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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蓉与心宝番外:血与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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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被抓壮丁入伍的第一天,仅只十个人的班里有七个人不看好他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生还,他的直属长官是一个脸被打得象破布一样的广西汉子,之所以能成为班长是因为他是前个星期的某个班最后的士兵,战地临时晋升的那种。当他问及战争何时结束,何时能够返乡时,得到的回答是他也许永远无法返乡了——从戴上钢盔开始,生活已经远离他的生命,只余下苟存与挣扎两种状态。

电台里播放着战争宣告:“惊悉噩耗,五衷摧裂,某等胸怀祖国,义愤填胸,痛禹甸之沉沦,悯华胄之奴隶,圣贤桑梓,染成异族腥膻,齐鲁封缰,遍来淫娃木屐。虽虺蛇已具吞象之心……。”战争的阴影早已降临每个人的头上。

很快他的长官就不再能够给他下命令了,一个新兵对着他敬礼,然后大家就看到他的头象一团爆散的血花一样绽开,软软地倒下。在密集的炮弹夹杂着子弹中几乎挡住了天幕,可乐瓶子大小的炮弹从他们头顶上划过,到处都是浓烟与惨叫,视线一片模糊……前方散兵坑被几道火链交织覆盖,掷弹筒与迫击炮的闷响以及子弹划过空气的锐啸响彻云霄,火焰的热浪卷烧得他们毛发焦枯,一名士兵的下半身被打飞,肠子挂在腹腔内拉出来两米来长,在空中带着一股子腥气从他头顶飞过,他只听到自已的头盔上响起了液体滴落其上的响声,白花花如猪油腻的熟透内脏跌落下来,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还击,只能感受着巨大的物体带着风哨从自已头顶飞过,想象着不定哪枚滚烫的铁块撞进他的坑内自已皮肉分飞的下场,一股子热意窜着后腰涌进两腿间,他吓得尿裤子了。

随后的日子所有人麻木地挣扎在死亡线上,飞机不断地象下蛋一样将掷弹投有隐藏点周围的土地上,爆开的冲击波如水波纹一样沿着地面荡开,连防空洞的地基都随之跳动,如同地震一般,他的一只耳朵因为没有及时张开嘴而永远地失去听觉。雨点般炸开的炮弹和密集如稠的航空机炮混杂着的巨大声浪盖过了天地间一切的响动,沿着城市的水沟跑动时,他看到了成片的尸体,在被炮火映红的城市中显得格外显眼,不远处的巨大弹坑边叠垒着三具半截尸体,夹杂着血液与粪便的肠子洒了一地,从长短衣裙上看是一家三口,父亲的蓝色卡叽布工服,母亲的细麻织物,小女孩儿的绣鞋,双亲扑倒在小女孩的身上想为她挡住冥神的宠召,可惜整齐的切口告示着他们脆弱的肉体没能挡住锋利的刃部。路过一段被炸成两段的公共汽车时,里面一位少了半拉脑袋的父亲怀里抱着一具女婴和一具男婴,其中的一个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另一个上半身仍粉嫩如玉。这些都是为了逃出城或躲进租界的难民,也许他们启程得不是时候。

他和队友们就这样呼吸着人肉烘培出的香气,麻木地穿过仿佛熟肉市场的过道,周围展现给他们的是一幅地狱般的图景。一个满脸血水的女人跪坐在路边,不断把两只血手在身上和能碰到的东西上乱蹭,边尖叫边惊恐地找寻她的孩子。随即一发炮弹命中她旁边的一所公寓,一团冲天的烟柱至少升起有二十米高公寓的一部分碎渣散落在方圆百米的范围里,黑烟散去,他们爬起来时,一团黑物挂在他的背包上,一划拉,拽下一只胳膊与半扇胁骨……。

他撤退到指定地点时他的新上司被埋进了自已的房子,飞机携带的燃烧弹与云爆弹袭击了后方的指挥部,当人们把他从土里扒出来时只有半张溶化了的人脸,圆圆的双眼干瘪成了瓷球,虹膜便是“精美”的饰釉,当身着石棉的官兵拉着他的衣领将他从水泥渣中拖出来时不慎听到一声脆响,尸体的脊柱经不住下半身的重量从腰部断裂,屁股和大腿摔在他的脚面上,被冲击挤烂的内脏稀里哗啦溅满周围人的双腿。

