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跳到内容

只显示该作者

只有该作者的内容显示中。 返回到主题

推荐贴

新人发帖,一篇若干年前的短篇小说,一万来字

:SS08:

 

改编自真实的事件。。。至于是什么事件?很可怕,但也就是轰动一个小镇的程度,我想网络上恐怕也是搜不到的所以就不具体说了。

 

:SS01:

内容略微有点。。。可怕?血腥?猎奇?

 

其实也不算,就是带一点元素

不知是否触犯版规,如触犯请大大立刻告知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下面是正文
 

:SS02:

 

假如大家喜欢梦新的文风的话,还有另外的长篇~

 

霜月

 

1

这是朝凪第一次踏进成生的房子。

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住所。千篇一律的白色石灰粉刷已经因为年月而转成黯淡的灰色,古旧的合成木地板在刚踩上的那一瞬间就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跨过铺陈在门口的暗红色绒毯,狭小的客厅里挤着一张明显是上代传下来的榆木方桌,桌子四周胡乱叠着几张蓝色塑料座椅。不论是破旧的家具还是浑浊的空气,都无一例外地充斥着古老的霉味。

就在这令人不适的氛围之中,隐隐夹杂着一丝血色。

朝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高
跟皮鞋,如猫一般勉强从桌椅的空隙之中挤过,虽然毫无来由,但她还是尽量避免碰触到这间屋子里的任何陈设。

陌生的,污秽的。

随着她的移动,血的气息变得愈发强烈,到最后甚至不用嗅觉也能感受到那蓬勃的血意,正偕同残留着的些许温热,汩汩流淌在对面的房间。

如同整个山谷的野花一同盛开般绚烂的颜色,化作液体潺潺流动着的生命与灵魂。

是的,在一米外的地方,那扇虚掩着的米色空心木板门后面正在发生些什么,或者说是已经发生了些什么,她是知道的。如果打开那扇门的话,殷红就会在一瞬间吞没世界罢?

——那应当是相当可怕的景象。

右手触碰到黄铜门把手的瞬间,朝凪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剧起来。只要手上微一用力,山岳、蓝天、河流,全将被染上单调浓厚的红,连同她目前为止二十九年的人生一起,全部被浸入到腥红粘稠的血泊之中,就算最终挣扎着爬了起来,那种摄人心魂的颜色与气味也永远洗不脱了。

但是她仍不得不那么做。

 

2

推开房门的瞬间,从最初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朝凪心头的血色,终于从感官的层面汹涌而来。尽管她早已对此心有准备,但当这一切真正映入眼帘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恶心感,俯身干呕起来。

随之抬起头来的,则是面容憔悴的成生。

成生已经不知在这房间里怔怔站立了多久。望见朝凪的时候,他似乎是勉强笑了一下,但疲惫的面容却难以显示出哪怕一丝的喜悦。随着肌肉的抽动,原本在他额角不断徘徊着的汗水又一次行动起来。枯黄的皮肤是砂土筑成的河道,本已干涸的血迹重新溶为奔腾的河流,随着重力的督战,一路摧枯拉朽。

“朝凪。我做了。”浑身浴血的男子望向她,轻轻地开口。声音麻木而干枯,如同经历了一整个世纪的沉睡。

而朝凪清清楚楚地明白成生做了什么。

离她身旁不到半米处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名全身被血浸透的女子。两条可怖的刀痕贯穿她的脸庞,令原本就不算美艳的面容如同厉鬼般狰狞,而更多的鲜血则来自于她躯体之上的数个刀孔,一把被血迹掩盖了锋芒的短刀则被随手丢在一旁。朝凪知道那是夏冬雪,成生的妻子。她们之间虽然从未见过面,但作为成生的情妇,她已经不止十次百次从对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原来,这个一年多来始终被她当做一生之敌的女人是长这个样子。望着冬雪已经开始冰冷的躯体,朝凪在百感交集之中如是想道。

