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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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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坐在奶奶那辆蓝漆三轮车的后座里。后座很小,珊和哥哥力同坐时,两人只能彼此将就着大腿挤大腿。不过今天力不在,珊能坐得更舒服些。

    奶奶为了珊在路上能更舒适,做了许多努力。她给后座铺了一层连珊都穿不下的旧衣服,这些都是力传下来的;还放了一张小木椅,让珊不至于坐在最颠簸的轮子两边。

    就这样,珊在放假时每天都坐在后座的小木椅上,手扶住两侧,随奶奶到江岸边,拣冲上沙滩的塑料瓶子。

    江边的路面不大平整,因为夜里总有偷运江沙的大卡车驶过,地面上的任何细小的起伏在载重的卡车面前都会被放大,每次颠簸都伴随着巨大的冲击,这些冲击经年累月,在江岸上啃食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坑洞。

    在行车这方面,珊的奶奶绝对算不上是好手。坐她的后座,珊其实是不太乐意的,每回都务必小心,紧紧地抓稳,以防像秋天收回来的稻谷那样被扬出车外。珊不像力,没有那种大男孩的冒险情怀,无法把自己想象成远航的水手,也无法把这种跌宕的险境看作是有待被征服的海浪。

    通常的情况是,珊提心吊胆地坐在后座,像无辜乘客误入一趟性子刚烈的公交车,不得不抓牢头顶的吊环;在经历一阵大风大浪的摇摆后,眼尖的奶奶会发现沿途被主人抛弃的瓶瓶罐罐,她赶忙刹住车,猫着腰走进滩涂的树丛(珊总觉得奶奶像一个要去解手的人),出来时手上已经捏着一支踩得扁平的塑料瓶,有时也是两三支,这种情况,珊和奶奶称之为“中头奖”。奶奶会把塑料瓶丢进珊脚边脏兮兮的麻袋里,接着由珊报数,将瓶子的数目记在心上。珊的记性很好,仿佛脑袋里有个额外的储物柜,她无需特地去记些什么,只消把该记的事项写在一张之上,放进那个储物柜,需要时再取出,就能长久地将一件事情牢记。后来珊才知道,这种方法叫做记忆宫殿。

    江边的这条路对珊和奶奶来说是极长的。奶奶长得矮小,驼着虾公背,腿脚也不麻利,她的三轮注定是走不快的。珊今天等长了双眼,一路上没什么收获,坐在那张被磕磕碰碰打磨得滑溜溜的小木椅上,身体竟耐不住无奈,几次想往下滑。百无聊赖下,她打了个哈欠,回头看看把踏板蹬得嘎吱作响的奶奶,似乎奶奶也放慢了速度,好仔细观察岸边的每一处细节。珊见“中奖”无望,把木椅挪到脚边,麻袋垫在身下,枕着手曲着腿,就这样打起了盹。

    她做了一个薄薄的,如蚊帐般轻飘飘的梦。梦里她坐在力母亲的摩托车后,抱着一个身材像哥哥的母亲那样微微发胖的女人,她觉得这是自己的母亲。

    珊实际上没有见过生母,她的母亲在丈夫酒驾出车祸去世后不久,便离开了她。母亲是未婚先孕的,用当地人的话讲就是“带馅儿的饼”,因此她没能上户口,家里的户口簿上没有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住址,照片自然也没留下。珊猜测母亲是有留下照片的,只是奶奶不愿给她看。

    梦做到一半,她的母亲大喊了一句“不好,我喝醉了!”,便一头栽进了路灯杆上。珊没能抓稳她的母亲,被甩到空中,飞出十几米远,最后重重落地。

    珊醒了。

    梦做得浅薄,不过是一层盖在头脸上的纱。珊梦醒后没有那种沉沦其中的晕头转向,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醒来不过是因为刚刚轮胎轧过了一个坑,她内心的余悸和哀伤不一会儿就平复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感觉睡意像鱼刺般扎进了眼睛里,令她睁不开眼,稍好些了,她把脚边的木椅搬回到原处,再次扶住两端,坐直身体。珊睁大眼睛,快速望了望两侧,她本没抱多大希望,却意外看见了咸水草丛中的一道闪光。

