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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恩迪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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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自 布恩迪亚

  1.  

     

    塔克塞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强恩•塔克塞有幸来此到访。不知您是哪位?”他的鼻音较重,老态尽显却仍强健有力。

    “一个身无要职,却独爱诗歌与琴乐的人。”赖斯说完展示他手中的笛子,“我在此稍息几日以赶路作方便,可这儿的美妙弦乐叫我流连忘返,亏得要泰诺莎小姐谈谈这事儿呢。”

    塔克塞的鼻中呼出一气,淡笑着点头,如赖斯所预料的那般,那份微笑中带有轻蔑和不屑一顾。塔克塞家历来崇尚武艺和强大的头脑,却对诗书歌舞这类行为嗤之以鼻,对他们来说这种事完全不该由大男人来完成。他不会再在意赖斯的存在。

    他从箱子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递过给泰诺莎:“大致的情况都在上面,请您先过目。”泰诺莎接过后将其平展桌面,摊开后油墨的味道跳出纸面,泰诺莎打了个喷嚏。那是张地图,人手绘制的城邦地图,上面没有标注地名,有着密密麻麻的笔痕。赖斯辨识了好一会儿,眼尖地看出这是暮临城,其中大块复杂图绘集中的地方便是皇宫。他猜塔克塞认为他看不出其中玄妙来,因为对那一带熟悉的人数量从来不多。

    “德里克数日前离开了那里,他显然不打算惹麻烦。以坎雷家和古森家为中心划分出来的两派,现在变得很明确了。‘羊角臣’则开始拉拢剩余的人,‘雾山’……没人猜得透那个诡异的壮汉在想什么。”在泰诺莎看地图的时候,强恩用手指指点点,“现在能控制北境势力的人都走了,他们说下一个长冬将到来,那些该死于绿火的东西……塔克塞家的青壮都不在中央,我们若再不分明自己的位置,就得回雷森堡里了。”

    “黎格朗都。”她卷起羊皮纸地图,说了一句,“那地方没人控制。”

    “莱汀小姐,那地方没人捏在手心是因为无法去执掌。”塔克塞说,“试想要怎样把一只鳗鱼一直拿在手里?自由贸易城邦,人马和精灵,地精和香料商,还有大量法师盘踞的地方。”

    “如果你能找出更好的办法。”泰诺莎取出茶叶开始咀嚼,她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混乱将伴随长冬逐步降临,那时候所有人的眼都会盯着王座不放。塔克塞家要是想从中分得杯羹,我就另寻人选。”她的语气冷漠且带有威慑性:“控制黎格朗都不需要士兵或权力,金钱比一切都有效。莱恩是你的最好人选,他家境宽裕,又是你的老封臣。”

    “莱恩不适合出任这项事,他会搞砸的,就像死去的布莱文特。”他用指节敲敲衣领。

    “担当。”泰诺莎平淡地纠正,“你不会聪明到放任自己的权力交给任何人。”

    强恩咧嘴一笑,赖斯看出这人的笑不能轻信。“只是如此,我也不会为这点事来到访了。敬爱的莱汀小姐,世事难料。就在昨晚的深夜里,亨利•厄恩肖的女儿带人将贝格特伯爵捆了起来。”

    让•贝格特伯爵掌管着的封土宽阔,三座城堡在他的土地上坐落,然而这些都本不属于他。强恩简单说道,这些原本都是他的封主亨利•厄恩肖名下的地盘,直到十六年前的暮临篡权。那时候君王暴毙,皇权更替,一切来得快速利落,并肩王在宫外身中乱箭毙命,次子在砍下长兄的头以后顺利坐上了王位。贝格特是个很机敏的人,他的主人站在失败者那边,他就在笃定大局的时候将厄恩肖出卖,待亨利•厄恩肖被推上绞刑架后,他获得了部分封土与不光彩的头衔。“灰须鼠”,人们这么在背后议论他。