原来那就是死亡的样子。

一般而言,身为情妇的朝凪与原配之间应当是水火不容的,哪怕是一次出于偶然的见面,也足以将周围的环境搅个天翻地覆。这是一场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不论如何总会分出个胜败,而出于先天道义上的劣势,第三者往往会避免与对手的正面交锋——然而这条规则并不是永远成立的,有时是因为男方明显偏袒性的作为,有时则是因为各方都迎来了最终摊牌的时刻。还有的时候,尽管出现的机会寥寥无几——则是如眼前一般,因为死亡而使得原配失去了所有的资本。甚至连最低限度地反击一下也做不到,就这么静悄悄地全军覆灭。

在今天之前,朝凪是从来没有想象过这种结局的。尽管成生不止一次在酒后说过“要干掉那个婊子”之类的话语,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说说罢了。甚至,在两天前的那次幽会中,成生当着她的面宣告自己将要对冬雪下手之时,朝凪也没能意识到这个决定背后所隐藏着的血腥。

那时的她,只是简单地想着“那样干扰我们的女人,杀了就杀了吧。”

忍受着鲜血和尸体所带来的强烈不适,朝凪勉强挪动着自己的脚步,颤抖着伸出双手,从后面抱住了成生。

是的……在相识一年之后,他终于为她而做出了如此可怕的事情。而她则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整个计划。她是同谋,是共犯,是十恶不赦的杀人者。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她又能够再做些什么呢?除了用自己仅剩的体温,用仿佛要合二为一般的力气将成生紧紧抱住之外,她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

 

3

朝凪和成生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大约一年以前——准确地说则是十三个月。那个时候,成生还只是一介普通中年职员,而朝凪也只不过是一名刚离婚不久,勉强还能称得上是“少女”的二十八岁女子。除了生活在同一个城镇之外,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要不是那次在牌局上偶然的相遇,一切本该以平静的方式继续进行。朝凪将依旧在离婚的创痛之后蜗居在家;成生仍然会日复一日地奔波于家庭与公司之间,时而在周末与友人打牌消遣,时而在家里和冬雪因家庭琐事而吵得天翻地覆;而冬雪,那个可悲的,早已被漫长的婚后生活消磨掉所有温柔贤淑的女子,也将继续普通地,幸福地,华丽地,拥有向丈夫发出咆哮的权利和资本。

站在一地的血污之中,朝凪隐约回想起了当初成生那温柔的眼神,如蝴蝶般掠过桌子上狼藉的牌面和散乱的筹码,落在她和扑克化为一体的手背和指尖,落在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然后若有若无地移开,以一种刁钻的角度避开了她的容颜。朝凪的目光虽然始终聚焦在扑克牌上,但也感觉到了对方视线的偏移,于是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去——目之所及,却只见到窗外高悬着的一轮圆月,一丛暗色的藤蔓状物体从屋檐悬了下来,虽然映照着月光,却也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朝凪听到了成生仿佛自语般的声音。

“这样不好,如果再偏一些,遮盖掉半个月亮,那才不枉了。”

遮掉半个月亮么……朝凪马上想到了《半生缘》里的场景。那个流苏和柳原间泪意朦胧的电话,不知是玫瑰还是其它什么的一枝藤花,颤巍巍地掩住了月亮。

这样的景象,令朝凪的胸口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点炽热,也不由使她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位牌客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白领罢了,面容虽然还算清俊,但却很难从中发掘出应当属于这个年纪的,由成熟与阅历所沉淀下来的男子魅力。如果硬要说的话,更像是一个有着中年面相,却又毫无锐气的青年。平日里显然会因为误买了价格稍贵的苹果而被妻子训斥,每个月却还是不得不将九成工资乖乖上缴——这样的男人,原本应当是根本无法触动她心弦的。

然而,不知是因为长时间蜗居在家的失意与空虚作祟,还是那一道月亮和藤蔓在不经意之间拨动了她深藏已久的少女情怀,桌子对面那个叫做张成生的,今晚才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居然隐隐透着某种光芒。

“从那边看不清楚,在隔壁大概能看得更加清楚些。”

于是她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目光仍然没有离开自己手中的牌。或许是由于心境微妙的改变,她此刻所说出来的话,不光是在内容上,甚至连语气都像极了那时的范柳原。

