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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文】人马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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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各布的记忆中,人马队的铃铛声每年都在固定的时候如期而至。每当玉米地的秸秆开始枯黄,苹果树的枝头长出嫩绿新芽,或是葡萄藤上硕实累累时,那清脆的银铃响声就遥遥地回响入村庄。美梦频惊,四季守信的人马队载着铃铛声与马蹄声踱入荒漠边上安静的村庄,带着许多崭新的货物和从未见识过的新奇物,习惯了行商的部队直走至宽阔的井边,搭起帐篷与摊位,便开始向村里的人兜售各类远度沙漠而来的商品。

 

队伍由十余个姿色各异的半人马组成,健壮的半人马首领皮肤始终晒着古铜色,他身后长期跟着几名充满活力的人马女孩,皮肤黝黑的人马工驮着最沉的货物,马蹄扬起一阵阵灰尘,更后面是一辆辆拖来的货车,沉甸甸的轮子在沙上留下长长的痕迹。他们颈部都戴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银铃,叮啷作响发出悦耳的声音,所有人马的奇装异服都是这个偏僻小村落里见所未见的,就和他们从外界带来的新鲜玩物一样,有时是能把铁和螺丝吸在一起的石头,有时是忽亮忽灭的奇异油灯,偶尔也会是透析出彩色光斑的珠宝。他们的东西令整个村落的人都好奇,每年人马队按时抵达后,村里的人都会去往井边,一个个地打量人马的器物与诸如杂技的表演。交易看上去很奇怪,人马们比起在此地不怎样流通的现金更喜欢与村里的人交换本地特有的产物,玉米棒和苹果饼扮演着铜币般的角色,而奇形怪状的石头和手工雕制的偶像更是颇为受到人马们的欢迎。作为交换,村民们每次都从中换取到农作与生活的器具,还有妇女孩童们喜欢的装饰及玩物。那些带有魔幻色彩的歌舞与诗赋,则是在他们休息间或入夜时会聚集在一起的活动,他们欢迎人类前来观看,聆听他们在繁荣的世界中所见所闻的一切,时而是冒险谭,时而又是咏叹调,齐舞的马蹄在沙地上敲打出沉闷的回响。随后便是沉默的寂静夜晚,偶尔能闻得夜里传来幽幽的笛声,人马吹奏的曲中带有的茫然幽怨令寡妇们坐立不安。在第二天太阳当头时,人马们便会将简易的帐篷收起,整理好丰收的交易成果,载着银铃的清响离开村庄,往浩瀚的沙漠中心走去。

 

人马不用绳子和长袍便能穿过沙漠。首领的人马用异地的口音如此说道过。

 

 

 

村民们在最初也总会趋于本能地好奇这批尚显友善的人马们的身世行迹,在交易的谈话或是与其进行简单交流的时候向他们打听许多故事。村民们无从得知厌恶与事交流的人马们为何会选择行商的路,凭借着他们桀骜的首领与健壮的成员,即使是被族群逐出,亦完全可以盘踞山谷或野林,做一批令人闻风丧胆的劫命者。可他们却宁愿戴上有着微妙意味的铃铛,顶着风沙与寒霜,在曝热的沙漠中拖着沉重的货物漂泊。人马们不愿意回答,在言谈之间几近警惕地回避着一切此类的问题,骨子里的傲慢与冷漠唯在此时会表现得一览无余。他们的回答总是不着边际,他们谈论起远处的草原和随风而迁的民族,口唇间流露出对葡萄与苹果酿制美酒的赞许,还会像旅行的吟游诗人一般哼起古老的北方歌谣,却又从来对一切有别于人与人马间的秘密避而不谈。有时年长的人马会静默地望向远方,沉吟许久后缓慢地开口,如啖烟叶般说道:山的尽头,红色的土壤上是遥远的故土,那里被森之女神环抱;我们背井离乡,为了幸存与放逐;漂泊于万物中,渴望着寻觅安宁之地。村民们不懂其意,但注意力随即被一旁热闹的魔术杂耍吸引去,久之他们便不再过问。村里的人会对门外无尽世界感到充满好奇,向这批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队伍打听诸多颇为有趣味的事情,偶尔还会付钱请求他们当中善于吟诗的人将自己的故事或信件从口头上带到远方,以代替不会常常光顾此地的旅人。人马们四季如歌地带来器物并带走故事,为这一偏离繁华的地方带来一次次的贺礼。

 

雅各布打量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枯萎的鱼散出海风的味道,巨大的羊角被打磨成别致的装饰物,还有浮着幽幽绿光的水晶状器皿,很明显来自不同地域的人马货物吸引了阵阵喧哗。雅各布并不抱有多少好奇,他漫无目的地在人与人马间穿行,刚踏入这个果实开始结成不久的年龄的他尽日来一直受到某种迷幻的梦境的影响,给他的身体带来不安的悸动,反胃的恶心感中夹带着一份难以抑制的冲动。那份来路不明的负罪感缠绕在他的心头,身体诚实地表示着诉求,令他越发对此感到难以压抑。受不知详的感觉牵引,雅各布如喝了过多的葡萄酒一样晃晃悠悠地穿过喧嚷的人群,径直来到一个摊位前停下脚步。

 

一位穿着较为古朴的老年人马正在向人展示他手中的泛光晶石,他沙哑而有力的声音具有魔力般吸引着人,而雅各布没有受其话语诱惑,却是将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一边的人马。一名年轻的女性人马,古铜色皮肤颈部套有一个银质环,绿宝石般的眼睛充满活力地待在老人马身旁。雅各布愣住了神,他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就像被施了魔咒一样,他目不转睛地扫视着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女性人马,从蹲坐于地面的她细长而健康的嫩棕色四蹄,虽染有灰尘却线条优雅的脊背和同长到困在脑后的红发一样的那条惬意地甩动的尾巴,都令他失了魂。布衣下隐隐躁动的胸房和让太阳洗地油亮的腹部唤起了他那种来自心底的恶心感,这次他却没有因此而感到不适,反倒令其内心的原始想法更加动荡。铜铃清响,他看到姑娘那张稚嫩的正脸向他这边转过来,四目相对,他确认了姑娘的视线正在自己的脸上,顿时身体倍感火辣,不禁向前踏出了一步。

 

女孩不知所措地将自己的马蹄收拢了些,雅各布意识到自己的面部可能过于吓人,双脚又不肯挪动半步,他抿住嘴唇,稍稍收敛了自己火热的视线。女孩慢慢地凑到正在售卖晶石的老人马身边,因为雅各布一直立于人群中,眼神炙热地凝视着她。雅各布能感到那股原始的冲动正在怂恿着自己。他又不禁回咽,将自己摁回人群中去,离开了女孩的视线。

太阳高悬于额顶,雅各布又去往人马的聚集地,人马们结束了上午的市集,正取饮井中清澈的凉水,没有搭起炉灶便将枯黄色的玉米水果嚼咽腹中,正值他们休息的时候。雅各布慢慢来到一个角落里,走到正在打理头发的女孩面前。

 

 

即使岁月匆匆流逝而去,雅各布也会记得当时那位涉世尚浅的人马姑娘所露出的羞涩模样,女孩的脸上带有红晕,对他的突然到访无所适从,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四只蹄子内敛得像只集市上的小马驹。

 

“我叫雅各布,你呢?”

