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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 多坍村

太阳正升到山脊最高处,日光刺穿了撒玛利亚上空的尘霭。米吉多的砂岩绝壁在炽热中颤动,仿佛铜盾灼烧时泛起的波纹。

耶斯列谷裸露的河床蜿蜒于峭壁之间,白色卵石如散落的颅骨,间有锈蚀的箭镞。一具露出半截的驴腮骨斜插在转弯处。西风卷起地中海盐粒的苦涩,掠过岩壁上斑驳的腓尼基咒文。热浪暂歇的刹那,能听见岩缝中蜥蜴爬动的窸窣,和基顺河细若游丝的呜咽。

北侧的悬崖投下斜长的阴影,像是法老战车碾过的痕迹。枯瘦的姜果木枝桠间悬挂着亚麻布条的残片——那是朝圣者系上的祈愿物,如今被晒成苍白的肌腱。东南隐约现出迦密山青蓝的轮廓。山间有鹫鹰盘旋,暗褐的羽翼将天穹割成碎片。

旗幡低垂,金线绣成的狮子在沉滞中蛰伏,等待被杀意惊醒。犹大战士楔在大地的咽喉。青铜矛尖汇成一片闪烁的荆棘丛。盾面蒙皮的枯燥反光,与山坡几乎融为一体,仿佛防线是从他们祖先的土地中长出。没有交谈,没有骚动,只有皮革束带摩擦的轻响。每一双望向隘口的眼睛都深嵌在头盔里,决绝地衡量着即将被死亡填满的距离。

熔金浇灌在克赛诺克洛斯的头盔上。汗水沿鬓角流下,长发黏腻地贴在颈项。肺腑燃烧,不知因为气血,还是这炙烤的煎熬。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悄然浮现:若他今日战死此地,那该是何等丑陋的模样。他幻想着,自己能被阿波罗[1]的云雾包裹。尽管克赛诺向来不喜这位冷酷的神祇,却忍不住向他低声祈愿:不求生还,只求留下一具完整的尸首,好让后来者在黄沙中翻找时,记得他曾是一个堂堂正正战死的希腊人。

喉咙发痛,鳞甲收紧,要抓不住光滑的弓臂。指尖摩挲着镶嵌其上的黄铜片,冰凉。这张弓是他父亲的遗物——那位赫赫有名的克里特小队长,曾在箭雨中击溃亚述的铁骑,解放了脚下的海岸。如今轮到他站在另一道关隘前,肩负着相反的宿命[2]。历史荒诞的重量压在心口,让他想吐。

空气颤抖。三百步上坡,逆风微弱,但足以让末端偏移一臂宽。正午后,背光,偏差……必须再抬高一度,让箭矢划出更陡的弧线,穿透甲胄。克赛诺的拇指压在弓弦上,感受着牛筋的韧性,估算着需要拉开的弧角。他感觉自己像在弹里拉琴。

号声!双管笛的嘶鸣与战车的铜喇叭声同时撕裂时空。

“上坡!”

身体在吼声响起前就已行动。鳞甲拖拽着肩膀,但他冲得比任何人都猛。奔跑中,手伸向胸前的猫头鹰木雕,却像碰到炭火般缩回。向明眸女神[3]祈求技艺之外的恩惠,是一种亵渎。

“瞄准战车!”

尘土瘙过脚踝。抽箭,搭弦。左脚前踏,身体侧转,榆木弓身浸得深暗。左手前推,右手三指扣弦,拉过下颌。弦线擦过干皮,咸涩。背肌绷紧,肩胛骨向中间挤压。

目光越过矛林,锁定一辆观战的战车。车上武士头缠布巾,额前扣着一枚圆片,或许刻着他们部族的符号。浓密的黑鬈覆盖下颌,最显眼的是他彩色的矩形胸牌,似是木质。

静止靶。就是他了。全部的气血都凝聚在那枚胸牌上。

“远投者[4],请引导这支箭。”

手指松开。弓弦爆震,沿着指尖、手腕,直贯臂骨。埃洛斯[5]的箭,呼啸而出。

胸牌倾斜、栽倒,从视野中消失。克赛诺心头一颤,灼热自胸腔奔流,却在左臂上尽数喷涌。他痛地蜷身,皮盾举到身前,脚步在沙地上划出凌乱。

狂风大起。沙尘扑进他的口舌,吸吮着干涸的唾液。太阳黯淡,世界一片昏黄。战场的嘶吼像隔着层厚羊毛毯。喘息在耳膜上擂鼓。他机械地后退,每一步都踩在砂石上。

汗水流下,糊的他睁不开眼。他想祈祷,但喉咙干裂,一个字也吐不出。他在哪里?为什么后退?阿喀琉斯[6]会后退吗?他像这些问题一样乱撞,找不到出口。恐惧爬上——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这片吞噬了呐喊与勇气的遗忘之沙的恐惧。

风势渐弱,银弓之神[7]的战车撞倒沙幕。他已经退到了高地,下方便是他战前等待的位置。低头,左臂随着脉搏跳动,洒出暗红的泥泞。他,克赛诺克洛斯,居然被这根轻飘飘的羽毛杆压得几乎跪倒。他应该冲回去,用多鲁刺穿东方暴政下的奴隶,让伤口流尽最后一滴血才对。可双腿像百合花一样长在了沙地里。

他抬头,战吼已稀薄得像破晓的残星。犹大的狮子扑倒了,一切都结束了。寒意攫住了他的胸腔——他活着,却像一缕孤魂被遗弃在山谷里。他究竟是谁?

当然,他不会这么说。他知道。

“也就是说,你第一战就杀了一个犹大贵族吗?”哈马少年咧着嘴,眼里的光让克赛诺脊背发痒。

“那是自然,我可是技艺女神[8]的神选!”克赛诺昂起头,让凉风初起时的日光恰好照在他左臂的疤痕上。齿间滚出不合韵律的希腊语诗歌:

静听,一切长耳的生灵!且听缪斯[9]为我歌唱!

如鹰隼追逐野兔,塔纳托斯[10]的羽翼自我指尖飞翔。

灰眸的女主人[11],指引前行,将勇力注入我的胸膛。

我穿过提丰[12]扬起的障壁,伐倒了支撑犹大的黑杨!

欢呼吧!这荣光归于众神,非我一人的臂膀,

让我的传奇随琴声远航,如奥德修斯[13]名扬四方!

“噗,这‘铜章鱼’又在吹嘘四年前那些破事了!”旁边的伊阿彼得拉人晃了晃手里一把造型奇异的撒玛利亚短刀,嗤笑道:“仗着亚兰小鬼听不懂人话,把逃跑说成冲锋。”

士麦那来的高大同伴伸手拍了拍克赛诺的肩甲。他咧开嘴,用矛尖指了指对面山丘上的人影。他们站在几间土屋前,与多坍山丘上的撒玛利亚聚居地遥遥相对。“瞧见没?那边坡上那两个。菲比[14]的宠儿,敢试试手吗?”

克赛诺眯眼估量着距离和风向:谷地气流紊乱,箭矢飞过去必然飘忽不定。他嗤笑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门:“呸!躲在石头后面的乡下人,值得浪费我一支好箭?看我的。”

他依次卸下多鲁、盾牌、披风、胸甲、弓和箭袋、头盔,仅留下短剑,一把拉过天真的哈马少年,用亚兰语和希腊语各说了一遍:“跟我来。看我用赫尔墨斯[15]的舌头把事情办了。”

两人沿着谷底小径,装作漫不经心(哈马小鬼甚至不用装)的样子向对面走去。靠近了,才确证是两个人,一个约莫二十出头,面容苍白,看着弱不禁风。另一个是头发花白、身形简练的老者。他们警惕地看着这两个从一队人马里脱出的外邦人。

克赛诺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模仿着犹大战俘的口音喊道:“沙龙姆[16]!我的朋友,请问你们是‘以色列之神’的子民吗?”

年轻人愣了一下,与老者交换了一个眼神,迟疑地反问:“你说的是哪位?”

“当然是我们不敢直呼其名的那位了。”克赛诺神叨叨地压低声音。

老者浑浊的眸光一阵阵掘着克赛诺的嘴唇,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沙龙姆!你们遇到什么难处了?”

“感谢您,长者。”克赛诺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和我的朋友们想去耶路撒冷,却在山谷里迷了路。我们问过山丘那边的人,他们不肯给我们指路[17]。”

老者指向了东南方,详细说了路径,然后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去?”

克赛诺没接话,低下头,绞紧手指。良久,才慢慢从胸腔里榨出言辞:“我母亲是犹大人,如今害了病,不能下床。我想去圣殿献祭,求神纪念我们。”

年轻人身体抖落着同情,甚至向前迈了半步。

但老者的手拦了一下,继续问道:“你母亲……是犹大哪里人?”

这个问题让克赛诺心中暗喜,他早已备好答案:“我外祖父生在耶利哥,后被亚述人掳到了西顿。”他语气沉痛,声音发颤:“巴鲁克哈谢姆[18],是祂让约西亚王[19]发奋图强,才让我得以认识锡安的荣光。”

老者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他叹了口气:“是啊,可惜那日子过去了。远行的人,进来歇歇脚,喝点水吧。”

两人跟着走进小聚居点。克赛诺目光快速扫过,心里默数:八户简陋的棚屋,稀疏地立在山坡的另一面上,且男丁稀少。快到对方屋子时,他突然转向哈马少年,大声斥责:“怎么能忘在队伍里呢!让我在弟兄面前如何自处?”

少年先是一愣,随即会意,赶忙认错。

克赛诺不紧不慢地转向犹大父子,满脸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我这粗心的仆人,把见面礼落在大队里了。我们这就去取来,在此之前不敢打扰。”

他抬手,敲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

直到看见队友头盔上闪烁的金光,克赛诺的肩胛才微微放松,脚步立刻变得急促,踏碎了刚才那副迦南面具。他挺直腰板,对围上来的同伴,拇指朝肩后用力一指:“八户,四十来人,喘气的没几个像男人。我们十二个希腊人……和亚兰人,足够了。这点事用不着上报讨人嫌。”

小队长,脸颊带疤的瑙克拉提斯老兵,眯眼盯着灿烂天光。“怎么动手?”

“压上去就行。”克赛诺甩了甩胳膊,捶打着记忆中老者温和的眼窝。

老兵沉吟了一下:“再去套话。我们等天黑……”

“没必要!”回绝崩断。克赛诺瞥见伊阿彼得拉人正削箭杆,罗德岛的胖子在擦盾牌。可他要再去东方人面前表演谦卑?他可是阿喀琉斯的族人,靠的是气血和力量。他需要血,需要真实的杀戮来洗掉撒玛利亚的沙尘。

他扭头看向块头最大的士麦那,下巴扬了扬,扯出一个硬笑:“现在咱们打赌吧:我随便用箭就能点掉三个男人。”

几声哄笑响起,开始有金属摩擦和皮具收紧的吱嘎。

伊阿彼得拉一边绑紧盾牌,一边斜眼瞅他:“铜章鱼,这回要不要缩进壳里射冷箭?”

“这次要多带战利品。”克赛诺撇撇嘴,用脚尖把翘在地上的盾牌勾翻,然后扣上头盔,挂起一把多鲁,握紧克里特人的荣耀,补了一句。“留神点,犹大人喜欢用投索。”

谷地的风停了,热浪死寂。克赛诺舔舐着熟悉的干渴,但不像在米吉多般伴着窒息,呼吸反而顺畅得有些轻飘。他舔舔唇,率先冲出去,口中高声吟诵:“女神啊!请吟唱克赛……”

诗句砸在脚踝上,一个趔趄。他知道这种冲锋不仅危险,还愚蠢,像在刻意表演给谁看。但他若不奔跑,就不能踩实脚下的土地。

距离拉近。他望见那年轻人站在村口,惊恐地睁大眼睛,举着手——是想阻挡还是祈求?弓弦嗡鸣,他像麦秆一样被折断。

然后,克赛诺看到老者没跑,没哭,甚至没看他。他缓慢地俯下身,跪在年轻旁边。背影在烈日下缩成一团。脚步迟疑了一瞬,但没停下。克赛诺再次张弓,瞄准脖颈。指向耶路撒冷的信标,成为了气血的燃料。

冲进村内,风声从侧面扑来。他向左滑步,短剑顺势向斜上方一送,毫无阻碍地刺入袭击者的胸膛。温热喷溅在手臂上。他这才看清,那张扭曲的脸属于一个老妇。

克赛诺回味着刚才一连串的动作:流畅的闪避,精准的刺击,完美得像舞蹈。他在心里默念:为了你,帕耳忒诺斯[20],为了技艺与胜利。拔出短剑,他站在原地,微微喘息,抚摸着猫头鹰吊坠,聆听着鲜血的呼喊。

希腊语的呼喝靠近。克赛诺左右环顾,却没找到一个能称之为对手的男人。气血堵在胸口。于是举弓,瞄准一个瘫在土屋门口、似乎吓傻了的儿童。羽箭钉入,没有叫喊。迈步,懒得施舍一眼。

克赛诺闯进了老者的土屋,里面阴暗、简陋,没一点金属味。莫名的欲望驱使他抓起院墙边的连枷,砸向屋里唯一的矮桌。陶罐碎裂,麦粒飞溅。他又砸向角落的瓦瓮、墙上的干菜。

仄费洛斯[21]的咆哮停歇。理智回到了驭手的位置,他才发现周围算得上战利品的仅有一地没脱壳的麦子。失落涌上,随即被他按下。克赛诺默念:没关系,他本就不是为了钱才杀人的。而且说不定——踢开歪斜的里间木门,尘土簌簌。黑暗中,一个身影显现,他挥起短剑。

是个女人。

她站在内室的阴影里,背靠土墙,一动不动。最让克赛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她竟然在直视着他,毫不避让。光线从门口斜射进去,照亮了她半边脸庞。她裹着浅色头巾,乌黑的长发从边缘垂落几缕。颧骨分明地面容算不上美丽,肤色比起迦南人还算白皙(但绝不可能和他这个希腊人相提并论)。浅棕的短袖上衣,应制于最劣等的麻布。米色长裙垂到脚踝,显得腰间一条酒红色的束带锐利无比。

剑尖的血珠一滴滴亲吻着他的脚背。

女人也没尖叫,没哭泣,甚至没恐惧。她就那样站着,沉默地、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像两枚冷硬的狮币。

克赛诺收回剑,一步步碾过反抗的芒刺。女人的头逐渐后仰,目光始终锁在他脸上。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手指陷进肘关节内侧韧带上缘。另一只手摸过腋下、腰间、裙褶,确认没有利器后,发力将她掼向土墙。其实没必要这么做,他知道,因为这女人根本没反抗。但……

克赛诺呕出一句东方人能听懂的话:“女人,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沉默在回应。他听见自己后槽牙嚼着口腔内壁的软肉,发出的湿软细语。

“从今天起你就叫……”他打算赋予她文明。

“我叫耶胡迪特。我只侍奉我的主。”

犹大[22]的山洪[23]冲过,迫使克赛诺的下唇松开。但这潮水只配为他们,沐浴着奥林匹斯山初生的阳光,注定高高在上的希腊人提供粮食[24]。

他揪住她的发丝,向下一扯,膝盖顶住她的后腿弯。“见了我,必须下跪。”

话出口的刹那他就后悔了。下跪是东方人的礼节。他该要求她低头行礼,或是右手抚胸——属于自由民的礼仪。在希腊,奴隶也应该是有尊严的。

“我只跪我主,祂是我唯一的主人。”

棱角分明的音节灌入耳朵,正在考虑该怎么挽回自己心中西方形象的克赛诺,只觉得腹部一痛。他不得不朝下看去。她仰起脸,头巾散开半幅。

汗水沿着手臂爬下,滑开了他的五指。言辞,也有如此的力量吗?

“喂,铜章鱼,又躲起来了?”

感谢公正的克洛诺斯之子[25]!即便是那狗人渣的出现,也能让自己喘过气来。克赛诺转身,脸上挤出讪笑,重拾起了逻各斯[26]:“抓了个女俘。按照习俗,她该是我的荣誉礼物。”

伊阿彼得拉的视线舔过克赛诺的手掌,让他四肢发麻:“啊,有辩才的克赛诺克洛斯,打个商量?我用那把我刚得的一卷羊皮纸跟你换,怎么样?”

