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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栏镇二甲医院值门诊的那段时间里,曾经碰到过一对奇特的母子。

  母亲是一名腹部发胖,四肢却比较纤细的49岁妇女。

  或许是职业病吧。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圆润的暗紫色面庞,这是酗酒者常有的面色。我猜她的肚子里一定充满着外渗的腹水。至于她的儿子,在我接诊时25岁未满,外貌......该怎么说呢,难以描述。他是一个身材常规的青年,性格内向,沉默无言,身上也穿着这类年轻人常见的朴素的黑色。因为是一身黑,左腿裤管上沾了一块儿长年累月的污渍便显得尤为引人注目。母亲的穿着和儿子的截然不同,一身简约的上绿下黑,虽年近半百,风格依旧年轻华贵,好像在向人证明什么。但她和其子一样,衣服都有明显穿旧的痕迹,大概那件简约时尚的便装是她尤为珍爱的一套吧。

  只是如此这般,母子俩尚不能被列入奇特之流。正像我最初所说的那样,一切难以描述,即便我如实道出,相信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可话虽如此,都提笔至此了,竟还对真相遮遮掩掩,太不地道。我只希望诸位对我所要讲述的这对母子有一个心理准备,切莫将其当作我的疯言疯语。

  起初是那位母亲将病历本塞到其他患者的病历底下的,这是我们医院不成文的规矩。由于镇医院病人少,门诊用的还是二十年前的老系统,医生和患者就达成了默契,借这种方式来有序的就诊。

  那段时间前来看病的人不少,都是十来岁往下的孩子。时值支原体在市内猖獗,多数小孩遭其祸害,接二连三地喉痛起热,家长也心急如焚。条件好的家庭都挤去了市内人民医院,会来栏镇看病的小孩的家长,要么是外地打工家庭,要么是本地中下层土著,当然也有人民医院床位紧张,求医不得被迫返乡,而在栏镇医院又有信得过的医生的家长,会破例带小孩过来看病。我还没有达到那个能被本地富贵之家予以信任的资质地位,愿意在我的诊室寻医问药的,自然是嫌主任诊室队伍太长的职工家庭。那位母亲也属于这一类。

  轮到母子俩的时候,我坐在办公桌后,把那位母亲放下的病历拿到胸前摊开,看了眼病案页的患者信息,将其输入进门诊系统,创建病患档案。病人是那位到目前为止还未露过面的25岁儿子,这让我有些意外。我原以为身体抱恙的应该是那位49岁的女性,在看到她面色的第一眼,我就已经对她可能的症状和诊断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青年的名字叫做力,是一个会给人以茁壮成长的第一印象的好名字。我眼睛盯向电脑屏幕,略提高嗓音地喊了力的姓名。门外立刻响起了母亲沙哑低沉的声音,她在催促自己正值青壮年的儿子。我听见一阵衣物摩擦的响动从诊室外的钢制长椅上传来,毫无疑问是力站起了身。女人不耐烦的催促再次响起,这回两双脚步开始靠近诊室,很快我就见到了那位母亲。她挺着满是腹水的肚子挤过诊室那小得可怜的门,随后进来拉开我身边供病人就坐的折叠椅。在她身后,一个会令见到他的人无一例外瞠目结舌的青年跟着她走到了我身边并坐下。

      名叫力的25岁的青年,拥有使人联系到身强体壮的名字的青年,实际上是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仿佛理所应当、天经地义般地走入我的诊室,坐在我的身边。如前所述,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衣,上身圆领短袖,领口一圈被穿得破破烂烂、松松垮垮,前领已经抻长了,凌乱地耷拉在胸口之下,露出枯黄毛糙的稻草束;下身一条沾着一片灰渍的窄脚裤,干黄色的几根稻草条在鞋帮之上的脚踝处露出。稻草人略带驼背,拘谨地坐在我为常人所准备的折叠椅上。

      我大脑空白一片,就连程序性的问诊话术都无法想起时间从稻草人进门到坐下大概过了有一分钟,我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呆然地看着那不可思议的稻草人。似乎是被我盯得很不自在,稻草人也向我转过头来。他的脸上没有五官。一条红色塑料绳扎着他脖颈处的稻草束,好让其头部能呈现出一个近似于人类的椭圆形,除此之外,眼睛、鼻梁、嘴唇、耳廓之类的结构一概没有,有的只是像挂面般又干又硬的稻草条纹。

      见我长时间不说话,稻草人的母亲先七嘴八舌地讲起了自己稻草人儿子的症状。女人的嘴好似泄了闸的洪水,一张开便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她几乎没说什么对医生而言有效的信息,只是笼统地讲了她是一位单亲母亲,含辛茹苦将儿子带大:在稻草人小时候,女人和他相依为命,生活虽苦,但母慈子孝;待稻草人长大到上高中的年纪,他却一改常态,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不再与他人交流。总而言之,沉默就是稻草人儿子的症状

      说老实话,我是一位30来岁回到小镇的全科医生。所谓全科医生,听上去能力超群、光鲜亮丽,实际上样样通样样松,上级医院大多看不上我。在六七线地区替国家坚守居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线,看点头痛脑热、咳嗽流涕的小病自然不在话下,但大病、重病,疑难杂症甚至心理疾病,则不再我的专业范畴内,更别提我的病患还是一位成年的稻草人男性了。

