作为新部队的唯一特点。一支原本属于陆军的分队也将作为支援力量加入到华伦的部下中来,与海军部队联合作战。这支由八百名士兵组成的部队虽然并非海军范畴,但其成员也都是在沿海地区长大,熟知水性的年轻小伙子,个个都是从陆军各部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统率他们的是二十八岁的陆军上尉肖德文·瓦尼。这位上尉虽然年轻,但却是军队里也罕见的剑术高手,身材高大却不失敏捷,近身格斗的本领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作为舰队提督,华伦本人对这支部队的加入颇感意外。事实上,这个将陆海军掺杂在一起的决定并非出自纯粹的军事动机,而是因为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的个人意志。作为陆军的首脑,他对于布加勒斯特上将全力护送陆军部队的高尚行径不能不为之触动。为了报答上将的善意,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偿还”陆军欠海军的债,他决定用这样一种方式进行回报。对于缺乏人手的第六舰队来讲,这种支援实在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但巴尔克本人那过于感性的性格却也显露无遗。

与此同时,这种在共和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混编”做法也在第六舰队官兵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历来骄傲的海军并未将这支所谓陆战队的加入当作是一种支援,相反的,不少年轻军官都将其看作是陆军对海军事务的干预,在这支部队正式到来之前,海军军营里就已经炸开了锅。一些激进的军官,如克里斯·布莱德中尉甚至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他们的上级。

“把陆军部队扔到我们这里来?那个陆军出身的部长在想些什么!”

就连芝许和威廉这样的温和派,也不由对此感到愤慨。

“就是,难道陆军光在陆上耀武扬威还不够,还要到我们这里来指手画脚吗?军部也太不把我们海军当回事了!”

诸如此类的言论屡见不鲜,几乎没有人对陆军的加入表示出欢迎的态度。事实上不光是他们,就连其它舰队的官兵也对这种安排感到忿忿不平。第三舰队提督黑森少将甚至在私下里对属下表示,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第三舰队的话,他向众人担保,一定会让这些陆军的家伙认识到他们自己卑微的地位,一个月内就夹着尾巴哭爹喊娘地逃回陆地上去。

就连一向以处事圆滑著称的黑森少将都这样表态了,那么这位年轻气盛的少年提督,一定是会用更加激烈的方式来对付他们的吧?几乎所有官兵都这么想着。

 

3

然而,就在陆军分队抵达军营的前夜,晚餐之后,华伦却把所有官兵都集合了起来。一千多人聚集在军营中间的空地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

“各位,乘着大家都酒足饭饱的时候,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同僚。”站在用木箱临时堆起的高台之上,华伦朗声说道。他并没有像其他提督一样以“本官”称呼自己,反倒是用了被普通人所使用的“我”。在克里斯等昔日同窗听来,这位年轻的提督仿佛还是当年学员时代的那个华伦·泰勒——浅茶色的头发剪成极短的样式,跟大家一起在公共食堂里杀开一条血路,抢夺着所剩不多的餐桌。

那样的时光是多么令人怀念啊。转眼之间,大家居然就已经披上了征袍。

“各位或许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但是对于他的身份……”说到这里的时候,华伦故意拉长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多多少少营造出了一点喜剧气氛。“他的身份,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知道——克里斯!克里斯·布莱德中尉,出列!”

“属……属下在!”人群之中,克里斯忽然听到旧日好友喊出自己的名字,连忙将喝到一半的酒瓶藏到怀里,随即站起身来。

听到他这极不自然的“属下”二字,威廉等人都不由偷偷笑出了声。毕竟提督是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同学,为人又和善宽厚。虽然在职务上依旧是森严的上下级关系,但与其他部队相比还是少了许多压力和拘束。

“克里斯,我问你。”华伦微微地笑着。“对肖德文·乌尼这个名字,你有任何了解吗?”

“乌尼?”克里斯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不就是那个要派到我们舰队来的陆军军官么?”

他这句话一出口,许多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陆军上尉肖德文·乌尼,大多数第六舰队的官兵都对这个名字有着颇深的印象。作为即将调到第六舰队的陆军分队长官,这名上尉还没现身就已经遭到了海军官兵的一致厌恶,甚至有人用“间谍”“走狗”这样只能存在于私下谈话中的词汇来形容他。难道此刻提督突然提到这些,是要和大家一起商讨如何对付那个家伙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不过了。

“你说错了!克里斯,我早说过,在场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然而,华伦却以这样的回答,令所有人心头又增添了一份疑惑。不是他?那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个肖德文·乌尼啊!

“肖德文。”华伦又重复了一遍。“陆军上尉肖德文·乌尼,已经不存在于共和国军队之中了。各位,请让我向大家介绍我们的新同僚,肖德文·乌尼海军上尉,共和国第六舰队陆战队队长!”

随着他故作夸张的声音,一名身穿海军制服的军人从台下走了上来,向第六舰队的官兵们深深鞠了一躬。借着油灯的灯光,几乎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四方脸蛋,络腮胡子,面容沉着而冷峻——完全就是传闻中那个陆军上尉的形象。

但是……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成了海军中的一员?

“各位。”就在这时,华伦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的老师,布加勒斯特海军上将曾经对我说过,帝国强大而共和国弱小,如果想要从帝国军侵略的铁蹄之下保护我们民主和自由的权利,就只能够上下一心精诚团结,不论是陆军或是海军。”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似乎是哽咽了一下。“我知道大家与陆军间的隔阂很难轻易消除,但明天即将加入我们的八百名战士,也都已经在我的申请之下,由军务部长亲自批准成为了海军的弟兄,番号是‘共和国海军第六陆战分队’。既然都是自己的兄弟,我也希望各位能够用海军的宽容和友爱来欢迎他们。”

“提督阁下说的没错!既然同样是海军弟兄,那我们当然会把他们当做自己人来看待。”短暂的沉默之后,威廉第一个反应过来。虽然只是短短片刻,但他已经多少领会到了华伦这么做的用意。随着威廉的带动,伊菲、芝许等年轻军官也都出声应和。克里斯等人虽然依旧有些不明就里,但在知道肖德文等人已经成为海军官兵之后,出于某种类似于“陆军终于向我们低头了”的优越感,也就不再把“陆军”二字唱在嘴边了。

肖德文站在华伦身边,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而华伦只是拍了拍他的背,转身便走下了木台。这一场陆军变海军的戏码完全出自他的手笔,虽然在表面上已经取得了成效,但作为这支舰队的提督,他还是必须亲自到部下中去,用更细致的工作来消除人们心中的偏见与隔阂才行。

与大多数的海军军官不同,已故海军副司令,布加勒斯特上将生前极力主张消除陆海两军之间的隔阂。在他的影响之下,华伦对陆军的态度也倾向于温和。布达海一战,布加勒斯特为了陆军运输队而不惜舍身相护,甚至壮烈牺牲。华伦在悲伤之余,却也隐隐体会到了老师这一行动的用意。诚然,在布达海最终的交战里,若是第一舰队以通常队形进行交战的话,凭着布加勒斯特的战术指挥能力和共和国海军的优秀素质,纵然不能获胜,至少也能够全身而退。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上将执意要完成自己被赋予的运输任务,他也大可以不顾帝国军侧翼和后方的威胁,直接将舰队摆成强有力的半月阵与帝国军针锋相对就是。这么一来,虽然运输船不可避免地将受到侧翼袭击而付出损失,但舰队主力至少不会沦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如果换做其他提督的话,一定是会这么做的吧?宝贵的海军舰队怎么可以为了区区运输队而受到损失?不论是从心理还是物质层面,这都是得不偿失的买卖。

然而他却这么做了。这位从军数十年的老将,不可能不明白这些浅显的道理——老师他作出这种决定的时候,想必是已经把单纯这一场战役的胜负置之度外了吧?如果他的行为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消除陆海军的纷争,促使整个军方完全地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的话,那区区一场战役的胜负和一支舰队的败亡,甚至他自己生命的终结都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一定是这么想的。

因此,在从上级处得知陆军将派遣支援分队的决议之后,华伦立刻便意识到这件事在官兵之间可能导致的反感与质疑。不管怎么样,能够将国家大局为重,抛开派系争端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对陆军的到来都是绝对不可能欢迎的。为了避免部下在参战之前便产生分歧,他勉强想出了这么一个改旗易帜的主意。虽然有些孩子气,但也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加入的部队属于海军编制的话,士兵们应该就无话可说了。

“海军陆战队?这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在将这个主意向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汇报之后,华伦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很快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也表示了赞同。虽然所有人的心里依旧有着怀疑,但华伦所提出的方案,显然是令第六舰队各部在眼下和睦相处的最有效途径之一。

当肖德文带着属下来到第六舰队军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张虽然带着勉强,却依旧尽力表现出欢迎和喜悦的面容。华伦·泰勒少校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似乎略带无奈地微微笑着。虽然仍免不了细微的摩擦,但在华伦等首脑军官的努力之下,他们很快就融入了部队,开始熟悉海军的生活与行动方式。而先前许多人所猜测的,因陆军介入而产生的内乱终究没有发生。

于是,在当时还默默无闻的第六舰队,终于编组完毕。

 

4

原本在共和国高层之中,对于第六舰队提督一直存在着争议,即使是在正式的任命下达下去之后,军部里依然不乏“让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去带领舰队真的合适么?”这样的议论。但在这一事件之后,即便是最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浅茶色头发的年轻军官确实有着某些超出常人的见识与气度。对第六舰队的轻视态度,也慢慢有了些许改善。

相对于军人们的冷淡和怀疑,绝大多数民众却从最初就对这一任命表现出了由衷的欣慰与支持。华伦作为布加勒斯特传人的特殊身份,使得弱冠之年领军出征似乎也成了理所当然。一种数千年来始终萦绕人类脑海的英雄情结此刻又一次攫取了他们的心。如果名将的后代也披上了征袍的话,人们大约就会相信他也将成为一代名将吧!

种种大胆的猜测和议论,开始在各报的头条出现。这样热切而期盼的情绪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充斥了每一个共和国公民的心胸。他们无条件地信任和崇拜上将,即使他已经在布达海的怒涛之中洒尽了鲜血。他们相信,每一个共和国的公民都相信,布加勒斯特的学生将会成为新一代的海上英雄,也只有布加勒斯特的学生才配得上带领海军出征,去为了共和国的未来而浴血搏杀。

人们对于上将的个人崇拜如此热切,以至于几乎没有人能够意识得到,对于海军军官来说,实战和经验永远都是比站在陆地上学习更为关键的东西。炮术,队形,风向,接舷,不论哪一样都是需要数十年浸淫才能够了然于胸的。除此之外,波涛怒卷,四海无情,战争的变数,犹如汪洋般深不可测。

在某些问题上,共和国那些宣称“自由”和“民主”的公民们,看得也未必就比别人更清楚。毕竟就算是布加勒斯特,不也是一样被海上波涛吞没了么?

与此同时,第六舰队的装备也逐渐准备完毕。二月二十六日的时候,华伦统率的全部十八艘军舰从特斯丹朗港出发,在近海完成了第一次舰队规模的操练。两天之后,军部下达了出击的指示,命令第六舰队以全部兵力前往西北部的佩斯角海域进行战斗侦察,以消除帝国军对特斯丹朗附近海域潜在的威胁。

第六舰队的军营位于特斯丹朗城郊,距离港口只有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在军部的指示之下,舰队的大部分成员已经在前一晚登上了军舰。而作为提督的华伦由于需要处理一些文书和安排上的工作,登舰时间被推迟到行动当天的上午。

当华伦走到军港的时候,天依旧晴朗,蓝得连一丝云也无。空气中飘来微微的咸腥,是熟悉的海洋——距离上一次出海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么漫长的时间过后,再一次登船,居然就是挂帅出征——这是原本几乎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而老师的离去,却又将这一切蒙上了一层雾霭。

他右手下意识地搭在佩剑上,左手将制服的领口紧了一紧,把被风吹歪了的白色领巾扶回原位——那是华伦自行在制服上加入的饰物,用以取代葬礼上佩戴的缎带,以表示不忘先师之意。

海风呼啸着,靴子踏在花岗石的路面上发出铮铮的响声。转过一个弯,海的颜色赫然入目,蓝天之下,无数旌旗猎猎飞舞。战舰整齐地排列在各个码头上,依稀望得见水兵们笔挺的身影。在更近一些的地方站着共和国大议长德瓦西·蒂安,身边俏生生地站着他二十岁的女儿西莉云,身穿一套标准的蓝白两色海军制服,正望着华伦逐渐靠近的身影,面露微笑。

华伦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只见在大议长身后,除了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海军总司令纳威上将等高官之外,还站着一排同样身穿制服的青年军官,芝许、伊菲、威廉、克里斯等好友赫然在目,原本属于陆军的肖德文也站在队列之中。这些人都是第六舰队的指挥核心,也是他此次出征的有力臂助。

“第六舰队提督,海军少校华伦·泰勒。”当华伦在自己面前停下的时候,西斯特里克上将清了清喉咙,抬高了声音。“我,共和国军务部长,巴克曼·西斯特里克,以共和国全体人民的名义,命令第六舰队前往佩斯角海域进行战斗侦察,为击破帝国对勒日要塞的围困创造有利形势。泰勒少校,你可愿意接受这一使命,用你的才能和力量,为共和国的自由而战?”

“我愿意。”华伦抬起了头,朗声说道。

“为了共和国,我自当竭尽全力。”

“很好。泰勒少校,军部代表全体共和国人民感谢你的奉献,并祝愿舰队旗开得胜。”

西斯特里克上将举起右手,向华伦致以军礼问候,随即转过身去,用眼色向蒂安大议长致意。

“华伦。”蒂安大议长叹了口气。“海上有不测风云,虽然只是一般的任务,但也务必多加小心。”

在大议长的心里,其实从来都是反对这样的行动的。他虽然对军事知之甚少,但却也清楚这种象征性的出击并无任何实际意义,严格说来,其实只是为了确保众人的政治生涯和现任政府的稳定,而在民众眼皮底下进行的表演而已。

然而这毕竟是军部的决定。作为政治首脑的他虽然对此有所质疑,却也不能当众提出异议——尤其是在这样国家命垂一线的情形之下。

“华伦明白。”年轻的海军少校神情严肃。“大议长一生都在为了共和国而奋斗,华伦虽然才智有限,但也希望能够尽我所能,为民主和自由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大议长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华伦。”他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头,侧过身来,遥望着远处的大海。“华伦,你此番征途,责任之重大,或许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要捍卫的不仅仅是共和国的‘现在’,更是她的‘将来’。你只需要记着,无论如何,共和国的利益都高于一切。”他转过头望着华伦。“孩子,将如此重大的责任交予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已经做出的决定,就如同出膛的炮弹,纵然是神明也无法阻挡,唯有任它呼啸而去。”

然而,华伦却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那样的话语出口,就连阅人无数的大议长,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

这个孩子,或许……真的会是共和国的希望呢。

“华伦。”就在大议长心神略分的时刻,耳中却听到了西莉云的声音。等候在一旁的少女,似乎也是意识到了气氛的凝重,却还要勉强做出欢快的神态。“华伦,你到海上打仗,自己要小心。还有……”她低下头悄声道,脸颊不知何时飞红了一片。“帮我看好克里斯那个家伙,他……一直就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可别吃了帝国人的亏。”

“这个,我自然心里有数。”华伦望着西莉云的面容,眼前不由又出现了军校时代的往事。翻墙逃课的克里斯受到导师的处罚,独自站在厕所打扫卫生并被路过的学长嘲笑,于是二话不说拔起拳头就跟对方扭打在了一起。闻讯赶来的自己和威廉想要把他们拉开,却怎么也制止不了发狂的克里斯。

而混乱之中,一声少女的惊叫却令这场少年间的战斗平息了下来。包括克里斯在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而西莉云就站在不远处的花丛之中,蝴蝶在她身边飞舞,随风飘扬的裙子如同大海一般蔚蓝。

而如今呢?那个蓝裙的美丽少女早已成为了克里斯的恋人,而那些试图劝架而纠缠成一团的少年们,也都成为了意气风发的军官,站在了尚未知晓的时代前沿。回想过去,不得不令人感叹白云苍狗。

他微笑着,向端立着的年轻军官们逐一致意,眼角的余光之中,能看到大议长那庄严郑重的神色。他忽然想到,一个多月以前,老师出征的时候,大议长想来也是像今天一样,亲自为他们饯行的吧。那个时候,共和国上下洋溢着无限的乐观情绪,这特斯丹朗军港之上想来也是人声鼎沸,大家都争着前来祝英雄马到功成。然而此时此刻惨败之余,海军各舰队无不人心涣散,此刻的军港,居然也沧凉得如同晚秋落日。而等他们扬帆起航之后,这座城市,又将会是如何一副模样?

“西莉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尽己所能,把大家都平安地带回来。”

“你自己呢?你自己也是。”西莉云望着他,不由下意识地握住了父亲的手。大议长伸手抚过她的长发,心里居然涌起了些许的酸楚。

“我?”华伦笑了起来:“小丫头,我还以为你一心就想着你的克里斯,早就把我给忘掉了呢。”

“这个时候还开玩笑!”西莉云忍不住捶了他一拳。“你这个家伙,早知道我就不来为你送行了。”

华伦哈哈一笑,转过身去,向大议长身后的众多官员敬了个军礼,也不多说什么,大踏步便朝着旗舰“碧”号走了过去。他的动作宛如信号一般,所有的军官们都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地解散队列,走向了各自的军舰。

华伦走了十余步,蓦然回过头来,望着不远处依旧站立着的少女,朗声喊道。

“西莉云!”

“怎么?”少女微微一愣。

然而年轻的少校却又回过了身去,继续前行。

“你穿军服,很美。”

寂寥的军港,除了海风呼啸之外,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句话。

 

5

对于帝国来说,共和国孤悬西北的唐克坦半岛始终是自己的一块心病。从勒日军港出发的共和国海军,可以轻而易举地袭击帝国北部诸多港口。而共和国陆军也可以此作为前进基地,和兰妮河正面的部队配合,对帝国首都帕里斯实施向心突击,从而成为直插帝国心脏的利剑——姑且不论他们是否具有这样的实力。

也正因为此,这场战争爆发伊始,帝国大军就直接攻入了唐克坦半岛,从陆地和海上将勒日团团包围。在击溃了共和国在这个区域的海军兵力之后,要塞的沦陷,似乎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胜利已经近在咫尺,只要再一伸手就可以得到了!”

布达海的大胜之后,帝国方面对于军事上的胜利已经深信不疑。一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布达海战役结束的五天后,多达三万五千人的帝国军对勒日发起了新一轮的总攻,另外还有三万余人的兵力作为预备队。伴随攻势的有一百五十二门大炮,由亚希·古斯塔夫亲自率领的帝国海军主力则在当日下午驶向港口外围,以炮火声援陆军攻势。光光在战斗的第一个白天,帝国军就发射了多达三万三千颗炮弹。

负责防守的共和国军虽然陷入四面重围的绝境,却依旧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得益于勒日一带坚固的防御体系,帝国军进展缓慢。然而,兵力差距却令胜利的天平逐渐向帝国军一方倾斜。二月一日上午,共和国军一线兵力的伤亡已经达到四分之一。为了抵抗对手的强大攻势,共和国军指挥部投入了作为预备队的2个特斯丹朗步兵团。海军方面,亚希皇子彻底摧垮了港口岸炮的反击,并开始用炮火轰击港内的第一舰队残部,一天之内就击沉八艘。毫无战意的共和国海军放弃了出港决战的打算。为了防止在帝国军炮击下全军覆灭,他们放弃了除少数重型舰之外的全部船只,水兵们则在拆卸下全部舰炮之后弃船上岸,全员作为步兵使用。

二月三日,由于兵力的日益匮乏,共和国军的防线开始出现缺口。当日下午,共和国防线西北角上的一个团被渗透进来的帝国军步兵分割消灭,攻击者随即从这个缺口蜂拥而入,彻底突破了外围防线,从而进入勒日市区。

防御被突破的共和国军纷纷向要塞中心地区进行退却,在那里有着可供坚守的棱堡体系。帝国军各部则紧随其后穷追不舍,试图在共和国军防线稳固下来之前将其击溃。为此他们派出了声名卓著的第1骑兵师。这支兵团拥有三个胸甲骑兵团和两个骠骑兵团,总计七千余人的强大兵力,由阿金考特皇子亲自创立,十多年来一直被认为是帝国陆军的精英。

这支部队被投入到了对共和国军的侧翼打击之中,如果这一攻势成功的话,共和国军主力将被截断退路,从而陷入帝国军的四面重围之中。然而他们却在纵深突破的过程中撞上了一个完整的共和国军方阵。虽然处于友军汹涌的溃退大潮之中,这些步兵依旧士气高昂。尽管只有区区千余人,但面对着呼啸而来的重骑兵也毫无惧色。

组成这个方阵的是特斯丹朗第1燧发枪兵团主力。这支部队是数天之前在布加勒斯特的护送之下增援过来的,原本就是陆军中的精锐。此刻为了掩护友军的撤退,他们被作为最后的预备队被投入到了后卫战场之上,用来抵御帝国军骑兵的追击。

帝国军一开始并没有将这些步兵放在眼里。反正只不过是一批被用来给友军争取撤退时间的牺牲品罢了,在帝国骑兵的铁蹄之下,大约刚一交战就会狼狈不堪地撤走的吧?甚至,在看到帝国军闪亮的马刀和胸甲之前,就被澎湃的马蹄声吓破了胆而放弃阵地四散逃命,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想法,帝国军第1骑兵师向着面前的方阵发起了大胆而鲁莽的冲锋。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地,这些共和国军步兵却始终牢牢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寸步不让,用枪弹和刺刀将敌军打得血流成河。一些士兵虽然被马刀削去了半个脸颊,但双手仍紧紧地握着步枪。还有的人虽然战死了,但躯体依旧保持着拼杀的姿势,仿佛仍然坚守着方阵。

帝国军的骑士们在这里遭受了惨重的伤亡。由于始终无法冲破共和国步兵的方阵,他们被迫忍受着绵密的弹雨洗礼。在这个距离之上,即便是重骑兵那闪亮的胸甲也无法将他们从死亡手中拯救出来。而身为帝国精锐的骄傲和对失败的不甘心,更是使得他们理智尽失,继续进行着一波一波毫无希望的攻势。共和国方阵前的人尸和马尸一直堆积到齐腰高,几乎成为了一道血肉筑成的胸墙。

这样惨烈的战斗一直持续到日薄西山,骑兵们终于不堪忍受那前所未见的惨重伤亡而选择了主动撤退。共和国军也得以借着夜色安然撤离。此刻帝国军的步兵部队已经前进到了离他们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只要再差一点,这个精锐的步兵团就将陷入敌人主力的重重围困之中,面临覆灭的命运。

然而,这一幕终于是没有出现。战场上那堆叠的敌军尸体,成为了这些共和国官兵们绝佳的荣誉。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大部分共和国军都安然无恙地撤入了要塞中心地带的棱堡群。

这一区域虽然只不过是弹丸之地,但得到大量兵力加强之后,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夺取。为了守住这最后的防线,随军队一同退入要塞的共和国市民也纷纷拿起了武器。再加上弃船上岸的海军官兵们,共和国军的总兵力居然达到了一万四千人的规模。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甚至超过了在这一场血战开始之前,共和国军在勒日的全部守备兵力。再加上坚固的防御工事,勒日的守卫者们已经准备好给帝国军以迎头痛击。

然而,预想之中的总攻却迟迟没有开始。帝国军在夺取了市区之后停止了行动,转而就地休整以等待后勤。外围地区的战斗同样给了他们以惨重代价。尤其是第1骑兵师的惨败,使得伤亡总人数上升到了七千。战役结束之后,这支部队立刻被调离了勒日前线。

除此之外,他们还消耗掉了几乎全部的炮弹和五分之一的大炮。由于所有的补给都必须穿过一整个唐克坦地区才能运到部队手中,帝国军的火力已经萎缩到了令人担忧的程度。而坚固的棱堡体系是难以仅凭步兵攻陷的。

即便如此,帝国军所取得的进展也足以令他们骄傲了。二月中旬,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亲自从帝都发来了嘉奖令,以表彰陆海军在唐克坦半岛方向的胜利。

作为皇帝的幼子,亚希·古斯塔夫由于在布达海战役中的惊人表现,被授予“帝国海军司令”的荣誉。虽然只是名誉性质的虚衔,但却已经是帝国海军理论上的最高职务。即便是大皇子阿金考特·古斯塔夫直属的第三舰队,名义上也必须受到海军司令的节制。这对于亚希来说,算得上是对其才能最为有力的肯定。唯一的缺陷是,由于礼节和形式上的需要,他必须回国参加这一头衔的授勋仪式,因而在短时间内无法在第一线指挥战斗。不过,既然共和国方面的主力已经灰飞烟灭,短时间内恐怕也就不可能再爆发新的战事了吧?

除了亚希本人之外,其麾下各分队的统帅也大都获得了嘉奖。在战斗中紧随亚希身后的参谋长杜兰少将和“帕里斯号”舰长陈中校分别获得一枚“帝国十字勋章”的奖励。这种勋章象征着勇气与荣光,是每一个帝国军人都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誉。

与此同时,鲁迪上校因其在战斗中的杰出表现和战绩而晋升少将,同时获赠一枚帝国十字勋章;而同样指挥巡航舰队的布莱德上校虽然在战斗中遭受了一定失利,但考虑到他所面对的对手,这样的失败并不值得过分追究,因此也接到了少将的晋升命令。

与他们相比,弗洛茨少将受到的待遇则凄惨得多。这位向来以勇猛无畏著称的将领,由于在战斗中无视亚希皇子的命令一味恋战,使得帝国军失去了全歼共和国军被围部队的机会,从而在无形之中破坏了将敌军各个击破的战略态势。因为这样重大的失误,他被调离了亚希的舰队,转而成为预备役中的一员,实际上是被打入了冷宫。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帝国军队所必须遵循的原则。弗洛茨少将违抗军令,贻误战机,致使许多将士无谓牺牲。这一后果是他必须承担的。”

当参谋长杜兰少将提出在大胜之余,是否放弗洛茨一马的意见之时,亚希皇子望着辽阔的大海,这样作了回答。杜兰少将虽然觉得这一决定略有些苛刻,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一方面他对弗洛茨这个飞扬跋扈的人并没有多少好感,另一方面自己作为亚希皇子的直系下属,也不应该为了这样的事情而违抗提督的决断。更何况这位提督还是皇帝的幼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殿下。别说是区区一个军人的调动了,就算是这个庞大的帝国本身,不也是被皇家所拥有的私人财富吗?

 

6

“陛下,儿臣的部队已经在苏达港完成了编组,总计步兵一万两千,骑兵七千,由第三舰队的五十七艘战舰护卫,已经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只需陛下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立刻加入到战斗中去,给敌人以最后的打击。”

帝国皇家宫殿金碧辉煌的议事厅内,阿金考特·古斯塔夫正站在麋鹿皮制成的华丽地毯之上,向倚靠窗边的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汇报军务。身为皇帝的长子,也是帝国北部重要的军事行省,苏达地区的统治者,这位三十六岁的皇子身材犹如巨塔般魁梧,有着令近侍都感到畏惧的冷峻面容和与之相匹配的刚毅个性,被人们称作“苏达之狼”。自从对共和国的作战开始之后,他就一直在自己的封地进行部队的整备工作,直到现在才回到首都。

“只有两万人么?”皇帝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却仍然凝视在手中的玻璃杯上。暗红色的杜斯提尔葡萄酒在杯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皇帝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体格也魁梧强健一如少年,仿佛岁月并未在他身上刻下疤痕。

“按照苏达省的动员能力的话,能够集结的兵力应该不止这些才对。”

“是。还有大约两至三万的征召兵和民兵正在动员或是等候装备中,之所以没能立刻将他们集结起来,主要是由于针对敌方情报部门的反侦察行动造成的影响。为了麻痹对方,苏达的部分预备役人员和军工厂的工人都被故意遣散了,一时难以恢复。”

“就算是这样,你也必须加快集结军队的速度。”皇帝望了阿金考特一眼,神色森然。“前线各军都在攻击之中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急需后方援军的支援。苏达作为帝国最为有力的军事行省,理应成为这次作战的主力军——你必须肩负起这个责任。而区区两万人马是绝对不够的。”

“儿臣明白。两个月之内,三万苏达新兵将会完成作战准备。”

“军情紧急,不能再等那么久。”皇帝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似乎微微有了愠色。“这个月,最晚在这个月月底的时候必须把这些人集结起来,作为新的突击力量加入到前线的作战中去。另外,已经准备好的两万人将由你亲自统领,以支援唐克坦方向的第三军,将勒日从敌人的手中给朕夺回来。勒日一战进行的时间太长了,区区一座孤城而已,居然打到现在!听说你的第1骑兵师也吃了败仗,从而丧失了消灭敌人的机会——这样的失误,不应该再出现了。”

“是。儿臣回去之后,必定好好整顿这支部队。”阿金考特低下了头。“但是这个月的话,恐怕没有办法调集到足够的装备和补给,攻势必然会受到影响。如果能有更长时间准备,儿臣可以保证在秋天到来之前终结勒日方面的战事……”

“同样的话,朕不会再说第二遍。”然而对于阿金考特的请求,皇帝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否决了。“同样是朕的儿子,第一次出征的亚希尚且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胜利,你在苏达领兵多年,难道反而连区区整顿兵力这样的工作都无法胜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所谓的‘苏达之狼’,恐怕也不过如此罢了。”

“……是。”

在皇帝冰冷的话语之下,阿金考特并没有再说什么。身为臣下的他并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纵然是更加艰巨的任务,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完成。何况父亲说的并没有错,既然初次领兵的亚希都能够建立不世之勋,那么号称“苏达之狼”的他,又怎么能够落在弟弟的后面,成为父亲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不过如此”?

“在回苏达之前,你去后面见见佩儿吧。”

望着阿金考特昂然离去的背影,两鬓已经斑白的皇帝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

“几个兄长都在外征战,朕又分身乏术,佩儿一个人想必也是闷得很。你从国库里带点珠宝之类的小玩意去,跟她好好地说上一会话。”

说到这里的时候,皇帝脸上似乎露出了些许遗憾与爱怜的神色。阿金考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微微转过头来,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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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字落幕

 

1

四月一日,也就是共和国军第六舰队出击的第二天,一支帝国军舰队悄然离开了依旧留在勒日港外的舰队主力,独自向东驶去。

不久之前刚刚晋升少将的乌勒·布莱德站在巡航舰“桔梗号”的船头,海洋在他眼前展现出了一幅莫测的图画。即将落下的夕阳投来血红的光芒,指引着这支舰队一路乘风破浪。他们的任务是向特斯丹朗方向进行侦察,攻击沿途出现的商船和军舰。并且在合适的时机之下,对共和国沿海地区进行威慑性质的炮击。

总的来说,这支部队的力量并不算太强大。由于封锁勒日海港的任务占去了大量兵力,布莱德少将在这次行动之中统领的,只不过是包括十二艘巡航舰在内的三十二艘各型舰船而已。旗舰“桔梗号”已经是全舰队中最为强大的战舰,却也只不过拥有三十六门大炮,仅仅相当于半艘一等战列舰的火力水平。如果遇上共和国军的主力,这支舰队其实是没有与之正面抗衡的实力的。

“那些自称‘共和国’的暴民们已经是惊弓之鸟,再推一把他们就会垮台!”

然而,虽然自身实力有限,诸如此类的乐观情绪却依旧弥漫着整支舰队。在官兵们的心里,共和国军在布达海的大败之后已经是惊弓之鸟不堪一击,就连是否还能集结起有效的战力都值得怀疑,更不用说主动出击,与自己交手了。况对于这样一支拥有极高航速的轻型舰队来说,笨重的战列舰编队原本就不可能在正常情况之下追上它们。

基于这样的判断,布莱德少将理所当然地认为,失利的前景几乎是不存在的。他所率领的巡航舰部队在布达海立下了赫赫战功,虽然并算不上帝国军中第一流的军舰,却也是训练有素,装备优良的精锐。在帝国人心里,光凭它们就已经足以横扫共和国那些散兵游勇了——即使没有亚希皇子的统领。

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帝国当今的第三皇子……当布莱德接到命令,率部出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这次出征依旧是由这位年轻的皇子带队的话,恐怕胜利又将是轻而易举而又毋容置疑的吧?毕竟皇子殿下和自己不同,是那样英明果断而又有着无限人格魅力的人呢。

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证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击败公认的强者。而他身负古斯塔夫的帝胄之姓,初涉战场便与强敌交锋,居然能令共和国名将布加勒斯特殒命疆场,光光这一个战绩,就已经是他人所难以企及的了。而他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指挥才能和军事艺术更是令布莱德心折——这样年轻而富有活力的提督,是他从未见过的。

在这一战之前,人们对这位初次领兵的皇子无不持怀疑态度。虽然作为帝国的臣民,他们不可能公然表现出对皇室的不敬,但私下里的议论和私语却从未停止过。不论是出身贵族的军官还是普通官兵,几乎都认为将战争的前景和舰队的命运寄托在一个从没参加过战争的年轻人身上,显然是愚蠢而不负责任的决定。然而,在一个月后的如今,这样的观点已经难觅踪迹了。纵然还有些许老将坚持用“运气”来解释这场胜利,但大部分的官兵和民众却都已经将这位年轻的皇子视作冉冉升起的新星,不世出的军事天才。

“能够为皇子殿下效力,是你和我的荣幸。”

在出征前的饯行酒会上,布莱德军校时代的好友,同样晋升为少将的安卡诺·鲁迪带着酒意这样对他说道。于是布莱德微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是当然。作为军人能够在战场上搏杀,本来就是莫大的荣幸啊!”

“不……你没理解我的意思。”然而在听到挚友的回答之后,鲁迪却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乌勒,你要知道……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并不光光是由主君来选择下属,作为臣子的我们,也必须选择一个值得托付的主君。而这位皇子殿下——”他做出喝醉了的样子,拉着布莱德走出船舱。“这位皇子殿下,似乎就是值得我们为之‘效力’的人选。”

“安卡诺,你所说的‘效力’,究竟是什么意思?”布莱德望着挚友的双眼。在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意识到这一场对话并非如同字面上那样的简单。“你是说,如果在以后还有‘选择’机会的话,我们应该毅然站在亚希皇子一边么?”

“我可没这么说。”鲁迪在这个时候却微笑了起来。“我可没这么说。”

 

2

饯行酒会进入到尾声的时候,亚希·古斯塔夫亲自起身向布莱德敬酒。就在布莱德慌忙站起身来的时候,听到的却是亚希皇子凝重的声音。

“布莱德少将,共和国海军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已经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但绝不就是从此任人宰割了。阁下这次出征,切莫大意。”

“皇子殿下。”此时的布莱德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就连脚步也略有些摇晃了。“布加勒斯特在世之时,我还对所谓的‘共和国’海军有几分敬畏。但现在连那个老家伙都死了,只剩下那些终日只会在议会里咆哮着所谓‘民主’的政客们,都是些连枪都举不起来的无能之辈,一群无足轻重的暴民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帝国大军兵临特斯丹朗城下了。属下虽然无能,但也必全力以赴,让黑色十字旗飘扬在特斯丹朗的城门上!”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帝国万岁!”

“帝国万岁!皇帝万岁!”随着他的高呼,其他与会军官也都举起酒杯高呼起来,酒会的气氛就这样在微醺之中被推向了高潮。

然而,就算是听到了那样的豪言壮语,年轻的皇子却仍旧只是淡淡一笑。

“少将。”他啜了一口杯中的美酒,压低了声音。“战争不比儿戏。”

“人们都只知道布加勒斯特死在了布达海,所以理所当然我们是胜利的一方——当然,不论是战术或是战略层面我们都确实胜了,但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共和国运输舰队几乎安然无恙地进入了勒日这一事实。布加勒斯特以他的死,使得我们攻破这座要塞变得遥遥无期。”

由于四周嘈杂的声响,只有坐在亚希身旁的寥寥两三人听到了他这几句话。

“更何况……”说到这里的时候,亚希重新端起了手边的酒杯,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我以两倍于他的优势兵力进行战斗,本来就是胜之不武。如果是兵力相当的局势之下,恐怕,我也不一定是那位老将的对手呢。”

亚希的声音里微微带着醉意,可以想象,如果是平时那个屹立于炮火之中的年轻皇子的话,是绝不会说出这些话语来的。而在踌躇满志的布莱德听来,这样的论调更是溢于悲观。然而,对方不仅仅是自己的上司,更是当世帝胄,全国上下景仰的少年英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不可能多说什么。

“皇子殿下的叮嘱,属下必定牢记在心。”最终他只能低下了头,用这样的场面话勉强作为回答。尽管在这位少将的心里,其实依旧是不以为然的。

既然皇子殿下必须回国授勋,那么,击败共和国海军的任务,就交给自己来完成吧!那些暴民所谓的荣耀和辉煌只不过是昨日黄花罢了。这一切的一切从今天开始,就将由帝国拥有!

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更是整个帝国海军——当筵席结束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军官都带着这样的想法和满腔的醉意回到了战舰,一个个为了即将来临的荣誉而欣喜不已。布莱德分舰队将在一夜充足的睡眠之后,于第二天凌晨出动。任务是向特斯丹朗进行战斗侦察,并消灭一切出现在视野之中的共和国舰船。这样激动人心的任务令每一个参加远征的将士都欣喜若狂,而那些不得不留守在勒日港外进行封锁的士兵则难以言表的垂头丧气。

然而,当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站在旗舰“帕里斯”号之上,目送着布莱德舰队起航的时候,心中却有着某种杂陈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按照常理来说,以布莱德的能力,完全有力量去粉碎一支与他实力接近甚至略有胜过的敌方舰队,更不用说共和国海军此时可能出动的兵力已经极其有限。然而,在他的心里,总有些什么东西磕绊着。比如说,自己在布达海击败了布加勒斯特,被整个帝国乃至世界的人民当做难以置信的奇迹。那么,这样的情况,谁能确保就不会再一次发生呢?

战争之所以令人着迷,是因为它永远充满着变数。一颗击中火药桶的流弹,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都可以将原本明朗的局势变得扑朔迷离。应付战局的变化永远都是每一个将领必须学会的技能。是的,乌勒所统帅的兵力相当雄厚,而共和国军大败之余,能够调集的兵力已经寥寥无几。但这难道就能保证帝国军获胜了吗?

战争的胜负,显然并不是简单的算术题能够解决的。兵力雄厚的一方就一定能获胜吗?炮力较强的一方就一定能击毁对方的战舰吗?剑术高超的一方就一定能将对手歼于剑下吗?如果一切都能简单地用实力对比来体现的话,军人本身岂不是成了没有血肉的机器?而战场,不也因此成了数学家的天下。

他想到这里,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这里面的悖论显而易见,但是大多数的国民甚至包括军官却都拒绝去认识到这一点。他纵然能击败所谓的海上战神,对于人们的无知却依旧是无可奈何。年轻的皇子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船舱。

海风呼啸之中,日历已经翻过了新的一页。崭新的四月即将来临。

 

3

清晨,“桔梗号”在一片霞光之中缓缓起锚,告别了仍然封锁着勒日的舰队主力,开始向东方进发。三十二岁的乌勒·布莱德少将穿着华丽的红黑两色海军制服站在船头,指挥部下排成浩浩荡荡的单列纵队,远远望去无比壮观。这次拨给他指挥的三十二艘战舰之中,包括了十二艘轻型巡航舰和八艘护卫舰,另外还有十二艘纵火船。总的兵员人数超过五千人。当然平心而论的话,这支舰队的实力也并算不上是多么强大,尤其是其中包含了相当数量的纵火船——超过了船只总数的三分之一。这些轻快的帆船虽然在适当的时候能够给予敌方以重大伤害,但本身对于舰队炮战却毫无帮助,而船体也相当单薄脆弱。

即便如此,布莱德依旧自信满满。他按照海军的惯例将舰队分作三个支队,自己亲自率领本队的八艘巡航舰作为前卫,这些军舰都是在他担任上校时期的部下,指挥起来最是得心应手。另外四艘巡航舰和纵火船队则位于队列中央,八艘护卫舰则负责殿后。这是一个极具攻击性的阵型,所有大船都被安排在了前部,准备作为一支尖刀使用。这些部队在布莱德亲自统领之下,可以在第一时间打击可能出现的共和国海军。

“作为臣子的我们,也必须选择一个值得托付的主君。”

鲁迪意味深长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站在旗舰的船头,布莱德默默地想着。不管怎么说,要想成为有资格“选择”主君的人,他们也必须以努力去证明自己吧?

舰队乘着轻快的北风,顺着海岸线全速朝特斯丹朗驶去。身穿红黑两色军服的水兵们整齐地立在船沿。而在旗舰“桔梗号”巨大的船帆之上,巨大的帝国十字标记如同一只张开双翅的黑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关于它所承载着的使命。

帝国军的行动是无比迅捷的,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行驶完了一半的路程。视野之中,原本一直向西南延伸的海岸线在这里忽然展开了一个六十度的转角折而向东,形成了一大片辽阔的海域。这里是佩斯角,布达海向东延伸的尽头,海上贸易的黄金三角地带。无数来自于共和国和布列尼王国的商船在这里川流不息,成为共和国工业持续运作下去的可靠支撑。

如果可以借着侦察的机会,击沉或者虏获一批货物运输船的话,对共和国所造成的创伤也将是巨大的。布莱德少将如是想道。

中午,天气晴朗,日光明媚。布莱德少将在军官舱里和舰长一同享用完午餐之后,便轻松地走到船头,欣赏自己威武雄壮的座舰。“约书亚。”布莱德不经心地唤了一声他的副官,伸手斜指着天际。“你看这天,晴得连一丝云也没有。倒是个适合海战的好天气呢。”

“但是……再好的天气,跟战争联系到一起,就不是那么美好了呢。”然而站在一旁的中尉却以这样的话语作了回答。这自然不是少将意料之中的反应。于是他转过头来扫视了一眼中尉的面容——那是明显因为紧张而显露出来的僵硬,他经常在新兵的脸上见到。

“看来我们的小伙子紧张得很嘛。”少将于是大笑起来,拍了拍中尉的肩膀。“怎么,布达海一战还没有让你习惯海上的风雨么?”他知道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少年是初次出海参战,在海上漂泊了一周,神经想来也已经绷紧到了极限。也正因为此,他才更忍不住出言揶揄。

“见过了那么伟大的胜利,你对于这场战争的前景,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不,不是的。”中尉连忙答道。“只是……只是……古人不是说过‘一场海战可以毁掉你一整天’吗。我只是觉得,在这大海之上,什么都是说不准的事情。这跟过去的胜利倒是无关……”

“你这小子。”布莱德打断了他的话,心里颇有些不悦。作为提督的副官,出征之前就说出这样泄气的话来,对于士气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处。何况他们所面对的,又是如此胜券在握的军事行动。

然而,少将作为舰队的提督,自然不至于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动怒——至少不至于表露出来。

“你给我听好了。”他顺手理了理自己胸前的衣襟。“共和国海军失去了统帅,早已是明日黄花不堪一击。我们乘胜追击,不论是气势上或是兵力上都远远地压过了他们,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努力战斗,就绝对没有战败的可能。是的,约书亚,我们绝对不会战败,我可以给你打包票。”

“在这片海域,这个被称作佩斯角的地方,到处都是向所谓的‘共和国’运输货物的商船。一旦这些船只被击沉了,我们的敌人就无法获得原料和财富的补给,军事力量也就会一蹶不振。更不用提在越过这片海域之后,特斯丹朗就会出现在我们眼前了。如果风向有利的话,我们在三四天之内就可以抵达敌人的心脏,成为历史上第一支炮击敌人首都的部队。你想想这样一幅图画,成千上万的将士,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敌人的首都,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城市轰成一片瓦砾,逼迫那些连刀都不会握的政客们屈膝投降——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布莱德的眼神里放出了某种狂热的光芒。“约书亚。”他望着眼前年轻的副官。“布达海的胜利属于夏洛特公爵,但是这一次,我们也已经有了摘取桂冠的机会。再加一把劲就可以得到它了。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荣誉更令人热血沸腾呢?”

“这场战争,很有可能,就可以通过我们的手来终结!”

这样激奋的话语,传入年轻中尉的耳中,令他蓦然心跳加速,连浑身的血液都不由为之颤动起来。是啊,荣誉……无上的荣耀,终结战争的壮阔,横刀立马的辉煌。这对于一个憧憬着英雄与史诗的少年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诱惑!是的,当然还有担忧与害怕……关于死亡,关于海洋,关于那未知的一切都令约书亚心里由衷地为之恐惧。可是,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始转动,还有谁可以独善其身?

 “不错,就是这样。”看到中尉眼神的变化,少将满意地摆了摆手,随即转过身去,从怀中取出一副单筒望远镜,再也不去看他。“你若是觉得累的话,那就先回舱里休息一小会儿。我的床头有一本《高卢战记》,你若是有工夫,可以拿去读读。”

“是,长官。”约书亚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抹了抹额角。“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的吗。”

“没。”布莱德慵懒地望向远处的海平线。“你去吧……等等!那是什么!”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舰队!敌人的舰队!”

布莱德猛然一跺脚,拔出军刀,厉声咆哮起来:“是敌人的舰队!全体人员就位!瞭望哨的那些家伙都在干什么?约书亚,去向船员们传令!炮手呢?炮手全部就位,准备战斗!准备战斗!”

约书亚心中一凛,来不及多想什么,连忙向船长室奔去。一路上但见水手们仓促往来,到处都是升帆拉索的响声。“全体人员进入战斗状态!”布莱德匆匆走下船头,朝着每一个进入视野之中的人怒吼。他知道敌方定然早就发现他们了。

按照常理,每艘战舰的桅杆顶部都布置有瞭望哨,可以在第一时刻发现远方出现的敌方舰船。然而由于帝国军大胜之余,全军上下都洋溢着“敌人绝不敢出海迎击”的乐观气氛,所以不论是纪律还是侦查本身是非常松懈的。此刻,原本应当执行瞭望任务的水手们却都在别处饮酒谈天,以至于对共和国舰队的出现毫无预警。

“炮门打开,炮手就位!发出信号,全部军舰向左转舵!”

一时之间,随着司令官发出的指令,“桔梗号”上的两百多人无不忙碌起来。乌黑的炮口露出来了,斜斜指向远方掩映在海天之间的敌方舰队。士兵们将装好了子弹的步枪和散弹枪背在肩头,在甲板上列成了整齐的队伍,等候军官发出指示。巨大的战舰犹如竖起了尖刺的刺猬,散发出死亡和钢铁的气息。

约书亚走下甲板,抬头望见远方的舰队,心跳不由加速。他颤抖着摸出怀表,正是下午的一点零七分。就是在两分钟之前,帝国舰队确认了敌方身份,开始向左转舵,行驶方向由原先的正东转而向北。在几乎在同一时刻,观察到帝国军动向的共和国舰队也开始了向北的转向。两队战舰排成长长的战列线相互逼近,逐渐进入火炮的射击距离。风声呜咽着,夹杂着浪花的澎湃,依稀还能听得见水兵们粗重的呼吸声,被风帆的巨响一点点吞没。

而此刻海洋之上,风起云涌,战舰咆哮,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4

共和国一方是在更早的时候,发现帝国军舰队的。由于本来就是守势作战,全军上下都将发现和拦截帝国军舰队为第一要务,所以侦查工作相比帝国一方要严谨和优秀得多。数百名水兵分作八班,轮流在战舰的瞭望台上观测。因此早在乌勒本人发现共和国舰队之前,华伦的部下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他的舰队相对于敌方来说要略微弱小一些,总共只有二十八艘轻型舰船,其中包括了十艘护卫舰和八艘精锐的巡航舰。这些战舰在正规舰队之中是掩护主力舰的重要力量,而在第六舰队这样的次级舰队之中,则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了炮战的主力。它们的火炮和船体都是极为优秀的。

除此之外,华伦手上还有着十艘纵火船。这些船只虽然威力极大,但运用的时机和技巧却也十分重要。若是在对方阵型完整之时贸然投入,则难免在帝国军猛烈的炮火之下遭到巨大损失,因此华伦将它们全部部署在队列的最后,由威廉·吉斯中尉指挥的的后卫舰队予以保护——这支分队由四艘护卫舰和“十二月”号巡航舰组成。华伦亲率的共和国军中卫则拥有六艘巡航舰,他的得力下属伊菲·尔茂上尉,克里斯·布莱德海军中尉,以及陆战队的上尉肖德文•瓦尼等军官均和他一同坐镇旗舰“碧”号。前卫则由芝许•唐上尉负责指挥,拥有六艘护卫舰和一艘巡航舰。华伦选择将主力配置在阵列的中后部,这种队形虽然不如帝国军那样富有攻击性,相对而言却稳重得多。

归功于良好的侦查纪律,共和国一方得以拥有了比对手更为充裕的备战时间,当帝国军还在手忙脚乱地搬运火药和炮弹之时,共和国军的部署就已经全部完成了。这种好整以暇的态势在相当程度上鼓舞了军队士气,也令华伦多少宽慰了一些。然而,当他遥望对面帝国军阵列的时候,心中依然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他虽然抢先一步发现了对手,但要以劣势兵力和士气正盛的帝国军正面交锋,胜算仍然是颇为渺茫。何况自己是初次担任舰队提督,所面临的挑战更是不言而喻。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敌人。华伦暗自想道。本来军部就是出于练兵的目的才把第六舰队派到这里来,并没有预料到帝国军居然也会向这一片海域派遣部队。然而考虑到佩斯角一带在经济上的重要意义,帝国军的出现却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在布达海的溃败之后,海军方面已经难以保证这一带航路的安全。如果眼前的这一战再度失败的话,姑且不论军事上的压力,就连经济上也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吧?毕竟对于资源匮乏、土地狭小的共和国来说,如果连海外贸易都被封锁了,战争还能有什么希望呢?就算帝国军不继续进攻,它也会因为经济崩溃而自行毁灭的吧。

这样的后果,不论是华伦还是他所指挥的第六舰队,都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所以这一仗必须要赢。在国内的总动员完成之前,修缮完受损的舰船,重新组织起一支强大的海军之前,他必须摧垮一切敢于前来挑战的敌人,为共和国争取到时间。

然而,作为一个初次指挥舰队的年轻少校,他又能凭借什么力量来做到这些?

“伊菲,给我拿一支步枪。”波涛席卷之中,华伦望着远方逐渐逼近的帝国军舰队,胸前的领巾猎猎飞舞。“你自己最好也准备好武器,总是有备无患。”

“怎么,堂堂的舰队提督居然准备亲自上阵肉搏么?”站在一旁的克里斯·布莱德揶揄道。“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当仁不让接过舰队的指挥权了。”

“克里斯,我建议你也回到舱室离去,用手枪换掉你的酒壶。”然而华伦却只是望了一眼克里斯的腰间,淡淡地说道。他的神色如此严峻,以至于一直无所畏惧的克里斯也不由闭上了嘴。

一旁的伊菲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武器舱走去。一种大战将近的寂寥和悲怆在一瞬间涌上了克里斯的心头。就在他犹豫着该做些什么的时候,华伦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

“战斗在即,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各位还请全力以赴。”

“……我可不希望在回到特斯丹朗的时候,看到西莉云悲伤的面容。”

 

5

下午两点四十分,两支舰队间的距离接近到两千米,已经进入了战斗位置。

华伦站在“碧”号的舰桥上,忽然望见火光一闪。一直在不远处与“碧”号保持平行的帝国军“杏”号巡航舰猛然一颤,喷出了无数绚丽的火舌。惊天动地的巨响随之传来,四面八方,逐渐交织成网般稠密的怒吼。于是华伦下意识地俯下身子,但见阳光之下,无数流星般的炮弹一齐向“碧”号飞来。共和国战舰的桅杆顿时被命中。木屑四下飞舞。 “稳住!”华伦紧抓着船舷,厉声喊道。“等候我的命令再开火!”

说来也奇怪,随着这一阵炮击,他心里原本充斥着的紧张和不安,却仿佛被清扫一空,完全没有了踪影。他自幼师从布加勒斯特,知道越是慌乱的情况之下就越是要沉着冷静。帝国军的第一轮炮击虽然在气势上先声夺人,但却没能对己方船只造成多少实际伤害。而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敌方第二轮炮火到来之前,对其炮位和人员予以精准的打击。“听我号令!”船只第一时间的震荡方一停息,华伦便站起身来,抽出腰间佩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所有大炮瞄准敌舰炮位,开火!”

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碧”号侧舷的十六门火炮一齐怒吼起来!共和国炮手的技术显然要比帝国军的同僚更为优越,炮弹集中轰击对手的火炮和人员,给了“杏”号有力的还击。这艘帝国军巡航舰在一瞬间就中了四发炮弹,整个舰身都因为炮弹的巨大冲击力而控制不住地倾斜起来。

紧随着“碧”号的攻击,共和国军纷纷向对面的敌舰开火。由于在实力上并不占优,帝国军各舰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开战五分钟之后,仅旗舰“桔梗号”就已经有十九人负伤,布莱德少将被炮击震得摔倒在地,虽然并无大碍,但在面子上却也是毫无光彩。

“长官!”约书亚正站在军舰的一侧传达命令,远远望见长官跌倒,顿时飞奔过来。“我没事!”布莱德挣扎着爬起来,抖了抖衣襟上的尘土,一时只感颜面无存。“这些不堪一击的残军,炮火居然也这么猛烈……”他咬牙切齿着。“约书亚,去传达我的命令,命令后卫变换队形,立刻准备对敌人发动纵火船攻势!”

纵火船攻势?约书亚心中不由微微一愣。“可是,长官……”他犹豫了一下。“炮击才刚刚开始,在敌军队形还完整的时候就放出纵火船,会不会……”要知道纵火船是极为危险的一种攻击手段,这种船只防护薄弱,却又偏偏装载着极其大量的易燃物,一旦遭到敌方密集火力攻击,便极易变成一团燃烧着的火球。因此在两支舰队决战伊始便以纵火船出击,是颇为少见的。

“听从我的命令!”然而布莱德此时却全然不顾副官的劝阻。他这一决定固然包括意气用事的原因,但同时却也有着另一番打算:共和国海军主力已经在布达海灰飞烟灭,就算还剩下部分逃回特斯丹朗的舰船,其损伤也应该还来不及修理,这次出现在眼前的共和国军数量显然不多,作战素质则更值得怀疑——充其量不过是惨败之后仓促纠集起的乌合之众而已。纵火船攻势虽然相当危险,但若是能够有哪怕一艘得手,就足以将共和国军完整的战线撕开一个口子,将他们本就不多的士气进一步打到谷底。军心溃乱再加上遭受猛烈炮击,谁胜谁负,也就是很明朗的事情了。

然而,这一战术完全是基于共和国军士气低迷和缺乏作战意志的基础之上的。战争爆发至今,双方只不过在布达海海域交过一次手而已。共和国一方虽然丧失了名将布加勒斯特和相当一部分的舰队,但毕竟还远远没到全军覆没的地步。共和国的水兵,也向来是以技术精湛和不畏艰险而闻名。换句话说,布莱德少将的选择,几乎都是以自己的主观判断作为根据。而这种判断一旦出现失误,所导致的后果或许就是灾难性的!