心沉了一下。克赛诺不愿意,但话不能说得太绝。“克里特的精明人,我的朋友啊。”他摊摊手。“你连一句亚兰语都不会说,怎么使唤她干活呢?”

“干活?”伊阿彼得拉嗤笑一声,露出洁白的牙齿。“暖床的工具,需要听懂人话吗?”

忍住翻白眼的欲望,克赛诺强笑着,把女人拉到身前:“哈!考我是不是?我们希腊人都知道,好女人的臀部得丰腴像赫拉[27]。你看她,瘦得像根晒干的柴火棍,风一吹就倒。再说了,”他压低声音,以防玷污这门神圣的语言。“万一弄出个孩子来怎么办?”

伊阿彼得拉朝地上啐了一口,牙齿咬得咯咯响。“孩子?正好!让他长大了当个会叽里咕噜亚兰语的铜壳神射手!”

怒火腾起,但克赛诺的理智还能驾驭。他打算借势唬住对方。右腿后撤,椴木杆在掌心滑过半圈,他的枪尖倏地指向对方喉结:“你想抢夺克洛斯的克洛斯[28]吗?”

伊阿彼得拉愣了一下,笑了:“开个玩笑。这女人多的是,留着你的瘦柴火吧。”他退后,目光却扎在耶胡迪特身上。

听着脚步声远去,克赛诺松了口气,松开钳制。

“喂,女人,我可是救……”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不值得对一件物品炫耀。

犹大女人默然走开几步,先是用没被克赛诺碰过的左手理好头巾,费劲地将黑发掖回粗亚麻布下。然后蹲下身,抓起一把干土,用力擦拭着肘窝沾血的皮肤。

克赛诺看着她近乎自虐的洁净动作,热气喷涌。他调转枪头,用枪柄砸向她后背。她向前踉跄,左手撑在地上,却又立刻直起身子,继续搓洗发红的皮肤。于是踩住她正抓土的手腕,力道不重。女人用右手推他的胫甲,自然纹丝不动。

忽然,她身前的土粒颜色变深了——几滴水珠砸落,洇开深色的斑点。这女人终于哭了,可克赛诺反而惊慌地挪开了脚。他盯着那截颤抖的后颈,指节在多鲁杆上收紧又松开。

杀了她。念头窜起——杀了她,就能终结这可笑的羞辱。可枪杆上滑动几次,终究还是垂了下来。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她是他的荣誉礼物。现在杀了,肯定要被那群希腊人笑掉大牙。

“别用土了。我去给你找水。”

他转身逃去,将多鲁横在门框上。踏出土屋,阳光刺目,但更刺目的是眼前的景象:方才还勉强能被称为聚居点的地方,已沦为屠场,漫着内脏破裂的腥臊气。不远处,一个老妇仰面倒在鸡笼旁,粗布裙被掀到腰际,身下一滩暗红。右手边,几个孩子细小的躯体散落在陶罐碎片间。克赛诺脚步顿了一下,又很快加快,试图赶在摩涅莫绪涅[29]到来之前离开。

他的几个同胞正嬉笑着,从一间屋里拖出一卷羊毛毯,几只陶碗。然后当着千里眼的黑云神[30]之面,割断、砸碎了它们。

哈马少年独自坐在矮墙下,一个盖着木板的陶缸上。他看到克赛诺,神色亮了一下,快步迎上来:“怎么了?”

“水。”克赛诺避开横陈的躯体。“需要水。”

少年指了指陶缸。“在这里面。”

克赛诺掀开木板,舀了一罐水,端着走回去时,刻意让目光坠在自己脚前。

回到门口,多鲁还横在原处。他跨过去,欣慰地发现那列女子仅仅静坐着。克赛诺不敢再有别的动作,默默将水罐放在她身旁的地上。

“克赛诺!”

他悻悻拾起多鲁,走了出去。队长站在狼藉中,双手空空。克赛诺对他露出一丝微笑。

“你弄了个女人?”队长开门见山,望向屋内。

那个挨安娜特[31]千刀的。事已至此,克赛诺重复着浮夸的台词。“是我的荣誉礼物。”

“放了她,或杀了。”能听出,他尽量柔化了语气。“不能带女人回营,尤其是本地女人。”

克赛诺语塞。队长是对的,脑内驭手也告诉他这是正路。言辞,甚至会对抗自己。他不是阿喀琉斯,没有为了一个女俘与全军对抗的资本和勇气。主要是没必要。可放手?他不甘心。

“队长,我保证,下个聚落就卖掉她。她……她不一般,她认得字。总会有撒玛利亚人愿意出价的。请你……纪念我的功劳。”他不确定那女人是否识字,但她身上有股超越普通农妇的沉静,是人都看得出来。

队长看了他良久,视线最终化作一声沉重。“下个村庄,记住你的话。”

克赛诺点点头,转身回去。水罐旁的地面湿漉漉一片,女人已经洗净了手臂,坐在地上,空茫地望着对面的土墙。

他清了清嗓子,也舀水洗净手上的血污和尘土。“我懂,”语气从指尖滴落。“我在给帕拉斯[32]奠酒前,也得斋戒沐浴。不过我从来不急。回到雅典,再给女主人献上两头肥美的羔羊。”

女人依旧纹丝不动。

挫败感又涌上来,但何必呢?克赛诺对自己说,到下个村子就卖掉她,换几支好箭。“你识字吗,女人?”

沉默。

“啧。”克赛诺有些恼了。他想抓过她的手,看看指腹是否有握笔的茧,却又怕窥见她眼中更深的嫌恶。于是,他往自己的身侧撒了点水,用枪柄在湿沙地上划出几个弯曲的亚兰字母:“我是希腊人们”。写完,他略带挑衅地看向她。

女人没回以视线,抬起脚,用鞋底将“希腊人们”抹去一半。

克赛诺对这无能的泄愤几乎笑出声。然而,笑容在下一刻凝固了——她的脚尖在字迹添了一笔,将那个词变成了“希腊人”。

克赛诺怔住了,像被她的纤纤细足抽在脸上,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把头盔摘下,抱在怀中。精心保养的齐胸卷发垂落,他直视着她转过来的红肿眼眶,希望能留下些好印象。“我是克赛诺克洛斯,‘希腊人们’中的希腊人。叫我克赛诺就好,耶胡迪特。”

他扣上头盔,从屋角的空谷物袋上扯下一根软麻绳,套在耶胡迪特的左腕。打了个活结,全程没碰到她的手。

“走个流程吧。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卖了。”这话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再次说给自己听。至少,他救了一个“人”。只是迈过门槛时,皮靴踩碎了一个黏土烧制的小纺轮。

“闭上眼睛吧。为了你好。”这几个亚兰词刮他得嗓子生疼。言辞,也挺无力的。

“我主必见证这一切。”耶胡迪特的回应像谷底的石头。

克赛诺点了点头,摩挲着枪杆上的一道刻痕。踏出院门,光浪扑面。

士麦那正用匕首削着一截橄榄木,斜眼瞟来,吹了声刺耳的口哨。“哟!咱们的迦南人终于认祖归宗了!”

克赛诺牵着绳子的右掌心沁出薄汗。他想拽紧麻绳,但怕太做作,也怕耶胡迪特的白眼。

“笑吧!”他提高音量,盖过哄笑声。“等卖了钱,酒没你的份。她会写亚兰文。”又用亚兰语清晰重复:“会写亚兰文!是吧?”

风卷过屋檐,发出呜咽。他后退了一步,倾身,热气拂过耶胡迪特的耳畔:“等会儿骑驴,我得扶你……可以吗?”

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气味钻进鼻腔,像松脂燃烧过的苦涩,又混着蜜的清甜。

麻绳在他手中绷紧。耶胡迪特的呼吸频率未变。

“你……你不能让我太难堪吧?”这话可不像希腊人会说的。但克赛诺咬咬牙,继续从齿缝间挤出气音:“我已经……”

话未说完,耶胡迪特的眼睫颤了一下。她极轻地点头。

克赛诺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像刚攻克了一座难缠的堡垒。他挺直腰板,牵着绳子,走向村外的歇马处。这根绳子很轻,绑住的不仅是俘虏,还有他尚未成形的未来。

幻想着桂叶冠冕的模样,他差点被绳子拽倒。

克赛诺不耐地回头。耶胡迪特的目光定在不远处。那里,老者和青年相互依偎,保持着聆听他拨动弓弦时的姿态。她没有表情,但手指掐的通红。

头像被投石砸中,他抹了下额间的液体,在确认是汗后,尽可能平稳地说道:“愿你的神纪念他们。”又用力擦了两下面颊,以防被耶胡迪特看出脸在发烫。

风吹动头巾末梢。克赛诺再也无法忍受,单手捧起一把混着草根的干土,浇在两人身上。“愿他们归于尘土。你们和亚兰人应该都偏爱土葬吧。”

耶胡迪特向前走了几步,解下腰间的小皮囊,拔掉木塞。浓郁的松脂苦味骤然弥漫。她将囊中的液体——似乎是油与蜜的混合物——一滴一滴地倾倒在两人的额间上。深色油渍迅速填入了哈德斯[33]干燥的喉咙。

克赛诺拍掉手上的泥,可指缝还嵌着沙粒。闭上眼,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窒息,吐出羞耻。再睁眼时,脸上涂满了淡漠。他轻轻扯了下绳子。

耶胡迪特眼睫低垂,重新走回他身边。脚步有些虚浮,却难得地顺从。

克赛诺带她到拴着两头毛驴的岩石旁。牲畜臊热、腥臭,稍微驱散了那股东方香气。他拍了拍灰毛、蹄子不停刨着土块的壮实公驴。

“斯克尔提奥斯[34],”他草草补充:“像你一样。”

耶胡迪特没理他。

克赛诺指向旁边更显精瘦、耳朵不时转动的母驴。“斯菲达克斯。”

队友拖着脚步陆续归来,将搜刮来的杂物捆在鞍上。克赛诺不再多言,捡起盾牌,放在斯克尔提奥斯脚边,接着叠起鳞甲,塞进驮筐捆紧。公驴不满地喷着鼻息,扭动身躯。他勒紧绳索,直到躁动止息。

队长用剑鞘敲击着岩石,众人围拢在一片稀疏的枫杨树影下。汗水奔流,冲出道道泥痕。

“回多坍。”缺了几颗牙的以弗所人率先开口,短刀在指间翻转。“卖掉东西,喝点酒,睡个囫囵觉。明天天亮再走。”

几个人发出含糊的赞同声。

克赛诺瞥见队长眉间的沟壑,清了清嗓子,上扬声调。“我不同意。撒玛利亚人不是瞎子,就算他们心里叫好,也会提防浑身是血的狼。”

士麦那拍拍腰间的短剑,瓮声道:“怕什么?咱们的旗号在不远处竖着呢!营地离这儿不过三十里,哪个迦南贱民敢龇牙?”

“露出獠牙后,”克赛诺感觉口中的希腊词有些薄、脆,不敢用力。“得多加提防别的狼。看到獠牙,就先咬断对方的脖子。”

伊阿彼得拉一直在用匕首剔着指甲缝里的血痂。听到这话,他停下玩刀的动作,玩味地看向克赛诺:“哦,这就是东方人的习俗吗?”

黄棕瞳光像沙中潜藏的尾针,点在克赛诺的皮肤上。他避开那道视线,也失去了声音。

胖子提议举手决定。手臂竖起,参差不齐。七对五。队长、罗德岛人、哈马少年和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兵站在克赛诺一边。但多数人选择了多坍。

决议已定,人群散开。克赛诺摆弄着吊坠,回到公驴身边调整驮鞍系带。民主,他骂道,不过是把愚蠢平均分摊给所有人。

“要去多坍,我尽量……不在那卖你。找个远些的地方。”

耶胡迪特的脸隐在头巾里。

“这头驴很犟,只认我。”他快速瞥了一眼四周,伸出手,准备托住她的肘部。

然而,耶胡迪特脚尖一点地,侧身,利落地翻上了斯克尔提奥斯的背脊。犟驴毫无反应,甚至转头,把热气喷在他脸上。

克赛诺的手僵在半空。他有些愕然,抿了抿嘴。“别跑了。否则我只能杀了你。”

耶胡迪特看向远处移动的人影,点了一下头。

克赛诺解开她的束缚,递过缰绳,自己翻身骑上斯菲达克斯。它不安地踏了几下步子。

队伍沿着谷地向上爬升。他刻意让母驴放慢脚步,落在队伍末尾。公驴沉重的蹄声在他前面几步之遥。他控制着缰绳,避免过于靠近。为什么这般小心翼翼?他赶快扑杀了念头。自己只不过是惯于思考,打发时间罢了。

罗德岛胖子靠过来。蹄下扬起地细尘,看得克赛诺十分揪心,又不好说什么。

“克赛诺,”胖子一喘一喘。“落在最后面,这可不像是你。”

克赛诺勒住母驴,与胖子并辔而行。他保持着一贯的昂扬:“满载而归的时候,最勇敢的人难道不该负责殿后吗?”

胖子嘿嘿笑了两声,拍了拍挂在骡侧的行囊。“劳你费心,本地人是不好相处。” 他用脚跟一磕骡腹,加速赶向同伴。

克赛诺看着他融入影影绰绰,才催动母驴继续前行,与沉默的剪影间依旧保持几步距离。暮色将他和她的影子拉长,模糊地交叠在土路上。多坍的灯火在山坡上闪烁,像窥伺的眼睛。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气息混入夜风,消散无踪。

余晖笼罩着山路,火光也越来越炽烈。克赛诺最终还是让斯菲达克斯加快了两步。耶胡迪特僵直的身形近在咫尺,他能闻到她发间草木的香气。

“你们怎么得罪了多坍人?”信息,尤其是扎根于古老敌意的信息,永远是撬动机遇的杠杆。克赛诺喜欢收集信息,更爱收集信息时的自己。

耶胡迪特目视前方,但握缰绳的手指收紧。

“耶胡迪特,你告诉我其中的缘由,我也好……帮助你。”帮助?这个词在舌床上滚出了一股金属味。克赛诺侧过头,试图捕捉她的神情。

她的头偏了一个角度。“他们背弃了与主所立的约。”

“那为何要在北方定居?撒玛利亚丘陵应该并不欢迎你们。”

“约西亚王,让我们北迁。”一字一顿。“为使这地重归于主。”

克赛诺啧了一声。“看来,是个坏主意。”

沉默重新落下,比夜色更重。克赛诺感觉自己的算计仅激起一声微不足道的回响,便沉入了她的信仰深处。还好,驴蹄踏在碎石上的嗒嗒,和前方的粗野笑闹,证明着他还在移动。

多坍的土墙粗沉。队伍靠近村外的白栎林边缘。胸腔里自山谷带出的寒意仍未散尽,克赛诺驱驴靠近队长,声音压低。“队长,牲口最好停远些,选个容易上马的地方。”

队长卸下头盔。“但我的驮马得喂燕麦了。你去跟其他人说一声,都把牲口拴远点。”

克赛诺“哦”了一声,没动。他看着一些队友吵嚷着要将驴往村里牵,又望向两个老兵和胖子把坐骑停在营地的另一侧——那里地势略高,背靠一块巨岩,且离大路较近。

欲往,队长拦住克赛诺,用亚兰语命令道:“今晚你和泽卡守夜。我也担心这些村民。其他人急着去销赃,指望不上。”

队长拍了拍他的肩甲:“放心,你的女奴,我替你看着。”

“我不在乎那个!”克赛诺嚼碎脸上的为难,转向耶胡迪特,用亚兰语命令:“你!下来!跟着他,不许乱动!”

不再看她,急促地套上胸甲,系紧皮带,又将多鲁挂在背后。盔甲压上,隔开充满敌意的土地。然后,克赛诺将两头驴拴在低矮的橡木上。这里能望见通往黑暗原野的大路,也能监视村庄。穿上盾牌的皮扣,感觉像被章鱼的触须黏住。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把它放在了驴旁。

克赛诺走回昨天搭好的营地。篝火映着几张疲惫而亢奋的脸。他不想看他们,于是将穿着生牛皮甲的哈马少年喊来,并肩坐在岩石上。两人分食几块烤焦的饼,喝了一壶水。

风穿过橡林,裹出村落里腐败的垃圾气味。星空啃噬着神经。克赛诺低头,用矛尾戳着石缝里的土块,没头没脑地问:“泽卡,你为什么来当兵?”