  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和这位母亲说的,当然自认能力不足的部分被我所省去,我单劝她带眼前这位稻草人去看心理医生。25岁的“孩子”不和家人交流,理应是心理学范畴。正巧我在省心理科有认识的同学,虽然我的这位同学很可能会先为这位母亲进行诊疗。

 

  然而她拒绝了,像碰见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似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她矢口否认,说这不可能是心理问题。我的力是嘴巴被“缝住了”,她对我说。我盯着稻草人头部那块儿应是嘴巴的位置,所谓嘴巴被“缝住了”的前提,是稻草人拥有一张曾经能够打开的嘴巴。或许有的稻草人会经由制作者精湛的手艺而拥有能够开合的嘴巴,但眼前的稻草人显然没有这般幸运,它的稻草脑袋是一个完整的椭圆形,除了纵行的编制纹路,其上没有能称之为嘴巴的宽大裂缝。

 

  对我举足无措持有不满的母亲在一旁嘟囔了一句“早知如此,一开始就挂主任号了”,发现我听见她的抱怨后,又催促我对她的稻草人进行检查。我无可奈何,取下脖子的听诊器,将胸件伸进稻草人衣服底下,轻轻地贴到它的胸口。作为一个稻草人,它的皮肤有其应有的粗糙,几根突出的稻草刺更是尤为扎手,可不同寻常的是,稻草人有一颗鲜活强壮的心脏。那颗心脏在干枯的稻草之下,正极富生命力地跳动着,它的每一下强搏都清晰无比,透过稻杆制的皮肤,干涩地传入我的耳膜。我又细听了一会儿,再三确认,力求小心,但无论我求证多少遍,都没办法否认那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心脏。完整的窦性心律,没有杂响的心音,是毫无疑问的健康心脏。

 

  回过神来,我收好听诊器,重新在办公桌后坐正。我的眼睛又停留在了稻草人的面部,望着那副没有五官的面孔,我不禁想道,莫非这个稻草人从前真的能够说话?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就像羊肠小道上的一块堵住前路的巨石,我绕不开它、躲不过它,却又拿它没有办法。

 

  我试着拿起压舌板,要往稻草人嘴里看,好瞅一眼其内部结构,可恰如我最开始所想的那样,稻草人的脸上没有一个能称之为嘴巴的裂缝。此举招致了那位母亲的不满,反而使她认为我有精神错乱,一气之下,她竟大动肝火,骂了几句难听的话,便带着稻草人离开了医院。我眼看着稻草人离开,内心不禁涌上一股失落感,后悔自己没有及时相信她的话。

 

  而这是我和稻草人的初次相遇。

 

2

 

  两周前,我和医院一部分内科医生下乡至栏镇各农村,为镇上老人作心血管方面的义诊,同时走访一些腿脚不便、无法出门的老人。这项工作是和村街道负责人合作开展的,目的不仅是普及医疗,还是为了确认老人的实际状况,以防出现老人子女瞒报其死亡而冒领养老金的情况。

 

  义诊一年一度,一次连续开展三日,在此期间,我和几位同事走遍栏镇各村,在村委服务中心前的空地支起数个义诊摊位。项目有量血压、测心率、心电图以及简易的B超等。与稻草人再次产生联系,是在义诊进行中的第二天下午。我们早上结束栏西村的义诊,简单吃了口栏西村干部带来的盒饭,就匆匆忙忙地赶去栏镇的六沙村。我们所以赶时间,因为六沙村乃栏镇人口最大的一个自然村,而且老人众多,义诊工作繁重。

 

  所谓“六沙村”,此称源自栏镇这片广袤土地的成因。据五山市流传下来的文献记载,宋代前后,五山市还只是五座漂浮于海面的小岛;栏镇则是入海口中央一道“一”字形的滩涂,状似横在江面的一道栏杆,故曰栏镇,此时六沙村仍未成型。大约明代以后,潮水退去,小岛上浮,“栏杆”扩大,江水则为“栏杆”所阻滞,流速降缓,使江沙堆积,逐渐成堆。

 

  与那五座海岛变为了五座高山一样,栏镇地域内也出现了六个沙堆。世代栖息于我国沿海,原本浮家泛宅、以舟为居的白水族在海平面下降后不得不上岸谋生。他们中的大部分来到显露于地表的六个沙堆之上,开垦沙田,为镇上的二路地主耕地,过着含辛茹苦而食不果腹的生活;中途遭鬼子进攻,栏镇的白水族人凭借泛舟的水性保卫家乡,在河网纵横的栏镇撑着自家的农艇,与狡猾的日本人打游击战争;赶走侵略者后,又随解放军土地革命,推翻了当地国民政府,才真正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

 

  当天下午四点过后,我们在六沙村委门前的空地上支起的义诊摊逐渐冷清,现在是老人们回家接小孩、买菜做饭的时候。见无人来访,负责接送的司机将救护车倒进村委会的院内,我和随行的几位医生护士将带来的折叠桌椅、遮阳棚、血压计、B超机等麻利地堆放在救护车内。大约四点半前后,整车医护整装待发,我们准备前往还没在名单上签字的老人家里,去进行上门的诊疗家访。