 

“琳,琳达。”

 

这句生涩而单纯质朴的对白便是二人相互间的第一句话。雅各布早已忘却他是怎样一句句地与那位姑娘交换可有可无的信息,并渐渐谈到其它方面上,他只记得他们俩后来蹲在一棵苹果树下,琳达那与成年人马相比尚还十分幼嫩的马蹄舒适地卧于枯黄的草皮上。他喉咙像是打结了一样说话不利索,琳达充分表现出自己对外界的好奇心,一刻不停地问这问那,雅各布试着压住自己胃部的不适,回答着琳达摇个不停的尾巴。那个午后天气晴朗,云层环绕于湛蓝色穹庐之下,琳达伸出手捕捉太阳的光,雅各布清楚地看见手臂上的白色纹路在阳光下有些微微的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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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太阳很温和,比迪亚堡的要舒适很多,又不像大昭谷那样刺眼。”琳达用带有人马特有的嗓音说道,“可惜还是比不上故乡。”

“喔,你还记得你的故乡。”雅各布一直在试图将自己的视线从让他心跳加速的地方移开,原始的本能无需教导便已然清晰于意识深处。

 

“是的,那是个好地方。”

 

“那为什么你们会离开?”

琳达短暂一愣。

 

“我,不清楚,我很小的时候就随家人出来了。”

“家人?”

“是的,恩佐爷爷。”琳达指向阳光下仰望远方的那位穿着朴实的古铜色皮肤的人马老人,“我不认识母亲,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远方的城里。”

“你的母亲是人马吗?”

“不是,是一名人类。”

“人类?”雅各布原本只是没话找话的提问却得到了意外的答复。

“是啊,不知父亲是怎么认识她的……你呢?你有家人吗?”

“有。”雅各布摇摇头,“母亲去世了,父亲……很……恶劣。”

“嗯。”琳达抓起地上的一根枯黄的草细细打量,“我对故乡也不记得多少了,印象中是个常常下雨的地方。”

 

“或许是缅拉山的东边?”雅各布曾从家里的地图上了解过外面的世界。

 

“很有可能,你知道吗,我跟着大家从大海边上跋涉到矮人的山丘,再从人类的要塞步行至精灵盘踞的森林,甚至遇见过其他的同类,可就是从未翻越过那座大山,那座深绿色的大山。”

 

雅各布并不知道她所描述的事物是什么模样,只得在脑中臆想着高耸入云的青色山脉:“人马不是不喜欢与外界交流吗?”

 

“别的同胞——同类是这样。我从小就和队伍一起结识外界,习惯了。”琳达说这话的时候望向正在吞吐草烟的恩佐爷爷,“爷爷就始终有点抵触,和外人谈话时总有点疑神疑鬼的。”

 

“你没有问过他们离开的理由和目的吗?”

 

“他们说我到年龄后自然会知道。”

 

“……连跋涉的目标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风餐露宿,居无定所。”

 

有的人马开始在屋檐或树荫下打起盹儿来,坐卧着闭目养神或是站着入睡,村民们早已在烈日下回到各自低矮的屋中,雅各布记得人马夜里很晚才会彻底安静入梦,有的甚至会彻夜不眠地在村中游荡。这时有人马低哼起了呜呜的曲调,像在低吟颂词的声音吸引得雅各布的目光,他注意到那名嘴部微微张合的人马腰间别着笛子。

 

“做交易也不交换值钱的东西。”

 

“我们不使用你们的货币。”琳达说着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两枚叮当作响的银质硬币,“虽然确实很精美。”

 

雅各布注意到那两枚闪闪发亮的硬币上的狮子头像花纹,尽管只是很薄弱的印象,但在古旧的书籍夹层间的插画也给其留下了深刻印象,令他一眼便辨识出来。

 

“普拉克银币。”

 

“呃,你说这个?”

 

“你有普拉克银币。”雅各布握住琳达的手腕,脸上明显带有兴奋地注视着她手中的银币,“你去过黎克朗都?”

 

琳达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想抽回手却又不敢用力,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不,不,这两枚银币是,是上次在另一个村里,一个穿红衣服的吟游诗人硬要塞,塞给恩佐爷爷的。我比较喜欢就让爷爷,给了我。”

 

“抱歉。”雅各布注意到自己的行为让与人交流的能力很生涩的女孩涨红了脸,立刻松开手,“这样啊,真遗憾。”

 

“嗯,嗯。不过,”琳达将银币攥在胸前的双手中,“我还是去过那里的,黎克朗都。”

 

“哦?”雅各布侧耳倾听表现出对此有兴趣的样子。

 

“但具体的你要问恩佐爷爷。我去的时候只是在外围晃悠了一圈,恩佐爷爷在里面呆过几天。”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觉得?”

 

“美丽,人很多……花像是开在城墙上一样。”琳达起身时惬意舒展了自己下身的四蹄,“请过来吧,你和恩佐爷爷谈谈。”

 

“我说过不让陌生的物和你说话。”老人马静静地看着二人过来,口吐烟云间挤出这样一句话,雅各布并未从中感到明显的不满或抵触。这位名为恩佐的老人马在雅各布的印象中一直都是兜售着来路不明的杂物的花白胡子老人。

 

“知道的……但是他想和您谈谈,黎克朗都的事情。”

 

“黎克朗都?”老人马布满皱纹的眼皮下一双缀着幽光的瞳孔审视着雅各布,如在打量一名曾认识的人,并流出让人叵测的目光,“呴,真是个繁华、安详的人类聚居地,来吧年轻人,你想问什么?”

 

雅各布对这份人马很难得的热情感到诧异:“那儿的广场如何样?”

 

“广场?骑士和面包商相谈甚欢,精灵、矮人、地精随意穿行,花瓣和树叶铺成大道的十字广场?呴噢,别逗了。我更想要一片矮树林。”他自顾自地咯咯笑出声,“我去的不多……”

 

老人马收声后啖一口烟草,顿了顿继续说道:“在那边走起来真不自在,但是很好的,没人在街上盯着你,单独出行不会被人看做异类,很随意……可没有酒馆,自家酿的酒在街上飘出的味道很诱人,那像海妖在诱你!年轻人,想去黎克朗都。年轻人都这样,去那些聒噪的,拘谨的地方,有什么趣的,丢下我这把老骨头……

 

“人真的多,就算到了晚上也是,女人戴着飘香的花束,男人披着发亮的马甲……烦人的教会到处都是,不影响人来往……宫殿简直是金银铜铁铺就的,柏树广场和葡萄庄园随处都是。魔法的影子,魔法的影子满街都爬……嘿,还有哪儿会允许地精的商店,恶臭的发出皮毛味道的商店和人类的店铺开在一块?精灵会无差别地向陌生人占卜?得了吧,除了偏僻小地方外就是裴迪耶拿和黎克朗都——破地方。”

 

雅各布不禁飘飘然,与他的梦境所不谋而合的地方令他在无数个夜晚中心神驰往,在迷惘间话语渐离重心,对繁华大街四处可见的油灯着了迷,那数座城镇之外的地方比哪儿都更接近皇宫,而不是荒芜的日落月升。他是那般入神,以至在醒时抬头仰望午后的太阳时不禁唾一口沫,转身忧伤地望着一直呆在他身边的琳达。

 

“我想过离开这地方。可不能。”雅各布自嘲地干笑一声,“连吟游诗人和地精都不会来的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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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达默不作声,没有去爷爷身边继续忙活的她聆听着雅各布断断续续的腹语,蹄子在地上刮出些许纹路。雅各布静下来,他感到很安宁,奇妙的感受充斥着内心,人马女孩在身旁对其自述侧耳倾听,敲击地面的马蹄作响与银铃轻摇的悦耳声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他想着这是种崭新的体验,如初次把玩火烛,带与他过去未曾体会过的领域。这种微妙的电流对方也会有吗?他伸出手去触到琳达较肉的马背,凸出的脊骨并不算特别匀称。

