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hosan520 发布于周四 15:15 分享 发布于周四 15:15 (已修改) · 只看该作者 五山市来了一批记账师。他们整齐划一,步调一致,列队走进五山的大街小巷。他们来的那天,力还在市一中上课,外头夏日炎炎,教室里沉闷无味,物理老师悠长的老嗓音拉伸着每位学生的感知。蝉鸣声被扯开,降调,黑板上画着的运动滑块像海面的船,起伏,摇荡,一切都像是根松弛的波浪线,使人昏昏欲睡。突然某种沉重的鼓点闯入这个课堂,一踏一踏,像敲在力的心头,教室的窗也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拍打着,一颤一颤,砰砰作响。 有序的脚步声令人不得不联想到军队。一只纪律严明、装备优良的队伍正行进在市一中的校道上,力忍不住如此想道,和他同坐在一个班的五十多位同学,以及讲台上的物理老教师,也不由自主地往这一方面去想。书写解题过程的粉笔在黑板上停了下来,老教师回头,低下眼镜,仿佛在用额顶的皱纹问着自己的学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靠窗的学生微微欠身,垂着眼珠往下看,老教师并未阻止,反而一手握着巨大的三角尺,没来得及放下,也凑到窗边察看,其他学生见状,纷纷鼓起勇气,碎步围在窗前。力没耐住好奇心,不甘落后,来到小成规模的人群外,使出力气钻了进去,为自己挣到了一个观察位。不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感觉到身上的重量也越来越大。 力看见一群身着黑西装的人步入了他们的校园,是西装而非军装,这打碎了他脑海里世界战火纷飞、英雄自出少年的热血幻想。建功立业、威风八面的机会没有了,他既遗憾又安心,就像村口的老人一般,他们为了自己的时政见解,常争吵得面红耳赤,但没有人会为了一时口头之快而甘愿送命。 黑西装队伍在理科楼脚下停了下来,这时力才看清楚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黑西装们无论男女,都带着白面具。面具表面光滑,其上没有眼孔,就算有,恐怕也小得看不清楚,不知戴上那面具是否影响走路的视线,眼窝的位置深凹,阳光底下,额部的影子照进如坑洞般的眼窝,看上去像是连他们的眼球本身都被挖走了。黑西装们腋下还夹了一本厚厚的羊皮书,胸前则别着一支钢笔,他们仿佛是冥界的使者,来到人间,记录人间,审判人间。力趴在一堆学生身下,吃力地贴着玻璃,他看到这一幕,提心吊胆,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一位黑西装从领头的数人中出列,迈着正式地步子走进教学楼,和什么人交谈起来。力认得对方的声音,是校长,但他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一楼的人声传到五楼,撞在他面前的窗玻璃上,就像一盘沙子被泼到地上,会顿时散开。 没过多久,校长和领头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剩余的黑西装纷纷转身,面向教室,随后一个接一个地踏入教学楼,他们像一根被卷进纺织机里的长长的黑线,川流不息地被吞进教学楼这台纺织机里,楼内上下响遍了清脆的鞋跟声,宛如一盆离了手的玻璃弹珠。第一批黑西装进完了,剩余的人还在底下待命,这时开始有黑西装出现在各班门口,力的班级也站着两个黑西装。学生们见状,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力也循规蹈矩,惶恐不安地坐着。 两位黑西装打开教室前门,没有进来,只是端庄地站在门边,翻开原本夹着的羊皮本,用钢笔在上面写了什么,随后念起学号头两位学生的名字。两位被叫到名字的同学忐忑地走出了教室,认领了一颗纽扣样的零件,和自己的黑西装说了几分钟,又回到教室坐下。完成了任务的黑西装走下楼,归入队伍,第二批黑西装紧接着上楼,叫了随后的两名学生。每当有学生从室外回到座位上,就有人小声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黑西装和他们说了什么。 力是在第十批的时候被叫出去的,他也认领了一颗纽扣样的零件,他的黑西装是一名女性,带着面具,比他稍高,留有发辫。