然而,在纵火船队完成集结和转向之前,常规的炮击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共和国军凭借着精良的炮术在命中率上略占优势,但帝国军略占优势的战舰数量和炮力则在一定程度上反制住了共和国一方。共和国军的旗舰“碧”号由于在桅杆顶端高悬着蓝色的指挥旗,在队列中分外显眼,因而遭到了附近帝国军战舰集中射击,舰体被接连命中,部分索具被打得粉碎,两门火炮也已经被打哑。所幸仍能够保持航速,尚不至于脱离队列。

华伦站在甲板上,心神沉重。他从瞭望哨的报告之中就知道,帝国军的实力在己方之上,如果只是这样中规中矩的战斗,那时候一长,自然难免一败。

战争之中,某一方如若处于不可逆转的劣势,则必须借机通过某种奇计来弥补实力的不足。这种计策与战争双方的具体态势和主帅的才能息息相关。例如布达海一战之中,一代名将布加勒斯特遭遇了年轻奇才亚希·古斯塔夫,虽然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运输物资和援军的硬性任务却极大地扩展了共和国一方兵力的劣势,最终帝国军绝对优势的火力使得布加勒斯特本人战死在了旗舰之上。然而此时此刻的华伦却并没有面临那样艰难的任务,这也就决定了他能够采取更加灵活的战术,甚至是大胆的。

就在年轻的共和国少校思索战策之时,军校时代的老友伊菲·尔茂带着步枪从另一侧匆匆赶了过来。“提督。”他走到华伦跟前,低声说道。“刚刚接到从‘一月’号上传来的讯息,说是帝国军的纵火船部队开始在队列后方集结,似乎是准备对威廉的后卫进行打击。”

“纵火船?”不等华伦开口,一旁的克里斯就忍不住喊了出来:“战斗才刚打响就投入纵火船,帝国人是疯了么?在我们完好无损的侧舷炮火之下,强行发动的纵火船攻势跟徒然送死又有什么区别?”他在先前的炮击中丢失了帽子,此刻满头金发在海风中晃荡着,时不时遮住他的前额,令他颇为气恼。

“伊菲。”华伦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克里斯的牢骚。“这一次帝国军的指挥官,应该不是那位三皇子了吧?”

“帝国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是帝国海军第一舰队的提督,绝不可能亲自指挥这样一支小规模的舰队。”伊菲递上了手中的报告。那是在双方开战之后,根据由通讯鸽递来的情报整理出来的。“根据友舰的观测报告看来,这次帝国军出动的军舰,最大也只是跟‘碧’号实力相当的巡航舰,大约有十来艘,并没有如同‘帕里斯’号这样的巨舰。从这些情况推断,亚希皇子应当还在勒日一带。”

“是这样吗……”华伦喃喃着。对于那位令自己老师败亡的皇子殿下,他不能不以敬畏的态度去思考。

“以我的才智,看不出这一行动中还暗藏着什么机谋。但——如果对方的指挥官是个蛮勇之徒的话,作出这样的决定也不足为奇。”

他的目光随即投向了一旁站立着的下属。“伊菲,你怎么看?”

“他们大约是想通过一次迅猛的打击冲垮我们的阵型,毕其功于一役。”伊菲淡淡地说道。“毕竟我们的火力不强,很难通过炮击将他们的纵火船全部消灭。只要有一艘侥幸得手,我们就会陷入危机之中。”

 “何况就算我们将帝国军出击的纵火船全部击毁,也改变不了他们实力占优的事实。”克里斯接口道。“只要他们的阵列完整,我们就没有取胜的把握,纵火船也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就算是接舷战,也不是说打就能打的啊。”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望了站在一旁的陆战队军官肖德文一眼。后者正爱惜地擦拭着自己的佩枪,听到这番话之后,不由抬起了头。“克里斯,你还是祈祷着别发生接舷战吧。”肖德文似乎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要不然等打起来的时候,你就只能躲在船长室里哭鼻子了。”

“你说什么?”克里斯·布莱德的脸蓦然一阵发赤,火红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你们陆战队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你们,我们海军照样刀刀见红。”“是么?”肖德文似乎是轻轻地哼了一声。“我看还是算了吧。肉搏战的事情,还是要我们陆战队来做。”

虽然已经隶属海军,但在这位原陆军上尉的心里,和海军之间的隔阂依然还是存在的——这对克里斯来说也是一样。

然而在甲板之上的华伦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在身边的这一场小小争执。一枚实心弹就在这时从远处飞来,肖德文和克里斯都下意识地闪身躲避。炮弹从华伦的身边擦过,击中他身后的桅杆。一块碎片削过他的肩膀,划破了崭新的制服,虽然只不过是一点破皮,但鲜血却很快就把衣衫给染红了。他侧过头望着伤口,却没有要包扎的意思。血的颜色刺入眼目,炮火的轰鸣声吞没了他的思想。而就在同一时刻,原本迅疾的南风却渐渐缓了下来。舰队的速度也随之变慢。

年轻的少校心中蓦然一动,一个别出心裁的计策蓦然涌入脑海。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这样做不可否认有些冒险,但是为什么不呢?毕竟,这是一个毕其功于一役的大好机会!

“是了,就是这样。”他转过头来看着身前的军官们,眼神炯炯:“各位,敌方的纵火船攻势已经开始,我们对于后卫部队爱莫能助。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有办法保全自己避过袭击——此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伊菲,传我的命令,前卫加速航行,与本队拉开距离,装出彼此脱节的假象——距离隔得越远越好。克里斯,肖德文。”他向众人望了一眼,不顾他们听到指令之后那溢于言表的惊异神情。

“你们看好了,眼前的这场战役,到现在才算真正开始!”

 

6

当共和国军中卫的六艘军舰开始奉华伦·泰勒中校的命令,升满了帆全速前进的时候,帝国军旗舰的甲板上正处于一片慌乱之中。就在片刻之前,他们遭到了共和国军新一轮的排炮打击。一颗来自护卫舰S5的实心弹不偏不倚地从甲板上擦过,击倒了一大片正站在甲板上枕戈备旦的帝国水兵,其中不少人的伤势颇为严重。一时之间哭喊声响彻全舰,就连站在司令身边的军官们都难以对此无动于衷,纷纷加入到了对伤者的救治中去。就连布莱德本人的注意力,也被这个插曲吸引去了数分钟之久。

等到他再度将望远镜指向共和国舰队的时候,却吃惊地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变化。在差不多与己方平行的位置上,共和国军的前卫部队纷纷张满了船帆开始加速,而中卫却明显地慢了一拍没有跟上,这个航速差使得两支分队中间出现了极其巨大的缺口。这种情形,就好像对方前锋抵受不住猛烈的火力打击,意图加速逃离战场,却又把自己的战友给丢在了身后一般——这正好印证了他原先心里的想法,共和国海军在布加勒斯特死后早已是一盘散沙不复当年之勇,而这新任的统帅显然是个草包,战斗才开始了多长时间啊,属下就已经开始逃之夭夭了。要知道己方的纵火船攻势甚至还刚刚开始呢!不过这样也好。他略有些愉快地想,对方自行打乱了阵型,纵火船就更容易取得战果。看来,敌军后方那些逃得慢的家伙,是免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这时,位于帝国军靠后位置的十二艘纵火船已经轻快地完成了转向,从后卫船只的空隙之中鱼贯而出,排成双列纵队,扬起了所有船帆径直朝共和国军后卫撞去!由于双方战线的距离并不是很远,纵火船速度又快,顷刻之间便冲到了共和国军护卫舰S13面前。共和国军以枪炮齐发来对付他们,而纵火船上的船员们也用步枪开始了无关痛痒的还击,一些人则手执着点火器具,随时准备将这条满载爆炸物的船只点燃。

在这样距离上的战斗显得极为残酷,由于船只缺乏设备难以操控,两艘纵火船在千钧一发之际错过了目标,而是从护卫舰H8与护卫舰S3之间的空隙里溜过。另外几艘则在击中战舰之前,就被共和国军的炮火击中而爆炸,士兵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放下舢板,就在熊熊的火焰之中与舰同亡。

除此之外,还有一艘船只偏离了方向,与巡航舰“十二月”号平行行驶了许久,在共和国军准确的侧舷炮火笼罩之下,这艘纵火船自然难逃厄运,所有的船员都被霰弹和葡萄弹打死。然而,还是有两艘纵火船取得了战果,其中一艘撞在“十二月”号的后舷,并对后者的船体造成了一定损害,但由于共和国巡航舰的猛烈的火力,这艘纵火船上的船员为了求生早就放下了舢板逃离,甚至没来得及引燃船只,因此“十二月”号得以幸运地逃过一劫。然而跟在它后面的护卫舰S2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一艘纵火船带着熊熊的火光撞在它的右舷,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巨响——船员们布设的火药线很快燃尽,随即点燃了船上的爆炸物。S2在这一次的攻击之中燃起大火,十分钟之内就沉没了。

帝国军的这一战果,使得跟在S2后面的共和国军战舰,都不得不向左转舵以避免陷入火海之中,这么一来,共和国军后卫阵型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打乱,布莱德的计划已经初步实现了——原本实力就不济,现在又遭受了损失的共和国军,想来已经不存在获胜的可能性了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共和国军前卫与中卫的脱节。一种即将取得胜利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将,他自然知道眼前的战略态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自己完全可以从敌方两支分队的缺口之间插入,将其隔绝开来,进而对共和国军后卫形成夹击之势。他当机立断,给军舰下达了转向进击的命令。一时间,帝国军本队的八艘巡航舰纷纷调转船头,整支舰队开始缓慢地,但是有力地向东南方向前进,顶着来自共和国军中卫和后卫的双重火力打击,如同一柄尖刀一般,直插入共和国军队形之间!

共和国方面对布莱德的这一转向似乎毫无心理准备。八艘帝国巡航舰在一瞬间就达成了突破,两支原本互相平行的舰队现在构成了类似于“X”型的态势,帝国军高歌猛进之中,已然将共和国军一分为二,形成了对共和国军本队的T字阵优势。在这种局势之下,处于不利位置的一方只能以舰首炮对抗敌方强大的侧舷火力,孰胜孰败不判自明。

成功了!布莱德不由感到一阵狂喜。这是多么漂亮的一个战术机动!在己方侧舷火力笼罩之中的共和国军,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死亡和毁灭吧!

“命令前卫行动!”

就在这一时刻,华伦的命令通过小巧的通讯鸽传达到了前卫分队的旗舰“四月”号上。在芝许上尉的指挥之下,七艘军舰依次调转方向,借着风力向南猛扑过去!

 

6

 “所有舰只跟随本舰继续穿插,合围敌军主力!伊菲,传我号令,纵火船部队立刻在队列最后集结,向敌军出击!”

在“碧”号的舰桥上,华伦迎着狂风,向部队下达了振奋人心的命令。共和国军的行动如同暴风骤雨,帝国军对此毫无准备。七艘共和国战舰以单列纵队从帝国军阵列中穿过,反而将他们的中卫硬生生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时之间,战场一片混乱。高速冲击的共和国战舰两侧火炮全开,以猛烈的炮火轰击敌舰首尾的薄弱处。而帝国军部队则被分成了两部分。布莱德少将亲自指挥的前卫及半数的中卫分队正位于共和国军的东北面,由于航向的原因,一时之间无法对友军进行任何的帮助。而在他身后,两支共和国分队已经截断了后面的帝国军部队。这些战舰由于突如其来的攻击而陷入混乱之中,只能各自盲目迎战,并不可避免地遭到来自两侧炮火的极大杀伤。

只是转瞬之间的工夫,战场形势就发生了惊天逆转。本以为能够借着敌方的战术脱节而占据T字头,以优势炮火击溃共和国军后卫的乌勒·布莱德,反而将一半舰队丢到了敌方两面合围之中。心里的惊慌自是难以言表。他向来颇为自负,万万没想到这次对手恰恰是利用他的自大而设置了香饵,他想一口吞下,却反而落入了深阱之中。

“全军立刻转向,突破敌军阵列,拯救被围困的友军!”然而布莱德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第一时刻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下达了明确的指令。他知道共和国军的实力是不如自己的,此刻后卫虽然被困,但自己的本队却依然完整而强大,如果及时利用他们再度组织起新的战线,或许还能够挽回一些局势。

然而,幸运女神却没有降临在帝国军一方。原本强劲的南风在这个时刻却蓦然缓了下来,正在艰难转向中的帝国军战舰纷纷失去了动力,反而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强大的帝国军本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后卫在共和国军的两面包围之中艰难战斗,并被对方的优势兵力一点点地吃掉。

下午三点四十分,帝国军旗舰“桔梗”号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如果要想拯救被围困的友军,本队就必须完成一百八十度的转向,但在缺乏风力的状况之下,转向并重新组队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脆弱的后卫部队很可能在这个过程之中就被摧毁了,然后共和国军则可以从容集中兵力对付剩下的帝国军部队。但如果不对友军施以援手的话,这场战斗的失败就已经注定了。对布莱德少将而言,这一切更是意味着前程的终结——他怎么能甘心做一个一个抛弃属下的败将?

战斗进行到这个时候,距离双方的第一轮开火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帝国军后卫的八艘护卫舰已经被完全击溃。除了位于队列最前部的“望月”和“照月”号之外,其余六艘军舰全部失去了战斗能力,或是被共和国军的炮火击沉,或是在桅杆折断之后无法航行。护卫舰“白月”号更是在接舷战中失去了七成的人员,在绝望的抵抗之后,剩余官兵被迫向共和国军投降。“白月”号经历了残酷的布达海大战,在弗洛茨少将的分队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即便是这样一艘军舰,也终究逃脱不了毁灭的命运。

两艘属于中卫的巡航舰避免了被击沉的结局,在四面八方的炮击之下踉踉跄跄地向东北方向驶去。布莱德少将所率领的本队就在不到两千米之外的地方。只要能够跟他们会合,这些残兵败将就安全了。

“各舰全力转向,我们去救那些苦战中的弟兄们!”

布莱德少将的命令通过通讯鸽传达到了每一艘战舰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共和国军的纵火船队却从阵列之中蜂拥而出,向帝国军本队猛冲过来!而帝国军各舰却都在艰难地转向之中,已经没有办法躲避这些轻快的小船。

 “芝许分队继续对付被围敌军,其余船只全部跟随本舰,向敌军本队进攻!”

下达了纵火船出击的命令之后,华伦紧握着腰间的佩剑,向全军下达了振奋人心的命令。

一时之间,大海之上火光四起。共和国纵火船迎着对方的炮火迎头而上,勇敢地撞了进去。在二十分钟之内就有七艘船相继取得了命中。布莱德少将甚至亲眼望见,一艘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共和国军纵火船燃着熊熊的烈火,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桔梗”号船尾擦过,将紧随其后的“白松”号巡航舰从头至尾点燃成一团火球!

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挽救帝国军的毁灭了。

混乱之中,半数的帝国军战舰都陷入了熊熊燃烧的状况。爆炸声接连不断传来。无处可逃的水兵们,甚至直接跳入冰冷的海水之中。帝国军本队实际上已经被毁灭了。而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们望见眼前的一切,不由个个心胆俱裂。有谁能够料到,战局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变故?

布莱德少将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心中的羞愤和震惊难以言表。他自从开战伊始就一直亲自站在甲板上指挥战斗。一发从敌军战舰上射来的流弹擦伤了他的左脸,顿时血流如注。然而身体上的这么一点轻伤,跟整个舰队此刻面临的灾难相比起来,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看到眼前全速突击中的共和国舰队,布莱德比谁都清楚这场战斗已经失败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剩余力量可以逆转战局,唯一的选择就是全力突围以避免全军覆没。与陆地上的交战不同,海洋上的包围圈永远都只能是薄弱而松懈的,数量稀少的战舰无法形成铁壁铜墙,任何两艘船之间都有着极其巨大的空隙,只要尽力维持阵线,杀出一条生路并不是做不到的事。

“所有还能开动的舰只,都紧随在本舰之后,向西全力突围!”

 

7

火光之中,“桔梗”号带着浑身的伤痕踉跄前行着。这艘巡航舰虽然幸运地逃过了葬身火海的噩运,但在共和国军的炮击之下依旧遭到了不小的损伤。接近三分之一的火炮已经无法使用,而站在甲板上坚持射击的士兵们更是伤亡惨重,不时有伤者被抬下船舱,而那些负责担架的人们,一个个也都满身是血。

陷入绝境的帝国军少将乌勒·布莱德亲自站在炮位旁边,鼓励属下努力战斗。在他的指挥之下,“桔梗”号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冲向了迎面而来的共和国军舰队,后面紧随着所有还能开动的友军舰船。这一举动使得它将其脆弱的船首暴露在了数艘共和国军战舰的炮口之下,同时却也为整支舰队指明了方向。而横在它正前方的,正是共和国军的旗舰,华伦·泰勒指挥的“碧”号。

“看,帝国军正在不顾一切地向我们冲过来,是想突围么?”

在战场另一端,“碧”号的舰桥之上,共和国海军中尉克里斯·布莱德指着不远处全速冲来的“桔梗”号大声说道。在他开口之前,“碧”号就已经瞄准了“桔梗”号高耸的船首,将左舷的全部炮火都倾泻了出去。“桔梗”号顿时又被命中数弹,船头几乎被炮火击碎,索具也多处受损,却依然不顾一切地前进着。

“大概是打算孤注一掷了吧。”伊菲回答道。由于胜券已然在握,开战前那一股凝重紧张的气氛已经被一扫而空。这些初次上阵的年轻军官们,此时此刻心里所想的都是如何迅速结束这场战斗,带着荣耀活着返回母港。 “华伦,我们已经取得了胜利,再和这些残兵纠缠也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不如撤退吧?”

他这句话一出口,包括克里斯在内的几乎所有人员都将视线投向了华伦。虽然乘胜追击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但是,继续战斗就定然会有死伤,要想拦截下这批困兽犹斗的帝国军残部,初出茅庐的第六舰队又将付出多少代价呢?

既然胜利已经到手了,那么,就没必要再付出这些无谓的伤亡了吧!

然而,这位有着浅茶色头发的提督却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

“不,我们继续战斗,绝不能让帝国军就这么轻易地逃走。”

年轻的共和国少校望向四周的属下们,眼中满是蓬勃的战意。他一直佩戴着的白色领巾此刻已经被血水染成了暗红一片,一种凝重感随之蔓延到了每个部属的心头。

“战争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没有人能够逃脱。如果从一开始就抱着独善其身的想法的话,怎么可能取得胜利?眼前的帝国军已经是瓮中之鳖,加一把劲就可以消灭他们了。那就让我们再努力一次吧!” 他抽出了佩剑。朗声怒吼。

“弟兄们!这场战役的关键已经到来,整个舰队,整个国家的命运,都在于我们此时此地,能否用十二分的勇气和热忱去压倒敌人!现在敌舰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撞上来——那么就让它撞上来吧!我说,让我们冲到他们的船只上去,用我们的刀剑和热血,用共和国的荣耀去装点敌人的军舰!回答我,你们敢不敢!”

“敢!”肖德文举起手中的短枪,第一个怒吼出声。紧接着,这样简短有力的回答声逐渐蔓延开来,最终响彻全舰。甲板上士兵们无不转过头来望着他们年轻的统帅,某种原始的雄性意志主宰了他们的灵魂。“拿起武器!”华伦环视众人,厉声吼道。“为了共和国!”

“为了共和国!”一时之间,甲板上尽是水兵们群情激昂的吼声。几乎所有的人,包括许多原本战斗在下层舱的炮手都拿起了武器,聚集在甲板之上,或持刀斧,或持步枪,双目无不凝视着不远处疾驰而来的战舰巨大的黑色身影,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殊死搏杀。

华伦紧紧握着佩剑,心中如怒涛般澎湃。

为了共和国……现在的他们,实在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8

帝国军旗舰“桔梗”号与华伦的座舰“碧”号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双方枪炮的射击也逐渐集中到聚集在甲板上的人群之中,不时有人在葡萄弹的弹雨之中倒地。“桔梗”号试图从“碧”号前端擦过,却不料“碧”号猛然向左转舵,用自己的身躯封闭了“桔梗”前进的道路!在这样近的距离上,“桔梗”号虽然全力转向,却依然躲不开“碧”号的船体。只听得一阵巨响,“桔梗”号的船头已经撞上了对方的左舷,巨大的冲击力令“碧”号控制不住地偏移了出去,两艘战舰的船舷几乎处在了平行的位置上。

几乎是在两船相撞的一瞬间,无数的抓钩便从“碧”号的甲板上射出,牢牢地嵌入了“桔梗”号的船体。帝国军还没反应过来,无数早已准备就绪的共和国士兵就已经高举起刀枪,踩着木板向“桔梗”号席卷而来,紧接着的是惊天动地的怒吼。肖德文·瓦尼上尉率领着陆战队冲在最前面,克里斯·布莱德中尉和华伦本人则紧随其后,利剑的锋刃在白日下闪闪发光。

“轰!”随着一声巨响,“桔梗”号从战斗中残存下来的一门舰首炮调转过炮口,朝着人群喷出了致命的弹幕,顿时开辟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葡萄弹在狭小的空间内盘旋飞舞着,包括数名陆战队员在内的许多共和国士兵当即被打成碎片。然而在他们后面,更多的人冲了上来,顿时与帝国军水兵缠斗到了一处。一时之间枪声四起,到处都是浴血搏杀的喊声。

“桔梗”号起初并没做好撞击的打算,因此对接舷战的准备也很不充足——这种劣势在心理上尤为突出。首当其冲的一批水兵由于人数上的绝对劣势而瞬间被分割包围,随即纷纷倒在共和国军的刀枪之下。“前进!”华伦怒吼着:“向船长室进攻!”

从袭击中回过神来的帝国军水兵们随即进行了顽强抵抗,令这一场突击的胜利变得遥遥无期。他们纷纷抓起武器不顾一切地战斗,破坏了共和国军迅速夺占船长室的计划。而“桔梗”号的甲板炮则继续喷吐着火舌。无情的葡萄弹横扫过军舰甲板,将共和国的后续队伍击成血肉模糊的碎片。就连华伦本人也被一颗弹片击中右臂,不得不将佩剑交予左手。但即便如此,共和国水兵依旧奋勇前进。肖德文左手持剑,右手高举陆战队专配的格斗斧,身先士卒冲入帝国军的队伍之中,打开了一条血的道路。他勇猛无敌,单枪匹马连杀数人,帝国军居然无人能当其锋。陆战队们跟在他的身后,纷纷狂呼酣战,凭着一流的格斗技巧和战斗意志逼得帝国军不住后退。虽然在人数上并不占多大优势,却将帝国军的战舰一点一点地夺了过来。

当这一场接舷战发生的时候,乌勒·布莱德少将正在亲自指挥舵手转向,正好暴露在共和国军面前。面对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士兵,他也只能亲自加入了肉搏。

几名陆战队员见到布莱德身穿将官制服,显然是帝国军中的大人物,于是纷纷举起刀剑向他冲来。布莱德身边的随从们则奋不顾身地迎了上去。然而,由于帝国军人数上的劣势,还是有四五名陆战队员避开了阻击,将布莱德少将包围了起来。

一场众寡悬殊的对决随即开始,然而在这场战斗之中,人多的一方却没能占到便宜。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就有两名陆战队员被布莱德砍死,另有一人被斩断了右手,沉重的战斧铿然落地。要知道乌勒·布莱德是帝国军中有名的剑术高手,曾经数次在帝都的比武大赛中夺得首魁,素有“狼将”之称。这一次身临绝境,更是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光光几名陆战队员又怎么挡得住他?

肖德文眼看情势不对,慌忙向这片战场赶来。此时布莱德刀光闪动,又有一名陆战队员被砍倒在地,眼看就要命丧当场。肖德文匆忙之中上前一步,勉强为伤者挡下了布莱德紧随而至的一刀。布莱德随即手腕一抖,军刀从绝不可能的角度圈转了过来,正好刺中肖德文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原本肖德文的肉搏技巧也是超乎寻常,如果一对一地与布莱德搏斗的话,就算最终不敌,自保也还是绰绰有余。然而这次为了拯救部下的生命,肖德文已经没有办法再保全自己。

布莱德这一刀刺得虽然不深,但却也令肖德文手臂的力量大减,再也抵挡不住布莱德猛烈的进攻。然而在这个时候,“桔梗”号上其他角落的交战却在渐渐平息,共和国军纷纷涌向这块仍在战斗的区域。布莱德尽管英勇无敌,但也无法应付越来越多的敌人。

在大副、二副和枪炮长相继战死之后,剩下的帝国军被包围在船尾的一小块地方,不少人身负重伤,抵抗几乎已经瓦解。几名共和国水兵随即冲到船尾,一刀斩断旗杆,将帝国军飘扬着的十字旗丢入海中。

尾随在“桔梗”号之后的帝国军战舰见状无不大惊失色,大败之余仅剩的一点军心,此刻也随着旗舰的战败而丧失殆尽。慢慢地,这些战舰都放弃了继续突围的打算,在桅杆顶上升起了表示放弃抵抗的白旗。而在“桔梗”号上,船首、甲板和各层船舱的战斗也都逐渐平息了下来。共和国军开始收缴投降者的武器,并将他们驱赶到甲板一侧。仍然跟随着布莱德战斗的人员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两名中尉。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共和国军将他们从里到外团团包围。数十支步枪已经举了起来,瞄准着困兽犹斗的少将。

“先别开火。”华伦用佩剑拄地,声音嘶哑地下令道。他在这一场血战之中中了两刀,右臂也被弹片击中,已经是精疲力竭。“战斗已经结束了,没必要多伤人命。这位将军在战斗中表现得极为英勇,我希望能够把他活着带回去。”

“呸。”布莱德望着四面林立的刀枪,不由啐了一口。“战斗还远没有结束,就算你杀了我,我的舰队也不会束手就擒。旗舰的陷落只会鼓舞战士们更加英勇战斗。他们会突围出去的,然后带着强大的援军,将你们彻底压倒。”他抬头望了一眼华伦浅茶色的头发,冷笑道:“小子,你等着瞧,我们会击败你们的。反攻的火苗不会因为我的战死而熄灭,而特斯丹朗的城头之上,也终将飘扬起帝国的十字旗——你等着瞧,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我非常愿意相信阁下的判断。”华伦上前一步,淡淡地说道。“但是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无法改变阁下此刻的失败。阁下可以选择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战死,也可以继续活下去,等待将来复仇的一日。华伦·泰勒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年轻的提督转过身去,仿佛眼前困兽犹斗的帝国军少将不存在一般。“克里斯,伊菲,将俘虏押解到我们的船上去。把战死者的遗体带回船上……克里斯?克里斯人呢?”

一时之间,华伦的声音里忽然多了几分焦急。而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被团团包围的布莱德眼中也似乎射出了一丝光芒。

“克里斯中尉带着后队到底舱去了。”回答他的是一名陆战队的中士。于是华伦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提督。”紧接着响起的是伊菲的声音。“敌人的尸体该怎么处置?”

“敌人?”华伦皱了皱眉。“放到舢板上,让大海为他们收容吧。”

“那么,这艘军舰……”

“你带五十个人把它开回去。就当做是这一场血战之后,第六舰队送给军部的礼物吧。”

华伦抚摸着“桔梗”号被炮弹击碎的栏杆,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在这一片原本宁静的海面之上,连天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一些帝国军战舰在起火后失去控制,与友军碰撞在一起。到处都是尸体,受伤者倒在血泊中无人救助。死亡,火焰和杀戮,令人恍如置身地狱之中。

 

9

克里斯顺着满是尸体的通道走向“桔梗”号的船头。这艘帝国军战舰此时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战利品。而为了赢得这场胜利,克里斯的脸上被军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肉翻卷,令他原本俊朗的面貌变得颇为可怖。

“华伦,有几艘敌舰向西逃走了,要追击吗?”

他一边询问着,一边打量着在甲板上聚成一堆,被陆战队严密看守着的帝国军俘虏。然而就在他走到舰桥上的时候,布莱德少将的身影却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位身材高大的少将虽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失败的命运,但仍不肯轻易放下武器。尽管在无数共和国军构成的包围圈之中,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

“战斗还没有结束么?”克里斯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快步赶去。“这是怎么回事?”他推开了几名水兵,大声嚷嚷着。

“这个家伙是谁,怎么还没放下武器?”

当他费力挤到人群最前方的时候,布莱德少将的目光正好投了过来。然而就在见到对方脸庞的瞬间,布莱德心头却仿佛掠过一道惊雷。一种难以言表的惊诧和讶异如潮水般涌来。

“克里斯?果然是你?”

他望着出现在眼前的红发青年,口中喃喃着,右手蓦然一松,军刀铿然落地。

“乌勒?”就在同一瞬间,克里斯也认出了对方染血的面容。“你怎么……你居然……居然……”

“不错。”布莱德少将苦笑起来。“是我……不管穿着哪一方的军服,那张脸永远都是不会认错的。”

“毕竟……我们是亲兄弟啊。”

他的声音里有着某种难以言表的伤感。克里斯就在这时走上前去,停在了他的身前。

“你加入了帝国军?”

“是。”布莱德点了点头。“我们的母亲……她还好吗。”

“她死了,就在你离家出走的那一年。”

“是……因为我么?”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么?”

克里斯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于是布莱德也沉默了下来。

日光如血,薄暮将至,大炮在轰鸣了一整个下午之后,终于逐渐安静下来。当晚霞终于布满天际的时候,这一场海上的搏杀,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由于共和国方面的奇计,帝国军遭受了极为惨重的损失。十二艘巡航舰之中有七艘被焚毁或击沉,另有一艘被捕获,三艘投降,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巡航舰“白芨”号率领着两艘护卫舰勉强突破共和国军的阵列逃离战场,成为帝国军中仅有的幸存者。

华伦并没有下令追击这些残兵败将。事实上,在一个下午的激战过后,许多共和国战舰也已经是千疮百孔,减员极其严重。其中又以华伦本人的旗舰“碧”号为最,有接近四十人在惨烈的接舷战之中战死,另有六十余人受伤。如果将炮战中的伤亡也算在一起,那么“碧”号大约只剩下三成人员还有战斗能力。

在船只的损失上,除了被纵火船摧毁的护卫舰S2之外,只有一艘护卫舰在炮战中被击沉,两艘受到重创。整支舰队的伤亡在三百人左右。然而,相对于帝国军的损失,共和国军所付出的代价可以算是微不足道了。

两支舰队犹如两头发怒的猛兽,相互撕咬之后,各自带着累累的伤痕离开了战场。共和国舰队扬帆东归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下了海面,舰队固然满载着荣誉,同时却也是步履蹒跚。由于大多数船只的风帆都已经被炮火撕扯的七零八落,所以此刻舰队航行的速度,和一千年前的划桨船并没有什么两样。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样缓慢的前进方式,却正好能给饱经战火摧残的人们以一点喘息之机。舔着胸前的创伤,臆想着归家后的美好。

这大约也算是战争在留下白骨盈堆尸横遍野之际,唯一带给人们的温柔了。

注释
尤菲斯 尤菲斯 610.00节操 至未結算為止的篇章,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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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帕里斯的正午

1

作为西岚帝国的首都,有着“天下第一城”之称的帕里斯坐落于帝国的心脏地带,虽然在地理上属于中部的克鲁日省,但却拥有着凌驾于各行政省之上的政治经济地位,而城市的防卫体系更是称得上金城汤池。绵延在城市外围的青石城墙高达九米,为了将整座城市保护起来,城墙的总长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二十里。每隔四百米就有一座十五米高的哨塔负责瞭望。每座这样的哨塔都有一个分队进行巡逻和警戒任务。再加上其他零零碎碎的兵力,光是平日里负责外墙警备的士兵就有三千人之多。

除了这道由于砖石颜色而被称为“青墙”的外围防线之外,帕里斯内城还有一层高达十二米的白石城墙提供保护,被冠以了与外墙相对应的“白墙”的名字。虽然在建筑结构上与青墙相差无几,但守备兵力却几乎翻了一番,有着接近五千人的规模,拥有的武器也远远超出了一般部队的装备数量。这些兵力在名义上虽然还属于普通陆军的范畴,但却完全以近卫部队的方式进行训练和管理,和青墙的守军合称为帝都警备队,堪称帝国陆军中的精锐。

这两道防线在帕里斯建城之初就已经建成,此后历经了数百年的沧桑。然而,随着火炮渐渐成为战争中无坚不摧的利器,青墙和白墙的实际防御能力也越来越值得怀疑。帝国历三三四年,为了从将来可能出现的,足以城市的火力之下保卫帝都的安全,环绕着森夏宫的“森夏之墙”开始了修建。与其他两道城墙不同,这一防线从一开始便采取了复杂而坚固的棱堡体系,并用数量庞大的火炮组成了密不透风的火力网。负责守备的则是归皇帝直接统辖的近卫旅团。这支精锐的部队有着无与伦比的近战能力和射击技术,号称每个士兵都能在同样的条件之下对抗五个敌人!

在拥有了这般铁壁铜墙的防卫之后,森夏宫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整个帝国最为安全的地方。这座庞大的宫殿不仅是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的居所,也是整个帝国的行政与军事中枢。国家的一切事务都在这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日来往的人员之多,几乎超过了帕里斯最为繁华的中心集市。

然而,这般繁忙的景象仅仅出现在用于处理国务的西宫。而在一墙之隔的森夏东宫之内,却总是一片萧瑟与寂寥。

一位身穿白裙的少女静静地站在中庭花园之中,凝视着远处渐渐西沉的残阳。无数樱花的残瓣在四周飞舞着,拂过她金色如同绸缎般的长发,犹如粉色的风。

“公主殿下,就要入夜了——是不是回到宫里去比较好?”站立在一旁的侍女望了望天色,略有些焦急地开口。她的头发用精美的银钗盘成了复杂的宫廷样式,在风中已经被刮得有些凌乱了。“这样的季节里,夜晚的冷风可是会让人生病的。”

“小梨你别急,让我再待一会。”少女转过头来,白皙的脸庞一如粉雕玉琢。“你看,只有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云彩的颜色才是最漂亮的呢。”

“云彩什么的,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嘛!”被称作“小梨”的侍女嘟囔着,有些焦急地扯了扯少女的衣袖。“殿下我们回去吧好不好……要是您真的因为这样而染上了风寒的话,我的脑袋大概就保不住了……”

身为侍女,这样的行为在宫廷之中原本算是相当无礼的,然而,那位被称为“公主殿下”的少女对此却似乎并不以为意。

“不要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啊。”她微微地笑着。“只不过是在傍晚的中庭里站一会罢了,我的身体哪有那么娇贵。”

然而,虽然是这么回答着,少女还是收回了凝望着晚霞的目光,随着身旁的侍女一同向寝宫的方向缓缓走去。风就在这个时候变得凌厉了起来,在樱树的枝桠间汇聚成尖锐的呼啸。于是少女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自己金色的长发。“真是奇怪。”她喃喃着。“明明刚才还是这么清静的——是要下雨了么?”

“我以前听哥哥说过,晚风是随着战士的魂灵一同回归的,尤其是在樱花树下。”侍女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回头望了一眼中庭里矗立着的那株奥拉迪亚白樱。残阳映照之下,粉白的花瓣依旧随风飘舞着。美丽之中,似乎隐隐有着某种诡异的意味。

两名少女沿着碎石砌成的小道缓缓向东宫侧门走去,身后的天色渐渐化为昏黑的颜色。

这位金发白裙的少女,便是西岚帝国的小公主,也是当朝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唯一的女儿,佩儿·古斯塔夫。跟在她身边的则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英泽梨·斯宾塞。斯宾塞并不是什么历史悠远的贵族姓氏,但在西岚帝国屹立的数百年间,始终以皇室侍从的身份存在着,几乎代代都在近卫军中担当要职,是古斯塔夫家族最为信赖的一门。值得一提的是,负责守卫“森夏之墙”的近卫军现任旅团长布拉索夫·斯宾塞少将,正是斯宾塞家的第二十四代家主,也是英泽梨·斯宾塞的亲哥哥。

“对了,公主殿下……”

走在东宫铺满了布列尼绒毯的过道上,英泽梨忽然想起了什么。“昨天我不在的时候,阿金考特……大皇子殿下是不是到宫里来了?”

“啊?嗯,是的,不过皇兄他似乎很忙的样子,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咦,小梨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哥哥说的。听说是勒日那边的战局不太理想,要调殿下过去带兵呢。”英泽梨狡黠地一笑。“怎么,大皇子殿下难道没跟您提起吗。”

“没有。”佩儿摇了摇头。“这一类的军国大事,从来就没人跟我说。”

“啊?那殿下他……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啦。大皇兄向来就是以沉默寡言而出名的。这次过来,总共也就坐了一个小时的样子。”

“一个小时?”英泽梨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就算是远方表亲什么的,盘桓的时间也该比这长得多吧?何况这位皇子殿下长年驻守在外,一年也未必回帝都一次。现在终于有了能和妹妹相见的机会,至少也应该稍稍表露出一些温情啊。

“不过……哥哥……哥哥这几天就要回来了。”

“哥哥?”英泽梨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哥哥”的含义。那是佩儿对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的叫法,用来和另外两位皇子“皇兄”的称呼加以区分。

“三皇子殿下么……”

“嗯。听说是因为在前线打了胜仗的缘故,父皇要嘉奖他呢。”

“是了。这些天城里城外都在谈论这件事呢。大家都说三皇子殿下年纪轻轻又是初次带兵,居然就能打出这样的胜仗,实在是少年英雄。”

“那是当然了!哥哥他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带着欢愉的笑容,佩儿雀跃着登上了宫殿中央的旋转阶梯。然而,那样单纯而明快的笑容,却令紧随着的侍女心中微微一动。

一瞬间,某些在宫外流传甚广的蜚语涌上了她的心头。那些关于三皇子和小公主的,不名誉的谣言,此刻却又一次回响了起来。

公主殿下她……真的只是把三皇子当做“哥哥”看待吗?

 

2

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虽然宠妃众多,但由于某些隐秘的原因,只有已故的卡蕾莉亚皇后育有四个孩子。在这些为数不多的子女之中,长子阿金考特,次子特雷西都在成年后离开帝都前往各自封地就任,只有最小的儿子亚希例外。虽然在十八岁那年被赐予了“夏洛特公爵”的爵位和领地,但却被年过半百的皇帝留在了帝都深宫之内,和小公主佩儿一同生活。

这样差异的对待不免引起另两位皇子的警觉,但毕竟也只不过停留在“警觉”的层面而已。不论是皇帝陛下还是亚希本人,都没有将它视作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与之相对的,反而是市井之间的流言显得更为可畏。由于小公主和小皇子都有着相当的美貌,那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凡夫俗子们,不免发挥其庸俗的想象力,将这一对兄妹之间的关系以某种猥亵的方式进行流传,从而演变成了蔓延整个帝国的桃色轶闻。

这虽然是无稽之谈,但帝国治下的人们却似乎相当相信这一流言。一方面来说,皇帝对于亚希的特殊对待确实给人以“这其中必定有着什么原因”的猜测,而另一方面,平民百姓也往往乐于去幻想宫廷的生活。既然是他们所无法涉足的深宫内院,那么,就一定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吧!

这一传说不仅流传于民间,就连在贵族圈中也常被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皇帝对此勃然大怒,曾数次下令彻底清查这一流言来源,并将散播者一律处死。但是,如果真的要将这一命令完完全全地实施下去的话,需要杀死的大概就是半个帝国的国民了吧?

这样的行为,就算是以帝国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终究也是没办法将其付诸行动的。尽管皇帝多次下令严查此事,并处死了数以百计舌根不宁的平民和贵族,但与其相关的流言蜚语却并没有被消灭——反而在私下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今年年初的时候,皇帝之所以将刚满二十三岁的亚希派到前线参战,除了满足这位小皇子出海的心愿,并在战场上对其加以锻炼之外,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缓和宫廷流言的影响吧?

而作为这一事件的当事者,亚希·古斯塔夫却似乎从未对此产生过任何的困扰。四月一日,这位有着冰蓝色眼瞳的年轻统帅搭乘着旗舰“帕里斯”号,在十艘护卫舰的簇拥之下离开了勒日前线,扬帆向西驶向苏达港。就在乌勒·布莱德和华伦·泰勒展开较量的同时,亚希正沐浴着微咸的海风,啜着高脚杯中暗红的杜斯提尔葡萄酒——就这一爱好而言,他跟皇帝倒是一模一样。

从勒日到苏达的直线距离并不算太远,但由于唐克坦半岛狭长的地形,使得船队必须先向北绕过半岛的突出部分,然后才能转而向西前往苏达。这么一来,亚希的旅途无形中便增加了三分之一。直到四月六日正午,“帕里斯”号才得以进入苏达港内,而从港口出发前往帝都的陆上旅程,又花去了超过七天的时间。

终于是回来了。当穿过“青墙”高耸的门楼之时,亚希不无轻松地想道。虽然从小就希望能够离开宫墙的束缚,在大海上自由驰骋。然而,在这座巨大的宫城之内,毕竟还是有着自己所留恋的东西。

两个多月了,终于又一次呼吸到帝都的空气。与之而来的还有陆地的气息。而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森夏宫的高墙之内,佩儿一定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中庭的樱花树下,望着天边的云彩。当看到自己的身影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喜极而泣吧?

毕竟佩儿就是这样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啊……

想到妹妹的容颜,亚希的心潮忽然澎湃了起来。呼吸也有了微微的滞涩。当他驰骋于在七海之上,聆听炮火的奏鸣曲之时,对千里之外妹妹的思念是他唯一值得慰藉的东西。然而,当那位金发的少女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莫名地感到一种忐忑与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亚希努力定了定神。很快就要经过森夏之墙的城门了,再过片刻,他就将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参见坐在黄金宝座之上的父皇——现在这种状态可不行。

森夏宫的西宫,历来就被作为皇帝处理政务和接见官员的所在,因此这里的装饰和布局显得尤为奢华。由大理石铺成的路面宽达十米,从宫殿正门一直通往城门口,道路两侧布满了手持长戟,顶盔戴甲的皇家卫兵。这些华丽的装备并非为了作战使用,而是纯粹为了夸耀皇室的威严。当然,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这些卫兵也将成为护卫皇帝的坚强力量,以他们出众的体格和超乎常人的格斗技巧击败一切敢于入侵的敌人。

亚希的马车穿过侍立着的卫兵,在西宫门口缓缓停下。这也是皇室成员才享有的特权,通常而言,不管是多么尊贵的贵族和大臣,都只能乘车到森夏之墙的外围,然后就必须下车步行。至于一般的平民,则更是连瞻仰一眼宫殿的资格都没有。

“三皇子殿下到!”

站在宫门外的侍从,用洪亮而谦卑的声音传达着亚希到来的消息。紧接着沉重的宫门在低沉的响声之中缓缓开启。亚希随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昂首便走了进去。这座殿堂,他自从懂事之后已经来过了无数次,但今天却是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觐见皇帝。尽管明知坐在宝座之上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然而,当这位父亲以“陛下”的身份出现之时,一种说不清的压抑却由外至内地压迫着他的心脏。这种力量,即便是共和国军的炮火也有所不及。

数十名衣着华丽的贵族分别站立在宫殿的两旁,见到亚希到来,纷纷向他行礼致意。这些人都是当朝的重臣,譬如军务尚书芮丁公爵、国务尚书斯博汀公爵等高官,可以说是这个庞大的帝国得以运作下去的中枢。

亚希微笑着,一一向这些贵族们点头作为回应。他知道这种表面的工夫是必须的,尽管自己对这些人全无好感。作为权势和地位仅次于皇族的重臣,军务尚书向来是大皇子阿金考特的忠实拥簇者,而国务尚书则游移于阿金考特和特雷西两人之间,尽管名义上不属于任何一派,但总的来说还是更偏向特雷西一边。然而,同样作为皇子之一的自己,却极少有贵族向他这边靠拢,或许是因为自己年纪尚幼,又或者是因为阿金考特必将继承皇位这样的观念在每个人心里都根深蒂固,因此没人打算向注定不会掌权的自己示好吧!

不过,那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亚希,到朕这儿来。”

在亚希走到跟前的时候,一直在宝座上端坐着的皇帝开口了。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于是亚希恭敬地鞠了一躬,缓步上前。

“儿臣参见陛下。”

“免了,免了,你是朕的儿子,没必要顾忌这些礼节。”然而皇帝却只是摆了摆手,仿佛是在向臣子们夸耀一般,忽然抬高了声音。

“布达海一战,打得很是漂亮啊!那些暴民们自以为海军天下无双?哈!哈!”

皇帝大声地笑着,用力拍了拍王座的扶手。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他的力量依旧相当惊人。黄金制成的扶手居然在这一击之下微微凹陷了进去。“朕听说,你把那个叫做布加勒斯特的老家伙也打死了?很好,很好!让朕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儿臣没事。托父皇的福,虽然战斗很是激烈,但儿臣却是连皮也没有擦破一块。”

“是这样啊,很好,很好。”皇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将“很好”这个词重复了许多遍。“要是因为那帮暴民,而让朕的皇子受伤的话,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由于见到了长时间征战在外的小儿子,皇帝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而侍立在阶前的贵族重臣们,心里也都不由涌起了“陛下果然对三皇子宠爱有加”的想法。毕竟不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宫廷之中,都极少能够见到皇帝陛下的笑容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将注意力投向三皇子身上会比较好呢?一些老谋深算的权臣们已经开始打起了小算盘。虽然说作为皇帝的长子,阿金考特皇子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皇位继承人,但按照此刻皇帝的表现来看的话,亚希皇子所受的宠爱要远远超出了两位兄长。说不定……说不定在皇帝的心里,已经有了将继承权交给亚希皇子的打算呢!

皇帝陛下虽然依旧精力旺盛,但毕竟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谁也说不准他还能继续在王座上坐多长时间。一旦陛下不幸西逝,坐上皇位的究竟会是谁呢?大皇子阿金考特长年统领军队,性格冷酷而严峻,虽然作为一个军事统帅而言有着过人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够做一个有为的皇帝。而另一方面,这位有着冰蓝色眼瞳的皇子殿下却年轻英俊,属于那种典型的“王子”形象,同时更是年少有为的战斗英雄,在民众之间有着极高的影响力。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答案还真不容易确定。

究竟是和大部分贵族一样,站在本该继承皇位的大皇子一方呢,还是以自己的前途和家族的命运作为赌注而支持三皇子呢?如果选择后者的话,风险固然是极大,但如果成功,所获得的利益就将不可胜计。开国元老,继业功臣——这样美妙的前景,实在不能不令贵族们怦然心动。尽管皇帝依旧在位,尽管几位皇子之间依旧和睦如初,但是他们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拟想这一切的终结。

然而,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日后帝国的动乱,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3

“那么,计划就是这个样子。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

共和国首都特斯丹朗,某处阴暗的地下室内,一群男子正借着昏暗的油灯灯光围坐在一起,总数约有十二三人,绝大多数都穿着深灰色的长袍,胸前用金线绣了一只小小的飞鹰。说话的人则身穿红白两色的衬衣,头戴橙色礼帽,显然是这群人的首脑。

他望向属下众人,刻意沉默了片刻,这才继续开口。

这一次的行动,虽然看上去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却是我们日后行动的保证。大家千万不可以有所懈怠了……谢尔盖!”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于是一名灰衣男子抬起头来。“是!”那人的嗓门洪亮得出奇。“请问委员长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听到对方的回答,红衣男子颇含赞许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为对方恭敬的反应而感到欣喜。“谢尔盖,我任命你为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不在的时候,一切情况都向谢尔盖汇报。”他后面这半句是说给其他灰衣人听的。“杀死那个俘虏的任务,也由你亲自执行。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请阁下放心,鄙人定将竭尽全力,纵然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被叫做谢尔盖的男子全身上下仿佛弥漫着某种狂热,这一热情令众人不由鼓舞起来。红衣男子望了望四周的同伴们,颊边隐隐露出一丝微笑。

“‘飞鹰会’的各位,为了共和国的未来,我们的生命都算不了什么,何况是其他身外之物?囚禁在地牢里的那个俘虏剑术惊人,有着‘狼将’的称号,在佩斯角亲手杀死了无数我军战士,更是亚希·古斯塔夫那毛头小子的心腹。让这样的人安然回国,不啻于养虎为患!如今坐在市政厅里的那些议员和部长们,都已经被帝国的军势吓破了胆,陷入到投降主义的深渊中了。共和国的未来绝不能指望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唯有我们才能够拯救这个国家!各位!‘戮杀俘虏’这样的骂名,纵然落在了飞鹰会头上又如何?只要是为了共和国的国祚,我辈同样甘之若饴!”

在红衣男子激昂的话语之中,身穿灰衣的下属们一个个站起身来向他鞠躬,随即缓缓退了出去。灯火颤巍巍地终于熄灭,漆黑一片的陋室内,终于只剩下了红衣男子一人。

他并没有急着离去,反而重新找了个位置坐下,随手摘下头上的礼帽,轻轻掸去粘在帽檐之上的灰尘。

这个神秘的红衣男子,自然就是当初在特斯丹朗掀起满城风雨的普罗耶什蒂。大多数的政客,包括主政的大议长蒂安在内,都只知道此人在“自由民主协会”政党之中有着一席之地,算得上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然而除了少数与他私下有来往的议员之外,都万万想不到此人居然还领导着秘密组织“飞鹰会”。这一组织全部由激进分子组成,自诩为守护共和国的忠诚战士,并随着战局的失利而急剧得到扩充。目前成员已有三千多人。当初普罗耶什蒂在首都市民广场慷慨陈词之时,身边就簇拥着不少飞鹰会的成员。

尽管目前力量还有所不足……但如果能够做出些什么惊动全国的大事的话,飞鹰会一定还会进一步得到增强的吧?那些饱含着战斗热情的爱国民众,觊觎政权蠢蠢欲动的在野政党,以及由于屡战屡败而对当局失望透顶的普通士兵们,只要有一面旗帜去指引他们,就会是一支令人颤抖的强大力量!

普罗耶什蒂满意地想着。有这么一支力量作为后盾,他个人的野心或许也就能实现了。而目前的状况,正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帝国与共和国之间的战争爆发于年初,距离此时已经超过三个月。在这一百余天的血战之中,共和国军败多胜少,损失了数以万计的兵员,其中相当一部分被对方所俘获。共和国方面由于人力的紧缺,一直都想通过外交途径换回这些士兵。然而共和国手中的帝国军俘虏毕竟太少,没有对等的筹码,帝国方面当然不会有所回应。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不久之前,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地,年轻的共和国海军少校华伦·泰勒首战告捷,不仅击败帝国海军,同时还俘获了包括其主帅布莱德在内的两千多人,可谓是大获全胜。而对于身陷俘虏营中的近万名共和国官兵来说,回归祖国的希望也终于不再渺茫。毕竟乌勒·布莱德在帝国军中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尤其是在俘虏交换中——至少得值五百名普通士兵吧?