泽卡抱着膝盖,望着跳跃的篝火余烬。“为了活命。”

克赛诺嗤笑一声:“杀别人的命,来活自己的命。”

泽卡转过头,在昏暗光线下,眼睛显得特别大。“是呀。因为当兵的先来杀我们,抢光了家里的麦子。”

克赛诺“有道理”了一下,望向村庄,思绪飘散:队长大概正挤在某个撒玛利亚人的牲口棚里,看着驮马嚼燕麦,哪会盯着耶胡迪特?她会不会趁机逃跑?或被哪个男人……无所谓,他对自己说:一个女俘而已,丢了就丢了。再者,她不是口口声声说,她的神是唯一的主吗?毕竟奥林匹斯众神可没空理会一个东方女奴的死活。

一阵杂乱的马蹄踏碎了他脑中排列的腓尼基字符。气血涌上头脸,克赛诺拎着多鲁,跳下岩石,几步冲到小径中央,挡住来人的去路。

火把下,马匹一声嘶鸣,喷着浓重的白汽。

“谁?!”克赛诺用亚兰语厉声喝道。矛尖寒光上扬。他盯着骑手,心里快速盘算:有马,绝非村民或普通士兵。大队也没必要派个骑手来召他们回去。但无论这人是谁,他一定带着重要的消息。

骑手趴在马脖子上,剧烈地喘息:“快!迦……施[35]垮了……到叙利亚了!去推罗阻击!”

“推罗”一词射穿了克赛诺的耳膜,直刺脑中脆弱的过往:港口、海风,还有母亲的小酒馆。但他甩了甩头,压下情绪,怀疑涌起:这消息是真是假?这家伙的话能信几分?

“你来找我们,应该会希腊语吧!”克赛诺咀嚼着最后几个字,突然咯到了牙,扭头:石头上空空如也!糟糕!他心里暗骂一声,一边将多鲁插回后背的扣环,一边对马上的信使喊道:“跟我来!去找队长!”

可那信使挣扎着不下来。“你们算什么?起开,我要去伯特利!”

克赛诺急得嘬破了舌头,转身向村口冲去。刚靠近连绵的灯火,他就感到一股不寻常的躁动传来,隐约的呼喊声像沸水下的气泡。

他刹住脚步,想都不想,立刻折返。完蛋了,哈马小鬼肯定在汇报军情的时候,像个疯子一样乱喊乱叫了!他们已经露出獠牙,就必须提防别人。一旦别人露出獠牙……现在全完了!再温顺的狗,几百匹下来,也不是十二头狼能扑杀的。

天旋地转。他被闷在干燥的夏夜中,想吐,想把化成浓浆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但绝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他就会死!他只能跑回营地,通知其他队友。可篝火旁空荡荡的,仿佛所有人都被埋进撒玛利亚的红土了。

这时,一顶矮帐篷里传来撕扯的挣扎声。克赛诺想也没想,一把掀开帐帘。

帐内,一盏小油灯的光线下,伊阿彼得拉正将耶胡迪特按在铺着破毯的地上,她的上衣被撕开,露出淤痕遍布的瘦削乳房。脸偏向一边,颧骨处一片青紫,嘴角裂开,渗着血丝。眼睛大睁着,没有泪水,只有死寂。

“武装!”

洪亮的希腊号令撼动大地,惊醒了克赛诺。他这才发现,右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抽出了一根多鲁。枪杆紧握,将手心的汗水压成冰晶。刚才一瞬间,他只想把枪尖捅进那条狗的后心。

两道目光猛地撞在一起。伊阿彼得拉僵在地上,脸上的恼怒被惊愕吞吃。

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克赛诺敲了敲胸甲,迅速将长杆丢到对方脚下,声音扭曲:“村民反了!快去帮忙!”他又抽出一根多鲁。见对方没反应,便发狂地跺脚,把阿尔法[36]钉在克里特人的脸上:“你要为了一个女人,让我们全体希腊人在此荣誉扫地吗?!快去战斗!”

伊阿彼得拉眼中粘腻的欲望被气血烧尽。他低吼一声,捡起多鲁,冲向帐外。

就在两人靠近的刹那,克赛诺手臂肌肉贲张,腰腹发力,狠戾地刺去!矛尖穿透布衣下的腹腔,寒芒褪尽。

伊阿彼得拉发出一声被掐断的嗬气,向前一步,难以置信地回头。血沫涌出。

克赛诺接过他手中的多鲁,插回身后。任其扑倒。温热喷在鳞甲上。他俯视着尚在抽搐的身体,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淡淡地说了一句:“克里特长大的男人,也这么蠢吗?”随即抽出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

油灯噼啪。耶胡迪特蜷缩着,拉起破碎的前襟。漆黑的眼睛,透过凌乱的黑发,盯着他沾满血污的脸。

克赛诺没说话,像拎一袋谷物般将她拽起,拖往拴牲口的岩石下。营地空无一人,公驴不安地踏着蹄子。他奋力将她举上母驴的背脊,嘶哑地低吼:“跑!”

见耶胡迪特抱住了驴脖,他一巴掌拍在驴臀上。斯菲达克斯嘶鸣一声,窜入了南方更深的黑暗里。

克赛诺捡起盾牌,朝胖子那匹健壮的骡子走去。他需要它的脚力和负重。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跌撞着过来——是士麦那人。他穿着件脏污的内衬,喘着粗气。他们先对上视线,又瞥了眼母驴扬尘的方向,没有大声呼喊,只错开牙缝冒了句“逃兵”。

克赛诺放低盾牌。“你的盾牌[37]呢?”

他无言。

“那女人跑就跑了。”克赛诺语速极快。“队长命我赶回大营求援!你跟我一起走!”

士麦那手忙脚乱,试图爬上躁动的斯克尔提奥斯。但公驴扭动身躯,抗拒着他的体型。

“废物!上个牲口都上不去!延误了军令我们都得死!”克赛诺不耐烦地啐道,一边靠近,一边假装随意地将盾牌扔在地上,同时飞快地解开了皮质环扣。多鲁“恰好”从背后滑落。

士麦那终于骑上了公驴,但它还在反抗,顶得他一脚着地。

黄金天平[38]审判已定。克赛诺原本弯腰捡矛的两手上冲,多鲁从下往上捅进了他的胸腔!

“呃啊!”士麦那从驴背侧翻,摔在地上。克赛诺甩开长矛,拔出短剑,利用全身下坠的力量,刺入对方心口,直至剑刃折断。

确认他死透后,克赛诺从驮筐里取出弓箭,又解下士麦那的剑,割走钱包,砍断拴骡的绳子,准备翻身跃上。但右腿刚跨上鞍具,左腿却猛地抽筋,肌肉拧成硬块。他像一袋铜矿石般摔回德墨忒尔[39]的锁骨,肺里的湿润从鼻腔中流溢。

他仰面躺着,众神的居所压在他的胸膛,头脑空洞。就这样了,他心想。像条野狗一样,死在撒玛利亚丘陵。如果四年前牺牲于此,他会是英雄。现在……汗水、血污、脓液的酸臭,他觉得自己是一具正在腐烂的躯壳,一个背弃战友之情的恶徒。克洛斯的幻梦在这一摔之下,碎成齑粉。他连祈祷的力气和欲望都没有了。疲倦淹没。就这样吧,死在这也好。虽然得不到体面的火葬,至少盔甲还在。但那是他父亲的盔甲[40]。

“朋友,你也得死。既如此,你又何必这般疾首痛心……就连我也逃不脱死和强有力的命运的迫胁。”[41]在死亡面前,他和阿喀琉斯别无二致。

可他就是想活着。他不想死,不想和阿喀琉斯当朋友。他不仅想回到泥土深厚的佛提亚[42],还想守在特洛伊城的无花果树旁[43]。他想见到母亲,想再听到她用粗哑的嗓音骂他。他也想……想知道那个沉默的女人,能否活着抵达某个地方。

侧身,胃腔打结,污物再次喷涌。手背擦过,克赛诺挣扎起身,解下水囊。冷水划过热的喉咙,蒸出云雾,遮蔽了福波斯[44]的真理。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他知道违逆命运的结局:“伏倒在地,四肢伸摊,黑血横流,泥尘尽染”[45]。但这片浸润他手中鲜血的热土,还不配吞噬他的皮囊。喜看缠斗的挥舞长矛者[46],定会嘉许他的勇武。毕竟,还有比机巧地坑害队友更希腊的行为吗?况且现在太狼狈了。死,也得在洗好澡,涂满橄榄油,用香膏润满头发后再死。

克赛诺把父亲的弓箭挂紧,取出筐里的皮绳,踱向岩石,从高处落上骡背,用仅存的力气抓紧缰绳,再将腰腹与骡鞍前桥捆紧。绳结勒进皮肉,却泵出奇异的安全感。他现在与畜生的力量和速度共生并存。

脸颊贴上骡子汗湿的脖颈,克赛诺克洛斯握住猫头鹰护坠。深吸了一口兽腥后,用剑柄砸在骡臀上。野兽的嘶鸣载着他,朝着耶胡迪特前行的方向狂奔而去。

 

 

[1]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秩序、光明、预言、弓箭、音乐与医药之神,常被描绘为手持银弓的俊美青年。在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中,阿波罗出于对秩序的维护,用一团金色云雾保护赫克托尔的尸体。
[2] 此时,法老尼科二世率兵北上,支援昔日的仇敌亚述。西顿在677 BC被亚述屠城、重建。
[3] 即「雅典娜」。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智慧、技艺与战争(胜利)女神,常被描绘为手持盾牌和长矛,身着重甲的青年女性,身旁跟着一只猫头鹰。雅典娜宠爱出众的英雄,庇佑强者。
[4] 即「阿波罗」。此处克赛诺犯了一个知识性错误:那个时代的太阳神应为赫利俄斯。
[5]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情欲之神。在早期神话中,他是世界本源的神祇之一,引导命运的发生。
[6] 荷马史诗中最伟大的英雄,佛提亚的王子。他以英俊勇猛、武艺冠绝天下而闻名。
[7] 奥林匹斯多神教的太阳神。
[8] 即「雅典娜」。
[9]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文艺、科学与知识的九位女神的总称。诗人往往把自己比作缪斯的传声筒。
[10]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死神。他常被描绘为手持熄灭火炬的带翼青年。
[11] 即「雅典娜」。
[12]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象征风暴的原始巨神。
[13] 荷马史诗中伊萨卡岛的国王,以雄辩与狡黠著称。他在雅典娜的帮助下,与怪物、诸神斗智斗勇。
[14] 即「阿波罗」。
[15]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众神的信使,司掌商业、旅行、辩论与谎言。
[16] 希伯来语的「祝你们平安」。
[17] 部分撒玛利亚人与犹大人信仰不和,敌视耶路撒冷的圣殿。
[18] 希伯来语的「赞美那个名字(神)」。
[19] 犹大王国末期的重要国王。他推行激烈的宗教改革,致力于复兴独一神信仰,后在米吉多阵亡。其死亡被视为犹大王国独立时代的终结。详情参考额外信息部分。
[20] 即「雅典娜」。
[21] 奥林匹斯多神教的西风之神。
[22] 「耶胡迪特」在希伯来语中意为「犹大(的女子)」。
[23] 以色列的神雅威常被认为与山洪有关。
[24] 这里克赛诺将犹大的山洪和尼罗河的泛滥混在一起。
[25] 奥林匹斯多神教的众神之王,天空与雷电之神。有时他被视为审判之神。
[26] 指「希腊语」。
[27] 奥林匹斯多神教的婚姻和生育之神,宙斯的妻子。她常被描绘为拥有丰满的体态。
[28] 即「荣誉」。这里(克赛诺)克洛斯试图表示:耶胡迪特仅是他荣誉的象征;他不贪恋她的美色。
[29] 奥林匹斯多神教的记忆之神。
[30] 即「宙斯」。
[31] 腓尼基多神教中的战争、丰饶之神,以暴烈、嗜血而闻名。
[32] 即「雅典娜」。
[33] 奥林匹斯多神教的死亡、冥界之神。
[34] 在希腊语中意为「固执的」。
[35] 这里信使口齿不清:军队溃败的地方是迦基米施。
[36] 指「希腊语」。阿尔法形状尖锐。
[37] 希腊人认为丢弃盾牌的士兵是逃兵。
[38] 荷马史诗中宙斯用于衡量势力胜败、个人生死的天平。
[39] 奥林匹斯多神教的农业、谷物和丰饶女神,有时也被认为是大地的象征。
[40] 在《伊利亚特》中,盔甲是身份和命运的象征。承受另一个人的盔甲可能会招致死亡。
[41] 引用自《伊利亚特》21.106-110。
[42] 即「阿喀琉斯的故乡」。佛提亚象征着阿喀琉斯获得永生,与父亲团聚,但失去荣誉的生命。
[43] 无花果树象征着赫克托尔不为摆脱耻辱而贸然出击(失去自我)的另一种可能(生还)。
[44] 即「阿波罗」。阿波罗是真理之神。「福波斯的真理」指生活的一切意义皆为创制。
[45] 引用自《伊利亚特》21.118-119。
[46] 即「雅典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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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希腊佣兵

希腊佣兵,指的是古希腊文化圈中,为了薪酬而受雇于非母邦的职业士兵,与雇主之间存在明确的长期雇佣关系,可以长期随军,也可能按战役逐次续约。

1. 巴尔干半岛多山、多良港,耕地相对贫瘠,却因航海与贸易而商业繁荣。

2. 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长期卷入大国交兵,很早就积累了与外族作战的经验。

3. 古希腊人尚武,掌握着良好的兵器、铠甲锻造工艺,擅长步兵战技。

4. 古风时代的希腊城邦大多实行“公民兵制”,对佣兵的需求有限。

与此同时,自公元前 7 世纪中叶起,近东列强对坚甲利兵的步兵火力日益倚重。希腊人开始大量以佣兵的身份流向黎凡特与尼罗河流域,参与当地各派系的政治与军事斗争。

有记载最早的希腊佣兵应为爱奥尼亚人,他们作为海盗多次攻击新亚述帝国控制下的腓尼基城邦。在埃及第二十六王朝时期,普萨美提克一世大量雇佣卡里亚和爱奥尼亚的重装步兵,帮助他驱逐了库什和亚述人,重新统一上下埃及。据希罗多德记载,他曾求得神谕:“海上来的青铜人”会帮助他夺得统治。事成之后,法老在尼罗河东三角洲、佩鲁西翁河口一带划出两处“斯特拉托佩德斯”。其子尼科二世在位时期,佣兵跟随埃及战车在609 BC的米吉多行动中击败犹大军队,可能杀死了当时的犹大国王。据载,尼科甚至将他的战时装备敬献于布兰基代的阿波罗神庙。后来,联军进驻叙利亚,但在605 BC大败于卡赫美什。不过,希腊佣兵的传奇仍在继续。未来的几百年间,他们会继续踏破黎凡特的烟尘。

希腊佣兵带来的不仅仅是人,还是一整套先进的军事技术和组织形式;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重装步兵方阵。大多数步兵(如他们的公民兵一样)装备着巨大的青铜圆盾、长矛和厚重的青铜盔甲,以密集方阵形式推进作战。他们纪律严明,正面冲击力极强,是当时地中海东岸最先进的陆军之一。与之相比,传统埃及军队的核心是贵族战车部队和临时征召轻步兵。希腊重装步兵方阵恰好在战车之间提供一个坚固的战场中坚力量。作为战场的主角,他们的装备昂贵,训练时间长,因而也能分得更为丰厚的战利品和荣誉,远不是弓手能企及的。

克赛诺所属的克里特佣兵,则以远程射击能力见长,尽管在正面战场上重装步兵才是决胜的核心。他们的武器,克里特弓是一种比普通希腊弓更高效、射程更远的复合弓。在理想条件下,它射出的箭足以击穿大部分原始盾牌,甚至杀伤身穿青铜铠甲的士兵。典型的克里特弓手头戴青铜盔,身穿皮甲,手持小盾以保证机动性。难怪克赛诺会被队友讥讽为“铜章鱼”。值得注意的是,明确以“克里特弓手”身份出现的雇佣兵见于公元前五世纪以后,埃及最早的克里特战士则可能出现于公元前六世纪,均晚于克赛诺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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בּ. 约西亚王