虽然没有直接看见,但随着自己的开口,朝凪确信成生的眼神是闪烁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她确信他们的心灵是互通了的。

 

4

一年的交往,说长不长,却已经足以令成生感受到许久不曾体味过的暖意。他和朝凪开始频繁地来往,起初还只是借着“和朋友打牌”这样的借口,后来就演变为公然的成双入对。身为成生妻子的冬雪虽然不算是个聪慧的女子,却也不可避免地发现了这其中的暧昧。在家中习惯了盛气凌人的她,自然而然地以蓬勃的怒气去质问自己的丈夫。而后者不但没有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忍气吞声,反而选择了以同样的强硬去面对。一场更为激烈的争斗从而孕育而生。家里的陈设便因此在人类本能的发泄欲之下纷纷变得粉碎。

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

当两把军刀相互碰撞的时候,总会伴随着金铁交击的轰鸣。而交锋的结果,则往往以成生的夺门而出告终。十几年来始终在争吵中处于下风的他,此刻自然也不会因为一件自己理亏的事情而增加胜率。只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此刻的成生,至少还有朝凪可以作为慰藉。而每一次的幽会和温存过后,他对冬雪的厌恶也就更深一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将“迟早干掉那个婊子”之类的宣言挂在嘴边了。

当然,这样充满威胁意味却又软弱无力的话语原本在世界上便是到处存在着的。人们用言语的锋锐武装自己,试图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之中予以对手哪怕丝毫的伤害,但极少有人会真的以行动使之具象化——尤其是对成生这样的人而言。一个既不算莽撞,但却又远称不上精细的男子,仿佛走到哪里都会悄然没入人群。如此平凡的性格,平凡的人生,不论如何都不会和“谋杀”这样的字眼扯上关系吧。

所以,即使是在那个时候,当成生半裸着身躯躺在旅馆狭小的沙发上,用简短却坚定的声音说出“明天我去做掉她。”的时候,朝凪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动手前别忘了打我电话,我会来帮你的。”

她这样回答。

对于自己认为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人类总是会以一种异常真切的态度作出承诺。对于朝凪而言,这种“苟富贵,勿相忘”式的回应虽然没有掺杂半分虚假的成分,但同时也没有任何现实意义。虽然目前两人的恋情正如野火燎原,虽然冬雪确实成为了阻挡在他们之中的坚墙铁壁,虽然“希望那个婊子去死就好了”这样的想法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她心中回荡。但……不论如何,像成生这样平凡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至少朝凪是这么想的。至于成生……在他举起尖刀之前,大约也有着同样的想法罢?

然而,在这一天清晨的时候,朝凪还是接到了成生的电话。

“我已准备动手,立刻来我家。”

 

5

雪亮的锋刃在一瞬间刺入毫无防备的躯体,女子的尖叫声连同喷涌而出的鲜血,如同刺骨的仇恨一般覆满了凶手全身。成生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刀柄,颤抖地,但却毫不犹豫地将冬雪死死抵在墙上。他能感受到冬雪的生命正逐渐从身体内部飞散出来,炽热的,黏稠的,仿佛充满怨恨的魂,飞溅在他的衣襟和皮肤,仿佛跗骨之蛆一般使劲往他身体里钻入进去。这样可好了,他忽然有些癫狂地想,这个女人,连死了都不肯放过他么?

“你……你……我……”

冬雪下意识地抓住成生持刀的手腕,试图将对方的武器从自己身体之中抽离出去。但这样徒劳的举动,最终只能令她仅存的力气毫无意义地流失。血沫在冬雪喉头涌动着,剧痛剥夺了她运用语言的能力,到最后就连视线也终于变得昏黑。那冰冷的,金属的触感,犹如一只伸进她胸膛的机械臂,永久地攫取了她跳动的心脏。

就在这濒死之际,冬雪的双唇微微开合,吐出了喃喃的声音。

“成生……”

软弱无力的呓语,伴随着血的腥气缓缓飘散。恍惚之间,成生仿佛看到了新婚之时冬雪的容颜。温柔的,幸福的,令人只想一生一世陪伴着的笑容。

就在那一瞬间,顺着刀刃传来的痉挛和抽搐戛然而止。

望着缓缓软倒在血泊之中的冬雪,一种深沉的,麻木的无力感在成生心头蔓延开来。为什么……明明自己再也不用忍受那永无休止的唠叨和争吵,明明从此就可以和朝凪永远地在一起,但为什么就是不能感到高兴呢?