    不过他却忘了将祸患斩尽,下落不明的厄恩肖女儿莱娜•厄恩肖,他得知其尚还生还时为时已晚。贝格特伯爵在剧院中欣赏乐曲,她独自于台上独奏长琴,吟游诗人为厄恩肖家编写的《烛火的长廊》还未奏完,手下的所有伏兵已悄然引兵而起,里里外外三层将剧院团团围住,将贝格特的下人全部割了喉咙。

    “他或许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只老鼠总很机灵,他没有任何抵抗,因此保住了性命。现在估计正在黑石大道上,被押往鹰岭堡。”强恩皱起眉头冷笑道,“这事一出就在今早传到了暮临城。好极了,这下腹地的人都坐不住了,林地的人想要拿到那几座城,坎雷家借口平息混乱暗中遣兵而去,古森家没动静,但谁都知道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管。塔克塞的人忠于国王,只怕会遇到更坏的消息。”

    而你则想从中拿下些好处。赖斯听完后暗自忖度。

    “扶不住王冠的国王,坠下泥土也不会有人管。你回新雷森堡,囤积物资。森林起火后不会有人在意什么时候又逃出一只老鼠。三个月后暮临会迎来一次战火,进入深冬之前你都不应有任何动静,直到你见到围城。”泰诺莎嘴里冒出雾气,悠然地说道,“保管好我告诉你的东西,以及安,安不能与王家有任何关联,那之外的事情,我不关心。”

    “安小姐的事情,您已再三强调,不可能会忘记。”强恩欣然应允,将东西装回箱子后起身告退。他起身离开的时候仍佝偻着背,赖斯感觉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一个身有伤残的强壮者,他的记忆结霜,叫他想不起来。但在他离开前,赖斯全身一抖,对老者的笑容感到寒颤与厌恶。

    “我想他早就有了自己的预计安排,来这儿只是为了看你的反应。”待目送那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离开后,赖斯说,他尚未从惊讶和狐疑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如果此人不是塔克塞,那么他会更容易理解地多,“他和我认识的塔克塞人都不太一样,那家人都刚直得很,他从中带有些狡黠。”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人将行不远。

    “皇宫的事与我无关,我恰好在那边有人相识罢。他们指望我能帮助取得荣誉或黄金,我则只对那个人的安危有点兴趣。不执棋的人能看清棋盘,不能影响棋局。”泰诺莎将嚼完的茶叶再度吞下。

    “你能掌管棋盘,而尊于规矩不从中干涉。”赖斯说。

    泰诺莎瞥他一眼,躺在椅子上打盹歇息,这模样在赖斯看来,就和饱足后沐浴在阳光下的大漠人一样。“规矩,还有秩序。人所活应有所敬畏,原则约束了强者并保证秩序,即使它人人都可破坏。要是人人认为真理比事理重要,就去荒诞地破坏它,那么人还是独居于山洞中好了。”泰诺莎闭上眼,语调平淡而悠缓,“可惜人是人,不是龙。龙之间的秩序便是互不干涉,人的秩序便是共同妥协。”

    龙也会有所惧怕?赖斯的脑海中,再找不出能比巨龙更加危险与强大的存在,若上天有神明,也就不会让那头巨龙一把火将他的故乡付之一炬。

    “恐惧与无力带来神祗,没有谁规定龙不能有信仰。多年前的‘恶龙之乱’,你认为是为何?”泰诺莎眯起右眼,她像是看出赖斯的疑惑那样说道,“成千上万的龙共同展翅,刮起风暴一样的沙尘,肆无忌惮地在所到之处喷洒怒火,把无数城邦都化为灰烬。那时候人尚未诞生能屠龙的勇士,我也还没有出生……直至乌木杖与它们定下协议。”说完她又闭眼淡淡一笑,“它们都在害怕呢,害怕即将到来、最终却没有到来的东西,它们还没有适应这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完全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都是赖斯以前不曾听到过的说法,人们会说巨龙起了矛盾而竞相争夺、人们说是古早预言的灾难到来、人们说是触怒了神明,于是降下祸难……从未有谁提及过,巨龙是在惧怕。不过赖斯首先在想的,却是泰诺莎从蛋壳里生出来的景象,滑稽与神秘诱人去浮想联翩。