 

琳达没有过多的反应,这反而令他意外,人马在他印象中冷傲的形象因这个意外之举而打破。她脸扭往一边任雅各布轻抚皮毛整齐的地方,雅各布感到自己骨头里充满了泡沫,这令他想到六月底躺在岩块上晒太阳时,而这比太阳的光和热要让人舒缓太多。两人在树荫下共同眺望远方起伏的山脉,臆想不知觉间流窜在村里。

 

“这里是个好地方。”许久后,琳达开口到,“没有死人的臭味,也不会为争夺不是自己的铜而流血,我们亦不受排斥……

 

“很多地方还不能像这里一样,他们的目光实在令人不安,好像能从我们身上嗅到每一寸血肉的味道。说真的,像你一样,这里的人让我们能安然入眠。”琳达手扶纹路明显的树干,眺望远方盘旋的鹰,“我们或许生来就不适宜漂泊,所以更多的时候想找地方真正住下。我想这里,也是个很好的地方。”

 

“这地方没有车轮和布匹,是个没有生气的地方。”雅各布手指滑下琳达的背,指向只有旧芽残留的玉米地。

 

“也很好。”琳达转身面向雅各布,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枚乌黑的梳子,递给雅各布。接过梳子的雅各布辨出是一把牛角梳,上面有着雕琢的异域文字与图案。

 

“上面写的是‘风将至处,草木长青。’,是这个沙漠另一边的一个小村的人给我们的。那儿的树比这里还少,整个村在太阳出来后就是沙子的颜色。挺有趣的人,有趣的地方。”琳达微笑道,手指比划的动作如试图描述彼处的模样,“雅各布,你见过枫树叶吗?”

 

他茫然摇头。

 

琳达描述那般远在他的足迹所至之外的美景,回味的表情令充满色彩的诉说生动无比,而他汲尽记忆,也无从构想被白雪覆盖的山头寺庙,汹涌湍急的河流上秋风正劲,是怎样的情形。琳达说枫叶结在堆满落叶的山岭上,当硕实铺满树冠时便飘落下红叶,红叶是如何般,雅各布便是完全无法想出,只得徒闻其形。三片状的枫叶,令他想到鸟足。这实在是比热得发烫的冰块更令人费解之事了。

 

“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地方和人?你呢?”雅各布问道。

 

“我?我们,或许是僻静的不受人世侵扰的地方。”琳达皱起眉头细细寻思,“我并不讨厌热闹……可是不喜欢那些看不透的人,就像奶酪上的蛆虫一样。”

 

“一个金属作坊,或者杂物店铺,”雅各布说,“再不济,就算一间破布和蛛网的布匹店也行……我想去往外面的地方,不需要别的什么,我只想,出去看看……或许你不大懂吧,这里每天重复不止,树叶枯黄新嫩,人却从来不变。”

 

“黎格朗,都?”

 

“好地方。”

 

琳达再次默不作声,雅各布也无法想到该怎样继续,双方在绿荫下眺望,喧闹的人群在不远处熙熙攘攘,琳达好几次低吟出一些声,又咽回去。雅各布等待着她说出哪怕仅一句破解尴尬的话。

 

“森之女神所见!”琳达原地绕了一圈,“我们越来越少。”

 

夜晚的风刮起寒冷的沙,村里呜呜地飘起低沉的笛声,雅各布枕着月亮透入窗口的光线,被体内流动不停的热扰到不能入眠。立身扫开肆虐的蚊虫,他望向没有帘子遮盖的窗户,受空气中飘动的笛声与悠长的吟唱搅动得有些烦躁。遂迎着月光走出破旧的矮居。

 

人马们在沉默地各行其是,三两间博弈着雅各布所未见过的棋牌,干嚼着枯干的烟草状物,在月光的点照下雕刻小雕像,有的甚至在同一些中年的村民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什么,以及一名人马叼着横笛,用奇妙的技法在吹奏低沉韵调的同时哼唱哀伤的歌词。雅各布这才知道人马在多数人入睡后犹精神着,为了不引起反感而降低了一切可能的音量。

他踱步走去,旁经一些人马时稍稍望了一眼,这个行为立刻引起对方的反感,凶恶或是冷漠的眼神瞪回来,拒绝他仅仅是无心的相望,他识趣地绕开。同上午一样漫无目的地,他来到一块空地,在那里仰望布满星星的天空。

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觉得不认识自己,一切心中所起的晃动困扰着他,潜意识里他反感这些,却又无法回避那份冲动的兴奋。脑中回响着午后琳达对他所曾说过的一切,他依然向往着沙与树外的地域,可微妙的感觉暂时取代了那份希望,他说不上来。人马看似离得那么远却又如此近,他甚至想起书上对那些充斥暴力的人马描述,现在在铁锤与弓箭外又似是绕了一层温和的薄纱。

有人从唤他的名字。

他会惊讶于自己的反应,竟能一下就辨识出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声音,可答案是确实的,这个声音就和他曾在山谷间聆听到溪水的暗流一样清澈。

他回过头去,琳达身穿一件同白天比宽松且无饰物的上衣,手指抵于嘴唇处。

“请问,你是在做什么呢?”

琳达说自己是为了给恩佐爷爷取水而从帐篷里出来,却看见雅各布在此地仰望远处,便过来打了招呼。雅各布淡淡微笑,他从对方的眼中瞥见一丝同自己有些许相似的目光,他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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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的星星很美。”琳达的领带仍系于纤细的颈上,随着她的走动抖出轻飘的响声。

 

“常年不变。”

 

“是吗?可是每一刻它们都自己转动着,就像我们。”琳达停顿一下。

 

“看星星不一定是好事。它们隔着太远。”

 

“至少在每一个地方看都不一样,山谷里的星星就和金鱼一样。”

 

“你们喜欢像一些人一样仰望着远处发呆?”

 

“我喜欢,可不全是。”

 

“你们的习性完全让人无从捉摸。”

 

雅各布和琳达的对话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般亲近随意,这对于他来说是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确信这一点对方也是如此想。如此自然的交谈,或许是因为彼此间的一些相似处而产生的信任,雅各布这么想着,撇开了多余的想法。

 

“我们的同族中有喜好武勇之人,他们相信武力是神之庇佑,蛮力征服是正理的一切。”琳达尝试模仿出凶悍的战士模样,刻意压低的语调相当不自然,“成为首领或是被放逐,然后盗贼团队诞生……不过他们都在北方的山岭外或者东南方的丛林里,和这儿隔着太远。

 

“也有的人马善于诗书舞蹈,却和你们很遥远的,在远离吵闹的地方与天地齐创作。又或者是当中的少部分,就是喜欢看这样的星空的。他们从这些星星里面得到谕令,统筹编攥着我们的许多规律或是加以拟出奇妙的魔法……”

 

“就和我们的占卜师一样?”

 

“不一样的,或许。”琳达细想一会,“他们不作荒谬的预言或是滑稽的诅咒,却又能从中给出很多,知识。”

 

“你能用枫叶占卜吗?”

 

琳达又是短暂一愣:“这个,或许学的话有可能,这个就像,呃,黑面包和蜂蜜调和出白面包一样……”

 

雅各布没能将自己的笑意完全盖住,鼻腔中流出一声滑稽的气息。琳达不知道他笑声的含义,茫然问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雅各布更加感到肚子里憋住太多气体,又不能直接表现出来,只得将脸转向一边压低喉咙,这徒然令琳达一头雾水。

 

“或许,或许你很适合歌剧演出。”

 

“那些幕台上的人偶剧?”