他忽然感到莫名的烦躁,右手一挥,尖刀再度刺向早已不能动弹的冬雪。

都毁灭吧,毁灭吧。反正你活着时候也不是什么大美人,死后就更没必要在乎自己的容貌了吧?成生狂乱地挥舞着刀刃,新的鲜血再一次溅在脸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行这样无谓的举动,或许是因为那股在最初驱动着自己拿起尖刀的冲动还没有退散,或许是

刀子是不知何时脱手的。而用尽了力气的成生,也没有了重新拾起它的理由。

脚步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随着房门发出轻微的开合声,朝凪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随之而来的则是无声的,却又浩瀚澎湃的拥抱,伴随着躯体的热度从成生背上化开。他的脸颊感受到了芬芳甘甜的气息,仿佛夜色下半掩着的月亮。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毕竟还是活着的。

 

6

朝凪知道自己早已经无法回头了。自从她踏入这间房子的那一刻开始,或者说是今天早晨她与成生的那通电话。甚至,可能是在更久之前,当成生第一次说出要“杀掉”冬雪的那时候开始,她和成生就已经被命运绑在了一起。他们是戴着同一副手铐的两个犯人,互相背负着的瞎子和跛子,要么共同生存,要么一起毁灭——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道路——不论是从什么角度上讲,那个夜晚的半抹月亮都不应该有这么强的威力才对。然而人类的行为原本就不是理性所能够解释清楚的。而在加上了所谓“爱情”的魔咒之后,这种不确定性也因此而变本加厉。

她相信这是出于爱。然而,这种爱的组成部分之中到底有多大比例是出自纯粹的浪漫主义,有有多少部分是由于自己对以往生活的厌弃,和“干脆这样也无不可”的态度呢?如果用理性和科学的方法来将她的心理做一个剖析的话,恐怕其中爱情的部分也不过如此罢。

她单单只是在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走上了错误的轨道,从此就这么将错就错地一直偏离了下去。事到如今,既然成生都已经拿起了刀子,那么,自己在这个时候弃他而去,岂不是太无耻了吗?

朝凪心里或许就是这么想的。她感受着成生久久不曾平复的心跳声,闭上眼睛,用语言系紧了互相捆绑的丝带: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成生苦笑着。“最艰难的部分我已经做掉了,剩下的应该由你解决才对。”

——只有这样才公平罢。成生这样想着,虽然没有说出口。

一时之间,双方都陷入了沉默。

无数的谎言、争吵、愤怒与不安,都已经随同冬雪的生命一起烟消云散。而在那短暂的欣喜与解脱之后,接踵而至的却是无法回避的现实。成生的的确确没有想过“接下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年轻时读过的几部张爱玲小说虽然令他赢得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婚外情,但对于理性的培养却毫无帮助。以至于当他面对着未来的抉择之时,居然如同婴儿一般束手无策。

“看来,就只有‘那个办法’了罢?”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首先响起的是朝凪的声音。

“什么。”

“就是……那个,毁灭证据的方法。”

“说得清楚些。”成生的声音似乎显得相当不耐烦。

“就是……”朝凪顿了一顿。“让她消失掉。变成碎片,变成灰烬,散布到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警察也好鬼神也罢,都没办法找到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吧?”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7

于是,在第二天的时候,朝凪和成生开始了他们第一次公开的旅行。

为了防止无端的怀疑,所有七只旅行箱都被整齐地堆放在后备箱里,有些被塞得严严实实,有些则空荡得似乎随时能晃出声响,四周满是柠檬味的芳香剂。几把崭新的铁锹套着油布躺在一旁。成生满意地望着这一切,丢掉手中燃尽了的烟头,转身钻进驾驶室。