    “奶奶,有奖!”她喊道,奶奶闻声,吱吱呀呀地刹停了车。

    “哪儿呢?”奶奶惊讶道,她眯着眼睛,心里怀疑着孙女是否看走了眼。

    珊把身子探出车座,扒在一边轮胎的挡板上,长长地直着滩涂中的一个方向。“在那儿呢。”她有些埋怨她眼神不好,这时,奶奶也看见了那颗星星似的光闪,她细若竹竿的手颤巍巍地撑住车头,下车时步步为营,把车头掰向岸边,就这样顺着光亮的地方走去。

    “有吗?”珊继续趴着伸长脑袋,确认似的喊道。

    “有!”草丛里传来喜出望外的声音,“不少呢,我再找找,你别乱跑......”

    这话让珊一下子来了兴趣,她也下车走进草丛里,和奶奶一起搜寻宝物。两个、三个......珊又找到了些。她想起电视上演过的一部动画片,一个棕色皮肤的美国女孩儿和她一样,总是善于寻找隐匿起来的东西。

    珊的搜索范围逐渐扩大,和奶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别走进水里了!”,她天真地笑了笑,拉长嗓音回了一句“好的”。

    她把眼睛像手一样伸长,不肯错过每一寸草地、每一处阴影,她用手拨开草丛,就有蚱蜢和螳螂从她面前跳走,她闻到一股积存已久的杂草气味,不禁嗦了嗦鼻翼。当她拨开最后一寸草束时,眼前出现了干巴巴的一片沙田,沙滩黄灿灿的,犹如铺晒在水泥地上的谷子,黄色一路延伸到江面,斜斜地吃进水里,变为草黄色。沙地上压根没有什么可作点缀的“奖品”,唯一和那片金黄有所不同的,是江水边还有一块绿油油的杂草丛,面积不十分大,却很显眼,好像人脸颊上一颗长着毛的黑痣。

    那片草丛中夹杂着几株雪花般的蒲公英,被江风吹得晃晃悠悠。本着碰运气的心态,珊无视了奶奶的劝诫,小心翼翼地走到江边,来到蒲公英草丛跟前。她引着脖子就朝丛中看去,却还是一无所获。

    “气死人!”她心想。珊蹲在几株蒲公英前,伸手捏住一枝,放在嘴边,像发泄似的鼓了一口气朝那白花花的一团吹去。

    蒲公英的种子如冬天时人哈出的白雾,原是飘向江面的,不料又一阵江风吹来,它们反扑在珊脸上,有几朵小伞还钻进了珊的鼻孔,害她连连咳嗽。

    珊看着那枝被她用以发泄的蒲公英,棉花般的种子已经消失不见,留下光秃秃的,长满了小刺的枝头,既像是花洒,也像是麦克风。

    “气死我了!”她指着“麦克风”喊道。

    话音刚落,只剩光杆的蒲公英突然自己颤抖了一下,珊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以为是草丛里有蛇,吓得她一下子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可她没想到,正如自己刚刚对着蒲公英说话一样,那朵蒲公英,也开始发出了声音:

    “你为什么会生气呢?”

    这是一道柔和的女声,听上去就像蒲公英外边的棉絮,是一样的毛茸茸。

    珊一下子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她环顾四周,想找奶奶却没寻见,只好放声大喊。蒲公英听到以后,连连阻止。

    “别喊你奶奶,好吗?”蒲公英继续说,“我不是妖怪,我和你一样是个人。”

    “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你是蒲公英呀?”珊看看它,再看看自己,确认了这柄光头蒲公英没有一处是能称之为人的。

    她听见蒲公英仿佛痴痴般地笑了笑:“我不是蒲公英,”蒲公英停顿片刻,好像在思考该怎么解释,“我是在和你打电话呢。”

    或许你可以将其称作“蒲公英电话”也无妨。自称是一个人的女性在蒲公英电话那头如此说道。

    “蒲公英电话......”珊将信将疑,“会有这么胡说八道的事情吗?”

    “我最开始也不相信。某天我蹲在院子,闲着无聊,吹散了一株蒲公英,却突然听到面前传来风吹的呼呼声。我一下子就惊呆了,又试着吹光另一株,结果听见蒲公英那头有个小男孩,在跟他的小伙伴们说:‘你们看,你们看。蒲公英自己散开了!’,那一回我还特地扮鬼吓了他们一跳,他们马上就哭着逃走了......”