据《列王记下》22-23章和《历代志下》34-35章所载,约西亚是亚们之子,犹大王国第十六任国王,在位时间大致为640-609 BC。刻薄的《列王记》作者用极高的评价总结他的一生:“尽心、尽性、尽力地归向雅威,遵行摩西的一切律法”(王下 23:25),在众王之中无人可及。

按《圣经》叙述,约西亚在在位第十八年下令整修耶路撒冷圣殿。施工期间,工人意外发现了一卷律法书,可能是早期形式的《申命记》。书记沙番将书读给王听,约西亚撕裂衣服、求问女先知户勒大,最终决意:在耶路撒冷与全国民众重新立约,单单敬拜雅威;拆毁各地的祭坛与木像,只允许在圣殿献祭。他还支持了一次规模空前的逾越节,确立了正统的信仰。后来,约西亚可能利用新亚述帝国溃败的窗口期,将势力短暂推进到昔日以色列王国的旧地,拆毁了伯特利等地的祭坛——本书便据此设定:耶胡迪特与其夫家是被派往多坍的犹大移民。在609 BC,约西亚阻击北上的尼科二世,在米吉多中箭,被人抬下战场,随后死亡。讽刺的是,开战前尼科警告约西亚,是雅威要他北上对抗巴比伦。列王(不包括大卫)中的最虔诚者,居然死在了领受神命的异邦君王手中。雅威的旨意可真是难猜!但这就是《圣经》的风格:人类注定要因悖逆而一败涂地。约西亚之死被渲染为一场全国性的悲剧;先知耶利米也为他做了哀歌。

约西亚激进的宗教改革,也是一场政治、财政革新。他废除地方邱坛,鼓励人们去耶路撒冷献祭,从而大大削弱了地方祭司团体,使祭品、奉献、税款汇聚于首都,加强了君主和祭司集团的权力。而与改革密切相关的律法书,主流学界一般认为是申命学派的早期产物。后来的申命史家则以此为标准撰写和编辑《申命记》到《列王记》的长篇叙事,用来论证:唯有像约西亚那样遵行律法的王才是“好王”,其余的覆亡皆属罪有应得。

目前,虽然尚未发现任何约西亚王存在的直接考古证据,但现代学界基本认可他并非虚构人物:有时间匹配的巴比伦编年史料,有刻录当时官员名字的泥封,有《列王记》中犹大官员的印章。至于改革的规模,学界尚无定论。有不少神庙遭到废弃,但当时的犹大国王不太可能完全清除异端崇拜——在许多百姓看来,这些自上而下推行唯一神信仰的改革者说不定才是真正异端。无论如何,约西亚改革为犹太教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可惜,迦南小邦注定无法与埃及或迦勒底对抗。他死后,犹大王国再也无力保持事实上的独立,后来在一连串的战败中走向灭亡。请高唱一曲锡安之歌吧!

有趣的是,约西亚王(或对应的犹大王)应该死于609 BC的塔慕斯月,而克赛诺的流亡则发生于605 BC的塔慕斯月。死而复生的神明,在历法上把两场命运的转折轻轻连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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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花刺 花刺 70.00节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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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 撒玛利亚城

情况比出发时想象的更糟。白日里,军旗和吵闹的人群遮挡了许多东西;现在只剩岩壁、风声和自己的呼吸,以及撒玛利亚沙尘里扑上来的脸。

正值仲夏——母亲最喜欢的时节,地中海风平浪静。港口会涌入无数外族人,挤满他家喧闹的小酒馆,谈论着万国的奇风异俗。正是在爱奥尼亚商人被葡萄酒泡得发红的讲述里,他第一次听到了特洛伊城下的鏖战。

意识发潮。骡子踏在碎石路上,步伐忽深忽浅,颠簸起伏像潮水托举。星光洒下,铺成一条银色的水路。他仿佛正顺着斯卡曼德罗斯[1]漂流,与秃鹫[2]一起欣赏群沙吞没阿开奥斯人的阵地。往南,里拉琴声从爱奥尼亚依山傍水的白屋中飘出。跨越波浪,回到他魂牵梦萦的故土。潮水拍打克诺索斯石阶的声音,一定比任何战鼓都更古老。他继而飞向雅典。啊!至睿女神的巨像!他情愿扑倒在她最先触及黎明的矛尖上。

克赛诺咂咂嘴,咽回脑内滴落的仙馔,但胃里却泛起苦水。管它呢?他一定要去一次希腊——那个他从未抵达过的伊萨卡。不,他理应终老在厄里倪厄斯[3]的橄榄林中,哪怕他其实讨厌橄榄的涩味。倘若他这样的人不生活在希腊,谁又能呢?难道是下贱的伊阿彼……不要再谈论狗了。长腿粗腰的蠢高个、满肚肥油的死胖子——他们玷污了健美的民族,生下来就该直接跳进摩洛[4]的火盆。

火盆……就像撒玛利亚的夏日,狂热而残酷。白昼时群山燃烧,邱坛的烟遮天蔽日。夜晚的寒意则躲在河床的皲裂中,等着吮吸行人仅存的热力。阿喀琉斯的愤怒、奥德修斯的智谋,像被沙海打碎的浪花,翻涌、破裂,又偶尔爆出一阵遥远的海风。

盔甲早被卸下。他抓紧蓝色的羊毛披风——是去年母亲塞给他的。他记得她直率眼眸中藏不住的忧虑,卧倒时仍劝他继承鱼腥的家业,找个本分的迦南姑娘,照料异父的弟弟、妹妹。他没听从。他追随着溶于士兵舌尖唾液的父亲,踏上了这片岩壁和红土。父亲当年是否也曾经历过相似的夜晚?在某个看不见曙光的异乡旷野,挂着满身疲惫,迷茫地前行,怀疑自己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克赛诺伸手,握住熟悉的弓臂。心绪稍稍平复了些。困意黏上四肢。他知道,一旦睡着,必会栽下去。要么,找些重物绑腿上;要么,干脆停下。墨提斯[5]告诉他,后者是唯一的选择。

“撒玛利亚、撒玛利亚……”克赛诺咀嚼着以色列枯岩上的茵陈,勒紧缰绳。牵着骡子,摸到一片灌木丛旁。他凑近,枝叶杂乱、辛辣扑鼻,应该是野生的——他可不敢再贸然闯进谁的果园。拴好,克赛诺裹着披风,蜷在一块能略挡寒风的岩石后。现在,他只剩一壶水,没有食物。耶胡迪特的背影浮在脑海。她更惨,没水,没武器,衣衫褴褛地在宿敌的家园里流浪。他希望她的雅威[6]能够制服他故乡的里舍夫[7]。

夜空无垠。从「受染的红手」南望,「猩红的心脏」低悬在地平线上。星位告诉他没有偏离太远,骡子确实载着他向西南方行进。稍感安心,却又忍不住回忆这一路的崎岖。耶胡迪特会不会早已坠下驴背,摔在某道狰狞的岩缝里?这念头刺在脚心。

“人各有命。”这句话沉在他意识的底部。每个人的命运,都在女主人[8]的织机上并行不迫,互不相干。队友被杀,是因线头起毛(技艺不精)而被刈断。迦南人惨死,则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是劣麻。或许哈马小鬼没透露军情,或许多坍村民只是聚在一起发抖。但谁在乎呢?没人有资格责问纺锤为何停旋,他也不打算问。他是一个个体,是“希腊人们”中的希腊人。他有,至少应该,不,就是有崇高的使命,注定要编进宏伟的图案里。至于是什么图案,他还看不清全貌。没关系。头盔闪亮的阿喀琉斯想拔剑出鞘时,也没预见他的三倍赎礼[9]。重要的不是读懂命运的图案,而是能被继续编织。克赛诺握住吊坠,喉结像一颗卡在投索带里的石子。“希望我分得的赎礼厚些。但照你的意思办吧,女主人。”

他的头一下下点着,最终重重地靠在了岩石上。

刮擦声不断。克赛诺睁开眼,借着微弱的晨曦,一条黑影,长约一掌,正站在披风下摆,毒钩上扬。是只蝎子。他屏住呼吸,连眼球都不敢转动。他能看到甲壳上的黯淡,触及它节肢划过披风的振动。所幸,夏普什[10]对他的敬虔感到满意,慢悠悠地爬过大腿,向岩石下方的缝隙溜去。直到窸窣声远去,他才敢大口喘息,冷汗浸透内衬。

睡意全无。克赛诺慌忙起身,左腿的隐痛还蛰伏在骨缝里。此刻,厄俄斯[11]玫瑰色的手指尚未划破天空。他抿尽水囊里最后一口湿润,费力地爬上骡背,继续沿着王家大道前行。

没走出多远,黄尘中渐显六辆窄轮大车的轮廓。两匹骡子正吃着草料,铜铃沉闷地叮当。车侧悬挂的几面褪色帆布旗。旗下,一个弓箭手发现了他。

没等对方喝问,克赛诺迅速将士麦那人的短剑解下,扔在土里。高举双手,掌心向外,用亚兰语喊道:“就我一个人——只想买点水,问问路!”

那人谨慎地靠近,上下扫视他沾满血污和食糜的衣服。“这身打扮,可不像是来问路的。”

克赛诺脸上挤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刚从多坍逃出来,那儿突然打起来了,不知是谁跟谁。我跟着乱跑捡了条命,现在就剩这头牲口了。”

对方盯着他,又问:“你是哪儿人?”

“西顿。”克赛诺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回到车队。不一会儿,一个头戴紫色镶边巾、须发修得利落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眼神精明,腰间挂着皮质钱袋,隐约可见弯钩状的鱼纹。克赛诺一看就知道他是推罗人。

男人用母子城[12]口音的腓尼基语问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克赛诺沉默了一下,答以腓尼基语:“我是博达斯塔特,父亲是船匠亚希拉姆。兄台你……是推罗人吗?”

“是啊,你看!”男人切回了亚兰语,解下钱袋摇晃。“听口音就懂了,你肯定来自我们姐妹城。我没见过你,你必然是西顿人。”

克赛诺恍惚间,觉得自己正和推罗某商会的会长聊天。他摸摸吊坠,回应女神[13]的手,跟着用亚兰语完善谎言:“我来接哈马的表亲回家,要打仗了嘛。愿麦尔卡特[14]庇护你!”

“巴力[15]在上!我是玛戈,帮这些撒玛利亚商人算算账。呃,父亲啊,是个游商。”玛戈笑容圆滑,挥手示意护卫放下弓箭。“看你样子吃了不少苦头。过来喝点水吧,同乡人。”

   克赛诺跟上,灌满水囊,接过玛戈递来的烤肉和麦饼,埋头吃了起来。说是埋头,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玛戈——因为玛戈也正同样用审视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他。两个腓尼基同乡在一群清点货物的撒玛利亚人中间格外沉默。

吃饱喝足,克赛诺主动拉开驮筐,露出盔甲,准备讲述他从多坍“死里逃生”的故事。

有个商人抢先咋舌道:“这身行头,得值多少头山羊?”

之前的护卫也凑过来,指着克里特弓说道:“这种弓弭的包角手法,是海那边喜欢用的。”

意料之中,克赛诺正好缩短故事,省得露破绽:“对!我逃的时候,一个爱奥尼亚兵倒下来压住了我的腿。我一翻身,他当场断气了。我就顺手抄来箭囊和这张弓。血也是那时蹭上的。”他故作随意地掂了掂弓。“你们走南闯北,帮我瞧瞧,这样一张弓能值几个舍克勒?”

“抽出来看看!光看个角哪能断定?”

克赛诺只好将弓取出。这把紫衫木单体弓比当地常见的叙利亚弓更长,弓身光滑,因常年使用而泛着深沉的色泽。两端用牛角片加固,与木胎接合紧密。弓臂中央嵌着磨损的铜片,是他们父子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

护卫接过弓,没拉弦,仔细捏着弓臂的各处,又检查牛角包夹的接口。他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好东西!木质干透压得实,拉力不小,不是样子货。你真肯卖,四十舍克勒打不住。”

玛戈在一旁笑出声:“得了,巴力匝玛,你的弓够好了,还惦记人家的。”

克赛诺也笑了,笑得很配合。他提提弓臂,没接话,只在心里想:四十?最多就值二十五舍克勒。这人是诚心不想让我卖出去,还是想让我现在就出手?

众人散去。玛戈一边用木棍拨灭篝火,一边问:“博达斯塔特兄弟,接下来打算去哪?”

“先去城里定定神。”克赛诺眨巴眨巴眼睛,露出点他厌恶的猥琐。“说起来,兄台路上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个头不高,黑头发,裹着浅头巾,眼睛……看人冷飕飕的。唉,那是我在多坍附近纳的妾,没捂热呢,乱起来的时候就跑丢了。”

“没留意。去城里问问?我们正好要去撒玛利亚卖货。同乡一场,不如结伴而行。”

克赛诺顺势应承下来。他执意塞给玛戈一点碎银,权当饭钱,又从一个伙计那买了身干净的麻布衣服,将短剑重新挂回腰间。

队伍上路后,玛戈与他并行,滔滔不绝地询问起推罗的种种:港口的老防波堤是否挡住了冬天的狂浪?市场里总爱缺斤短两的鱼贩子还在不在?

克赛诺内心厌烦,他本就不是推罗人,而且对方问题指向的画面都太模糊了。但随着交谈深入,他心底的疑窦越来越重,故意随口把一条著名的工匠街挪到了城南。玛戈非但没纠正,甚至眼神里闪过一丝迟疑,但随即又化作了附和的笑容。他几乎可以断定:玛戈(如果他真叫这个名字的话)绝不是推罗人,因为真正的母子城人要么纠正你(很少见这么有素质的),要么骂你是蠢驴。但他去过推罗,而且待过不短的时间。

金色战车稍稍下降,撒玛利亚城的土墙冒着黑烟。克赛诺一路行来,盯过多张蒙尘的脸,却始终未见耶胡迪特。他不甘心,又恨不甘的自己,心想:她最好死在这墙根下,也好过在别处苟活,省得日后再叫他分心。那样,她或许会成为他吟诗时的帕特罗克洛斯[16]。

商队慢下来,随着各色人等在城门外排起长队。玛戈指着几间简陋的棚屋,建议道:“博达斯塔特兄弟,那弓和盾不如就在这儿处理了?省得进城时被兵丁盘问,多生事端。”

克赛诺摇了摇头。“感谢,但先留着吧。拿在手里能威慑一二,免得再被人当成羔羊。”

玛戈嘿嘿一笑,目光在他的布衣和驮筐间扫了个来回:“也是。等你把鳞甲穿上,再把这家伙一亮,”他瞄着那把克里特弓。“谁不把你当成个不好惹的爱奥尼亚佣兵?”

克赛诺扯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这种程度的敲打幼稚得可笑,他懒得理会,于是漫无目的地望着人流,盘算着进城洗掉一身的污垢。

在几个兜售干果的妇人身后,一个穿着宽大棕袍的身影,正低头跟在一对男女后面,像是他们的儿媳[17]。她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克赛诺绝不会认错那双眼睛。她正透过人群的缝隙,漠然地望着城门。

呼吸一窒,他握缰绳的手指收紧。她活着。她没看见他……然后呢?

“怎么了?”玛戈的虚情假意在一旁响起。

“喂,玛戈,我该怎么夺回我的小妾?”心脏狂跳,泵出的血在燃烧。不知为什么,克赛诺想在众目睽睽下杀了那个女人。非常想。想到弓握在手上。“如果她跟别人跑了的话。”

“世上只有两种地方,杀人不受惩罚。”玛戈顺着他杀意所射的方向瞥了一眼。汗唧唧的掌心按住了他暴筋的手背。“有的是办法,博达斯塔特,但属于另一种答案。”

指甲在弓臂上挠了几下。他没想过动手。应该吧。“她偷了我的东西。很贵重的东西。”

“女人总是会偷走点什么。有时是钱袋,有时是心,有时是睡眠。”玛戈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却挺大。“只要她的娘家人没打算偷走你的命,就随她去吧。”

克赛诺没有回答。目光又含住她身前的男人:胡须杂乱,腰间鼓囊,或许藏着把投索。

“她的父亲?”