类似的念头,同样也在共和国政府高官们心头盘算着。尽管帝国方面出于削弱对手方面考虑,未必就会接受这一提议,然而如果协议能够达成,对共和国方面的好处将是巨大的——军队的恢复是一个方面。以这数千名老兵为核心,军部至少能够新建一个整师,以补充前线日益萎缩的战力。而另一方面,政府也必然会获得这些人及其家属的大力支持,从而稍稍缓解一些来自于选举的压力。

这样看来,交换俘虏对共和国政府而言或许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当然,对普罗耶什蒂来说,事情却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关于交换俘虏的提议,帝国方面给出的回复居然出人意料地爽快。短短十天之内,大致内容已经协商完成。共和国方面释放佩斯角海战中被俘的乌勒·布莱德及其他三千七百五十二名帝国军人,以此换回五千名共和国军战俘。仪式计划将于五月初举行。

从常理上说,共和国对战俘回归的需求要比帝国方面大得多,帝国不论如何都不应该轻易答应此类建议才对。四五千名士兵,在阿金考特或是亚希的眼中都不过是九牛一毛,即便是再多上一倍,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然而,这些兵力在共和国政府眼中却犹如珍宝。这一价值不仅体现在军队总数的比率上,更在于其对机动力量的有力补充。共和国军的兵力本就有限,为了能够在对手汹涌的进攻狂潮下保家卫国,绝大多数部队都被匆匆派上了前线。全国上下能够称得上是预备兵力的,就只有区区五六个驻守在首都的步兵团而已。可以想象,一旦将来的战局出现什么变故,共和国军部的应对手段将是极为有限的。

以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为首,共和国军部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帝国军发起新攻势的情形。除去正在激战的唐克坦半岛和新西斯塔之外,值得帝国军进攻的方向还有不少,如果他们能够动员起足够兵力的话,很可能会在新方向发起奇袭——譬如与南方诸国接壤的,辽远空旷的荒漠地带。共和国驻扎在当地的只有寥寥无几的哨所,几乎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这样的假想绝非空穴来风。帝国军的现役部队尽管都已经参战,但他们还拥有极为可观的预备兵力,包括城市贫民和农民。只要花上两三个月时间进行整顿和训练就足以参战。这支力量是相当惊人的。据说光光大皇子阿金考特统辖的苏达一省,就拥有组织五万名士兵的潜力。

这样的动员能力令共和国望尘莫及,而这个小国内部的政治体制也令其兵员数量大打折扣。为了维护国内秩序和拉拢选民的需要,共和国不可能竭泽而渔地挖掘兵源——那样会动摇国家中下层的稳定,从而毁灭它赖以生存的政治制度及国家本身。就目前而言,共和国已经没有能力去组建哪怕一个新的步兵团了。

然而,如果这五千名俘虏能够返回的话,军部捉襟见肘的情况就能够得到极大改善。按照一般军事理论而言,拥有坚固阵地和充足补给的防守者,能够抵御相当于自身两至三倍,甚至更多数量的敌人。在南方荒漠等地势险恶的地方,这个比例显然还能再上升一些。虽然可能有些理想化,但五千共和国军应当足以应对敌方三万人级别的攻势。退一步讲,就算帝国军真的发起了新的攻势并取得突破,军部还是有预备队可以拿来填补缺口,在失败难以避免的时候也可以用来掩护主力撤退,不至于沦落到全军溃败的程度。

总而言之,只要军队还在,政府就有外交上的本钱。

“帝国方面真的会如此爽快地同意吗?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尽管在共和国高层之中不乏远见之士,但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却也只能提出诸如此类的疑问而已,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帝国当局真正的动机。

在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的心中,还隐隐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毕竟帝国方面一切事务都只有一个决策者,那就是端坐在帝都中的特拉法加·古斯塔夫。不论这位帝国皇帝在臣民们心中是多么的天纵英才,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而人所做出的决定,则难以避免地会有考虑不到的地方。

 

4

晚春的特斯丹朗城,正笼罩在和风细雨之中。时值傍晚,樱花的香气从城南郊外一直飘入到城中,混合着从北方港口吹来的咸腥海风,汇聚成了特斯丹朗独有的气息。城里的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道上行人寥落,只剩下警备队刀枪闪烁的寒光。

西莉云·蒂安捧着面包店的纸袋,沿着市民大道匆匆向家里走去。她没有想到排队购买食物的人居然会这么多,以至于轮到她的时候,天色已经半黑。而平日里种类繁多的面包糕点,现在也只剩下有限的几种。据店员所说,由于材料购入困难,他们的仓库已经半空,即便是这些简单的花样,下个月也不一定能保证供应。到那个时候,向来习惯享受精致生活的特斯丹朗市民们,恐怕就只能以清一色的白面包度日了。

由于生活质量的显著下降和战争的不利态势,市民中间对政府的不满情绪越来越明显。即便是在作为共和国首都和政治中心的特斯丹朗,对政府的公开抨击也是家常便饭。作为大议长的女儿,西莉云现在只能尽量避免出门。因为当她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之上的时候,那些无处发泄情绪的小市民们,往往会向她投来不乏侮辱的冷嘲热讽。

但是,这明明是不公平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西莉云不无愤慨地想着。

明明父亲为了这个国家,已经无比辛劳地在工作了。

如果……自己也能帮父亲一把就好了呢。这样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西莉云的脑海之中。此时市民大道宽阔的路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暗潮湿的小巷和低矮的房舍。蒂安家就坐落在这一片住宅区中,与士兵、小贩与手工业人为邻。

西莉云的父亲,德瓦西·蒂安出身贫苦,完全依靠着自己的能力在政局中打拼,一直到成为国家的最高元首——大议长,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也几乎是前所未见。然而,虽然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的领导者,但蒂安大议长却始终坚持居住在原本的陋室之中,为此多次谢绝了议会向他提供的高档住所。他的这一行为虽然一度在下层市民中得到高度赞扬,但却也因此而被不少人视作政治做秀。

这大约就是大议长之所以成为大议长的手段吧!”与他为敌的政治党派,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公开场合如此提及,这种说法甚至在议会中也有不少的拥簇者——主要是那些出身富贵,对大议长的清贫生活感到不齿的议员们。

西莉云在私下里也不止一次地劝父亲搬到议会提供的住宅中去。毕竟现在蒂安家的房舍实在破旧不堪,对于政府的形象和大议长的威严恐怕有损。而作为回应,蒂安大议长却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淡淡地说道。

我所做出的劳动,恐怕还不够资格入住那样豪华的别墅呢。”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使西莉云信服,但她仍然以笑容结束了这个话题。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论正确与否,至少是值得尊敬的——这样就够了。

……大概吧。

“我回来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西莉云走进了客厅。

然而父亲却还没有回来。西莉云叹了口气,走进厨房换上了围裙。自从开战之后,父亲就很少能够准时回家了,很多时候甚至彻夜都留在办公室里。这个国家的命运犹如波涛上摇曳的小舟——她是明白的。

蔬菜沙拉,奶油烩菜……几道简单的菜肴很快被端上了餐桌。西莉云随即切开了刚刚买回来的白面包,作为这一顿晚餐的主食。然而她的准备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乱了,手一颤,几乎被刀刃割伤了手指。

“西莉云?西莉云你在吗?我是华伦,快开门。”

是华伦的声音?少女侧耳听了听,心中不禁狐疑。他在这种时候来干什么?莫非是来找父亲的么,可是语气却又不像。

莫非……她忽然没来由地一凛。父亲说过在这种政局动荡的时候,对可疑的情况千万不能大意。外面的人如果真是华伦也就罢了,如果不是的话……

西莉云下意识地握住了手边的菜刀,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出厨房。

“西莉云你在吗?我进去了。”

见屋内久久没有回应,外面那个声音似乎变得焦急起来。西莉云只听得一声闷响,脆弱的门栓已经被那人撞开,随之传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少女背靠着墙壁,右手的刀子微微抬起,紧张不安地望向门口。一个人影随后出现了,茶色的短发凌乱不堪,制服微微有些起皱,显然是进行了长时间的奔跑,就连胸前的领巾也歪到了一旁。

那不是华伦又是谁!

华伦?”

西莉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掌心一松,刀子差点就落到了地上。“你这个笨蛋!”她抬高了声音。“突然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吓死人么!”

抱歉……”年轻的海军军官望了一眼被自己撞开的大门,不乏歉意地笑了笑。“是大议长的命令,让我立刻接你过去……你拿着刀做什么?”

华伦的视线落到西莉云手中的利器上,少女一下子就涨红了双颊。“不……不是的!”她慌忙把刀子藏到身后。“你这么凶巴巴的,我以为你是坏人。”

坏人什么的……不会是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吧?”华伦苦笑起来。“话说回来,你现在赶紧跟我走……现在城里发生了好几起有针对性的暴力事件,大议长怕你一个人在家出事,特意派我来接你去市政厅。详细的情况,路上我再跟你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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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四月动乱

1

上个月刚满十八岁的叶尔恰·普莱特哼着小曲穿过走廊,在向门口的卫兵点头致意之后,便轻快地走下阶梯,点亮了地下室的壁灯。今天是礼拜五,是他这周值班的最后一天,只要完成了这次巡视,他就可以回到市中心整洁的家里,在铺着天鹅绒的桦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宿了。那种舒适的感觉,是在值班室里所无法享受到的。

尽管年纪还小,但叶尔恰在特斯丹朗地牢的看守者之中,也算的上是老资历的成员了。他从十五岁起便在监狱中担任杂役工作,两年后成为典狱长的侍从。而在今年年初的时候,他更是被破格提拔,成为一名负责巡逻警备的小头目——这既是对他这些年来辛勤工作的回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国家的人力已经捉襟见肘,像监狱这样的后方场所,已经逐渐交由老人和少年负责看守。

昏暗的囚室之中,不时传来囚徒们的呜咽和咆哮。叶尔恰虽然早就习以为常,但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剑。被关押在这里的,大都是在交战中被俘的帝国军士兵,而在这其中,又以佩斯角一役的俘虏居多。那真是共和国扬眉吐气的一仗呢!叶尔恰欢快地想着。那个年轻的军官,华伦·泰勒少校……噢不,现在应该已经是中校了。泰勒中校……是的,如果是他的话……那也算不上什么令人惊奇的事吧!

想到这里,叶尔恰不禁笑了起来。是的……他早在十年之前就与华伦相识,那个时候的华伦·泰勒,还只是终日跟在布加勒斯特上将身边的一名羸弱少年,而自己也只是一个恰巧住在上将家对面,和哥哥两人相依为命的孩童罢了。尽管他们相见的时日并不算多,但那一段岁月依然在他脑海里刻下了不曾磨灭的痕迹。

叶尔恰是在八岁那年来到特斯丹朗的。在这之前,他一直住在兰妮河边的小镇艾特,与父母及两个姐姐一同生活。这里虽然处于边境地带,但生活却并不如旁人想象的那般危险。得益于兰妮河便利的运输条件,艾特镇的居民甚至要比一般内地城镇还要富庶得多。

比叶尔恰年长十二岁的兄长欧根·普莱特,竭力劝说父母离开艾特镇,搬到特斯丹朗去生活。那时的他刚从海军学院毕业不久,由于其出色的成绩而获得了在首都定居的权利。在他看来,帝国与共和国之间的战火随时都可能重燃,居住在艾特这样的边境小镇无论如何都是不安全的。

然而父母和两个姐姐却都对其不置可否。对于十几年来一直住在艾特镇的他们来说,所谓的战争根本就已经是只存在于历史中的东西了,为什么要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忧虑,而抛弃在这里几十年如一日的安逸生活,到首都去受那些富人的气呢?

叶尔恰,你长大以后可千万别像欧根那样,整天胡思乱想些这样的东西啊!”

在某天又一次收到欧根的来信之后,母亲笑着这样对他说道。

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就够了。”

然而,这样的话语,却在某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戛然而止。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叶尔恰仍然一个人徘徊在河边。白天的时候他在河床边挖了一个半人深的洞穴,打算将它扩建成属于自己的“堡垒”。然而短暂的日间并没有提供给他充足的时间,于是八岁的叶尔恰便乘家人都睡熟了之后,偷偷从房子里溜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洞穴所在的地方,就已经望见不远处艾特镇上火焰四起。

一队队手舞长刀的骑兵不知从何处出现,悄然越过城墙,突如其来地席卷了整个小镇。他们先用火把点燃房屋,然后对无处可逃的居民大肆屠戮。这些人对于杀戮是如此的执着,甚至都没有停留下来抢掠死者的财物。

数十年来习惯了宁静与平和的居民们对此毫无抵抗之力。有些在睡梦中被杀死,有些被困在燃烧的房子之中活活烧死。惨叫声响彻天际。即便是侥幸逃到街上的人们,也都被入侵者驾着战马无情地追上砍为两段,无一人能够例外。

毁灭就像这样,在一瞬间降临了。到处都是火焰,到处都是死尸。美轮美奂的教堂和市政中心被付之一炬,连同在其中躲藏着的近百名居民。所剩不多的警备队战士死死守着西门,希望能够多少拯救一些居民。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入侵者的马刀和枪弹。一场绝望的抵抗之后,最后一名战士也倒在了血泊之中。于是艾特镇仅剩的希望也从此断绝。

等到附近的驻军赶来救援的时候,艾特镇已经仅剩一片废墟,入侵者早已无影无踪。原本居住着近千人的繁华小镇只剩下少数几座石头建筑还孤零零地屹立着,残缺焦黑的尸体布满了街道。救援队费力地搬开每一块瓦砾,试图在这毁灭的遗迹之中寻找生还者,但他们的希望却被居民们的残骸一次次地击碎,直到片甲不留。

叶尔恰由于不在镇内,幸运地逃过一劫,但他的父母和姐姐却没有像他这么好的运气。等到他挣扎着跑回镇子的时候,生活了八年的家园已经变得满目疮痍,自己的房子只剩下几根焦黑如炭的木头。门口不远的地方倒着被烧成枯骨的父亲,而母亲和姐姐更是连残骸都没能找到。他在这个世上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随着这场大火一起,灰飞烟灭了。

这场震惊共和国的“艾特镇屠杀”不过持续了短短两个小时,但造成的伤亡却已经达到一千零七十九人。在这场无法预料的浩劫之中,一共只有连同叶尔恰在内的二十六人活了下来,整个镇子化为一片焦土。

在随后的清扫和救援之中,人们在镇上发现了三具袭击者的尸体,另有两人因受伤落马而被俘。在这两名俘虏之中,一人因伤势过重而很快死去,另一人在经过长时间的审讯之后,供认出自己隶属于帝国军第1骑兵师侦察营,奉命前来“清理”这个城镇。

这名俘虏的供词在共和国议会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自从近两百年前的共和国独立战争结束之后,帝国与共和国虽然名义上保持着战争状态,但双方却始终没有进行进一步的军事行动,甚至在边境线上,两国驻军都已经互相达成了某种默契,纵然对方偶然有越境的行为,只要不是有组织的军事行动,就尽量视作不见。兰妮河虽然算是两国军事力量的分界线,但为了避免冲突,帝国军所有的军营和哨所都构筑在离河岸数公里远的地方。因此在兰妮河的西岸,尽管已经超出了共和国军事力量的管辖范围,但还是逐渐形成了一些村庄和城镇——艾特镇便是其中之一。

一百多年来,这些位于河西的城镇从未遭到过任何形式的袭击。由于地处两国重兵包夹之中,反而不至于受到盗贼和匪徒的侵袭,人们的生活相当富足。当年那惨烈的独立战争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一页,早就随风翻过了。

又有谁能想到,灾难居然会在一夜之间降临。

失去了家园的叶尔恰被送到首都特斯丹朗。他的哥哥,时年二十岁的欧根·普莱特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八岁的叶尔恰,从此开始了在特斯丹朗的生活。

 

2

当火焰燃烧在兰妮河畔的时候,在特斯丹朗的上空,阴云同样密布。

议会中的激进派将这一屠杀视作帝国军攻势的预兆,开始大力鼓吹扩军备战,以避免被强大的帝国吞并的命运。艾特镇的悲剧犹如一片阴云,瞬息之间便席卷了整个国家。人民害怕发生在这座边远小镇的惨状蔓延到自己头上,纷纷对这一提案表示支持。在那一年里,共和国军各部队都迅速扩充了一倍以上。高额的军费如流水一般从国库中消失不见,换来了无数座熙熙攘攘的军营。数万名新兵紧张不安地迈向前线,刀枪闪亮,战马嘶鸣。

然而,预料之中的战争,毕竟是没有发生。

除去已经化为废墟的艾特镇之外,兰妮河流域平静如常。那些从全国各地赶到前线增援的共和国军官兵们在紧张与焦虑之中度过了大半个月,却并没有发现帝国军的一兵一卒。有一些胆大的士兵自愿组成侦察队,乘着夜色偷偷潜入到帝国军哨所附近进行探查,结果也没能发现任何异常,反而听到对方的军官在训斥开小差的哨兵,说是共和国突然在国境增兵,说不定近期会发动袭击,要部下们提高警惕。

侦察队带着这样的信息回到新西斯塔,帝国军诡异的举动,令军部的参谋们不由为之困惑。虽然还是有不少人认为这只是帝国军用来掩饰进攻意图的障眼法,但更多的人,包括军务处长和总参谋长在内都感到丧气了。他们在战争的阴云之下所不顾一切进行的动员,已经使得国家财政面临巨大压力。而军队为了保证入伍的人数,在某些地方使用暴力手段强行征兵,更是在民众之中引起了强烈的不满。

虽然战争并没有爆发,但政府所面临的危机,却不啻于一场重大失败。

首先是由于过度扩军而迅速瘫痪的财政。为了使国家机关继续运作下去,政府不得不暂时提高了税收。而这又迅速招来了民众的示威和抗议。出于对帝国军入侵的恐惧,政府并没有因此而采取缓解措施,反而增加了征兵与征税的压力与指标。而这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自然不可能得到实现,唯一获得的成果,便是各地接连不断的暴动。在这种情况之下,仓促建立的军队士气低落,甚至影响到了原先的常备军。一些士兵拒绝开赴前线,另一些则公然哗变——军部居然拿不出什么有效的举措。

蔓延在心头的恐惧,不仅能摧毁一个人,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拥有着摧毁一个国家的强大力量。短短数个月之内,共和国政府的支持度骤然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以至于当时的大议长范·瑞森不得不引咎辞职。这一年是共和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年,由于领导者的失误,不仅导致各地局势陷入混乱,更使得整个国家的经济建设倒推了数年之久,其破坏程度不下于一个多世纪前的独立战争。

这种情形直到蒂安·德瓦西出任大议长,并迅速采取一系列必要措施之后才得以缓解。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先是与军部首脑会晤,解散了所有的新编部队,并通过减少军费与公费的方式缓解财政危机。当时的海军总司令,布加勒斯特上将也积极配合他的这一举措,带头将自己的月薪减少了百分之三十。在这一将一相的努力之下,共和国摇曳的局势得以稳定。

虽然身为共和国海军上将,地位尊崇的军部“三长官”——海军总司令,军务处长和陆军总司令之一,但布加勒斯特的生活仍和普通市民无异。居处也只是军部分配的标准军官宿舍。这种令人敬佩的廉洁品质即便在共和国政界也是极为罕见的。在这一点上,布加勒斯特倒是与大议长德瓦西·蒂安极为相似——这大约也是他们两人私交甚笃的原因。

在“艾特镇事件”结束后没多久,布加勒斯特便以年老力衰为由辞去了自己海军总司令的职务,由“寡言者”纳威上将接任。而节省下来的时间则大部分被用来教导自己的学生,时年十五岁的华伦·泰勒。至于上将为什么唯独挑选了这么一个少年作为学生,除了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大议长蒂安等寥寥数人之外,便没有人知道了。

所以说,命运的轮盘确实是不可捉摸。如果八岁的叶尔恰不是因为边境的那一场惨变而来到首都投奔兄长,而欧根又碰巧被分配到了对面的宿舍的话,这对兄弟是怎么也不可能与这位上将产生交集的吧?而叶尔恰·普莱特和华伦·泰勒这两个在当时还无足轻重的角色,也就更不可能相遇了。

叶尔恰缓缓巡视着各个囚室,一边自顾自地想着。

如果不是因为碰到了华伦这个玩伴的话,自己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从家破人亡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吧?那个时候住在军官宿舍的居民们,大都是已经三十来岁还没成家的中级军官,最年轻的也都已经超过二十岁,和自己基本上已经属于两代人,自然不可能成为伙伴。而兄长为了能够晋升以获得足够两人生活的薪水,终日忙碌于各种军务。能够陪伴弟弟的时间也是寥寥无几。

然而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永远都是需要一个可以一起玩的朋友的。

十年前的华伦·泰勒,脸上不可避免地有着少年人的稚气与天真,然而在同龄人里面,他却已经算是老成的了——这应该是由于常年跟在布加勒斯特上将身边学习的缘故,在思考战术、策略和兵力的时候,就算是再轻佻的少年也会不由自主地变得稳重起来。

而这一点也令叶尔恰受益匪浅。

那个时候,两人常在上将家的小房间里做军事游戏——那当然是在上将的授课结束之后。虽然能够找到的玩具就只有一些西洋棋子和地图,但两人还是玩得乐此不疲。后来布加勒斯特和欧根分别用木头削了一些士兵和军舰给他们,于是华伦终于有一支“军队”可以实践他所学来的知识了。叶尔恰虽然年纪还小,但每天听着华伦讲述各种战法和阵型,多少也记住了一些。

谁又能想到,当初趴在地图上指挥木雕人偶作战的少年,居然真的会有率领千帆万舰扬帆出海的一天呢?他只不过比自己大七岁而已,就已经创下令哥哥都自叹不如的功绩。而自己呢?由于发生在父母亲身上的悲剧而被安排进监狱工作,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头目。要想和华伦一样建立丰功伟业,恐怕是终生无望了。

想到这里,叶尔恰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灯火恰巧在这个时候黯淡了下来,他停下脚步,伸手去拿怀里的火折。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迅捷无论地在身后一晃,随即后脑勺受到了重重一击,整个人立刻失去了平衡。

叶尔恰跌倒在地,眼前一片模糊,点燃的火折掉在地上,在他的手腕旁灼烧着。他的神智由于这强烈的痛楚又微微清醒了一些,勉强抬起头来。想要找到那个袭击自己的家伙。然而枪声却又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叶尔恰仿佛看到了什么人站在那里,手里举着冒烟的手枪,然而枪口对准的却不是自己。

疼痛又一次席卷了全身,带着温热的,咸腥的触感。叶尔恰终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3

当巡视监狱的少年倒在血泊中的时候,更多的恐怖事件,正在突如其来地席卷全城。

几乎和对特斯丹朗的袭击发生在同一时刻,财政部长楚贝克的家里就发生了爆炸。这位年过五旬的部长是大议长的好友,也是组成现任政府的重要角色。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不知用什么方法避开了楚贝克家门口的守卫,将爆炸物丢进了窗子。这次爆炸造成了两名女佣重伤,楚贝克的女儿则被碎片划伤了脸颊。楚贝克本人则因为身在办公室而幸运地逃过一劫——这说明袭击者对于这位部长的作息时间并不清楚。

而在特斯丹朗的另一个角落里,外交部长泰兰德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三名枪手埋伏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在泰兰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朝他开枪射击。外交部长头部被命中两弹,当场身亡。这些枪手在作案之后立刻逃逸,但很快被闻讯赶来的警察逼入了死角。一人被击毙,另两人则用手枪射击太阳穴自杀。警察在他们身上除了武器和少量钱币之外,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表明其身份的物品。

当蒂安大议长得知这一系列惨剧之时,已经是袭击发生后的半小时了。出于政治家的敏感,他很快意识到这些袭击很可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其目标显然是政府——不,应该是现任政府才对。而作为议会的大议长,这个国家的领导人,自己的危险可想而知。大议长很快想到了还在家里的西莉云,他唯一的女儿——那些家伙如果想对付自己的话,西莉云显然会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吧!

然而,此刻的大议长却没有办法去保护自己的女儿。市政厅里虽然有不少守卫,但大议长却并没有权利直接调动他们,而自己的秘书等人也都正忙于处理先前的几起袭击事件。对于大议长这么一个高尚的人来说,他是不可能因为自己家人的安全而耽误国家事务的。更何况这些文职人员并没有接受过任何军事训练,如果他们与对方派来的杀手狭路相逢的话,其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看来只有联系安全部门了。大议长暗暗叹了口气。尽管不一定来得及了,但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是神赐一般地,海军中校华伦·泰勒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当特斯丹朗各处发生血腥事件之时,华伦刚结束在军部的每周会议,正骑着马穿过市民广场。一群军警正抬着外交部长的遗体,神色紧张地从他身边经过——他们虽然逼死了那几个凶手,但毕竟没能保住外交部长的性命,甚至连害死他的凶手是什么身份都没能查清。这样的挫败,足以使他们被上级责罚了。

在简单的询问之后,华伦很快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既然外交部长会遭到谋杀,那么,大议长本人也极有可能受到攻击。想到这一点的他慌忙调转马头,向市政厅疾驰而去。虽然此刻他只不过是独自一人,孤立无援。但大议长遇袭的可能性令他没有时间去考虑更多。所幸市政厅仍然是安然无恙,在确认大议长本人处于卫兵的有效保护下之后,华伦欣然接受了大议长的委托,前去确保西莉云·蒂安的安全。

当下午的几起流血事件发生的时候,大多数特斯丹朗市民还对此一无所知。这本来只是一个极为平凡的下午。结束了一周的工作,人们的心情终于有所缓解,战争的阴云也暂时被忘却。居民区里开始飘出饭菜的香味。

随着灯火的逐渐亮起,晚霞和暮色中的首都依旧给人以安详的错觉。虽然战争已经摧毁了无数灿烂的梦,但至少他们还可以快乐地享受一个平和的周末。没有一个人想到鲜血会在这个时候迸流出来。

直到那一场爆炸的发生。

傍晚时分,在派出了华伦之后,蒂安大议长紧急召见了特斯丹朗警备司令迪特尔少将,后者则迅速召集起部下的人马,组成数十支小规模的巡逻队在全城展开搜索。这是下午六点左右的事。

六点二十分,警卫发现数名形迹可疑的男子正在试图接近市政厅。在对其发出警告之后,这些人放慢了脚步并高举双手,口中喃喃地在说些什么。当警卫上前查看的时候,他们却忽然从腰间拔出了短刀和手枪,瞬间就将面前的警卫打倒在地,随后一路高呼着向市政厅大门猛冲而来!

从第一时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之后,剩余的警卫纷纷举起武器向袭击者开火。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即便是缺乏训练的市政厅卫兵也得以保证极高的命中率。冲在最前面的袭击者瞬间变成了筛子,连头颅也被子弹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然而,就在子弹陆续击中第二、第三名攻击者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忽然发生了。

爆炸,惊天动地的爆炸在一瞬间发生,将片刻之前还在疯狂开火的卫兵们炸上了天,而那些被子弹击中的可疑人更是被炸得尸骨无存——原来他们在攻击之前就已经在衣服里塞满了黑火药,身上更是用棉绳绑着无数药包。每个人都在这场自杀式的冲锋之前点燃了引线。警卫们纵然将他们剁成千万片,也绝不可能阻挡这些人肉炸弹的爆炸!

上百斤的火药在一瞬间爆炸开来,市政厅虽然是由坚固的白石砌成,却也抵挡不住如此强烈的气浪。紫檀木大门化为了碎片,而相邻的墙壁则在一阵脆响中纷纷坍塌,连同二楼的房间一起化为废墟。超过十名的卫兵被炸得尸骨无存,另有数名身负重伤,而受到这爆炸所波及,正在市政厅内办公的政府人员则有二十五人受伤,其中包括了安全部长、特斯丹朗市长等数名高官。所幸爆炸点离大厅的核心区域尚远,这些人的伤势大都轻微。

爆炸发生的时候,蒂安大议长由于身处墙壁后方而未受损伤,但他的秘书则被飞舞的碎片擦伤了脸颊,鲜血沾得衣襟上斑斑点点。

是帝国军。

这是出现在大议长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以恐怖主义袭击来瓦解敌国的政治中枢,那该是多么直截了当的行动。而己方也的的确确受到了惨重损失,所幸军部并未遭袭。是了……为什么没有针对军部的行动?一般说来,难道不是应该以瓦解军事力量为第一优先吗?

望着近在咫尺的猩红,大议长心中不由涌起一股寒意。

 

4

“简单地说来,就是这个样子。”

带着西莉云前往市政厅的路上,华伦简略地向她解释了事情的经过。虽然他对市政厅的爆炸暂时一无所知,而对于几位部长遇袭的情况也只是听军警们转述,因此无法讲得更为清楚,但也已经足以使西莉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那么,父亲他没遇到袭击吧?”

大议长阁下目前安然无恙。”华伦回答道。这时他们已经接近了市民广场——这里是前往市政厅的必经之路。由于先前的爆炸和枪击事件,得到警察警告的市民们大都已经回到了自己家中,广场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行人。夕阳映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拉成极长的一束。

“华伦。”西莉云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是不是走小路比较好?”

“小路?”华伦不由一愣。“在这个时候绕远路恐怕不太好吧?”

可是……”西莉云环视四周,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希望只是我在胡思乱想吧……只是,我觉得……如果是我想要袭击某个人的话,一定会在要道上等候着……”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华伦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恐怖。是的,要道……任何一个特斯丹朗人都知道市民广场是通往市政厅最为快捷的道路。那么理所当然的,这里自然将成为设伏的最佳地点。尽管这里与市政厅不过咫尺之遥,警察和卫兵随时都能够到达——但一场成功的伏击,不过也只需要几分钟罢了。

如果是在道路上遇袭,路旁的店铺和杂物至少还能作为临时的掩护。然而在这开阔的广场之上,血肉之躯又怎么躲得过飞舞的子弹?袭击者们只要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轻轻扣几下扳机,自己自然就成了待宰羔羊。不……和西莉云在一起,绝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华伦的目光逐一扫向远处广场上走动着的人影,脚步缓缓停了下来。而似乎是望见了这边的情况,几个游离于市民广场边缘的行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朝他们走了过来,手里影影绰绰地,似乎是拿着武器。

抓住我的手。”

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华伦蓦地转过身去,拉着西莉云匆匆奔向了西侧的小巷。眼角余光所及,依稀看到那几个行人似乎尾随在后。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放开我的手知道吗?”他的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那些是敌人吗?”西莉云勉强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要不要呼救?”

不知道——八成不怀好意。”华伦低声回答道。“附近没有警卫,而敌人不知有多少,轻举妄动只会让他们提前动手。”

不过话虽这么说,华伦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的——谁知道对方有没有在小巷子里也安排下伏兵?如果在这种狭窄的地方被前后夹击的话,就更加逃不掉了!

“你家附近一定有他们的探子,见到我们出来,就发信号给同伙在这里拦截。”转进小巷的时候,华伦悄悄朝身后瞥了一眼,但见那几个人已经加快了脚步,离自己只剩五十来步的距离,其目的更是昭然若揭。他知道自己一个人脱身或许不难。但要保护西莉云周全的话则绝非易事。眼看着距离一点点缩短,不用多久就会落入对方手枪的射程之中。自己身边的武器只有短剑,那可万万不是火器的对手。

情况已经紧急,容不得一点犹豫。华伦手上忽然一用力,将西莉云拉到路边的一堆啤酒桶后。“听着。”他凝视着少女的眼睛。“我来引开那些人,你乘机躲到路边的房子里去,走边门去市政厅搬救兵——听见了吗?”他反手拔出腰间的佩剑。“动作要轻要快!别让他们看见你……”“你疯了吗!”西莉云愣了一愣。“他们会杀掉你的!”

没时间说这些了。”然而华伦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随即伸手在西莉云肩上一推。西莉云只觉得胸中一轻,虽然随即恢复的理智令她不再开口挽留,但眼泪还是无可遏制地落了下来。

从市民广场汇集之后,鱼贯跟入西侧小巷的一共是三个人,一个穿着橙红色的礼服,头戴同样颜色的无边帽;另一个则披着黑色大衣,头发留长一直垂到肩部;第三人却是个乞丐,一身衣衫破旧不堪,手里本来拿着一只破碗,但此刻早已经被他丢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这三个怎么看都格格不入的家伙,现在正各自掏出藏在衣服中的手枪和刀剑,打算完成他们被安排到的任务。他们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踪或许已经暴露,但心里仍然没有任何的害怕——毕竟对方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柔弱的女子。以三敌一,胜利怎么看都应该在自己这一方吧?

在拐进巷子的时候,乞丐认出了前面那个与目标同行的男子,似乎就是在佩斯角击败帝国军,近来名声大噪的海军军官华伦·泰勒。他随即将这一发现对同伴们说了。礼服人和长发人在得知这一意外情况之后,心里不由都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们曾得到过“杀死一切同行者”这样的指示,但如果对方是如今风华正盛的年轻名将的话,这条指示是不是依然有效呢?

然而,就在他们这么略一分神的瞬间,不远处的少女和少年却都蓦然消失了。乞丐心里一慌,下意识地举起手枪,快步朝前奔去。长发人却相对沉稳得多,知道在这样狭窄的小巷子里对方其实无处可去,八成是躲在路边哪座房舍或是杂物后了,因此心里丝毫不乱。

只不过对方既然躲了起来,那么自己的意图定然是被看破了。这种情况之下,大概也只有一战了。

就算是什么纵横七海的名将……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小毛孩罢了。长发人左手持枪右手握刀,不无自负地想着。别说是寡众悬殊的屠杀了,就算只是一对一的决斗,对方也一定不是自己的敌手吧!

而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耳中却听到了乞丐的惨叫。

年轻的海军提督从阴暗的角落里蓦然跳出,刷地一剑向乞丐刺去。这时夕阳已经西沉,阳光从西方照射过来,正好照耀着跟踪者一行的眼睛,乞丐心中又慌张,以至于躲避不及,终于被刺中了胸口。

这一剑当胸刺入,但偏了一些没刺中心脏。不过尽管如此,乞丐也立刻丧失了还击的力量,眼前一黑,顿时栽倒在地。华伦拔出血淋淋的武器,还没来得及上前补上一剑,耳边就响起了火枪的轰鸣声——紧随其后的礼服人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抬手给了他一枪。然而手枪差劲的准确度拯救了华伦一命,子弹贴着他的衣服飞了出去,射穿了路边的木桶。

长发人为了避免招来军警,本来并不想用手枪射击——他与狂热的同伴们相比要冷静得多,之所以参加这一行动也纯粹是为了物质上的好处,并不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此刻眼看乞丐受伤倒地,礼服人开火之后与对手接战,他却只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枪瞄准着前方,并没有立刻上前援助。

这时礼服人已经挥刀和华伦战在一处。他身上虽然还藏着一把装好了子弹的手枪,但在华伦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一时竟然腾不出手去取。

两人恶斗了几个回合,华伦肩上已经被划破了两条长长的口子,而礼服人右臂也受了伤,不得不转而用左手握刀,已经渐渐抵挡不住华伦的攻势,。原本礼服人的肉搏技在他们这一组织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华伦却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经历了“桔梗”号上那尸山血海的肉搏战之后,他的剑术里多了一种不顾生死的狠劲,令平时不过在混混打斗中称雄的礼服人不由相形见绌。

礼服人越战越感到焦急。此行的首要目标不知逃向了何方,自己又久战不下这个少年。时间一长,如果军警听到动静赶来的话就万事休矣。己方虽然早就约下了增援,但到现在也还没有赶到,长发人又迟迟不施以援手……这个家伙!礼服人在心里咬牙切齿着。如果自己能活下来,一定将这叛徒斩成肉酱!

他心里这么一乱,在战斗上就更加不是对手,华伦怒吼着格开他的刀,狠命一刺,又刺伤了礼服人的左腿。然而就在这时,礼服人却听到了长发人狂喜的叫声。

小姑娘往哪里跑!”

他抓到那个女孩了?礼服人心中一喜。而华伦心中也为之一震,不禁下意识地转头望去。然而眼前出现的却只有长发人狞笑着的面容,又哪里有西莉云的身影了?

他这么一愣,礼服人便挣扎着逃开了几步,从怀中掏出准备已久的手枪。而长发人也举起手枪对准了华伦的胸膛。他这次用计令华伦分神,从而在一瞬间扭转了战局,心中得意,不由呵呵大笑起来。

“放下武器!不然我就只好打死你了。”

长发人如是说道。他对于杀死华伦这件事情上仍然相当忐忑。毕竟杀死国家英雄这一罪名实在太大——比打死几个政治家可要严重上千百倍。万一有一天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的话,整个共和国岂不都以自己为敌?因此虽然此刻占尽优势,他却也不敢贸然开火。只希望对方能够主动放下武器,不然的话,就只能打伤对方的四肢,从而消除对方的行动能力了。

然而,旁人却未必如他一般理智。

礼服人举起手枪,想也没想就扣动了扳机。他和长发人不同,本来就是个狂热的殉道者,此刻全身都被华伦所伤,更是狂怒不已。

再见了,小兔崽子。”

在他的狂笑声中,子弹从枪膛中呼啸而出。长发人想要制止他这一行为,但人的动作就算迅捷如电,却又怎么来得及阻挡出膛的子弹?

 

5

随着枪声的响起,倒在地上的却是两个人。

礼服人射出的子弹并没能如他所愿击中华伦的心脏,但依旧命中了后者的左肩,削去了一大块皮肉,血流如注。巨大的冲击力令华伦跌倒在地,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他却听到了礼服人的惨呼——一发从后方射来的弹丸准确地命中了他的头部。

袭击者中唯一幸存的长发人心中一凛,慌忙转过身来,然而第二发子弹此时又已出膛。他先前阻挡不了礼服人的射击,此刻自然也躲不过这颗射向自己的子弹。随着金属与血肉碰撞的闷响,长发人只觉得胸口像是中了铁锤般的一击,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枪命中了他的胸膛,撞断了两根肋骨。要不是因为贴身穿着厚厚的牛皮背心的话,早就一命呜呼了。

然而即便如此,长发人也痛得几乎晕了过去。电石雷火的刹那,他残存的神智已经判断出逃跑是唯一的出路。乘着对手尚未来得及装填子弹,长发人勉强忍住疼痛,发足飞奔,很快便消失在了阴暗的小巷之中。

攻击者并没有上前追赶,只是随手将两支开过火的手枪插进腰带,拔出了腰间悬着的短剑。此时长发人已经逃走,礼服人失去了头颅,而早就受伤的乞丐也没了呼吸。那人小心翼翼地接近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确定两人都已经死亡之后,这才放下了武器,朝受伤倒地的华伦飞奔而去。“华伦!”他随手撕下了自己的衣襟。“伤在哪里了?”

克里斯……”当那火红的头发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华伦才辨认出那人的容貌,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位突然出现并救了自己的人物居然是自己的忠诚部属,这可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由于那礼服人拙劣的枪法,华伦所受到的只不过是皮肉之伤,肩骨完好无损。此刻在克里斯的帮助之下已经站了起来。“你不是应该在军营里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忽然一惊。“难道军营里也遭到袭击了吗?”

不……”然而克里斯却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部队一切安好。我是来……我是来领死的。”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华伦不由皱眉。在这个时候,他心里还有着别的担忧,以至于没有精力再去管克里斯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将意识到,这一事态中所隐藏着的意味与变故。

发生在特斯丹朗的动乱前后共持续了五个小时之久,期间有十九名袭击者死亡,其中五人是在被俘后以藏在嘴里的毒药自杀的。警察们一共只抓住了两名重伤昏迷的犯人,而这仅有的两人也在苏醒之后相继撞墙而死——共和国没能从他们口中获得任何有效的情报。

为了彻底清除暴乱的威胁,特斯丹朗的警察随即在全城展开了搜捕行动。在这期间,警察们收到了一封写着袭击者据点所在的匿名信。军警们本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包围了这一地址,果然遭到了匪徒们不顾一切的反击——激战中有七名警察伤亡,而被击毙或自杀的匪徒则多达二十三名。警察还在房子里发现了大量爆炸物及武器弹药。

不过,与其他行动相同的是,没有任何一名死者的身份能够得到确认。

没有人知道这些自杀式袭击者来自哪里。在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表明身份的物件,也没有人认识他们中的哪怕一人。一时之间全国上下议论纷纷,有人说他们是不满现任政府的恐怖分子,有人则认为是布列尼王国搞的鬼。而更多的民众则认为,这些显然是帝国方面派来的刺客,试图通过暗杀的方式摧毁共和国的行政中枢——这也是在逻辑上最站得住脚的说法。

除了这些袭击之外,共和国方面还遭到了另一个惨重的损失——俘虏乌勒·布莱德在混乱中失踪,据信已经逃出特斯丹朗。在失去了这么一个重要的砝码之后,共和国政府与军部所寄予厚望的俘虏交换计划也随之破灭——帝国以共和国方面缺乏诚信为由,拒绝继续进行俘虏交换事宜。

头部被击伤的叶尔恰·普莱特在警察们搜索地牢的时候被救出,虽然暂时保住了一条命,但由于脑部淤血而始终处于昏迷状态,能否撑下去还是个未知之数。除他之外,还有五名狱卒死在不同角落——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在叶尔恰受到袭击之处的附近,人们发现了一名黑衣男子的尸体,双手分别握着短枪和铁锤,锤子的一端还沾着血,似乎正是用以袭击叶尔恰的凶器。然而奇怪的是,这名男子死于近距离的手枪射击,但叶尔恰当时却并未携带枪械。而除了这一死一伤之外,现场更没有留下任何第三者的痕迹。

一名中尉警官在查看死者的时候,认出他是一名叫做谢尔盖·柯布里的小贩,居住在特斯丹朗城南的商业区中,虽然不是本地户籍,但来到特斯丹朗也已经长达十年之久,平日里以贩卖瓜果蔬菜为业,生活颇为殷实,为人也还算老实可靠。警方随即调查了此人的家庭,然而并没有发现任何相关的证据。此人的家属还一口咬定死者是被人谋杀后移尸嫁祸,强烈要求警方调查以找出真凶,令警察们大感头疼。

然而,虽然在调查袭击者的来历上一无所获,但共和国毕竟还是获知了俘虏乌勒·布莱德的去向。在变故发生后的第三天,一名青年军官低着头走进了共和国军事法庭,四周是无数道冷漠而尖锐的目光。

那人就是克里斯·布莱德海军上尉。

 

6

“克里斯·布莱德,根据你的上一份供词——是你在四月十七日下午帮助囚犯乌勒·布莱德逃离特斯丹朗。你现在是否仍然维持这一供词?”

是的。”

那么,你在做出上述行为之前,是否了解此人的身份,即西岚帝国少将?”

我了解。”

那么……”亲自担任主审官的西斯特里克上将似乎因他干脆利落的回答而微微感到惊诧。“放走此人的行为属于里通外国的罪名,甚至可能会被处以叛国罪——这些情况你也都了解了?”

是。”

“很好,那当着在座各位的面,请你再把当初的行为复述一遍。”

好。”红发的青年军官点了点头,漠然道:“那是四月十七日,特斯丹朗发生爆炸和袭击事故的当日,正值我休假出了兵营,在南城门附近碰见了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哥哥,也就是帝国少将乌勒·布莱德。在他的恳求之下,我将自己的衣服和证件换给了他,帮助他逃了出去。”

作为观席者的华伦、西莉云,以及克里斯在军队里的同僚威廉、芝许、肖德文等人坐在庭下,无不为克里斯的话语而感到惊异,而西莉云的泪水更是早就模糊了双眼。

克里斯·布莱德是在佩斯角的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勇将,随着华伦的名扬天下,作为核心部属的他也成为了民众交口称赞的对象之一。这次虽然犯法,但所放走的毕竟是他自己的亲生兄长。这也使得人们因战争而变得日趋乏味枯燥的生活略略多了一丝感情色彩——对于民众来说,道德和感性永远都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这种感情也或多或少地影响到法庭对此的审理——出于种种考虑,西斯特里克上将也有意要减轻克里斯的罪名,因而所用的措辞里满是引导的意味。

然而克里斯却对此完全无视。

旁观的众人之中,除了因为关心过切而心神大乱的西莉云之外,就属威廉与克里斯相交最笃。他们两人从出生开始就是邻居,并理所当然地进入同一所学校就读,直到考入海军学院成为军官,二十来年几乎没有分离过。他知道自己这个死党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但却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责任心,对待工作亦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克里斯这个家伙……大概是在行动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要承担后果,根本没有想过逃避吧!

“华伦,现在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的话,克里斯非被以叛国罪论处不可!”

束手无策的威廉转头向好友寻求帮助。而在他开口的时候,西莉云又掩着面容哭了起来,刺得众人心中酸痛。

华伦凝望着不远处低头站立的红发友人,却只是沉默不语。威廉伸出手去想要拍他的肩膀,却被一旁的伊菲轻轻按住。“别这么做。”后者用旁人难以听清的声音低声说道。“别让华伦为难了。”

威廉望着眼前神情严肃的伊菲,眼角余光瞟见西莉云在一旁呜咽的身影,心里更是酸楚难当。

而在法庭之上,对克里斯·布莱德的审讯还在继续。

西斯特里克继续就事件发生时的细节不住提问,事无巨细地亲自记载下来。而在主审官的两旁,总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单片眼镜闪烁着某种寒光;纳威上将则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而同样身为军部“三长官”之一的巴尔克上将则因故未能出席,代替他的是新西斯塔军区司令纽顿中将。

除了这几位首脑之外,其他军人都只能如华伦一般坐在旁观席上。包括黑森少将、迪特尔少将、普莱特少将等华伦或熟悉或陌生的将领,此刻都不由对克里斯的案件窃窃私语着。

“你就是泰勒中校吧?”

一个声音蓦然间在耳边响起,华伦只感到自己的身旁多了一个高大的人影。他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金色的长发。

我是德本汉·加拉茨,在新西斯塔指挥骑兵。”那人随手撩了撩头发。“泰勒中校,我对你部下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我知道他是你忠诚的朋友。”

多谢关怀,少将阁下。”华伦低声说道。他知道德本汉·加拉茨是共和国军中最负盛名的少将之一,在新西斯塔指挥骑兵已有十年,治军严厉,作战勇猛。正是他的英勇奋战,才使得帝国军在兰妮河流域多达十余次的偷渡全部以失败告终,始终无力越雷池一步。这位将军麾下有多达六千名骑手,其中更是包括了当初曾在一天之内消灭三个登陆场,名扬战场内外的第12骠骑兵旅。

“不过,担心朋友虽然是人之常情,但那恐怕不是尊师所希望的呢。”加拉茨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话语中似是蕴有深意。“如果是尊师的话……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

“阁下……认识先师么?”

岂止认识。”金发的猛将低声笑道。“二十来年的老交情了。当初他出殡的时候,我还在新西斯塔打仗没办法回来——没想到居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那也是无可奈何。”华伦叹了口气。此时对克里斯的审讯已经接近尾声,人们大都聚精会神地准备聆听审判结果——几乎没人意识到角落里的这一场交谈。

 

7

长达三个多小时的审判之后,法庭中拥簇着的人群终于散去。

担任审判长的西斯特里克上将并没有当庭宣判结果。身为军务部长的他不得不在审判的同时考虑到军队内部以及政治方面的影响。克里斯·布莱德虽然只是无名小卒,但此人毕竟是第六舰队的核心成员之一,属于华伦·泰勒的心腹。而后者不仅代表着海军中枝繁叶茂的布加勒斯特一系,同时也是共和国军中目前唯一能打硬仗的部队,在民众之间影响力尤高。在这个军事上节节败退的时候,贸然对其进行处置显然是愚蠢的做法。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的话,对犯下如此严重罪行的军官宽大处理,必然会影响军部在民众心里的形象,更不用说会招来军队内部其他派系,尤其是陆军方面的强烈反对了。共和国海陆两军彼此不和已有一个多世纪,自己如果明显偏袒海军军官的话,那些在前线出生入死的陆军将士又该如何作想?

就在军务部长举棋不定的当晚,作为当事人克里斯·布莱德的直属上司,华伦独自来到军部大楼,谒见了西斯特里克上将。作为一名海军军官,华伦并不打算让自己与克里斯的私人关系影响到判断和审讯结果——尽管这一意见在后来确实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他的看法,确实也最为接近事实。

由于结果论的流行和影响,这一会晤在后世被人们大肆烘托和宣传,甚至被认为是华伦卓越判断力和预见力的一次预演,但这却未免有所过份了。华伦所做的,只是在结合了对克里斯·布莱德个人性格的分析之后,对事发之时的情况进行了大胆的怀疑和猜测而已。他并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来说明真实的情况,也没有办法借此将克里斯洗成无罪。但他的的确确提供给了军务部长一个足以说服民众的理由——而这正是后者所唯一需要的。

华伦所提出的意见非常简单。其一,周五所发生的变故前后持续不过数个小时,却牵连如此之广,受害者都是政府首脑——这很显然是反对共和国政府的一方所精心设计的;

其二,特斯丹朗地牢中囚犯众多,但却只有乌勒·布莱德一人逃跑,显然是因为有人刻意营救。但他既然是被同党救出来的,为什么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南城门,又“恰好”碰见了自己的弟弟并向其求救?这里面显然是有人故意设局。而从另一方面来讲,克里斯在事故发生的当日正好休假,否则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兵营之外的地方的。这一情况当然是令人遗憾的巧合。但——如果这并非巧合呢?如果对方正是事先刺探到了这一情况,故意将时间设定在克里斯闲暇的当天的话,这背后的疑云就更值得玩味了。

共和国政局首脑受到袭击,最大的受益者只有西岚帝国,而克里斯事件又能够在共和国军队内部掀起不小的风波——最终受益的也只能是共和国军事上的对手。

当然,这样的推测在严格意义上并不能作为克里斯无罪的依据,毕竟没有办法能够证明他与这一连串的事故毫无联系。如果克里斯原本就是这次事变参与者之一的话,那这些推断也就全无意义了。更何况就算是遭人设局,最终决定帮助兄长逃脱的依然是克里斯本人,难道“被设计陷害”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就能够消除他的叛国行为吗?不过,人民并不会用纯理性和纯逻辑的思维去看待问题,他们只需要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就够了——何况他们对帝国的仇恨早已无可复加,帝国阴谋论这一说法,原本就符合了大部分人的心态。

因为兄弟之情而受到帝国陷害的年轻勇将……当这许多要素汇集在一处之后,宽容似乎便成了理所当然的结果。这也确实是西斯特里克上将所希望的。然而就在这一次洽谈结束之后没多久,蒂安大议长的来访却令他不得不放弃从宽处理的想法。这位历来以公正无私著称的政治家,以异常严峻的口吻谈及对克里斯的处理,并坚持要求进行严惩。

如果连叛国罪都草草了事的话,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法治可言?我们政府存在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民主主义,而民主得以存在和延续的保证就是法律——那是两百年来唯一指导着我们的东西。难道我们要学习那个坐在森夏宫宝座之上的帝国皇帝,一切都以个人判断为准则吗?”

面对西斯特里克“从宽处罚”的提议,大议长愤怒地说道。作为从政数十年的智者,他当然意识到克里斯一案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而在听西斯特里克转述之后,也对华伦的猜想颇为认同。但那并不能够成为影响他决策的因素。

既然时间不能逆转,那么犯下的过错就是已犯下了——不论是受到诱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超越感情层面进行宣判,那才是法庭和法律存在的意义。

而这就是蒂安大议长为人所崇敬的地方。要求重判克里斯这样的意见,对他本身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克里斯是华伦的得力干将,算得上是第六舰队的核心成员之一,处罚克里斯则必然牵扯到华伦本人,而后者又是少壮派军人的代表,大议长的心腹爱将。因此从人事方面来讲,大议长所动摇的其实是自己的嫡系。而另一方面,在法庭上作出宣判的是军务部长,与作为政府首脑的大议长并没有直接联系,因此这也并非以获得民心为目的的政治苦肉计。

就算是地位尊崇的军务部长,也没有办法不考虑大议长的意见。于是三天之后,对克里斯·布莱德的初审判决终于下达,克里斯的叛国罪成立,被处以二十年监禁。由于考虑到克里斯在佩斯角一战中有功,又属于投案自首,因此刑期被随后减少为十年。而华伦由于管教部下不力,被降职为少校,并处以减薪的处罚。

这已经是西斯特里克竭力争取的结果了。

然而,对于军部和政府来说,危机并没有就此过去。

 

8

新一轮的动荡,首先来自于那五千名按照预定将被交换回国的官兵的亲属们,无数的母亲、妻子和孩子汇聚在军部大楼门外,纷纷要求军务部长给他们一个说法。面对这数以万计愤怒的群众,西斯特里克上将虽然信誓旦旦地保证必将解救这些俘虏,但这种口头保证显然无法令民众满意。

面对老友的困境,蒂安大议长却爱莫能助。以他为首的共和国政府在四月的那一场动乱之后,信服力和执行力都再一次跌到了低谷。原先一直潜伏着的政治反对派们纷纷抬头,质疑政府在战争时期领导国家的能力——连一场针对自身的恐怖袭击都无法防范,这样的政府真的有能力去保护信任它的民众吗?

而这一困境,在几天之后的群众集会上被又一次推向了高峰。

曾经在布加勒斯特上将的葬礼中将矛头指向政府,在民众间影响力颇高的在野政治家穆勒·普罗耶什蒂再度出现在了公众场合。这位不过三十多岁的男子,有着摄人心魄的男性魅力与号召力,使得以他为代表的政治力量在这几个月间空前壮大起来。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的普罗耶什蒂选择了主动出击,公然号召市民走上街头进行集会。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们所要求的居然是收回对克里斯的审判结果。

这就是政府对待战争英雄的方式吗?”

穿着红色衬衣,头戴礼帽的普罗耶什蒂站在临时搭起的演讲台上,挥着拳头向四周簇拥着的民众大声喊道。他的语调把握得恰到好处,令人们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便被他鼓动起来。“难道他们真的认为年轻,勇敢的布莱德上尉是在没有旁人引诱的情况之下,完全处于自发而做出这样严重的行为吗?难道那肮脏、邪恶的西岚帝国,那奸诈绝伦的皇帝没有派出狡猾的使者,如同毒蛇一般安排下精妙的陷阱吗?还是说政府本就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呢?”

这样尖锐而富有煽动性的话语,令市民们纷纷参与到他的演讲中来。他又一次成功激发起了人们心中原本存在着的疑虑,使得他们成为自己刺向现任政府的箭头,无法被摧毁的武器。是的……像克里斯·布莱德这样英勇的青年军官,怎么会出于自发地做出这种叛国行为呢?那定然是有帝国间谍从中捣鬼——那一连串的恐怖袭击一定也是他们做的。更何况——部分民众心里还暗暗地想着。他不顾刑罚去救的可是自己的亲生兄长,就看在这一情怀的份上,也应该处以减刑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布莱德上尉真的是犯下叛国之罪罪无可恕,但为什么政府还要将矛头指向泰勒中校,这位军队中唯一能打胜仗的将领,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普罗耶什蒂的神情显得无比愤慨,蓦然挥拳在台上猛然一捶。“明明泰勒中校与此次事件毫无关联。军部这么做的动机实在可疑之极!依鄙人之见,莫不是军部之中有些老将对中校取得的战绩感到眼红,因此才抓住了这一机会大书特书吧!难道泰勒中校和布莱德上尉两人,都只不过是军部内派系斗争的牺牲品吗?”

他的这一番推论看起来的确合情合理,同时也巧妙地抓住了人们对少年英雄的崇敬和拥护之情,使得这一场演说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尽管少量有识之士能够看出这一论调之中所潜藏的问题,但对大多数民众来说,这个级别的政治考量就已经是他们能够理解的上限了。

毕竟从根本上讲,不论是在专制的帝国或是民主的共和国,真正有才学和见识的人永远都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跟随着某一论调或者是某一领袖,被他人的观点与行动所左右而已。一个品德高尚,才智卓越的领导者固然能够引领国家走向胜利与荣耀,但绝大多数政治家却都会将个人私欲掺杂其中,从而导致国家运行轨迹产生偏离。而讽刺的是,腐朽专制的西岚帝国却不会有这种情况,因为整个国家都是君主私人的财产——国家强盛与否几乎完全取决于君王个人的才能。在优秀开明的皇帝统治之下,国家的发展与民众的生活未必就不能与共和国一较短长。

在普罗耶什蒂的带动下,数以千计的特斯丹朗市民,包括部分始终拥簇在普罗耶什蒂身边的,秘密组织“飞鹰会”的死忠成员开始向市政厅方向移动。虽然他们声讨的矛头始终指向军部,但普罗耶什蒂却很显然希望将政府和大议长本人也一同牵扯进来。汹涌的人潮很快就进入了市民广场,并在这里得到了许多早就潜伏着的飞鹰会成员的加强。虽然人群移动的速度随着数量的激增而慢了下来,但声势却前所未有地强盛。

早在普罗耶什蒂刚开始演说的时候,在附近巡逻的警察和宪兵就已经将报告给了上级。担任特斯丹朗警备司令的迪特尔少将则迅速派出了便衣进行监视。因此当人群向市政厅移动的时候,军部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暴动,荷枪实弹的宪兵和警察被安排在各个角落。西斯特里克还从港口附近驻扎的海军部队中抽出了部分人员,以加强城中为数不多的警备力量。迪特尔少将则亲自率兵守在市政厅前,用临时路障堵住了集会人群前进的道路。

这种行为当然是不明智的——当时就有人这样评论。如果蒂安大议长当时在场的话,一定会出手阻止——毕竟他们所面对的只是一批抒发政治意愿的民众而已,甚至连“游行示威”这样的词都用不上。为此而出动大量军警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同时也是有悖于民主主义的。

可惜的是,蒂安大议长在不久之前患上了轻微的肺炎,在带病工作了数天之后,由于病情转重而不得不回家休养,以至于未能及时得知这一情况。而主持事务的西斯特里克却又缺乏应变之才。何况在不久前的那一连串变乱过后,他几乎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请问,军队在这里阻挡自由民众前进的道路是为何?”在得知宪兵队封锁了道路之后,普罗耶什蒂本人快步来到了队列的最前端,向骑在马上的迪特尔少将开口问道。他的话虽然听来彬彬有礼,但人们都听得出其中所暗藏的锋刺。

据鄙人所知,前线的交战正是激烈的时候。新西斯塔,勒日,兰妮河……有无数地方可以让各位大展雄才。为了保卫民主主义而英勇战斗,难道不比在首都阻拦民众合理合法的政治集会来得高尚和光荣吗?”