    “所以你不干涉政务,是有所惧怕?”赖斯问。

    泰诺莎呼出一口气:“我和我所敬畏的东西一样,对此实在没有兴趣。短暂的荣耀与虚假的地位,唯有短暂而渺茫者十分着迷。权力的夺取来来去去,唯独这次坐上王位的人会坐很久。”

    “那你认为这次漩涡中心的胜出者会是谁呢?”赖斯眺望天窗外的远方,他能感受到这次风暴的到来,隐隐的预感告诉他这次的风会有些强劲。这类事情他见过很多次,越是接触就越是容易让人感到枯燥,反复夺取空洞而巨大的利益的结果却是空空如也,尽管如此,那份诱人的贪欲仍叫人乐此不疲。他想起曾经的自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直到反应过来时已踏入泥沼。

    “尼娅•野穗谷。”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从未听过的名字,赖斯绞尽脑汁去回想这个人,但他寻思无果。“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不知道这号名姓,原野的游牧民首领,还是红林的原住民?”

    “你早迟会知晓。这与你并无关联。”她趴在桌上,笔在纸上划过一长条笔线,“现在,我不想听有关王冠和封土的任何事。”

  2.  

     

    那个夜晚,赖斯又一次地做了梦。

    他确实地看见自己身在一片峰峦不绝的山丘间,惊涛骇浪拍打着湍急溪流的嶙峋怪石,树木山林在风中狂舞不止,他觉得这里像故乡的山谷,又像神秘的南部诸峰深处。他抬起头来,有个巨大的身影遮盖了整个天空。

    那就像是古神话中所传唱,人类在混沌未开中所搭建的参天高塔,将其給推倒,并付之一炬,化为尘埃的巨龙一样,巨大到无以复加。那是个巨人,石鳞的身体像是刚从土地里站起来的山脉,浑身翻滚着来自大地最深处的岩浆。它是如此之大,抬起头去眺望他仍看不见其顶端。它燃烧出的滚滚浓烟遮盖了日和云,伸出的胳膊抬起碎石,碎石掉落在群山间,便破碎了溪流与古树,惊走了万物。巨人迈动其巨大的步伐,沉重到天地发出隆隆的轰响,一落地便让山川崩裂开来,大地发出沉闷的低鸣,裂开深不见底的裂缝。风暴掀起,庞大的身躯带来了飓风,带来热浪,呼啸着如火龙般盘旋于天地间,草木为之带入低矮的天空狂舞。滚烫的岩浆从巨人身上掉落,如火球一样滚滚而下,将树海燃为火海。巨人就这样走动,在苍穹最高处不停地迈向大地的尽头,那地方乌云密布,徒有汇聚了世界尽头万物的巨大漩涡。

    他不知该往何处逃离,巨人的身影缓慢而从容不迫,发出山丘诞生时的低幽悲鸣,就像注定这一日的到来一般,震颤着他浑身的骨架濒临散架。他的喉咙打结,眼瞧着这些的发生。而后他便从梦中惊醒,出的汗浸湿被子,他很显然在清醒前发出怪异的声音,泰诺莎注意到他的醒来,她已如以往那样坐在桌旁,手边的餐盘里剩下面包屑。

    他整理自己的脑袋,昨晚他只记得到后来被困倦侵袭,确认自己说话已经没有条理以后,他趴在桌上试图在泰诺莎分神时打个盹,之后便一觉睡到现在。刚才的余惊还在,那梦境真如现实,他一时都未能从中回过神,临场的体会还在骨髓里流动,甚至让他不免怀疑那不是梦境。他起身想出门,像平常一样拿早餐。