“不知道。”克赛诺睥睨着那人,松开了弓。“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个倒霉的傻瓜。”

玛戈耸了耸肩,嘟囔了一句:“进了城,什么样的女人买不到?推罗的妓院里,这种货色哪怕出价半个舍克勒,我都嫌占地方。”

克赛诺一点点吹出腓尼基海滨的泡沫:“别绕圈子了。你就是推罗人。我要带她回西顿。你帮我这次,回报会让你满意的。”说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玛戈似笑非笑地抱着双臂,歪头打量他平静的眉宇。“我可以帮你摸摸她落脚的地儿。但是朋友,你得有分寸。城里不是多坍。”

克赛诺的嘴角扯高。“放心,希腊人最懂节制了。在不受惩罚的地方除外。”

玛戈干笑了两声,不置可否。“先进城,找个地方安顿你的弓。剩下的,交给我。”

克赛诺驱使骡子重新汇入人流。他不再看向耶胡迪特,但那双冷冽的眼睛,烫在了他的视野深处,像一枚奴隶烙印。周围人越来越多,不少妇女身着素衣,神情肃穆,如同提前来参加那犹大女人的葬礼。

“明天有塔慕兹[18]哀祭。是个好机会。”

克赛诺点点头。只有女人会相信一个能被宰杀、又从地下狼狈爬出的男神——正好是她们死在战场上的丈夫和儿子的反面。而雅典娜战无不胜,没什么能束缚她。

轮到他们接受盘查时,克赛诺主动将蒙皮圆盾交出,换了个出城时取回的号牌。但当卫兵要求解除弓箭的武装时,他心都揪紧了。商队的护卫自告奋勇来帮忙,却笨手笨脚,完全不懂如何安全卸下克里特弓的牛筋弦。克赛诺眼睁睁看着,生怕他一个不慎折了弓臂或伤了弓弭。好不容易卸下,他还得从牙缝里挤出几格拉银子,强笑着塞给那人权当“谢礼”,心里却骂遍了对方祖宗十八代。

“你去城东的‘裂谷驮队’等我。”玛戈用腓尼基语低声交代。“招牌上画着头跌下悬崖的骡子。我打听到消息就来找你。”

克赛诺应下,牵着骡子,融入狭窄的街道。他看着周围行走的撒玛利亚人,不禁想起这些年死在希腊矛箭下的他们的同胞。一丝戾气升起:他们活该。还有谁比以色列的子孙更败坏、更伪善?这可是他们自己的先知们亲口说的。

找到那家招牌滑稽的客栈,他把骡子交给马夫,要了间次便宜的房。二楼角落低矮闷热,土墙粗糙,唯一的通风口是个高处的小窗。

他倒在铺着干草的土台上,无法入睡。耶胡迪特的眼睛在远处盯着他。为什么见到她安然无恙,自己会如此暴怒?如果把她抓回来,又该如何处置?最简单的答案浮现:一了百了。

他翻了个身,窗外隐约传来祭奠塔慕兹的哀歌,更添烦躁。

克赛诺醒来时,夕阳已将屋子染成血色。出门,望着即将弃人间于不顾的福波斯,他释然地笑了一下。

来到客栈附设的酒馆,里面烟雾缭绕,人声嘈杂。他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盘鹰嘴豆泥、几块冷的大麦饼。一个机灵的伙计凑过来:“老爷,来点酒吧?新到的,劲头足。”

克赛诺掰开一块饼,蘸着豆泥。没回复。他以不侍奉狄奥尼索斯[19]为荣。

伙计也不坚持,端上一杯发酵大麦汁。“那您尝尝这个。后院那位姐妹城的老爷也爱喝。”

克赛诺不紧不慢地吃着饼,没碰饮料,甚至慢条斯理地就着陶盆里的水洗了洗手,才起身踱向后院。玛戈靠在柴火堆上,见他过来,便用腓尼基语快速说道:“查清楚了,在……”

“情报一,”克赛诺打断他,声音平静。“我所属的军团大营,在米吉多城北十斯塔迪昂处扎营。据汇报给我的最后消息说,他们即将开拔,前往沿海大道。”

玛戈听了,眉头扭成一团。“具体哪里?可没几天了。”

克赛诺冷笑:“我现在更关心撒玛利亚。”

玛戈瞪了他一眼:“收收你的气血,年轻人。你的女人在下城区的染料坊附近。收留她的男人叫米该雅,是个陶匠,平时在西北角的陶匠区工作。女的叫雅忆,贩干果的。他们有三个女儿,都出嫁了。明天是哀祭的第一天,你的女人很可能会出门参加游行。”

“她不会去的。”

“你确定?”玛戈的气血倒像被点燃了。“游行时街道拥挤,最好下手。错过明天的祭祀,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也不想等,就明天动手吧。她绝不会哀悼塔慕兹。想个办法闯进陶匠家,把她掳走,你们便能得到一条关于五城[20]的情报。用干净的办法让我脱身,第三条情报会让你们更了解希腊人。”克赛诺的目光刺入玛戈,等待着他流出“专业的”建议。

夜色渐浓,后院里的阴影无声地蠕动。

“你别和我耍花招。”玛戈的声音冷了下去,像碎冰相撞。“一个希腊士兵,怎么会知道五城内部的事务?”

“见到人后,一起告诉你。我有人陪,你就有钱赚。”

玛戈不再纠缠,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物件,递了过来——是枚迦勒底风格的滑石印章。“沿着这条街往南走,第三个路口拐进去,找草药师约兰,秃子,给他看这个,就说‘我要买上次说好的那种助眠的香料’。”说完,他融入喧闹的酒肆。

克赛诺坐上那堆柴火,将印章的刻痕按在左手的箭创上。五城之地,他只匆匆路过一次亚实基伦,还是去投奔尼科军团。那时,他顶着父亲荣光的余晖,人人都对他笑脸相迎。算了,他强迫自己聚焦于眼前:明天,明天他就能亲手抓住耶胡迪特了?一想到她此刻或许正围着炉火,和那对迦南贱民分享着食物。他就恨不得立刻化身砍柴斧,将三人一起劈碎。他觉得自己在滑向阿瑞斯[21]的深渊,离他的女主人越来越远。

他坐了很久,才朝着玛戈指的方向走去。街道错综复杂,他迷了路,在几条散发着尿骚味的小巷里兜转。直到一扇低矮的木门打开,他才循声过去。

开门的是个秃顶的男人,身材矮壮,围裙上沾着各种颜色的粉末。

“我想睡个好觉。”克赛诺亮出迦勒底印章。

约兰侧身让他进去。店铺里气味混杂,有某种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松脂和蜜。角落里立着雅威的石质雕像,蜡油未干。

克赛诺草草拜了拜,问道:“最近可有谁列在雅威的先知中了?”

约兰本来在用石臼捣着什么东西,听到“宣告”后便迅速抬头。“有,示剑有个先知,说万万王之王之王要把尼布甲尼撒的轭加在以色列的颈项上。”

“愿主的旨意成就。”克赛诺俯瞰着“万王王”的头顶,敷衍地应和。感知到约兰的视线,他闭眼,双臂弯曲举过头顶,手心向前,祷告道:“但愿这次,大河那边的长矛不会再撕碎她的紫纱。也请让我夺回我的女人。我会在基利心山,为你奉献两只羊羔。”

   “我们有两件税吏的袍子,明天可以假借盘查外邦人的名义,把她带过来。”

“然后呢?”克赛诺追问:“怎么出城?”

“这你就不用管。到时候会通知你。”粉尘弥漫。杵声停止。“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们去了推罗。现在派轻骑通知,大有赚头。”说完,克赛诺站定了一会,摸了摸空瘪的钱袋,还是再次开口:“你们这里……有没有那种混合了松脂和蜜的药?葬礼上用的。”

约兰抬起眼皮,目光在他滚烫的眼睛里滚过一圈,摇摇头:“没听说过这种搭配。”

克赛诺转而指向架子上的其他物品:“那……要一瓶示非拉山地的橄榄油。一点香膏,你帮我挑吧,要犹大产的。”他知道这些钱不够,但还是将剩下的碎银都倒了出来,叮叮当当地散在柜台上。“我还有多坍那边的情报,你看能不能卖点……”

约兰都没打眼瞧那点寒酸,挥了挥沾着药粉的手:“没人在乎多坍那种小地方发生了什么。留下印章。然后拿上你要的东西,走吧。”

“是,没人在乎。”克赛诺低声跟着念了一遍,放下了迦勒底大君的印信。

回到旅馆的马厩旁,他打了桶水。先将油浇在身上,用骨片刮下污垢和黏腻。冷水泼洗,刺得皮肤阵阵发紧。最后,在头发上抹些隐基底的香油。是他不熟悉的味道。原料无非是香树树脂和橄榄油,但合在一起,会让血液不安地窜动。

进屋躺下。他本想用松脂和蜜,滴在耶胡迪特的尸体上。但此刻被犹大高地的异香怀抱,他恍惚觉得自己才像是被按在祭坛上的羔羊。夜色凝重,哀歌未止。

   做到这一步,玛戈的探子该上当了吧。他忍住笑意。

次日清晨,克赛诺被杂沓的脚步惊醒。他刚起床,那个多事的伙计竟直接闯了进来,将几片灰扑扑的麻布扔在门口。“老爷,请您穿这个去草药店。”

依言照做。线头支棱的布料裹上身体,勾起一阵刺挠。他又将秀发仔细掖好,用一根旧布条束紧了“克赛诺克洛斯”的骄矜。走上街道,混入稀疏的人流,他感觉自己成了哀悼塔慕兹的信众之一。挂上愁容,他一踏入气味甜腻的草药店,便用亚兰语抱怨:“没钱了。能不能……再帮我弄身干净的里衣,好去见她。”

玛戈正摆弄着陶筹,头也不抬:“五城怎么了?”

“以革伦和亚实基伦不会投降。”

玛戈抬眼,疑惑地看着他。

克赛诺不等发问,用自嘲的语气说道:“我昨晚想了一夜,我居然为了个女人,耗费这么多银钱和心力。想想当初,我是非利士-希腊方阵的‘涅斯托尔’[22],就是在两边传达消息,协调进军的。那真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枪立森森、铜甲铁盔,都随着我的号令前进后退。”

一旁的约兰笑出声:“不就是个传令兵吗?搞得和将军……”

店铺的木门从外面猛地推开!是那个陶匠!克赛诺腿弯一软,几乎要躲到货架后面。

“仪式香料昨天就卖完了。”约兰迎了上去,将他送在门口。

在克赛诺听来,他们谈话的声音,像夏普什的螯针在耳膜刮蹭。

片刻,约兰回来,脸色难看,在店铺里翻箱倒柜,抓起几样草药匆匆包起。“你找的那个女人病倒了,发高热说胡话!计划取消!真倒霉,非得在这个节期。”

这样。他要在里舍夫寻见耶胡迪特前,亲手杀了她。但现在得先稳住玛戈。克赛诺靠近,抓住他的衣袍,扯出哭腔:“玛戈,救救她!我不能没有她!”

玛戈眼里毫不掩饰鄙夷:“你刚才不是还在大谈方阵、行军,意气风发吗?为了一个女人,就变成这副德行?”

“这不一样!除了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他愣住了,一时间找不到下一句谎话。他甩下头巾,双手薅拽着浓香的长发,用疼痛缓解他莫名的心悸。“我要去找她!”

“你疯了?”

“那我去多找几个医生!你也去吧!玛戈,行行好!”

玛戈盯着他克赛诺的眉眼,许久,唤道:“巴拉巴!”

一个黝黑的壮汉应声而入,腰间挎着短剑。他立在门口,目光阴沉地扫过克赛诺。

玛戈继续吩咐:“你去城北游行那里,挨个问售卖香料的人,叫属约兰的人都回来。”

巴拉巴瞪了克赛诺一眼,转身离去。

克赛诺抓住玛戈的肩膀,摇了几下。“玛戈,还有人吗?多派几个啊!”

玛戈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低喝道:“你当这是集市场啊!”

“玛戈,我们也去找吧!”可别答应。

“玛戈,我还有希腊人的情报啊!”你待会就知道了。

“玛戈,你不能抛弃我啊!”呵呵。

玛戈用力甩开克赛诺的手,朝巴拉巴掩上的店门走去。“松开我!”

“玛戈,玛戈!”他跟跄着追了一步。

没有回头。

一道寒光捅进了玛戈的后背。克赛诺顺势推倒,压在他身上,右手握住剑柄往里扎,左手把他的喊声砸成碎片。血液喷溅在丧服上。他不停地锤击谎言的咽喉,直到拳头抽搐。

结束。克赛诺抽回剑,刮走钱袋,砍掉他戴戒指的手指,对尚存余温的尸体,低声诀别:“情报三,希腊人在两种杀人不受罚的地方,都值得提防。替我向喀戎[23]问好。”

他蜕掉染血的粗麻,重新裹好头巾,遮住半张脸,提起门口的木棍,直奔下城区的迷宫。他不再是博达斯塔特,也不再是纠结的希腊佣兵。他只是一股被执念驱动的力量,冲向名为耶胡迪特的终点。至少他当下是这么想的。

一路问询,他摸到了冥府之口——一扇被熏得发黑的简陋木门。门内等着他的,是在脑海中预演过数次的屠杀场景:杀掉一切男人,然后,慢慢地、细细地品味她瞳孔中极致的惊恐。或许,他能从她肠子的扭结里,占卜出自己命运的下一步走向。他深吸一口巷道里沤烂垃圾的浊气,闯了进去。

光线陡然昏暗,他与站在土灶旁的陶匠对上了眼。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苦涩和将死之人特有的甜腻。

可陶匠不惊、不恼,脸上还猝然亮起了不合时宜的希望。“你是……店里那个!你带了什么药来救我女儿?”

「女儿?」

这句无力的谎言,在他满眼的猩红中砸出一道光亮。

克赛诺没再扑上去,而是被牵引着,挪到角落的草铺旁。耶胡迪特脸颊潮红,呼吸浅薄。多次刺穿他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她完全昏迷了,对外界的一切,包括他内心翻腾的杀意,毫无知觉。或许她本来就不在乎。

他望向陶匠。“约兰呢?”

皱纹挤在一起。“谁是约兰?”

“草药店那人不在?”

“他去找药去了。”

克赛诺摔掉木棒。为了能享用女人的恐惧,他得带她出城,省得玛戈的喽喽们扰了雅兴。“店里另一个人,戴紫头巾的,让我带你女儿去城外塔慕兹圣池旁边,用水降温。时间紧迫,你和我一起吧。”他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圣池。

陶匠没犹豫,用宽大的棕袍裹紧耶胡迪特,小心翼翼地背起。

克赛诺领头,三人向城东旅馆跑去。街道、人影、叫卖声,扭在一起。耳鸣又至。阳光照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寒栗。周围一切的色彩都过于浓重,又浸了层晃动的油污。他感觉不到双腿在奔跑,更像被恶意裹挟向前。

冲到马厩,克赛诺解开缰绳。那个伙计再次出现。他看也没看,将玛戈的戒指(当然,早已擦过,不再连着任何肢体)摔到地上,嘶哑地说道:“玛戈过会来取!”不等反应,他已翻身骑上骡子,并催促陶匠将耶胡迪特扶上来,横在骡颈后的位置。

但当陶匠的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耶胡迪特腰侧时,尖锐的气血刺痛了克赛诺的右手,他现在就可以拔剑,可以让他横尸当场。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出城后会杀了这个热心的倒霉蛋。

城东的街道比昨日明显冷清了许多,鲜少传来哀祭的哭丧。克赛诺驱骡小跑,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关切地问道:“你女儿……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我好心里有数,等见了塔慕兹的祭司,也知道该如何祈求。”

陶匠喘着粗气说道:“唉,这孩子昨天回来参加哀祭,遇到了歹人!人没事,也没受……玷污。但从小身子就弱,经这一吓便……”他吃力地跟着跑,斑白的鬓角银光闪闪。

“塔慕兹会让她活过来的。”

城门近在眼前,人流稀疏,几个卫兵也显得有些懒散。克赛诺手心全是冷汗。骡蹄踏在他的神经上。耶胡迪特毫无生气的身体随之轻晃。他们三人的生死,都系于此。

“米该亚,你女儿怎么刚回来一天,就成这样了?”东门守军的目光,要从克赛诺的前胸钻出洞来。

“害热病了,要去塔慕兹的……”

“去祈求塔慕兹死而复生的恩赐!”克赛诺将荒诞掷向士兵,逼他往后站了一步。

对方狐疑地盯着他汗津津的脸,又望着他的头巾,终究挥了挥手。

猛踢骡腹,克赛诺不敢回头,恨不得立刻逃离正缓缓合拢的咽喉。风声呼啸,却吹不散他脑中的漫天沙幕。他究竟是谁?一个希腊佣兵?一个嗜杀者?还是……一个正拖着昏迷女子奔赴私刑的怪物?