他仿佛发做一场梦一般,随着生化武器的应用,这个梦愈发可怖,他必须和不时咳着血丝的病痨鬼一起作战,身边的战友不时会突然昏迷并躺在地上抽搐着。或者突然狂吼着扑上来咬人,某些直接暴露在毒气下的队友们痛苦地嚎叫着,双眼流出黄色的浓水,牙床缝里挤出咬碎的舌头,不断地抽搐,越缩越小,最后曲成一团,骨头被肌肉压迫变形发出森人的断裂声。最后腿骨缩进了胸腔才停下,被骨茬插破的腹壁破口处,汩汩的腥骚血肉不断涌出,,他们不得不用对付疯子的办法对付自已的战友,并用枪托打卸他们的下巴,避免他们咬舌自尽,他们其中的一些开始畏光畏水。

防空洞外是纷天的炮弹,洞内是浓血与沉闷的呜咽。他开始想起看过的一些书上写的一个人被树枝挂在井中,上有恶龙,下有巨鳄,还有黑白两只老鼠在啃噬那断树干的故事。

他并不是第一个扔下枪的,然而并没有愧色。当战争进行到屠杀时,任何抵抗都是借口。

他象猪一样地被扔进运煤船的底仓里,烙上猪仔字样的贱印,象猪一样趴跪在自泻的屎尿中,吃猪都不吃的鱼——将鱼浸入水中,长满蛆后将蛆刮去,重复这一过程直至鱼不再生蛆后开始囫囵下咽。船上的日籍船员们总是看着他们哈哈大笑,不无恶毒地说:“在上海的地下,埋着十三种矿物,第一种,叫做石英。而最后一种,叫做华人。”

回家……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老在他胸中燃烧,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而他筋疲力尽,不胜厌恶地在死亡的臭沟中,异国的孤独下挣扎的时候,也老是那个念头在支持他!他时常会有些幸福的梦,回到向日葵遍布的山中,阳光浓烈,青苗娇小可爱,他和父亲顶着草帽,在山中饮自酿的米酒,用粗盐煮制新收的花生。当从梦中醒来时,他又快乐又悲哀,全是这些梦漏给他一道幸福的光,支撑着他越过无尽之洋,回到彼岸。

 

很多年以后,他回到故乡,村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上海口音的老者。园中的向日葵仍旧开得那么热烈,烂漫。房舍化作猪寮,几口大肥猪在那哼哼。他去了安葬死者的山梵,采了些花,想给战友们聊聊,但是已然无人能分出这些尸骨的国籍,无论是华人还是倭人,都被合葬在一起。整个森林仿佛都在说同一句话:你们且去睡吧,剩下的让我来。

他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似能闻到清新的气息中,揉碎的残败家庭。墓地边软油的草地与花,积淀着长埋的憧憬与彩虹似的梦。

他持着花,紧捏了很久,叹了口气,还是把花放下了,这些花儿无论是送给战友,还是那些敌人,都不重要了。长眠于此的人,无论生前幸福,痛苦,优裕,敏感,思索。现在全都融于这片土地上,不分彼此。虽然那些失去他们的人的悲伤,比这世上任何一条湖泊还要深,比慧星的扫尾还要长,但对于他们来说,唯一需要的仅是安眠。生前无论如何扭打,倾轧,仇恨,残杀,现在都躺于一处,共以大地为被,如多年知交般抵足而眠,共枕入睡。

他坐了一下,抚摸冰凉的石碑。

碑上刻着略微磨损的铭言:仇恨是需要理由的,但爱不需要。

他向人讨了本旧历,讨了些水,就象少年时坐在自家门口那样地,坐在猪寮前翻开。

他翻开旧历,翻到他入伍的那一天!

上面只印着几个字

今日无事!

那天早上,世界上四十五亿人仍在考虑早饭吃面包或稀饭,2700人死于空袭,3242人死于炮火,一万四千人受到芥子气,登革热与鼠疫的侵袭。六千人死于饥饿。淞江口上塞满了尸体。

他又看了遍那页纸。

今日无事?

于是不觉淌下了些液体

只是心中不再有疼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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