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下的。

汽车在无止境的高速路上驱驰着,风从四面八方摧枯拉朽般地袭来,目空一切的黑暗随即吞没了眼前的道路。汽油澎湃在机器的血管里,咆哮着连同里面的人一起一路狂奔。打开车窗的时候,狂暴的风在一瞬间涌入,以及灰色的尘,于是整辆车也活了过来。有些东西的生命注定是与速度相纠缠的。哪怕这种速度会令它变得脆弱不堪,哪怕它会因为方向盘一个微妙的角度而粉身碎骨,哪怕这种毁灭从来便与破败相伴而永不能涅槃。

就在这凄怆的,空寂的,摄人心魄的冰冷之中,成生微微眯起了眼睛,近乎愉悦地享受着迎面而来的风雨——再没有什么比自然的怒意更能带给人“毁灭”的感觉了。

“好冷的,你就不能把窗子关上么。”

然而在耳边响起的,却是朝凪懒洋洋的声音。成生转过头去望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汽车就在这尴尬而死寂的气氛之中沉默地前行着,大地变幻着形态。农田,河流,山丘……到最后连城市也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另一座。风一如既往地咆哮着,整块的天空横亘在大地之上,绵延绵延然后被公路凶狠地刺破,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色,分割开湖面的蔚蓝和房舍的黑白,以及看不到人烟的旷野。这一切在马达轰鸣声中逐渐变得凄凉,而崭新宽阔的高速路也随之变成狭窄的单向公路,最终被泥泞的黄土所吞没。

在这样萧杀的风景里,汽车走走停停,风雨成了这一切的绝佳掩蔽。而等到他们终于在夜色和灯火之中踏上归家旅途的时候,后备箱里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8

然而,虽然完成了那样可怖而艰辛的旅程,成生的状态却始终没能得到恢复。

他没能得到自己预想中的生活。尽管终于能和朝凪每日相伴,但他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多少幸福。一种前所未有的颓废感填满了躯壳,令他只剩下了窝在家里的意志。至于数天之前支撑着他的那股行动力则早已音讯全无。

周末的时候,他终于决定振作起来,于是驱车带着朝凪去了镇上的农贸市场,打算用一顿盛宴来开启新生活的篇章。然而他在走进市场的那一刻起就后悔了。无处不在的污水和血腥气令嗅觉变得麻木。刀斧交错的声响,鸡鸭扑腾着翅膀发出临终的哀鸣……所有能和“死”扯上关联的景象,都无时不触动着他的神经。

而紧随着映入眼帘的,则是市场一角熙熙攘攘的肉摊。

屠夫早已穿上了血迹斑斑的围裙,将一旁挂着的半口净猪拖上案板。巨大而宽厚的肉斧,顺着顾客们指点的部位猛然砍下,随即传来的是骨骼碎裂的声音,原本还算完整的躯体就在顷刻之间变成了形态各异的小块。四肢,头颅,躯干,都在锋刃下悄然分离,最终消失在各色口袋和箱包之中,再也难觅踪迹。

——就像冬雪。

胃液如同沸腾般翻滚着,令成生再也无法忍耐。他的精神崩溃了,双脚则不由自主地狂奔起来,推开身边无辜的路人,踢翻摊位边的竹篓,如同疯了一般向外逃去。他仿佛能感到身后有无边的血雾蒸腾而起,所有被切成碎块的血肉都如同活了般从袋子里一跃而出,从四面八方,逐渐将他逼入阴暗的死角。而尤为可怕的是,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朝凪,能够看到他这穷途末路的景象。

绝望与恐惧之中,他发动了汽车,不顾在身后高喊着的朝凪,独自绝尘而去。

 

9

“你想要解释一下今天的事么。”

当满脸怒容的朝凪踢开成生房门的时候,成生正卷着被子在床上看某部谍战题材的电视剧。似乎是剧情已经到了关键部分,虽然朝凪的怒气已经在整个房间里氤氲开来,但他的视线却还是没有哪怕半分的偏移。

“你不懂的。”

片刻之后,他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的,她不懂的罢……只有自己,只有那时拿起了刀的自己才会受到这样的煎熬。虽说从肉体上“消灭”冬雪的主意是朝凪出的,但她毕竟不是亲自下手的人。到头来被那血色所追逐的,其实只有自己而已。

“我不懂?我被你丢在了遥远的菜市场,身上一分钱也没带,只能硬生生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回来——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么?”