“拜托你了!平安!”米该亚的声音在渐远。

克赛诺心里发毛。他调转方向,在十步远的地方,从驮筐里取出士麦那人的钱袋,用力丢向陶匠。“帮我看着。那儿人多,容易丢。”

向南,远离笛子和小鼓的节拍。他不敢让骡子跑得太快,只能压着胸腔几欲炸开的催促。按着希腊的礼仪,她是他从战场上抢来的荣誉礼物;根据腓尼基的习俗,她是他从她“父亲”那买来的服务女奴。一切的文明都在高呼:他应该把她吃了。

偏离主路。石灰岩沉默到发青,刺柏缀在坡地上,投下小而可怜的阴影。几步开外,河床蜿蜒,等待雨季再生。世界陷入了正午的昏睡,只有克赛诺的心跳,敲击着死亡的节拍。

他左顾右盼,锁定了一片山坳处,几棵橡树和灌木丛组成的绿洲。越靠近,克赛诺的呼吸就越急促。他甚至不敢在颠簸中碰到耶胡迪特袍下的身体——那一定会提前透支他期待已久的趣味,不啻偷尝献给他女主人的祭品。

树荫下,太阳隐匿。克赛诺扶着耶胡迪特的腰部,将她半抱半拖地挪下骡背,靠在一棵橡树的根部。她的身体异常沉重,或者说,是他的手臂因为紧张而酸软不已。栓好躁动的骡子,他跪下来,手指颤抖着,开始一层层剥开棕袍。

里面的浅麻布衣和米色长裙已被高热浸透,勾出消瘦。淤青和伤疤依旧新鲜。克赛诺伸出手指,想去感受那些皮肉下的呻吟,却又缩回,生怕疼醒她。他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制造一个最盛大、最完美的梦魇。

碎光挑开了耶胡迪特的上衣系带,又划开裙腰的束绳。克赛诺将湿透的布料拽下,连同匕首丢到一旁的尘土里。少女的乳房暴露在空气中,抖了一下。正午的暑气聚集在这方寸之地。他全身的气血都在尖吼,汗水如瀑。他发狂地撕扯自己,直到也赤裸地与她相对。

克赛诺半撑着身体,品味着她呼出的湿气。又仰起头,怕粗重的鼻息把她搔醒——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迎接她惊恐的双眼,是狞笑?是冷漠?是狂暴?还是……还是热!热得他头晕目眩,热得他产生了幻觉——仿佛自己洁白的肌肉就要和小麦色的躯体化在一起。斑驳的光线透过树叶,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散出晕轮。

一声肠鸣。视线被她竖起的肚脐捕获、吞没。失重感袭来,摔下。回过神来,鼻尖凑近;松脂的苦涩,混着蜜的甜腻。视野发黑,他想移开!他好害怕!可一只贪婪的苍蝇,无论怎么挣扎,都注定逃不出蜜色皮肤渗出的黏腻。那股气味像一把重装多鲁,捅穿了他的颅腔,还在不停地搅动。

卷发散落。克赛诺不能思考了。头颅坠下,唇瓣光是碰了下阿斯塔蒂[24]的圣石,活物便从腿间流溢,滴落在干旱的红土地上。四肢虚脱,克赛诺克洛斯彻底沉沦在这座潮湿、温暖,又安静的犹大墓穴。最后,他浅浅探出舌头,羔羊一般吮吸着生命之海的咸腥……

不对!

这具身体不再发热了!舌尖所及,是一片温凉。她不会已经……

他赶忙抬起头。

直接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睁开,一如既往地深不见底,却映照出他的赤身裸体。

“克赛诺。”

“我在。”大脑一片空白。

“起开。我要去耶路撒冷。”

 

 

[1] 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河(今土耳其恰纳卡莱一带的河流)河神。
[2] 指「雅典娜」和「阿波罗」。他们曾在特洛伊战场上化身秃鹫,津津有味地观看英雄厮杀。
[3]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复仇之神。希腊人一般不敢直呼其名,称她们为「欧墨尼得斯」(仁慈女神)。
[4] 一种活婴火祭的仪式,往往出现在腓尼基人的殖民地中。
[5] 即「智慧」。她是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智慧、诡计之神,雅典娜的母亲。
[6] 撒玛利亚和犹大信仰中的主神或唯一神,司掌战争、雷电和山洪,被信徒们称为“主”。
[7] 腓尼基多神教中的战争、瘟疫与闪电之神,有时代指沙漠中的灾厄。他常被描绘为手持弓箭的武士。
[8] 此处克赛诺犯了一个知识性错误:雅典娜虽然擅长纺织,但并非命运女神。
[9] 此处克赛诺犯了一个知识性错误:原文是「三倍的荣誉礼物」。阿喀琉斯并不是因为他的荣誉礼物,吕尔索涅斯的公主布莉塞依斯,被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强占,才想要当场杀死对方;而是因为阿伽门农不肯归还克律塞伊丝。雅典娜劝他住手,并告知他会得到三倍的礼物。史诗最后,阿喀琉斯才知道他得到的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赎礼(象征着阿喀琉斯与全体英雄的和解)。
[10] 腓尼基多神教中的太阳、医疗和预言之神。蝎子是她的圣物。
[11]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黎明之神。
[12] 指「推罗」和「西顿」。
[13] 指「雅典娜」。「博达斯塔特」在腓尼基语中意为「女神(阿斯塔蒂)手中的人」。
[14] 腓尼基多神教中推罗的守护神,司掌植物枯荣、航海与王权。
[15] 腓尼基多神教中的主神,司掌风暴、降雨与丰饶,被信徒称为“主”。
[16] 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的挚友与表兄。他借穿阿喀琉斯的铠甲出战以激励联军,最终被赫克托尔所杀。
[17] 在克赛诺时代的黎凡特,部分结婚的女人在公共场合需要遮住身体。
[18] 美索不达米亚多神教中的畜牧与生殖之神。具体请参考附录D。
[19] 奥林匹斯多神教的酒、狂欢与戏剧之神。他的追随者以纵欲和生啖兽肉的秘仪著称。
[20] 非利士人在地中海东岸建立的五个核心城邦联盟,以强大的军事力量和海洋贸易闻名。
[21]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战争(残暴)之神。
[22] 荷马史诗中皮洛斯的国王,以长寿、阅历与智慧著称。他常以顾问身份调解英雄纷争。但克赛诺正值青壮年,和涅斯托尔完全不匹配。
[23] 此处克赛诺犯了一个知识性的错误:斯提克斯河的摆渡人应为卡戎,而非半人马喀戎。
[24] 腓尼基多神教中的生育、战争与情爱之神。她常以裸体持蛇或立于狮身的形象出现。阿斯塔蒂的圣石象征着女性的肚腹和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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Γ. 腓尼基

腓尼基,主要指今黎巴嫩沿海一带,以及部分叙利亚和以色列的地中海海岸。核心城市有推罗、西顿、比布鲁斯、阿尔瓦德等。“腓尼基”一词意为“紫色之地”(源自他们出产的昂贵紫色染料),是希腊人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自称为“迦南人”。

腓尼基人从未形成统一的国家。其城邦在青铜时代早期开依靠航海与远程贸易逐渐积累财富和政治影响力,直到罗马人控制地中海后才陆续被吞并。他们的造船和航海技术十分出众,但最深远的贡献是推广了字母系统。公元前11-10世纪,腓尼基人创建了一套包含22个辅音字母的书写体系,直接催生了希腊字母,并影响了此后整片地区的语言世界。

在宗教上,腓尼基信仰属于迦南多神教体系。在东地中海的另一边,希腊人逐渐把两个体系的众神对号入座,如阿斯塔蒂和阿芙洛狄忒/阿尔忒弥斯,埃什蒙和阿斯克勒庇俄斯。总体而言,腓尼基宗教和奥林匹斯体系差距颇大,而与近亲以色列人的信仰更为接近。据考古研究,《列王记》时期的雅威作为迦南万神殿中以色列的区域神,可能通过与巴力、埃尔争抢权柄,才逐渐成为了早期犹太教里的唯一真神。也因此,腓尼基城邦在《圣经》中多被诋毁:因富有而骄矜,因错信而邪恶。然而从考古来看,他们更像是以色列的生意伙伴与暧昧盟友。

在福楼拜的《萨朗波》中,迦太基崇拜的摩洛神或许正是犹太和罗马人胜利话语的投影。他被描绘为“身躯为人,头是公牛,腹中空心如火炉”的铜像;献祭时腹部被烧得通红,祭司需将孩童放入其腹内或双手上。鼓手则需击鼓,盖过他们被烧死时的哭声。目前,在迦太基等腓尼基殖民地出土了一些墓地,其中的大量婴儿骨骸伴有烧灼痕迹,并刻有献祭铭文,但尚不清楚他们是活祭,还是在夭折后得到了特殊的葬礼;也不清楚摩洛究竟是神明的名字,还代指火祭仪式本身。鉴于这些墓地暂仅出现于腓尼基的殖民地,或许克赛诺的神话脑中根本不该出现“摩洛”二字。

克赛诺的老家西顿,意为“渔场”,和其曾经的女儿(当时的大姐)推罗并为腓尼基最繁华的城邦。荷马都曾夸赞西顿人的工艺超绝。但在犹太人的记忆中,这里是引诱他们祖先堕落的祸源之一。以色列历史上最邪恶的统治者,王后耶洗别,正是西顿公主。西顿最尊崇的神明或是阿斯塔蒂;埃什蒙阿撒二世的石棺上提到,他母亲是阿斯塔蒂的祭司。联想到埃什蒙为躲避女神的追求而挥刀自宫(或死后复活),难怪我们的“妈宝男”逃不出耶胡迪特的小腹。西顿曾两度被屠城,却在使徒保罗的时代仍是重要港口。它的恩恩怨怨,大概还静静躺在赛达的泥沙之下,等待后人发掘。

不过,腓尼基人的忠诚并不牢靠;罗马人甚至用「布匿人的信誉」形容人没有信誉。玛戈无论如何都赚不到第一份情报钱:推罗在那时已经倒向迦勒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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د. 塔慕兹

塔慕兹是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体系中的植物、牧羊人和丰饶之神,也是爱欲与战争女神伊南娜(伊什塔尔)的情人、丈夫。他最重要的神话主题是“坠入冥府并周期性回返”,此处仅以《伊南娜下冥府》和《塔慕兹的归来》的某一版本加以说明:

引用

伊南娜穿过冥府的七重门,逐渐失去华服和饰品,最终被处死并倒挂在柱子上。她的死亡导致大地荒芜。后来,女神被智慧之神恩基所救,但须有人替她留在冥府。她回到地上,发现丈夫塔慕兹没有为她哀哭,反而身着王袍、安坐宝座。伊南娜于是让他顶替自己。

塔慕兹的姐姐,杰什提安娜为他的命运哀哭不已。众神最终让姐弟轮流在冥府停驻半载,塔慕兹得以定期返回地上,其周期正好对应了两河的旱季和雨季。

作为《金枝》中“死而复生”的典型,塔慕兹的形象深刻影响了周边文明,成为古代地中海东部地区丰饶崇拜的关键原型。

塔慕兹每年在盛夏“死亡”所引发的崇拜仪式,即「塔慕兹哀祭」。塔慕兹月大致对应公历六到七月,是当地作物开始枯黄的时节。与会者、女祭司会围绕扑倒的塔慕兹的雕像,通过哀悼恋人,请求伊什塔尔让大地再度复苏。他们会号哭、唱哀歌或挽歌,呼喊塔慕兹的名讳;拍打胸口、抓扯头发,有时洒灰、撕裂衣服,甚至自残。巴力信仰中死而复生的仪式,以及阿多尼斯祭也与此有关。

在小说Day 2部分,克赛诺的形象与塔慕兹高度重叠。他不屑地将塔慕兹视作战场中死去男人,而他则一次次从战场的濒死和对死亡的欲望中侥幸逃脱。在草药店,他原本打算购买松脂和蜜为耶胡迪特送葬,但最终却买下油和香膏涂抹自身。这一行为转变使他感觉自己成为了哀祭的参与者。他两次声称“塔慕兹会让耶胡迪特复活”,实质上将自身推向了那个‘被消耗的神’的位置。试图强奸她时,克赛诺将其小腹想象为阿斯塔蒂(腓尼基传统中的「伊什塔尔」)的圣石。在被动“献吻”时,他恐惧万分,感觉自己的生命被她吞噬。耶胡迪特在病愈后,短暂地成为了他的“主人”——呼应了「博达斯塔特」在阿斯塔蒂手中的命运。夜晚赶路时,他曾希望自己被雅典娜的长矛刺穿。阿斯塔蒂同样具备战争女神的一面,这根神话之矛预先标记了他作为祭物的角色。最终,他被耶胡迪特身上葬仪的气味“刺透”。

综上,克赛诺在潜意识(原型)的驱动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力与主体性:他既是哀祭的组织者,又成为被哀悼的对象。正是在这样的祭仪结构中,“不受束缚”的女主人耶胡迪特被他唤回。克赛诺以为自己是祭司,最终却发现是祭坛上的羔羊。这正是古代丰饶祭仪中最隐秘的真理:神必须死,大地才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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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ecemetery看指路牌的时候拾起一片古怪的叶子,被河童用3节操买來高兴地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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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3 示剑隘口

克赛诺向后栽倒。灼热的石粒刮着他的臀部,一路刺到腿根——他方才沉默的羞体,以一种丑陋的方式,迟钝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不是,我没有!我没有!”他慌忙用手去遮,却怎么都压不下炽烈的欲望。

耶胡迪特已经支起身子。她瞥了一眼由他制造的不洁,眉心轻蹙,扬起赤足拨了撮干土,精准地将其掩埋。整个过程,视线没落他身上一瞬。她走向丢在一旁的衣物,可刚离开稀疏的荫蔽,腿一软,又向后软倒。

克赛诺冲过去,侧身垫在她身下。他咬住自己的痛哼,抱起她,贡回橡树下。随后,他承受着阿波罗的鄙夷,快步取来水壶,喂了她几小口清水。

喉咙滚动,耶胡迪特的眼神依旧冰冷。

克赛诺将水壶放在她的手边,低着头,向后挪到自己的衣服旁。蹲下身,徒劳地翻弄着几片碎布。它们像一只死去鸽子的羽翼,怎么也拼不回飞翔的模样。他越急,手指越笨拙,最后气急败坏地将它们塞进土里。

“克赛诺。”

名字抽在背上。他不敢回头,更不敢以刚勃起过的裸体面对她。只能蜷缩着,装没听见。

“怎样才能到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克赛诺的意识逐渐攀上这块巨石。他并不了解犹大腹地,但他知道,他必须说出点门道,才可能暂时不被她的脚一并埋入遗忘。

“从中脊大道南下,大概……”他眯起眼睛,望向天际:迦密山的余脉亘在西南,往那个方向去,应该能接上通往示剑的古道。“六七天,走着去的话。”他尽量地说多些。

对方没回话。寂静中,他听见一声痛哼,以及重物落下的响动。

“别动啊!”克赛诺恳求道。“又不急在这一会。你现在连撒玛利亚城都回不去!更何况你现在……”“赤裸”卡在喉咙里。那景象既羞辱她,也鞭笞自己。

克赛诺终于找到一个行动的借口,起身,抱回她的衣服。其上虽然没有那股致命的香气,但潮意顺着掌心一路渗到他的胯下。他只好背对耶胡迪特倒行,将衣服丢进树荫里,又扯下一段皮绳,割断,抛过去。“被我弄坏了……扎个吊带。”

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如蒙允许,他将土色的头巾拆开,缠在总算耗尽心力的胯下,再扯出蓝色的旧披风,从头裹到脚,左手在胸前死死拉住边缘。

“好了吗?”他低声问。

“嗯。”

克赛诺这才慢慢地回过头。耶胡迪特穿回了她的浅棕上衣和米色长裙,只是酒红色的束带多了个干脆的结,像被匆忙缝合上的血管。他清了清嗓子:“再喝点水,你出汗太多了。”

她顺从地仰头,将剩余的水饮尽,递还。

他接过,指尖掠过壶口残留的湿意。“还能走吗?”