 

  离村委会不到300米远的榕树头处,有一位87岁的老人家,名为梳女。新中国成立前,栏镇女性在嫁娶之日会为如意郎君梳发齐眉,此之谓梳女;也有的女孩会在成婚前自己将发髻盘起,此之谓自梳,相当于告诉外人自己终身不嫁。替孩子取名为梳女,就是想让女儿成熟后早早嫁一户好人家。

 

  回到栏镇后参加义诊这种体验,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此前义诊都是由内科医生内部轮流负责,但今年内科向院方发牢骚,说工作量太多,便让全科医生也参与其中。全科医生本就没有几个,我在其中资历还最浅,于是顺理成章地被选为倒霉鬼,接连三天跟随义诊车走街串巷。义诊的工作量是平日里接诊门诊病人的数倍,且老人家大多与我们有所代沟,部分人还比较固执,难以沟通,与他们打交道比较劳心伤神。当救护车开进六沙村的街道里时,我早已浑身劳累,只盼望家访能早点结束。

 

  救护车还没开到榕树头前,远远地就已经看见在路的中央,倒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方凳,凳脚上醒目地绑着一条白巾。后车厢内的我们还没见到这场景,司机和车前的主任就已经你一言我一句地交流起来。内科主任说了句“吃大肴了”,声音传进后座,顿时鸦雀无声,唯有引擎的轰响空荡荡地回弹在车厢内。

 

  所谓吃大肴,是栏镇白水族特有的说法。乡亲们管白事叫做吃大肴,因为那个年代油水稀缺,只有红白两事能让他们吃上荤菜。喜事为吃肴,白事更为肃穆,便多此一个大字。

 

  农村路窄,被绑了白巾的红胶凳挡在路中央,我们只好下车。主任说不用带诊具,让我们随他去慰问一下梳女的家人,我们便一起从白巾的两侧走过。前方不远处,褪色的拱棚已经搭起,几个围裙都快系不上的阿姨正忙前忙后地备菜、洗碗。白事的规模并不大,除了主家和旁边两户邻居外,就只请些来往密切的亲友,不过五六桌。

 

  走过围了三四个老人的一桌,我和他们对上眼睛,都是刚刚来做过检查的熟悉面孔。主任一个人进梳女家里慰问家属,那是一间年代久远的平房,外墙长满黑乎乎的苔藓,门牌底下挂着一块儿写有“危房勿进”标识的木牌,据说老人家一直不听劝阻,固执己见地独自住在这里。

 

  趁着主任进屋的当口,几位护士带着我们医生坐下和老人们聊天,我这才知道,围在这里的老人家当中,没有一个和梳女有过深的交情。梳女无儿无女,唯一的丈夫也离家多年,弃之不顾。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田里种菜,早出晚归,清晨天刚蒙蒙亮就将自己的果蔬拉去市集,直到晚上天黑后才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回家。没有儿女的她被生活重担压垮了腰背,下巴随脊柱一直弯到了膝盖,用农民的话说,就像一只虾公。

 

  梳女靠卖菜换来的微薄收入和农村寥寥无几的养老金维持生计。她每天日复一日地出没于市集、街道,推着她那辆跟她一样腿脚不灵便的小三轮车,逐渐成为了这个六沙村的一部分。常到榕树头下打发时光的老人们一开始对她指指点点,在她背后议论其离家出走的丈夫,以健康人的高高在上可怜她弯曲的背,然而渐渐的,等人们都习惯了她的存在后,梳女便成为了她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就像是电视剧中常有的丑角,虽然不如主角出彩,但少了他们,观众不会买账。

 

  我听着梳女的身世,竟不自觉地出了神,仿佛自己还游走在过去的六沙村内。我走过有老人围聚,在下棋、八卦的大榕树,走过人声嚷嚷的集市,仿佛还能看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弓着摇摇颤颤的背脊,像一只朝着上苍的拳头,步履蹒跚,却又任劳任怨地推着三轮车,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维持生计。

 

  老人们讲完梳女的身世,我身边的护士们纷纷露出扼腕叹息的表情,发表了几句男人没有好东西的话后,又感叹起女人的不易。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离家出走的男人,好奇之下,插嘴问起他的近况,看看老人们是否知道些什么。然而老人们只是沉默不语,用眼神带我望了望那间“危房”,这时主任陪着梳女的家属从屋内走了出来。

 

  内科的主任向我们简单介绍了一番那位家属。他名叫枝,意为开枝散叶、枝繁叶茂,是那个年代的栏镇男人常取的名字。而枝就是梳女那位离家多年的丈夫。

 

  枝穿着一套农民常有的装扮,上身一件破了小洞的格纹衫,下身一条沾着泥巴的黑裤。见到枝,刚刚还发表了女人当自强言论的护士们一改愤世嫉俗的面容,与他热切地握起了手。医生也照例和枝打起招呼,说他年纪这么大,身子骨却还很硬朗,并让枝节哀顺变,看淡生死。轮到我时,枝主动向我伸出手来,我顿时呆愣了几秒,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枝也是一位稻草人。一位八十多岁的稻草人。

 