“民众当然有聚会和游行的自由,但我们也有维护首都秩序和安定的义务。阁下如果不说明来意的话,恐怕不能继续前进。”

迪特尔冷然答道。他和海军的黑森少将相类似,也都是政治类型的军人。只不过相对于为人圆滑八面玲珑的黑森,他的处事风格则更为激进。早在当初的“普罗耶什蒂事件”之中,他就把这个善于蛊惑人心的政治家当做了不共戴天的政敌,现在狭路相逢,当然不可能摆出什么好态度。

“维护秩序……还真是让人敬佩呢。”普罗耶什蒂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喊了起来。“可是上次的爆炸和谋杀发生的时候,各位又在哪里维护秩序呢?”

这人的话已经有公然挑衅的意味了,迪特尔的脸色一变,几乎就想提起马鞭抽下去,但最终还是勉强忍住了。

这位先生说得有些过分了,鄙人替他向各位道歉。”然而普罗耶什蒂却挥手制止了那人的讲话,摘下帽子,向宪兵们深深鞠了一躬。

那些流血事件,很明显是敌人所捣的鬼。如果为了这件事再发生纠纷的话,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我们今天来到这里,为的是这个国家的未来,绝对没有任何的恶意。少将阁下能否撤开路障让我们过去呢?”

“普罗耶什蒂先生跟这家伙啰嗦什么!”民众之间又响起了粗鲁的喊声。“民众本来就是有游行的自由和权利的,这里又不是军事基地,他们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根本是违背民主主义精神的,只有专制余孽才会做出来的事!”

“你说谁是专制余孽?”迪特尔马鞭一挥,不由大声咆哮起来。然而还没等他辨认出说话者的身影,人群的另一角落里却又响起了异曲同工的骂声。

连民众的政治诉求都要剥夺,这不是专制是什么!果然在处分了泰勒中校这样的英雄之后,军队里就只剩下你们这种家伙了吗?”

就是!就是!”

“快从民众面前滚开!你们这些专制余孽!”

“帝国皇帝的奴仆!民主之火总有一天会将你们焚烧殆尽的!”

此起彼伏的喊声从各个角落里传出,说话的大都是些陌生的面孔。然而他们的话语却在成功激怒宪兵们的同时,令市民们心中某个部分也不由燃烧起来。纵然老成持重者大都明智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但年轻人们还是不由被这股热情所煽动,纷纷加入到对宪兵的辱骂之中,形势很快一片混乱。

混乱之中,蓦然响起了枪声。

 

9

没有人知道那一发子弹是从哪支枪管中射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一惨剧的发生究竟是精神紧张的宪兵无意走火,还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为之——但枪声的的确确是在双方的冲突达到高潮的时候响起的,犹如在火药桶上点燃了药引。

子弹击穿了一名市民的胸膛,令他哼也没哼一声便倒地死去。喷溅的鲜血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紧随而至的则是汹涌不可阻挡的怒潮。在一些飞鹰会成员的带领下,被杀戮所激怒的民众开始凭着拳头和石块冲击宪兵队的路障,而受到攻击的士兵中很快也出现了自发的反击者。这一事件已经在双方的寸步不让之下,演变成了只有用鲜血和暴力才能够解决的危机。而那些不可避免的鲜血,又将带来刻骨的,绵延的仇恨。

“都给我住手!住手!”

迪特尔少将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但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理会他。愤怒之中,他打算朝天鸣枪来惊吓人群,但一块石头却在他伸手拔枪的时候,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脑门。这突如其来的晕眩令少将一个不稳摔下马来,顿时昏迷过去。

失去了指挥的宪兵们,只能本能地用枪托和拳脚保护自己的生命。他们并不敢开枪,因此很快被愤怒的群众驱赶到路旁,不少人被打的头破血流。

这场动乱直到一个多小时之后才被平息。在被临时调来的海军部队驱赶之下,人群终于渐渐散去,受伤者也随即得到救治。据不完全统计,约有五十名左右的市民在这次事件中不同程度地受伤,而军队方面的伤者则为七十余人。除去最初的死者之外,还有五名宪兵和三名市民因伤重不治而死亡。

这样惨烈的死伤令人不由叹息,如果西斯特里克上将从一开始就采取更为温和的措施,用政治上的策略和对话来迎接集会人群,而不是用宪兵队强行阻拦的话,事态应当就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吧?

作为对这一事件的回应,得知消息的蒂安大议长在第二天就抱病发表了讲话,向那些不幸死去的人们表示默哀,也代表整个政府和军队进行诚挚的道歉。为了平息民众的愤怒,他不得不决定改变对克里斯·布莱德的初审判决,代之以降职为少尉,关押半年的象征性处罚,并完全取消了对华伦所负责任的追究。在大议长的努力下,民众的情绪终于稍稍平稳了下来。

但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市政厅前的流血事件,使得一些原本拥簇政府的民众也不由变得狐疑,而普罗耶什蒂的支持者则又一次得到显著增加。为了杜绝类似事件的再度发生,共和国宪兵和警察开始变得无比谨慎,避免一切可能引起冲突的行为,甚至对一些轻微的犯罪与违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使得特斯丹朗的治安大为恶化,反而从另一个方面影响了政府在民间的形象。

而尤其令政府担忧的,则是四年一届的选举已然临近。

即便是将议会提出临时选举的可能性排除在外,他们依然只剩下半年多的时间来争取选票。然而由于开战以来的节节败退,再加上流血事件中所丧失的人心,赢得选举的希望实在是寥寥无几。而与之相对的,普罗耶什蒂等新兴政治家的声望则得到了迅速膨胀。更何况在四月的袭击之中,外交部长泰兰德等数名首脑人物非死即伤,已经大大削弱了现任政府的实力。

如果输掉选举的话……蒂安大议长虽然并不将政治生涯看得高于一切,但在帝国军步步紧逼的如今,他实在不敢将这个国家的命运轻易托付给其他人。另一方面,西斯特里克虽然不是一个军事奇才,但在协调军政关系上却有着莫大的功劳。正是他的从中周旋,才使得军队与政府始终齐心合力共御外敌,而向来矛盾重重的陆海两军也勉强并肩战斗,没有发生大的分歧。如果这位部长随着政府换届而被他人代替的话,谁又能保证军队还能如往常一样正常运转?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只有进攻了。”

在一次例行商谈中,军务部长无奈地向大议长作出了这样的提案。

除了进行一轮反攻,用胜利来稳住民心之外别无他路。”望着大议长惊异的神色,军务部长这样解释道。“佩斯角的胜利证明了我们的战士即便是在劣势兵力之下,只要指挥得当,就有着击败帝国军的能力。海军既然能做到,陆军一定也能成功吧。只要再来一次像样的胜利,民众就能够重拾对军队的信心,对政府的支持自然也会上升。而我们也能够用新的俘虏继续先前的计划——那些被俘者的家属自然也就会闭嘴了。”

蒂安大议长对于老友的提议并没有立刻作出回应。从对方的语气之中,他已经看出军部行动的决心。而军事上的反攻看起来也确实是解决目前困境的有效方法。只不过那都是建立在战役胜利的基础之上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军队真的有把握打赢这场仗么?

政府和军部之所以会丧失民心,其根源就在于开战以来在各条战线上遭到接连的失败,其中又以布达海一役为甚。在士气和兵力都远不如前的如今,因为政治上的考虑而将防御策略弃之不顾,转而选择冒进的反攻作战,又有谁能保证胜利就一定归属共和国一方?

然而除此之外,大议长本人居然想不出任何一个替代性的方案。

且不论军部是否有赢取胜利的能力,至少就眼下的情况而言,政权的动荡与更替对共和国来说绝无益处。要想击退帝国的入侵,稳定平和的政局是至关重要的,而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在军事上做出卓有成效的行动。

另一方面从结果论上来说,先前第六舰队的军事冒险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足以证明这样的行动还是值得尝试的。

尽管它已然有悖于民主制度的基石。

为了延续民主政治的生命,而不惜采取与民主自由精神背道而驰的措施——这样的悖论简直有些可笑。从根本上来讲,为了延续某一个,或是某一群政治家的政治生命而以有限的国家资源进行冒险是绝不可取的。毕竟政府的存在是为了国家得以昌盛,一旦反其道而行之的话,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吗?

他忽然想到,当初在布达海的惨败之后,军部同样也提出过类似的建议。当那一次军事冒险由于华伦·泰勒的奋战而获得胜利的时候,大约也在这位制服组同僚的心底种下了某一类畸形的种子吧?诸如“国运可通过一战而改变”这样的赌徒心态,是不是早在战争伊始的时候,就已经从上往下地占据了军部呢?

在第六舰队奉命出征之前,作为国家最高元首的大议长是明确表态反对这一行动的。也正因如此,这一次的他很难再向西斯特里克提出类似的质疑——那样的话不免有轻视这位军务部长的嫌疑,对军政两界携手抗敌的大局会产生不利影响。

“那么,反攻的地点是在勒日方向吗?”

大议长开口的瞬间,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抉择。如果将来能有击退入侵者,国家转危为安的那么一天,自己就辞职离开政界,从此再也不过问国家事务了。

勒日的战局虽然紧急,但在海军如此衰弱的情况下,大规模运兵显然不切实际。何况帝国方面最近又向勒日方面添兵,统军的据说是那个大皇子阿金考特·古斯塔夫,而海上也有亚希·古斯塔夫亲自坐镇,实在是不可轻敌。”

那么……”

是新西斯塔。”西斯特里克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作战计划已经在拟定了。”

“那可就是木已成舟了吧?大议长暗自想道,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四月,对两位军政首脑来说可谓漫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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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新西斯塔战役

1

所谓的民主制度,从一开始就是遵循着“以绝大多数人的意志做出决策和进行统治”这样的原则而建立的。它未必正确,未必比独裁更有利于国家的发展与统治,但至少在理论上是符合大多数公民利益的。这也成了一代代民主主义者们借之奋斗下去的理念。

然而不论是如何彻底的民主,最终站在统治层的永远都只能是一小部分政治家们。权力一旦集中——纵然只是相对的集中,也会自然而然地诱发利己主义,只不过权力者们不得不编织一层民主的外衣遮盖其上而已。那些生活在离市政厅百里千里之外的选民们,除了聆听一些政治家们慷慨激昂的演说,看几份目的各异互相谩骂的报纸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投身于他们的民主政治之中吗?

“所谓的民主制度与独裁相比,到底有些什么优势?那些嘴上说的天花乱坠的政治家们,其实只是用花言巧语的文字游戏来获取民众支持,最终满足他们的个人野心。话说白一些,他们不过是些需要时刻戒备民意的二等独裁者罢了!”

曾经有人在市政厅门口用这样愤世嫉俗的话语,猛烈抨击共和国的民主制度。这一行为很快被民主主义的拥护者们制止,甚至还引来了拳打脚踢。但对民主主义的思考并没有从此结束。即便是政府的首脑,大议长德瓦西·蒂安,也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道。

都说‘最差的民主也好过最好的独裁’,但是这到底是基于什么考虑的呢?民主固然能够反映绝大多数人的意志,但那未必就符合国家和人民的真正利益——换言之,民众的意志在某些程度上是受到政治家们操控的,其中掺杂了太多空洞而缺乏实质的东西,譬如民族主义。像这样的意志,真的是他们自己原原本本自发形成的理念吗?在排除了来自于政治家和狂热分子们的鼓吹宣传之后,还有多少公民会醉心于这些事业呢?毕竟为了这些所谓的事业,个人的生活和家庭幸福是会遭到无情破坏的呵!那么,如果国家和政府仅仅依靠表面上的‘民众意志’而进行决策的话,难道不是与他们根本的利益相违背的吗?”

蒂安大议长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但他始终坚信个体的最高利益永远都是生命本身。因此民主政府一定要以绝大多数人生命的“存在”与“质量”为决策的出发点。然而,在政治家们为了实现个人野心而进行的各种宣传之中,民众的意志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偏离,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甚至将被忽略。

譬如这一次仓促提出的反击计划。

与政治方面的提案不同,共和国的军事行动只需在军部内部通过,与议院并无关系。而在国破家亡的威胁之下,议院对军费的提案也答应得颇为爽快。于是反击计划就在民众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悄然完成了。大批军队被迅速调往边境,随之同行的则是成千上万辆运送军需品的畜力运输车。已经在战争中窘态毕露的共和国政府在倾尽全力之后,终于又使出了最后的一点力量。

等到战役开始之后,市民们就会从报纸上得知军部这一“为了拯救国家作出的努力”,并被号召为了国家的生死存亡而继续奉献自己的生命与财产。这原本应当是一件光荣的使命。然而,只有极少数高层才心知肚明,这一行动建立的基础并非军事考量,而是纯粹出自政治因素,为了将民众与现任政府彻底绑在一起而进行的冒险。

为此他们将不惜投入共和国所有的后备力量,意图毕其功于一役——对于隐藏其后的危机却视若不见。

“如果是独裁政府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了呢?”

坐在办公室里,遥望着窗外蓝天的大议长,心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2

六月中旬的时候,按照军部的指示,多达四个师的共和国军已经全部被部署到了新西斯塔方向。在这些部队里,既有从年初开始就一直奋战在前线的要塞守军,也有在开战之后从邻近各省紧急调来的正规军团队,甚至还包括了一些临时组建的义勇兵部队和城镇民兵。为了这一次的反击计划,共和国军部可谓倾尽所有。

虽然除了一些新锐兵团之外,许多部队的战斗力都显得相当可疑,但是至少,在绝对数量上还是令人颇为安心的。在将预备队也计算上之后,共和国军参战的兵力达到了五万人的规模,相当于战前兰妮河一线守军总数的三倍。而根据军部的计算,他们需要对付的敌人只有帝国军第2军团,总数只不过三万多人,至多不过四万而已。

用五万多意气昂扬的英雄战士,去对付四万名连续战斗了一个季度,早已经精疲力竭不堪一击的帝国奴仆——这样的实力对比在军部看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也正因如此,战役计划的安排也显得尤为壮丽:原新西斯塔守军在要塞警备司令福柯沙尼少将的率领之下,被赋予了第6师的番号,首先在要塞正面进行佯攻,以牵制帝国军的主力;主要由民兵和义勇兵部队组成的第8师则在当天下午投入作战,在掩护第6师侧翼的同时,向帝国军的南翼发动攻势;这两个师合计有1.7万人的兵力。而当帝国军的注意力都被这些部队吸引去之后,真正作为攻击主力的第2师和第3师将在新西斯塔要塞以北偷偷渡河,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抄帝国军的后路,力图将这股帝国军部队合围歼灭!

这是如何宏伟的构想!如果能够成功的话,就能够一举改变战争双方的力量对比。在帝国军预备力量集结起来之前,取得胜利的共和国军主力就能够如潮水般涌入帝国境内,摧枯拉朽般瓦解古斯塔夫家族那业已腐朽的统治!那些在帝国专制的铁蹄之下饱受欺凌的民众们,定然是会对民主旗帜群起而响应的吧?

到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能够阻止共和国的旗帜飘扬在帕里斯的城头之上呢?

“为了民主的最终胜利,我愿意担任部队的前锋,迈出走向胜利的第一步!”

作为少壮派的代表之一,特斯丹朗警备司令迪特尔少将如是宣称道。他早在开战伊始,就主张对帝国军发动奇袭性质的攻击,以扭转双方在力量对比上的不利局势。这种异于常人的战斗热情使得他成为新西斯塔战役计划的坚定支持者,并如愿成为反击部队的一员。

由于人口和资源的限制,共和国陆军的规模与它的敌人相比只能是相形见绌,而掌控在军部手中,能够随时随地投入战斗的机动兵力更是只有六个特斯丹朗步兵团而已。除去已经派到勒日的第1燧发枪兵团,其他部队都在六月中旬被调到了新西斯塔前线,成为第2师的主要组成部分。迪特尔少将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支部队的统帅。

除了迪特尔之外,其他参战的共和国将领,诸如第3师的指挥官阿拉德少将和第8师指挥官加拉茨少将,也都是共和国中以善战著称的勇将。拥有最高指挥权的则是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总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作为他的辅佐,也亲自来到了新西斯塔。为了这一次的反攻,共和国可谓名将云集,倾尽所有。

为了策应陆军的攻势,共和国海军也投入了绝大部分的兵力。虽然体型庞大的战列舰没有办法参与陆上交战,但如果谨慎驾驶的话,部分轻型船只还是可以从入海口逆流驶入兰妮河流域,以舰炮对陆军部队进行支援射击,同时也可以保障陆军的渡河与后勤补给。

参加这一行动的有黑森的第三舰队,普莱特的第五舰队,以及在佩斯角海战中大获全胜,载誉归来的第六舰队。这些部队将在派出轻型舰艇支援陆军作战的同时,以主力驻守在战场附近的海面之上,以保护整个行动不受帝国海军干扰。除此之外,第四舰队由于舰队提督叙拉古少将伤势未愈而被安排在全军的后方,作为预备队使用。

虽然参战的序列很多,但除了长时间驻守特斯丹朗的第三舰队之外,其它部队大多是一些老弱残兵,譬如第六舰队一共只有十八艘军舰,除去先前的损失之后,能够参战的只有区区十四艘而已。第四、第五两个舰队的情况同样凄凉,后者仅有十二艘巡航舰和护卫舰。而前者的舰船数量虽然较多,但大多数都在修复之中。只有“德鲁伊特”“西斯塔”和“琥珀”这四艘战列舰勉强可以参战。

尽管兵力有限,但这也已经是共和国海军能够派出的,最大限度的兵力了。

“虽然我们的力量不足,但毕竟这次唱主角的是陆军,我们只需要负责侧翼掩护的辅助任务就行了。帝国海军的主力还在围攻勒日,就算是一收到消息立刻全力赶来,也至少需要八九天的工夫。等到那个时候,我们的任务早就完成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到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强大的帝国军舰队,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次战役很可能是改变战局的关键,逆转国运的时刻!这样难逢的机会,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奋力一搏吗?”

第三舰队的提督黑森少将,试图用这样的的分析鼓舞自己的同僚们。他虽然没能在年初的几次海战中建立功勋,但在共和国海军损失近半之后,他所率领的第三舰队已经隐隐成为共和国海上第一主力,他本人的地位也隐隐超越了其余同僚。

“等到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就算是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陆军,也将不得不承认我们为自由和民主所建立的功绩!”他那慷慨的陈辞,确实令不少由于缺兵少将而心生忐忑的海军军官变得斗志勃发。但作为第六舰队的提督,华伦却显然并不属于这些人中的一员。他虽然并不畏惧那有可能发生的舰队交战,但对于陆战的前景,却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抱着乐观的态度。不论怎么说,反击的计划也太过仓促,而且也太理想化了。

已故的布加勒斯特海军上将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取得胜利的秘诀不外乎两点,兵力和情报。在双方统帅的指挥能力相当的情况之下,如果能够在这两点上取得优势,胜利可以说就是囊中之物——不论是海上还是陆战都是如此。尽管在某些天才将领的指挥之下,或许可以凭借个人的才干与奇策,在两者都处于劣势的战局中扭转乾坤。然而这种人才毕竟是不世出的。在纯军事的考量之中,并不应该以这种状况作为判断的基石。

一般而言,拥有充沛兵力的一方更容易获得战争的胜利。这里面的原因可谓不辨自明。兵力越是雄厚,从战略上讲,就越是拥有将战争持续进行下去的本钱,可以应对长时间的消耗和对抗,直到对手兵乏力衰,举手投降。而从战术上讲,也更容易通过自由灵活的部署,对敌人形成钳制以至于包围的态势,取得战术上的优势。然而这一优势并非是完全的。即便是实力较弱的一方,也大可以通过针对性的行动,用策略抵消对手的兵力优势。情报的因素在这其中功不可没。譬如对手的部署状况,战场的详细地理态势和天气因素,甚至对方统帅的个人喜好、性格特征等等,都可能成为扭转战局的要点。

作为一位稳妥的用兵家,至少是该在这两个要素上都具备相当的自信之后,才进行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当然在某些情况下,即便是在兵力上处于相对劣势或是情报方面有着部分的缺失,也是可以获得胜利的——只不过在这种时候,胜负的天平很容易发生颠倒。譬如在某个千年之前的古国,曾经有过国主亲自率兵发动奇袭,在一比五的劣势之下,突入敌国国主的本阵并将其斩杀,从而大获全胜的战例。这一战斗被后世奉为经典,但如果细细推敲的话,就很容易发现这一胜利的根基是相当脆弱的。不说别的,假设该国主在亲自突击的时候,被敌国勇士一枪刺下马来,或者是在纵马疾驰的时候,忽然马失前蹄而摔死——那么这场战斗甚至不用开始就已经失败了吧?又或者,该国主在战前未能获得准确的情报,率部突击的营寨并非敌国国主本阵,那么等待着他的结果,必然就是身陷重围,力竭而死。

然而,不论是兵力还是情报——这一次所谓的“新西斯塔反击作战”,却并不具备这其中哪怕是一点的优势。

3

“泰勒中校,看你的神色……难道是对这次作战还有什么疑问吗?”

华伦犹疑的神情没能逃过黑森少将的眼睛。这位长年留驻首都的提督在揣摩上意方面有着异乎常人的才能,而他本人也因此而屡获晋升。许多中下级军官私下里都以“奉承者”来称呼他。

“不……既然作战计划已经下达,那么身为军人,当然会遵从命令。”

“哦?中校何必这么谦逊。如果有什么想法的话,就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啊?毕竟是布加勒斯特上将的学生,又是佩斯角的英雄,在作战方面,一定是有独到见解的吧?”

黑森的声音里有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嘲讽意味。华伦望了他一眼,勉强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泰勒中校怎么不说话?”然而,黑森却没有因此而停止的意思。“难道是作为佩斯角的英雄,不屑于向我等发表意见吗?”

作为第三舰队的提督,有着三十年军龄的黑森少将向来自视甚高。在整个共和国海军之中,除了纳威上将、布加勒斯特上将等寥寥数人之外,就数他的资历最老,因此多年来往往目空一切,即使是勒日驻留舰队的提督,一度号称“共和国最优秀青年将领”的叙拉古少将也不在他眼里。然而,最近几个月里,以华伦为首的一群青年军官却在作战之中大放异彩,华伦本人更是在佩斯角海战之中大破帝国军舰队,甚至还俘虏了对方主帅。这样的功绩,着实令他心中感到不安与妒恨。

“华伦,你随便说上几句就是。”一旁的普莱特压低了声音。“反正是陆军方面提出的作战,就算真的有什么问题,该受指责的也只是那些陆军军官罢了。”

华伦与普莱特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相识,彼此都留下过相当深切的印象。这位少将在两个多月之前接任第五舰队提督,与黑森等人平起平坐。而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勒日方面指挥巡航舰队,更早的时候则是一艘护卫舰上的舰长,属于那种从基层开始一步一步打拼上来的将官,与黑森那样的官僚型提督可谓是泾渭分明,相当受华伦的敬佩。

今年年初发生在布达海域的那一场血战之中,当时还是上校的欧根·普莱特率领巡航舰队浴血奋战,一度击溃帝国军后卫,成为共和国军在那一战之中为数不多的亮点之一。以他卓著的战功和坚实勇敢的统帅能力,担当第五舰队提督一职可谓名正实归。

“下官并非质疑这次作战的正当性,然而,为了保证民主主义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在下官看来,有一些地方还是需要关注的。如果不小心谨慎的话,恐怕就会使前线将士们的流血牺牲成为无谓之举。”

虽然在座众人之中,职务最高的也就是黑森、普莱特等几位舰队提督,从理论上来说与华伦是同一级别的。然而华伦毕竟是后进晚辈,军衔上也远不及身为将官的黑森等人,因此使用了“下官”这样谦逊的自称。

“中校的意思是,这次作战还有不完善的地方咯?”

“如果只论计划本身的话,这一作战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神来之笔,但也中规中矩,如果能够在行动上予以保障的话,获胜的几率相当大。”华伦虽然无意在这些前辈军官面前大谈用兵之道,但一想到成千上万的将士都可能因这一战役的纰漏而杀身丧命,他就没办法再去顾忌黑森那满是嘲讽的眼神了。“然而,要想保证所有的环节都如计划一般运行,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他想了一想,最终还是选择了相对温和的言辞。

“也就是说,这次战役的可行性是值得怀疑的?”普莱特问道。“泰勒中校对此有什么依据吗?”

“这次战役的关键,其一是突袭的隐蔽性和突然性,其二则在于主力部队的迂回作战。而在这两个要素之中,前者纯粹是为了保证后者的成功而存在,只有主力部队成功迂回包围并消灭敌军,这一战役才能够算是成功了。然而,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后者的成功几率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说到这里的时候,华伦发现几乎全部与会军官的视线都已经聚焦在了他的身上。除了黑森少将等少数人之外,大部分军官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的见解。这令华伦感动不已。

“具体来说,迂回行动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几个关键,首先佯攻部队需要有足够的实力,在将大部分敌方预备队吸引过来的同时,还能够保证一定的进攻能力,从而保证迂回部队的行动能够顺利进行。毕竟新西斯塔一带的地形相对狭窄,敌人不可能将全部兵力都集中在一线,后方必然有着强大的预备队,这些部队随时都可能成为阻碍迂回部队的绊脚石。同时,迂回部队的行动必须迅速,在敌方援军到来之前就切断对手的退路,否则敌军一旦察觉我方的意图,就必然会从包围圈中将部队撤走,我军的行动也就徒劳无功了。”

“然而,我军佯攻部队的兵力却未必能实现这一目的。第8师的义勇兵虽然有着空前的战斗热情,但实际的作战技巧则有所欠缺,纪律性也远不如正规兵团。这样的部队用来担负守备任务或许还比较适合,但正面攻坚显然就力不从心了。而第6师的部队虽然算得上是精锐之师,但他们已经连续奋战了几个月的时光,不论是兵员的身心还是绝对数量都不在最佳的状态上。可以想象,如果要靠他们去突破敌军防线的话,一定是相当困难的。”

“你说的或许有一点道理,但我军可是有着四个师五万多人的强大兵力,就算正面强攻的两个兵团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也有着两万人的庞大数量,帝国军再怎么骄横,也不敢等闲视之吧!这样的话,吸引预备队的任务也就可以达成了。”

黑森的声音里似乎少了一些讽刺的意味。身为舰队提督的他,虽然对陆战缺乏足够的认识,但也明白华伦所言非虚。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这样就承认对方的见解。

“少将阁下说的没错,我们在兵力上可是占着优势啊。纵然这两个师相对偏弱,但要说他们因为这样就不能完成牵制和佯攻的任务的话,或许有失偏颇吧!”

一名第三舰队的军官用这样的话语来声援他的上司。而他的看法,也正是在场大部分人心中所想的。

“五万人的兵力,对于我军来说确实是前所未有,但对帝国军来说,或许就不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数字了。”华伦微微摇了摇头。“虽然军部认为,新西斯塔当面的帝国军仅有三至四万人的规模,但下官却认为这个数字未必可靠。”

“也就是说,我们的突击部队,很可能会遇上比预料之中强大得多的敌人。”

“关于敌方兵力的规模,是总参谋部根据现有情报分析推断而来的,难道泰勒中校认为自己一个人的想法,要比军部这么多前辈高人还要来得可靠吗?”

“下官只是认为这样关系国运的大战,任何考虑和抉择都必须慎重而已。”说到这里的时候,华伦抬高了声音。“下官并非对总参谋部有所质疑,但是,难道总参谋部的情报就一定是准确无误的吗?在开战伊始的时候,军部难道不是认为唐克坦半岛方向的敌军数量最多不过三四万人,我军完全可以依托现有阵地进行有效的防守吗?可是根据战斗部队发回的报告,敌人的实际力量在这个数字的两倍以上,勒日要塞已经摇摇欲坠!那些情报各位想必也都看到过吧,那些由通讯鸽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满是硝烟的羊皮文件,难道不正说明总参谋部的情报有着严重的纰漏吗?”

这样振振有词的回答,令众人都无言反驳。事实上,在普莱特等从布达海血战中侥幸存活的军官心里,一直都有着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帝国方面发动了如此大规模的攻势,而军部却对此毫无预警?如果连帝国人将要进攻的消息都一无所知的话,那么他们对敌人兵力的估计,又怎么能让人相信?

 

4

“帝国土地辽阔,人口至少是我们的四倍。可以想象,他们能够动员的兵力自然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兰妮河防线是我国本土的门户,也是我军防线上最为重要的一环,帝国军一定会将主力投入到这里。如果他们在唐克坦这样的次要方向都能够投入六七万人的话,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认定,他们在新西斯塔这样的主战场只保留了少数兵力呢?”

“你以为军部的各位长官没有想到这一点吗?”黑森大声斥责道。“帝国兵多将广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那并不等于他们能够动用的前线兵力,至少有一半力量还在动员之中。军部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将反击计划定在这个时候的呵!集中兵力击溃敌人一部,然后再回过头来消灭他们的后备军,这难道不是用兵的常理吗?”

 “阁下说得没错,但这样的行动是必须建立在准确有效的情报之上的。但目前军部的判断——恕我直言,大多是以猜测作为基础。”这个时候,华伦已经顾不上使用“下官”这样的词汇了。“要是军部又像之前一样,把帝国军的兵力低估了一半左右的话,那我们就将面对七万,甚至更多的敌军。这么大规模的部队,要靠第6师和第8师这样的兵团去对付,一定是相当吃力的。更何况,就算佯攻部队能够抵挡得住,迂回部队能否完成包抄合围的任务也还是未知之数。如果我们拥有足够数量的骑兵,从南北两个方向发动向心突击的话,或许还有机会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包围他们。但按照现在的反击计划……要想合围敌人恐怕并不容易!”

兵力不足,情报可疑,这样一厢情愿的计划要想获得巨大成功,恐怕只是痴人说梦罢了——这样的话,华伦并没在众人面前说出来,但他想表达的意思却已经显而易见了。当燧发枪和大炮占领了战场之后,人类就极少有依靠步兵进行迂回突击,从而合围敌人的成功案例了。笨重的军械和后勤使得军队的行军速度有如蜗牛,坚固的防御阵地和如雨的弹幕限制了部队进攻的效率,就算花上一天时间,也未必能够击溃在大军当面进行防守的小股部队。而反过来说,防守者却永远都有着内线防守的便利,可以从容地在自己防守地区之内调动部队,用来阻挡向后方前进的敌军。到那个时候,投入“包抄”的部队就将不得不停顿下来,以应付敌人的坚固防御和侧翼反击,行动的结局,充其量不过是将战线再向新的方向进行延伸罢了。

那两个肩负着“迂回”任务的主力师团,恐怕走不完一半路程就会遭遇帝国军的反击,从而陷入与正面类似的强攻作战吧?旷日持久的战斗,绵密的炮火和弹幕将慢慢消耗他们的兵力,令后方不得不派出增援部队。但在他们兵力加强的同时,对手的援军也将源源不断地到达战场。而战事也将陷入长久的消耗和对峙之中。

这不就又成为了传统的战斗了吗?两支排成线列的军队,犹如笨重庞大的巨兽,彼此以自己的脂肪和皮肉互相撞击着,直到其中一方力竭倒下。这种消耗战是共和国方面所无力承受的,因为帝国一方有着远为庞大的人力和资源优势。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共和国才会从一开始就坚持用坚固的要塞体系进行防御作战,以避免兵力和兵器的过度消耗的呵!但是,但是这个所谓的反击方案,不就等于是将过去正确的战略完全推翻了吗?

主动进攻,消灭当面的帝国军部队,将战事转移到帝国人自己的地盘上——这样的论调早在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就出现在民众和政府之中了,直到布达海的惨败才令他们稍稍停歇。然而,距离那一场惨败才过去了两三个月,这种过度乐观的盲目看法却又死而复苏了吗?

不……并不算是“复苏”。这种论调一直以来都是存在着的,一两场失败固然可以令它们潜伏一段时间,但人心依旧不会因此改变。那些乐观派、激进派们,既没有参与艰辛困苦的前线实战,自身也缺乏对全局的判断和分析能力,只是一味地相信所谓“自由必胜”的主观论调,认为专制黑暗的敌人是不堪一击的。这种论调不仅脱离实际,而且在意识上也是相当危险的。

“泰勒中校,你刚刚说的,恐怕不无道理。”片刻的沉寂之后,普莱特少将首先开口。“虽然事实未必就是这样,但为了稳妥考虑,还是将你的看法转述给军部为好。”

向上级报告吗?华伦不由苦笑。他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然而,就算对军部提出了意见,又能够有什么作用呢?所谓的新西斯塔反击已经是箭在弦上,陆军花费了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才将如此庞大的部队集中到这一战场,为此甚至不惜削减其他地方的守备。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显然不可能因为他区区一介校官的质疑,而放弃迫在眉睫的进攻计划。就算他亲自去见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恐怕也只能得到一句“辛苦了,我们会考虑你的意见。”而已吧?

要是他能够早一点了解这一计划的内容就好了。如果能够在六月份到来之前,陆军的作战准备尚未完成的时候就发现其中的隐患,并据此向军部提出报告的话,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希望能够改变局势。但是,在一切部署都已经完成的如今,仅凭只言片语,又能够起什么作用?

不……就算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恐怕也于事无补。身为海军军官的他,不论如何都是没有资格对陆军事务指手画脚的。那些陆军的高级军官们假如听到他对这一计划的批判,想必第一反应并不是仔细进行分析和度量,而是抱怨海军居然连陆战都想干涉吧!更有甚者,将这一行为看作是海军对陆军的妒忌,因为生怕陆军抢夺了胜利的荣誉而故意横插一脚的一定也大有人在。毕竟对于共和国来说,陆海两军的对立本就是路人皆知的事实。

陆军方面之所以迟迟不肯透露战役计划,直到木已成舟之后才向海军要求支援的原因,恐怕也在于此吧!又或者,这里面还有着什么更深层次的,他完全连想也没想到过的因素也说不定。毕竟包括巴伐利亚中将、巴尔克上将在内,那些作出决策的将帅们,无一不是经验丰富才智超群之人。连自己这样一个后学晚辈都能够想到的问题,他们又怎么可能看不透呢?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次的会议是不欢而散了。

与此同时,战争的车轮依旧转动着。五万名共和国军人潜伏在新西斯塔高耸的城墙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个血红的黎明。

 

5

按照原先的计划,共和国军的进攻将在六月二十五日凌晨开始。福柯沙尼少将的第6师会借着夜色的掩护,在要塞正面完成进攻部署,并以尖兵部队渗透进帝国军的阵线。然而,就在进攻开始的前几天,新西斯塔地区却骤然降下了倾盆大雨。雨水冲刷着地面,令原本就狭窄的攻击正面变得泥泞不堪,火炮和骑兵更是寸步难行。

这一场暴雨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两天之久,直到二十四日夜间才渐渐停歇。然而,攻击部队的战前准备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了。在这布满了泥浆和水坑的战场之上,已经没有了大炮运动的条件,攻击部队的前进速度不但会受到巨大影响,其突破能力和后勤保障也随之一落千丈。要想在这样的天气和地理条件之下,完成一场卓有成效的包围战,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预定进攻日程延迟一天,各部队暂缓行动,等待下一步指示!”

无奈之下,作为此次战役的最高指挥官,巴尔克上将不得不发出了延期的命令。虽然明知这样会增加计划泄露的风险,但也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而另一方面,作为支援部队的共和国海军主力,已经在前几天的时候秘密完成了集结。一支由十八艘浅水炮舰和二十艘小船组成的部队随即乘着夜色悄悄驶入了兰妮河流域。按照计划,他们将在陆军发动进攻之后,以炮火粉碎视野内的一切帝国军阵地,为友军扫清障碍。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到达预定位置的时候,担任统帅的普莱特少将却忽然收到了来自陆军的信件,通知他进攻被迫延期了。

这么一来,普莱特属下的舰队便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这么大的一支船队忽然出现在新西斯塔附近,就算是傻子都能猜到共和国方面要有什么动作了。帝国军又不是瞎子,难道会对这一景象视而不见吗?这样一来,陆上的进攻还能有什么隐秘性可言?

然而,命令就是命令。虽然心中万分不安,普莱特少将还是只能下令各舰暂缓行动。与此同时,他故意派部分人员将船上的粮食、火药等物资向岸上搬运,假装自己是一支执行补给任务的运输船队。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帝国军的瞭望哨缺乏分辨船型的能力,猜不出他们的真正意图吧!

六月二十五日白天,肆虐了一天一夜的大雨终于完成了它的任务,太阳开始展露笑颜。经过一天的日晒之后,地面虽然没能回复到往日的干燥,但也已经足够坚硬了。于是,在夜色来临的时候,第6师八千余名战士拖着他们的大炮和弹药车,在星光的照耀下进入了前进阵地。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第8师的人马。这两个师虽然只是佯攻部队,但却必须面对帝国军的主力,责任不可谓不重。

共和国军的出发阵地位于新西斯塔要塞的正西方的平原之上,距离帝国军的阵地大约有四至五公里。中间隔着一片海拔约五十米的高地。这座被称作“帕格雷诺岭”的高地阻断了两军互相观望的视线,也成为了共和国军行动的绝佳掩护。

在帕格雷诺岭的脊线上,帝国军布置了大约一百门左右的火炮,时常向渡口及附近的舰船进行炮击,并与新西斯塔要塞中的共和国军炮兵进行交火。为了保护这些大炮,帝国军还留驻了为数不少的警戒兵力。所有这些部队被编为第29师,指挥官是来自苏达省的蒙利亚少将。他是军团长克拉瓦约将军的心腹,因此被赋予了守卫帕格雷诺岭这样重要的任务,所率领的部队也都是军团中的菁英。

共和国军的行动是快速而隐蔽的。帝国军虽然布置了许多瞭望哨来监视通往要塞的道路,但在漫长的围攻战之中,这些哨兵也不由变得松懈而倦怠。以至于黑夜之中,丝毫未能察觉到咫尺之外的地方,正有一支部队向他们猛扑而来。

“先遣队前进!速度要快!”

亲自举着指挥刀站在队伍最前列的福柯沙尼少将,轻声向属下发出了指令。紧接着,多达五百名的共和国军士兵无声地脱离了队列,向帕格雷诺岭上的帝国炮兵阵地进发。

这些人都是从第6师各团中精选出来的尖兵,任务是在进攻开始之前进行渗透和穿插,以瓦解帝国军的防御。这时正值黑夜将逝未逝,东方的朝阳还有一个小时才会露出地面,正是最适宜奇袭的时候。

帝国军方面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势丝毫没有准备。除了少量哨兵之外,绝大多数的官兵都还在睡梦之中,大炮更是无人看管。第6师的尖兵们在几乎没有惊扰到对手的情况下,就消灭了八成以上的岗哨,并将大炮的炮门全部钉死。这样一来,就算帝国军重新发起反攻,一时之间也无法使用这些武器了。

“咦,你们是……”

一名起身解手的帝国军中尉刚走到营帐之外,便望见一群手持燧发枪,身穿绿色制服的士兵正从不远处冲来。睡眼惺忪之中,他还没意识过来对方的身份,胸口就被一刀刺中,汹涌的鲜血和透彻心扉的疼痛令他后半句话再也没办法说出口,就那样直直地倒在了血泊里。杀死这名不幸者的共和国军则拔出刺刀,随手在衣袖上抹了一抹,便领着战友们扑进帝国军营之中,一言不发地将武器刺向那些还躺在床上的帝国军官兵!一场屠杀就这样开始,那些双眼都还没有睁开的士兵们,甚至都没有机会抵抗就被杀死了,只不过比那位倒在门口的军官多活了区区几十秒。

类似的战斗不断地发生着,而受到袭击的帝国军士兵们,也有人听到了战友的惨呼而惊醒过来,也有人感觉到了四下传来的动静而起身查看——在这些地方,奇袭就变成了强攻,枪声、喊叫声和兵器的撞击声混合在一起,传来了刺鼻的血腥味道。太阳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升起来的,带着如鲜血一般的,耀眼的红色,将光芒洒向整个世界。那些在军官的督促之下,衣冠不整慌慌张张地列成一队的帝国军官兵们,在朝阳的光辉之下,惊异地望见不远之外的山下,居然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片大片绵密的人影。无数身穿绿色军服的共和国军以团为单位,排成了漫长而整齐的横队,正踏着有节奏的步伐,缓慢但却有力地向他们袭来!

“敌袭!敌袭!”帝国军的通讯兵们绝望地四下传告。而军官们则挥舞着指挥刀大喊大叫,试图将陷入混乱的部下们集结起来。然而那近在咫尺的共和国军线列却明明白白地告诉着他们,一切有组织的抵抗都已经来不及了。然后炮声响了起来,并非来自于他们已经听惯了的,位于帕格雷诺岭的炮兵阵地,而是从数公里之外的新西斯塔要塞传来,同时挟带着的还有炫目而致命的雷火,如同死亡之神瞬间张开了镰刀!

“炮击开始!”

与此同时,早已等待许久的普莱特少将也下达了开火的命令。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成百道火舌喷涌而出,越过齐步前进的共和国军官兵的头顶,犹如黎明的流星。

 

6

“撤退!撤退!退到主阵地上去!”

帝国军的指挥官蒙利亚少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作为一名有着二十多年军旅生涯的老将,他十分清楚眼前的局势已经无可防守。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之下,别说组织防守了,就连将部队集合起来也非常困难。更何况,共和国军那排列整齐的步兵方队已经近在眼前,只要再过几分钟,己方就将在铺天盖地的弹雨中走向毁灭!

帝国军在帕格雷诺岭头的兵力总共有十五个炮兵中队和三个步兵团,数量总计超过五千人。如果是正面对决的话,也算得上是一支相当强大的力量。然而,在共和国方面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下,这些军人完全陷入了混乱。不少中队甚至连一枪都没开,就丢弃了所有的大炮和辎重,狼狈不堪地向后方溃退而去。

唯一值得一提的战斗,发生在蒙利亚少将本人的营地附近。为了避免部队陷入完全的溃败,这位年近四十的少将竭尽全力,好不容易才截下了一批正在后撤的帝国军士兵,再加上司令部里的卫兵和文职人员,勉强算是拼凑起了一条战线,试图迟滞对手的攻势。然而随着共和国军第6师主力的投入,这条防线在半小时之内就崩溃了。一百余名帝国军士兵被排枪打死,超过两百人受伤,而被俘的人数也与其大致相当。蒙利亚少将左腿则中了一发流弹,在部下的搀扶之下狼狈不堪地向后撤退。而共和国军付出的伤亡,不过区区五十余人而已。

如果将这一场规模不大的后卫战也算上的话,帝国军在整场战斗中付出的损失是一千两百名士兵和一百零五门火炮,与之相对的,福柯沙尼少将麾下的共和国军第6师损失微乎其微,依然保持着极其强大的冲击力。攻陷帕格雷诺岭之后,这支军队进行了短暂的整队,随即尾随着帝国军的溃兵继续前进。

福柯沙尼少将并没有因为初战告捷而感到欣喜。作为在新西斯塔作战了三个月之久的老将,他很清楚自己所夺占的只不过是帝国军的前哨阵地罢了,在帕格雷诺岭的西面,被称作“西斯塔平原”的开阔地带之上,帝国军还驻扎着至少两万人的庞大兵力。再加上附近几个村落里的驻军,即便只从数字上来看,这些人也是不容小觑的强敌。

“加快速度!一定要在敌人组织起防线之前击溃他们!”

在带队军官的怒号之下,共和国军如潮水般涌向数公里之外的帝国营地。试图用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击,如先前一般将对手瞬间击溃。

然而,在无遮无掩的西斯塔平原之上,共和国军绵密的队列早已一览无余,再加上在帕格雷诺岭所耗费的时间,出其不意的突袭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在西斯塔平原的另一侧,从炮火声中惊醒的帝国军已经作好了战斗准备。虽然略显仓促,虽然缺乏火炮的支援,虽然由于友军的溃散而士气低落,但他们依旧拥有着人数上的巨大优势。即便只凭步枪火力,也足以构建起一道难以摧垮的坚墙!

帝国军的统帅,第2军团司令克拉瓦约中将已经组建起了一道相当完整的战线。此刻集结在他身边的兵力大约有2个步兵团,不过相当于共和国军的半数。但相对于主力早已倾巢而出的福柯沙尼,克拉瓦约却掌握着更为充足的预备队。随着帝国军部队整备工作的不断完成,这位帝国军中将手下的兵力也正在逐渐增多。

“开火!”

当共和国军前锋冲到距离帝国军阵地不到三百米的时候,克拉瓦约中将下达了开火的命令。尽管此时两军距离尚远,但为了鼓舞部下颇为低落的士气,一场先发制人的射击显然还是必要的。

随着他的怒吼,数千支火枪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但如此高密度的弹幕射击,效果却只能说聊胜于无。由于距离过于遥远,只有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共和国军士兵被子弹击中。而弹头在这个距离之上,几乎已经无法造成多少值得一提的杀伤。

“稳住!”听到枪声的同时,福柯沙尼少将也对部属下达了命令。

“继续前进,不要害怕!听到我的命令再开火!”

这么远距离的射击,除了心理上的影响之外,是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效果的,对于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正确的做法应当是顶着对手的弹雨,前进到五十米之内再进行射击。这样一来,就可以通过准确的火力给予对手以重大杀伤。即便是在前进过程中持续出现伤亡,也并不足以畏惧。作为一名自从开战伊始就在前线作战的将官,福柯沙尼少将确信他的队伍能够做到这一点。

无视眼前骇人的火光与弹雨,近万名久经沙场的共和国军士兵保持着整齐的团级横队前进着。就在这时帝国军的第二轮射击又开始了。尽管双方的距离已经得到缩短,但依然保持在两百米开外,超出了线列步兵通常交战的距离。因此这一轮齐射又没收到任何的效果。“前进!”共和国军的军官们咆哮着。“为了共和国!”

“为了共和国!”

第6师的士兵们群起响应,喊声直入云霄。冲在最前面的依然是从各团精选出来的,以散兵模式行动的先遣分队。这些战士灵活地前进着,不时以手中的步枪向敌军进行远距离的精确射击。然后是拥有近两千名官兵的西斯塔第15团。紧随其后的是第16团和第22团。队列的左翼则有由第8师调来的精锐部队,奥斯特拉第12骠骑兵旅进行掩护。这支由苏恰瓦上校率领的轻骑兵旅在春季的防守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倒在他们马刀之下的敌人,据说已经达到了四位数之多。

由于是在本土作战,几个西斯塔步兵团的士气出奇地旺盛。他们中的不少人就出生在新西斯塔一带,有些更是在战火中失去了家园和亲人,对于收复失地,驱逐敌人有着空前的决心与热情。这种守卫家园的意志是作为入侵者的帝国一方所无法比拟的。尽管不断有人被帝国军的流弹打死,但整支军队丝毫没有因此产生动摇。

“立定——举枪——开火!”

当西斯塔第15团的官兵们终于来到离帝国军不足百米的距离之时,随着福柯沙尼少将的指示,就像之前无数次交战中所做的那样,士兵们整齐地端平手中的步枪,在军官们嘶声力竭的“开火”声中扣下了扳机。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即便是难以瞄准的燧发枪也变得精准无比。无数帝国军士兵顿时被枪弹击中。

“装弹!装弹!”

军官们的命令声此起彼伏,而就在这个时候,在齐射中伤亡惨重的帝国军部队也完成了装填,虽然人数已经大为减少,但他们的火力依然致命。数十名站在最前方的共和国军在弹雨中倒下,但他们身旁的战友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继续低着头向火枪里装填子弹。几十秒之后,新的一轮齐射又开始了。

这样残酷而血腥的战斗持续进行着。等到帝国军一方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伤亡,被迫向后溃退的时候,共和国军也已经损失了五六百人。然而,就在他们终于能够向前推进的时候,不远处却又隐约出现了帝国军的身影——一道新的防线又组织起来了。

“又出现了新的部队么?”

接到下属报告的时候,福柯沙尼少将不由苦笑了一下。这真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手心里攥着的底牌早就已经打出来了,但自己却连对方手里有多少张牌都没能数清。

走到这里,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大家再加一把劲,将眼前这些敌人也突破吧!”

少将的脸上有着某种落寞的神色,但却一闪而逝。在战士们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中,新的一轮攻击随即开始。

接二连三的血战,令西斯塔平原染满了鲜血。帝国军方面巨大的人力优势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前沿阵地不断遭到突破,但由于援军充足,随时都可以用新锐兵力填补上共和国军所打出来的缺口,甚至对他们的侧翼进行打击。共和国军的兵力毕竟有限,每获得一次胜利,继续突破的力量就减弱一分。

这大概也算得上是用人命来换取时间吧!在这个充满血腥的上午,共和国军第6师屡建奇功,先后击溃的帝国军部队多达七八千人,已经接近全师的总兵力,但帝国军的阻击部队仍旧源源不断。第6师所获得的战术胜利,完全没有转化为战略胜利的可能。对福柯沙尼少将来说,奇袭为他带来的优势,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

战斗进行到这个地步,第6师下属的西斯塔第15团终于无法承受巨大的伤亡代价,被迫放弃了进一步的突击,转而撤出战斗。他们的阵线则由第16团补上。在这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战斗之中,福柯沙尼少将损失了超过四分之一的部下,其中包括了大批身经百战的老兵和优秀的军官。然而,少将的心情还远没到绝望的程度。在他身后,由加拉茨少将统领的共和国第8师已经登上了帕格雷诺岭,正在向新的战场前进。

 

7

当后人对这一场被称作“新西斯塔反击”的战役进行评价的时候,往往会被共和国军第一阶段的攻势之精彩所震惊。虽然福柯沙尼少将所率领的部队充其量不过是一支偏师,但他们却获取了令许多王牌部队都自愧不如的功绩。不仅击溃了帝国军蒙利亚部,还给予克拉瓦约直属的主力以沉重打击。甚至有人认为,如果能够给第6师以足够的支援的话,他们完全可以以正面的强攻击败帝国军主力,而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策略。

这种看法显然是有失偏颇了。严谨一些的观点则认为,尽管第6师战绩辉煌,但主要还是得益于奇袭的隐秘性和突然性。假如是以传统的方式,面对面进行强攻的话,恐怕他们很快就将淹没在帝国军庞大的兵力火力之下吧!而事实上,当奇袭的阶段过去之后,福柯沙尼的部队确实变得举步维艰。他们的对手,帝国军的克拉瓦约中将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构成了一道坚墙,用血肉和炮火阻挡着共和国军的推进。这种战法虽然古朴简单却相当有效,人数较少的共和国军一方很快便感到力不从心。

加拉茨少将的第8师从战斗一开始就紧随在第6师的身后,当帕格雷诺岭被夺取之后,他们便和第6师的后勤部队一起,在山头构建起炮兵阵地和补给点,打算以此处为前进阵地,将前线和要塞连接起来,以便进行下一步的作战。

在分出了部分人马防守高地之后,为了支援第6师那趋于迟缓的攻势,加拉茨少将派出了2个步兵团,总计3千人的援军。这些部队将暂时归福柯沙尼少将指挥,作为预备队使用。而加拉茨少将本人则亲自率领8师主力向南前进。根据军部的计划,他们将在小规模的迂回行动之后,打击帝国军的南翼以吸引其预备兵力。

执行这一计划的部队包括2个步兵团和2个骑兵团。虽然番号不少,但这些单位大多是由民兵和义勇兵组建的,严重缺乏训练和实战经验,就连带队的军官也以刚刚从军校毕业的新手为主,按照一般的军事法则来说,这样的部队是不应该投入进攻的。

也正因如此,军部方面对第8师的要求也并不算高,只要他们能够守住第6师的南翼,并尽可能地向敌军施加压力便可,哪怕是到最后连一步都未能前进,军部也不会因此而感到讶异。然而加拉茨少将的野心却显然要比上级大得多。他在帕格雷诺岭以南约一公里的位置部署了1个步兵营,在这个营的西南方向又零零散散地布置了一些步兵小队作为警戒。随后,在2个骑兵团的引导下,第8师主力大胆地向帝国军南部侧翼开始了穿插!由于帝国方面缺乏准备,在他们的突击方向暂时还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防御。加拉茨少将的打算就是在帝国军调来防御部队之前,以神速的突击包抄到敌军后方,切断他们的补给!

“仅凭北部的包抄是无法合围敌军的!正确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南北两翼同时发动突击,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包围圈合拢!”

早在战役计划刚刚下达的时候,加拉茨少将就这样对部下说道。如果仅仅从纸面上来看,他的看法也算的上是合乎军事准则。唯一的问题是,他的力量与北翼的部队相比远远不如,别说构建起钳形攻势的南翼了,就连防御敌人的反击恐怕都难以做到。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战将,很难判断加拉茨少将有没有认识到这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尽管麾下的部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但这位狂热的少将已经决定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去守护他的共和国了!

基于这样的指示,第8师向帝国军南翼开始了他们的进攻。上午九点的时候,担任前锋的2个骑兵团已经向前突进了整整十公里。相对于在战线正面艰难跋涉的第6师,他们可以说是进展神速。

“进攻!进攻!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速度!”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的加拉茨少将高举马刀,一头金黄的头发在风中飘散着,显得意气风发。这位将军原本就是骑兵出身,快速穿插正是他最为擅长的战术。为了避免陷入艰苦的攻坚战,他命令各步兵部队自行前进,自己则亲自率领骑兵向帝国军各要地突击。少将心里很明白,只要行动足够迅速的话,他很有可能以此打乱帝国军的防御部署,逼迫他们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阻击自己的战斗中来——这也是他的部队在这场反击之中唯一的任务。

“将军,我们前进的速度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眼看着步兵渐渐消失在身后,紧随在加拉茨身边的副官不由这样问道。“如果不和步兵一同作战的话,我们很容易就会被敌人切断退路的。”

“那就让他们切断吧!”然而加拉茨少将却以这样的话语作了回答。“不要去管侧翼,只管向前突进!就算是被敌人包围也不要紧,那样的话我们也算是完成了牵制和诱敌的任务了——我的部下们哟!”他忽然抬高了声音。“回答我,你们愿意和我一同战死吗?”