 

“是啊,那些大都市里面常有的,大剧院里的官员贵族们去的地方,红布遮盖的舞台升起后就是漫无边际的造梦行为。”雅各布示意她望向星空,“他们也会搭出这样的幕景来,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次次为那些有足够多别人的铜的人再现出一个个梦境。亲人间的恩怨情仇还有皇族的浪漫故事都是寻常事,那让人进入别人的梦里去。”

 

“不大喜欢呢。”

 

“我也甚是不喜,那些人穿着绫罗绸缎在衣食无忧的地方表演给我们哭。还总是一个劲地尖叫,‘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嘿,可他们有佩剑呢。”雅各布撅嘴一笑,“我本来还以为只有在沙漠里迷路的人会这样——大声张罗着求一个来自找不到影子的人的帮助,可他们好像引以为豪。”

 

“那是很好的消遣法,至少对你们中的部分来说。就算是掏钱只为进入别人的梦。”琳达尾巴不停晃动,看上去跟驱赶虫子很相似,“呐,雅各布,能告诉我你们都是在做着什么度过每日的呢?”

 

“如果你是指娱乐的话,发发慈悲,这里别说剧院,连个像样的酒馆都没有。虽说我不喜欢喝酒,但论实话,有酒馆可是比没酒馆的地方要热闹多啦,再不济也该有个教堂……可是你看,这里平时候连市集都没有,只是二十多个房子和屋檐下的人……每次你们一来这里才会热闹些,因为你们不会到周围那些人多的地方驻足,倒是把他们都吸了过来,就是这样的几天,平日这里可比你们看到的安静多了。我们娱乐的,如果说啖烟也算,那我还会说聊天,酿酒,晒葡萄,捕兔子……可我还能读些书,我的妈妈留下的书……”

 

或许是看到雅各布在提到母亲时眼神就变得黯淡,琳达立刻做了一个鬼脸:“酒,呸呸,好苦的味道,那令我的舌头打结。”

 

那张刻意做出品尝苦涩味道的表情看着十分滑稽,雅各布回以一个微笑:“讨厌喝酒?”

 

“我们都不能喝酒的,一沾就醉,即使是味道也让我们飘忽忽的。有的同类一喝醉就发酒疯,那样子很可怕。”

 

“好事情,不是吗?”

 

“当然啦,可是又不像是,你注意到那位肩上有伤痕的人马了吗?他只是一杯苹果酒就大肆发作,打翻了饭桌,闹到几个佣兵一哄而上才把他按倒,这事以后我们就禁止任何人马在任何场合饮酒了。”

 

“那如此般,你们的消遣,娱乐是什么?”

 

“喏,如你所见,从沙漠彼岸的村落里换来的有香息的草叶,咀嚼的时候我们会比人更加享受那种朦胧的迷幻感;还有他们在走的棋、吹奏韵律、交谈过往的故闻……因为我们四处漂泊,所以比其他同族们更懂得排遣时光。”

 

“何妨不试着阅读?书也是排解寂寞的手段,”雅各布从未人马的队伍中瞥见过一点油墨的痕迹,“人类常用这个打发时间,顺便能知道相隔很久远的地方的事情。”

 

“这个嘛……我们不识人类的文字……而人类常用书本记载文字,我们还是更喜欢卷轴的。并且不是什么长篇累牍的记叙,是很多长短不一的诗。读起来很上口的那种,就和唱歌一样……当然我们当中也有人识得人类的文字,就是那位一直在吹奏长笛的,他能认且能写很多种你们的文字。”

 

“包括这里的?”

 

“他说大山西边的都一样。”

 

 

寒风在荒芜的沙原上跑,猝不及防地打过两名没有防御的年轻人,雅各布的衣服洞里钻过冷沙,叫他不禁打个哆嗦。琳达绑起的发束由风轻轻刮起,卷过一声铜铃的清响,在沙洲里被吞掉。

 

“你不会冷?”

 

“为何会冷?”

 

琳达又迈着蹄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在地上画出一个近圆的圈:“夜晚的风让我们感到亲近,寒冷的不是内心。我们的同族们常常在赞颂神灵的时候配上对风的词调:‘辄起辄止,万物应虚,来之其生,去之其灭,无源无物。’喏,我们的风好像和你们不大一样,是神灵们的鼻息。”

 

“风为过客,承载着万世。不管是穿过沙漠和岩壁的风还是太阳烤热的风。”

 

“还有湿漉漉的森林和高耸入云的山脉,白雪覆盖的寺庙以及汹涌奔腾的河流。哦,风们有时很凶狠,有时又温和。”琳达的尾巴高兴地在身后甩动,雅各布觉得她在讲述曾经的所见时那陶醉的眼神,可能和自己在听到黎格朗都时一个样。

 

“但它把握不得,匆匆就从身边掳过。瞧瞧那些憔悴的山,风变了它们模样,却又从来不停下过。”见着琳达脸上的喜色和尾巴同时停下来,雅各布又慌忙改了语气,“不过很是让人感到它的自由。”

 

“……风是时间的赐物,时间为灵魂的馈赠。”琳达襟住胸口的铃铛,“这些风在漫长岁月里印证了我们生和死的全部。”

 

“‘时间是生的幻觉,生的物啊。’”雅各布下意识地将这句不是自己的话脱口而出,他片刻回想起这是那人马次次低吟中最令其记忆的一句,而后他又咬住嘴唇,“可那不是,既是活着又为何会顾忌着死?为什么会在日落睡下后担心永远沉睡在梦境中不再醒来?我们都——”

 

雅各布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在说着意味不明的奇怪言语,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表达着什么想法。他使劲摇摇脑袋,尴尬望向身边的琳达,对方的眼神充满疑惑不解,这更令他难堪。

 

“啊嗯……可能随口说了点奇怪的话吧,抱歉,提到一些东西就情不自禁地……”

 

“噗嗤。”

 

这回轮到琳达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了,出乎雅各布所想的。

 

“……你又怎么笑了?”

 

“呜啊,雅各布你这,不是很好笑的吗……”

 

她不再压抑,干脆很小声地笑出来,即使如此也被身后一名人马提示到压低声量。雅各布望着琳达比自己更为夸张的动作,不禁感慨到人马令自己费解的逻辑能力与无法判断的笑点所在。所幸他的话没有引起女生的困扰让其松一口气。琳达笑的模样就跟小孩子一样,为压低声量也使自己腹部作疼,雅各布并未感到尴尬,反而想同对方一同笑,但又止住。

 

停下滑稽的表情后,琳达指向身后的帐篷:“时间差不多了,恩佐爷爷毕竟还是需要早些休息的。”

 

睡眠的时间将至。雅各布脑中涌起近日里频频碰见的不知名的迷幻梦境,些许恶心感压在喉头,这令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时已不早。”雅各布说道,稍稍停顿,“来日方长。”他不禁用上惋惜的语调,对方在明日太阳当头后就已拖着清脆的铃响离开远方,这难免令其如感一梦。有一时间他产生了将对方挽留的想法,这又转瞬即逝。他无从得知自己着了什么魔,会对这样一位刚认识不到一个日出的异种少女产生如此别样的情愫。

 

他甚至不可思议地感到,他对这位少女产生了些来路不明的依恋感,又能在恍惚间猜测对方似乎同样也是如此。

 

早于过去一年的今日,他已在队伍当中看见这名女孩的身影,那时的他尚在为邻家的菜地充当劳工。对人马的商队到来毫无留意,细想间第一眼应是在那时对上,为数不多的相仿年纪的生人恐怕就是彼此间最初的印象。他倒是恍然一声,想到琳达那待人尚生疏的习惯,知道了她也不熟悉人类世界的一事。

 

琳达看上去差之无几,她娇柔的上躯作者深呼吸,胸口张合不止,同寂静的荒原一同酝酿。

 

“下次叶落时我们还会来。那时候我们又会从冷空气不停呼啸的草原上跋涉过涓涓溪流而下,离开呼吸不畅的地方,结束有着漫长白昼的日子。风会可香啦,里面有着果实和黑泥巴的味道。时间正好的——”琳达吐出一口气,“雅各布,你要我带一片枫叶来吗?”