  和力一样,他浑身上下都被红绳捆得扎扎实实,若要说那副稻草人体格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的体格,那枝的确身强力壮。我大脑宕机片刻,马上反应过来,与枝握起了手。突起的一部分稻草刺扎得我的手生疼,是和接触力的皮肤时一样的触感,我看刚刚其他人镇定自若,便忍住疼痛不表现出来,和他说了些节哀之类的场面话,很快就松开了手。

 

  之后村干部赶到,主任带着我们医生和枝、干部等了解了梳女的死因等情况,准备出发去下一家时,枝叫住了我们,并单独喊我,说要和我谈些事情。我在众目睽睽下不情不愿地下了车,名叫枝的稻草人把我带进那间危房的后院,正对着梳女曾在其上挥汗如雨的菜园。我问他有什么事,稻草人却仿佛支支吾吾似的,难以开口,最终沉吟片刻,低声问道: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稻草人?”

 

3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稻草人?”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他像是捕捉到了我这反应般,顿时没有了方才偷偷摸摸的紧张感:“相信你的眼睛,我的确是一个稻草人。”

 

  我继续沉默不语,但并非由于过度紧张,而是因为话题太过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我定定地望着那张稻草人面孔,没能看见任何五官,使我愈发觉得诡异。

  我和稻草人之间的交流迟迟未能展开,我这边没能接下去,他那边则在等待着我的回应。我们像两匹野兽互相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但气氛实际上又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即是说,”我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你身为一位稻草人,娶了一位人类的妻子,而梳女婆婆则嫁给了身为稻草人的你?”

 

  在稻草人面前问出这样一句话,似乎是彻头彻尾的废话,但对我而言,这却是当下务必要进行确认的一项事实。

 

  稻草人把手叉在胸前,以不属于老农民的口吻说道:“梳女是我妻子不假,但娶她的人不是我。娶他的那个枝已经死在了63年。”

 

  “你是指1963年?”我为了确认,问道。

 

  稻草人点点头,从格纹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两条,自己点上一根,放进他的面部的裂隙中,另一根递给我,但我向来不抽烟,也是因为厌恶香烟和酒桌文化,才从大城市回到栏镇。

 

  “63年夏天,栏镇迎来了一场特大台风。那年公社组织的水利项目刚建成没多久,某些地方还很薄弱,经不住那么大的考验。结果台风过境当天,江岸的堤坝决堤,洪水涌进栏镇,离江岸最近的六沙首当其冲,情况异常凶险。

 

  枝作为民兵团的一员,积极参与抢险,结果在决堤口附近被汹涌大浪卷入。那是台风天之下的江水,就像吃人的老虎一样,被吞进去就难有活路了。民兵团的同志们只能看着他被黄泥水冲走。

 

  单是那场台风期间,栏镇就死了几百人,更别提那年台风频繁,影响收成而害死的人了。后来台风走了,潮水退去,他们在江岸大路旁的香蕉林里找到了他。失踪的消息被确定更改为死亡,同志们谁也不愿意对梳女亲口说出这一消息,但还是无可奈何。

 

  梳女知道枝死后便失去了理智。枝没有留下子嗣,梳女也不愿意另寻人家,一直盘着旧时代的发髻,就像当年的自梳女一样。

 

  梳女疯了之后没过多久,村干部打算将其定为五保户,好为其提供帮助。那段时间村里有流动队定期到六沙小学操场组织放映电影,梳女也跟过去看了。她特别喜欢那部“姐姐妹妹站起来”。她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当着整个大队人的面跑到幕前,说她要撑起半边天。大伙都笑她。

 

  后来梳女的病莫名其妙好了。人不疯疯癫癫,又能下地干活,还比一般人要勤快,常常晒得满身红彤彤,回到食堂吃得却还比别人要少。人都说她太傻,自己就吃那么些,省下来得又不是自己的,还不是让别人吃了去?她说自己该少吃些,这亏吃得应该。

 

      80年代以后,梳女看着村里一个个承包农田的专业户出现,又变得疯疯癫癫了。她终日跑到别人承包了的李子田里,口口声声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村民看她可怜,见她又没踩坏什么,就放任她到田里去,只是笑她,天天嚷嚷‘妇女能顶半边天’,可梳婆子终究没人替她顶另外那半边。

 

  结果有一天,梳女趁一户人家不注意,把他们家私人地里的稻草人抱回了家。那家人发现田里稻草人不见了踪影,各类鸟雀都跑到地里来祸害瓜果,于是愤愤地去找梳女要个说法。他们撞开梳女家的门后傻了眼,看见梳女正和稻草人躺在床上,并一口一个‘枝呀,我的枝呀’。

 

  这家人惊慌失措地跑去找村干部,干部介入了也拿梳女没有办法,只好用梳女五保户的粮油作交换,为其抵掉了稻草人的费用。那个年代粮油等还算稀罕,这家人拿稻草人换,当然赚尽便宜,也就不说什么。梳女则终日抱着那个稻草人,将其当作自己死去已久的丈夫枝。

 

  那就是我,用来顶替死者枝的稻草人。在长年累月的影响下,我成为了能够说话、能够走动、能够思考的稻草人。

 

  我正想说些什么时,一位老人走进后院,是本地的丧乐手。按照习俗,家属要为死者请一支丧乐队敲锣打鼓,从前家属还要跟着丧乐唱白水族的老歌,以赞颂死者生前的事迹、其与在世亲属的感情等,随着与时俱进,唱丧这件习俗也交给了丧乐手。现在的白水族,几乎没人懂得唱从前的民歌了。

 

  稻草人吩咐了乐手几句后,老人便返回屋内,我们站在梳女打理的那片仍绿油油的菜地前,身后开始传来唢呐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某人在哭诉着梳女的一生。

 

  “等下你摘点菜回去吧,”稻草人掐着烟指向眼前的菜地,“拿给其他医生们,反正这些最终是给乡亲的,不摘也是白白枯掉。”

 

  我接上刚刚被打断的思绪,向稻草人问道:“你和梳女婆婆就没留下后代?”