“呼哈!呼哈!”

纵马疾驰着的骑手们,以共和国骑兵惯用的呼喝声作为应答。加拉茨用握刀的手略撩了一撩额前被风吹乱的金发,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以西洋棋来作比喻,作为主力的第2师和第3师自然就是具有强大攻击力的王后,而在正面强攻的第6师则是步步为营的卒子,海军支援舰队大约勉强算得上是半个城堡。而他,加拉茨的第8师就要成为不断突击前进的战马,为了这一局棋的最终胜利而甘愿身陷重围,用自己的鲜血作为友军欢庆的美酒!

这样的觉悟,早在出征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

“好!大家跟着我,不要掉队,让那些帝国人尝尝我们马刀的厉害!”金发的猛将望着身边的部下们,一种悲壮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弟兄们——让我们勇敢地拥抱死神吧!”

怀着必死的决心,三千多名共和国军骑兵一路高歌猛进,在他们的前进道路上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帝国军步兵,既没有做好迎击骑兵的准备,也没能来得及进入防御阵地,于是很轻易地便被打垮了。

共和国军的攻击锋芒直指向数公里之外的西奈镇,这里是帝国方面的补给要地。

“殿下,克拉瓦约将军的南翼出现一支敌军骑兵,正快速向西南方向穿插,总数大约有一个旅。进行迎击的第18猎兵营和第5工兵营已经溃败了。”

离战场不远的一处帝国军营帐之中,一名参谋正拿着来自前线的战报,恭恭敬敬地汇报着。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中等身材的男子,黑色短发,面目清俊,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年纪。虽然穿着戎装,但眉目之间却毫无军人气息。如果不是因为那一身黑色陆军军服的话,旁人定然会将他当作是一个普通的官僚,在地方上从事着平凡的政务工作。或许能够在五六十岁的时候进入帝都任职,但要想做到部长一级就属痴人说梦,至于指挥千军万马则更是终生无望。

然而,这位丝毫看不出是军人的男子,却是帝国军在兰妮河一线的最高统帅。他还有一个身份更加广为人知,那就是当今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的次子,杜斯提尔公爵特雷西·古斯塔夫皇子!

出于军事上的考虑,特雷西皇子在这一地区的出现是被列为绝密的。除了原最高统帅克拉瓦约中将等寥寥数人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尊贵的二皇子殿下居然来到了兰妮河前线,这炮火连天的战场之上。而更加不为人知的是,特雷西并非孤身前来。此刻与他一同驻扎在军营中的,还有直属于特雷西麾下的帝国第5军团,超过四万人的庞大兵力!

“骑兵部队吗?这倒是有趣。”

在听到属下的报告之后,这位皇子殿下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虽然没有兄长阿金考特·古斯塔夫那样丰富的军事阅历,但也知道共和国军的目的在于包抄他的后方,切断大军的补给和增援通道。这样的行动,再加上克拉瓦约部所遭受的猛烈突击,可以看出来共和国军此次的野心相当庞大。难道说,他们是想要实施一场包围战吗?

不会吧。想到这里的时候,特雷西不由冷笑了一下。就算自己部队的存在还不为人知,但光光克拉瓦约手下就有着接近四万的兵力,驻守的阵地更是广阔,从最前线的帕格雷诺岭到西部广阔的平原,再加上战线北部连绵的石山,几乎每一处要地都有重兵守卫,难道那些暴民真的这么不自量力,想要合围如此规模的大军?简直是开玩笑!他们能有多少兵力!

“区区一个骑兵旅而已,克拉瓦约没理由应付不了。目前没有必要因此而暴露我们的存在。”短暂的判断之后,特雷西下达了命令。“让克拉瓦约留心他的侧后方,在用步兵加强防线的同时,派出骑兵进行阻击。虽然只是一群暴民,但要是让他们夺占了补给点的话可就不合算了。士兵们还想在作战结束之后,好好地喝上几杯杜斯提尔的葡萄酒呐!”

说到这里的时候,特雷西微微笑了一下,挥手示意参谋暂退。战斗是开始了,但暂时还不值得他为此出场。毕竟最好的演员,是要安排在戏剧的最后的。

三个兄弟之中,被称为“苏达之狼”的兄长阿金考特在北方带了十几年的兵,在军中本就威名赫赫。现在更是作为压轴的王牌,被投入到对勒日要塞的攻势之中。尽管战局依旧惨烈,但胜利也是指日可待。三弟亚希虽然长年生活在宫廷之中,但却有着异乎常人的军事才能,第一次领兵出征居然就大获全胜,不仅击溃敌方海军主力,还击杀了颇具威名的敌酋布加勒斯特。一跃而成为整个帝国交口称颂的少年英雄。而他自己,却多年来始终站在政务的位置上,尽管受封为杜斯提尔公爵,却没有任何领军作战的经历。

战争年代,只有在战场上获得胜利才能够获得声望。如果只是在地方上处理民政的话,不管能力多么优秀处事多么公平,人们都是不会记住他的。

对于这一点,精明的特雷西相当清楚。他虽然无意借此和兄长争夺皇储之位,但却也不希望自己沦为两个兄弟的陪衬。等到百年之后,成为皇家陵园里平平无奇的一具枯骨。就连名字都被世人所遗忘。

“特雷西公爵是个很谨慎的人呢!这样的皇子,担任政界的要员是再好不过了吧!”

帝都的舆论之中,常常能听到大贵族们与之类似的议论。尽管评论者们或许将此当成了某种褒奖,但由特雷西本人听来,却仿佛是在讽刺他的不谙军事。言辞如刀,分外伤人。

“战争……战争么……”

属下们恭敬地退出营帐,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特雷西放下了酒杯,低头望着自己腰间的佩剑,不由喃喃自语。

“这样的发展……真是不愿意看到呢。”

他苦笑了一下,不由重新端起了酒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营房外却传来了副官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热切。

“皇子殿下,有自称是布列尼使者的人在这里,说想要觐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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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转折点

1

踩着阴暗潮湿的台阶,西莉云·蒂安用身体轻轻靠在一旁同样湿冷的石壁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缓缓向下。在这以环境严苛而著称的特斯丹朗地牢之中,所有的道路都布满了青苔与藓草,对于尚未习惯着一切的探视者而言,稍不留神就有摔倒的可能性。

不能……一定不能在这里摔倒。西莉云将携带的食品篮紧紧抱在怀里,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克里斯那个家伙,被关在这种地方……一定是很久没尝到酒味了吧?如果摔倒的话……好不容易带来的食物和酒水就白白糟蹋了呢。

在不久之前的特斯丹朗动乱之中,海军中尉克里斯·布莱德因为故意放走要犯而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并被处以严刑。尽管这一裁决在多方的影响之下最终草草了事,但为了至少在表面上维持军事法庭的威严,克里斯还是被投入了首都地牢暂时关押。关于这一处置,据说是出自大议长本人的意愿。

西莉云并非不明白父亲的立场与用心,但对于关押克里斯这样的决定,她实在很难表示赞同——尤其是在亲眼见到地牢的萧杀景象后。

克里斯?克里斯?”

走完这几十级阶梯之后,眼前的通道已经完全被黑暗覆盖。西莉云微微喘息着,伸手从怀中取出火折,点燃了挂在墙上的油灯。她并不知道克里斯具体被关在哪一间牢房之中,因此只能用声音来试图获得对方的回应。

“你在哪里?克里斯?是我啊。”

“有人?有人吗?”随着她的呼唤,右侧一间牢房里忽然响起了热切的声音。西莉云心中陡然一喜,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但只走了几步就意识到不对。这个人的声音实在太苍老,太嘶哑了,不论怎么听都不像是那个活泼开朗的克里斯·布莱德。

又或者……难道说……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克里斯已经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吗?

“克里斯!”因为这种猜想而变得惊惶,西莉云踉踉跄跄地冲到牢房门前。隔着拳头大小的透气窗,她望见的是一张苍老而扭曲的面容。脸颊两旁全是刀痕,一只眼睛似乎已经瞎了,泛出暗白的色彩,另一只则睁得极其巨大。这种可怖的景象令西莉云几乎惊叫起来。但随着这一场惊吓,少女忐忑不安的心情却也稍稍安定了一些。

不……那不是克里斯……谢天谢地。

“是来放我出去的吗?是来放我出去的吗?”那人还在高声叫唤着,用一只仅剩的好眼不停地向窗外张望。于是西莉云定了定神,从篮子里取出一条面包,从窗子里塞了进去。

不嫌弃的话,请吃这面包吧。”

她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因为害怕而显得颤抖。这人的惨况虽然可怖,但也令她不由心生怜悯。“我……我是来找人的,请问……”

你是来放我出去的吧!是的吧!”然而那人依旧只是不明所以地乱叫着,丝毫没有听西莉云说话的意思。当闻到面包的香气之时,他眼前似乎一亮,慌忙用骨瘦如柴的手一把抢过,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只发出一些难以听清的呜呜声。

望着那人诡异的情状,西莉云不禁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将搜寻的视线投向其他地方。而就在她准备继续向前进发的时候,相邻的牢房里却蓦然响起了男子的声音,令她心头蓦然一震。

“别去管那老疯子,小云,好久不见。”

克里斯!”

西莉云惊喜地大叫起来,几乎连篮子也打翻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虽然只是短短几天不见,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你还好吧?”她随即想起了方才那人的惨状。“在这里……没受到什么虐待吧!”

“没有。”克里斯的声音还是爽朗一如往日。“本来军部那帮家伙就没真打算要处罚我,虽然被关在这里,但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几个守卫跟我相处得都还不错,偶尔还会带点酒过来让我解解馋。”

是吗?”西莉云笑了起来。“我还担心你喝不到酒,被自己馋死了呢。”

谁说不是呢!”克里斯伸手接过西莉云递过去的酒瓶,迫不及待地拔出了木塞。

“为了防止我孤独地死掉,你就天天送酒来吧。”

我也想啊。”西莉云充满喜悦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阴云。“父亲他不准我来,说什么……说什么……总之就是不许我来看你。我求了他好久,他才允许我一星期来一次……”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蓦然涔涔而下。“你……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承认呢?明明这种事情……你不说的话,没有人会知道的啊!”

“西莉云,我是共和国的军官,虽然做了错事,但至少不能一错再错呵。”克里斯慢慢地喝着酒,原本无拘无束的声音也变得沉重起来。“你不要怪大议长……他一直都是对的,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么,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悲伤之中,西莉云蓦然抬高了声音。“明知道是这么严重的罪名,为什么还要放那人走呢!”

那是我亲生的兄长啊。”克里斯苦笑着。“当年他失踪之后,妈妈终日以泪洗面,没几个月就染病去世了,临死前还嘱咐我要想办法找他回来。你说,我难道能对那家伙见死不救吗?”

虽然只是极其简单的几句叙述,但却足以令西莉云垂下了头。

她和克里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十多年来一同长大,也知道一些那位兄长的事。在克里斯八岁那年离奇失踪,此后一直音讯全无。而向来疼爱长子的母亲则在过分悲痛之中染上疟疾,最终弃世而去。对,在那个时候,那位帝国海军提督的姓名还叫做奇斯·布莱德,她在克里斯家做客的时候曾经见过几次。

“对了,隔壁房间里那个……被你叫做‘老疯子’的人,究竟是……”

短暂的沉默之后,西莉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你说那家伙?”克里斯的脸颊因为酒精的缘故而微微泛红。“那家伙就是个疯子啊,没什么可说的。”他忽然猛力敲了敲墙壁。“喂,疯子,要不要喝酒?”

隔壁随即传来一阵敲击作为回应,夹杂着几声含义不明的呜呜声。于是克里斯随即笑了起来。“小云,帮忙把这半瓶酒给那家伙送去。”他晃了晃手中已经所剩不多的酒瓶。“那家伙虽然疯疯癫癫,但也不算是什么恶人。被关在这里这么多年也怪可怜的。”

他……被关在这里很久了?”

是的,至少十年,也可能更长,连守卫们也说不清楚。”克里斯耸了耸肩。“我虽然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但就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老疯子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就是整天自言自语,但说的内容却又颠三倒四,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只不过……”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这家伙晚上说梦话的时候,多次提到过‘艾特镇’这个地名,那大概是我唯一能够理解的字眼了。”

或许是他的家乡什么的吧,虽然是疯子,但毕竟也是母亲生养的。”西莉云微微一笑。她知道艾特是共和国边境上的一个小村落,多年前的“艾特镇屠杀”正是发生于此。“一个来历不明的疯子……倒是很适合地牢这种环境和气氛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担心起来。“你……你可别变成他这样。”

“只要能经常看见你的话,大概就不至于变成那样。”克里斯叹了口气,从狭窄的气孔中伸出手去,握住了西莉云的小手。“在这里的一个多月里,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这一番真情流露令西莉云不禁浑身一颤,几乎流下泪来。

“我……何尝不是?”

昏暗潮湿的地牢之中,两人就这样借着微弱的光芒互相对视着,无限的温暖和柔情在一瞬间席卷了两人的心头。

而在地牢之外的世界,正值沧海横流,波涛怒卷。

 

2

帝国历五二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在战争中始终处于下风的共和国军,突如其来地在新西斯塔方向发动了反攻。凭借着出其不意的优势,他们很快就夺取了帕格雷诺山头的帝国军炮兵阵地,并一度令兵力强大的对手陷入危机之中。然而,当战斗进行到下午的时候,帝国军已经从最初的混乱之中反应了过来, 尽管战局依然胶着,但从长久的角度上看,人多势众的帝国军一方显然有着毋容置疑的优势。

来自布列尼王国的塞西曼·法罗中尉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帝国军主帅特雷西·古斯塔夫面前的。这名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军官现在正担任着布列尼宰相施佩公爵的贴身侍从,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能算是公爵的亲信之一。他这次出现在特雷西皇子的军营之中,正是奉了施佩公爵的秘密指令。

听完对方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特雷西·古斯塔夫微微皱起了眉。这名军官早不来晚不至,却偏偏挑在这样战火正酣的时候出现——这样精准的时机把握令人很难相信是个巧合。 如果是刻意为之的话,那么此人的来意,显然是不会那么简单的吧。

更何况……第5军团及他本人在这里的存在可是绝密,布列尼人又怎么会知道,甚至还派来了特使?从布列尼到新西斯塔的距离可一点都不短,再加上消息传递的时间——粗粗算来,几乎是在自己刚从杜斯提尔启程的时候,对方就已经知道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情报能力!斯佩公爵……看来的确是个可怕的人呢。

“那么……阁下此行是受布列尼女王的派遣呢,还是出于施佩公爵的个人意志?”

“殿下这句话问得可有些奇怪了。”法罗略显稚嫩的脸上微微一笑。“施佩公爵的命令,难道还及不上阿尔托莉雅女王来得有力吗?”

多么直截了当的话语!这种公然犯上的言论,不可能来自于眼前这个年轻人之口……难道是出自施佩公爵的指示?这样的话……事情确实有些微妙了。

特雷西心里这么想着,眼神也不由得重新转到面前这个年轻的军官身上。只不过是普通的相貌和身材,身上那深绿色布列尼军服也跟主人一样毫不起眼,看不出任何的气场——似乎是个懂得收敛的人。特雷西暗暗点了点头。但是,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不可大意呢。

“阁下所说的都是布列尼王国的内政,我们帝国对此并没有任何兴趣。对于帝国而言,只有受布列尼女王直接派遣的使者才是国宾,即便是身处战火之中,我也会亲自接待。但如果只是施佩公爵的私人信使的话却又另当别论——我还有军务需要处置,只好请你在这里先盘桓几天了。”

特雷西淡淡地答道,颊边似乎涌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盘桓几天当然是可以。不过那样的话,时机可能就错过了呢……”

法罗的回答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话语里满是故作神秘的意味,但声音却微微有些发颤。尽管他在年轻人里也算的上是精明强干,但不论怎样都只是初出茅庐罢了。在特雷西公爵这样的大人物面前,不由感到紧张不安。

“不必挑战我的耐性!”特雷西猛地一拍桌子,蓦然抬高了声音。“讲话之前,先弄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谁!本公爵是帝国的皇子,杜斯提尔的公爵,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和我玩这种猜谜语的游戏?”

似乎是被他的气势所震慑,法罗一时之间居然不敢妄动。本来以为在这战局紧张的当口,特雷西公爵必然会重视忽然到来的异国使节。原本这位向来以谨慎著称的皇子就不以军事见长,因此,如果在话语里暗示自己此行与战局有关的话,对方多半就会洗耳恭听,唯恐错失了布列尼潜在的支持。如此一来,这场交涉的主动权自然是坚若磐石。然而谁知对方却丝毫不为自己的暗示所动,反而拍案发怒——这种时候,继续先前的姿态恐怕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吧?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殿下说得是……下官失礼了。”

他这一低头,也就等于是向帝国皇子认输了。临行前踌躇满志的豪情居然一上来就碰了个灰头土脸,年轻的法罗中尉不由大感挫败。不过,此行最主要的任务毕竟不在于此。如果能够遵照公爵的指示达成目标的话,这次远行就还算是成功的吧!

法罗心里这么想着,继续说道。

“那么,下官这就将……”

“皇子殿下!紧急军情!”然而,营帐的大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紧接着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特雷西的副官,手中还捏着一份羊皮纸文件。“西奈镇遭袭!敌军……敌军出现在我们正后方了!”

“大惊小怪的,像什么样子!”特雷西下意识地训斥道。但话虽然这么说,他心里还是猛然怔了一下。西奈镇位于帝国军主阵地后方五公里处,是这一带最大的补给中心,同时也是多条道路的交汇之处——就算是未经战阵的他也清楚,失去这一要地,就意味着帝国军的后方已经洞开了!

“克拉瓦约将军知道这件事了吗?”

“暂时还不知道,但是已经有传令兵去通报了。”副官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殿下,我们是不是应该加入战斗了?如果第2军团因此而崩溃的话,我们也就没有办法在这里立足了!”

这个时候,副官的精神力已经全部集中到了共和国军奇袭这一事件上,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年轻的布列尼使节正站在一旁。特雷西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地向法罗望去。而后者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但身子却仿佛在微微颤动着。

“中尉阁下。”特雷西淡淡地开口。“这是我帝国军方面的军务,还请阁下暂时回避为好。”

他这句话说的虽然算客气,但却等于是下了逐客令。然而法罗却只是微微鞠了一躬。“这是当然。”他恭敬地答道,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过,恕下官冒昧——殿下可是想派兵进行反击?”

“我刚刚说过了,这是军事机密,难道布列尼人都听不懂通用语么?”特雷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意。这名自称为施佩公爵使节的年轻中尉,从刚见面的时候起就一直摆出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似乎全然不将他这个帝国皇子放在眼里。

“还请殿下暂息雷霆之怒,听下官把话说完。”然而法罗的神情却在这时变得严肃起来。虽然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紧张感,但还是勇敢地望向对方。“关于共和国军的动向,下官是有可靠情报的——那也是公爵大人派下官前来的用意。”

“什么‘共和国’,那些是反抗我帝国的暴民。”特雷西纠正了对方的用词,但不论如何,法罗的话语还是在他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于是他也就不再试图阻止对方开口。

 “是是是,那些暴民。”法罗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继续说道。“殿下,根据我国所获得的可靠情报,那些暴民在南翼的攻势,其实只是个骗局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下官的意思是,那些暴民虽然攻势猛烈,但其实只是为了吸引殿下的注意而进行的佯攻罢了。真正的主力部队将绕道北方,从而对贵军达成合围之态势。”

说到这里的时候,法罗伸手入怀,取出一份用火漆封口的文件。“详细的内容,包括对方将动用的兵力数量以及行动计划,都被记载在这份文件里了。殿下一看便知。”

特雷西随手拆开封皮,略略扫了一眼,心里却不由一惊。要知道这份情报内容之详细,已经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除了各参战部队的番号和进攻方向之外,就连具体时间点的行动计划也都一清二楚。福柯沙尼将在何时何处攻击帝国军阵地,加拉茨将在几时几分突击哪个村庄……这哪里还是正常的情报,分明就是共和国军方面的战役策划书!

“这样机密的情报,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帝国的二皇子抬起头来,心中不由疑窦丛生。而站在他面前的布列尼军官依旧微微笑着,除此之外便再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份情报的来源是我国的机密,请恕下官无法回答殿下。”

这句话虽然算不上什么妙词佳句,但作为公爵那宏大计划中的一个部分,都已经和其他的话语一样事先排练过了无数遍。毕竟如此重要的计划,万万不能有哪怕一丝的疏漏。

不过……公爵能够将这一计划托付给像自己这样初出茅庐的新人,倒也算是少见呢。站在气氛紧张的帝国军大帐之中,法罗心里却忽然一动:虽然自己出身于贵族之家,家人又都处于公爵的监视之下,从某些方面来说应该算是值得信任的。但要是从能力上讲的话……公爵他,真的这么相信自己吗?

譬如说现在——虽然嘴上还在大言不惭地说着,但背后却已经冷汗直冒了呢!

“机密么……”特雷西沉默了一会,眼神在手中的文件与面前的军官之间游走着,忽然大笑起来。“你是把帝国军人都当做了三岁小孩么?如此程度的军事机密,就连与那些暴民交战了两个世纪的我国也无法获得,你们布列尼又怎么可能拿到?依我看来,你多半是那些暴民派来的间谍,想要用假情报欺骗于我,让我军无端失去战机吧!”

“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帝国虽然军力强盛无匹,但却也未必在所有方面都是天下第一。区区一份军事情报,对于我国的情报人员来说,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法罗勉强作出毫不畏惧的样子,望向帝国皇子的眼眸。“更何况,要想辨别这份情报的真伪,难道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么?殿下只要将上午的交战情况与文件一作比对,真相自然不辨自明——就算下官存心欺骗殿下,也不可能事先就预知到今日的战局,并将它写到文件上吧?”

这句话算得上是相当有说服力。特雷西看看手中的文件,又抬起头来继续看着他,眼神里却似乎少了几分嘲讽的意味。于是法罗心里稍稍宽慰了一点,继续说道。

“关于我方的诚意,还请殿下不必忧虑。殿下,现在正是战局的关键时刻,胜利与否,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请务必抓牢它。”

 

3

“华伦,这是普莱特将军用通讯鸽寄来的最新战况。看来陆军的那帮家伙陷入苦战了呢。”

共和国军第六舰队旗舰“碧”号的甲板上,海军上尉威廉·吉斯手里扬着一小卷羊皮纸,从通讯室里探出头呼唤着,声音里有着某种掩饰不住的嘲意。随着他的呼唤,原先一直站在舰桥上的舰队提督转过身来,眉间似乎有微微的愠色。

“威廉!我说过多少次了,陆军跟我们一样都是共和国的军人,不允许对他们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威廉知道这位提督在其他事务上都极为随和,唯有关于陆海军关系这一点上却是寸步不让。不仅严令禁止属下对陆军部队的抱怨和嘲讽,甚至还以上宾之礼接纳了原本属于陆军的肖德文·瓦尼及其部下。这样的举止,在整个海军里也是前所未有。

今年二十五岁的华伦·泰勒中校,不仅在短短三个月里连升两级,甚至还在共和国海军之中,开创了以校官之军衔担任舰队提督的先河,被称为共和国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而他本人所创下的功绩,也的的确确配得上这样的荣誉。一个半月之前,正是这位年轻的提督亲率舰队出击,在佩斯角海域以劣势兵力大败帝国海军,令整个世间都为之震惊。

初次出征就大获全胜——这样的传奇,恐怕也只有那个有着冰蓝色瞳仁的帝国皇子可以比拟了吧?望着华伦的身影,威廉不由这样想道。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这位年轻而惊才绝艳的的皇子,与自己的提督是多么相似啊!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善于用兵,彼此之间又有着某种宿命般的联系——三个月前,从小教导华伦的老师,布加勒斯特海军上将正是死在亚希皇子之手。而亚希的得力干将乌勒·布莱德也是被华伦所俘获。这两位军人,似乎命中注定会是对手呢。

“你在想些什么。”华伦望着短暂失神的部下,略有些奇怪地问道。“是因为克里斯那家伙被关在了特斯丹朗,心里挂念么?”

“哪有这种事!”威廉慌忙摆了摆手。“都是在海上搏命的大男人,哪有什么挂念不挂念的,最多也就是因为没人整天在身边啰嗦,耳根清净得不自在而已。”

“那就是在挂念他嘛。”华伦笑了起来。“好了,不开玩笑——你先前是说陆军的进展不顺利么?把情报拿给我看。”

“在这里。”威廉走到华伦身边,将那小卷羊皮纸文件放到他的手中。“似乎是说福柯沙尼……将军遭到帝国军的有力反击,伤亡惨重。”他稍不留神,一句“福柯沙尼那老家伙”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所幸在最后改了口。

“第6师的任务原本就是牵制和诱敌,从某种程度上讲,遭到猛烈反抗正是作战成功的表现呢。”华伦一边说着,伸手打开了文件。

六月二十六日中午,帝国军已经在营地周围的平原上组建起了一条完整的防线,共和国军第6师在数次进攻无果之后,被迫就地转入防御。而帝国军借着人数的优势逐步发动反击,第6师的几个步兵团都伤亡过半,只是靠着第8师派来的援军才勉强维持住了阵线。而另一方面,第8师的主力则正在迅速向敌后进行穿插,虽然不断遭到帝国军小股部队的抵抗,但总体进展还算顺利,预计在下午到来之前就可以抵达帝国军的补给基地西奈镇。

“第8师……是加拉茨少将的部队么?”华伦脑中顿时浮现起了那名金发猛将的身影。他在特斯丹朗的时候,曾经在出席军事法庭之时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虽然相处短暂,但那位勇敢的骑兵将领的身影却已经深深地映在了脑海之中。

那个男人……是老师的老朋友呢。而他给人的感觉,也和老师那么的相似……

“威廉,加拉茨少将手下应该只是一些义勇兵部队吧?”

“对,听说除了2个骑兵团是少将以前的老部下之外,其他都是临时编组进来的义勇兵和民兵。不过那些骑兵很厉害啊!虽然最精锐的12骠骑兵旅不在身边,但剩下来的也都是数一数二的菁英呢!”

“那么,也就是说,少将他没有值得信赖的步兵部队吗?”

华伦心里隐隐浮现起不好的预感。就算那些骑兵都是万里选一的勇士,但是……如果没有步兵巩固战线的话,光靠骑兵冲上去又有什么用?

“大概是这样吧……”威廉愣了一下。“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吧?毕竟第8师的任务只是佯攻而已,加拉茨少将现在所获得的成就,已经远远超过战役计划的规定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华伦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孤军深入,缺乏后卫,帝国军随时都可能切断他的退路。他突破得越深,被合围的可能性就越大——按理说以加拉茨少将的才能,不可能认识不到这一点才对。”

“合围什么的……不可能吧?”威廉不由感到微微的惊讶。“我们可是处于攻势作战,是我们合围敌人啊!”

“你看。”华伦用手指沾了些水,简单地在通讯室的桌子上画了几道线。“这里是帝国军的阵地,这里是我们的阵地,西奈镇则在这个位置——”他在那道表示帝国军阵地的水线后方重重地点了一点。“一旦这里被我军夺占,帝国军的补给线就等于是被掐断了——任何一个帝国军将领都不可能将这里拱手让人,必然会出动大军进行反击——至少在我军的主攻开始之前,他们还是有这种力量的。”

“你的意思是……”威廉似乎也有些明白过来了。

“第8师的步兵部队很弱,战线又深入敌后,不可能抵挡得住敌人的反击。”华伦不由握紧了拳头。“不管未来的战局如何发展,攻入西奈镇的我军都将难以脱身。十有八九,会被帝国军部队围困而陷入绝境之中。而区区数千人是不可能赢得了数万敌军的。更何况孤悬敌后,补给线更是会完全断绝。”

不战自溃……这几个字重重地打在华伦的心上。是的……不论那些守护在少将身边的骑士是多么的精锐,但士兵就是士兵,血肉之躯毕竟也要吃饭休息,被枪弹射中依然会血流如注。如果在这种状况下被包围的话……恐怕等待着他们的也只有覆灭了吧!

少将他……难道不知道吗?

不……如少将这般优秀的将领,绝不可能不清楚这一行动之中所暗含着的危险性。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大概,是为了能够给这次规模巨大的反击作战,多少增添一些胜算吧!毕竟这种自杀式的行动必定会招来敌人的疯狂反击。而对付他的帝国军一多,主攻方向上的压力就相应减少了。

这么看来,少将的行为似乎也有理可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将自己置于死地呢?虽然此次作战的确是困难重重,如果不施展奇计的话,胜率或许寥寥。但……

只要按照计划所安排的那样,尽到自己的职责不就够了吗?

九死一生……或许是这场战役的写照。然而,即便是九死一生,毕竟还是有着生的可能。不论是计划还是实施,一切的军事冒险都应该以这一丝生的希望为底限,绝不能以必死作为前提——那有悖于人性,也并非战争之神的愿望。

归根到底,眼下的战争是为了在将来维持相对和平的均势——至少对共和国来说是这样的。战士们的流血牺牲并不是为了献祭战争本身,而是为了将来的世界不再像如今一般生灵涂炭,是为了和平而作战呵!只要人活着,就能够用计策和行动来改变战局。只要人活下去,这个世界就能继续。

不论是为了这场战争还是日后的世界,加拉茨少将这样无与伦比而又热情洋溢的人才,都是不可缺少的。

但他还是这样去了,带着寥寥无几的兵力,毅然将自己作为引诱敌人上钩的饵料。华伦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忧伤。就像是布达海之战中的老师那样,明知敌强我弱,却还是全力出击。此刻的加拉茨少将,大概也和老师当时的心情差相仿佛吧!

“威廉,以我的名义,向军部……不,向巴伐利亚中将本人写一封信,请他考虑为第8师派出增援部队,哪怕只是一个步兵团也好。如果战局继续这样进行下去的话,加拉茨少将大概就真的回不来了。”

华伦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向属下发出了这样的指令,随即转过身去,望向辽无边际的大海。威廉不由为之一怔。“华伦……”他犹豫着。“你认为这样的信……会有用处么?”

“总比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好。”华伦的声音似乎暴躁了起来。“叫你去你就去,又不是上前线打仗,这么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对于平日里一向温和待人的华伦来说,这样的话语几乎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声色俱下了。于是威廉不敢再说什么,转过头去寻找笔墨和纸张。不论是在哪个国家,军队里的纪律总是严明的。威廉和华伦虽然在私下里算得上是至交好友,但当后者以长官身份下令的时候,威廉却也不敢加以违抗。

“提督,不要让感情主宰了你的判断。”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蓦地从身后传来。随后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芝许的身影。他不仅是华伦和威廉的同窗好友,也是第六舰队之中,除提督以外唯一的校级军官,算得上是舰队里的二号人物。

“芝许?”华伦转过头去,勉强一笑。

“我不是说过的吗?在私下里不用叫我‘提督’的。”

“属下只是希望提督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身份。”然而芝许脸上却是一副森然的表情。“身为海军提督,对陆军事务是不应该指手画脚的。提督一向主张消除陆海两军的隔阂,属下向来钦佩。也正因如此,提督才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前功尽弃才是。”

“更何况,加拉茨少将的行动是战役计划中的一部分,提督贸然对其进行干预的话,只会给军部徒然造成困惑而已……提督,请千万不要因为自己个人的感情和意志,就做出对大局无益的举动。”

“我……属下也觉得芝许说的对。”威廉也在这个时候加入了谈话。“反正不管我们的出发点是怎样,陆军的那些家伙,一定是会把这视作海军对他们的干涉吧?这样一来,说不定又会闹出点什么事情……那样的话可就糟糕了。”

部下们的进谏,令华伦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们说得对,是我欠缺考虑了……对不起。”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潮水般地涌来,华伦心头只感觉说不出的苦涩。他之所以会有向军部进言的想法,除了因为加拉茨少将身陷险境,确实需要增援之外,其实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眼前的情况,跟老师去世的情形太过相似吧?当初的自己没能一同奔赴战场,以至于当老师英勇战死的时候,自己只能和大多数人一样成为葬礼上的旁观者。

而这一次……这一次,他已经有了指挥千军万马的能力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一筹莫展呢?

“芝许,继续加强对海面的瞭望,防备可能出现的帝国军舰队。威廉,再有来自于普莱特将军,或是陆军方面的消息的话,依旧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勉强说出这几句话之后,华伦缓缓地转过头去,身子居然微有些颤抖。芝许和威廉对视一眼,心里都涌起了同样的想法:原来这位行事向来冷静镇定的年轻提督,也会有这样情绪化的时候呢。

 

4

“这么说来,所谓的合围作战是真的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帝国的二皇子,杜斯提尔公爵特雷西·古斯塔夫望着眼前的布列尼特使,缓缓开口说道。在将文件上的记载与战况作了逐一比较之后,他已经开始相信这份情报并非伪造。然而,布列尼人为何要将敌方的作战计划泄露给自己,依然还是未知之数。

“这是当然。下官又怎么敢欺骗皇子殿下?”

“那么,布列尼王国……不,应该说是施佩公爵向我们提供这些情报的用意,现在也该说明了吧?”

特雷西冷然说道。他在国内从政期间,曾无数次地与商贾打过交道,知道那些没来由地献谄之人总是有所求。这就叫做‘市惠’,大约算得上是最落第的行径了。

“公爵大人只是对殿下仰慕已久,不愿看到帝国的士兵白白丧生在那些暴民手中罢了。殿下不妨将这份情报当做是两国亲善的礼物……”

“居然用这样的话来搪塞我……真把帝国的皇子当作无能之辈了吗?”听到这里的时候,特雷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施佩公爵大概是打算凭借这个消息来卖我个人情,从而获得帝国对他的支持吧!听说布列尼国内觊觎他宰相地位的大有人在,施佩公爵长久以来过着这样的日子,我猜大概也不太舒服。”

“殿下果然慧眼如炬。”法罗中尉脸上故意露出惊惶的表情。“公爵大人说,他期待皇子殿下的回信。”

“回信就不必了吧。”特雷西将对方送来的羊皮纸文件揣入怀中,淡淡地说道。“你们布列尼人可能还不太了解,我西岚帝国唯一的统治者是皇帝陛下,也只有陛下才能决定帝国的一切行动——包括对外国的政策在内。我本人只是区区一介公爵而已,在国家的事务上,并没有决策和干涉的权力。”

谁让自己不是皇储呢?说到这里的时候,特雷西心里不由抹过一丝难言的凄凉。大哥阿金考特是长子,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而弟弟亚希又是父皇所宠爱的珍宝,就算有朝一日替代阿金考特成为下一任帝王也不至于出人意料。可是他呢?资质平平的二皇子……普天之下都不会有谁认为他有什么机会吧?

关于这一点的话,他自己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许多年来,他也从未起过什么和长兄争夺皇位的念头。可是,可是……在他的心里,毕竟还是不甘心的。

这种一闪即逝的想法,原本只是夜空里微微闪现的荧光,但如今却随着三弟亚希的声名鹊起而逐渐强势起来。皇位的继承权,千百年来都是归长子所有的。然而,如果亚希有朝一日想要去夺取那顶桂冠的话,他特雷西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二皇子和三皇子,在这件事上有着同样的资格。就算自己的功绩不如亚希……那又怎样?眼前,不就有着千载难遇的良机吗?

法罗中尉自然不知道此时特雷西心里的烦愁。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

“那么……下官该如何回复公爵大人呢?”

“就带瓶我珍藏多年的好酒给他吧。来自我的封地,杜斯提尔省的上等葡萄酒,五零一年份的,略一算来也已经是二十五年的陈酒了呢。”特雷西微微一笑。“另外,还请阁下转告施佩公爵,日后如果想和我谈论好酒的话,我会在杜斯提尔的府邸里迎接他。”

“是。下官明白了。”法罗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那么,下官就先行告辞。”

“战斗还在进行之中,枪弹和炮火可不认识布列尼的贵宾啊。”然而特雷西却伸手拦住了他。“不如在军营之中稍等片刻,等战斗结束之后,我亲自派人护送阁下回国——如何?”

虽然用的是商量的用词,但帝国皇子的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于是法罗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明白对方的用意。“既然这样,那下官就打扰了。”

“很好。”特雷西挥了挥手,便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于是法罗缓步走到营帐的角落,搬了张椅子坐下。对方显然是打算将他作为人质,以防自己带来的情报有诈——这样的行动,完全在公爵大人的意料之中。

“不过,真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呐。”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景色,法罗不由暗暗想道。“寻求帝国的支持……多么可笑的想法!难道他真的以为,公爵大人的意图会是这样吗?”

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而不惜向他国求助,并将外国势力引入自己国内——这虽然看似是一条获得力量的捷径,但其结果则往往出乎自己的预想。不是因为里通外国而遭民众唾骂,便是在外来势力操纵之下成为他们的傀儡……那都是第三流的政治家才会去做的事情。

既然这个帝国的二皇子的才能只够看到这一层面,那么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二流人物吧。

不……或许对方只是在假装而已,这样自己就小觑这位皇子了。政治家绝不会将自己的真面目示人,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方才的交谈,双方或许都是在装模作样吧!

但是……不管对方心里真实的想法如何,都是不可能看透公爵大人的真实意图的。对于这一点,法罗心里却是相当有把握。公爵所布下的疑云是如此繁复,如果有人能够看透它的话,那么帝国与共和国双方的战局,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胶着而徒劳了吧?

不过……公爵这样高深莫测的人,真的会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吗?或者说,自己所知道的,又当真就是公爵大人心里所想的吗?

年轻的中尉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寒意。

“将这份文件的内容传达到各部队,与此同时,全军向石山进发!”

就在他心中犹疑的时候,坐在大营之中的帝国皇子特雷西·古斯塔夫已经向副官下达了命令。虽然心里还有着疑虑,但他已经决定相信对方所带来的情报了。

石山……这片绵亘在战线北部的高地,有着与帕格雷诺岭相仿的海拔与面积,但由于其地理位置与要塞太过遥远,所以帝国军并没有将其作为前进基地。山上虽然有着相当数量的守备部队,但大多数都是老弱残兵,缺乏应有的战斗力。可以想象,如果这个地方受到共和国军精锐的猛攻,守军是绝对抵挡不住的。

声东击西,以主力突破石山。包抄帝国军的后方……计划倒是很美好啊。特雷西冷笑着想道。但是……那些暴民们绝对不会想到,这一计划已经完全被自己所掌控了!

从纯军事的角度来讲,共和国这一行动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神来之笔,但成功的几率也是极大。如果他们能够迷惑帝国军一方,从而使对手对石山方向不加注意的话,即便不能合围帝国军主力,至少也可以通过迂回到对手后方的行动,以包抄后路的威胁而逼迫帝国军放弃阵地后退,甚至是成功地赢得一场击溃战。这样一来,不论是战术上还是战略上都可以说是已经获胜了。

而达成这一计划的关键,就在于将帝国军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新西斯塔平原,因此共和国方面需要投入大量兵力进行持续不断的猛攻,用战士的鲜血迷糊住帝国军统帅的双眼。这种战术是残酷而血腥的。然而,如果能够在石山方面达成突破,这样高昂的代价似乎也有所值。

特雷西尽管没能靠着自己的智慧察觉到对手的计策,但凭借着布列尼方面所提供的情报,还是将共和国军的一举一动都了然于胸。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结果才是重要的,只有失败者才会去强调那不值一提的过程。特雷西始终信奉这一点,因而也没有感到任何的挫败或是遗憾,反而隐隐作喜——在洞悉了一切之后,胜利似乎已在囊中了。

不论是多么高明的作战,一旦内容被对手所知悉,就会完全失去其原本应有的威力。这是毋容置疑的。在石山之上,新西斯塔那辽阔的平原之间……即将迎来那些暴民们的末日!鲜血将浇灌在他们的尸体之上,帝国的漆黑十字旗将永垂不朽。而自己也将与亚希一样,建立起不世的功勋,成为青史留名的人物……

带着这样的心情,特雷西将属下的将领们召集了起来,开始安排作战部署。

尽管在调兵遣将方面缺乏足够的经验,但既然知道了敌方的行动,这一工作自然也就变得简单许多。一个个步兵团和骑兵团被有条不紊地布置到共和国军预定进攻的方向之上,火炮也在缓缓就位之中。虽然整个部署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但显然可以在共和国军进攻开始之前完成。特雷西麾下的四万将士,有近三分之二被派到了石山方向,用来迎击共和国军即将发动的主攻。

算上石山原本的守军之后,帝国军在该方向投入的兵力将超过三万,与共和国军的进攻部队实力相当,但他们同时还拥有石山这一天然阵地,不远处以外更是有克拉瓦约中将的第2军团作为后援。而共和国军除了这千辛万苦拼凑起来的2个主攻师之外,就没有任何其他可以投入作战的部队了。

“传令给克拉瓦约中将,让他留神南翼的敌人,别让他们把补给线给切断了。第1骑兵师负责配合第2军团发动反击,务必要把西奈镇夺回来——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家伙,这次有了第2军团的协助,应该就不至于像当初在勒日时那样被打得头破血流了吧!哈!哈!”

说到这里的时候,属下的众位军官也都随着统帅大笑起来。第1骑兵师是大皇子阿金考特所亲自创立的部队,向来以帝国菁英自居,从军官到士兵都享受着远远超出普通部队的待遇。同时也因此而受到绝大部分部队的厌恶。

勒日方面的攻坚战开始之后,这支骑兵部队被共和国第1团重创,随后被调到后方进行休整。然而,为了加强兰妮河方面的军力,这个师很快又被派到了第5军团,成为在这里人人都不受待见的“外来者”,大家都巴不得这些骑兵再出现什么岔子——特雷西之所以选择这支部队投入反击,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六月二十六日下午两点整,帝国军的反击开始了。

 

5

“指挥官阁下,发现敌军旗帜!”

在发现远处涌起的烟尘之后,守在西奈镇教堂尖顶之上的瞭望员匆匆爬下高塔,直奔向仓促筑起的街垒。共和国军第8师的临时指挥所就设置在这里,炮火纷飞的阵地前沿。这也是师长加拉茨少将所作出的选择。与他一起守卫在镇子里的是约莫三千名步行作战的骑兵,士气高昂,斗志奋发。虽然只有临时构筑起的防御工事和寥寥数门骑兵炮的支援,但这片阵地依然坚不可摧。

“哦?又有帝国军来送死了么?”虽然明知前途多舛,但加拉茨还是大声地笑着。“这已经是第三次进攻了吧,这些人还真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呢。”

跟在少将身边的共和国军官兵们,也纷纷随着少将一同笑了起来。

那么,这次的敌人有多少?”

数量很多——多到难以计数!”然而瞭望员的声音却似乎有些颤抖。“东面全是烟尘,似乎是有大队的骑兵部队,西面和北面也有大量人马,层层叠叠地包围上来了!”

“不要慌张!”加拉茨大声呵斥道。“区区几千帝国军罢了,至于吓成这样吗!传令下去,全军准备战斗,一步也不准后退!只要控制住了这个城镇,帝国军的补给线就掌控在我们手里了。这正是决定这场战役胜负的地方!”他拔出佩刀,目光投向拥簇在身边的部下们。“第8师的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临敌退缩之人,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一律格杀无赦!”

潮水般的呼应声中,共和国军朝着远处呼啸而来的敌军射出了第一批子弹,而与之对应的,帝国军攻击部队也开始用猛烈炮火予以回击。衣甲鲜明的骑手们挥舞着锃亮的马刀,如黑色的飓风一般从西奈镇的东方猛扑而来。他们正是精锐的帝国军第1骑兵师,虽然在勒日攻坚战中遭到了惨重伤亡,但此刻依然有着超过四千人的强大兵力。

这是一支无与伦比的部队,悍不畏死的精神和见敌必战的风格使他们如同死神般可畏。此刻在他们的身后,有来自帝国第2军团的七个步兵营作为后盾,九门重炮正向当面的共和国军阵地疯狂倾泻着火力。

作为阿金考特皇子引以为傲的属下,第1骑兵师的骄傲向来是凌驾于旁人之上的。但正是这样的菁英部队,却在勒日一战中被区区一个步兵团所击溃,不仅损失惨重,还失去了合围共和国军主力的机会,使得对勒日要塞的围攻变得遥遥无期。

这样的失败是惨痛而耻辱的。正因为此,眼前的这场战斗对他们来说才更有着非凡的意义。

怀着不胜即死的心情,这些骑士如潮水般涌向了小小的西奈镇。共和国军虽然早就在镇外构筑了简易的胸墙和拒马,但在帝国军压倒性的人数优势面前,这些工事能起到的作用其实是相当有限的。

在最初的二十分钟里,两军都以同样的勇气和技巧战斗着,不论是占据着地利的防守者还是兵力充足的进攻方都无法迅速解决对手,战局一度陷入胶着。然而,当帝国军的步兵开始向两翼迂回之后,守卫者就立刻面临着失败的困境,不得不放弃阵地向城镇里退却,以避免被敌军合围歼灭的命运。而帝国军方面虽然受到一定损失,但还是无畏无惧地继续突击。骑兵们高举着马刀来回冲杀,在仓促退却的共和国军之中开垦出一条条覆盖着鲜血的道路。仅仅一个小时之内,守在镇外的共和国军便全部崩溃了。五百余人战死,三百多人被俘,撤退到镇里的只剩原先的三分之一。

然而,怀着初战告捷的喜悦之情向镇内猛攻的帝国军士兵们,却在片刻之后遭遇了生平仅见的凶猛抵抗。那并不是什么猛烈到铺天盖地的弹雨,也不是高耸入云坚不可摧的城墙——那种防守虽然能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但却并不足以令第1骑兵师的官兵们心生畏惧。

能够击败勇士的,只有更为强大的勇士。

“不胜利毋宁死!”

加拉茨少将一边用厉声的咆哮鼓舞自己的部下们,一面亲自提着马刀在最前线战斗。短短十分钟之内,他的身边已经有五六名帝国军骑兵的尸体堆叠了起来,而少将本人的左肩也被砍伤。

那些被认为是天之骄子的帝国军骑兵们虽然拥有着一般战士所不及的高超战技,但与这位金发的猛将相比还是略逊一筹,最终只能无奈地折戟沉沙。第一轮的突击结束之后,与加拉茨本人正面相遇的一整个帝国军小队几乎全部战死,只有一名右手被砍落的士兵由于精神失常而向后方逃去,居然躲过了死亡的命运。

与之类似的血腥战斗,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持续不断地进行着。共和国军以重兵堵在各条道路之上,阻碍着帝国军进城的脚步。由于建筑物的阻隔,帝国军只能被迫在狭小的通道之间展开战斗,虽然数量是对手的数倍,却由于无法一次性投入足够兵力而陷入了消耗战之中,因而无法迅速地击溃对手。

“你们这些家伙,磨磨蹭蹭地在做什么?你们都忘了勒日的耻辱了吗!”

第1骑兵师的师长鲁斯蒂亚少将,以雷霆般的声音训斥着进展缓慢的部下们。然而他的怒火对于摧垮敌军防守而言毕竟毫无帮助。数以万计的帝国军士兵从四面八方猛烈攻击着西奈这座小镇,只要有一个路口被突破,攻击者们就可以蜂拥而入。然而,尽管帝国军各部都奋勇向前,共和国军却总是以更为顽强的战斗精神将他们压倒。阵亡者的尸体已经在道路两旁堆积如山,加拉茨的防线却依旧挺立。

然而,不论金发猛将是多么的英勇无敌,那些喷溅而出的鲜血还是改变不了孤军奋战的处境。在这有死无生的绝望之中,他的力量不可避免地,渐渐地衰竭了下去。

一百人战死了,五百人,一千人战死了……每一阵密集的弹雨之中,都伴随着共和国军战士生命的陨落,还能作战的士兵越来越少。不久之后,加拉茨留在主力后方的几个步兵营被帝国军分兵击溃,第8师从此丧失了最后的一点希望。

天色开始昏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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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石山

1

夕阳在云层中跳跃着,洒下如血的光芒。共和国海军战舰“德鲁伊特”号的甲板上,水手和军官们正悠闲地欣赏着傍晚的海景,一些人则一边大嚼着熏肉,一边和同伴们畅饮醇厚的朗姆酒。残阳之下,人们仿佛都忘记了自己正身处战争之中。

这艘庞大的战舰装备有七十四门大炮,是共和国海军中相当强力的舰艇之一,被冠以了常胜不败的将领之名,可见军部对其期望之高——而它也的确没令共和国失望。在不久之前的布达海大战之中,它作为勒日驻留舰队的旗舰浴血拼杀,船员牺牲几乎达到了四分之一,就连舰队提督叙拉古少将也身负重伤。这场战役虽然最终以共和国军的失败告终,但“德鲁伊特”号还是赢得了全军的尊敬。

此时此刻,这艘百战不死的巨舰终于迎来了它阔别已久的主人,又一次驰骋于大洋之上。

经过将近半年的休养之后,西塞特·叙拉古终于又回到了他心爱的战舰。布达海的激战之中,他的胸膛和左腿因炮击而受到重创,失血极多。虽然因没有伤到内脏而侥幸活了下来,但腿部却因为组织坏死而不得不进行了部分截肢。等到他苏醒过来之时,自己的左腿已经不在了。

不过,虽然失去了一条腿,但毕竟还是保住了性命——大概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躺在病床上的叙拉古苦笑着想道。跟那些在海上灰飞烟灭的属下们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幸运得过了头——尤其是当那一纸委任令寄到他手中的时候。望着任命自己为第四舰队提督的指示,叙拉古虚弱地笑了——眼泪随即夺眶而出。

但所幸——洗刷昔日耻辱的机会终将到来。在接到所谓“新西斯塔反击”指示的时候,叙拉古虽然惊讶于这计划的过度理想化,但同时却也不由感到振奋。

熟悉的战舰,熟悉的甲板和风帆,只不过许多张曾经朝夕相见的面孔却永远地消失不见。时隔数个月后重新走上军舰,叙拉古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终于又能踏上战场了。如果可能的话……就用自己和敌人的鲜血一道,祭奠那些死去的部下吧。

“提督阁下,前线的第一份报告已经传来了。”

参谋长吉斯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叙拉古支着拐杖缓缓转过身来,向这位忠诚的属下点头致意——在那场血战之中,吉斯曼虽然始终与叙拉古一同在甲板上督战,但却幸运地毫发无伤。战后则被调任第四舰队参谋长,继续跟随叙拉古作战。作为一名老资历的中级军官,他在舰队调控和人事安排上极有经验,也是这支舰队得以运作下去的中枢之一。

第6师取得突破了吗?”然而叙拉古却没有伸手去接——由于腿部的残疾,拄着拐杖的他很难单手翻阅纸质文件。

是的,他们已经突破了帕格雷诺岭。”吉斯曼随即开始朗读这份从前方传来的战报。这正是不久之前,华伦通过通讯鸽所收到的那份,由奋战在最前线的普莱特少将所起草,文件之中详细汇报了佯攻部队所取得的成果,包括第6师的突破与第8师 的侧翼迂回,以及当面帝国军的抵抗情况。这是完全根据第一手情报所写成的报告,与战争结束之后政府公布给一般民众的所谓“战报”相比,在准确性上有着天壤之别。

听上去好像很顺利的样子。”在吉斯曼朗读完毕之后,叙拉古尽管不曾完全明白,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他是海军学院出身,航海和舰队战是他的强项,但关于陆战则几乎一窍不通——不像华伦那样对海战陆战都知之甚详。

按照计划,下一步就该投入主攻部队了吧?”

是的,那是第2师和第3师。”

“那么,攻击部队的指挥官真的是迪特尔少将嘛?”叙拉古微微冷笑着。“那个大言不惭要担任先锋的家伙,果然像他宣称的那样做了吗?”

叙拉古话语里的讽刺和讥嘲显而易见——他虽然常年驻守在唐克坦半岛,对首都的人事变化不甚明了,但也知道首都警备司令迪特尔少将是一个终日发表热情洋溢演讲的家伙,在实绩上却不见得有什么突出之处。他和吉斯曼在私下里都把这位少将称作“政治军人”。

“似乎是的。”吉斯曼回答道。“不论怎么说,在夸下了那样的海口之后退缩的话,日后的前程就等于是毁了。何况一旦获胜,等待着他的就定然是官运亨通一路高升。迪特尔现在才四十来岁年纪,如果能借着这次机会立下大功的话,要想做到海军总司令,甚至是军务部长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迪特尔取得了胜利,他大概就将超越华伦·泰勒,成为共和国军界最炙手可热的新星了吧?吉斯曼这样想着,却没说出来。

因为在华伦·泰勒冉冉上升之前,最被寄予厚望的可是眼前的这位提督呵!

“军务部长吗?要是让那样的政治军人领导军队,估计每天都要花四个小时在演讲上——谁还有闲工夫去打仗?”叙拉古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参谋长此刻的想法,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不谈他了,这样的人简直让人反胃。海面上情况怎么样?有帝国军舰队的踪迹吗?”

一切安全,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帝国方面大概是因为在兰妮河流域的海军兵力没有优势,所以干脆放弃了制海权吧?”

吉斯曼中校说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忽然打了个突:经过两次布达海战役之后,帝国海军在数量和士气上都已经反超了己方。这样一来,在确保勒日一带兵力优势的前提之下,调遣部分舰队到兰妮河流域参加攻势——会不会是理所当然的举动呢?

作为布达海战役的直接参与者,叙拉古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谈话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眼前的大海看上去是多么的风平浪静,然而其中却又有多少危机悄然掩藏呵!

“既然这样……”他望着就此缄口不言的参谋长,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命令全军中止休息向北航行,为大部队提供警戒和侧翼掩护——绝不能排除帝国海军参战的可能性,就算其他舰队没有意识到,我们也必须做好准备。”

“提督阁下,我们的身份是预备力量。”吉斯曼开口提醒自己的长官。“如果贸然行动的话,或许会被军部怪罪。而且主力部队中还有着……”他犹豫了一下。“有许多名将在,他们或许已经派出掩护部队了。在出动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和前线联系一下?”