 

“可以的话。”雅各布显出些许诧异的脸色,“再好不过。”

 

“我会记得。枫叶的叶脉就和山川相间的河流一样,里面生满了大地的香息 ,就算带到远方也是。”琳达的脸上流出笑意,这张没有掩饰的淳朴笑脸勾住雅各布的魂,叫他移不了眼。

 

他伸出手,伸向对方,琳达未能直接反应过来,他那有些凉意的手便主动勾住她的手掌,笨拙地表示出他能理解的友好。

 

“这样或许我们可以互相称作朋友,友好的人……你们会这样称呼吗?”

 

“朋友……” 琳达的脸在淡冷月光的映照下照出一丝红晕,爬上额头的尴尬令其短暂离开了一切注视,挥开雅各布的手,她慌乱地向后挣扎着,逃也似的脱离了,“抱歉,抱歉。”

 

雅各布徒见她慌张地回到帐篷里,头也不回便是钻了进去,这令夜晚的风停下。他茫然架着散掉的躯体,动作生硬地回到不蔽风的屋中躺下。梦来得并不干脆,同干枯的空气般令他不爽,却不令他那么张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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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了很长时间,第二个中午太阳炙热时才令他睁开双眼。刺眼的光打在脸上有些疲累,他嗅见村里没了那些矫健的人与马的身影交混,村子静悄悄,很远的山谷中盘旋的秃鹫的啼鸣在井口处回荡。

喉口火烫,他下意识谩骂了几句从别处学来的话,踏往井边, 漱饮下一口井里凉得刺胃的水,倒在井旁,徒感四肢乏力地用眼逐着地上杂乱的蹄印往村口渐渐行远。火辣的太阳同心里的落空感一并烤得他有些生厌,这像是份折磨,在干枯的沙漠中心咀嚼一滴干涸的露珠。他倒是在一日梦醒后就开始舍不得那梦中的香息了,即使加以否认,胃部窜至口腔的燃烧感也难以消除。

“呵,起来了。小库尔班?”干涩的咳嗽声,苍老干练的声音自一旁的树荫中迈过来, 雅各布瞧见村长,也不起身,点头一声轻哼便做了回答。

“醒了就喝凉水……热天气里喝井水,别愣了疯。”年过六旬的村长穿着近灰的袍子,除了手里的拐杖外几近没有别的饰物,胡须花白的嘴哆嗦着张合。他伸手在袍子里摸索着,“你有东西!昨天有人,人马给你留了东西。”

“谁?”他一下来了兴致,起身凑过去,“ 什么?”

“小姑娘!她的蹄子怕还没那头刚下地的驴子粗,这儿的话她说得根本不利索。别的也什么都不说,就叫我给你这信……”村长手里拿出一份粗糙树皮绑作的信封,上面用优雅的字体写着:“给雅各布——琳达·恩佐 留”。

“他从地上立起了,几近是夺着将信从老人的手里抽出来,树皮的信封上尚还残有些油渍,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其拆开。

油墨味很浓,舞动有致的黑字在铜色的廉价信纸上散出诱人的气息。雅各布不顾头顶的太阳考得眼睛都作痛,直接吃起了文字。

很抱歉雅各布,我想我们的“朋友”称呼有那么些差别,不过我的意思是很乐意同你友好,是我误会。

这封信是我口述给内森的,原谅我不会写你们的文字,我想我只能长话短说。和你的交谈令我很愉快,真的,不会有所障碍的愉快,以前从未有过外人能和我说这么多……恩佐爷爷也不允许。我想,我们可以同你说的那般交友。

我原想同你聊更多,我是那么的想了解你们的一切,可我必须离开,脱离了队伍的我们是没有立足之地的。所以不辞而别,希望你不会介意。

我们将在秋天到来前前往坞港,你可以把信寄往那儿,我将去信使处收——如果你愿意的话。

此致。

 

拙劣的言辞!雅各布不禁如此想到,可他心底的欢喜却是流在眼里。短暂的时间里将这信来回阅读了数次。

村长注视着雅各布的目光终于让他警觉,他收起自己的兴奋感,默默将信折叠。村长的脸色很难看,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小库尔班。”村长嘘到一声,“小库尔班。”

“不,不会的。”雅各布摇头,“不会有。”

“你还年轻着呢!”村长的声音低沉着,以冷漠的口吻呵斥到,“想让我再看一遍一个年轻人从活着变成死的么?呵,一开始挺快活的人,变得跟死人没得区别,笑话——简直是烂苹果给了土种子!要是给我棍子到二十年前,我也会敲下去,这里都成什么样啦?一个接一个的,对啊,自打商路开了以后就都跟丢了魂似的,一代代的烂掉……你还年轻,也都这样?”

“并不同你所想,我只是充满好奇。”

“好奇?好呀!这话连样都没变过,好奇,然后慢慢地就告诉我确实不止如此了。你这表情和言辞根本就一模一样!接着我说不,你也会说不。都是怎么啦?自打那条压根看不见的路被踩出来,年轻人都自愿堕落似得。这个地方都要空了,空空如也!好啊,那就由着你们吧!库尔班。”

未由雅各布做任何解释,村长便抽身离去。 雅各布无言以对,村长的批评并没有任何不对之处,这令他更为困扰。他收起信件把自己拖往努尔的磨坊,平时他算作捡些零工的地方,他并不需要凭此维持生计,更多的时候是为了去学习一些技能。磨坊矮平,其墙壁在村里是难得的平整光滑,里面漏出葡萄和小麦的残余味道。他敲敲木门上滚烫的太阳痕迹。

“努尔在吗?想借你的笔和纸一用。”

 

回信来得很快,雅各布不知道人马对时间的观念并不是踩着脚来的,所以他在蝉尚还未休之时便收到来自琳达的信一事,令他感到意外的惊喜。他寄出的信件里夹着无头绪的话语,慌忙通过驿站寄出后甚至没有考虑过回信的事,那时候他在努尔家里借着渗入的阳光书写,还让那家的主人感到好奇。现在他放下手中活计,钻到树荫下便开始啃食起文字来。

依然是优美的字体和生涩别扭的词句,信中的琳达从口吻中就显露出对他寄来的信的喜悦。这回她似乎是有了空余的精力了,因为信中她是如此充满活力地将所见所闻记述下来,不到一月的时间,这只商队就从这个偏僻角落踏往了相当遥远的坞港,雅各布印象中的那里,在地图上隔着一只羽毛的长度。信件还散着淡淡的咸味,字句间却是在描述着幽深的丛林和呼啸的山岭,几乎是每到一处,她就在信中记述一处,可信纸只有一张,所以她总是说得很短。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听这些,可我能说的也就这样。我想你应该不会好奇我们成天都做些什么的——那可真是让人乏味啊。很高兴你能写信给我。”