她点头。

克赛诺牵过骡子,弯下腰,双手搭在膝上,充当了临时马镫。这是他在上级的军营里看惯了的姿势,但希腊人就算侍奉别人也侍奉的最好。

耶胡迪特毫不犹豫,踩着他的手掌翻上骡背。她的脚底沾着用来掩埋他“罪证”的沙砾。那些细小碾过克赛诺的掌心,刺进肉里。他反倒攥紧了些,任由这股粗砺确认着他的位置。

她没问要去哪。克赛诺牵着缰绳,转向东南方的大路,今天是哀祭的首日,他只能赌混乱的时世能拖慢为玛戈伸冤的脚步。反正无论做了什么,人人都有理由为自己伸冤。野兽吞吃彼此,因为没有正义;人类相互残杀,为了自己的正义。既然这世道本是个巨大的屠宰场,那他对耶胡迪特做的那些事,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进食罢了。只是差点被她……

克赛诺抖了下肩膀。他需要打破沉默,把念头甩远点:“为什么要去耶路撒冷?”

“因为我主这样吩咐。”

他扭过脖子,舌头差点掉进旱地的龟裂中。“你被雅威选了?”

耶胡迪特眉心拧出一个死结,沉沉地点了下头。

克赛诺张了张嘴,喉咙发酸。刀头舔血换来的征服权,竟被一句梦呓轻飘飘地堵了回来。她不过是个奴隶,一个硬要雅威收留自己的奴隶。以为如此,就能和她的希腊主人平起平坐。“吩咐了什么?”

“希伯来语。不是说给你的。”

他胸口一紧。忙活半天,连句梦话都不配听?但他把怒火压了又压,换了种方式:“你的神不是万有之神吗?照此说来,我迟早是他的子民。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还是说,你是看轻你未来的兄弟!”

耶胡迪特沉默片刻,像是在权衡,随后叹了口气,改用亚兰语:“主吩咐我去那城,说‘这城必毁灭’。”

“完了?”克赛诺愣住,等了一会。“‘那城’是哪座城?你蒙的?”

她抿紧嘴唇,不再回答。长时间的沉默。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终于,耶胡迪特挤出一个短句:“不是蒙的。”

他气笑了,拉着骡子继续走。“假犹太人,做起了真先知梦! 逻各斯好像总算重新爬回他的掌盘。无论如何,帕拉斯绝不允许他把命押在一段谵妄上。在隘口补给后,他就要去……

骡背一阵晃动,回头,耶胡迪特正笨拙地从骡背上下来。他心一下软了,但嘴还是硬的:“真是块这片灰岩上长出来的石头。你以为回撒玛利亚就万事大吉了吗?陶匠会收留你,但会带你去耶路撒冷吗?”

耶胡迪特望了他一眼,摇摇晃晃地踩上地面,转身往后走。

克赛诺没招了。他快走几步,挡在她面前,哄劝道:“上来吧!至少……先往前走。快到伯米罗了。到那儿再说,行吗?”

她于是停下了后退的脚步,改为向前走,但拒绝再骑上骡子。

他叹了口气,牵着缰绳,跟在身后。目光落在耶胡迪特赤裸的双脚上,他心里抽痛,再次拦住她(仍然没敢碰她),从驮筐里翻出几块干净的软布,递过去:“把脚包上。”

见她接过,克赛诺又急忙补充,为关心找了个能说服自己的借口:“到了伯米罗,给赤贫义人买双鞋[1],就当……饯别礼。”

耶胡迪特蹲下身,将它们一层层缠在脚底,

看着她专注的样子,他嘴角勾起。

周遭景致逐渐染上绿意。山坡向两侧缓下去,赭红的土壤在日光直射下透出肥沃,像一片刚刚静止的血泊。一道银亮向西挣扎,估计几日后就将化作被大地吮尽的记忆。

克赛诺伸了个懒腰。这片小小的绿洲意味着很多事:他能给两人弄身干净衣服,让骡子饮饱水。去耶路撒冷的路还很长,下一段在哪补给尚未可知。但这里不能久留,且要避开示剑;那儿人太多,犹大姑娘八成也会和基利心的香客发生争执。

他正盘算着找谁问问路,差点撞上耶胡迪特的后背。顺着望去,一群人正聚在田垄尽头,议论随风飘来。

“别凑热闹了,先知大人。”克赛诺焦躁地抚着骡子。“补给完我们就走。”

她继续前行。靠近土墙时,两个村民模样的人绕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不是迦勒底人?”

克赛诺摇头:“推罗人。”

那两张脸上的光一下子黯下去。

“发生什么事了?”

“没听说?”其中一个激动地比划着:“迦勒底人要来了!主把万国都交在他们手里了!”

他皱眉:“但那……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另一个抢着说,眼里像点燃了。“愿那大日速速临到!到时候,犹大人也得毁灭!基利心就有福咯!”

克赛诺感到荒谬又无奈。他点点头,道了别,跟上甩了他几步远的耶胡迪特。“听到了吧?凭现在这样,你能走多远?”

耶胡迪特的言辞投入死水:“那城必毁灭。这些村民是主留下的帮手。希腊人,你走吧。”

他停住脚。“什么?”

“走。”她继续向前。

赫淮斯托斯[2]的炉火在他的肋间炸开,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痛。他刚才还给她当马镫,心疼她的脚,甚至在想怎么编理由同她过关。现在她像赶只吃饱了的狗一样,一脚把他踢开?

“好。好极了!”克赛诺冷笑两声,扯动缰绳。母骡抗拒地转了个弯。“你记好了,可千万别求我!”翻身上骡,朝另一条岔路奔去。

女疯子,去自寻死路吧。心里咒骂着,手下意识颠了颠玛戈的钱袋——估摸着有六、七舍客勒的分量。到了示剑之口前,他买了身粗布衣服和遮沙的头巾,将招摇的卷发掖好。临了,视线扫过一双鞋,他攥得指节爆响,果断离开。

买足了饼,水囊沉甸甸地拍打着肋骨,这重量让他觉得轻盈。去他的预言,他要南下去亚实基伦,去大海。要是那条母狗吃过西顿的鲜鱼,肯定连死都不愿意死在干瘦的犹大高地。再往后就是希腊——去特洛伊巡礼,去雅典供奉,再去……去德尔斐替她求个神谕,让她明白,真正的预言之神是……不,都不需要等灵验。暧昧者[3]关心的是个人命运,而让她情愿跪倒的雅威呢?一个城?一群人?他根本就不在乎你!只有我才……这念头太赤裸。他咬紧牙关,把它咽进肚子里。

送骡子去水槽后,克赛诺踱到一个支着破棚子的酒摊,给几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酒客买了点酒浆,顺势挤进阴影里坐下。“几位安好,我家老爷从推罗来,打算去亚实基伦做生意。这儿的人……似乎对预言都很上心?”

一个红脸的酒客灌了口酒,大着舌头说:“喏,不就有一个嘛!”

克赛诺顺着他酒碗的方向望去,装作为难地念叨:“看来要打仗了。我得通知商队赶紧往南边走。请教各位,南边最近的大城是哪儿?”

“示剑,然后是伯特利。”有人给他指了方向,又顺带提了几个路上的小村小镇。

克赛诺道谢起身,心里粗粗盘算:找几个人结伴走一段,到犹大边境再混入商队。犹大,这名字让他烦躁。但在被祭烟熏得流泪以前,他便会从基色下山,去呼吸地中海的风情。

吵嚷声传来,周围几个人端着朝田垄跑去。他心一沉,也跟了过去。他猜到会是什么事,但他冒着生命危险在这里等待,等的也是这一刻。

拨开人群,他看见耶胡迪特被推搡在地,满身泥污;双臂护住头脸,承受着落下的唾沫。

“这女人要我们去耶路撒冷献祭!”咒骂声此起彼伏。但大家还是太谨慎了,没动手。

克赛诺只觉一股喜悦直冲头顶。他拽下腰间的剑,连带着剑鞘高高举起,金属与皮革的重量厉声下劈。身边的人安静下来,向后退了几步,空出一圈地。

“你这惹是生非的婆娘!”他冲着耶胡迪特怒吼,连鞘剑在她头顶虚挥了一下。这份控制可不容易。转向村民,眼中熊熊,脸上却堆起无奈:“她脑子里钻了鬼,一到正午就替他说话!”

“你是什么人?”一个壮汉警惕地问道。

“推罗商人玛戈老爷手下办事的。”克赛诺挺直腰板,报出名号。

人们互相看了看。有人嘀咕:“怪不得长相有点怪。”气氛稍缓。

“这是你的人?”先前那人指着耶胡迪特。

“哈,我哪有那‘福气’?”克赛诺举剑砸在她裹着布的脚前,没用力,怕真砸坏了他唯一的近战武器。“这条狗要是我的人,我早把她剁了!老爷让我带她去示剑,找先知占占,看怎么治疯病。结果我刚给骡子饮口水的功夫,又惹出这么大乱子!”

气血上脸,他抬脚,准备碾碎这双裹着他的布,却往外跑的双足。

人墙松了条缝。不少人笑了。有人甚至上前,拉住他:“没必要,还得卖钱呢。劝你家老爷割了舌头,送妓院算了。”

克赛诺意犹未尽,但不得不弯腰,一把将耶胡迪特拎起来,低喝道:“母狗,还不快走!”他攥着她的胳膊,拖着她快步离开。

牵着骡子,他感到脚步发虚,像要飞起来一样。直到田垄完全消失,克赛诺才慢吞吞地重拾雅致,挂起玩世不恭的嬉笑:“记好了。从今往后,我是推罗商队的护卫萨朗巴。你呢?之前在你撒玛利亚的‘父亲’家里,用的什么假名?”

“我只有一个名字。”

“哈?”他夸张地挑眉。“你是想叫我相信,他知道你是个犹大人,还收留你?”

“克赛诺,”耶胡迪特直呼其名。“你真可悲。”

这话扎穿了克赛诺的笑容。他的手已经摸上剑柄,但一瞬后,戾气就泄了干净,眉眼重新舒展:“是,我是可悲,但还没可悲到要抓着一句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疯话,当救命稻草!”他捏起嗓子,模仿她粗粝的嗓音,极尽挖苦之能事:“呜呜,我好惨啊,但我知道……雅威太棒啦,默许希腊人杀我全家,送我跪在克赛诺胯下!让那城全都去死吧,我就能幸灾乐祸啦!”

一边唱,他一边兴奋地手舞足蹈。比起割了她的舌头(他不会那么做;他只会割断她的脖子),他更想碾碎她的尊严,让她认清自己绝望的处境——让她明白,不向他下跪,就要被群沙掩埋。歌曲终止时,他自觉才情已超荷马,甚至原地转了个圈,向被割断的秸秆摊手致意。

然而,预想中的崩溃或怒斥并未出现。耶胡迪特只是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他一会。那眼神空洞得让他心里一凉。然后转身,朝回程的方向走去。

克赛诺盯着她决绝的背影,诗歌不自觉地滚出:“哦,看呐!伟大的女先知,被可悲小丑的一句话,送回了杂种满地的,她的撒玛利亚老家。”

她又走出几步,突然停下,没回头,就那样背对着他站在路中央。他满心欢喜,正打算再编一曲《荡妇之歌》,却见她快步折返回来。

他看见了,一个巴掌挥过来,力道不足,

“啪!”

脸上先没什么感觉,只是慢慢发热。他晃了晃头,才看清——耶胡迪特哭了:眼泪汹涌地从一向冷硬的眼睛里滚落。她咬着下唇,浑身发抖。

克赛诺舌尖的利刃,划破了自己的喉咙。他,一个高贵的希腊战士,为了一个犹大女人葬送了前程,被迦南的法律追杀,在旷野里像条乱窜的狗。他竟开始怀念过去:泽卡的大眼睛、队长严苛的军令、胖子走调的阿夫洛斯管,甚至是斯克尔提奥斯的嘶鸣和斯菲达克斯的臭气。他怀念攒了两个月才买下的圆盾,和握在手里时觉得自己像个“正经战士”的多鲁。

伊阿彼德拉按住强暴、伯米罗村民推倒殴打时,她怎么不去反抗?他清楚记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打他也行,但他的陪伴和追求,竟被一句高烧里的胡话给抹了?该死,他恨起他无法停止游荡的头脑。他不需要自怜,不需要向谁请求伸冤。如果荷马在这看到他,一定会把他唱成被赫克托尔[4]一枪挑死的丑角。

骡子在一旁不安地打着响鼻。克赛诺握住吊坠,越过掩泣的耶胡迪特,径直走到它身旁,顺了顺毛,并轻声呢喃:“没事,姑娘。咱们马上就走。”

母驴没有反应。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笑了一声,骑着骡子,独自朝南行进。

岩壁向中间挤压,风道收窄,四周的气流钻入披风缝隙,急切地挫动伤口。主[5]的战号扼住了克赛诺的咽喉,他捶打着胸口,想把沉闷咳出来。

抵达关隘。城墙倾颓了大半,仅有靠东的一截仍倔强地竖着。另一侧依山开凿的梯田多已荒弃,长满及腰的枯草,窸窣声如同达那伊得斯[6]在汲水。坡地上有羊群移动的灰白斑点。风中还送来一阵熟悉的歌谣,听不真切,像在给这片荒凉打节拍。

附近必然有处灰坑——克赛诺嗅到了骨殖的焦味。视线所及,果然有几棵被燎黑的树桩。角楼悬着一面画有太阳圆盘的粗布旗,颜料拙劣,扯破了一角,宛如俊美者[7]视野的盲区。木栏横在路中,等待过关的人寥寥无几。把守的兵丁也仅有五六个,裹着麻衣,手持长矛和木盾,面容尚存稚气。

克赛诺靠近,心里已盘算好待会的孝敬。只要能离开撒玛利亚城辐射的阴影,踏过关隘,他便算暂时挣出了一口活气。

快轮到他了。清了清嗓子,推罗的托辞已滑到舌尖。可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呼喊,像支冷箭,射穿了他的伪装。

“是克赛诺!”

萨朗巴扭头,身后的谷道已缀上几个旅人身影——此刻若调头狂奔,或许还来得及。可逃向何方?峡谷将他死死抱住,往回,是撒玛利亚索命的罗网,更是耶胡迪特盛满冰棱的眼睛。他的弓还没上弦,上弦了也杀不死这么多人。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血,朝城墙喃喃自语:“佩琉斯之子啊,我再也不逃避你了。”[8]至少死的时候有衣蔽体。若是运气好,还能乞得穿盔甲上路,免得在冥河边被认作奴隶。以及,她不在。或是雅威预见了这一刻。既如此,希望你到达那里后,能记得……

一个持矛的小兵跑过来。萨朗巴僵着脊背,下了骡子,等待肩膊被擒,他甚至能感到左臂的旧箭创在隐隐抽痛。然而,伸到面前的却是一只捧着水囊的手。士兵咧嘴,露出被烈日烤出裂口的笑容。他仓促接过,道了声谢。清水滑过,尝不出滋味。

仰头,队长正沿着墙垛走来。他全身披挂,像在鬣狗群里的雄狮。克赛诺拴好骡子,登上城垛。热风卷过破旗,扑啦作响。

“克赛诺!”泽卡冲过来,一把抱住他。少年的手臂箍得他胸疼。“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

克赛诺搜刮着早已备好的脱队托辞——迷路、遭遇散兵、甚至是腓尼基同乡的帮衬……

但队长没给他机会。“你要去哪?

“西顿。”深植于本能的答案。

队长盯着他,瞳孔收缩,仿佛要将他的喉咙割开,挖出烂肉里的箭头。

死寂中,以弗所人用希腊语问道:“西顿?你要去……前线?”