参谋长那明显的停顿终于没能逃过叙拉古的的注意。名将……名将,是指那个华伦·泰勒吗?他确实是打了胜仗,而且是共和国军开战至今唯一的一个胜仗……但那又能说明什么?

在叙拉古的心中,对那个少年提督隐隐有着某种嫉妒与愤恨。在布达海之前,自己曾被称作共和国青年一代最杰出的将领,以三十岁的年纪就出任勒日驻留舰队的提督,可以说是声名显赫前程无量。然而那场战败令他失去了一切,而华伦·泰勒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代替了他,成为大众瞩目的焦点。叙拉古虽然不能说是气量狭小之人,对此却也不由心生怨恨。在他看来,能被称为名将的或许只有一人——那就是曾击败了自己的帝国皇子亚希·古斯塔夫。是的,如果那位皇子又领兵到来的话……共和国军中有谁能是他的敌手?

想到这里的时候,叙拉古不由打了个寒噤,慌忙咳嗽一声掩盖了过去。

“不,不用去考虑别人,我们只管自己行动。”片刻之后,他这样对吉斯曼吩咐道。“我们是全军仅有的战列舰部队,怎么能在后方无所事事?全舰队向北航行,如果帝国军的舰队胆敢出现的话,就用准确的炮火解决掉他们。”

而与此同时,叙拉古的心中,居然还悄悄涌起了另一个念头。虽然此时尚不明朗,虽然不过转瞬即逝,却已令他自己吃了一惊。

 

2

六月二十七日凌晨,帝国二皇子特雷西·古斯塔夫所率领的四万精兵在经过一夜的准备和跋涉之后,终于到达了位于新西斯塔平原北部的石山。而在他们能够投入战场之前,这座青灰色的山岭上已经爆发了无比激烈的对决。为了击溃这里的帝国守军,共和国军调集了数以百计的大炮,从新西斯塔城和帕格雷诺岭两个方向朝石山进行了疯狂射击,而游弋在兰妮河口的海军部队也全力予以炮火支持。猛烈的炮弹几乎摧毁了山头所有裸露出来的建筑物,而守军由于暴露在光秃秃的山头无处躲藏,更是遭受了极为惨重的伤亡。

这些被炮击打乱了阵脚的守军虽然也隶属于克拉瓦约将军的第2军团,但与那些守卫帕格雷诺岭的精锐之众却不可同日而语。由于石山地区位于帝国军战线的最末端,距离新西斯塔要塞和西奈镇都较为遥远,因此从来就不是帝国军布防的重点。根据惯例,这类阵地的驻防任务都是由军团里的新编和后备部队所承担,同时也作为那些被打残了的部队休整疗养的基地。

而此刻守卫石山的帝国第33师正属于前者。

“参谋长!第84团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上去堵住缺口?”

33师的师长奥尔登少将怒气冲冲地站在指挥所内,朝着自己的部下们大声吼道。这位金发碧眼的将军脾气向来暴躁,容不得部属有半点马虎,据说在担任团长的时候还有过将部下鞭打致死的劣迹,在官兵之中的口碑极差。

这位将军在一个小时之前向自己的预备队发出了反击的命令,然而苦苦等到现在,那些本该投入攻击的部队却依然不见踪迹,于是他那长时间被共和国军压着打的怒意终于难以遏制地爆发了出来,随手挥出一拳打在墙上,居然将挂着的地图都震落在地。

“报告长官。”33师的参谋长刚从前线回到指挥所中,望见这样的情景不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选择了战战兢兢地开口。“84团……84团已经被击溃了。”

胡说八道!”奥尔登双臂猛地在桌上一锤。“反击都没开始,怎么可能被击溃!”

“是真的……”参谋长颤声道。“敌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袭击了84团的团部……部队已经完全崩溃了。我们手头缺乏进一步的信息所以不能确认,但应该是从我军的结合部上渗透进来的……”

一群饭桶!”奥尔登大叫起来,打断了参谋长的话语。“前线部队都在干什么?回头我要把营级以上的军官统统枪毙,统统枪毙!”说到这里,他随手抓起一支步枪。“师部所有人!抄起武器跟我走,把这批敌人反击回去!谁要是畏敌不前,我现在就按军法把他给毙了!”

怒意蓬勃的少将咆哮着,带头冲出了指挥所。参谋长连阻拦他的机会都没有,为了避免被这位发疯一般的长官夺去性命,只好一同跟着冲了上去,心里却暗暗叫苦——一个在最前线与敌人肉搏的指挥官,该要如何指挥和控制他的部队?

这还是在特雷西到达石山之前发生的事。在奥尔登气势汹汹地杀出指挥所之前,由阿拉德少将指挥的共和国第3师已经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击溃了担任正面防御的帝国军第85团,打开了一个宽达一公里的突破口。阿拉德随即派出尖兵在敌后进行了大胆的穿插,出其不意地伏击了正在行进中的帝国军第84团。由于本身就缺乏必要的训练,这个士气低落的步兵团一触即溃,几乎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抵抗。而这也成为了奥尔登勃然大怒的根源。

 “在哪里?那些愚蠢的暴民在哪里?”

冲向前线的奥尔登在路上逮到了不少第84团的溃兵。望见部下们惊慌失措的神情,这位师长大人的怒意又一次蹿升到了难以名状的高度。如果不是参谋长的劝阻,他早就拔刀向这些他所认为的懦夫们砍去了。

“你们这些废物!把枪捡起来,重新投入战斗!”

勉强按耐下杀人的冲动之后,奥尔登指挥身边的卫士将这些溃兵拦截下来,试图将他们重新武装成一支反击力量。然而在多达上千的人潮面前,这种行为无异于杯水车薪。战场与死亡所带来的恐慌在炮火之中氤氲到了极致,已然完全压倒了对长官的畏惧,

后面……后面!”

丝毫无视长官那可怖的眼神,一个手无寸铁的士兵用手指着后方,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地喊叫着。奥尔登随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将这名士兵打得几乎跌倒。“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他大骂道。“像是丧家犬一样的德行,还配做帝国的军人吗!”

长官……你看前面。”

就在师长大人大发雷霆的时候,一旁的参谋长却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道。“……我们还是先撤退吧。”

连你都被吓破胆了吗!”奥尔登转过头来训斥道。然而,当他望见眼前的情景之时,声音不由也停顿了下来。

成百上千穿着浅绿色军服的战士布满了远处的山路,而黑衣的帝国兵则漫山逃窜。不止是第84团,就连在一线防守的85和86团也已经被击溃,乍一望去,前线阵地已经没有一名还在抵抗的帝国军士兵。

映入奥尔登眼帘的,就是这么一副凄凉的景象。

原来是这样……”他忽然喃喃自语起来,蓦然一阵狂笑。“原来是这样!一群懦夫……饭桶!我简直以身为这些家伙的师长为耻!”

狂吼声中,奥尔登忽然一把推倒身边的一名溃兵,抬手夺过他腰间的战刀,在自己的指挥刀上猛地一敲。“所有还有勇气的人跟我来!就算只剩下我独自一人,也要把这些暴民赶下山去……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于是他再也不去管那些潮水般的溃兵,舞着双刀向面前的共和国军发起了冲锋。少数几名卫兵紧随其后,然而更多的人却选择了与溃兵一同向后方退却。参谋长望着这位徒有血气之勇的长官,一时手足无措。

上前则无疑必死,退后则可生还。无意义的战死和耻辱逃跑苟且偷生,作为一个军人该如何选择?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那支奋起反击的箭头已经被吞没了。

 

3

“这个家伙就是敌人的指挥官吗?块头可真大。”

阿拉德少将用皮靴踢了踢躺在血泊之中的奥尔登,笑着向身边的幕僚们说道。他所指挥的共和国第3师在突破帝国军防御之后,便沿着山道持续前进,最终在敌人的指挥部附近摧垮了最后一波反击。不过,虽然说是反击,但投入战斗的其实也就寥寥十余人而已。

听说这人是帝国军中中数一数二的肉搏战好手,历来与所谓的‘狼将’布莱德齐名。”一名部下这样说道。“连他也被击毙了,可以算是大功一件呢。”

是啊,大功一件。”阿拉德微微点了点头。“连师长都死了,敌人的抵抗也该瓦解了吧?”他低头望了战死的敌将一眼,冷笑道。“作为一师之长,不考虑怎么重整旗鼓挽回败局,却仗着血气之勇来这里做什么敢死队……简直是不配做指挥官。”

不过……这家伙虽然鲁莽,但其勇气也无可指责——如果他不是作为师长,而是担任一名普通的上尉的话,说不定会更加适合。而话又说回来了,那些光会在战前大言惭惭,实战中却连影子都见不到的家伙,恐怕比这等一勇之夫更加令人看不起吧!

譬如那个迪特尔少将……

想到这里的时候,阿拉德不由暗自叹息。果然像迪特尔那样的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更像一个政治家。当自己的第3师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时候,他却悠哉游哉地在后面慢慢前进,只等局面一打开,就率部跟进扩大战果。这样一来,自己的第一波突击即便失败,他也丝毫不用承担责任,反而得到了“为友军洗刷耻辱”的机会;而自己若是侥幸得胜,胜利的果实也终将被这些随后跟进的预备队收入囊中。再加上迪特尔在战前所大声嚷嚷的所谓“带头杀敌”“为国效力”之类口号,不论如何都将是一个名利双收的结局。而另一方面,第3师作为第二批次部队的指示是直接来自巴尔克上将的,旁人纵然有闲言碎语,也不足以成为驳斥他的理由。

真是个厉害角色。”

阿拉德自顾自地抱怨了两句,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想这件事。这时第2师的主力已经登上了石山阵地,将依然滞留在山上的帝国军残部彻底驱逐出去。这一道帝国军赖以支撑北部战线的天然堡垒已经被完全突破了,剩下要做的,就是将战线扩展出去,以侧翼的迂回行动去合围帝国第2军团的主力,从而赢得全面的胜利。

这当然不是一个容易的差事,但就目前来看,却也不是毫无希望的。

然而,阿拉德少将,甚至包括正在缓缓前进的迪特尔,坐镇在新西斯塔指挥全局的巴尔克在内,都对帝国第5军团的出现一无所知。而这个残酷的事实,将在不久的将来令他们尝到沾满血腥的恐惧与耻辱。

 

4

就在陆上激战正酣的时候,不远之外的海面,同样暗藏着汹涌的波涛。

一支黑色的舰队正逆着风浪向兰妮河流域驶来,无数漆黑的十字纹布满了船帆,清楚地表示着那是一支帝国方面的舰队。

统领这支舰队的是三十一岁的安卡诺·鲁迪少将。当帝国海军的主力都跟随着亚希皇子参与对勒日要塞的围攻之时,他被赋予了侦察共和国军动向的任务。

这原本应当是相当光荣的责任。帝国军中猛将无数,亚希皇子偏偏将作战任务交到鲁迪手上,本身就说明了他对鲁迪的倚重。然而坐在旗舰“茉莉”号的船长室中,鲁迪的心情却完全谈不上乐观:不久之前,好友乌勒·布莱德就是在这一片海域遭到迎击,战败被俘的——尽管他最后还是想方设法逃出了监狱,并在六月初的时候历尽周折回到军中,但那也仅仅是因为他运气好而已。

这段往事对于同样肩负着侦察任务的自己来说,绝对说不上是什么好预兆。

明明是那样优秀的指挥官,统领着帝国军中最为精锐的巡航舰队,携大胜之威席卷而来,却落得如此凄凉的地步。而自己的统帅才能,与布莱德相比也只不过半斤八两罢了,在兵力上同样没什么优势。布莱德既然败在了共和国军的手下,那自己多半也难以取胜。

安卡诺·鲁迪并不是一个怯懦的人,与之相反,他从刚步入军事生涯的时候就以非凡的勇气和才能闻名。虽然出身算不得高贵,但却凭着自己的力量一路晋升,终于在三十岁那年成为上校,一年后晋升少将,成为帝国海军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他的勇敢与弗洛茨少将那种不顾一切的蛮勇无畏截然相反,是建立在冷静的思考和卓越的判断力上的。在明知不敌之时断然撤退,那才是名将所应该具有的才干。一味地蛮干送死,那只是猛士的所为,绝不能成为一个勇将。

向佩斯角前进是亚希皇子所亲自赋予的任务。出于臣子和部下的义务,鲁迪并没有给自己拒绝的机会。至于如何取得胜利,那就是在出击之后再考虑的问题了。

六月二十四日夜间,舰队已经接近佩斯角海域。不久之后,陆地出现在了水手们的视线之中。鲁迪知道那是大皇子阿金考特的封地,苏达省的尽头,再往东就将进入共和国国境了。在那片流动着兰妮河清澈河水的平原之上,矗立着名为新西斯塔的巨型棱堡要塞。帝国军的进攻狂潮就是在这里被无情地堵住,然后裂成碎片的。

沿着曲折的海岸线,舰队乘着微风缓缓前进着。夜色虽然是最好的隐蔽,但帝国军的瞭望哨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佩斯角的败北在某种程度上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令水兵们再也不敢轻视敌人——那支虽然丧失了卓越的统帅,却依然死而不僵的共和国海军。

六月二十七日凌晨,包括指挥官鲁迪少将在内,全舰队都听到了来自远处的陆上,隆隆的炮声。

那一定是克拉瓦约将军向敌人发起新攻势了。”一名水兵自信满满地向鲁迪汇报道。“我军在帕格雷诺岭上布置了一百多门大炮,可以直接威胁到敌人的外围阵地——炮声一定是从那里传来的。”

鲁迪不置可否点了点头,从胸前的衣袋里取出自己的单筒望远镜走向船头。此时舰队距离兰妮河尚有一段距离,目之所及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连水兵口中的帕格雷诺岭都踪影全无。“舰队继续向东南行驶,去看看战况到底如何。”他望着远处的海面,向部属们下达了指示。“大家要提高警觉!”

毕竟这次出击的任务是侦察……如果连发生了什么事都弄不清楚的话,又该怎么面对皇子殿下?

于是,在西风的吹拂下,“茉莉”号在舰长的指挥下张满了风帆,炮位上悬挂着的遮蔽物也全部被挪去。在它的身后,长时间来一直形影不离的十一艘巡航舰和十艘护卫舰同样做好了准备。数千名水兵紧张地望着海面,战斗似乎一触即发。

一个小时后,旗舰“茉莉”号的瞭望哨首先发现了在东南方向出现的桅杆和帆影。

这一情况很快通过通讯鸽被传达到整个舰队。面对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共和国军,鲁迪不禁有些犹豫。他的侦察任务并没有完成,按理应当继续前进。即便不能获得新的情报,至少也要与陆军部队联络上才行。然而此刻出现的敌军却令这一切充满了变数——谁又知道在那宽阔的洋面之上,有多少共和国的军舰停泊着?

兰妮河虽然河水湍急,但水深并不足以停泊巡航舰以上的舰艇,沿岸的地势也不利于建设港口,因此共和国在兰妮河一带并没有部署常驻舰队。此刻既然发现了敌军战舰,那么也就是说,共和国海军已经展开了某种规模的行动了。己方的舰船数量虽然不少,但毕竟只是一支由巡航舰和护卫舰组成的轻型部队,缺乏大规模炮战的力量,是不适合进行硬碰硬的正面交锋的。

如果在这里被对方击败的话,其过失就远不是侦察行动的成败所能比拟的了。然而,在敌军面前不战即退绝非一位帝国提督所应当作出的行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要比全军覆没更为耻辱!

“全军转向正东。”在短时间的斟酌之后,鲁迪最终下达了这样颇为暧昧的命令。面对由东南方驶来的敌军,他的转向既非怯敌避战,但也绝不是打算与对手明刀明枪地硬拼。反正两军目前的距离尚远,就先观察敌人的动向,来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在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之中,鲁迪望着紧锣密鼓备战的部下们,只感到热血上涌。这次面对的敌手会是那个华伦·泰勒吗?那个击败了自己好友的年轻将领,会不会再度展现出奇妙的,令人惊叹的战法?

 

5

被帝国军发现的舰船是叙拉古本人所乘坐的“德鲁伊特”号。这艘战舰原本属于预备队中的一员,与另外三艘战列舰一同被安排在后方负责支援任务。然而作为舰队提督的叙拉古少将求战心切,不顾军部的命令而断然挥军西进,正好碰上了从西面开来的鲁迪舰队——这次遭遇完全是由于意外所导致。如果叙拉古不曾违抗命令,而是老老实实地守在后方的话,就绝不会在这个时刻与帝国军发生接触。而全力向东行驶的鲁迪舰队则将在半个小时之后遭遇华伦、普莱特等人所率领的共和国军主力,或许将爆发比佩斯角一役规模更大的战斗。而许多人的命运也将不一样了。

然而战争就是如此,总是在阴差阳错之中进行着微妙的变换。纵然是最睿智的长者也不可能预见它的走势。而稍稍能够理解一二的,就成了名将。

以“德鲁伊特”号为首,“西斯塔”琥珀”等三舰紧随其后依次转向,排成了紧凑的一字纵队。虽然一共不过四艘舰船,但还是以极大的勇气向敌阵开始了突击。

与此同时,雪片般的告急文书也迅速被发送出去。

西方发现帝国军舰队,数量不明,我部正向其展开攻击。请求增援。”

十余只通讯鸽带着叙拉古少将亲笔书写的求援信展翅高飞。这些鸟儿将很快抵达停泊在附近海域的友军舰只,将这一消息传达给等候在舰桥上的提督们。当然,他们什么时候抵达,又或者是会不会抵达……那就不在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了。

“各舰跟着我——全军突击!”

用旗语向各舰打出信号之后,德鲁伊特号当先迎了上去。

帝国军方面,由于为了避免畏战的嫌疑,鲁迪所选择的航行方向并非正北,而是微微偏向东方——这就导致了两军间距难以避免地渐渐缩短。双方就保持着这样的角度继续航行了十五分钟之久,眼看就要进入火炮的射程之中。鲁迪却蓦然发现,向自己驶来的敌军战舰有着三层火炮甲板和巨大的船体——那不是预想中的巡航舰,而是战列舰!有着数倍于自己的火力,炮利船坚的超一级战列舰!

与这样的巨舰正面交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全军转向!转向!”意识到自己的战力处于下风的这一事实后,鲁迪仓促丢掉了望远镜,全力冲向作战甲板。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有辱军人之名,但他还是迅速作出了远离战场的决定。敌舰虽然只有四艘,但在总炮力上并不落下风。再加上附近可能出现的增援部队,己方可谓是危机四伏。不……已经不止是危机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将演变成全军覆没的结局!

在这种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虚名了。

“全军转向西方,避免与战列舰的炮战。如果是论速度的话,这些家伙是赶不上我们的!”

这样的命令被通过通讯鸽传达到了鲁迪舰队的每一艘船上。虽然不少人对这个指示感到有些忿忿不平,但在纪律的约束和对司令的认同感之下,每艘战舰都遵从了命令。

在这种情况下,舰队转向的方式不外乎三种。全舰队原地转向,后队变前队当然是最为直接的办法,但这一行动的速率完全取决于风向。对于舰体稍大的巡航舰来说,三百六十度的转向或许要耗费半小时之久——在这段时间里舰队就完全成了靶子,更不用提可能发生的碰撞事故。经验丰富的鲁迪少将是绝不会将舰队的命运押在这样巨大的不确定性上的;除此之外,鲁迪也可以选择向左或是向右调头。介于敌军正处于己方的东南方向,因此向左是远离敌人,向右则是接近——后者虽然难以避免遭到敌军的炮击,但同时也可以自由运用侧舷炮火来对付敌人。

由于共和国军的战舰只有四艘,在绝对数量上只相当于己方的五分之一,因此所冒的风险也不算太大。

鲁迪所选择的是第二种方案,也即全军向左调头一百八十度,发挥轻型舰艇卓越的机动性来逃离战场。他的目的是尽量减少炮战以避免潜在的损失。轻型舰艇的火炮难以对战列舰造成致命的伤害,但后者的重炮却很容易摧毁前者。尤其是当炮击的重点集中在索具和风帆上的时候。一旦这些脆弱的部件受损,军舰的航行速度就将急剧降低,从而掉队任人鱼肉。在目前的战场态势下,就等于是彻底损失了。

按照常理,护卫舰和巡航舰的排水量只是战列舰的数分之一,全速航行的它们绝不可能被战列舰追上。然而,鲁迪舰队在数量上毕竟有二十二艘之多,尽管采取了双列纵队,但队列的首尾依然绵延达三公里。这样一支舰队想要在敌前进行大规模的转向,毫无疑问相当困难且需要大量时间。于是还没等到后队转向完成,共和国军的炮弹就打了过来,几艘殿后的帝国军舰顿时险象环生。

“集中火力打他们的桅杆!”叙拉古很快便看出了战机所在。他虽然在布达海战役中惨败于亚希·古斯塔夫,但那并非说明他是个无能之辈。尽管其战术素养与亚希、布加勒斯特,或许还有华伦相比略有不及,但与鲁迪却是棋逢对手。在他的亲自指挥下,共和国军纷纷将炮口调高,朝着敌人的帆索射出破坏力极强的链弹。很快就有帝国军战舰被命中,宽阔的船帆顿时被划出不少缺口。

包括“德鲁伊特”号在内,大多数的共和国军战舰都将炮火集中在了帝国军倒数第二艘巡航舰“山莓”号的身上。这艘倒霉的军舰正在跟随着整个队列一同转向,正好把自己暴露在了共和国军的火力之下。上百枚炮弹呼啸着砸向这艘可怜的巡航舰,虽然大部分落入了海里,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取得命中。“山莓”号的主桅先是被一发实心弹擦伤,随后的十分钟里又接连吃了三发以上发链弹的直击,顿时摇晃着倒了下来。

簇拥在“山莓”号旁的数艘护卫舰纷纷以炮火进行还击,试图阻止共和国军对“山莓”号的围攻,位于它前后方的“芦苇”号和“杜鹃”号巡航舰也尽全力开火,他们的奋战令“德鲁伊特”号舰桥中弹,造成了包括数名军官在内的不小伤亡。

在友军的护卫下,“山莓 ”号继续挣扎着前行,但在失去了主桅之后,它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速度。显然仅靠两根副桅是不可能跟上队列的。眼看着己舰前方的“芦苇”号越去越远,而跟在后方的“杜鹃”号则不得不仓促转向以避免碰撞,“山莓”的舰长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一切都完了……这艘船已经没有办法逃离战场了。

“后卫各舰保持队形继续后撤,‘月见’‘杏’‘桃’‘栗’‘菊’‘松’六舰出列!转向东南,迎击敌军,掩护后卫脱离!”

在得知后卫的境遇之后,鲁迪少将毅然下达了这样的指示。紧接着,以旗舰“茉莉”号为首,原本作为前卫的七艘帝国巡航舰重新向战场中央返回,迅速出现在了共和国军的右翼。如果叙拉古打算继续对“山莓”等舰穷追猛打的话,就必然会陷入敌军舰队的夹攻之中。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指挥官!”

站在“德鲁伊特”号的舰桥上,叙拉古望见帝国军的这一行动,不禁喜忧参半地赞叹起来。

如果鲁迪不顾陷入麻烦中的后卫,率领主力头也不回地向西撤走的话,这一战差不多也该划下终点了。笨重的战列舰不可能赶上扬长而去的轻型舰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消失在视野之中。最终的战果,充其量也就是“山莓”等一两艘掉队的军舰罢了。然而此刻的鲁迪却断然率部回援,也就是人为地延长了这场战役的时间,使得战局再度充满了变数。

叙拉古并不畏惧这一延长了的战斗,因为这一态势总体来说对他有利。他的军舰虽然只有四艘,但战列舰的炮战能力远非对手的巡航舰可比。何况他还能够得到附近友军的支援——在这片交战海域的四周,有超过五十艘共和国军舰正在全速赶来,随时都能在兵力上彻底压倒对手。这是鲁迪所不知道的。

但不论如何,这种绝不抛弃战友的骑士道精神还是令叙拉古由衷感到敬佩。

他不由想起了在布达海战役中战死的布加勒斯特上将。这位老将为了拯救陷入重围的自己而毅然参战,并为了掩护陆军部队而壮烈牺牲。那种无与伦比的英勇,仿佛能在眼前的帝国军指挥官身上看到一丝影子。

然而抛去这种个人感情不谈,此刻的战场依然迷雾重重——不论是在海上还是陆地。

 

6

身穿蓝色军服的共和国军战士如同潮水一般涌入石山阵地。当担任先锋的第3师彻底瓦解了帝国军抵抗之后,第2师的大部队也开始进入战场。他们的任务是大踏步向西进攻,一直打到帝国第2军团的后方,以摧毁这个军团撤退的可能性。

这是二十七日的中午的事。新西斯塔的战场形势对共和国军一片大好。中央战线的第6师不仅夺占了战略要地帕格雷诺岭,还将帝国第2军团向后击退了两至三公里,将其牵制在新西斯塔平原一带;向南方突击的第8师则一路穿插,以骑兵部队夺取了位于敌后的交通枢纽西奈镇。尽管遭到优势敌军围攻,但根据通讯鸽的消息,城镇里仍然在进行有组织的抵抗,该师后续的步兵部队也还勉强维系着南翼与中央的联系;而在北部的石山方向,共和国第3师已经以超出预想的速度击溃了守军,并在迪特尔部的协助下开始扩大战果——帝国第2军团已经不可能有多余的兵力来阻挡他们了。

只要这两个师打到西奈镇附近,帝国第2军团就将陷入攻击部队的合围之中。这么一来第8师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而共和国也将迎来前所未有的重大胜利。

胜利在望了!”

在收到前方的战报之后,共和国军总指挥官巴尔克上将不由喊出声来。而在他身旁的总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虽然没说什么,但眉目间也隐隐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石山方向的胜利,使得两位将领决定将指挥所前移。这并不仅仅是为了便于指挥,也是为了向民众和战士们表现出军部高层的意志与勇气。原本按巴伐利亚中将的性格,这一类近似于作秀的建议是绝不会被采纳的。但此刻居然连他也默认了这一行为,足以说明司令部中洋溢着的狂喜与乐观。

“那就到石山去吧,看一看勇士们所建立的丰功伟业!”

微笑着说出这些话的巴尔克上将几乎不像是在安排司令部选址,而是在准备一场休闲的度假。两位最高指挥官甚至没有通知在前线作战的阿拉德少将与迪特尔少将,就率领着整个指挥部门向石山进发了。与此同时,新西斯塔要塞已经为数不多的守军则被调到战场的中部,以支援福柯沙尼少将的第8师。虽然胜利已经近在咫尺,但帝国军仍有突破第8师防线,进而威胁全军后方的可能性——这种威胁必须得到消除。

从要塞出发的大队人马很快分成几股。约三千人马在帕格雷诺岭附近建立起了一条防线,保护着各前线部队的后方;另一些兵力则直接加入到前线的第8师——这个师已经在二十六日夜间由于伤亡过大而转入了防御,此刻正在被迫应对帝国军接连不断的反攻。不过在得到这些援军之后,这种缺兵少将的困境应该能稍稍得到缓解。

而另一方面,以巴尔克为核心的共和国军总司令部则沿着前往石山的道路一直向北,试图以靠近前线的方式直接指挥战斗。虽然护卫兵力只有一个营,但在加上了各种文职人员和后勤单位之后,这支部队的总人数居然达到了两千之多,声势颇为惊人。

一般来说,在未通知前线的情况下,贸然将指挥部前移实在是欠缺考虑的做法,在某些场合甚至会导致指挥链的混乱。即便是将政治层面的因素也纳入考量范围,这种行为也仍然是弊大于利的。而巴尔克上将也很快就会为他的行动而感到后悔——当他们登上巍峨的石山,在第3师指挥部里找到阿拉德少将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来自西方山下的,密集的炮声,以及排山倒海般的呐喊。

那是战争女神的呼号,在那之后,则是染红了天际的鲜血。

攻占了石山阵地的共和国第3师原本已经完全展开了突击阵型,然而新的帝国军部队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侧翼方向,给了共和国军以狠狠一击,迫使他们放弃了追击态势,并投入了最后作为预备队的几个步兵营。作为指挥官的阿拉德原本已经做好了亲自上阵的准备,但总司令和总参谋长的突然到来却令他不得不暂缓了行动。

请两位长官不用担心,这多半是先前被击溃的守军残部在进行孤注一掷的反扑,毕竟在帝国皇帝的专制统治下,丢失阵地可是杀头的罪名呵。”

在两位上级的面前,阿拉德尽量露出轻松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解释正在发生的一切。于是巴尔克上将也笑了起来。“不错!”他搓了搓手。“少将阁下,去对付那些飞蛾扑火的蠢货们吧,我们就在这里欣赏战士们英勇的身姿——要是有几杯杜斯提尔酒就好了呢!哈哈,哈哈,中将阁下,你说是不是?”

站在一旁的巴伐利亚中将沉默着推了推眼镜。作为共和国军的总参谋长,他本能地感觉到事态的发展有所反常。石山方向的帝国军已经遭到击溃,纵然是集结起来发动反攻,至少也需要一天左右的准备时间,绝不可能如此迅速。何况从声音上判断,如此激烈的枪炮声也不像是一群败兵能够做到的。

除非是另有预备队吧?如果事实当真如此,那么说明军部对敌方兵力的预估,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有着严重偏差。

与总参谋长一样,阿拉德心中转的也是这个念头,虽然不能当着巴尔克等人的面明说,但对前线的忧虑却多少从表情上显露了出来。

对手虽然只是残兵败将,但即便是蝼蚁,也是会咬疼人的吧?”似乎是看透了阿拉德的想法,巴伐利亚那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正如总司令所说,为我们留一壶好酒就行,其它的事请不用顾虑。”

听到总参谋长的话,阿拉德似乎稍稍松了口气。

“很抱歉指挥所里没有这样上等的美酒——下官给两位准备一些朗姆吧?”

“朗姆?”巴尔克就在这时笑了起来。“少将阁下什么时候加入了海军?”

“海军?恕下官不解……”

既然没有投奔海军的话,为什么会喝朗姆这样的下等货?哈!哈!”

大笑声中,心情似乎不错的巴尔克拍了拍阿拉德的肩膀。而阿拉德也只能陪同着勉强笑了几声。巴伐利亚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巴尔克的职衔毕竟在他之上,也不便再说什么。

然而,帝国军的反攻却不会因为巴尔克的好心情而有所迟缓。下午两点,共和国第3师完全停止了推进,就地转入防守。

 

7

石山一线的迅速崩溃,着实令特雷西皇子感到吃惊。为了夺回这一阵地,他迅速组织前锋部队发起了突击,正好撞上了共和国第3师的侧翼,顿时给毫无防备的对手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挟着初胜之威,帝国军一路猪突猛进,其前锋甚至一度打到离共和国军指挥部不远的地方,但很快就遭到围歼。在阿拉德少将的亲自指挥之下,共和国第3师的防线重新稳固了下来。由于石山易守难攻的地势,帝国军方面开始变得举步维艰。

战局的发展与前一天极为类似,只不过攻守双方交换了过来。当福柯沙尼的共和国第6师向克拉瓦约将军所部发起奇袭的时候,克拉瓦约一开始也难以抵挡,很快丢失了大片阵地,麾下的蒙利亚部更是被完全击溃。然而当防御者的阵地开始稳定下来之后,共和国军就再难取得进一步突破,而是被迫陷入漫长血腥的阵地战之中,一点一点地把血流尽。一天的血战过后,兵力不过区区八千的福柯沙尼部已经损失了超过六千人,完全是靠着第8师的援兵才坚持了下来。

而如今,特雷西向石山发起的突击也陷入到了类似的境地之中。虽然他们一上来就击溃了第3师的部分兵力,但却拿对方重兵防守的主阵地毫无办法。由于占了地利,共和国军能够从容不迫地躲在简易胸墙后面向敌军射击,而特雷西的部下们却只能在无遮无掩的平原上予以反击,伤亡数字和作战效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很快打头阵的一个团就因为损失过重而溃退了下来,身后的友军则越过惊慌失措的溃兵们,踏着战友的尸体继续冲锋。他们的射击虽然大部分被石墙挡了下来,但极少数精准的子弹依然能够轻易地夺走防守者的生命,让共和国军付出与他们对等的代价。

一批又一批的帝国军士兵呐喊着向山头冲去,却一波一波地在共和国军防线上撞得粉碎。他们并没有接受过山地战的训练,对于如何攻破这一类防御工事也是一知半解。士兵们空有满腔的热情和战意,却无法将其化作卓有成效的攻势。而那些盼望着建功立业的军官们也同样缺乏足够的执行力和判断力,以至于战死者的数量逐渐变得庞大。虽然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部队勉强冲破了胸墙,但也很快被对手的预备队尽数歼灭。仅仅在第一波攻势之中,帝国军就伤亡了三千余人。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战争,缓慢,血腥,机械,而又致命。

如果没有巧妙的计策的话,这种战斗只有到一方流干鲜血的时候才能分出胜负。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勒日要塞持续近半年的攻防战。万余名共和国孤军守在千里之外的唐克坦半岛,得不到任何来自祖国的援助,仅仅是依靠着不多的给养和无与伦比的工事才得以坚守至今。由于要塞地势的特殊性,帝国军没有任何出奇制胜的机会,能依靠的只有漫无止境的包围与强攻。交战双方的指挥官对此都心知肚明:在所有的守军都战死之前,这座要塞是不会沦陷的。

难道这场战斗也将继续这种一贯的模式吗?望着炮火连天的战场,特雷西不禁这样想道。

此时投入战斗的帝国军前锋约有一万余人,以毫不停歇的攻击波反复冲击着对手的防线。而共和国军投入防守的兵力约有六千,全部属于阿拉德的第3师。考虑到防守方的地理优势,双方的力量其实算是平分秋色。然而共和国军指挥层对于特雷西部的力量毫无了解,特雷西却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实力——这都是归功于由布列尼方面所送来的计划书。

此时布列尼特使塞西曼·法罗中尉正侍立在指挥所的一角。由于特雷西对他的不信任,此时的法罗实际上是处于被软禁的境地,一举一动始终被三四个近卫兵的目光紧紧盯着,就算在解手之时也寸步不离。

不过法罗对此并未感到忧虑。

来自前线的信使不断进出着,向特雷西献上最新的战斗情况。此刻特雷西的部下已经有约三分之一投入了战斗,却仍然无法击溃共和国守军,反而遭受了相当惨重的代价。这样缓慢的战局不由令他忧虑起来,开始考虑是否要继续投入后备力量。然而就在特雷西的视线投向沙盘地图的时候,却望见了角落里法罗似笑非笑的面容。“中尉阁下。”他心里不禁有气。“阁下有什么想说的话,只管说出来就是。”

特雷西从一开始便不喜欢这个年纪轻轻却一脸老气横秋的使者。对方虽然是受布列尼重臣,施佩公爵的命令而来,又带上了对战局有重要影响的共和国军计划书,但那并不能减少特雷西心中的反感,充其量只是强忍着不将其赶走而已。

如果帝国军能够靠着对方带来的情报获胜的话,特雷西或许还可以表现出更为温和的态度。然而石山方向的迅速崩溃却令特雷西不得不展开一场艰难的攻坚战——共和国军的行动虽然全都依据着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但其攻势的迅猛却令人始料未及。

这场战斗的结局,正在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作为攻坚的主力,帝国第5军团并不是一支老资格的部队。它作为二皇子特雷西的直属部队,是在特雷西担任杜斯提尔公爵之后才创建的,本身就缺乏有经验的军官和优秀士兵。再加上特雷西本人并非军人出身,对于军队的建设更是有欠关注。这一切就使得第5军团虽然有四万余众,但无论是在武器装备还是兵员素质上,比之其余部队都远远不及。不要说“苏达之狼”阿金考特皇子的部下了,就算是和属于杂牌军性质的第2军团相比,战斗力上也有着不小差距。

从根本上说,这样的部队是不应该用来进行野战,尤其是攻坚战的。它最适合担任的角色是担任后方警卫和守备,以威慑那些心怀不满的异端和虎视眈眈的邻国。而这样的事实,此刻正在一点一点地消耗着帝国军的胜算。

“皇子殿下请不必焦急,目前的战况虽然艰难,但也都在施佩公爵的意料之中。”

哦?”特雷西微微抬起头来,冷然应了一声。

“你是说这么多帝国健儿的鲜血,都是公爵所预想好的了?”

“没错——倒不如说反而是天赐良机,皇子殿下。”法罗故意对特雷西话语中的锋芒置若罔闻。“要想收获最鲜艳的蔷薇,又怎么能因为被芒刺扎伤就却步呢?”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使得这些话语听来既足以令人信服,又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一丝神秘感与政治效力。果然特雷西没有再用冷锐的话语打断他,而是投来了复杂的神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场胜利的拥有者,从战斗伊始就已经注定了,现在当然也不会改变——殿下如果信得过下官的话,还请在宝座上稍作休息,斟上一杯最好的葡萄酒。不要被眼前的小小艰难影响了心情。”

法罗鞠了个躬,脸上却有难以察觉的喜悦神色一闪而过。他知道在献上共和国军作战计划之后,自己就从观棋之人一跃而成为了棋手——对方是不可能不重视自己的。

至于这场战役的胜利者,不错,确实是从开战之前就注定了呢。

年轻的布列尼中尉不禁暗自一笑。

 

8

六月二十七日下午,新西斯塔反击战达到了最高潮。

作为共和国方面最新锐的兵团,迪特尔少将麾下的第2师终于在长时间的休整之后,通过石山阵地进入了战场。他们原先的任务是跟随第2师向敌后突进,以合围帝国第2军团主力。然而在特雷西所部投入战斗之后,第3师的战线骤然吃紧。不但被迫转攻为守,甚至一度连石山的控制权都难以确保——在这种情况之下,迪特尔虽然有所抵触,但也只能提前率部投入了战斗。其目标是击溃帝国军在石山正面投入的部队,随后向西奈镇突击,以完成阿拉德未能实现的任务。

与几乎全部由义勇兵组成的第8师,在新西斯塔连续作战了近半年的第6师,以及在东拼西凑后编制仍然未能补足的第3师不同的是,第2师从刚组建开始就是军部所珍视的王牌,在给养与装备的补充上有着高于其他部队的优先权,麾下的士兵也都是全军的菁英。作为主力的五个特斯丹朗步兵团全部齐装满员士气高昂,单兵作战能力和士气更是凌驾于普通部队之上——作为他们的同僚,被投入到唐克坦半岛的特斯丹朗第1燧发枪兵团曾以区区一团之力,独自阻挡帝国军精锐的第1骑兵师达半天之久,不仅成功掩护了其他友军脱离,而且将第1骑兵师打得尸横遍野,几乎失去建制。这些首都兵团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

在迪特尔的指挥下,第2师迅速抵达了前线,在三十分钟内就完成了阵地的交接。这些勇猛绝伦的战士迅速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作战技巧。虽然首批投入战斗的只有区区2个团,但他们熟练的装填动作与精准的枪法居然压倒了数倍于己的敌人,而当帝国军在狂风骤雨般的弹幕下开始后撤的时候,这些战士又在军官的带头之下发起了刺刀冲锋。他们无视对面射来的枪弹和身旁倒下的战友,踏着整齐的步调冲入敌阵之中,一波突击便将帝国人打得溃不成军。

特雷西的部下们首次面对如此凶悍的敌人,不论是子弹还是死亡都无法将其阻止,不由个个心胆俱碎。第5军团的前锋就这么崩溃了,数千名侥幸活下来的士兵漫山遍野地逃窜,甚至将后续部队的阵脚也冲乱了。部分人居然一直向北逃到了海边,恰巧目睹了远处布满迷雾的海域之上,双方舰队你死我活的拼杀。

在共和国军的冲击之下,帝国军首脑似乎毫无办法。

部署在后方,原本作为第二波突击兵力使用的几个帝国步兵团在匆匆放过几排枪之后,便在军官的带领之下夺路而走,放弃了与特斯丹朗兵的作战。于是共和国军面前的道路似乎变得畅通无阻了。就算帝国军还有什么散兵余勇胆敢上前,也是会在弹指之间被消灭殆尽的吧!

帝国军反击兵力已经全部崩溃,西奈镇已经在掌握之中!”

在发给总司令部的报告之中,迪特尔少将这样不无自负地写道。

没有人质疑他的乐观,就连一向冷静的巴伐利亚中将也是。特雷西所部先前对第3师发起的反击虽然激烈,但投入的兵力并不算太多,再加上战斗力不佳,很容易便给了共和国将领们错误的判断,认为这支部队只不过是第2军团在原石山守军的基础上,勉强拼凑出来的而已。只要击溃了这最后一波反击力量,摆在共和国军面前的道路就完全不受阻碍了。而事实上他们确实有理由这么想:帝国第2军团总兵力不过四至五万人,这是路人皆知的事实,其中相当一部分已经在昨天被击溃,另有一至两万人被福柯沙尼的佯攻部队所牵制,一万余人在围攻加拉茨的部队——剩下来的还能有多少?

被这种乐观的氛围所鼓舞,迪特尔指挥部队一路前进,留作后卫的只有一个损失最大的第6团而已。随着他的进攻,沿途的帝国军纷纷弃甲曳戈狼狈而逃,仿佛惊弓之鸟般不堪一击。傍晚时分,第2师前锋已经向前突进了整整十公里,这种惊人的进军速度仿佛不是在打仗,而是在度假游览一般。与此同时,担任后卫的特斯丹朗第6团则仍然滞留在石山附近,整个第2师的队列因此而被拉得犹如纺锤一般细长,在高歌猛进的主力与孱弱的后卫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防卫力量。

这种用兵的方式已经违背军事常理了。在毫无侧翼保障的情况下孤军深入,就算是在实力占优的情况下也有着随时被切断退路的风险,何况进攻者的队列只有区区万余人。如果迪特尔的侧翼遭到帝国军残部的反击,甚至是被骑兵直接截断后路的话,这个精锐的共和国师团不就反过来被敌人包围了么?

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是整个共和国军指挥层中,第一个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他虽然相信帝国军已然山穷水尽,但出于谨慎起见,还是向巴尔克报告了这一事态。然而这位陆军总司令却只是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作了回答。

都已经到了瓜熟蒂落之时,难道还要畏惧被瓜蔓割伤的可能性吗?”

这是六月二十七日傍晚,太阳刚刚落山时的事情。

 

9

“瞄准敌人的旗舰打!只有把他们打得战意全失,我们才能全身而退!”

与陆军将领们层出不穷的奇谋诡策不同,海上的战斗相对要简单得多。在大部分情况之下,胜败的关键主要维系于兵力的多寡与兵员素质的高低,能够抢先一步将敌舰击沉的便是胜利者,反之则只能尸沉大海。这种因果论在双方军舰数量都不多的时候表现得尤为突出,纵然某一方有着奇妙的战术构想,却也往往因为客观条件的制约而难以实现。

而对于此时此地的安卡诺·鲁迪来说,也确实没有比拼死力战更好的策略。他在一个多小时之前为了掩护后卫而毅然率部折返,与共和国军的巨舰展开了激烈炮战。这种战斗是毫无取巧可言的,双方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火炮射击的频率,然后将弹丸准确地送到对手的军舰上去。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能够击中敌人的指挥官,或者是击毁桅杆和索具使得敌舰瘫痪,这样或许就能够取得决定性的优势;而退一步的话,命中敌人的炮位也是相当不错的战绩,纵然不一定能直接击毁火炮,但至少能够杀伤一些炮手,减弱敌人开火的频率;相对而言,对船体上层的命中是最为无关痛痒的。毕竟就算是船身被开了上百个孔,这些坚固的军舰也能够保持相当的战力,并在交战结束之后摇摇晃晃地开回母港——尤其是共和国军此时投入战斗的大型战列舰,对这种皮肉之伤更是无所畏惧。

排除掉由于桅杆折断而缓缓撤退的“山莓”号及两艘随行的护卫舰之后,鲁迪手下还有着十一艘巡航舰和八艘护卫舰,总计十九艘军舰的强大力量。其中,包括旗舰“茉莉”号在内的六艘巡航舰在他本人率领下发起了反突击,迅速插入到后卫与共和国军中间的位置,强行接过了叙拉古凶猛的攻势。与此同时,其余军舰则保持着相对较慢的向西北行进,一方面为不远处挣扎着后撤的“山莓”号提供掩护,另一方面也不至于偏离战场太远,以便随时对鲁迪本队提供支持。

这是一个兼顾了攻击与防御的阵型,面对笨重缓慢的战列舰似乎极有优势。毕竟就算是失去了桅杆的“山莓”号,在得到护卫舰以及自身的舢板拖曳之后,在速度上也不至于输给了对手。鲁迪所需要的只是一点完成拖曳准备的时间,以及与敌舰队之间足够的缓冲距离——在完成了这些之后,他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全速撤退。

身为海军学院高材生的叙拉古当然明白对手的用意。与之相对的,他需要在鲁迪完成逃脱准备的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最好是依样画葫芦地再击伤几艘敌舰。然而炮弹命中桅杆的几率实在是小之又小。事实上,能够开战伊始就瘫痪一艘巡航舰,叙拉古本就应当感到庆幸了。

毕竟幸运女神不可能永远停驻在共和国这一方呵!

自从“山莓”号负伤之后,共和国军大部分的炮火就都集中在了这艘不幸的舰船身上。然而随着鲁迪本队的重返战场,密集而迅猛的弹雨迫使叙拉古改变了自己的攻击重点,“山莓”号的压力骤然减弱。这七艘勇敢的巡航舰虽然在炮力上不如对手,但射击的精准度却令向来自诩精锐的共和国海军为之汗颜。在他们舍生忘死的突击之下,共和国军一时倒有些招架不住。旗舰“德鲁伊特”号更是被连续命中。

在布达海的惨败之中,叙拉古所部伤亡极为惨重,许多军舰尽管逃过了战沉的噩运,但也因为水兵死伤过多而失去了战斗力。旗舰“德鲁伊特”号亦然,虽然参谋长吉斯曼上校在人事安排和兵员调动上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但直到“新西斯塔反击”开始,舰队的人员仍没得到充分的补足。而即便是那些千方百计调派过来的水兵们也都严重缺乏战斗经验,一部分人甚至是完全没出过海的新手。

依靠着这样的船员,叙拉古所部在装填技巧和射击精度上自然远不能与帝国军相比,在炮战中顿时落了下风。伤亡数字也急剧增加,一部分新兵甚至完全丧失了战斗意志,宁可被水手长拳打脚踢也不愿意回到战斗岗位。

然而这个时候,帝国军却又改变了航向。在用链弹朝共和国军的风帆索具一通狂射之后,这支部队开始全速向北调头,逐渐拉开了与共和国军的距离。而就在共和国军误认为对手已经逃离,转而将炮火集中到帝国军后卫的时候,鲁迪所率领的本队却又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的回转,再一次向对手突击而来,炮弹犹如狂风骤雨。

这正是鲁迪最擅长的一击脱离战法。

叙拉古站在“德鲁伊特”号已经略显残破的甲板之上,向部下们连连发出号令,要他们将火力集中到鲁迪的旗舰之上。然而各舰的炮火却依旧散乱不堪,一些火炮已经在激战之中被打哑,另一些则还在死命轰击受伤的“山莓”号。有些炮手原本已经瞄准了鲁迪的座舰,但随着己方战舰的突然转向却又丢失了目标,只能随意开火,许多炮弹因此毫无意义地落入了大海之中。

由于缺乏经验和受到伤亡而变得混乱不堪的叙拉古舰队,此时已经丧失了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战斗的能力。而帝国军却依旧显得好整以暇。由于在速度上占有绝对优势,鲁迪的本队在折返战场之后,先是用自己的身躯掩护了“山莓”号等伤舰从容撤退。而在其余舰船逐渐远离之后,他的部队却又折而向北,放弃了与对手的炮战,正好赶上己方舰队的末尾,由原先的前卫一晃变为后卫,同时将共和国海军远远甩在身后。

凭着巡航舰的速度,出现这种态势原本也不足为奇。但鲁迪以区区几艘巡航舰的兵力就敢向战列舰队全力反击,甚至在炮战中一度压制住了对手,最终得以全身而退,这其中的胆识与魄力不得不令人起敬。如果换做一般的指挥官的话,恐怕会在“山莓”号受伤之后就全力逃跑的吧!这样做虽然能挽救大部分的军舰,但后卫的几艘船却多半无法脱离了,其结果自然是一场不光彩的惨败。

随着帝国军的渐渐远去,这一场战斗实际上已经结束了。虽然共和国军还在奋力射击,但随着距离的增加,炮火的准确度下降得非常厉害,早已经不能造成有效的杀伤,只能目送敌人的帆影越行越远。

这样的结局自然不能令叙拉古感到满意。然而就战略而言,他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就在片刻之前,双方交战正酣的时候,站在旗舰甲板上的叙拉古收到了来自友军的书信,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但却比任何动人的话语都令人为之振奋。

各舰队正在前进中,不时将至战场。望阁下继续奋战,共成不世之勋。”

不世之勋……不世之勋么?叙拉古忽然长声大笑起来,笑声中隐隐带着某种凄厉。

全军继续尾随敌舰队前进!就算没办法战斗,至少也要看到敌人覆灭时的样子!”

在他的指挥下,“德鲁伊特”号重新抬起伤痕累累的身躯,再一次奔向辽无边际的大海。而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战斗的安卡诺·鲁迪回到军官舱之中,一口气灌下了半品脱的白兰地。身心俱疲的他望着天边逐渐落下的太阳,却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四周所潜藏着的危险。

而在另一边的陆地战场,共和国军的南翼正在逐渐崩溃,中部战线则陷入苦战之中;仅有的,尚可一战的部队则以迪特尔为首,全部集结在石山方向。如果他们能够抢先一步获得胜利,那就能够包抄帝国军后方,从而救出苦战中的友军。而一旦其他战线支持不住先行崩溃,那共和国军就难逃全灭的噩运,整个国家也将随之倾覆。

共和国军的希望,此刻完全寄托在迪特尔少将的身上。

在下午那狂暴般的进军之中,他麾下的第2师已经深入到帝国军腹地,离正在鏖战中的西奈镇不足五公里远——前锋部队甚至能够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枪炮声。但他们随即遭到了帝国军的阻击。这也是这个下午以来帝国军所进行的最为猛烈的抵抗。迪特尔前进的步伐遭到了阻挡,以至于未能在天黑之前与困守西奈的加拉茨所部会合。而随着夜幕的降临,他也不得不下令部队暂停进军,战线也随之沉寂下来。

黑夜会使最优秀的将领也无可奈何地丧失对部队的掌控,也能使疲乏与困倦如潮水般席卷每一个士兵的身心。人类毕竟是血肉之躯而非机器,就算是最英勇无畏的战士,也不能够在无视身体机能的情况下战斗。然而在战场之上,那个所谓“战机”的东西却丝毫无视人类的想法。迪特尔少将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的抉择,将会在不久之后宣判成千上万将士的死刑,也会令他抱憾终身。

但是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炮声之中,新西斯塔反击战即将迎来第二天的尾声。在这一刻,不论是竭力拼杀着的双方,还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旁观者,谁没有办法看透这充满迷雾与变数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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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碧色

1

“公爵殿下,如您所吩咐,鄙人的职责已然完成。”

在某间狭窄的陋室内,一名身穿红色外衣的男子正端坐在陈旧的柚木椅上,开口向坐在一旁的黑衣老者说道。他头上原本戴着橙色的礼帽,此刻出于礼节而拿在了手里,露出一头整齐油亮的长发,蔚蓝的眼瞳散发着奇异的色彩。在两人身前的茶几上简单地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杯只剩一半,另一杯却全然没有动过。

完成了吗?”听到红衣男子的话语,黑衣老者不由笑了起来。但笑声里却全然没有愉悦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老朽怎么没见到阁下坐在大议长宝座上的样子呢?”

“要想推翻现任政府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红衣男子争辩道。“何况鄙人一开始跟殿下的约定之中,也并没有将当上大议长作为约束条件吧!”

当不当大议长是阁下自己的事,与老朽无关。”然而黑衣老者却只是端起面前的咖啡,慢慢啜了一口。“老朽所关心的只是能够向我提供的力量——不要忘了,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盟友’关系。”

公爵殿下……”

“像你这样的人,共和国内外多如牛毛,随便哪一个都可以为老朽所用。但是你想获得的东西,除了老朽之外,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够帮你了——这个道理难道还要老朽提醒吗?来人!”