    蒲公英女人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讲述着自己的奇闻轶事,她的声音像湖面般波澜不惊,可嘴里的故事却像黑夜中的萤火虫般吸引人的注意。她说,有一回她偷听到一对老夫妇,老人被妻子拜托去市场买东西,走到一半忘记了要买什么,她就利用街边的蒲公英向老人提醒,老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后来发现四下无人,吓得够呛;有一个孩子因为爸爸妈妈不守信用,没给他买遥控车,离家出走跑到路边,她听见了她的哭声,用蒲公英来传话,苦口婆心地相劝,那孩子终于听了进去,回到家里,和父母说是一株蒲公英开导了他;还有一次,她提醒一个粗心大意的母亲,要她时刻小心自己婴儿车里的孩子......

    珊渐渐听入了迷,她默不作声地蹲在蒲公英跟前,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各种奇遇。忽然,珊的心沉了一下,她不禁猛地想到,蒲公英那头的女人,会不会是她的母亲呢?

    她不知道这种猜想的根据在何处,只是觉得这位女性为何不能是她的母亲呢?于是,珊鼓足勇气,向蒲公英电话里的女人问道:

    “你是我的妈妈吗?”

    蒲公英那头迎来了前未有过的长久的沉默,珊无法嚼透其中的意味,她认为一切只要还悬而未决,就有希望。

    “我叫珊,是爸爸给我取的名字。”她又补充说,“你有印象吗?”

    寂静又在半空中悬置了很久,珊有点担心,蒲公英的信号是否不太好。

    “你妈妈她.....”仿佛中间隔了有数年之久,蒲公英再次发出声音,“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八年前,”珊顿了一下,续上说:“是奶奶说的,我一出生,妈妈就走了。”

    “八年......”蒲公英像是在斟酌着什么,这不由得引起了珊的怀疑。

    “你是我的妈妈吗?”她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珊,你爸爸他过世了对不对?”

    珊的眼睛霎时间闪出了亮光,即便蒲公英那头看不见,她还是尽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是的!”她激动地说。

    “珊,妈妈找了你好久。”蒲公英也被江风吹得连连点头。

    珊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她感觉喉咙里有几声呜咽正不受控制地要外溢,她伸出手捂住嘴,不让自己露馅,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以防奶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身后。她还奇怪,奶奶怎么还没喊自己回车上。奶奶向来是不愿提及她母亲的。

    “妈妈,我好想你......”她捂着嘴,尽力让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哭声,“你一直都在哪儿呢?”

    “珊....”蒲公英显然有些惊慌失措,珊将其理解为激动的一种表现,“我也很想你,想看看你长这么大的样子。但妈妈回不去。”

    “你为什么回不来?”像在控诉似的,珊不自觉地喊得太过头。她又回头张望了一下,奶奶还是没来。

    “妈妈还在外面赚钱,”蒲公英耐心说,“妈妈想赚很多很多钱,以后你能拿来买吃的、用的,买漂亮衣裳......”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话头突然就中断了。

    “我不想要钱,我想要你......”

    “珊,你听妈妈说,你现在和谁一起住呢?嗯,爷爷奶奶。珊,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念书知道吗?妈妈会在你懂事那天回来的,到时候,妈妈要开新车,带你和爷爷奶奶去买新衣服,吃肯德基,你还没吃过肯德基对不对?放心,妈妈保证带你去吃的。妈妈想让你和城里的小孩一样,过上没有差距的生活,但前提是你要好好读书,考一个好的成绩。你上次期末考考多少分呀?这个成绩也不错了,你要继续加油呀,不怕苦,不怕累。爷爷奶奶很辛苦的,你要多帮帮他们。妈妈一直都在这里,你要是觉得苦闷,就吹一朵路边的蒲公英,对着蒲公英喊一声妈妈。妈妈有时候太忙,不一定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别放在心上,多试几次就好了呀......”

    蒲公英的话,很长很长,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珊不时地回头望,但她所担心的奶奶,却不知为何,仿佛永远都不会出现。

注释
花刺 花刺 40.00节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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