然而朝凪却似乎完全没能体会到他的心境。太可惜了。成生暗自想道。他本来以为他们是心灵相通的。

“你这话听上去真像我老婆。”

“那么,你是不是也要把我给杀了?”

面对着冷漠的成生,朝凪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酸楚。于是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只是这么简单地回了一句。然而就是这样不动声色的回答,却令成生心头的怒火一下子蹿升了上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他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了朝凪的头发。“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

“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朝凪冷笑着,勉强忍受着痛楚。“从始至终,我难道说过哪怕一句唆使你的话?”

如同骤然刺入心脏的利箭,令成生蓦地感到一阵凉意。他望着朝凪倔强的面容,嘴角抽动着,慢慢松开了手。

在那之后,一年多以来令他们为彼此而癫狂的那种热度,就那样迅捷无伦地,如同潮水一般消退了。

争吵开始与日俱增。在成生的眼里,朝凪的容貌开始与当年的冬雪有了重合——尤其是在她插着双手站在那里,对自己指指点点的时候,成生几乎就能听到冬雪轻蔑的声音:看吧,愚蠢的家伙。你杀了我,将我变成了碎片,但你得到了什么?

——不过是另一个我而已。

这样无声的嘲笑日复一日地回荡在脑海里,令哪怕一时半刻的宁静都成为了奢侈。而自从那一日之后就盘旋在心头的烦躁与不安,也逐渐开始演变成对生活的厌弃。他不敢看地方新闻,因为他怕那些被遗弃的箱子会被人找到;他不能去城里的购物中心,因为在那里可能会碰到冬雪娘家的亲戚;他甚至不想为空荡的客厅添置哪怕一件新的家具,因为每次走进家俱店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到它们在争吵之中无辜粉碎的惨象,随即涌上心头的则是冬雪冰冷的表情。

成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冬雪并没有死——她的肉体虽然被消灭了,但这么多年以来她留在自己精神上的刻印却始终没有消散。这间房子的里里外外,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全都已经被她事无巨细地敲上了印章,令自己没有任何逃避的机会。

他怕她,怕得几乎有些想她。

接近二十年……快二十年了。这几乎达到四分之一个人生的漫长岁月,原来并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被挥手抹去。不论在这其中充满了多少憎恶和争执,不论在这争执之中逐渐酝酿出了多么哀怨缠绵的愤恨,不论这种恨意是如何令人一意孤行执迷不悟——但它永远都好过毁灭。酣畅淋漓的,却又无可逆转的毁灭,在杀掉对方的同时,也焚毁了自己一半的灵魂。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谋杀,毁灭,抛弃自己结发妻子的罪恶感开始与日俱增。

终于有一天,当朝凪在晨曦的微光之中苏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了成生的踪影。她茫然地望向四周,当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惨然的笑声已经充满了耳际。

 

10

当天下午的时候,正如朝凪预料之中一般,屋子外面出现了蓝白两色的警车。

对于这早就已经注定的命运,朝凪并没有感到多少的慌张。她从容地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裳,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刚泡好不久的碧螺春。随后,乘着警察们下车进屋的空隙,她取过一把断了两齿的牛角梳,对着镜子慢慢梳起头来。

枯黄的,分叉的碎发,一根一根悠悠飘落在眼前。朝凪忽然笑了起来——原来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已经过去了。那皱纹清晰可见的面庞,逐渐下垂的眼角,无一不在嘲笑着她的衰老。