 

  稻草人不禁笑出了声:“亏你还是个医生。一个稻草人能和人类有后代吗?稻草人是生不了小孩的,也不应该有小孩。稻草人的孩子也只会是一个稻草人罢了。”

 

  他的话使我猛然回忆起与力相遇的那段经历。

 

  “除你以外,栏镇或六沙村还有其他能像人类一样走动的稻草人吗?”

 

  他抖了抖手上的烟头,几颗火星摇摇摆摆地落在水泥地上,脸上则看不出任何表情。

 

  “原来你见过他了。”

 

  “那个叫力的稻草人好像不会说话。”我说,“他和你不太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稻草人都是能说话的,”说着,稻草人向我张开嘴部的巨大裂缝,里头自然也是干巴巴的稻草,“他也能说,只是不愿在他母亲面前说罢了。”

 

  “他的母亲和这件事有关?”

 

  “他的母亲,你应该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英,也是这村子的一员。她其实生不出小孩。因而严格来讲,力不是她的孩子。”

 

4

 

  英出生于70年代,家里还有一名比她稍年长的姐姐欢。英尚未懂事前,照顾她的工作是由欢负责的,待她长大了些后,父母并未将这份偏心收回。欢继续承担着家头细务,英则理所应当地享受着那个年代的小女儿所特有的关爱。父母让她上学,供她读书,欢则随他们到田里干活。

 

      80年代开始,父亲承包了一块地,在上面种起李子,欢也下地帮忙。时年丰收,父亲攒下一笔钱,又承包了新的地皮,渐渐地产量出类拔萃,被村里定为果树专业户,还上报到市里获得嘉奖。

 

  家境富裕后,父母将心血全部倾注在小女儿身上,盼望英能考个好学校,对欢则让她早早辍学出门打拼。然而英并未如偿所愿,父亲的事迹似乎告诉她,人无需坐在教室里枯燥地念书,哪怕是当一位农民也能有所成就。英到了初中便不听父母劝阻,毕业打工去了。当时栏镇新开了许多纺织厂,女人到厂里做工赚钱被视为能干、贤惠,英也顺应大潮,成为纺织女工的一员。

 

  英在厂里早出晚归,白天泡在咔哒作响的纺织机间,晚上则跟工友上街去耍,如此一来她就无需太早回家以面对父母的唠叨。在夜晚上街的那段时间里,英偶然结识了一位来自六沙的小伙。他是省城大学毕业回乡的一名师范大学生,准备在六沙小学实习。英被他的口才和见识所征服,他说省城的汽车比栏镇的要多,人穿的衣服也时髦,一到夜晚便霓虹遍地,人沉醉在灯红酒绿之中,就像新中国成立前的老上海。没过多久,两人相爱并私定终身,就差定下一个日子,好将消息告诉各自的父母。

 

  这时外出打拼的姐姐欢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中,她向父母亲宣布自己找到了一位如意郎君,并将他带到家里。英的姐夫是一位知书达礼的男子,戴着斯斯文文的眼镜,据说在镇上交警大队任职。这在当时是油水很足的肥差,无论是替人通过驾照考试,还是酒驾把关,都能从中牟利,更别提这些工作能让人有机会遇上市里的大人物。

 

  英的父母对他自然很是满意,双方互见家长后就紧锣密鼓地安排了婚事。而英对此颇有怨言,她原打算近期就将男友的事告予父母,却碰上了姐姐也带着男友回家。虽然自己的对象身为大学生,前途也不输于对方,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实习生,加上父母一直对自己放弃学业有所不满,这次坦言相待怕是不会顺利。于是英只好将结婚的事情推迟,等姐姐的婚事完成之后再说。然而她未能等到那一天,变化就推着她不得不向前一步。

 

  她怀上了男友的孩子。

 

  未婚先孕对当时的任何家庭而言都是一件大丑闻,为了掩盖此事,父母只好紧急取消欢的婚事,已经安排好的宴席、婚车等则为英所沿用。英和欢都闷闷不乐,后者怨恨妹妹抢走了自己的婚礼,前者则想筹备一场属于自己的婚礼,不乐意用姐姐的“二手货”。

 

  婚礼当天,英被接到男友家中,对方似乎对过门媳妇不太满意。英的肚子已有迹象,但好在她身材微胖,对外还能说是幸福肥。在婚宴上,英误食了一只虾,导致全身过敏,就近送到村里的卫生站。医生询问病史时,男方作了隐瞒,没将怀孕的事托出,导致医生用错药,英的小孩因此胎死腹中。