阅毕,雅各布总觉着信里好像缺了些什么,又不能好好想起。他来回折腾了信件好几次,每个标点都没有放过,他所能想到的内容信里都说了,但始终有着烤饼里缺了盐的味道。 恍惚间就消磨去了一个下午,待他清醒时,不由得掷出一块碎石。

接下来的几天他基本是一有空就将信抽出来扫一眼,随后在令他倍感枯燥的苦闷工作后,他又会去磨坊里压着碎屑和水息写寄往远处的信。他在信中写一句话所花的时间很长,自己也倍感考量字句十分吃力。和这个年龄的常见书信一样,他的句子的开头写得颇有吸引力,到了后面却不得不归于平乏,这令他有些恼火,思前想后又没有更好的法子。磨坊的主人在一旁经过时还会偶尔望上一眼,见他胳膊有阻挡的趋势便不再过问,简单地交流着雅各布写信的一些事。

“既然他们中有人愿意同你交流,兴许你可以问一下他们需要的是些什么,或者周边地区什么东西可以大卖。”努尔在得知雅各布的情况后如此说道。

“免了,她也不是为着别的什么和我谈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别说这些话吧,你要知道前段时间东边的那个拜耳城由于几批盐商的迟到所以城里的盐价疯长,正巧的是离那儿几十公里远的另一个关系不好的城邦里又因着战争的筹备囤了过量的盐——好家伙,要能在两地间当个中间商,可是能挣好一笔的。可惜啊,就是没有情报。你要是能让那些四处奔走的人马来代替这份工作,可是个很好的商机。”

“不大可行。”雅各布想起琳达对她所说过的话,“或许,他们没有兴趣。”

“是吗?随便吧。但至少你也应该问问外面有什么地方安稳些。你不是很想去外面的大城邦里吗?现在各地方可都在严密看管着重兵,随便去什么地方扎脚可不见得是好主意。”

雅各布没有回答什么,口齿里咀嚼着一些埋怨,咽下自己也想出去的话。他在第二个早晨将信交由不远的驿站,那里的马鸣声只让他感到不顺畅。这次信又将寄到一个叫做瓦沙村的地方,雅各布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其从地图上捡出来。

他是这样敲打着土地过去的,午后晒太阳的时间里也不忘记惦记着即将到来的信件,即便是难以下咽的残羹冷炙也变得没那么紧要。转变来得很突然,雅各布觉得这个僻静的角落也不是那么令人难受,反之,有些让他喜悦。越过沙丘之外,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位仅与他相识不到一日的女孩正在满世界游荡。自己呆在这里的等待有些折磨,可以的话他倒愿意随着那个排外的团队一同去陌生的世界,他的心境无法找人诉说,繁重的汗液流在土里,忙活完后,他感到这样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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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周后...

时间缓慢而迅速地钻过,雅各布过得如热砂上的虫,握着手里的信,又感觉未隔几个时日。太阳仍热到催人疲倦,这预示着那批守时的队伍还不会前来。雅各布望向手里枯萎的信,粗糙的外貌似是远赴尘土而来。拆开后却又是未曾嗅到过的花香,雅各布无法判断这信是怎样过来的。

“黎克朗都的空气很好,花香和果香远比其他地方都要浓,我想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干净的地方。”

如果人马懂得写信时的注意人的阅读习性,那么雅各布会觉得来得轻松些,开门见山的方式令他吃了一惊。

“这儿和恩佐爷爷说得那样很繁华,我不习惯,这地方很美,喷泉随时都洒出些光斑。城里的路可坚实了,踏在上面的响声远比别的地方清脆……还有独自生活的同族们。可惜我们还是得住在帐篷里,不能在城区里过夜。我们穿过这巨大的门庭,恩佐爷爷让我在城里走走,我好像也找不到地方可去。夜晚我们留在城边区的空地,这座城挺大,夜里城墙的彩油灯像是让星星下来了。“

雅各布尽其所能,从书本与口语的记忆中寻找,黎克朗都的轮廓变得模糊,他找不到琳达写这些话时所想到的位置。那座城似乎有了新的角落。难以言表,这封信的开头就有惊异的味道。

“我在一个山脚下给你口述这封信。这座山的名字我不记得,黑漆漆的,夜里有地精来回晃悠,山坡上许多的火烛……雅各布,我想说的是,上一封信里你想问我的那些事,我不能这样告诉你。见谅的,是我没法这样说……”

雅各布的脸颊有些微烫,他早在写信时就考虑到这个回答,他问人马的事,关于习性,与习惯的。

“不过,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呃,好吧,只是我充满。同族们其实挺不喜欢与人谈的,我们的旅途很安静,实在太安静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继承了人类母亲的天性……我不适应安静的环境,总想着找些人谈谈。可我也会守着度,不引起他们反感。(她在这里顿了很长时间没说话,肯定是想不到该说什么了。)我下次到达小镇时,也会写信来的,一定。”

括号里的字体用的是端正的粗字,雅各布没能看懂其义。数次信件的往来就已经令话题枯竭,雅各布并不认为,倒是在喉咙里摸索,有些想说却已遗忘的话。

信寄出去的那天,村里开始有了凉意,雅各布跨过灰沙把信交出。呼啸的荒风钻过沙漠,骨头像是被拷打着,与布满灰霾的云层一样令人压抑。枯鸦在枝头怪鸣三声,拍着翅膀飞远,雅各布踱着足回到了村里。

那张脸远远看去就不大轻松,雅各布进村前望到努尔的粗布衣,他盯着自己,会意到是在等其到来。何事?会是地里的驴歇了脚,还是泥沙的砖断了梁。雅各布不知,有什么事能让其如此有耐心地等着自己。到近时,努尔那张脸的困惑倒不像是在担忧。

“你的父亲,雅各布。”努尔的哈欠打一半时,他压住,“你的父亲死了。”

“什,”

“死了,你的父亲。”

雅各布说不准,上次见到父亲已是何时,那时的模样留下的印象,与现在这张安稳疲倦的睡去的脸有些差距。无可形容的感觉,他身上还穿着上次见面的条形马甲,消瘦的脸上皱纹散布。那本随身携带的笔记就握在手里,皱褶的表面,看似有了过多痕迹。有枯黄的麦秸留在他的衣物上,烤干后留下未闻的泥土味,风好似在他睡的地方待过,只有沉寂,他没有能见到雅各布,他没能睁开眼。父亲的胡须又长了,脱去水汽的毛发发干,雅各布还瞥见过父亲剃掉厚厚的胡子。这些时间里父亲都消失不见,去了何处无从可知,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雅各布却并不好奇。与他交谈的事已经模糊到似在梦里,现在醒来,他就永远睡去了。他走时还留着候鸟的啼叫声,现在人马蹄商队不在,生的火在沙洲上灭了。

“我们从瘟疫和饥荒中救下他,却没能逃过热病的折磨。”村长的棍子一遍遍地敲在地上,没有和人谈话的意思,转身往屋外去,“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带着枕木的香味和虫子的臭味……死了,不过一宿……”

静极了,雅各布在屋里怔怔望着太久没见过的脸,横躺桌上。怜悯之心早已被打磨,纵然是有着超凡的稳定与气息,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想问,在追寻什么,在忙碌什么,转瞬已经消失不见,给别人愈多的痛苦。嘘出一口气来,雅各布伸出的手又自行收回,房间里好似不只有他一人般,有虚无的东西在飘。他拾起地上的叶穗,放在父亲胸前,在桌上拿起摊开的布,又放下去。

“你到底得到了什么,留我自己找……”雅各布对桌上的人摇头不止,“我倒是想知道了……这么多年你都在找,然后我也。好的,这么一来你就抛下全部去那边了,但你追求的,她也不在那边。你是否也跟着那些生灵一同去了很远的地方,在这片黄沙外的地方,这儿什么都没有。没有你见到的树和水,没有寺庙和教堂,也没有那些华美的宫廷……可你都不在乎这些,到头来你一无所获……现在你死了,你有曾满足?不,我快不认得你是谁了,这些都不重要,我会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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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个月后...