她说这是喇叭,叫力随身携带,如无意外,这颗纽扣式的喇叭此后将陪伴力的一生,她会对力的行为进行记录,将力的一举一动都借由喇叭说出,力还被告知,他的母亲也已经拥有了一颗这样的喇叭。说这话时,黑西装拍了拍她手上的羊皮书,解释这是力与其母亲的亲情账本,以后母子俩的相互付出都将记在这本账上,为数十年后力尽抚养义务时提供量化的证明。而她,就是他和他母亲的亲情记账师。 学生认领自己的记账师的工作持续了一个下午才完成,待他们都领到自己的喇叭后,记账师们就都撤离了。按照规定,记账师于上课期间将在监控车上监察孩子与家长的一举一动。晚修时分,监视正式开始,喇叭也进入了工作状态。学生一面埋头书写卷面,喇叭一面传出他们的记账师的声音,记账师们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播报着今天一整天家长为自己孩子所创造的劳动价值。有人的家长日入斗金,有人的家长则薪水微薄。力在他的记账师播报收入时,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喇叭,他是单亲家庭,母亲是学校食堂的打饭阿姨,这是他从未对同学说过的。 播报完家长收入后,记账师又逐字逐句地念起各自所代表的家长,他们对孩子的期望,以及孩子在父母退休后所需要提供的最低抚养费用。力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虽然家庭越富有,对孩子的期望未必就越低,但越富有的孩子所面临的最低抚养费用似乎是越低的。有个父亲在化妆品厂担任配方工程师的孩子,他的父母只要求他做想做的事,日后他所要提供的最低抚养也可忽略不计,当他的喇叭传出记账师的声音时,这个孩子昂起头颅,举目四望,其他孩子也像他投去羡慕的眼光。 当力的喇叭发出声响,他再次捂着喇叭,让喇叭声音仅能被他一人听见。力的记账师在通报他的最低抚养费用时,遗憾地说,因为他母亲目前的饮酒习惯与作息,日后他将要为母亲支付高额住院手术费用的可能性很高。记账师向他说出了一个天文数字,并奉劝他努力念书,改变家境,以求挣得相应的金额。记账师还破例对力说出了他所要负担的“理想抚养费用”,直言力的母亲对他期望很高,希望在自己的晚年,力能带她环游世界,其“理想抚养费用”在最低费用的基础上又加上了一个天文数字。力听得冷汗直流,身后的校服被濡湿,手止不住颤抖,心也咯噔一跳,像沉入了茫茫的大海。 晚修的数小时对力而言相当于一生的长度。他原以为艰难到此为止,不曾想这只是开始。下晚自习回到宿舍,关灯入睡,舍内已有人打起了呼噜,此外一片寂静,就连其他学生的喇叭也不再运作,进入了休养生息的状态。唯独力身上的喇叭,还在响动,源源不断的播报仍从喇叭口传出。记账师无可奈何地告诉力,他的母亲直到深夜还在家里做着从外头接来的散活,母亲的劳动价值以个位数从记账师的口中说出,像电子屏幕上一串疯狂跳动的数字,记账师告诉他,他的期望值、理想抚养费用、最低抚养费用也在随着母亲的熬夜付出而不断加码。 力失眠了,他望着身旁冰冷的墙壁,那面墙仿佛离他越来越近,如一座临顶而降的大山正要朝他压来。他觉得胸口沉闷,难以呼吸,一闭上眼,就能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心跳声与记账师的播报声重合在了一块儿,像病床旁边催人性命的机械音。 次日醒来,力浑身无力、精神萎靡,他在课上胡思乱想,想那串不知何时才能赚到的天文数字,想他母亲在深夜的工作。下课后,力不敢到食堂去吃饭,只到小卖部买了几片面包,随意吃了一片。他从记账师口中得知,自己的消费记录也会被实时记录到亲情账本上,他所消费的份额越高,日后所要偿还的份额也就越高。力在知道这件事后,对一切的消费都产生了恐惧和愧疚,即便生活费还未到拮据的程度,依旧节衣缩食,为的就是能使那串从喇叭口中蹦出的抚养数字出现哪怕是个位数的下降。然而天文数字依旧在无止境地增长,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周末,力筋疲力尽地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桌平日里不敢奢求的饭菜,饭桌上少有的出现了虾和蟹,还有牛肉,每一份菜食都下足了功夫,就连蔬菜都用猪油炒得绿油油的。力被母亲挟到桌边,她也赶快做好,脸上满是殷勤的笑容,一面向力诉说每道饭菜的别出心裁,一面使筷子将肉食夹进儿子的碗里。远在监控车内的记账员记录下了这一幕,其毫无波澜的语句从喇叭里一阵一阵地传出,今天力的母亲为他消费了数百、劳动了数十,这笔账又被添到了未来的力的头上。