 

  死胎的事情终究没能掩盖,反而遭到酝酿,在六沙村内不胫而走。夫家人将此事推到英的身上,认为“带馅的饼”娶进门就是一个祸害。为了摆脱这一名号,英发了疯似的与丈夫行房事。只要能为他们家诞下一个后代,所有人就都会对自己改观。英带着这样的想法,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后来医生告诉她,她已丧失了生育能力。

 

  而丈夫的教师工作也遭遇了瓶颈。由于大学时期打架斗殴被录入档案,丈夫没有毕业证书与大学学历,也无法考取教师资格,只能在村里的小学一直当代课老师,领一份微不足道的收入,并不足以养家。反观姐姐的家庭则一帆风顺,补办了一场独属于自己的婚礼,姐夫也平步青云,当上交警大队队长,许多人过来送礼宴请。前段时间英回家诉苦时,父母还说欢的家重新装修了一番,后院甚至修了供小孩玩乐的泳池,现在就待孩子出生了。

 

  英被欢的幸福美满刺痛了心。她向父母苦苦哀求,希望他们帮帮自己的丈夫,他在工作上遇到了困难,现在不知如何是好。父母见宠爱的小女儿这样求情,耳根一软,借了十几万万给女婿,让他想办法做些生意养活家庭。

 

  丈夫拿到钱后在三沙村包下一块地皮。当时栏镇的花木生意如火如荼,其中以三沙的行情最为突出。他看着一个个小学毕业的农民在这一门道上赚了大钱,自觉能考上大学,必然也可以混得如鱼得水,于是将钱投进花木行业,与人合伙开了一间花木场。

 

  但他并未意识到花木市场的供需关系实际已达到饱和,现在入场为时过晚。英的丈夫在生意初期赚了一笔小钱,以此盖了一栋新房,还用月租的形式购置了一台轿车,载着她回乡炫耀,风光无限,等到上升期一过,生意见頽,收支平衡便被打破,合伙人连夜卷钱离开了栏镇,徒留下他一人面对如山的债务。

 

  后来他也悄无声息地逃走了,抛下作为妻子的英,独自跑到省城里躲藏起来。英每晚独守空房,不敢开灯,颤抖地缩在卧室里,听债主上门放声威胁,他们见不到人,就拿起路边的砖头敲砸窗上的防盗网。英担心他们会把门砸开闯入家中,像新闻上所报道的那样让她以命抵债。她听着楼下的动静,每晚都无法合眼。

 

  没过多久,债主见索赔无门,将此事上诉法院。法院判定英的丈夫作为担保人携款潜逃,是为贪污诈骗,出动警力将其捉拿归案,关入大牢服刑八年。英提前了一个星期与他离婚,但还是没能报下二人的共同财产,包括那栋新建的婚房,也被算作债款充公。

 

  在前夫入狱期间,英深陷抑郁之中,多次想过了结自己。父母得知此事后将其接回家中照看,但并未使其精神状态好转。某一天,英趁父母不备,逃出家门,失踪了一天一夜,后来民警帮忙找回她时,发现她手上抱着一个附近菜农插在地里的小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上穿着菜农儿子闲置的小学校服。英死死地抱住那个稻草人,逢人便说这是她的小孩。

 

  在被民警送回父母家后,英与稻草人没日没夜地黏在一块儿,替它打扮、喂它吃饭,还让它喊自己的父母为外公外婆。两老起初不愿配合,尔后没有办法,只好承认这是自己的外孙。结果久而久之,稻草人拥有了自己的四肢,能够下地走路,能够正常与人交流、玩耍,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村民也渐渐接纳了这一事实。后来英竟为稻草人顺利地办理了入学和户口,让稻草人能够和正常小孩一样上学。

 

  从此,稻草人成为了英的小孩,也拥有了英死于腹中的那个胎儿的名字——力。

 

5

 

  “农村是一台大戏。”站在我身边的稻草人继续抽着香烟说道,“一台戏剧自然少不了演员。村里的干部、家里的兄弟姐妹、自己的丈夫妻子和小孩,都是这台戏剧上的演员,少了谁这场戏都无法开演。”

 

  “当农民发现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了一个角色后,他就会倾其所有,去将那个角色找回来。从前有人买老婆、买孩子,干贩卖人口的肮脏勾当,现在则有人掳走田地里的稻草人,与稻草人组建家庭。”

 

  “我记得你说过,那个叫做力的稻草人是能够说话的。可为什么我见到他时,他却沉默不语呢?他的母亲,是叫英吧。英对我说,力的嘴是被人给‘缝起来’的,而非心理性的问题。”

 

  “准确地讲,他的嘴是被他母亲‘缝’住了。我和他有过一段时间的往来。力和别人交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唯独对他母亲,以及他母亲在场时,力的嘴就会像那样闭得严丝合缝。这是因为他说话的权力被剥夺了,而稻草人所以能够行走在人世,都是由于人类的赋予,一旦人类将其权力收回,他也就失去了对应的能力。”

 

  我感到这其中逻辑有误:“你的意思是,力不能说话是因为他母亲英不让他说话。可这很奇怪,我和母子俩相见的原因就是英带着力去看‘沉默症’,倘若真的如你所说,是英不许他出声,那英又何必特地带他去医院呢?”