葬礼结束得很简单,村里人本来既不多, 出席的自是更少。草草的下葬后连祝福的祈祷式都没有,雅各布问过努尔,努尔犹豫再三,没有直接回答他。“你毕竟也是,知道,你的父亲很久没回来,不好说什么的。”雅各布意会,避开村长的视线,撒一把土在父亲身上。他的父亲就这么埋入土里,衣服也没有换下,在一张草席上回到了终点。雅各布了解这名逝者太少,以至别人问他在木牌上刻些什么时,他只能说一个名字。土被填上,上面连花束也没有,他停了会儿,转念告诉快收拾离开的人,让他们换上个石碑。

“暂时不能,要石碑得找很远的地方刻, 也花钱,也花时间,所以……”搪塞的语气很是明显。

“没关系,我出,我也等。”雅各布回道,“就这么做吧。”

那本说不上是笔记的薄本,雅各布在午后的树下打开,凌乱的笔路,记录着过多混杂的信息。雅各布发现自己能读懂他的言语,混乱,却令他着迷。这是头一回,雅各布觉得父亲是他的父亲,那份狂热与执着点燃了他全部所想,字里行间像是得到了交流。他不禁怀疑父亲是否是为他写下这些,自言自语间带给雅各布美妙的幻觉。他在里面说道远处的东西,近在咫尺的感觉,无法加以言表。时间一晃而过,他不知自己看完后还在呆滞,直至光线再无法支撑起眼睛,他来到了那座矮坟前。

他立在那儿许久,视线寻找着,渴望有什么淡色的东西飘走。嘴唇喃喃低语,蹲下拾起一些枯草,叠于翻开的新土上。

“父亲。”他从嘴里流出一声。

信没有等来,一晃很多日就过去,雅各布望来的只有暂时驻足的鸟群。村口还是照常的安静,日升与月落,他变得焦躁,等待不成,生怕是刚燃起的星火自己灭掉。他劝说自己等待,好让流沙不至于将他卷走。村子这段时间越来越安静,即使人同往常般往来,他也只能越发感到寒冷,寒冷刻在骨髓里。他在挥动锄头时想,晒太阳时想,翻阅信件时也想,却是了无音信,他简直慌了神,努力不把自己丢掉。

待到马蹄声起,已是商队重归来时,他们依旧守信,在苹果初结成后便如期而至。雅各布未料到,他没在其中找到熟悉的身影。这回的商队仍由上次的组成,他们带来了更多,闻所未闻的新奇物,甚至是晶莹规则的宝石。集市很短时间内聚起,生熟面孔都穿行其中,风里夹出汗水与果味,雅各布愣着神,反复地走来走去,望遍每一张脸,一无所获。走到那位古铜皮肤的领导者前面,雅各布让对方看见自己。

“琳达?琳达。”强壮的人马将蹄子重踏在地面,曳着骨制的项链,“她不再归于我们。”

雅各布摇头,他希望自己能懂人马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言语。

“恩佐老人家染了病,不是那些巨大虫子带来的疫疾,也不是热病和坏血……他还没垮,可已经喘不过高山的气,琳达自然留下来。”领导者的宽手指向雅各布,往一边挥,“不要再来问,任何事。”

他走开,讪讪回到屋里,关上屋子的门。这之后数日,他都将自己锁在里面,直至石碑送来时叩他的门,他才带着疲惫来到太阳下。没人知道之前他如何过的,在石碑前呆了许久后,进屋去也没人知道。商队那天晚上十分地喧嚷,换了一批新鲜的血液,这次的人马们空前的热闹,整个村就像是只有一个屋子里有人。那一晚有流星划过少年的窗口。呜呜的风声带走了缓慢的时光,雅各布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看见一条悠悠溜走的痕迹。

铃声在一个呼啸的夜里到来,雅各布当时像疯了一样踢开门,爬到村口来。琳达就站在那里,引她而来的一批队伍隐隐退在昏暗的暮色中,表现出对这个僻地毫无兴趣的模样。孤零零地任由风刮夺,琳达那对于人马来说也很瘦弱的身躯,随风呼吸。不断放慢脚步,雅各布终于来到琳达近前。风太大,从荒原上疾行而走的呼啸声,令他在沉默中不停臆测。琳达的双眼失去了灵活,空洞恐惧的肢体,带着马蹄一块抖动不止,那张脸没有太多生气,却在不断靠近间舒展。两人对立而望,风声总被怀疑作一次张口,雅各布的话再度,在嘴边噎了回去。琳达已换了衣饰,同上次比更为简陋,唯颈部那银铃,在狂风中仍发出熟悉的声响来。这铃声盼来如此之久,到了近处,雅各布又不知所措,那股安心感化作暖流。

琳达伸手颤抖着,雅各布定住眼,那小手里紧攥着一片叶子。雅各布见过,在发黄的书页上,遥远之地生长的树端。暗绿色,刻板的印象如此,而她手里的叶子保存着干枯,有了不少磨损,却是红得亮眼。

“枫,叶。”她说,“我说的,红枫叶……”

雅各布快要忘了这个承诺。

“你,从何处来?”此语之前,他沉吟了很久。

“白岭村……全是白雪的的地方……恩佐爷爷的身旁!”她尖叫一声,双眼带着恐惧地远离着雅各布,四足退避。

雅各布有些感到不安,这样的琳达不是他所期盼的,好不容易等到此时,又怎能这般放任?

“你一个人?”他便是也急躁起来,紧张地迈进一步。

“我一个人马!一个!”她尖叫着回答,瞳孔圆睁,铃铛躁动不止,尽管在狂啸的沙风吞没下显得微不足道,在雅各布眼里,他看见一束火苗被扔进了沙漠中。

“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了!你的蹄子在沙地里留下足印,你虽有结伴,但你是孤身而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至少别这样,我很……一直等着你的,等着你的回信和说话,等着你的铃铛声……还有这枫叶……”

“我很害怕,我回不去了……我跟不上商队的步伐,我没地方可去。“银铃声仍在往后退缩,下一秒好像就要消失在黄沙挥就的世界里。

”你到了这里……“雅各布在片刻后像是读懂了琳达的心情。

琳达终于停下了逃脱的步伐,话语中带有虚弱的哭泣:“无处可逃,无处可藏,森林的影子消失了,我追逐着遥远的枯叶香气,却怎么也找不到,该去的地方,能去的地方。”

“所以你到这里了。”雅各布伸出的手缩回,平稳叹出一口长气。

琳达颔首不语,她的长发是这般干枯,在风沙中形影单薄地飘荡。一片树叶,雅各布手里的树叶好像在什么时候从手里溜走,被风拉起舞,飘走于无际的荒漠,消失不见——树叶正在手里,在雅各布自己的手中。

雅各布深吸一口气。

“今天的天气可真是糟糕啊!”他大声嚷道,“糟糕极啦,不是吗?”