急促的敲门声中,苦笑着的女子站起身来,走向自己的命运。

这一天距离冬雪在家中被害,正好不多不少一个月。

对于公安局来说,随后的审讯可谓出奇的顺利。不论是一早便前来自首的成生还是随后被拘捕的朝凪,对于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行都供认不讳。警察在两人的带领之下寻回了一些被遗弃的尸骨,但那些被沉入河道或湖底的部分却终于失去了踪迹,其中就包括死者的颅骨。

面对妻子残缺不全的躯体,成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在那之后,一切都按照法律上的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在应对媒体记者的空暇之中,朝凪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身后的事情,并准备好了遗嘱。她知道不论杀人、分尸还是抛尸都是重罪,纵然她并不是真正拿刀的那个人,但她毕竟还是同谋。更何况,成生想来也不会就这么放过她。眼看毁灭在即,他是一定会拖着她一同下水的,哪怕一星半点也好,只要能够减轻自己的罪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否则他又为何要选择自首?

那才是人的本性。

大概,她和成生只不过是偶然间缠绕在一起的,两棵从不同土壤里生长出来的藤蔓吧?他们都失去了原本依存着的树木,出于偶然的机会,他们相遇在一起,彼此借助着彼此的力量向上生长着,任谁也不能脱离了对方而独自存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一旦他们中的一人因为筋疲力尽而颓然落地,也必然会强行将另一方拉扯下来。因为他们已经汲取了太久共同的养分,彼此之间,早已长出了无数狰狞的,互相牵扯的细齿。

那么,就一同走向灭亡吧。

苦笑之中,朝凪闭上了眼睛。

最终审判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了。

成生枯坐在牢房里,冷月透过天窗,悄然落下。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和朝凪一向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原本,一个尚未完全褪去少女情怀的女子,和一个在家庭纠纷中跋涉了十几年之后,偶然间再度萌发出一丝浪漫主义情怀的男子,如果暂时将道德观放置一旁的话,应当说是相当般配的罢?然而这种表面上的般配并不是不可取代的——换言之,纵然将冬雪和朝凪的身份互换,成生大约也还是会抛弃与自己相伴了十几年的结发妻子,从而选择与婚外恋人共度余生的吧?归根到底,他不过是想要逃避眼前的不愉快罢了。

这样的真相,并不是年轻时读过的几本张爱玲所能帮助他认清的。甚至直到不久前为止,他还只是单纯地,或者说是愚蠢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出自于真爱。

而就是因为那么一瞬的愚蠢和冲动,他将另一个女子永远地卷了进来。

他想他是爱朝凪的,但这种爱毕竟也不过如此。建立在自私与逃避之上的感情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价值。而朝凪呢?这份爱在她那里是不是有着更重的分量?在她的心里,至少是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是将自己当做新生活的开端而信仰着的吧?

而自己,却将她引上了一条毁灭的道路。不仅如此,他还硬生生地拽着她的手,直到火焰将他们吞没也不肯松开——这就是他所作出的回报,而朝凪却还是微笑着,没有一丝挣脱的意愿。

犹如一只渺小的蚁,不住地在他早已死寂麻木的心里咬噬着。终于有一天心脏被钻出了前后通透的孔穴,于是冷风从中毫不怜悯地穿过,发出诡异的,可怖的呜咽之声。

这样的风声,终于令他微微动容。

成生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血的腥味在口中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他已经做出决定了。

 

11

那一刻终于到来了。然而,站在森严的法庭之上,朝凪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本是按部就班进行着的终审,眼看即将迎来尾声。然而,就在她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或者说,接受自己本该注定的命运之时,成生却蓦然改变了一贯的供词,将谋杀冬雪的罪名一股脑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激动地表示,不论是杀人的过程还是之后的一系列犯罪行动都只是他一个人所为,朝凪不仅没有提供任何的协助,甚至在事前也并不知情。她在先前的审讯之中之所以会认罪,完全是因为与自己的恋情所致,与事实没有半点联系。