 

  稻草人吸尽了手上最后一口香烟,随后甩手将其丢进了菜地里。他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自顾自拍拍手上的烟灰,好一会儿才回答我道:“因为英对她稻草人儿子的压迫是毫无意识的。”

 

  我像细嚼慢咽似的在脑海里琢磨起他的那一番话,同时静待他的补充。

 

  稻草人继续说道:“此前说过,英有一个前夫对吧?前夫入狱后,英在力的陪伴下精神状态终于恢复了正常——起码比力还没来到这个家前的状态要好得多。她重新回到纺织厂上班,同时作为单亲母亲,一面照顾孩子起居上学,一面从其他地方接零碎的散活来补贴家用。英不辞辛劳赚回来的钱,并非只是拿来维持二人家庭的生活。她时不时就会到狱中和前夫会面,给前夫打钱改善其伙食。”

 

  “终于有一天,英觉得时候到了,她把与前夫的一切都告知于力。力当时正读小学二年级,作为一位稻草人,成绩却远比一般小孩要优秀,各种作文竞赛、英语演讲等都信手拈来。英将这个家庭的前世今生都尽数托出,唯独删去了自己因过敏而不幸死胎难产的事情,让力以为他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鼓动着力,从新华书店买来信封、信纸,教力给自己未曾见过面的‘亲生父亲’写一封信。”

 

  “力当然是不乐意的,可眼前的女人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妈妈,是赐予他生命的那位最特殊的家人。为了不让英生气,力动用了一个二年级学生所拥有的全部词藻,编造出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父亲书’。英上班时偷偷看了力所写的信,竟一个人躲进纺织厂的卫生间掩面抽泣。她深信这封信也能对前夫产生同样的效果。周末,英将信连同生活费一齐寄进监狱。不知道监狱里头的前夫见到信的内容会作何感想,恐怕其脸色不会好看到哪去吧。”

 

  “期间英多次要求儿子给素未谋面的父亲写信,甚至在与前夫见面时,自然地和他谈起他们‘亲生孩子’的近况。比如力又获得了什么名次,比赛拿到了什么奖状。前夫此时大概只觉得诡异吧。”

 

  “力十来岁时考进了五山一所有名的私立初中,每周只回家一天。某天力在宿舍里接到一个电话,话筒对面是认不出声音来的陌生男性。即便如此,力凭借先天的直觉还是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那位母亲口中时常提起的,他的‘亲生父亲’。而能够和父亲通话,也就意味着他出狱了。冥冥之中有一股不安感向力袭来,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前夫出狱后英的行为越发大胆。由于前夫怯懦胆小,不敢回栏镇生活,只得在五山市西边租一间单房,房租水电由英全权支持。英像入了魔似的在外挣钱,每月收到工资后,就将其一大部分发予前夫,供其生活。力对母亲的行为看在眼里,对那个陌生的父亲则敢怒不敢言,生怕母亲因为他唾弃父亲而大发雷霆。”

 

  这男人真没种。我在一旁附和道,稻草人也默默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道:“力好几次想劝母亲不要再与父亲来往,但一想到英对他发作的样子,他便失却了开口的勇气。暑假的某天,英要带他去西区见他的父亲。力一听是要见父亲,拼命抵抗,后来英黑着脸威胁他要断绝母子关系,力畏缩了,妥协地上了母亲的车。两个人开着一辆电动车,跨越十来公里,前往力父亲的住处。力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那是一位中等身高、身材消瘦的男人,他的脸颊两侧因为监狱工作辛苦而深陷下去,看着像是一具有些年纪的骸骨,完全没有母亲所说的当年那股大学生的意气风发。”

 

  “和父亲‘团聚’的那段日子,力感觉时时刻刻如坐针毡,相反母亲则笑容满面,仿佛又恢复了昔日的青春年华。英跟力记忆中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在力的成长过程中,英一直是一副冷热兼施的态度,包含着严父的冷酷与慈母的关爱;然而现在的英,在其前夫面前,却俨然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力的父亲对他很是严格,‘团聚’时常苛责他的功课,并要求他多承担一些家务,每当这时,英便一改此前冷热兼施的模样,一个劲地为自己的儿子说好话。力对这样的母亲非但不觉得感激,反而感到一股厌恶。”

 

  我尝试着打断他,问道:“英身上发生了什么?”

 

  “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角色。”稻草人斩钉截铁地解释说,“这世间就是一座巨大的舞台。英一心只想做幸福家庭里的贤妻良母,但贤妻良母必须得有丈夫和小孩,她的愿望被崩坏的现实给夺走,于是陷入了疯癫。后来力的到来又让他看见了希望,虽然扮演贤妻良母的路还很遥远,但只要把稻草人儿子养大,只要等入狱的前夫重返社会并与其再续前缘,他们就仍旧会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是否真的幸福我们暂且不论,最起码在那时的英看来,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大致上听懂了,你请继续吧。”我为自己的中断而抱歉道。

 