黑衣老者蓦然提高了声音,令坐在一旁的红衣男子不由大吃一惊。随着他的呼喊,一名年轻的侍从出现在了门口,脸容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把杯子收走,换新的咖啡来。”黑衣老者指着茶几上摆着的饮料。“这位先生看来是不爱喝咖啡,你给他换成白兰地吧。”

“遵命。”

侍从一边答应着,一边上前端走了两人使用过的杯子。红衣人勉强微笑着,手中紧紧攥着自己的礼帽,一言不发。

这个身穿红衣的男子,自然就是共和国政坛的新星之秀,穆勒·普罗耶什蒂。而那位老者则是布列尼王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权臣,军务尚书施佩公爵。两人的这一场会晤不过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但对普罗耶什蒂来说却漫长得好似半个世纪。他在共和国本来也算得上是相当不凡的人物,但在施佩公爵面前却始终被压制得缚手缚脚,有如芒刺在背。

“普罗耶什蒂阁下。”等到柚木大门重新合上的时候,施佩公爵才再一次慢慢地开口。“就事论事,阁下近来的表现是相当不错的——只是还不够。要想老朽兑现先前的承诺,恐怕还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谢尔盖呢?怎么没带他一起来见我。”

“谢尔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光荣牺牲了。”普罗耶什蒂只感觉背上微微渗出冷汗。“他的英勇,堪为吾辈楷模。”

哦?”黑衣的公爵蓦然抬起头来,眼神极为快速地在对方脸上一扫。“死了?怎么死的。”

是被一个姓普莱特的狱卒所杀。”

普莱特?”施佩微一沉吟。“他和海军里的那个欧根·普莱特……”

是,此人正是第五舰队提督,欧根·普莱特的亲兄弟,叫做叶尔恰。”普罗耶什蒂低下头去,装作在享用饮品的样子,不让施佩望见他的脸色。“此人现在正卧病在床,如果公爵殿下需要的话,鄙人随时都可以……”

没那个必要。”然而施佩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与这种小角色相比,阁下还是多花点心思在大议长身上吧。”他冷然一笑,伸手指了指放在茶几一角的白色文件袋。“这里是下一步的指示。只要阁下完成了老朽所要求的事,老朽自然也不会让阁下失望。”

是,鄙人自当竭尽全力。”

说到这里的时候,普罗耶什蒂取过文件,站起身来向公爵深深鞠了一躬。公爵微微摆手,算是对他的回应。

这位共和国的新星政治家缓缓退出陋室,合上那略有些朽坏的柚木门,心中这才略松了一口气。方才这一番会晤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他却几乎已经透支完了体能与智力。那个生活在简朴的物质世界之中,被称为“无欲者”的老人却有着如此强大的精神气场,举手投足之间都令人难以喘息。他这才相信,这位老者数十年来在政坛的盛誉并非空穴来风。自己与他相比还远远不及。

这种技不如人的挫败感,令他的心情愈发不快。

“这个装模做样的老头子……”

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普罗耶什蒂摘下礼帽用力甩到地上,狠命踩了几脚。不无愤慨地喃喃起来。

他在共和国内的崭露头角并非偶然,很大程度上是靠着施佩公爵暗地里的支援,这才一步一步成为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连在幕后支持他行动的秘密组织“飞鹰会”,也是在公爵大量的金钱赞助下建立起来的,其中自然包括了大量公爵的亲信——死在特斯丹朗监狱中的谢尔盖就是其中之一。普罗耶什蒂虽然号称共和国内反对派的先锋,但实际一举一动都在施佩公爵的监控之下,有时甚至连人身自由都不能完全保证。

施佩公爵就这样凭着这一致命的把柄利用着他,用来实现个人的政治野心。然而令普罗耶什蒂感到不解的是,作为中立的一方,布列尼应该想方设法维持交战双方间的均势,以达到坐收渔利的效果才对。然而公爵这些时日以来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以削弱共和国的力量为目标——这对原本军力就处于劣势的共和国来说无益于火上浇油。这一切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难道施佩公爵其实是个和平主义者,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吗?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普罗耶什蒂不由叹了口气。那位黑衣老者确实智谋深远神通广大,别说是自己了,就算是蒂安大议长恐怕也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但那并不能说明自己比他们差了——他普罗耶什蒂所做的事情,难道施佩公爵就能够件件明了吗?

普罗耶什蒂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此刻的自己固然是寄人篱下,但等到羽翼逐渐丰满之后,远在布列尼的施佩也就没办法再有效地控制他了。这一目标虽然看似漫漫无期,但毕竟是在一点一点地接近中。就算是最漫长的黑夜也会有终结的时刻,谢尔盖的死亡正是一个华丽的开始——那个可恶的布列尼人,平日里装出对自己无比忠诚而狂热的样子,真是愚蠢……难道自己会被这种拙劣的把戏所欺骗吗?

飞鹰会……虽然是在施佩公爵的支持下建立的,但作为一个立足于共和国内的组织,自己当然有着数量众多的亲信。又怎么是远在布列尼的公爵所能完全掌控的?更何况借着四月里那一场动乱,许多布列尼一系的核心人物都已经被军警逮捕或是处死了。那些家伙或许到死都不曾明白,他们的毁灭大都是出于自己向警察通风报信的结果吧!

想到这里,普罗耶什蒂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毕竟……虽然行动本身来自公爵的授意,但实际指挥行动的却是自己呵!老奸巨猾的布列尼公爵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行动其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战火纷飞,政局动荡——人民固然流离失所,但英雄豪杰却有了一展宏图的舞台。能够最终站在胜利者舞台上的究竟是谁,又哪里有人能说得准?

 

2

帝国历五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新西斯塔反击进入第三天。

朝阳刚刚越过地平线的时候,因为黑夜而变得沉寂的广阔平原又一次响起了号角。克拉瓦约将军重新集结起七千兵力。再度向西奈镇发起了猛攻。在两天的血战过后,这几乎已经是帝国第2军团所有还能一战的力量了。

作为防守的一方,共和国第8师几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是算上轻伤者之后,还能作战的士兵也不到八百人,仅仅相当于帝国军的九分之一,弹药也几乎耗尽。

然而即便如此,西奈镇上空却依旧飘扬着共和国军的天秤旗。这些百战不死的残兵躲在用尸体堆成的街垒后方,毫不留情地将冲进来的帝国军逐一砍杀。他们还没有丧失生还的希望——就在西奈镇北面数公里远的地方,迪特尔所率领的第2师正在全力前进之中。一旦这支部队抵达战场,帝国军的末日也将随之到来。

“弟兄们加把劲!再没有什么比死在胜利前夕更愚蠢的事了!”

作为这些残兵的首脑,加拉茨少将狂笑着喝干了酒壶里最后的几滴白兰地,随即狠命将空壶一丢,提起军刀又冲了上去。连续两天的战斗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清晰的痕迹。一发子弹擦伤了他的额角,胸前和手臂被先后砍中数次,右手食指、中指及无名指更是被一名帝国军从中截断。然而这样严重的伤势却似乎并没有降低他的战力——虽然只能用左手使刀,但加拉茨依旧精准而优雅地在敌人中传播着死亡。在前一天的战斗之中,曾经有整整一个小队的帝国兵被他独自一人斩杀殆尽,而另一个小队则被他的凶猛所震慑,七零八落地溃逃了下去。“金发死神”之名就此不胫而走。

“怎么,你们也是想来送死的么?”

加拉茨的嘲讽声已经近似癫狂,但身姿却依旧矫若鹰隼。凭借着城镇中数量繁多的房舍与小道,他以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身手在其间穿梭着,不断向进攻者发动致命的突袭。许多帝国军士兵只感到眼前一花,雪亮的刀刃就已经破开了他们的胸膛。而等到战友们举起步枪想要射击的时候,突袭者却又消失在了房舍之间。

死神的奋战,令这支共和国军的毁灭又延后了数个小时。

为了援助这些苦战中的友军,迪特尔部早在黎明前就做好了战斗准备。前一天因为夜幕降临而被迫暂停攻势的共和国军们,正准备以无与伦比的勇气和速度突破帝国军的防线,一举攻进尸山血海的西奈镇。然而在他们开始攻击之前,队列后方却忽然遭到了帝国军骑兵的袭击,一个毫无防备的中队顿时被击溃了。

怎么回事?这些家伙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被这一事态所震惊的迪特尔不由下意识地咆哮起来。等他匆匆忙忙调兵反击的时候,那股帝国军却又蓦然消失不见了。

师长阁下,左翼遭到炮击!”

“右翼出现敌军骑兵,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面包中队遭到敌方骑兵突袭,已经全灭!”

诸如此类的报告接二连三地传来,令第2师指挥部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了混乱之中。由于全军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突破敌军正面防御上,因此对这一连串的侧翼打击根本无从防范。一些后勤部队随即被歼灭。兵员的绝对损失数虽不算大,但全军上下人心浮动,士气已经大不如前。

“第2团向东,第3团向西,赶走敌人的袭击部队!”

在迪特尔的指示下,共和国军开始调动部队向侧翼前进。然而就在他们动兵的时候,正面的帝国军部队却又发起了突击。大约有二十门火炮加入到了这场攻势之中,声势极为骇人。与此同时,那些原本一触即离的骚扰骑兵也再度出现,在他们身后则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

“左翼、右翼、后方均出现敌军部队,数量极多!”

随着传令兵接连不断带来的消息,迪特尔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然陷入了包围之中。帝国军的阵势随着距离的缩短逐渐清晰了,能够望见那绵密的步兵线列与在马匹牵引之下快速前进着的火炮,而随之而来的则是排山倒海的攻势。数以万计的帝国军放弃了线列战术,转而排成无数道绵密的散兵线,呐喊着向共和国军猛扑而来。骑兵们吹奏起嘹亮的号角,片刻之间便出现在共和国军的眼前,挥刀向他们头上猛砍过去。

这种攻击犹如山崩地裂不可阻挡。尽管正面从攻击的部队很快遭到了有力阻击,但侧翼方向却所向披靡。仍然处于进攻态势的迪特尔部在两翼几乎没有部署战斗部队,自然无法抵御这一汹涌的狂涛。于是帝国军迅速取得了突破,随即如两把利剑一般楔入到对手后方,在切断其退路的同时,也一路毁灭共和国军的补给与设施。

这些帝国军是在夜幕的掩护之下,悄悄渗透至共和国军两翼的。由于迪特尔在前一天的战斗中前进过快,以至于侧翼及后方几乎完全洞开,帝国军的行动丝毫没受阻挡。在迪特尔意识到情况不妙之前,共和国第2师实际上就已经被孤立了。

“迪特尔为人轻浮急躁而又好大喜功,一定会选择不顾一切地向前突击——这样他的后方自然而然就空虚了。只要乘着这个机会向两翼进行迂回包抄,就可以很轻易地切断其退路,从而消灭掉这支部队。”

早在前一天下午的时候,布列尼特使塞西曼·法罗就向特雷西提出了这样的建议。而特雷西在目睹了迪特尔部惊人的战斗力之后,也不得不放弃正面迎敌的想法,转而采取了这一策略。他的麾下原本有近四万大军,虽然在战斗中受到不小损伤,但此刻能投入战斗的依旧有三万之多。凭借着可观的兵员数量,帝国军得以从各个方向都保持了对迪特尔部的绝对优势

这样庞大的军队要想悄无声息地潜伏到敌军的侧后,原本是相当困难的事情。然而共和国方面却严重缺乏与之相关的情报。无论是迪特尔、阿拉德、加拉茨等一线将领,还是坐镇石山的巴尔克与巴伐利亚,这些身经百战的指挥官们直到最后都对特雷西部的存在一无所知,这也就注定没人能够预料到,帝国军在连续两天的胶着战斗之后,居然还有余力发起如此规模庞大的反击。共和国方面自然无可与抗。

不可遏制的混乱,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蔓延至全军的。滞留在后方的勤务兵和文职人员首先失去了斗志,在帝国军的追逐下开始四散逃窜,随后这种恐慌又难以避免地蔓延到了战斗部队中间。他们虽然英勇无敌,但当明白自己已经陷入包围之中时,心里仍然不免产生了动摇与惊恐。

对这些来自特斯丹朗的战士来说,以寡敌众的战场态势原本并不至于令他们恐慌。身为共和国的菁英部队,他们本就是被训练来面对这种战况的,绝望的局势反而能激发起这些战士的斗志——勒日之战中第1团的表现就是最佳的例子。

然而此时此刻,特斯丹朗部队却再也不能重演友军的辉煌了。

这种失败是从心理上开始逐渐蔓延,最终通过物理层面表现出来的。作为共和国军压轴的王牌,前一天的狂飙猛进已然在士兵们心里撒下了胜利在望的种子。帝国军的一触即溃以及西奈镇近在眼前的事实,再加上解救友军,赢得胜利的美好愿望,使得全军上下都洋溢着前所未有的乐观与骄傲。然而这种种美好却在一瞬间就被击成了碎片。面对着急转直下的战局和数倍于己的敌军主力,耳边回响的则是战友们临死的惨呼——如此之大的心理落差终于击溃了战士们原本坚强的内心。失败已经不可避免了。

如同一根紧绷的细弦终于断裂,紧随而至的,则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全面崩溃。

 

3

“这份报告……战况真的变成这样了吗?不会是帝国军伪造的假情报吧!”

石山总指挥部中,共和国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惊愕地望着前线传来的战报,双手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一天还高歌猛进的第2师居然在一夕之间面临覆灭的危机,而己方的兵力却早就已经枯竭。别说是设法为其解围了,就连守住石山都是不可企及的奢求!

因为战局惊变而目瞪口呆的巴尔克将视线投向一旁的总参谋长,后者正沉默地盯着地图,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神依旧深邃而冷峻——这令巴尔克的心情愈发烦躁。

巴伐利亚……第2师已经被包围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共和国总司令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了。

“不知总司令阁下有何高见。”

 “依我看,不如立刻放弃这里的阵地,全军退回到新西斯塔要塞。”巴尔克迟疑了一会,这才开口。“战役的失败既然已成定局,那么就没必要把所有人的性命都赔上去了。帝国军主力还在围攻迪特尔,现在就撤退的话还来得及……”

“总司令阁下怎能提出如此荒唐的议案!”然而巴伐利亚却义正辞严地打断了他。“既然第2师已经失败,那么石山就是阻挡帝国军前进的最后防线,怎么能弃之不顾?一旦这里被占领了,帝国军就可以南下切断福柯沙尼的退路,进而歼灭我们所有位于南翼的部队。这样严重的后果,总司令阁下难道想象不到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巴尔克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但如今兵微将寡,防守石山与送死有什么区别?如果及时撤退的话,至少还能保住要塞……”

就算是撤回了要塞,就凭这区区几千人也是没办法固守的。”巴伐利亚上前一步。“虽然在新西斯塔还有纽顿中将的部队负责防守,但他们的战力也只有寥寥数千人,何况其中的精锐都已经被抽调到攻击部队中区了。此时此刻,只有想办法将第6师和第8师的残部撤回去,再加上第3师的人马,或许还能勉强保持住战前的态势——总司令阁下!”他蓦然伸出双手,搭在了巴尔克的肩上。“共和国的命运就掌握在阁下的手中,如果此时此地选择逃亡的话,新西斯塔要塞是必然守不住的。而一旦新西斯塔被突破,共和国就完了。”

“别说什么‘国家命运掌握在我手上’之类的废话!”然而巴尔克却只是愤怒地回了一句,猛然推开了巴伐利亚的手臂。“我能够掌握的只有我自己的命运,只有我自己的生命!”

一个人的生命与整个共和国的命运相比,哪个更有价值?”巴伐利亚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阁下切莫忘记自己是共和国陆军总司令,不论何时都应当是守护民主主义的忠诚战士!”

“民主主义吗?呵!”然而他的话语所惹来的只是一声冷笑。“连性命都没有了,还奢谈什么民主!”

难道民主主义的存亡与千百万民众的安危,在阁下心中居然一文不值吗?”

这些废话留给你自己吧。”巴尔克摘下头上的军帽狠狠甩在桌上。“留在这里送死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但抱歉我恕不奉陪了。”

说到底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东西。民主主义什么的,口头上说说也还罢了……如果要人民被迫牺牲生命去保卫的话,那还算什么民主,算什么自由!”

总司令阁下……”

巴伐利亚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总司令,一时之间几乎认不出是他。这个自私、胆怯、临阵脱逃的懦夫,真的是与自己共事了十多年之久的老友吗?那个虽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但做事也算勤勉,待人处事总是一团和气的巴尔克……居然变成了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家伙 ?

对政治生涯的渴求,对胜利的盼望,对战败的惊惶,对死亡的畏惧……这许许多多的情感加在一起,居然能在瞬息之间,就将旧友变成了如此截然不同的人。

原来在受到生命威胁之时,人类的心理居然可以变得如此脆弱。

一时之间,巴伐利亚心里不由五味杂陈。眼前的事实犹如利刃一般刺入他的五脏六腑,令整个灵魂都为之翻转起来。于是巴尔克再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地收拾起一些杂物,大踏步地便向门外走去。巴伐利亚虽然想阻止对方,但话语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自己的生命……吗?

总参谋长回想着巴尔克临走时丢下的话,不由苦笑起来。他摘下眼镜丢到一旁,缓步走出阴暗潮湿的指挥所。阳光依旧灿烂而美好,远处的枪炮声依稀可闻,身旁走过的幕僚和卫兵们纷纷投来奇异的目光,而脸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惊惶。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败局已定了。巴伐利亚暗自想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只见附近的营房里熙熙攘攘,勤务兵们都在收拾东西,而许多人已经匆匆排成了队列开始下山。巴伐利亚知道那一定是随着巴尔克向南撤退的队伍,事到如今,自己也没办法阻挡了。

且顾眼前罢……他目送着人们离去的身影,开始重新审视起目前的局势。在这场战役完全失败之前,他到底还能够做些什么呢?第2师或许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突围出来一部分人马,第3师有大约五千兵力,而在南方作战的两个师总共加起来还剩四千战力——这是三个小时前得到的情报,现在的数字应当也差相仿佛。

大致估算下来,己方还有一万名可以作战的士兵。这个数字虽然少得有些可怜,但如果能将其安然无恙地撤退回要塞的话,至少还能维持住战前的态势。毕竟在三天的激战之中,帝国军的损失也已经相当惨重。他们毕竟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人。

“传令各部,立刻放弃现有阵地,除留下必要的后卫兵力之外,其余部队全部向要塞方向撤退。行动要高速而果断,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拼死守住新西斯塔渡口!”

在作出初步判断之后,巴伐利亚立刻转身回到指挥所内,以总司令的名义写下了这样的命令。为了鼓舞士气低落的部下们,他破天荒第一次使用了如此富有情绪化的词汇,以至于收笔的时候自己也不由哑然失笑。

然而,这也是身为总参谋长的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了。

而至于那些被围困的部队……他们的命运,唯有奇迹方能解救。

 

4

三天的战火,令新西斯塔平原化为尸山血海。目之所及,但见生者长哭死者狂舞。

在这血与魂交缠的高歌之中,成千上万的生命凋零了。

死者在一瞬的痛楚之后便能享受永无止境的宁静,然而对于生者而言,责任与负担却依旧避不可免。尽管已经目睹了无数战友惨烈的死亡,但活下来的将士们仍然要继续拼杀。

自从加拉茨所部在西奈镇被包围之后,帝国第2军团就开始不断袭击共和国军的后方。这一任务主要由精锐的第1骑兵师承担。在这个师的打击之下,第8师滞留在包围圈外的部队纷纷溃退,很快就让出了一条通路。

克拉瓦约将军的第2军团主力就沿着这条通道一路向东挺进。与此同时,北翼的第5军团也在分兵对付迪特尔部的同时,集中部分兵力向石山方向进攻,试图南下威胁福柯沙尼的退路。在这两支帝国军的威胁之下,福柯沙尼的第6师被迫选择了退却。

一连串的阻击和后卫战之后,第6师成功撤退到了帕格雷诺岭,并以此为基地迎击三面袭来的帝国军。然而战斗进行到这个时候,福柯沙尼手下已经只有三千五百人了。不远处还在扼守石山的阿拉德所部也仅有六七千人——巴尔克在撤退的时候强行带走了第3师的部分人马作为护卫,使得这支部队原本就恶劣的兵力状况雪上加霜。

然而兵力虽少,这区区万余人已经是共和国军唯一可以仰仗的部队了。在其他地方,他们所面对的只有死亡与毁灭。

西奈镇方向的交战声在回响了整整两天之后,终于在下午两点左右渐渐沉寂。随着最后一名士兵的倒下,飘扬了两天之久的共和国天秤旗也终于坠落了下来,覆盖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上。为了攻占这座不过弹丸之地的城镇,帝国军累计投入了接近两万的兵力,最终的伤亡居然超过了五千。而与之相对的,三千名共和国守军则几乎全部战死,最终因伤被俘的只有区区七十八人。

被称为“金发死神”的勇将德本汉·加拉茨在一场绝望的苦战之后,被一颗流弹击倒,跟着他一同血战到底的约有五百名战士,全部战死在镇子中央的广场上,四周则躺着数目更多的帝国军士兵。据说当战斗进行到最后阶段的时候,这些共和国残兵几乎是如同野兽一般不顾性命地死斗,只要身体还能够动弹,就不顾一切地向帝国军士兵猛扑过去——也不管自己手里拿着的是断剑,石头,还是战友被斩落的肢体。

他们一直到死都坚信援军即将到来。那从北方传来的,近在咫尺的喊杀声与爆炸声,是支持着这些人战斗下去的唯一信念。这种渺小的希望逐渐化为了某种惯性,到最后就连援军的到来与否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只剩下了战斗——战斗到底,战斗至死。

而离这个修罗场不远的地方,共和国第2师的防线也正在一点一点地萎缩。原本肩负着“拯救者”使命的他们,此刻却不得不为自身的存亡而搏杀。

尽管在第一波奇袭中受到了巨大损失,但迪特尔麾下的兵团毕竟是共和国最为精锐的部队,很快稳住了阵脚。第4团和第5团继续扼守正面,第2团在东,第3团在西,组成了近似于三角形的阵势,奋力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敌军。

一般说来,攻击者如果没能在守军阵线稳定下来之前就将其击溃,攻击行动就将变得无比艰难。这一铁律在新西斯塔战役中已经得到了多次证实,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面对着实力虽然大大削弱,却依旧保持着连贯战线的共和国军,帝国一方居然久攻不入,不得不将最后的预备队也调了上来。

由四个步兵团和一个骑兵团组成的帝国第15师,在帝国第二皇子,杜斯提尔公爵特雷西·古斯塔夫的亲自监督下进入了战场。这个师的作战兵力有七千五百人,不论是从数量还是兵员的训练水平上看,都只是二三流的部队。然而对原本就算不上精锐的特雷西部而言,这已经是最后的底牌了。

“没想到居然会打得如此之艰难……”

耳边回响的是响彻天地的喊杀声,特雷西喃喃着闭上了眼睛。为了分派兵力和制定计划,这两天来他几乎是不眠不休,体力上已经到达了极限。然而即便如此,原以为是囊中之物的胜利果实却还高高挂在枝头。尽管已经在微微颤动,却还没有立刻掉下来的意思。

“殿下请宽心,‘那些暴民’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殿下的将士如此神武,日落之前必定能将其全部剿灭。到那个时候,空无一人的新西斯塔要塞不还是手到擒来吗?”

受施佩公爵派遣而来的布列尼特使塞西曼·法罗如是说道。然而在这种奉承的话语之后,法罗也并没能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于是特雷西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在对敌军作战计划了如指掌的情况下,集中两倍兵力优势打一场防守反击都如此吃力,就算胜利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光彩。与那个叱咤七海的家伙相比,实在是犹如云泥之别呵……

特雷西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幼弟。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帝国的三皇子。不过,虽然只是位居末席的第三皇子,但他的风采早已经盖过了两位兄长——都是拜布达海一战所赐。那些一辈子都只能生活在帝国的最底层,习惯于被力量驱使和奴役的民众们,必然会对光辉的胜利者产生敬畏吧!

这么说来,自己已经注定无法获得如亚希那样夺目的成就了吧。就眼下而言,原本多达八万的军队在连日激战之后,数量已经锐减到原先的一半。如果把攻陷要塞所需要的代价一起计算进去的话,这支部队就不存在任何值得一提的力量了。

那样的话,就算是夺取了渡口不是也毫无意义吗?虽然通往共和国腹地的道路就此被打开了,但自己又哪里还有继续攻击的兵力?扩大战果的任务,必定会落到其他部队的肩上吧!

那么自己岂不是给旁人做了嫁衣?如果负责攻击的是阿金考特的话倒也罢了,万一是亚希……亚希领兵的话,以他这常胜不败的声望和夺城陷地的功劳,未来的皇位还逃得出他的掌心吗?

那么……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特雷西原本并不是醉心于权力的人,一方面由于帝国千百年来长子即位的传统,一方面也因为对长兄阿金考特的尊敬和畏惧,他并不多么在乎皇位的归属。然而自从开战以来,幼弟亚希的声望急剧增长,隐隐然有压倒阿金考特的迹象,而自己也开始从行政职务转而向军队发展,开始指挥数以万计的大军。不知不觉之中,皇位归属权的答案似乎变得不再唯一。而随着战局开始向有利于帝国的方向发展,这种想法也越来越强烈。

阿金考特有强大的军队作为支撑,亚希的名望在三弟兄中无与伦比。那么自己呢?自己有什么值得依靠的东西吗?难道说……难道……

连日交战的困意就在这时席卷了全身。特雷西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属下离开,自己却靠在了黄檀木的椅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特雷西似乎望见了光。炽烈的,刺目的,如同瀑布一般席卷而下的阳光,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横扫千军,黑暗就这样被驱逐殆尽。然而在这无边无际的光明之中,他却没办法看清任何东西。眼前虽然一望无际,但却空无一物。

他随后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就是自己么?穿着与自己的身材不太相称的黑色军服,头发有些长了,末端似乎略显散乱。特雷西·古斯塔夫……他忽然笑了起来。就算只是从外表上讲,自己也远不及器宇轩昂的阿金考特或是飘逸俊朗的亚希。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平凡的官员呵……

就让自己沉寂在这一片光芒中吧。那如同母亲怀抱一般的温暖。辽阔的,动人的……

殿下!殿下!”

慌乱而胆怯的声音在远方响起。于是眼前的光蓦然碎裂了,裂成千万片如同珠玉一般的碎屑。神智在一瞬间回到了现实。特雷西猛然站起身来,头脑由于血气的上涌而感到一阵晕眩。等到视线回归清晰之后,眼前出现的是自己麾下的参谋长。“兰科特?”他心里隐约涌起某种不祥的预感。“这是怎么回事。”

“北方……北方出现了一支军队!”

 

5

远离佩斯角近百里的海面上,帝国少将安卡诺·鲁迪向北逃亡的脚步仍然没有停下。此刻还跟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巡航舰“杏”“桃”“栗”“菊”“松”五舰而已。其余的军舰都在惨烈的交战中被共和国军或俘虏或击沉。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量去拯救那些陷入重围的部下了。

望着早已在身后远去了的战场,鲁迪只觉心如刀割。紧紧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

在前一天的交战之中,他费尽全力才击退了叙拉古舰队发起的攻击,护送着受伤的“山莓”等舰向北缓缓退却。在将敌舰队远远抛在身后的同时,也给对手造成了极大的杀伤。虽然不能算大获全胜,但至少也算是获得了战术上的胜利。

然而,就在危机似乎已经过去的时候,还没等满身硝烟的战士们有放松的机会,北方海域却似乎出现了帆影。紧随而至的是东面,西面……无数隐隐绰绰的痕迹,仿佛有千军万马。

“是皇子殿下派来援军了吗?”

茉莉”号的舰长桑古拉中校喃喃自语着,亲自登上了桅杆向远方眺望。然而随着远处舰队的逐渐逼近,回答他的却是一阵猛烈的炮击。一发实心弹正好击中了“茉莉”号的桅杆,碎片在一瞬间便割破了桑古拉的颈动脉,鲜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连同他那片刻前还鲜活的生命。

“敌袭!敌袭!”

纷乱的喊声顿时响彻全舰,正在舱内休息的鲁迪少将蓦然惊醒过来,只见四周尽是共和国军飘扬着的天秤旗。自己的舰队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这些军舰正是应叙拉古召唤所赶到的共和国海军主力,包括全部的第三、第六舰队,以及第五舰队的部分兵力。叙拉古本人的第四舰队也正在竭力赶来。战舰总数接近六十艘,另外还有二十五艘轻型纵火船和十八艘武装商船,其实力完全凌驾于帝国军之上!

可以说这是自从开战以来,共和国首次在兵力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

借着叙拉古舰队奋战的时机,这支庞大的舰队已然前进到了有利阵位,几乎封死了帝国军所有行动的方向。对于处于撤退态势的鲁迪来说,要想回到勒日,就必须强行突破共和国大军所布下的阵势,并消除其继续追击的威胁——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中,共和国军各舰队表现出了惊人的协调性。黑森所率领的第三舰队从西南方,华伦率军从东南方出击,两者之间形成大约六十度的夹角,从而组成了几乎完美的交叉火力,叙拉古的战列舰则从后方尾随而至。处于陷阱之中的鲁迪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艘又一艘军舰被击沉。等到最后勉强达成突破的时候,整个舰队已经只剩下了六艘巡航舰,水兵也伤亡枕藉,几乎可以算是全军覆没了。

大获全胜的共和国舰队没有选择继续追击。一方面是因为对可能到来的,帝国军主力舰队的畏惧,一方面也是出于对陆上战局的担忧,因此在捕获了几艘帝国军伤舰之后,各部便全速向南脱离了战场。就在这时,陆上战况也随着普莱特少将的通讯鸽被传到了舰队之中。全线战败的消息如惊雷一般落在海军将士们的心头,方才胜利的喜悦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虽然平素对陆军总是充满了鄙夷之情,但提督们心里还是明白,陆军的力量对这个国家的存亡是不可或缺的。一旦陆军崩溃,那么不论在海上取得怎样傲人的成果都无济于事。反过来说,纵然帝国海军被打得一艘船不剩,但只要在陆地上长驱直入攻破特斯丹朗,那么这场战争也就结束了,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亡国的命运。

被这一事态所震惊的共和国军官们,纷纷聚集到“德鲁伊特”号上进行商谈。黑森,华伦,叙拉古……几乎所有握有重兵的海军提督都云集于此。在这远离军部的前线,这些人的决策,实际上就决定着共和国海军的前程。

 由于意识到责任的重大,几位提督一开始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会议就在这样一种令人尴尬的气氛中进行着。与此同时,舰队也不断收到普莱特发来的最新情报。显然战局正在向愈来愈不利的状况发展。而加拉茨少将全军覆没的消息,更是令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看来只能撤退了。包括黑森少将在内,绝大多数军官都这么暗自想道。乘着帝国海军被打退的机会,全军退回到兰妮河流域,用炮火支援要塞防御——甚至直接退到特斯丹朗也是可以考虑的。

虽然大都抱了这样的念头,但不论是各舰的舰长还是舰队提督,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将其化为言辞。

打破这一片死寂的,是一位有着浅茶发色的年轻军官,以及他看似天马行空的计划。

 

6

总而言之,下官的方案就是这样。尽管有些冒险,但在军情紧急的当下,下官认为别无其他策略可行。”

当华伦·泰勒提出自己的作战计划之时,整个舱室一片哗然。这实在是太过冒险而违背常理的行动——除了留下最低限度的船员之外,其余水手全部上岸作为步兵使用,组成一支出乎双方意料之外的陆战兵团,通过袭击侧翼的方式突袭敌军,从而解救被困的共和国第2师,以消除帝国军一举攻入新西斯塔要塞的可能性。

这样的提案迅速在人群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将海军作为步兵使用……就算是由佩斯角海战的胜利者说来也显得太耸人听闻。以至于最初的十分钟里,除了威廉、芝许等少数几名部属之外,几乎没人敢对此表示赞同。

 “水手们都是没经过陆战训练的,仓促派到前线能有多少战斗力?这种行动也太冒险了!”

培养一个良好的水手,比起训练一名步兵来要昂贵得太多了!难道要让这些珍贵的人才为了拯救目中无人的陆军而白白损失掉吗?”

舰队一旦失去战力,我们还能用什么东西去抵抗强大的帝国海军?整个共和国的海运都会被切断的!”

诸如此类的反对意见接连不断,到后来就连一些隶属于第六舰队的军官也开始不住摇头。华伦一时之间几乎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各位!”他竭力抬高自己的声音。“想一想我们身后的共和国!如果要塞被突破的话,这个国家还能剩下多少能够抵挡外敌的资本?如果国家覆灭的话,我们海军的存亡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一片议论声中。望着举棋不定的同僚们,茶发的少年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与愤慨。他蓦然推开身边簇拥着的人群,跳到海图桌上,手腕一翻,一把短剑猛然插入桌面发出沉闷的钝响。军官们不由一震,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各位请好好想一想!”尽管舱室里已经开始恢复寂静,华伦却还是如同用尽全力一般,声嘶力竭地喊道。窄小的船舱之中,他的头发紧紧贴着顶板,悬挂在一旁的油灯微微摇晃着,映出了他因为迫切而略显扭曲的面容。

“陆军已经没有任何预备队了,而前线还在持续崩溃中。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能够将他们从毁灭中拯救出来?”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每一个人。“这种行动当然冒险,但我们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还是说,各位宁可在特斯丹朗的海港里等待敌人兵临城下,也不愿意在此时此刻放手一搏?”

如果是那样的话……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也要上岸去为了这个国家殊死战斗!”

说得好!”

然而在这一场演说结束之时,首先鼓起掌来的却是黑森少将。华伦有些惊愕地望向这位向来与自己不睦的前辈,而黑森却不去看他,只是站起身来,迎着部下和同僚们同样惊异的眼神。“我可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国家灭亡。如果有第二条路可走的话,且不论胜算有多么渺茫——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

“少将阁下。”华伦的眼眶几乎有些湿润了。然而黑森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泰勒中校,我认同的并不是你这个人,而是这份提案。”他冷冷地说道。“在我眼里,你依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千万不要以为一两场胜仗就能成为名将了,请你谨记。”

都这个时候了,这家伙还摆什么前辈的架子……”威廉在心里喃喃着,右手在袖子底下握成了拳头。一旁的芝许猜到他的想法,于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各位舰长请立刻回到军舰上去,集结人员组成陆战队听候调遣。”黑森的声音里有着某种不可违抗的威严,与平日里那个为人圆滑的官僚提督简直大相径庭。作为共和国目前最强大舰队的指挥官,又有着少将军衔的他隐隐然已经是这一群军官的首脑。随着命令的下达,第三舰队的部下们纷纷躬身离开,而第六舰队的威廉、芝许、伊菲等军官也在得到华伦首肯之后,离开会议前去准备。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叙拉古少将心里虽然还不可避免地有着质疑,但最终也只能点了点头。

随着舰长们的纷纷离开,会议室重新回归到一片寂静之中。华伦望了一眼独自站立着的黑森,沉默着敬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去。黑森虽然一言不发,但在眼角余光里望见那位茶发蓝衣的少年,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出来支持华伦的提案。这个天马行空到有些乱来的计划,根本不该出自一名海军军官之口。如果是平常的自己的话,一定会力排众议返回特斯丹朗的吧!第六舰队如果想独自行动的话就让他们去好了,等到他们与那些愚蠢的陆军部队一同覆灭之时,自己的第三舰队就是整个共和国最为强大的力量了。而下一任的军务部长之职,定然也非自己莫属。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这种选择几乎令自己感到吃惊。

 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个叫做“责任感”的东西吗?他不由笑了出来。明明自己从来都是丝毫不在乎这个国家的。从某种角度上讲,共和国也好,民主主义也好,都只是自己实现理想的途径而已,真正为了这些信仰而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实在愚蠢——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当国家濒临覆灭的危机之时,心里的某一个部分,却忽然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辉。灵魂就这样屈服在光芒之中,做出了令自己意想不到的举动。

说不定……自己也是爱这个国家的吧。

“泰勒中校。”

黑森忽然转过身来,在华伦的背影消失之前喊道。

在攻击开始之前——请你为这次行动制定个代号罢。”

“少将阁下……”华伦微微一怔。而在他回答之前,黑森却抬起头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碧水蓝天……青碧是海军的颜色。这次行动就叫做‘碧色’吧。”

 

7

在军界曾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认为当战争进行到最后阶段的时候,胜败关键取决于双方预备兵力的多寡,也就是“谁能够投入最后一个营谁就能获胜。”这自然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但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人力资源和动员能力上掌握优势才行。毕竟部队不是能够被凭空变出来的东西,统帅们虽然都希望这最后的一个营属于自己,但往往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然而在帝国历五二六年六月的血战之中,共和国军却在己方即将溃灭的前夕,出人意料地投入了强大的新锐兵团。这支部队的出现令战场态势瞬间得以改变。久战兵疲的帝国军已经没有能够使用的预备队,以至于局部失利迅速演变为失败,随即不可逆转地席卷到了整条战线。

操帆手,舵手,杂务员和炮手,组成了一支杂乱却坚定的力量。驾驶着舢板和小船靠岸之后,迅速以军舰为单位进行集合。紧急的军情并没给他们留下多少准备的时间,以至于他们投入战斗的时候既没有可靠的战术编组,也缺乏有效的武器和装备。与其说是一支军队,倒更像是一批毫无组织的暴民。

在华伦·泰勒的亲自率领之下,来自第五、第六两个舰队的三千余人在狂呼酣战中扑向了帝国军15师的防线。这个师隶属于特雷西皇子的第5军团,此刻正在由北向南攻击陷入重围的共和国第2师。华伦的攻击矛头正好指向他们位于后方的师指挥部。在这个被认为绝对安全的后方,帝国军不但没有任何预备队,就连警备兵力也只有区区一个中队而已。

“怎么回事……这些家伙……”

没有人能够想到,全副武装的敌兵居然会从大海的方向忽然出现。因为这一变故而惊呆了帝国军师长甚至都没来得及下令撤退,自己的指挥部就被华伦军淹没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过后,第15师的中枢被完全摧毁,而前线的战斗部队则因为失去指挥和受到夹击而变得不知所措。在共和国军逐渐逼近的压力下,已经有部分士兵自行逃亡了。

前进!前进!”海军官兵们高声怒号着,汇成一道钢铁的洪流。他们并没有经过陆战训练,因此也不存在队形之类的概念。但这种散兵线反而加快了他们前进的速度。这简直是一支没有章法的部队。最前面的千余人拿着各种形态各异的火器,步枪,散弹枪,猎枪……以及水手所惯用的燧发手枪。而后面则跟着数量更多的,如同原始人一般手持刀剑和手斧的战士!这些人并不畏惧迎面而来的子弹,也不浪费时间停下脚步射击,只是如同惯性一般保持着冲锋的态势,其气势令士气低落的帝国军目瞪口呆!

两军的队列很快便相撞到了一起。帝国军毫无组织的射击并没能阻挡住进攻者的脚步,于是一场肉搏随之爆发。最先进入战斗的是肖德文率领的陆战分队。这些人虽然隶属海军,但战斗意志和作战技巧却远远胜过一般的帝国军士兵。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肖德文就用战斧将两名帝国军砍倒在地。这些肉搏战的失败者甚至没有还手的机会,就随着兵器的寒光魂归天国。

多来几个送死的家伙吧!”肖德文放声大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因此放松。五分钟之内,最前端的一个帝国军中队就死伤了七十余人。

“死神……死神……”

一名经历过西奈镇血战的士兵自顾自地喃喃着,忽然丢掉了手中的步枪,发狂一般地往后逃去。那个一手军刀,一手利斧的勇将令他回想起当初那个金发的死神,在死神的脚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战友的尸体。然而当初的敌人虽然强大,却是被锁在囚牢之中的困兽,不论多么勇悍也终有力竭的一天。可此刻身为困兽的却是自己——不,自己充其量只能算是蝼蚁吧?就算竭尽全力,又怎么能与这样无惧死亡的勇士对抗?

是援军!全军突击,将敌人打回去!”

困守在包围圈中的迪特尔少将望见远方的情形,当即向部下们发出了振奋人心的命令。就在这时黑森所率领的第三舰队也抵达了战场,从而在士气和数量上都彻底压倒了对手。北翼的帝国军终于抵挡不住这样强大的攻势,在付出千余人死伤的代价之后开始向后退却。包围圈终于被打破了。

是哪支部队前来救援?我迪特尔感激不尽!”

从绝境中脱困的迪特尔快步走向这支神秘的援军,满是尘土的脸上是按耐不住的狂喜。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无数衣着杂乱的战士。有些穿着海军的蓝白色军装,有些则是水手打扮,还有的人干脆脱掉了肮脏不堪的上衣,赤膊在敌军中央挥刀砍杀。这样的景象,令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些家伙……难道是海军吗?百余年来一直与陆军明争暗斗,互相推诿的海军,居然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了战场之上……居然拯救了自己?

然后他看到了从人群中大踏步走出来的少年军官。那一头浅茶色的短发顿时令他想起当初还在特斯丹朗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沿着街道缓缓前进着,海军上将的灵柩漆黑无光。茶发的少年站在讲台之上,用稚嫩的声音向所有人喊出“逃生既已无望,与其四散溃逃任人宰杀,何不奋力死战,以成不世之功?”这样气势磅礴的句子,令站在一旁的他不由心生感怀。

何不奋力死战,以成不世之功……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他直到这时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对于那个如神兵天降般出现的少年军官,他除了感激之外,不由又多了三分敬佩。

万军之中,遍体鳞伤的陆军少将与浑身浴血的海军提督就这样相会了。满是血污的手有力地握在一起,背后是无数因为死里逃生而欢欣鼓舞的共和国官兵。

这大约算是历史性的一刻。

“少将阁下,请迅速将防线向两端延伸出去防止敌人反扑,我部去对付内线。”

短暂的会晤之后,华伦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山。“黑森少将的部队已经向东开始迂回了,我们的行动也必须加快,不能让敌人有机会逃走。。”

“中校阁下……难道还准备继续战斗下去吗?”迪特尔的声音有些惊异。

“没错!”华伦望向眼前这位向来以激进著称的少将。“还有大量敌军在围攻石山阵地,在失去了北翼的支撑之后,他们实际上已经陷入了我军的半包围之中,再加一把劲的话,我们就可以反过来歼灭他们!”

“阁下是说……”

不错。”华伦点了点头。“胜负犹未可知。”

他敬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去,成千上万的海军官兵紧随其后。望着那无数涌动的刀剑寒光,迪特尔不由喃喃。

说不定……能赢呢。”

他忽然大笑起来。

 

8

全军后退,放弃对敌军阵地的攻略!”

就在共和国海军怒吼着进行冲锋的时候,帝国军营地中却是一片慌乱的景象。面对以惊人的速度逆转的战局,身心俱疲的特雷西终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皇子殿下!战斗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怎么能够轻言撤退?如果投入预备队的话……”

在听到特雷西所下达的命令之后,一旁的法罗下意识地喊了出来。战局的变化不仅出乎他的预料,也远远超出了施佩公爵所作的指示。这令他在惊愕之中也感觉到了潜伏着的危机。如果在此地撤退的话……帝国军不就等于战败了?

“预备队?”然而听到这些话的特雷西反而笑起来了。“中尉阁下难道有那种凭空变出部队来的奇妙能力吗?一个军团……不,哪怕只有一个师也行,只要阁下拿得出来,我军不但不会撤退,还将立刻投入反攻。”

殿下……”

够了!”于是特雷西愤怒地一摆手。“阁下的使命早已完成,我也只是出于礼节才容许阁下滞留至今。但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阁下也该回国去了吧?”他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参谋长兰科特。“调一个骑兵小队护送中尉离开,务必要让中尉平安归国。”

自己明明是被强行软禁起来的。法罗不无愤慨地想道,但目前的局势令他没有闲暇再去顾及这样的小事。帝国军一旦撤退的话,战役自然也将随之结束。虽然自己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了,但野心勃勃的中尉并不愿意就此停歇——他希望能做得更多。

“将这份共和国军的战役计划交给帝国皇子。如果可能的话,让这场仗尽可能长地延续下去……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那还是五月份的时候,刚下达了任务的施佩公爵如是问道。法罗心里虽然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摇了摇头。“属下不知,请公爵大人指示。”

“哦?”公爵抬起头来,饶有意味地打量着他。“当真一点想法都没有么?”

属下无能。”

那种仿佛透视一切的语调,令法罗感到不适。

“势均力敌的双方会厮杀到最后一刻,而我们就是调整战争天平的人。要是一边重了的话……只要在另一边放上相同的砝码不就够了吗?”

黑衣的老者略带暧昧地笑了起来,但笑声却与他的话语一般低沉,令人不由心生寒意。

他之所以将费了大力气得来的情报拱手相让,所为的并非是共和国的败北,亦非向帝国摇尾示好——他是希望两军就这样长久地交战下去,拼得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布列尼就可以从中渔利了。

但是……就算帝国与共和国都筋疲力尽了,公爵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呢?是打算以第三方的身份介入战局,从而一举将两国都消灭掉吗?

布列尼朝野之中,抱有这种想法的贵族原本并不在少数,但在施佩公爵身上却完全说不通。且不论决定参战与否的是阿尔托莉雅女王而非公爵本人。就算布列尼真的加入战局,年迈的公爵也不可能再亲自上阵了,那么立下功绩,封疆裂土的只能是其他青年贵族。这么一来公爵的权势反而会被削弱,到头来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然而,心里虽然有着这般那般的疑问,法罗的声音还是没有任何的犹疑。

 “是……属下明白了。”

作为一名属下,是没有资格多过问什么的。他能够做的只是服从命令。

至少在眼下是这样。

在走出帝国军指挥所的时候,法罗听到了身后隐约传来的声音。

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所有部队立刻放弃对石山和帕格雷诺岭的攻略,退回到西奈一线!兰科特,我要你亲自指挥后卫部队,绝对不能出任何的岔子!”

那是特雷西还在向部下咆哮着,看来撤退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了。法罗不禁摇了摇头。在时机不妙的时候果断撤退,在眼下固然是一种谨慎而无可厚非的做法,但就全局而言却未必有益。战争是需要大胆冒险的,譬如共和国方面这次所进行的反击,虽然显得有些鲁莽愚蠢,却也不失为一次相当可敬的尝试。

这位高贵的皇子,杜斯提尔省的公爵大人……从某些方面来讲,或许还不如自己吧。他不无愉快地想道。成为一位统帅所需要的判断力、才华和意志,在他身上都没能得到卓越体现,跟两位同胞兄弟更是相差甚远。这位特雷西皇子所具有的,大概只有傲人的皇室血统,以及相对不弱的军队了吧!

想到这里,法罗心中忽然一动。是的……血统和军队……这不就已经够了吗?

在离开布列尼之前,他曾经在施佩公爵手下担任了一年多的侍从。但这位无欲无求的老贵族似乎并没有将他的存在当一回事,以至于一年多的时光以来,雄心勃勃的法罗中尉毫无表现自己的机会。这次的任务虽然算是一个极好的,成为公爵心腹的契机,但自己完成得也只是中规中矩,公爵想必是不会满意的。而失去了这次机会之后,要想再获得公爵的青睐恐怕也就不容易了。更何况,施佩公爵权势虽大,但毕竟也只是阿尔托莉雅女王陛下的一名臣子而已,又怎么能跟手握兵权的帝国二皇子相比?

尽管特雷西迄今为止对自己的印象似乎不佳,但自己能好好表现的话,这位皇子说不定能成为比公爵更好的栖巢,而展现在眼前的则是一副更为壮阔的图画:布列尼有逐鹿大陆的心愿,难道帝国就不能吞并布列尼?百万大军的铁蹄之下,就算是汪洋大海也会被填平吧!

当然,在这一蓝图得以实现之前,不论是谁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对帝国人来说,首要的事务自然是处理眼前的败局。

随着特雷西的指示,帝国军开始在全战线进行撤退。华伦所部的突然袭击着实令他们感到惊慌——就在这个己方早就竭尽了全力的时刻,共和国军居然还能够拿出上万的突击部队,这该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实!

既然对手还握有没来得及打出的底牌,那么,己方的攻击行动自然是危机四伏的罢!

在这种想法的引导之下,帝国军开始放弃现有的阵地逐渐后退。然而不论是在最前线战斗的克拉瓦约将军,还是坐镇后方的特雷西本人——并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些突然杀出的敌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作战部队。他们看到的只是共和国军再度反击的可能性,以及大军退路被切断的危险。身心俱疲的帝国皇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总兵力上仍占有优势,如果进行合理的调配与反击的话,击退对手这最后的一波攻势并非不可能。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这一选择,自然就决定了战场上十余万人的命运——是载着荣誉衣锦还乡,还是倒在异国的土地之上,成为路边惨白的枯骨。

无论如何,那都是各人的宿命。

帝国军的进攻狂潮随着特雷西的指令而停滞下来,随即演变成了不可遏制的溃退。对共和国军坚固的阵地久攻不下的帝国军官兵们,由于那“敌人突然出现”的消息而变得惊慌失措,到最后连带队的军官都动摇了。他们纷纷放弃了大炮和辎重,乱哄哄地涌上原本就狭窄的道路,甚至有不少人在混乱中被溃兵踩踏而死。所有人都担心被切断退路,所有人都害怕和西奈镇里的那些游魂一样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尤其是那些参与了西奈镇攻防的士兵。

包抄,合围,总攻……这一系列的行动贯穿于整个新西斯塔战役之中。而随着帝国军的全面退却,原本被围困的共和国第2师反而成为了阻挡帝国军后撤的钉子,再加上海军部队舍生忘死的冲击,以至于相当一部分帝国军被拦在了共和国军阵地之中,尤其是那些负责攻击石山的部队,虽然在数量上还有一万余人之多,但战败的阴云早已覆盖了每个人的心头,再加上共和国军的快速冲击,战局的未来早已不判自明。

在这场战斗中,水兵们以肉搏为主的攻击方式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这种战法在面对拥有稳固阵线的敌军时固然会遭到沉重打击,但用来对付惊慌失措的败兵却绰绰有余——再没有什么灾难会比咫尺之外飞旋的断肢残臂更能击溃一个人的心灵了。

 “这真是令人惊讶。”

石山指挥所中,一直坚持指挥战斗的巴伐利亚中将在讶异中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似乎难以置信地喃喃着。

与仓皇退却的巴尔克上将不同,身为总参谋长的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就算帝国军突然杀到自己面前,他也可以微笑着坦然接受。然而战局在顷刻之间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却令这位中将着实瞠目结舌。

目之所及,但见无数血与火交织的光影。一面被弹孔和硝烟所覆盖的共和国天秤旗在眼前自由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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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光拂晓

1

随着帝国军的全面溃退,战争开始以来双方规模最大的一次交锋就这样拉下了帷幕,作为代价的则是数以万计士兵的亡魂。重重叠叠的尸体覆满了新西斯塔平原那广袤的土地。从风景如画的兰妮河一直到帕格雷诺岭,再到已然化为焦土的西奈小镇,随处可闻死尸的腐烂与焦臭味道,而这种气味又引来了成千上万色彩昏暗的乌鸦。共和国战士们虽然动用了刺刀和枪弹,但还是不能阻止它们吞吃战友的躯体。

经此一役,几个月来始终威胁着新西斯塔要塞的帝国军部队终于被驱逐,共和国也随之收复了兰妮河以西的各个据点与村落。然而这种“收复”只不过是象征性的而已。再遭受了如此惨重的伤亡之后,共和国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用来守备这些地带,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在西奈镇和帕格雷诺岭各安置了一个小型哨所,用以监视帝国方面的动向罢了。

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胜利,共和国方面丧失了大批训练有素的士兵和优秀而不可替代的军官。在算上海军的伤亡之后,共和国军一共有九千八百余人战死,一万三千人负伤——其中有近千人随后因伤重不治而死。除此之外还有数百人被俘,伤亡几乎达到参战总兵力的四成。这是相当惊人的一个数字。而在战斗较为激烈的地段,这个比例还要比平均值高得多。譬如第8师的一些中队甚至全员战死。

除此之外,第3师的指挥官阿拉德少将在防御战的最后阶段中,被一发流弹击穿头部而壮烈牺牲。第6师的福柯沙尼则被弹片打瞎了一只眼睛。海军方面有五位舰长战死,就连参战不过区区几个小时的华伦都受了好几处刀伤。

所幸的是,前方偶尔也会传来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负责清扫战场的共和国军战士们,在安葬死去同伴的过程之中,出人意料地在尸体中发现了失去知觉的加拉茨少将,这位有着一头如太阳般夺目的金发,被敌人敬畏地称为“金发死神”的共和国名将在西奈镇一役中竭力死战,最终因伤势过重而昏迷过去。这一战是如此的惨烈,以至于两军战死者的躯体很快堆成了小丘,居然将加拉茨的身躯掩盖了起来。而帝国军方面由于接连不断的战事而未能腾出手来清理战场,以至于没能发现这位勇将居然还有着呼吸。

加拉茨少将生还的消息很快使共和国军上下雀跃起来。尽管少将的右手在战斗中受伤致残,再也不能像原先一样施展精妙的刀术,但能活下来毕竟比什么都强。对军部来说,他们也太需要像加拉茨这样作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了——尤其是在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临阵脱逃之后,军部的士气和形象已然一落千丈。

“我们不需要一个懦夫来指挥军队!”

由于自己那不光彩的行为,巴尔克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失去了人心,不光是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普通官兵,就连他在军部的同僚和旧部也纷纷传来了斥责的声音。而一些平素就对巴尔克的政策有所不满的官员们,更是将对方这一行径当做绝佳的抨击借口,主张更换军队统帅。尽管命令还没有正式下达,但这位总司令的离职似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无独有偶,帝国军一方也正面临着“换将”的风波。特雷西在犹豫良久之后,最终还是忍痛撤销了克拉瓦约将军的军团长职务,取而代之的是原第5军团参谋长兰科特少将。其实从军事的角度来讲,克拉瓦约的指挥与表现并没有多少可以指责的地方,对他的处罚更大程度上是出于政治需要。毕竟在这一场惨败之后,总是需要一只替罪羊的。

严重减员的第2军团在特雷西的亲自率领之下一路后撤,直到抵达距离兰妮八十公里的顿卡斯特要塞才停下来休整。这支原本完整而强大的军队此时仅剩一万五千人,大部分师团级的军官非死即伤。其战斗力已经萎缩到了令人担忧的程度。而特雷西直属的第5军团同样遭受了近半的损失,粗略估算下来,帝国军总共丧失了四万左右的陆军和约五千名海军官兵。与战死者一同被抛弃的还有四百门大炮与鲁迪分舰队几乎全部的船只。全军上下不由士气涣散。

望着垂头丧气的部下们,特雷西只感到悲从中来,蓦然手里用力,将法罗交给他的情报撕成万千碎片。

失败了……虽然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和血汗,但终于还是折戟沉沙。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再有证明自己的机会呢?

“可恶……”

帝国的二皇子喃喃自语着,露出了前所未见的冷锐眼神。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各地的战报如雪花般向他飞来。

首先是阿金考特在勒日方向失利的消息。这位号称“苏达之狼”的勇将在六月初的时候完成了部队的集结工作,随即在皇帝的催促之下,亲自率兵对勒日要塞发起了新一波的攻势。然而此时的共和国军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阿金考特的攻击准备也因为时间因素而显得不足,面对着勒日坚固而完善的要塞体系,阿金考特的数次强攻都化作了死亡的哀歌,最终只能被迫放弃了进攻。

无独有偶,几乎在同一时刻,南部边境也遭受了败绩。驻守在该处的帝国第8军团奉命越过边境处的荒漠地带,向共和国南方发起奇袭。但这一进攻最终在险恶的地理条件和共和国边防军的抵抗下被粉碎。大约一千名帝国军士兵战死或被俘,更多的人则消失在茫茫荒漠之中,成为了被黄沙吞没的祭品。

再加上特雷西在中部战线的失败,帝国军可谓噩耗连连。

唯一值得一提的胜利,来自于遥远的唐克坦半岛。由于兵力给养都面临着消耗殆尽的边缘,被围困在勒日要塞中的守军决定冒险突围向首都求援。此时恰逢帝国军陆上攻势受挫的大好时机,守军组织起了所有尚能开动的战舰,在一名海军上校的率领下向港外全力突围。

为了从这地狱般的绝境中逃离出去,每个共和国水兵都拼尽了全力。

作为帝国海军的主帅,时任夏洛特公爵的亚希皇子并没有选择强行阻截这些敌人。他虽然年轻,但却有着名帅宿将也未必具有的沉着与耐心,绝不愿意在没有必要的地方浪费兵力。是的,以帝国海军在实力上的绝对优势,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些残兵打退回去——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些不顾性命的敌人面前,又会有多少将士的鲜血白流?