琳达表现出惶恐,而后半般点头。

“难道不糟糕吗?这风这么地大,这么吵,好像一个上了年纪的糟糕老头子随时在冲你吼……沙子都要进你的眼了,你可没有向着我们的神灵祈求过什么,瞧你这样,这般困惑——这可真是,鬼天气!”

他拉住琳达的手,拽住,转身往村里拖。手臂传来带有犹豫的重量,雅各布没有停止的意思,用力一次拉,又一次。直至对方配合地移动步伐,雅各布吃力地体会到,这位相对较为娇小的人马若是不愿被牵着走,他完全不可能将其拖入没有风沙肆掠的地方。

他听见对方的呜咽声,呜呜的低吟如夜晚人马飘出的笛声一般饱含忧怆,再没有什么声响能比这更让人心寒,他没有回首去,却能看见那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而下,坠入干涸的土地。

他是如此地不愿听见这些。

“至少等风停。”在屋外,他松开琳达的手,示意对方走进破败的门。

“我,能在这儿?”她问。

“你在风里吃沙子也能高兴,那当然没问题。”他说,将桌上的薄本收到床板下,在琳达小心踏入后关上木门,“但你还是在这里好。”

屋里没有椅子,雅各布坐在乱糟糟的床沿。他低头不语,这使得房间的空气静谧在灰尘中,木板隔绝了外界风沙的请求,灰霾的阳光渗入不起眼的角落。琳达在停驻了许久后有了动作,她不是回答,提起坚硬的蹄子在房间中来回踏动。房间不大,人马的体长并无法完全自如活动开,琳达习惯性地转起圈来,而她的尾巴一直打在墙壁上,因此她只得往返不止。闭上双眼时,雅各布听见黑暗中的蹄声敲打出地面的声声冰凉,夹杂着沉寂的铃声画出杂乱的图纹。这声音让他想起商队每每归来时,他期待的气味。他的行为在沉默中有了清晰的轨迹,他不能判断自己曾是如何般面目,但那些如此断然的行为,他惊讶的发觉都是自己不曾敢做出的。

步伐渐渐停息,雅各布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这样并不晴朗的日子里,我和爷爷会跟在商队中。”

“我们不会停下脚步,在呼啸声声中走到十座乱石围作的村庄,在那里秃鹫在枝头盘旋,石头不停翻滚,风声像在很远的地方呼喊…… 爷爷喜欢兜售他收集到的彩色发光石头给别人,可他又不喜欢那些。常常换来茶叶和烟草,他就不停地抽着。我很想和路边的孩童们讲话,我从他们的目光中看见好奇与憧憬,可是我不敢,也不能上前……”

“风笛在呼啸,遥远的大地好像没有尽头地在我们脚下蜿蜒不止。我们的首领说:‘曾经的北方便是我们的故土。’翻过山岭,去另一头,我们要用麻布和绳来保证沉重的货车不倒。一轮轮果实的丰收迎来新一次回归,我们在沙河间螺旋着,但阴森森的坞港、沉默的泥村、并不冷的白松岭、充满绿色的莫顿堡……还有这里,我们总会到来。有人问我们去往何处,长者们就像回答我一样回答他们,没有答案。我们不会厌倦这一切——如果有,那么只有在中途离开,离开赖以生存的队伍。”她的脸连同上身一块僵硬地转向雅各布,“以及死亡。”

雅各布抬起头来,数日未得到水分的嘴唇抿住,待着两人的神色都像在审视十二时的钟点,他更想要一条还没腐掉的鱼。雅各布叹一口气。

“你喜欢吃什么?”

“……”

“不食肉的话……难道你们也会吃草?”

“不会,我们毕竟和……不吃草的。”

“那现在需要什么?”

琳达用双手表示出婉拒:“都不需要的,都不需要。”

“那就放轻松——你踢到罐子了,放松点。”

琳达的脚抽搐一番,险些让自己的四足摔倒:“这不能,我不能。”

“为了什么呢?”

“我说不准。”

雅各布站起身来时拍走衣服上染住的厚尘,试图移开床腾出更多空间:“你在来的时候,没能注意。”

“注意,什么?”

雅各布立于琳达眼前,稳住脚跟,用喘着粗息:“ 风。”从嘴唇到脚底,他的血管都像窜动一样发麻,这使他放弃掉平静自己。“风!”他强调说。

“我曾太多次地说过我厌恶这块土地。”他用口腔换着吐息, 压低音量,“我是如此对现状充满不满,可,我顾虑着别的,顾虑着的时候它们已经不给我机会做选择。所以我再如何不愿,也还是停在这儿——好,可现在却更糟糕啦。

“你们记得风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呼吸,所以你定是忘了好好呼吸一次。这地方现在连恶臭的味道都没有了,果实从不会跑到离树太远的地方,可叶子会。如果它们都按没有风时的样子,安静地沉到黑泥土里面去,那就一切安好,除了土壤越来越臭,连树根都散发出腐烂的味道,那总归是挺好的。但风起了,卷走的东西忘了初来的地方,溃散一般。” 他的手掌撞开几近朽坏的木窗,窗打开紧闭后展现出的是石与稻草黏合成的村庄,在风沙中门户破败,风从洞窗进入又自石门游出。蛇在门庭里安然避风石肆掠,铁器被细沙基本掩埋,无法带走的大石头磨具上一粒籽亦没有。这已是无人的寂静处才有的荒凉,“这是无法相信的,不到一个春秋的时间过去,从远方吹来的风就刮遍了这里,几乎全部带走!除了沙子,这里都将被忘掉。我连应该厌恶的地方都没啦。”

“你还在担心什么呢?”他问。

琳达沉默不语,她的手停在嘴边,困惑在脸上停留许久以后,她捂住嘴压住呜咽的声音。

“怪病总折磨着我们,跟沉默的死神一样。好像如影随形地从山峰跟至草原,又从湖畔跟到森林……我们如此多人的离开,不是被病带离就是害怕着退避,是如此地短暂而压抑。恩佐爷爷,爷爷他——”琳达的颤抖有所减缓,雅各布的手搭在她肩上,疏于手法地表示出笨拙的安慰,“爷爷也染上了病症,那一天他的脸色就像青灰色的岩石一样。他说他要离开队伍,首领一句话都没说,就让他留在了很冷的白岭村庄,那儿全是雪……我想留下,至少陪在他身边。他不允许……”

雅各布没有插话,待琳达只剩低声啜泣后许久,他张口道:“然后,你到了这里了。连着,这枫叶……”

“爷爷说,‘你想去的,能去的地方。’”琳达用手臂一抹眼眶,使劲晃动一番脸部,“我知道他一定在说这里。”

雅各布的脚踢倒了罐子。

“你的爷爷一定在想着一块丰壤的土地。”

“我必须离开,可我……不愿接受。”琳达的手自然地停在颈部的铃铛,“失去庇护的我们,像极了离开冷水的鱼,不等掠食者的到来,就会被尘土掩埋窒息。我们,太长时间适应了一同的生存,即便遭到放逐也会重新聚在一起。不论是瘟疫还是饥饿,甚至是一个简单的拒绝,就足矣要走我们的生命。"

”更像是离开了草场的马——手足无措。“

”和那个是——应该不一样的。“人马试图做出反驳,”我们,并不会认为生命止步于结束的地方。我们,自会被森之女神带往归去之处,在夏日的一个夜晚,群星闪烁之时带着风和泥土被引去……“

”遥远的某个理想国度。“雅各布用歌剧样的声音说道,”何其相似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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