  “与父亲‘团聚’,母子俩回到家中,力终于按耐不住心情,向母亲说出了自己对父亲的厌恶,并试图解释那个男人身上有什么缺点。这当然激起了英的反应,她对他的态度愈发恶劣,在前夫面前那小鸟依人的模样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意孤行的偏执。此后多次,英故技重施,谎称要带力去购物,实则是想带他去见自己的前夫,好跟前夫再次上演家庭团圆的戏码。”

 

  “力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逐渐变得寡言少语。没有人听取自己的意见,没有人尊重自己的声音。这样的孩子看上去还有自由发声的能力,但实际上他说话的权力已经被母亲所剥夺。他只能默默忍受母亲的独断行为,希望这样的日子终有结束的那天。”

 

  “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似的,两年以后,畸形的家庭出现了问题。力的父亲,英的前夫,被英发现出轨了。”

 

  “那天英的脸阴阴森森,硬将力拽上车。力经过两年的忍耐,早就学会了不闻不问,只是乖乖地服从自己的母亲。两人又一次坐上摇摇摆摆的电动车,来到十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只是这一次,他们要去的不是前夫所在的出租屋,而是一间简陋的集装箱板房。据英所说,力的父亲在附近酒店找到了一份回收床单并清洗的工作,而此处就是他的员工宿舍。”

 

  “英沉着那副瘆人的面孔,一言不发地走进员工宿舍。不久,力听见里头传出男男女女的争吵声。不一会儿,英、他的父亲、父亲的情人,三人扭打在一块儿,从宿舍大门底下你推我搡地出来。他看见那个父亲伸手将母亲推倒在地,随后趁其不备朝她胸口猛踢一脚。英像胸口裂开似的捂着心脏,在地上呻吟地打滚,而父亲则趁机带着情人逃离了现场。”

 

  “力站在事件发生的外围,如同一个旁观者般审视着眼前的父母。他没能对母亲产生同情,也没能对父亲产生憎恨。力心中所具有的,只是一股没来由的嘲笑。他嘲笑躺倒在地上呻吟不止的母亲,嘲笑她不理睬自己的意见,一意孤行地与前夫相聚;他嘲笑利用母亲交纳房租水电,完事后还要一脚将其踢开的父亲,父亲的懦弱嘴脸让他觉得可笑可悲。他的笑声仿佛永不止息,由一开始的讥讽嘲弄,变为最后的无可奈何。从此,力在他母亲英的面前,就患上了张不开口的‘失语症’。”

 

6

 

  我一声不响地将发生在力身上的故事听到了最后,当我回过神来时,屋前丧乐队的唢呐声又重新回响在我的耳边。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站在力当时所处的员工宿舍外围,而是站在如今梳女家的危房的后院里。

 

  “一口气讲了这么一长串,我也多少有些自作主张。你作为医生肯定很忙吧,浪费了你的时间,我真的深感抱歉。”稻草人把手别到身后,面孔朝向西侧。此时日薄西山,远方地平线上的群山像一股股翻涌的波浪,而太阳则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团岌岌可危的火苗。

 

  稻草人把脸转向了我,对我说道:“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发现你竟然能看出我稻草人的身份。老实说,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世间大多数人都选择活在剧本当中,因而他们看不出稻草人与常人的区别,也看不见稻草人与他们家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有关我的传言,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才对。”

 

  “你是指抛下梳女婆婆一人,独自离家出走的事情?”稻草人没有说话,看样子是默认了。我追问道:“所以当初,你是因为什么才抛弃的她呢?”

 

  “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我是一个稻草人,梳女则是为了让老夫老妻的戏剧能继续演绎下去,而把我抱回家中,赋予了我生命。诚然,她对我有诞生之恩,但没有一个人天生就是为了取悦他人而活的。即便这个人的身体是由稻草所构成的,也一样如此。”

 

  “可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回来呢?”我不解道:“既然下定决心一走了之,那干脆不要回来就好了。”

 

  稻草人沉吟片刻,又淡淡地说道:“或许我也是个沉醉在剧本中的俗人,又或许人生就是会在某一件事情上犹豫不决。”

 

  “你觉得,另一个稻草人——力,他的命运会如何呢?”

 

  稻草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无言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能将聒噪的丧乐也一并抽干抹净。

 

  “我猜他终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逃之夭夭吧。等英死后,他又会步我后尘,回到这片人言可畏的土地,以尽自己虚伪的职责,也就是为他的母亲办一场无人在意的丧礼。”

 

  我想起英出现在我诊室里时的那副面色。恐怕在不远的将来,她就要因酗酒而害肝病,就这样痛苦地倒在病床上吧。

 

  “你们就这样让悲剧中断在自己的这一代,真的不后悔吗?”我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不中断又能如何呢。我说过,稻草人的孩子只会是稻草人,子子孙孙皆是如此。如果条件允许,没有人不想养儿育女,没有人不想体验一番标准的幸福人生。但这种生来就被人定好了角色的人生,生来就注定要为了别人而活的人生,我想不过也罢。”

 

  在那之后,我与梳女家的稻草人告别,坐上家访的救护车,接着前往下一户人家。

 

  我透过车前窗的玻璃,看着那轮渐渐沉入山影之下的落日,内心泛起一阵一阵酸楚。稻草人临别时所说的那一番话,依然萦绕于我的心头,久久地如影随形,久久地挥之不去。

,由mahosan52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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