    “早餐我吃过了。”泰诺莎叫过她,他才注意到她手边的餐盘,在后来清醒时他才会意识到这件事多么令人惊讶,泰诺莎向来不会为了琐事出门一步。他坐回椅子上,想整理一番混杂的思路。“梦见什么。”泰诺莎接着问。

    “没什么。”他说,那之后他发觉泰诺莎盯着自己说这句话,有着分明清楚的询问意思。他放弃绕弯路,一五一十地叙述了那怪诞而恐慌的梦境,他竟完全分明记得内容,每个细节在描述时都回到他身上,皮肤尚还没有摆脱炙热的干燥,隆隆低鸣的巨响也在耳中回转,叫他脊背发寒。

    泰诺莎听完说:“这便是你的世界了。”

    赖斯说他听不懂。泰诺莎轻描淡写地说,每个人在梦境中会见证到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伴随着梦的惊醒怃然结束,有的人曾去往某个贤哲为王的国度,有人在水平如镜的湖面迎来了盛宴,有的人则在深色的浓雾中渐渐失去了踪迹。而梦中所见不一定为实,梦中所醒,也不一定为虚。

    赖斯敲敲尚还跳动的太阳穴,说自己弄不明白这意思。

    “我所见的每个人都会在梦中见到自己的灵魂,从中看出人各有异。”泰诺莎仰起头颅,那长发批入身下,如瀑布白银,“梦醒的时候,便是人的生命尽头,属于自己的世界就结束了。”

    赖斯起身默默收拾起桌面的残余,经验告诉他需要回避这个话题,他开口说这是他家乡的讳忌,不希望多谈,泰诺莎淡笑一声同意了这点。

    “把你这身衣服换掉,换做你自己的私服。”泰诺莎说。

    “为何?”赖斯平时都穿着简单的一线裁缝口,那身滚着银边的紫天鹅绒衣服花去了整整六枚银币,由镇中山坡上的老裁缝师编织,他挤压箱底,只会在自己进行必要的活动的时候才会穿出门。贵族有贵族的裁缝,农夫有农夫的破布,他不想招惹过多注意,“那身衣服穿起来很不舒适……今天有谁要来这里?”赖斯反应过来,他首先想到了兰里戈特那张瘦长的马脸。

    泰诺莎点头。

    “真让我吃惊,你会在意这种仪表和排场。来者难道是更加高贵,浑身鼠尾草香气的龙先生?”赖斯用难以置信地口吻戏谑道。

    “我不想浪费口舌避免人把你当做强盗丢进地牢。”泰诺莎说完又翻起了另一本书。

    不久以后访客便不期而至,来者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门边,泰诺莎说“进来”后,来者便弯腰弓着背打开了门。来访者满头白发,头戴一顶羽帽,皱纹布满宽实的面庞,身披精绒所缝制的深蓝色卫衣,高大的身材几乎填满门框,他右手提着箱子,本应由侍从完成的事情,他自己完成。赖斯看见来者领口旁的一只山鹰的黄铜纹章,立刻意识到来人的身份,他有些惊疑。但他没有起身迎接,做出该有的礼仪,而是惬意地稳坐在椅子上,翻弄袖口的缝边,他知道泰诺莎不会对他的行为有任何意见,而他想知道这样做能换来什么。

    不出所料的,泰诺莎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反应。来者鞠一躬后,开口说道:“让您久等,敬爱的莱汀小姐,诸神在上,这事你我都很急迫。事出突然,甚至叫我一时拿不出主意。”

    “坐下让我看看,一件件地来。”泰诺莎指向赖斯旁边的一个空椅子,来访者会意地脱帽致敬,露出光秃的头。赖斯不禁感到滑稽,这样大热天里坚持戴帽子的他见过不少,却没有为了遮盖秃顶而戴的,何况这人其它地方也只有稀疏的短发。在来者坐下后,他首先开口:“真是不错的天气,啊,是吧?塔克塞大人。”