这种变故是如此的猝不及防,不仅是法官和陪审,就连成生的律师也显得目瞪口呆。由于这些供词与先前的陈述南辕北辙,法庭只能进行重新审理。而当数个月后再度开庭之时,成生这些新的供词则成了宣判的依据。最终成生因为故意杀人罪等数项罪名被宣判死刑,朝凪则幸运地逃过一劫。由于成生一个人揽下了所有罪行,她只是被象征性地关押了半年左右,随即便被释放出狱。

从死到生,犹如一场梦境。

走出牢房的那一瞬间,朝凪只感觉清新的空气如醍醐灌顶般涌入四肢百骸。她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生的喜悦还是如潮水般吞没了她的心。原来能够活下去是这么的美好,

而那个人……成生,那个当她还在牢里的时候,就已经被执行死刑的人,却是永远也体会不到这些了罢?那个家伙,那个无视了自己的意愿,自顾自地去死了的家伙……他以为自己是谁啊?真以为自己所作出的一切全是为了他吗?那也太自作多情了吧?说到底,她只是从一开始的时候作出了错误的抉择,从此就因为自己的执拗,以及挑战这个世界的,幼稚的勇气所主导而一意孤行下去了而已。她选择的是自己的人生道路,而不是成生这个人和与他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是。

但是,那个家伙,那个愚蠢的家伙,既然拒绝了自己的陪葬,当初又为什么会一言不发地选择了自首,为什么要在审讯中说出那些原本的供词,为两人同时宣判了死刑呢?

那个家伙……那个自以为是的笨蛋。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是的,自己和成生的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从来只是自以为了解他了,却从来不懂他真正的内心。大约,成生的心里和她一样,从一开始就是将“自己”,而非“彼此”作为一切的中心了罢?他原本爱上的就只是“婚外情”这个概念本身。与自己之间迷离的纠葛也好,那晚掩映在藤花下的月色也好,归根到底只是一个引子,一个披着浪漫外衣的借口而已。而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将冬雪四散抛弃到野外,也并不全然是出于对法律和惩罚的畏惧,更大程度上恐怕是因为对冬雪这个存在本身感到害怕罢?这种害怕是和这么多年来的感情相互依存的,情意、厌弃、麻木、敬畏,这些夫妻之间日久而生的情感早已成了他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一旦这一切的载体毁灭了,他的精神也就随之崩溃。自首也好,认罪也好,成生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能够苟活下去,相反恰恰是为了毁灭,那能够将自己的罪恶感从根本上消灭的,彻底的毁灭。

带着必死的决心,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然而,在缚着自己编织而成的绳索,在自己设定好的路线上缓步走向结局的成生,却在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猛然挣脱了自己的束缚,用自己最后的机会和力量,将她从原本注定的命运当中推了出去。

原来,自以为是的他们一直都是同床异梦。然而在那一刻,大概只有在那一刻,他才是真的爱她的。

“活下去。”

她仿佛能听到成生的声音。

月色,那片迷离在蔷薇下的残月已经消失了,朦胧中蒸腾起无数霜雾。太阳的光辉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盛大起来的,如同女武神的利剑,咆哮着将黑夜的残兵余勇一扫而空,显露出辽阔的大地与蔚蓝的海洋,以及视野尽头闪烁着的,即将消失的星辰。

她转过身去,泪水涔涔而下。

 

注释
铃Beru 铃Beru 120.00节操 糖!
链接到点评
  • 2 周后...
于 2019/2/3 于 PM5点57分, 铃Beru 说道:

可看性挺高的文章呢,虽然剧情是略显老套的婚外情(?),但是对人物的心理和对场景的描写都很不错,一定斟酌了很久吧?

对自己已经拥有的视若无睹,对未曾得到的即使犯罪也要得到,但得到后却又会再次对其感到乏味,人便是如此贪婪

而犯下的罪孽绝不会消失,有罪者唯一能做的便是背负起对罪的懊悔,任由其折磨自己,直至自身消亡的那一日

这个事情是发生在我们镇上的一件真事,当事人我认识,所以写了很多真实发生的细节,也因此所以感觉很老套。。。

谢谢支持

链接到点评
×
×
  • 新建...

重要消息

为使您更好地使用该站点,请仔细阅读以下内容: 使用条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