处于这样的考虑,亚希刻意放宽了自己的战线。帝国军各舰都只是象征性地打了几炮,就放突围者们过去了。然而,就在共和国军为这“胜利”而感到庆幸的时候,帝国军的巡航舰队却又从后方追了上来。他们并没有一窝蜂地展开突击,而是尾随在共和国军阵列的后方,将炮火全部集中在对手的后卫上。一旦有共和国军舰被击伤掉队,这些战舰就立刻猛扑而上,犹如野兽般撕咬起自己的猎物。

——好似饥饿的野狼,始终将贪婪而凶恶的目光投向兽群中的最弱小者。

通过这样的战术,共和国的军舰一艘一艘落入到帝国军掌心之中,而幸存者则完全失去了背水一战的勇气,既没有调转船头去拯救那些掉队的友军,也没能集结起来殊死一搏,只是出于本能地继续向前狂奔。然而对于那些因为连番苦战而残破不堪的军舰而言,要想逃出帝国军的追踪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只不过两天工夫,出击的共和国军便全部覆灭,总计多达十五艘的战列舰和巡航舰成为了海底残骸。年轻的帝国皇子亚希·古斯塔夫又一次以自己令人惊叹的战术表现和指挥艺术,惊艳了这场战争的舞台。

而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是,在千里之外的帝都帕里斯,一些人一些事正因为他的表现而悄然变化着。先是从心理上氤氲出模糊的雾气,随即拍打起行动的水花,最终或许会引起席卷整个国家的浪潮。

就好像天平会因为一丝一毫的分量而向某一方倾斜一样,亚希所取得的胜利虽然算不上惊天动地,但却足以打破目前保持了许久的均势。

——并非在这场战争之中,而是在西岚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的内部。

 

2

入夜的时候,帝都帕里斯刮起了温暖的东风。和煦的暖意一路越过青墙白瓦,最终止步于森夏宫的萧墙之外。然而即便如此,清寂冷漠的深宫内还是多了几分生气。樱树在风中摇摆着,将整个宫殿染成一片粉白。

乘着夕阳将落未落之际,佩儿·古斯塔夫披着晶莹的轻纱,独自站在东宫高达五层的天台之上,俯视脚下灯火渐明的城市。

纯白的衣衫和金色的长发,犹如神话中初生的女神。

“公主殿下,您听说了吗?三皇子殿下他又打胜仗了!”

一个活泼而轻快的声音,蓦然穿过了重重宫廊传来。于是白衣的少女不由微微一笑。 “小梨。”她优雅地转过身去。“你还真是只报喜鸟呢。”

“怎么嘛……听到如此令人振奋的消息,殿下您就是这样的反应吗?”从宫外匆匆赶来的英泽梨似乎有微微的沮丧。“我还以为您会更激动一些呢。”

因为……哥哥打胜仗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如果您非要这么说的话……”英泽梨小声嘟哝了一句。然而看到佩儿那暖若阳春的笑容,她的话说到一半却不由自主地改了口。

公主殿下……和三皇子殿下的感情真是好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英泽梨蓦然想起了那流传在深宫内外的,关于这一对兄妹之间不伦情事的传言,于是她顺着公主的话语,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三皇子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她的这一问并没有任何窥探的意思,纯粹只是出自好奇而已。

“哥哥吗?”毫无心机的佩儿并没有领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哥哥他……就是哥哥啊。”

我的,独一无二的哥哥。”

依偎着大理石的栏杆,金发的少女微微歪着头,似乎是在回忆那一段往事

“我和哥哥,从小就是一起在这东宫里长大的。”眼角的余光眺望着庭院,佩儿的神色似乎也有些游离起来。“大皇兄和二皇兄都在我出生之前就去各自的属地了,母后早逝,父皇又终日忙碌于政事,如果没有哥哥的话……我就真的是独自一人了。”

要是我早几年入宫的话,就能陪殿下一起玩了呢。”

没错呢。”佩儿嫣然一笑。“不过,虽然只有哥哥一个人,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女白皙的面庞不知何时泛起了绯红。她浅浅地笑着,白衣轻纱在风中曼妙地舞动,依稀间蓝天绿地都仿佛被她渲染成了一片纯白。

那样的容颜,令同为女性的英泽梨也不由为之失神。

名花美人……自古以来人们就有用鲜花指代少女的习惯。那么,如果非要用花来比喻的话,佩儿公主一定就是那粉白的樱花吧?明艳而不失纯净,微风起处便能与天地同色。那是一种宁静的美,虽不如蔷薇那般缤纷绚烂,但却足以令人心醉神夺。

 “作为帝国的公主,我身边从小就围着许许多多的侍女和女官,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遵循规矩和礼节,就连寝宫也不能轻易离开。我虽然不能跟父皇抱怨,但……但那样的日子,确实是没什么乐趣呢。”

那个时候,哥哥总是偷偷跑到我的房间里来,带着我往宫外跑——有几次甚至偷跑到了白墙之外。有时候不小心撞见女官们遭到拦阻,哥哥就叉着双手拿出皇子的架势斥责她们,然后继续光明正大地往外跑。”

说到这里的时候,佩儿理了理自己耳边灿烂的金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

公主还真的是很爱笑呢。英泽梨这样想着,却忍不住开口劝阻。“公主殿下……请恕我……恕婢子直言,诸如‘皇子跑到公主闺房’这样容易惹人非议的话语还是少说为妙,毕竟在外面……在外面……总之还是不要说的好。”

非议?”佩儿不禁有些奇怪。“但我跟哥哥可是亲兄妹呵。”

不不不……就是因为是亲兄妹所以才会有问题吧。英泽梨暗自叹了口气,但这样的话却又不便在公主面前出口。于是她只能设法岔开了话题。“没想到像三皇子殿下那样成熟稳重的人,小时候也会这么顽皮呢。”

“何止顽皮……简直是个小恶魔呢!”

出人意料地,在此刻传来的却是响亮而雄健的男子声音。身穿锦袍的帝国皇帝就那样悄然出现在两人身后,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

父皇!”

佩儿一声欢叫,提起裙裾便向自己的父亲跑去。而皇帝则微微弯下魁梧的身子,只用单手便将少女抱了起来。“父皇真是的!”佩儿轻轻敲打着皇帝的胸膛。“要来的话先打个招呼嘛!我的头发都还乱乱的呢。”

“朕的女儿,不论何时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皇帝抚摸着佩儿绸缎般柔顺的金发,眉目间满是溺爱的神色。而当他的视线落到一旁跪着的英泽梨之时,眼里却忽然抹过一丝戾色。

刚才在背后议论三皇子的,就是你这小丫头了?”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英泽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只顾连连磕头。她知道西岚帝国历来以法令严苛著称,自己方才的几句议论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犯罪,但既然被皇帝陛下本人听见了,那恐怕就不是一笑置之的事了吧!

“父皇!”佩儿微微撅起了小嘴。“是我自己要小梨陪我聊天的啦,你别怪她。”

“好好好……真是拿你没办法。”皇帝回过头去,眼神在一个瞬间又变得无限温柔。他本来就没有当真要处罚侍女的想法,于是便简单地挥了挥手。“下去。”他低声说道。“没有朕的传召,任何人都不准上来。”

是!”英泽梨慌忙站起身来,躬着身子从皇帝面前退下,随即飞奔下楼。一种无法言表的惊惶紧紧地攫取了她的心脏,令她几乎不能去想其它任何事情。

那种惊人的压迫力……虽然是一只手抱着公主的状态,但那种只有皇帝才有的气势依旧令她感到无边的恐惧。如果公主不在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被杀掉的吧!

“父皇!你看看你,把小梨吓成这个样子!”等到侍女那惶急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之后,佩儿这才轻轻一笑,略带着半分斥责地说道。“别看小梨这个样子,她对我可是一直尽心尽力的呢,我不许你这样吓她。”

朕又没说什么,是小丫头自己胆小没用罢了。”皇帝用自己满是胡茬的大脸轻轻蹭了蹭佩儿的面容,低笑着说道。

“那个丫头……是斯宾塞家的人吧?好像是斯宾塞少将的妹妹?”

“是的……痛痛痛……父皇!”佩儿忽然微微皱眉,伸手在皇帝肩上推了一把。“被你的胡子刺得好痛……离远一点啦。”

“哦?真是对不起……”皇帝慌忙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位统治着一整个帝国的魁梧男子一时间居然变得有些忸怩。于是少女又笑了起来。“父皇,生气了?”她举起粉嫩的双手,轻轻抚摸着皇帝刚毅的脸庞。“没关系的啦。父皇和哥哥,佩儿最爱你们了。”

“朕也最爱你和亚希了。”皇帝望着自己怀中如同花瓣一般娇柔的女儿,点了点头,缓步走向窗边。“佩儿。”他忽然换了一种沉静的语调。“如果……如果朕将皇储之位传给亚希的话,你会不会高兴呢?”

“当然会啊。”少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回答。“由哥哥来做皇帝的话,父皇就不会像现在那么辛苦了呢。咦……但是大皇兄……大皇兄……”

真是孩子话。皇帝心里暗暗想道。如果真等到了亚希登基为帝的那一天,自己难道还会活在世上吗?但这样的话他也只能藏在心里,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亚希做了皇帝的话,阿金考特自然就不能做了呢。毕竟皇帝只有一个啊。”

“这样的话……对大皇兄是不是很残忍?”少女眼中的光芒忽然黯淡了下去。“如果真的是这样……哥哥也不会开心的吧。”

“亚希?哼,如果他继承了朕的血脉的话,就不会被这种小事所束缚。”听到女儿这样的回答,皇帝心里难免稍稍有些不快。“好了,总而言之,朕……朕只是打算将这件事情第一个告诉你而已。”他悠然地望向远方。“差不多是商讨国事的时间了,佩儿,这次就陪父皇一起吧。”

 

3

“介于苏达公爵在唐克坦方向的失利,‘那些暴民’的力量实在是不容小觑。为此朕决定重新集结军队,向暴民所据守的勒日要塞发动第三次攻势,帝都及附近的驻军都将全部投入进去。这一战关乎我西岚帝国之国运,望诸卿以精诚之意志而奋进,切勿等闲视之。”

俯视着殿堂两侧侍立着的臣子们,帝国皇帝特拉法尔加·古斯塔夫披着金红两色的长袍端坐着,右手牵着坐在一旁的女儿,左手则随着话语的节奏而轻轻敲击镶满了珠玉的宝座。他的声音是镇定而不起波澜的,即便是当说到自己的长子之时,也只是简单地用一句‘苏达公爵’来带过。然而在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对政治无比敏感的贵族和重臣们却都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氛。

今年六月,因治军严谨,作风强硬而被称为‘苏达之狼’的帝国大皇子阿金考特·古斯塔夫奉命率兵抵达鏖战中的勒日要塞,随即倾尽全力发动了总攻。然而那一波攻势虽然集中了超过五万的兵力,但最终还是受挫于坚城之下,阿金考特直属的苏达军团更是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伤亡。想必皇帝对此是相当不满的罢!

而在如此惨败之后,皇帝不但不给予阿金考特重整旗鼓一雪前耻的机会,反而随即下令投入新军——这样的行动更印证了贵族们心中的想法。而一些人更是在皇帝身旁的小公主身上隐约猜出了些什么。多年来从不参与过政事的小公主,皇帝的幼女佩儿·古斯塔夫忽然出现在议事厅内,莫非……

“这一次攻势不同之前,我军已经不能再好整以暇地等待下去了。”皇帝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着。“兰妮河方向的败绩,想必诸卿也有所耳闻。为了维护帝国的荣光与声誉,唐克坦方面的战事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解决,然后一鼓作气攻入匪巢特斯丹朗。”

“诸卿!不要忘记两百年之前,被暴民们吹嘘为‘独立战争’的那场交锋之中,赛尤西斯皇帝是怎样败于宵小之手的!为了作战能够顺利进行,朕决定亲自前往前线,主持对勒日的攻击!”

当他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陛……陛下!”在群臣的窃窃私语之中,军务尚书芮丁公爵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勒日虽然久攻不下,但毕竟只是树上的一颗桃子罢了,早晚都将落入陛下之手。大皇子殿下深得军心,前线由他坐镇已经绰绰有余。陛下完全没有必要以身犯险。”

绰绰有余?”皇帝冷笑了一声,蓦然挥掌在宝座上重重一拍。

若是当真如此,他就应当给朕带来胜利才对!”

在声色并厉的皇帝面前,就连向来支持阿金考特的芮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于是皇帝将目光投向另一位权倾朝野的贵族。国务尚书斯博汀公爵心中一慌,只能将原本酝酿着的反对意见又咽了下去。

陛下英明神武,匪巢自然指日可破。只是……只是……”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身边的芮丁。“如今大皇子在北方,二皇子在中部,亚希皇子更是在海上指挥战斗,如果陛下再御驾亲征的话,国内政务无人管理,恐怕……”

关于这一点,朕早有打算。在朕凯旋之前,帝都一切事务暂时由佩儿料理。”

“我……我……父皇!”

蓦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佩儿不由一愣,雪白的脸颊随即涌起一阵潮红。然而皇帝却只是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将眼光投向了人群之中。“芮丁卿,斯博汀卿,就请你们两位一同辅佐公主。”

臣领命!”

两位公爵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同时上前一步,朗声说道。

虽然两人分属于不同的派系,但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私下里的关系也还算融洽。在听到皇帝宣布由小公主掌管政务的决定之后,他们虽然难免感到惊奇,但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公主虽然从未涉足过政事,但毕竟是古斯塔夫家的嫡女,从小又深得皇帝宠爱,这样的她被赋予重任再正常不过了。而作为辅佐公主的大臣,他们的权势自然也将得到极大的扩张。

就在两位公爵暗自盘算着将来的时候。皇帝却蓦然一声长笑,从宝座之中站起身来,同时抬高了声音。

另外,在朕出征之前,一直悬空的皇储之位似乎也是时候定下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后,似乎是在寻求某种戏剧效果一般,无视于底下众人惊异的眼神。缓缓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

“朕宣布,封朕的第三皇子,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为帝国皇储。”

他的话语雄浑有力,隐隐然似乎有风雷之声。

待朕百年之后,亚希即为帝国之主!”

 

4

新西斯塔之战结束之后,战败的帝国二皇子特雷西·古斯塔夫在寂寥和忧郁之中迎来了夏天的终结。

作为特雷西军团的驻地,距离边境不过区区数十公里的顿卡斯特并不是什么难攻不落的坚固堡垒。虽然同样有着“要塞”之名,但它在规模和要塞化程度上都难以与勒日、新西斯塔等坚城比肩,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筑有炮台和围墙的小小城镇而已,就连补给物资也显得相当不足。而当特雷西麾下的数万大军到来之后,这种情况则更加变本加厉,一些部队甚至被迫减少了每日食物的配给。

很显然,如果共和国军选择了乘胜追击的话,残破不堪的两个帝国军团是很难凭借这样的阵地进行防守的。而作为兰妮河一线仅剩的帝国军部队,特雷西部已经是阻挡共和国军进入帝国境内的唯一屏障。

在这样的危机感之中,特雷西甚至都不敢回自己的属地,而是率领残部全力组织顿卡斯特一带的防御。当这一努力持续到十月份的时候,帝国军防线已经初具规模,而令人惊惧的,共和国军的反击也终于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则是来自帝都帕里斯的一纸檄文。

在那之后连续数天,特雷西都处于寝食不安的境地。那是令人难以相信,却又千真万确的事实——多年以来一直未定的皇储之位,居然在皇子们出征在外的时候被确定了下来,而将继任为帝的却是亚希。是亚希……不是兄长,不是他自己,却是亚希,他最小的弟弟。

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尽管皇帝对小儿子的宠爱几乎已经是路人皆知的事实,但很少有人会真的认为,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少年皇子将会成为帝国的接班人——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讲他都太过稚嫩了。而与之相对,年过三旬的大皇子阿金考特则有着更为丰富的政治经验与阅历,其属地苏达更是整个帝国最为强大的军事行省,其兵员数量几乎与皇帝直属的部队不相上下,不论朝野内外都有着无数贵族拥簇。不论从哪一点来看,年幼势弱的亚希都绝对不可能与阿金考特相提并论才对。

然而,这种种理智的推断却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不论真相是如何地令人难以置信,皇储的宝座却已经定下了,除了皇帝本人之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予以更改。

除非……

特雷西虽然也臆想过自己成为皇帝的那一天,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与阿金考特相争的实力,登基为帝什么的,终究只是这位皇子在夏日午后的异想天开罢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不论是亚希还是阿金考特成为皇储,对自己而言都没什么差别。

然而等到真正成为皇帝之后,亚希又会不会向两位兄长下手呢?对特雷西来说,这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毕竟朝野之中大多数的贵族都是阿金考特一派的,而一小部分则支持自己。相形之下,亚希的根基就薄弱得多了,除了一些自己属地的贵族之外,几乎没有人站在这位小皇子一边——这会不会成为将来的导火索呢?坐上皇帝宝座的年轻皇子,会不会将两位兄长那庞大的势力视作某种不得不排除的威胁,从而不惜从肉体上将两人彻底抹杀?

而就在他为了帝都的变故而辗转难眠的时候,小小的顿卡斯特要塞却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在勒日前线领兵作战的大皇子阿金考特·古斯塔夫忽然出现,刚毅的脸庞隐约透出倦意,两鬓胡茬俨然,一望可知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跋涉。

特雷西很快就猜到了兄长的来意。

“那么,亚希的事情你应当是已经知道了。”

在遣走了所有卫兵和仆人,并确定四下里无人窃听之后,阿金考特拉过一张檀木座椅,在特雷西的对面坐下。“二弟,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种视皇位高过一切的人。然而众所周知,帝国皇位从来没有传给幼子的先例,就算父皇不希望我来做皇储,至少也应该传位于你。毕竟平心而论的话,你的才能远在我之上。”

“皇兄不必如此谦虚。”特雷西慌忙说道。“‘苏达之狼’的威名响遍海内外,我只要能及得上你的一半,也就心满意足了。”

尽管阿金考特的话语真诚得听不出一点阴谋的味道,但长年亲自从事政务的特雷西还是意识到其中暗藏玄机。亚希继任皇储的消息刚一传出,阿金考特就马不停蹄地从前线赶来找自己——显然是想争取自己的协助,从而争取夺回皇储之位吧?

“什么‘苏达之狼’,只不过是一些好事之徒为了讨好我而编造出来的绰号而已,其实我又哪里配得上?别的不说,光是不久前在勒日的败绩就足以令我蒙羞了。”阿金考特摇了摇头,但随即意识到特雷西也遭逢了战败,自己这样说的话未免会触动对方心里的伤痕,于是话锋慌忙一转。“某一次的胜利或是失败,本来就不应该是评价一个统帅才能的途径——哪怕是输了十次一百次,但只要最终一次赢得痛快淋漓,令敌人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不就够了?也只有那些不领兵,不知兵的家伙们,才会因为偶尔的胜利而将某人捧为‘名将’。而可惜的是,父皇似乎也受到这些小人的蒙蔽,将这种观念深深植入脑中了。”

皇兄的意思是……”

你或许还没有听说吧。”阿金考特不由叹气。“父皇这次立亚希为皇储的主要原因,就是三个儿子之中,只有亚希一人打了胜仗。父皇还说什么‘帝国以兵事为主,唯有名将方有资格治国’。看来跟那个初次领兵的幼弟相比,我和你都被认为是愚将了呢!”

大皇子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嘲讽意味。这位粗犷豪迈的军人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掩饰自己的不满。“简直荒唐!一两次的侥幸难道就能使他成为名将了吗?我看也未必吧!更何况,就算亚希真的是所谓的军事天才,他也万万不能成为皇帝——二弟,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特雷西一边顺着皇兄的话回答着,心里却在不停地暗自盘算。亚希被立为皇储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从阿金考特的表现来看,他显然不可能就此罢休——两人之间因此势必有一场争斗。那么,自己又是位于什么样的立场上呢?尽管在继位顺序上不能与两位同胞兄弟相比,但自己手上仍然握有相当规模的军队,足以左右这一力量的天平。如果站到亚希一边的话,根基薄弱的三皇子或许就有了对抗“苏达之狼”的资格;而一旦自己选择了阿金考特一边,亚希就将面对三倍于己,甚至更多的敌。不论这位小皇子是怎么的天纵英才,也终将难以阻挡潮水般的大军。

 而除此之外呢?

会不会还有第三种选择?

 

5

“二弟,我本来是不愿意说出来的——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而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一地步,我也就别无选择了。”

“是什么?”听到阿金考特这样严肃的话语,特雷西反而有些紧张起来了。“难道说……”他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随即压低了声音。“亚希并不是父皇亲生的?”

“这倒不至于。”阿金考特苦笑了一下。“我虽然反对亚希继位,但也不至于作出造谣中伤的下等之事。何况质疑亚希的身世,不就等于是对仙逝的母后不敬吗?”

那么,皇兄的意思是……”

是佩儿。”阿金考特冷冷地答道。“这么多年以来宫中流传的,关于佩儿和亚希有不伦关系的传言,难道会是空穴来风吗?等到父皇百年的那一天,亚希登基为帝,没有了约束,谁还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这岂不是令帝国皇族蒙羞?”

当他激动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隐隐有着羞愤的神色。而特雷西心里也不由一动——亚希和佩儿那兄妹间诡秘的关系虽然未必是真,但却也足以成为质疑亚希正统性的理由。日后更是可以被用作废黜他的借口。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

“皇兄言之有理,这样的事情确实是不可不防。”于是特雷西点了点头,表示出附和的样子。他虽然还没有彻底下定站在阿金考特一边的决心,然而事态的发展似乎已经没有给他留下多少考虑的时机了。阿金考特既然已经将一切全盘托出,自己如果再不表态的话,恐怕就会被这位皇兄视作敌人吧!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在这里将阿金考特除掉——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有在特雷西心头浮现过。阿金考特随行只有寥寥百余人马,而自己麾下则有着数万大军,真要动起手来,威名赫赫的“苏达之狼”只能是餐盘里的一道美食。然而,就算是杀死了阿金考特,自己也仍然阻挡不了亚希继位,而阿金考特的旧部更是一支自己所无法掌控或是对抗的力量。在根基尚显薄弱的现在,轻举妄动无异于自杀。

阿金考特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这样毫无顾忌地到来要求自己协助的吧!原来就在不经意之间,自己已经被捆绑上了“苏达之狼”的战车,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了。

“除此之外,我还带来了两个人,应该能够成为我们行动的助力。”

阿金考特一边说着,蓦然站起身向屋外走去。片刻之后,有两个人随着他悄然进入了房间。

走在前面的那人有着与阿金考特不相上下的魁梧身躯,神态庄严威武,一望可知是卓有声名的猛将——特雷西认出他是海军少将乌尼·弗洛茨。此人在年初的“布达海战役”中隶属于亚希麾下,经历了最为艰难的前卫战,为帝国军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同时也因为自己的好战而丧失了扩大战果的机会,战后被亚希予以免职和转入预备役的惩罚。从那以后,这位猛将就从军队的视野中消失了。

原来他成为了阿金考特的部下么?带着这样的想法,特雷西向阿金考特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而后者则以微微的颌首表示了肯定。

弗洛茨少将身为布达海之役的功臣,却在战后遭到亚希不公正的对待,因此转而投入我的麾下。如果我们要和‘那些暴民’进行海战的话,少将的辅佐是必不可少的。”

阿金考特的话语中洋溢着热情,但却没有就先前的话题再多加叙述。“原来如此。”于是特雷西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皇兄话语中说的虽然是共和国军,但实际却是指代亚希本人——这个秘密自然还不能在弗洛茨少将面前公开。

弗洛茨向两位皇子敬礼表示致意,随即躬身退了出去。而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人就在这时走上前来,深深鞠了一躬。“二弟,这位应该是你的熟人。”阿金考特在一旁微笑着开口。“听说在不久前的大战之中,他的情报帮上了大忙呢。”

皇子殿下别来无恙。”随着阿金考特话音的落下,那人微微抬起头来,果然是那张特雷西所熟悉的面容。“法罗?”特雷西不禁一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布列尼的法罗中尉,现在已经是我们的盟友。”阿金考特说到这里的时候,挥了挥手示意对方退下。“二弟,我知道你对这人心存芥蒂,说实话我也不愿意去完全信任他——但他掌握的情报或许能发挥出一个师,甚至一个军团的作用。我们必须要有用人的器量才行。”

在确认法罗已经远离房间之后,阿金考特这才说道。

“归根到底,人类都是为了利益而活的——就算这人是布列尼派来的间谍那又怎样?以你我的本事,难道还不能令他反过来为我所用吗?”

做弟弟的资质愚鲁,下一步该怎么办,全凭皇兄的意思。”

“要说到见识,我这个做兄长的可比不上你啊!”阿金考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今父皇仍然是皇帝,我们不能,也不应该表现出任何与亚希对抗的意思——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不论弗洛茨也好,布列尼间谍也好,都还只是未摆上棋盘的棋子,笼中的驯兽。就算他们有反噬主人的念头,也要先等到被放出来的一天。”

说到这里,他忽然诡秘地一笑。“父皇已经是年过六旬的人了,不论他再怎么英明神武,也不可能将亚希护在自己的翅膀下一辈子呵!”

大笑之中,阿金考特从怀里取出了一卷镶嵌着金边的羊皮纸。“尽管现在还用不着,但为了将来着想,我还是准备了这一份文件,或者说是近似于‘盟约’的东西。看一下,然后在这里签署上自己的名字吧。”他随即将文件推到特雷西面前,指了指文件最后,自己那雄健有力的署名。“写在我的名字下方就行——我们要让天下都知道,大义始终是在我们一边的!”

是。”

特雷西点了点头,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卷所谓的“盟约”,其中不外乎是一些对亚希的批判,以及强调自己的大义名分之类,言词不但不算华丽,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拙劣,一看可知是出自武人的手笔。大概是阿金考特担心秘密泄露而不敢请他人代笔,才自己亲自斟酌书写的吧!其实这种麻烦完全可以避免——特雷西一边签名,心里一边暗自想道。只要随便请一个文人,写完之后将他除去不就是了?

“杜斯提尔公爵,特雷西·古斯塔夫……行了!”

当特雷西收笔的时候,阿金考特欢喜地喊了出来。他知道随着这份文件的签署,特雷西就只剩下了与自己共同进退这一选择。这位帝国的第二皇子统治着富饶的苏达省,手下更是有数万大军,有他相助,自己的胜算自然是又多了几分。“从今往后,我们不光是兄弟,更是亲密的战友。等到亚希被赶下台的那一天,杜斯提尔以南所有的帝国土地都由你统治!”

“那敢情好。”特雷西露出一个笑容。阿金考特随即伸出了有力的臂膀,和他拥抱在一起。

随着这一个拥抱,帝国两大皇子正式宣告结为盟友——当然,要等到他们真正有所行动还有数个月之久。那时这片土地将再一次被战争的阴云笼罩,而两人间的契约也将化作钢铁的咆哮,与千军万马一同被昭告天下。

那就是为后世所知的“顿卡斯特盟约”。

而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布列尼王国,也同样氤氲着别样的气氛。

当那一片云缓缓飘来的时候,月光就变得很朦胧了。虽然白天还是晴朗一片,但入夜的时候,却已经能明显感受到风中弥散的湿气,极细的雨滴若有若无地降临着,将朗古城灰白的街道染成了淡淡的黑色。

布列尼的天气就是如此。忽晴忽雨,阴云不定。

仿佛是那坐在朗古官邸之中的黑衣老者。

“终于是要开始了吗……”

望着窗外朦胧的夜雨,施佩公爵喃喃着,蓦然转过身来。

‘月光拂晓’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办好了?”

随着他的声音,两名同样身着黑衣的男子出现在了门口。“是,除了小亲王阿尔维特没有进行联络之外,其他亲王都已经答应站在我们一方,城市警备队和皇宫卫队也都实现了七成以上的掌控。”

阿尔维特?哈,那家伙是一定不会背叛他姐姐的,没必要打草惊蛇。”黑衣的老者冷冷一笑。“反正不管有没有他,我们的计划都照常进行。先前派往大陆去的法罗回来了吗?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消息。”

“还没有。”一名男子恭敬地答道。“不光是他,就连我们派往对岸接应的人手也中断了联系,属下猜想,或许是被帝国方面识破了。”

也罢。”施佩公爵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遗憾的神色。“那小家伙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部分而已,就算真的落在帝国手里也无关大局。只不过,他既然没有回来,我们可得往埃斯顿的法罗家多增派一些人手了。”

是。”另一名男子略一躬身。“属下这就去办。”

“很好。”施佩挥了挥手,于是两名黑衣男子无声地退出了房间。随着房门轻轻阖上的声响,施佩的目光又一次投向了远处的月光。那朦胧的,闪烁的月光,照耀着拂晓前的大地,宛若梦幻芳华。

 

6

“你们听说了吗?军部的那帮人似乎是想让巴伐利亚中将接任陆军总司令呢。”

中午将至的时候,军官宿舍的房门被蓦然推开,随即室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威廉那嘶哑的声音。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但却很明显能听出其中的兴奋之情。于是一旁的芝许伸了个懒腰,从床上支起了身子。“哦?”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倦意。“这倒算是个好消息呢,我还是挺尊敬这位中将的——至少和什么临阵脱逃的总司令比起来要好得太多。”

当他说到“总司令”这个字眼的时候,宿舍里的其他几位成员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轻蔑的笑意。在发生于今年六月的“新西斯塔反击战”中,时任共和国陆军总司令的巴尔克上将畏敌如虎临阵脱逃,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尊严与责任,最终在战后被免职并转入到预备役。而这件不光彩的事也随之成为了共和国海军之中流传的笑料,而陆军军官们则个个面上无光。

然而,尽管发生了那样耻辱的事件,但共和国军还是赢得了那一场反击战的胜利。而威廉等人所属的第六舰队更是功不可没。在舰队提督华伦·泰勒的亲自率领下,海军官兵们出人意料地离船登陆,从侧后方发起了突击,使得原本正在走向胜利的帝国军一夕之间面临溃灭的边缘,最终只能狼狈撤离。

为了嘉奖这一丰功伟绩,共和国军部向海军各舰队发出了无数张晋升令。威廉和芝许两人都获得了海军少校的肩章,而原本就是上尉的伊菲·尔茂则被晋升为中校。陆战队的肖德文也因战功而升为少校。作为第六舰队的中枢成员,这些晋升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身为舰队提督的华伦却没有因此而升为上校,所得到的仅仅是被称为“共和国英雄”的荣誉称号与勋章。

“这大约是因为立功的提督实在太多了吧。”

当军官们私下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伊菲曾经这样淡淡地评论道。“虽然看上去很奇怪,但其实也有它的道理。毕竟参战的几个舰队是平级的,军部不可能只升华伦一人的官。如果要论功行赏的话,就必须连着黑森和叙拉古的份一起——而这两位提督都已经是少将了,总不能一股脑全升为中将吧?毕竟连总参谋长这样的高官都只是中将呵。”

作为第六舰队之中除了华伦之外级别最高的军官,伊菲的观点向来以冷静客观著称,这次的评论也同样获得了众人的信服。在第六舰队成立之后,他就始终作为华伦的副手主持着整个舰队的运作。第六舰队之所以能够屡立战功,除了华伦本人的优秀指挥能力之外,伊菲的管理也同样功不可没。

然而除了同舰队的伙伴之外,却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功绩。而伊菲本人似乎也对此并不在意。他的心机与单纯的克里斯之流相比要深沉得多,平时即便是在聊天的时候也很少显露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有时就连话也不愿多说。

譬如现在,听到威廉和芝许两人大发牢骚的时候,这位海军中校也只是微微一笑,却没有加入到议论中去。

“伊菲,你觉得中将真的会接任陆军司令吗。”

坐在角落里的肖德文就在这时开口。事实上他平时和众人交谈的次数并不多,这一方面是由于相识时间有限,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肖德文的陆军出身,无形中在同僚之间造成了某种隔阂。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在他心里有任何的怨怼或是不满。

“难说。”

虽然原先并不打算就此发表意见,但既然被对方这么询问了,伊菲还是选择了开口。

“且不提中将本人的意愿。如果中将真的接任这一职务,那么他遗留下来的总参谋长一职又将由谁担当呢?”

“确实……”芝许喃喃着。“总参谋长这样重要的职务,恐怕不是军部里那些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文职将军所能够承担的。要是再来一个像前任总司令那样的人才,整个军队大概就毁了。”

“你的意思是要找在一线带兵的将官了?”威廉插嘴道。“我倒是觉得如果阿拉德少将还在世的话,由他来带领总参谋部倒是挺不错的,既有统帅的才能,为人又不像某些家伙一样飞扬跋扈。”

“可惜他死了。”

然而作为回应,响起的却是肖德文冷冷的声音。

“不光是阿拉德少将,还有许许多多陆海军的优秀军官,如果假以时日的话,他们大概都能成为军部的栋梁吧?而讽刺的是,正是军部一手将这些优秀的候选人给葬送了。”

“这话说得不错。”威廉点了点头。他知道肖德文的话语虽然略显激进,但所说的却确是实情。作为军部决策缺乏考虑的代表之一,所谓的“新西斯塔反击”虽然极为勉强地获胜了,但共和国军所付出的代价却极为高昂,尤其是包括部分高级指挥官在内的大量军官伤亡。就算军部能够推选出足以服人的新总司令,衰弱的军队能够再次得到输血,这些卓越的指挥官们也已经回不来了。

这样的损失,恐怕远远不是夺回了几个村庄所能够弥补的吧!

“其实,早在当初‘佩斯角之战’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伊菲随即叹了口气。“每一次交战下来,不管是胜是败,我们的人手,尤其是军官团队都会遭到极大损失,而这种损失又将影响军队作战的效率,从而增加下一次作战的伤亡——这是相当可怕的恶性循环,而且遗憾的是,我们的补充能力完全跟不上伤亡的速度。或许,相对于和帝国之间压倒性的兵力差距,我们在人才上的差距还要更大一些吧。就以我们海军为例,海军学院一年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学员,和平年代倒还好,一旦战争爆发,这些人手根本就不够用。”

“没错,我记得当初我们在学校里的时候,同年级总共也就八十多个人吧。”威廉想象着当初那些同学的面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兔死狐悲般的沧凉。

在这几场大战之后还活着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

“而我们的军队,也会随着这些人的损失而渐渐失血而死的吧。”伊菲忽然冷笑了一下。“军部对这样的状况不可能不清楚,但他们还是一再发起莫名其妙的进攻作战。包括当初把我们第六舰队派出去‘战斗侦察’也好,这一次的反击战也好,在军事上不都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吗?除了一场场名义上的‘胜利’之外,我们又收获了些什么成果?我觉得完全有理由去怀疑军部制订这些计划的动机!”

原先在第六舰队军官的小圈子里,伊菲一贯是以沉着镇定而著称的,而此时却忽然情绪化地将话语的矛头指向军部,这种反常令在场的同僚们无不感到讶异。然而他本人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一般。“说到底我们这些人其实也有责任,要不是我们在佩斯角打了胜仗的话,军部的信心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空前膨胀吧!”

经伊菲这么一说的话,好像还真是这个样子。”威廉表示赞同。“我们虽然是信奉民主制度的国家,但军部这些举措却显得有些独断专行呢,就连大议长他也……当然我并不是反对大议长本人,毕竟他的才干和品德都是全共和国有目共睹的。我想说的是……”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如果,大议长可以不受他人制约的话……”

“哟?是谁在这里发牢骚呢?”然而就在他大肆议论的时候,门外却忽然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众人眼前随即出现了两个青年男子的身影。其中一人有着整齐的浅茶色短发,另一人的头发则如同火一般的红。

在背后说军部坏话这样好玩的事情,怎么能不拉我一起呢!哈!”

 “克里斯!”

第一个叫出声来的是站在门口的威廉。于是红发的青年又笑了起来。“哟,威廉。”他摆了摆手。“各位,好久不见。”

 

7

“干杯!”

干杯!为了克里斯的回归!”

这一天入夜的时候,第六舰队几乎全部的指挥官都聚集在了军官食堂,玻璃酒杯在碰撞中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灯火穿过透明的杯身,更映照出葡萄酒如血般猩红的色彩。

“为了胜利!为了明日的朝阳!”

“共和国万岁!”

诸如此类的欢呼声氤氲成蒸腾的白雾,冉冉上升至蔚蓝色如同海洋一般的天花板,随即碎裂弥漫成窗沿的水珠。作为晚宴的主角,克里斯豪迈地笑着,将一杯杯酒水肆无忌惮地向喉咙里倾倒,到最后就连一旁的华伦都有五分酒意了,他却还在高谈阔论之中大口饮着美酒,一直到看到西莉云越发阴沉的脸色时才收敛了一些。

好啦好啦,别摆出那么一副可怕的样子嘛。”克里斯颇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火红的短发。“笑一笑,笑一笑才好看!华伦,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慌忙向华伦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然而后者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在看好戏般地一言不发。于是克里斯只能将目光再度投向了西莉云。“等喝完这一杯……这一瓶之后就不喝了,好吗?好吧?”

望见那种近似于谄媚般的笑容,西莉云虽然对克里斯酒鬼般的模样有些不满,但恋人回归的喜悦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于是她淡淡地笑了笑,原本颇有些冷锐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起来。是的……她还能有什么不满呢?发生了那样大的变故之后,克里斯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这本来就应该心怀感激了。

自从当初所谓的“四月动乱”之后,二十四岁的克里斯·布莱德就因为私自放走要犯的罪名而被关押在特斯丹朗地牢之中,尽管狱卒对他的态度由于政府的授意而还算温和,但地牢那幽闭污秽的条件毕竟还是无从改变的。而长时间独自一人的牢狱生活,除了对健康难免造成影响之外,对心理上也有着难以避免的损害。

对克里斯的监禁一直持续了数个月之久。在这期间,战场情势总的说来趋于稳定,共和国军终于从开战以来那一连串的失利之中缓过气来,并在新西斯塔击溃了帝国第二皇子特雷西·古斯塔夫所统帅的大军。以此为契机,再加上华伦的不断请求,军部终于同意提前释放克里斯出狱——这时特斯丹朗城外的桦树已经开始落叶,秋天就这样悄然到来了。

“华伦!”当好友们一一醉倒在地之后,仍然精神健旺的克里斯在自己的酒、杯中又注入了满满一杯朗姆,用力推到华伦的身前。“作为海军部队的提督,怎么能不光着膀子干一杯朗姆?来来来,看你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他一手放在身旁早已入睡的西莉云肩上,戏虐般地笑了起来。

“好哇,你这小子刚出狱就这么嚣张?”于是华伦勉强提起精神,接过面前的酒杯。

“还不知道是谁先倒地呢!”

虽然明天是休假的日子,但身为舰队提督的华伦并不打算在部下们面前展现自己的醉态,因此从宴会开始之后一直都喝得相当节制。但在酒意渐渐浓郁了之后,原先的拘束也就慢慢消失了。

你这家伙怎么把自己的酒杯丢过来了?是打算诓我么?”

“我哪里敢!”克里斯大笑起来。“我用小云的就行。”

他端起西莉云面前的玻璃杯,一口便将里面的残酒喝净。“提督阁下。”他忽然换了一个称呼。“我从小云那里听说了,多谢你多方奔走把我弄出来。”

都是自己兄弟,不必这么见外。”

不……”克里斯摇了摇头。“这原本就是我自己弄出来的事情……”

别说了。”华伦打断了他,随即举起酒杯。“干杯,克里斯,为了我们的明天。”

干杯。”于是克里斯微微一笑。“为了民主主义的荣光!”

“民主主义……么?”然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华伦的神色却仿佛有些黯然。于是克里斯带着醉意投去一个奇怪的目光。“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这倒不是。”华伦叹了口气,俊朗的脸庞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发红,以至于声音也已经明显带有了醉意。“只是,既然说到民主主义的话……克里斯,你要知道,我本人其实并不认为民主制度是多么优越的东西。”

“哦?”仿佛是因为这句话而感到惊讶,克里斯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的友人。

此话怎讲?”

“克里斯,我并没有反对或是贬低民主的意思。”华伦极轻极轻地说道。“理想化的民主制度或许是好的,然而,就大多数政治家而言,个人政治生涯的优先度是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而这就会不可避免地导致国家管理与决策发生偏移。即便是出现了优秀而无私的领导者,其作出的决定也必然会受到其他部门,其他高层的制约。就现阶段而言,如果非要说的话,它或许会胜过一些昏庸的独裁政府。然而一旦出现了优秀而开明的独裁统治者,民主制就毫无优势了。

这样的想法在华伦心中其实由来已久。早在“新西斯塔反击”还在筹划阶段的时候,对这一计划感到不安的华伦就将自己的想法汇报给了大议长,希望后者能够运用个人的影响力制止,或者说至少是延后这一行动——那还是在他和黑森那场激烈的辩论后不久的事。

然而,向来以行事理智英明著称的大议长只是向他苦笑了一下。

华伦,你要知道,我虽然名义上是国家的最高元首,但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够主宰的。就这次作战而言,虽然在军事层面上说未必称得上完善,但它却有着必须进行的理由。这一点我并不期望你现在能够明白,但至少,请相信我的判断。”

听到大议长这样的回答,华伦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然而,对于所谓民主制的思考却也在那是种下了因果。大议长虽然没有明说其中的原因,但从共和国近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及政府任期将至的事实上,华伦自己多少也能猜到一些——那就是所谓的政治因素吧。而很明显的,这一决策的出发点更多是倾向于政府的利益,而非人民。

“但是,如果你真的如此怀疑民主制度的话,为什么还要这么一生悬命地努力战斗呢?”

又一次喝干了面前的酒杯,新开的一瓶朗姆又变得涓滴不剩。此时此刻,就算是历来千杯不醉的克里斯,也不由开始觉得视野有些模糊了。

我的努力,并非为了民主主义本身,而是因为那些或许已经牺牲,或许依旧奋斗着的同伴。我不能辜负他们。华伦回答道。

况且,我也热爱着这个国家。”

国家么?不错……我也爱着她呐……”

克里斯的手已经开始握不动杯子了,意识也开始恍惚,只是口中还在喃喃自语着作为回应。而一旁的华伦也已经抵受不住酒精的力量,渐渐合上了眼皮。

“秋天,来到了呢。”

在华伦的意识完全消失之前,耳边传来了克里斯的低语。

 

8

当华伦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已经开始泛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何时沉沉睡去的了,记忆之中,只剩下脑袋如同裂开一般的疼——他知道那是酒精的作用,不管怎么说,昨晚喝得都有些太过了。

于是华伦勉力站起身来,同时还得注意不至于吵醒一旁睡得七仰八叉的克里斯。军官食堂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残酒的气味,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昏睡中的部属及倾翻的酒具。一些清醒过来的人则向他投来略显尴尬的眼神。于是华伦笑了笑作为回应,同时小心翼翼地绕过杂乱的桌椅,向门口走去。

醒了?”

当他推开半掩着的木门之时,西莉云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容颜姣好的少女斜着身子依靠在庭院的栏杆之上,穿着一袭与昨天不同的,蓝色的半身连衣裙。“连提督大人都醉倒了,这支军队的前景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呢。”她故意使用了调侃的语气。“小心被军部以渎职的名义抓进地牢里去!到那个时候,我可不会来看你的哟。”

“是吗……那我还真得小心了呢。”华伦向她笑了笑。听到这样的话语,他知道克里斯入狱的阴影已经对西莉云毫无影响了。“已经连衣服都换好了么?你到底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呵!”

很早。”西莉云提着裙裾,优雅地转了半圈。“在那样臭气熏天的地方怎么能睡得着?也只有某些睡得像猪一样的家伙才能忍受了。”

一段时间没见,你的言辞倒是变得辛辣得很嘛!用布列尼人的说法就是‘毒舌’。”

那倒是很贴切的形容呢!‘共和国英雄’阁下!”

请不要这么称呼我……”华伦不由苦笑起来。“毕竟在经历了那样惨烈的战斗之后,实在让人很难去坦然接受这种荣誉。”

“是吗?但我却觉得那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心希望这样的‘胜利’越少越好。对我们而言,正确的战略应当是以绵密而完整的防御态势在防守反击中给敌人以重创,令帝国意识到吞并我们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并以此逼迫他们讲和,毕竟我们……该死,我怎么开始讲这些东西了。”华伦蓦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定是酒精的缘故,到现在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

不……我并不讨厌这些。”西莉云微微一笑。 “话说回来,克里斯那家伙还睡着么?”

对。”华伦点了点头。“用你的话说,就是‘睡得像猪一样’。”

那家伙本来就是!”西莉云并没有反驳,然而声音里却微微有些黯然。“这样的话,那就让他接着睡去吧。本来还想和他一起看日出的。”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娇小白皙的手指了指东方。此时隐约的日光已经开始覆盖大地,依稀可以看见红橙的色彩一点一点氤氲着,如同水墨在纸上化开的痕迹。“我虽然住在特斯丹朗,但来海边的机会也并不多,海上的日出就更少看到了——难得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那么,要我去拖他出来么?”

不用了。”西莉云摇头。“就算那样,也只不过是多一只浑身酒气什么都不懂的猪而已。”

“等等……你刚刚是不是连我也一起骂了。”

你说呢?”蓝衣蓝裙的少女嫣然一笑。太阳的光辉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盛大起来的,如同女武神的利剑,咆哮着将黑夜的残兵余勇一扫而空,显露出停泊在不远处的,战舰威风凛凛的桅杆与白帆。

光!”

于是西莉云转过身去,惊喜地叫了出来。

太阳出来了!”

 

注释
铃Beru 铃Beru 1,300.00节操 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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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大舰巨炮主义

《海色》动笔的契机,来源于2014年夏天时候的一篇随笔,全文寥寥两万字,其内容基本等同于后来的佩斯角之役,而人物的构思则来源于风帆时代的荷兰海军名将德鲁伊特。此人是我相当推崇的海军将领之一,而在最终成文的《海色》里,他也成为了布加勒斯特上将的原型。

海风夕雾,从云吹雪——辽阔而不见边际的大海之上,无数的军舰排成两条漫长的战列线,在火药的烟雾之中如同古代武将般逐一对决。那是在多年之前就引诱着我军事浪漫主义的画面。在这之后则逐渐接触了一些关于二战时期的著作及记录,诸如伊藤正德《联合舰队的覆灭》,渊田美津雄《中途岛战役》,以及近年来的《断剑》,《无畏之海》等作品,大舰巨炮情怀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在某种程度上,我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向那些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巨舰致敬。

这篇断章在我的电脑里沉睡了半年之久,直到2015年到来之后,才在它的基础上慢慢扩展成《海色》的雏形。因此与一般的作品不同的是,《海色》归根到底其实只是“佩斯角之役的延伸。它只是一场战役而已,因此,包括人物描写和情节在内,几乎所有必要的小说要素都是在这之后所慢慢填充的——就好似顽童在画纸上出于好玩沾了一块浓浓的墨,随后再勉力用山水花草去映衬这一痕迹一般。这也就必然造成人物形象的单薄和木讷。这也是我自从动笔之后,一直试图去弥补的缺陷。

尽管收效甚微,但就自身的希冀而言,最终完成的《海色》第一卷已经完全超出我自己的预期了。为了叙述佩斯角之役的前因后果,我不得不着力去构画这整个世界背景的轮廓,在这其中又理所应当地,引出了无数作为这个世界一部分的人物和历史事件。而随着情节的逐渐丰满,越来越多的人物形象开始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包括他们逐渐清晰的外貌和性格,以及他们面对不同事件之时,所可能采取的对策和语言……从这个角度上说,我是试图以一种自然的方式去描绘这些人物的,通过一种历史的角度,推想政治家们和军事家们所可能采取的行动,而会做出这些行动的人们,又会有怎样的性格特征。可以这么说,除了华伦、布加勒斯特和蒂安大议长等寥寥数人之外,没有一个角色是我在动笔之前就已经设定好了的。

作为一部毫无章法和构想的小说,能够将一个故事追本溯源地讲述出来,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从去年的一月八日,正式动笔之日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三百七十三天。在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前六个月我还沐浴在苏州温暖的阳光之下,后六个月则漂洋过海来到遥远的英格兰,再加上种种层出不穷的学业和杂务,这就使得能够投入写作的时间出奇地少,其进程甚至一度中断了数个月之久。在这段彷徨的时间里,继续写下去的动力主要来源于一部《银河英雄传说》——这一年之中,我又将其通读了四遍之多。

虽然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但田中芳树的这本书仍是历久弥新——《海色》也因此受到它许多的影响。这其中的关系,大约就类似于金庸的《射雕》之于凤歌的《昆仑》。

《银英》唯一的不足,大约就在于田中芳树在军事知识上的欠缺。这也就导致了许多对战役的描写简直是岂有此理——当杨威利和莱因哈特在巴米利恩进行死斗的时候,被称为军事天才的莱因哈特居然将总数不过略占优势的舰队分成了二十层的防御阵,并与杨威利的舰队一一交手。这种被作者看成是“天才般”的纵深战法其实相当荒谬,只要认真研读田中芳树的描写之后就会发现,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纵深防御。它甚至与最基本的军事理论相违背。莱因哈特的战法,其实更类似于在“DOTA”之类的竞技游戏中,将队员分散到不同位置分别和敌人全军作战——这种战法显然是自寻死路。

当然这样的纰漏并不影响《银英》本身的价值,因为它更多的是一部政治小说,或者说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政治小说。然而不论如何,它仍然算是某种缺憾。

这也是我在自己的作品之中,着力去描写几场战役的原因之一。

 

2016年伯明翰

,由37317635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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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2019年2月13日 17:42:36 于 PM5点42分, 尤菲斯 说道:

啊.....我對於軍事歷史什麼的不是很了解,所以也看不太動

不過光是看行文方式就覺得很有水準呢(推眼鏡

 

@红色精英兵

我不是很了解這方面的,大佬來看看?

对于一个批评家来说,挑错往往是容易且具有诱惑力的,因为他具有的优势要远远超过战场上那些手握主动权的进攻者——批评家不担心后勤补给问题(除非他脑内空空词不达意)、也不担心进攻开始前情报泄露,小心眼一点的话还可以不担心战场宽度而向作者的一个小疏漏倾泻自己所拥有的全部火力。但这并不能带来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无论是对于作者的改进还是对于读者的阅读来说都缺乏益处,尤其是在作者对作品的打磨颇具成效的时候。

《海色》这篇小说从目前来看,确是在作者颇具成效的打磨下熠熠生辉:它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读者不熟悉的架空世界之中,作者没有像急躁的父母炫耀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女一样将自己苦心设计的设定硬塞给读者、而是选择将其巧妙地融入行文之中(虽说不是毫无斧凿痕迹,但何必吹毛求疵呢),这本身就是个蛮了不起的成就;在故事情节与人物塑造方面,作者则较为流畅的在不同的视角与场景中切换、把故事所涉及的各个环节与人物串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不令读者感到突兀或凌乱;从行文风格来看,作者对田中芳树先生的模仿是相当成功的,字里行间为读者营造的氛围可圈可点。

作为一个设定狂,我对作者在本篇小说中设置的某些细节有另外的想法。但作者构建这个世界的逻辑总体上做到了自圆其说,没有什么重大或明显的自相矛盾之处,因而这完全不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对于一个主要用途是充当背景板的架空世界而言,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相当足够了。至于小说中蕴含的意识形态与史观,则属于“各花入各眼”的范畴,批评家并没有必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扯住那些无意于此的读者的耳朵、更没必要为此去触碰作者的创作积极性(无论是从哪个角度)。

总而言之,我认为这是篇相当优秀的小说,期待作者今后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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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分钟前, 红色精英兵 说道:

对于一个批评家来说,挑错往往是容易且具有诱惑力的,因为他具有的优势要远远超过战场上那些手握主动权的进攻者——批评家不担心后勤补给问题(除非他脑内空空词不达意)、也不担心进攻开始前情报泄露,小心眼一点的话还可以不担心战场宽度而向作者的一个小疏漏倾泻自己所拥有的全部火力。但这并不能带来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无论是对于作者的改进还是对于读者的阅读来说都缺乏益处,尤其是在作者对作品的打磨颇具成效的时候。

《海色》这篇小说从目前来看,确是在作者颇具成效的打磨下熠熠生辉:它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读者不熟悉的架空世界之中,作者没有像急躁的父母炫耀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女一样将自己苦心设计的设定硬塞给读者、而是选择将其巧妙地融入行文之中(虽说不是毫无斧凿痕迹,但何必吹毛求疵呢),这本身就是个蛮了不起的成就;在故事情节与人物塑造方面,作者则较为流畅的在不同的视角与场景中切换、把故事所涉及的各个环节与人物串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不令读者感到突兀或凌乱;从行文风格来看,作者对田中芳树先生的模仿是相当成功的,字里行间为读者营造的氛围可圈可点。

作为一个设定狂,我对作者在本篇小说中设置的某些细节有另外的想法。但作者构建这个世界的逻辑总体上做到了自圆其说,没有什么重大或明显的自相矛盾之处,因而这完全不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对于一个主要用途是充当背景板的架空世界而言,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相当足够了。至于小说中蕴含的意识形态与史观,则属于“各花入各眼”的范畴,批评家并没有必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扯住那些无意于此的读者的耳朵、更没必要为此去触碰作者的创作积极性(无论是从哪个角度)。

总而言之,我认为这是篇相当优秀的小说,期待作者今后的新作!

谢谢大大的评论。字字珠玑。

《海色》并不是我值得夸耀的作品。刚写完的时候就觉得到处是瑕疵,何况一晃又过去了几年。假如它的作者不是我自己的话,那我至少会提出人物形象苍白、伏笔一目了然等等无数缺点。

就像我后记中提到的那样,这只是从“来写一个大家杀来杀去的短篇吧” 这样的想法开始,被强行扩充到现在的一部作品,本身并没有注入太多的思考,在行文上更是受《银英》太多影响。我对自己单纯的文字驾驭功底还是有点自信的,但编故事就往往一塌糊涂拖泥带水,这也算是个人风格吧。

 

但还是希望喜欢这类题材的大大们,能够多多少少地 “爽到”。

再次谢谢同盟的各位大大,希望能继续和各位多多探讨。

 

373176352抓到了盗链的熊孩子,受到了环姐的嘉奖7节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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