母亲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将力的饭碗堆得满满当当,虾身、蟹腿宛如一座金山般闪着油光。她的喇叭里也传来记账员的报数,听着自己的“应得抚养费”水涨船高,她的笑容逐渐咧到了耳根,仿佛梦想中的环游世界已经近在眼前。 她只给自己夹了几条油润的青菜,和着两砖腐乳,扒拉着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下,明明桌上还有数不清的食物,她却只眼不瞧,仿佛她的舌头认为腐乳比海鲜、牛肉要美味数百倍。 见力不动筷子,记账员的报数也暂时停止,她说方才的计数可能要进行修改,因为孩子还没吃下母亲的饭菜,一切要以最终结果为准。力的母亲急了,她担心这么一大桌菜无法回本,白白花钱,于是催促力动筷子。力看着碗里的食物,明明勾人舌尖,却引起力一阵阵反胃。他对母亲说,自己从小就海鲜过敏,反问母亲是否忘记了。母亲这才想起自己孩子过敏的事实,一时说不出话,这反应被记账员捕捉到了,随即将刚刚报过的海鲜价格数目又通过喇叭统统删去。力的母亲听到后勃然大怒,毫不客气地对自己儿子发火,质问他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吃下海鲜,怎么长这么大却还是不懂事呢? 力又问母亲,为什么她不吃肉,只吃青菜,母亲降下火气,慈祥地说,妈不爱吃肉,你吃就行。说着,力的母亲从他碗里夹走了虾蟹,仿佛不吃白不吃似的大快朵颐。力看见母亲的模样,满是心酸,他啪嗒一声将筷子放在桌上,直说他没有胃口,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己的房间。母亲来到门前,像一把重锤似的敲门,命令他赶紧到客厅吃饭,说话间夹带着苦水,哭诉自己枉费一番心血,养大了一个白眼狼。记账员看不下去,透过力的喇叭与他对话,要求他不能浪费粮食,否则故意浪费的份额将作为他的惩罚,和对力母亲伟大母爱的褒奖,被记在抚养费上。 这一刻,力彻底弄清楚了,他越是反抗,母亲在记账员的眼中便越是包容,而母亲越是刻意吃苦,她在记账员的眼中就越是伟大。在这世上,竟有日子过得越苦,未来就越是光明的道理。 力仿佛触碰到了真理,他昂首挺胸走进客厅,坐在饭桌旁,将肉夹到母亲的碗里。力假惺惺地说道,妈你辛苦了,你先吃。他觉得自己已经弄明白了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心里沾沾自喜。 他母亲又把饭菜递了回来,沉重地压在力的碗中,她对力说,妈不苦,你还是长身体和读书的时候,你吃吧,读好书,以后带妈环游世界。 当力准备把碗里的烫手山芋再送出去时,他的喇叭传出了记账员的警告声,要求他别再推托,不然将进行第二次奖惩。力的心咯噔一下,就像风中残烛呼的一声熄灭了,如今只剩下寥寥白烟。 他的手颤抖地夹起筷子,喇叭的声音开始催促他吃下饭菜。母亲听见记账员的声音,洋洋得意,徜徉在环游世界的梦幻当中。他无力地夹起一块干柴的牛肉,像克服千万的阻力般塞入口中。力哭了,一行热泪从眼角滑落到嘴角,渗进他的舌根,泛起阵阵苦涩。母亲看到儿子的眼泪,激动得不能自已,她对着喇叭说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就连喇叭里的记账员也偷偷抹着感动的泪水。力所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成为了他母亲抚养费用上的添头,成为了记账员眼中最伟大母亲的一项铁证。 周末结束,母亲在力回学校前偷偷买来了一箱牛奶,要力带上,又往力的书包里多塞了五百块钱,她和记账员一同诉说着这五百块钱的来之不易,要力好好珍惜,物尽其用。此时力已将一切外在的声音置若罔闻。他把喇叭放在手心里用力捏碎,回校前偷偷到车站附近买了一百多块的汉堡,突然没来由地食欲大开。力吃完后又就近到网吧上网,玩得一阵痛快。 在记账员、母亲和老师都心急如焚寻找他的踪迹时,一脸满足的力掩人耳目来到教学楼的天台,他想起母亲抚养费用的天文数字,想起母亲环游世界的梦想,身体逐渐与晚风融为一体。他觉得自己虚无缥缈,如浪涛中的一片浮叶。力一跃而下,鲜血在地上画出了他此生中最艳丽的花。 周四 15:17,由mahosan520修改 链接到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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