“不止是前线,还是……我的家。”

队长突然垂下头,抹了把脸,发出一声沉重。“唉,”再抬眼时,眼神复杂难明。“我本来指望能跟着你,寻条安稳点的路……结果,你是要跳坟坑啊。”

泽卡的手臂松开,眼睛里盛满了大大的困惑。克赛诺摸了摸他的头发,用亚兰语简单解释了几句局势。泽卡听罢,懵懂地点点头。“我们昨天逃到这里,还没想好该去哪。”

以弗所抱着臂,斜睨着他。“我们不能跟你去西顿。东方通,还有什么地方能去?”

克赛诺长舒了一口气,被人需要的感觉真好。“你们……不回军营吗?”

队长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这次他用回了希腊语:“你想打一场要输的仗吗?”

克赛诺盯着队长胸甲上黯淡的反光,抓了抓汗湿的卷发。再正宗的希腊人,也会当逃兵;仓皇的逃兵。“前往非利士地,再坐船去埃及。我从一个推罗商人那得到情报,亚实基伦铁了心支持尼科。具体先南下去卡纳溪谷,从亚弗刻出基色,便能见到以革伦了。”

队长点头,护颈发出摩擦的嘎嘎。目光投向东南方被热浪模糊的山影:“到溪谷要多久?如果现在出发,日落前能到吗?城下那几个亚兰兵与我们同行,所以速度会慢些。”

克赛诺不假思索地摇头。“要两到三天。非常之远,中间没有大型城镇。”

风扬起沙粒,拍在墙垛上。队长伸出手,不是以往发号施令的姿态,而是拍在了克赛诺的肩头。“跟我们走吧。”他这次用的是希腊语。“我知道你担心你的城……但我们是一个集体,一个盾墙之后的家(城邦)。你这人,家里怎么对你,你都能扛下去。我看得见了。”

集体。家。这两个烧沸的词,浇在克赛诺里心麻木的角落,激起一阵刺痛的嗞响。理智驭手破天荒地尖叫道:答应他!非利士海岸本就是你要去的方向!和战友们同行,意味着安全、掩护、重新汇入秩序的洪流。你不再是孤魂野鬼,不再是“博达斯塔特”或“萨朗巴”,你会变回“克赛诺克洛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再次成为一个或许不够光荣、但至少拥有同伴和方向的希腊佣兵。不啻是在满眼红土中望见了一弯清水。

“抱歉。”一颗未经许可便滚出喉咙的石头,砸在两人间的沙地上。

“一个女人!没钱还想闯关?滚开!”

他倏地低头望去。

是她。

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木栏前,脚上仍裹着他给的布,像个误入战场的影子。一个士兵正用矛杆戳她的肩胛。她只是用手臂护在身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

没来及思考,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动,克赛诺已经冲下了台阶。胫甲磕在石阶的闷响,是他胸腔里疯狂鼓噪的唯一伴奏。他冲到关隘前,挡在耶胡迪特和士兵之间。

那士兵收回长矛,退开一步。

克赛诺一把攥住耶胡迪特的上臂,将她拖到峭壁下,远离视线。墙垛上,希腊同袍俯视着这一幕,成了压抑的背景。他能看见她额际乱发下细密的汗珠,能闻到她满身的土味。

骨头硌得他手疼。他试图压低声音,但做不到:“爱惜点你的生命,行不行?别像个瞎子一样往矛尖上撞!你以为你的主会伸手替你拨开它吗?!”

在结冰的眼睛里终于看见一丝裂纹,克赛诺才松开手,又揉了揉被他抓红的地方,留了句“对不起”。他能感觉到队长的目光烙在脊梁上。没再说话,将她拉上了城垛。

队长站在台阶口,面色像暴风雨前的西顿海岸。胸膛起伏,他猛地向前,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亚兰语吼道:“克赛诺,你这个懦夫!只敢躲在裙底下的帕里斯[9]!为了一个女奴,你连荣誉和战友都能卖掉吗?!”

宙斯的滚雷炸响,引得下方的士兵和旅人纷纷侧目。耶胡迪特的身体也晃了一下。

有辩才的克赛诺只觉血色褪尽,嘴唇嚅动。他的希腊语碎得捡不起来:“她……她不是……已经是自由人了……我其实……”

“自由人?”杀人的队长淬着冰碴,唰地抽出佩剑,抵在好说谎言的喉结下方。皮肤传来金属特有的森寒。“我不管她是什么人!你现在、立刻,带我们去溪谷!否则,你和你的‘自由人’就一起死在这!”

克赛诺被逼得向后退,脚跟一空!失重攫住了他。就要栽下去时,一只稚嫩的手拽住了他的胳膊。泽卡咬着下唇,将他拉了回来,脸色发白。

克赛诺瘫软在地,背靠墙垛,疯狂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头盔闪亮者锵地还剑入鞘,语气恢复了命令式的冷硬:“什么时候能出发?”

“现在!马上就能出发!”克赛诺条件反射般地喊。

“急什么!”队长不耐烦地喝断,目光扫过城下噤若寒蝉的士兵。“你们,都去买足三天的干粮和水!我们要去非利士海岸,转移进军!”

亚兰士兵轰然应声,忙不迭地跑远。泽卡担忧地看了克赛诺一眼,也被队长用眼神赶走。以弗所也慢悠悠地跟着下去了。

克赛诺一直瘫着。汗水浸透内衬,沿着脊背、胸口、大腿流淌,冰凉黏腻,在皮肤上冲出一道羞耻的河流。他清楚,刚才那一剑真能要了他的命。

一双旧军靴停在他面前。他往后缩,背脊抵住墙垛,再无退路。预想中的踢打并未降临。一只手伸了过来,不是攻击,而是……搀扶。队长抓住了他的上臂,将他拉了起来,拖到城墙下一个背风的角落,拍掉他披风上的灰土,切回希腊语:“刚才做个样子,别在意。你可以带着你的女人走。但在那之前,先给我们谋个生路。就当是……替这几个月的同袍之情收尾。”

克赛诺看着头盔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只有沉重的了然。“队长,你、你不在乎……”

“在乎你跟个迦南女人搅在一起?”特洛伊的城墙松动了下,那不算是一个笑容。“反正我们都是逃兵。路上,我还得绷着。这话,别告诉你的女人。”

喉咙抽紧,克赛诺重重点头,像头被雄狮吐出的狗一样窜回去。冷却的气血沉在四肢,他靠着烫手的石壁,才敢大口喘气。目光发现了她——耶胡迪特正站在骡子旁,一只手搭在它汗湿的脖颈上,缓缓抚摸。那姑娘竟也安静,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

他走过去,干巴巴地说:“你听见了。和我们一起安全些。”他努力让语句听起来像陈述,而非祈求。“到了溪谷,可以折向伯特利,耶路撒冷……就在眼前了。”

她俯身从驮筐里取出水囊,递到他面前。手臂很稳,眼神垂落在粗糙的缝合线上。

克赛诺接过水囊,木塞拔开的瞬间,清水的凉意混着皮革的气味涌出。他仰头灌了几口,稍稍冲淡了耻辱之味。

胫甲踩在砂石上,发出规律的磕响。队长扫了眼骡子,又看看并排站的两人,眉头拧起。“就一匹骡子?”

耶胡迪特点头。

“没办法。既然她是自由人——你这个男人就得走着了!”

“遵命。”克赛诺挤出一个顺从的笑,又迅速补充:“队长,我能先去买双鞋吗?这地上的碎石……”

队长挥挥手,视线已转向归来的其他人。

克赛诺快速对耶胡迪特交代:“包袱里的东西,你先吃点。”不等反应,便握着空了大半的水囊,朝他原本厌恶的摊位跑去。左挑右选,买了双底纳得最密的皮凉鞋,又灌满了水,抓了一把无花果干。扔下多出的银子,他提起东西就跑,活像偷了些什么。

泽卡和以弗所也回来了。克赛诺先走到队长身边,挑了几个饱满的无花果干递过去。

队长接过一颗,丢进嘴里,腮帮鼓动。

他走到耶胡迪特旁边,同样递去。她伸手接过,不可避免地碰到他掌心,一触即离。

最后,克赛诺蹲下身,将新鞋放在她脚边。鞋是深褐色的,皮质粗硬,但胜在完整。手指在编绳上悬了一瞬,最终缩回。他生硬地站起,没发出声音。

耶胡迪特扶着骡子,解下布料,塞入驮筐。试穿新鞋;不出意外,合脚。她在地上轻点了几下,脸上掠过一丝讶异。抬起头。

“克赛诺。”

每次被她直呼其名,周围细碎的嘈杂都会静了一瞬。

“谢谢。”

风从缺口灌进来,吹得鞋上的编绳微微晃动。

 

 

[1] 化用自《阿摩司书》第二章6节:「他们为银子卖了义人,为一双鞋卖了穷人」。
[2]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火焰和工匠之神。这里,克赛诺将自己比作懂得技艺的文明人(耶胡迪特则是疯癫的原始人)。他也在表明,她背叛了他,正如美神阿佛洛蒂忒出轨了丑陋的丈夫赫淮斯托斯。
[3] 即「阿波罗」。
[4] 荷马史诗中特洛伊的王位继承人和联军统帅,以勇武、负责与高贵品格而闻名。具体请参考附录F。
[5] 指「巴力」。巴力也是风暴之神。
[6] 奥林匹斯多神教中埃及国王达那俄斯的女儿。她们中的四十九位因谋杀亲夫而被判灌满无底的桶。
[7] 即「阿波罗」。
[8] 引用自《伊利亚特》22.250。
[9] 荷马史诗中特洛伊的王子。他见色起意,拐走了斯巴达王后海伦,引发了特洛伊之战。帕里斯在战场上也贪生怕死,被兄长赫克托尔当众斥责。但私下里,兄弟二人关系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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ה. 撒玛利亚

撒玛利亚,主要指今以色列/巴勒斯坦中部的丘陵地带:北至耶斯列平原,南接犹大山地,西临沙仑平原,东到约旦河谷。

这里地势起伏,由多个南北走向的平行山岭和宽阔谷地组成,海拔集中于600-800米间。山坡陡峭,裸岩多,天然土层往往较薄,需要砌梯田、修石墙才能稳定耕作。最典型的土壤类型是让克赛诺心悸的红壤,由石灰岩长期风化残留形成,呈红褐色。自然植被以硬叶灌丛和低矮橡树林为主,其中点缀着大量人为开辟的橄榄林、葡萄园和谷物田。此地属于地中海气候:冬季多雨、夏季干热,年降水量大约500–700毫米,比犹大山地略微湿润宜居。

撒玛利亚地区曾是以色列王国(北国)的核心疆域,重要城市包括撒玛利亚和示剑。722-720 BC,王国被新亚述帝国所灭。自此,这里长期作为大国的行省存续。尽管《列王记》描述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人口置换,目前考古学证实绝大部分农民仍留在原地,与迁入的移民混居。在605 BC,留守者很有可能保有“以色列人”的身份认同,而外族人则更多按地理称呼他们为“撒玛利亚(一带的)人”。撒玛利亚民间通用北方形态的古希伯来语,而亚兰语仅限于部分城市精英。因此,小说中撒玛利亚通用亚兰语的设定完全不符合历史,请读者甄别。

宗教方面,早期的撒玛利亚宗教以雅威崇拜为核心,同时深受腓尼基-迦南多神教的影响,引入了巴力、亚舍拉等神明。他们普遍在高地、村社祭坛献祭,与约西亚改革的传统明显不同。在波斯帝国中后期,撒玛利亚的雅威崇拜中心逐渐集中于示剑南郊的基利心山(此处自古就是圣地),后又形成了单一雅威崇拜的撒玛利亚教。

撒玛利亚和犹大的关系复杂而摇摆。两地居民同根同源,均使用古希伯来语;物质文化高度相似。《列王记》多次记载两国间的战争,且多为北国胜利收场。历史上,北国在国力与经济上的确长期占据压倒性优势。约西亚改革之后,部分犹大人形成了唯圣殿祭祀的认识。约西亚王也曾破坏了伯特利等曾原北国的宗教地点。这些举动很可能引发了部分撒玛利亚人的不满,甚至怨恨。不过直到第二圣殿时期,两个地区的百姓才形成了世代传递的仇恨。本作在一些地方夸张了双方的敌意,请读者注意。

犹大方面的偏见,在申命学派的作品中可以看出端倪。北国被描述为“没有好王”的残暴之国。撒玛利亚人国家和民族的灭亡和被视为罪有应得,也被当作对犹大的警告。后来的犹大传统中,常有“撒玛利亚人血统不纯”的论调,将对方刻画成“失根的杂族”。本作据此虚构:撒玛利亚人会欢呼耶胡迪特关于“那城必将毁灭”的预言,却坚决反对她提出的“要去那座圣殿献祭”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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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伊利亚特》

《伊利亚特》是归于荷马的两部古希腊史诗之一,讲述了特洛伊之战最后几周间的战事。全诗以达克提勒六步格写就,于公元前八世纪左右定型,建立在更早的口头歌唱传统之上。

故事以阿喀琉斯的愤怒开篇,收束于这份愤怒的止息,展现了他从怀疑、抗拒崇尚荣誉的英雄伦理,超越对死亡的恐惧,最终选择直面命运和人神之别的过程。作为最伟大的英雄,他武力超群、英俊潇洒、真诚直率,也残暴易怒,因极度重视个人荣誉而缺乏大局观。但正因这份愤怒,阿喀琉斯得以被推到极限,超越英雄,短暂地触碰到神性的境界。

史诗开篇,联军统帅阿伽门农拒绝归还祭司之女克律塞伊斯,引得阿波罗降下瘟疫;被迫还人后,却抢夺了阿喀琉斯的荣誉礼物。阿喀琉斯愤而退出战事,并向其母女神忒提斯哭诉,祈求宙斯让阿开奥斯人因阿伽门农的悖逆而遭受惨败。此后,战事果然不利,联军一度被杀回海岸。阿喀琉斯的挚友,帕特罗克洛斯在屡次请求他复出无果后,便穿戴他的盔甲代为出战,鼓舞士气,因屡次忤逆阿波罗而为赫克托尔所杀。阿喀琉斯闻讯悲痛欲绝,再次上阵,在虐杀了诸多特洛伊英雄(他原本重视其他英雄的荣誉)后,与赫克托尔在特洛伊城下对决。

「驯马者」赫克托尔是特洛伊的大王子和统帅,天性热爱和平,在意城邦、家人的安全,重视集体荣誉和秩序。他受到阿波罗青睐,也赢得了民众的爱戴和队友的信任。他和其他英雄不同,非为名望吸引而披甲上阵,而是被极强的耻感推动。他害怕特洛伊妇女的视线,也担心盟友的指责,因此拒绝妻子安德洛玛克的稳妥建议,执意出城作战,在杀戮中逐渐迷失自我,沉溺战功,异化为「杀人的赫克托尔」。杀死帕特罗克洛斯后,他夺走并穿戴阿喀琉斯的盔甲,肩负起他无法承受的命运。在癫狂中,他甚至决定迎战阿喀琉斯,可在照面后便惊恐地逃跑,在正面对决时被一枪刺死。某种意义上,赫克托尔的终点,恰是故事中阿喀琉斯的起点。

阿喀琉斯将赫克托尔的尸体绑在战车上绕城拖拽,以此羞辱敌人,打击士气。阿波罗虽然在最后关头放弃庇护赫克托尔,但仍用金色的云雾保护尸体不受破坏。在帕特罗克洛斯的葬礼竞技会上,不再热衷于争夺荣誉的阿喀琉斯作为裁判和施礼者重新融入了集体,并主动送给阿伽门农一份原属自己的厚礼。史诗最后,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司孤身潜入阿喀琉斯的营帐,奉上赎礼,恳求他归还赫克托尔的尸体。阿喀琉斯想到远在故乡,迟早会为自己哀哭的老父佩琉斯,便扶起普里阿摩司,与他相拥落泪。两人短暂地结为父子。在这一刻,阿喀琉斯完成了与赫克托尔、特洛伊人,甚至与自己的和解。在赫克托尔的葬礼中,特洛伊人一同哀哭。

故事自“愤怒”出发,穿越了杀戮、虐辱和无尽的尸骨,最后在怜悯中结束:死亡面前,人人都是朋友。此刻回望全诗开篇的祷词,则别有一番韵味:“女神啊,请吟唱阿喀琉斯那致命的愤怒(神怒)。这愤怒曾为阿开奥斯人招致了无限的苦难……”

注释
花刺 花刺 350.00节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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