    穿越广阔的红林来到腹地后的赖斯,首先见到的纹章便是一只盘旋于乱石间的山鹰,他当然会记得那意味着什么。世人皆知艾琳的四铁卫,当年尚还年轻的艾琳王,仅凭着四人的青英铁卫,便在万人包围的敌阵中如履平地,硬生生打开一条道路,毫发无损地来到敌方的国王阵前,迫使拥有更大兵力的敌人缴械投降,那日在场的人都对其四铁卫心生畏惧。这件事已过去百年,经由那次事件所夺回的土地至今仍未受到任何威胁,艾琳王逝去后,她的旗帜也在暮临都的城堡上屹立……但这都是在赖斯诞生前的事了。赖斯只清楚,那四铁卫中善使长枪的奈顿•塔克塞,担任右方之枪的骑士,以将枪搭在手腕的起手式而闻名大陆的他,在晚年病逝前始终担任着腹地的守卫领主一职。他家族的山鹰纹章叫人印象深刻,就如同“使命至上”这句家族箴言一般。

  3.  

     

    赖斯确定自己在做什么事。天色渐渐暗下的时候他才回到阁楼,打开门后泰诺莎仍端坐在圆桌对面,桌上点起了一盏油灯,搁在桌台一角的水杯里开出小黄花。闷热的天气进到阁楼,便一下凉爽,这座阁楼里连蚊虫都没有,很令人感到神奇,但这整座阁楼本身便足够神秘,以至于进去的人能立刻闻到魔法的味道,赖斯心想。

    “给我左二书架三栏第五本书,绿色封皮。”泰诺莎脸上已没有了早上的阴云,恢复了平常的波澜不惊,见赖斯一回来她便说道。

    “啊,我看看……科伦的草药学,我猜是这样。”他借着油灯的微微亮光摸索到书,这段时间来他已经基本了解了阁楼内的书本,对于书的位置了如指掌。八天的时间,仅是看书皮的内容早已绰绰有余。

    泰诺莎接过书本,将它摊开于桌面看,她又不耐烦地关上书,似乎今晚并不适合给她阅读。她说:“那本书你还没看完。”

    赖斯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听她一说话便睁开眼,揉揉眼眶说:“读完了,莱汀小姐,《穆迪梅尔》由野原牧民的消亡告终,结束了长达百年的分裂历史。”那是本厚重而又繁杂的书,枯燥的家族与原野历史,作者却用类似戏剧的方式去书写它,清楚地记述了多个家族与种姓的历史,让人不免怀疑书写者有着一致的亲身经历。

    泰诺莎闻言转向他。“你没看完。”她说,“你跳开了很长一段去翻读最后的内容。”

    赖斯认输:“我想不出我错漏了什么类容,才会把我暴露。”

    “你读的是上卷。”泰诺莎淡淡地哼出一句,“《穆迪梅尔》的下卷内容更加厚实,读完的人不会忽略这样一件事。”

    赖斯哑口无言,要是她当初交给了他这本没有下卷的书,那他几乎是带着未解的遗憾继续漂泊的。“这真是令人意外的一步。”他得承认最后一点的内容着实吸引了他,这本书充满了内容的设伏与发展,一切内容都显得相互紧密关联,令他又打算重新阅读一遍。他懊恼地挠挠头发,“我倒是想知道这本以前从未闻名的书,它的作者是谁了。”这本书没有引言,也没有作者的署名,更别提象征家族或城邦的纹章,除去书皮上似曾相识的花纹,一点能让人寻根溯源的线索都没有。

    “泰诺莎•莱汀。”

    赖斯睁大眼望过去,泰诺莎平淡的表情回应他。“我的好大人,你又为何会写这样的一本书?”赖斯早该想到如此,这本厚重的书每一页的字密密麻麻,那字写的字迹分明,优雅而没有犹豫,出自一个拥有极度耐心与时间的人手下,眼前的人完全能写出这样的书。

    “极东之地的事情充满趣味,我会记录下它们。”泰诺莎稍顿一下,“而我曾眼见着他们的诞生与结束。”她的话音有些变小。

    “真是颇有情义的书,哈。”赖斯说完这话,才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僵硬,皱着眉头露出冷笑,“我还真是有缘分地翻出这书,偏偏由你所写。”

    泰诺莎淡淡地指指堆在角落的书,那堆书她从未让赖斯整理过,和那天一样仍全是积灰。“你想要的下卷是淡蓝色封皮,花纹在后面。”泰诺莎算是许可了他读完手里那本书的事实,赖斯意识到,“若想看完那些书,你可以自便,在那之前我会写出更多。”

    “那些书,都是由你写的。”赖斯过于灵敏地察觉到。

    泰诺莎平淡点头,深邃的眸子有着微光闪亮。赖斯又重新审视一遍那堆书,杂乱无章地堆砌在那儿,厚如砖石的书本堆积,足有半人高度。“这得用上多少的时间,精力,还有金币与纸墨。”他不置可否地评价道,出于一半惊奇一半鄙夷地说,“倒是为何偏偏选择这么做?难道东方土壤的一切你都了如指掌,并把它们都用黑字留在了纸张上?”

    “全知既不可能,也颇无趣。”泰诺莎哼着鼻息说道,赖斯第一次从这位过于淡漠的女性口吻中,听出一些自豪或是满足的味道来,“那里面有列岛文字所书的颂歌,蛮文所打造的历史,荒芜土地的语言讲述的神秘,还有精灵的远古预言。”

    赖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位女性,此刻的容貌与话语都像个孩童,充满夸耀的充实与期许。这让他没了脾气,方才的反感情绪一扫而空,“你实在不像我所知的龙。”他也仍用宣泄的口吻这样说了一句。

    泰诺莎得到如此回应后竟有些失望,神色变得不悦,“你会蠢到将龙一概而论,就同把人与猴子混为一谈没有区分。”

    “我可从没觉得人与猴子有什么差,只是在高塔筑起的时候,一方忘了穿上衣服遮羞罢。”赖斯在看到泰诺莎的反应后有了小小的满足,他继续这样的口吻与她所针锋相对,“这就同我觉得你的外表和贵族小姐没有两样,只是没那么脸色苍白一样。倒不如说,你同南部诸峰那些巨龙一样,让人感到脊背发寒。”

    “赖斯。”她只是这么淡淡念了下他的名字,赖斯便意识到对方淡淡的喜悦已经消失。他随后发现,现在的泰诺莎和平时的状况也不一样,她即使说着淡漠的话语,情绪却不像平时那样充满威压与冷静。“真抱歉,莱汀小姐,我有些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认输道,“请饶恕我刚才的一时心直口快,我的意思是,你的高贵美丽让我完全忽视了你的聪慧,与野蛮的其它生物所不同之处。”

    “赖斯,再将我同那些你所认知的火龙,残暴而贪婪愚昧的东西相提并论,你就会体验在火炉里的感觉。”她并没有因赖斯的奉承而有高兴的意思,深色带暗红的瞳孔黯淡无光,她也未因赖斯的错误举动而发火,只是平淡中有些不悦地承诺。

    难道有什么不同么?——赖斯将这句话咽回自己肚子里,这是他的诚心所想。这个想法没有瞒过泰诺莎,对方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心声。

    “并非所有的龙都会选择以人的形式度过岁月,也并非所有的龙都能这么做。更不会所有的龙,和古老而枯燥的传说一样,只对无用的金银感兴趣。”泰诺莎随意地说,“对你而言,知道这些足够了。”

    “那显而易见。”听完这话时赖斯感到有些释然,结合他所见到的,所了解到的,心头的反胃感倒突然消失不见了,“莱汀小姐,诸神在上,你今日健谈已远超前数日的总和。” 眼前的女性窈窕的身材始终笼罩在布衣下,她和赖斯记忆深处那一张嘴便吞没了老牛的巨龙,没有任何能挂上钩的地方。他早有听闻龙会幻化做人的模样,原本便令人难以信服的说法,即使现在亲身体会,也照样无法有丝毫认同。

    “把那个难听的称谓去掉,我没有冠以父姓来让身世显赫的兴趣。”她从未对这类的称呼表现出过好感,被称为莱汀时她的反应不像是在呼唤她。

    “泰……诺莎?”赖斯拗口地说道。

    “泰娜。”她这样说。“就这样,现在我需要听你说些来自极东之地的话。”

    赖斯很不习惯这个称呼,他预感这个更像一般女性的名字他需要花些时间去适应。“为何如此执着于东方土的密语?‘木杖’可从未去过极东之地。”他脱口而出。

    他自然联想到‘木杖’,早在他诞生之前的年月里,这个传说般的名号便早已家喻户晓。相传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穿长袍,手执长杖,只身一人在以西列岛上平定了巨龙的混乱。那时大陆还没有诞生过一个统一的王国,四位先知也尚未将阿伊莎的子民连接在一起。卑林•莫亚便率领犹如群鸟的龙群,身騎所驯服的巨龙,横跨白海与乌森平原,来到大陆最中央的恕神山,与那里盘踞的恶龙打响了一场注定千古留名的战争。自那之后,在巨龙侵扰下的不安定岁月消失无踪,最巨大与可怕的巨龙们销声匿迹,将身影藏匿于南部诸峰的最深处,广阔的白海最底部,或是北部平原的最严寒处,与世无争,唯有诸多小龙在大陆的某处不时盘踞。在他诞生后所目睹的那条巨龙,据长者所描述,也不及当初卑林所驭巨龙的尾部巨大。而卑林•莫亚,他的故事自始至终都伴随着手里的乌木长杖,人们便称呼其为‘木杖’,他的传说从一条来自海洋的小舟作为起始,又在那场浩劫般的战争中消失不见,只留给世人猜不透的传奇,人们不停对他的来源与过去寻根问底,得出无数猜想,却始终留下迷。这是赖斯在意识到泰诺莎身份后,首先联想到,也是唯一联想到的人。

    “乌木杖想怎样与我没关系。”听见赖斯不假思索的话语,她的眉头轻轻上扬,赖斯看不透她对‘木杖’持有怎样的态度,“我对东方的话语来者不拒,你就差同戏班一样走遍整个大陆。”

    “即使夜不停蹄,走过半个大陆都需要老死三匹马的时光。你要把我比作先知诗人卡斯,或是冬之信使沃顿•唐,像他们那样足迹天涯,我可受不起。你是如此地着迷于那地方,巨大的青山脉所阻拦后的地方。”赖斯咀嚼一下这句话,泰诺莎自他初见面起,就一直穿着来自东方纺织匠的衣服,藏有大量染纸与竹排编印的书本,甚至将他收留的唯一理由也只是想要有所听闻,“可那地方始终没有腹地所传说地那么美妙,人们常说那里的紫红土壤里生出金树和银花,河流奔腾能覆盖国王大道,就连屋顶都在雨后结出翡翠玉石来。那地方和腹地比又能好到什么地方去?若是人间自有仙境,人们便不会有童话和梦呓了。”

    泰诺莎抬起手指,示意赖斯先停下诉说。“我去过极东之地。”她提醒赖斯。赖斯这才想起那本书的作者,描述了一个原野历史的人,不可能对这些毫无认识。

    想必是上天所使然,将人类划分隔阂,所以才在巨大的土地上兀然升起一座山脉,将大地划分了东与西的交界。九国的人与列岛的住民都将巨大山脉之隔的地方,称为极东之土,那地方的土地实际比九国的领土还要广阔,归来的游者如此说,富饶与安宁,人们将它视为神秘与未知的无尽土地。

    神象山脉是如此高耸入云,以至于在盛夏最热的时候仍风雪凝固,和凶猛的野兽镇守。云在山腰便迷蒙缠绕,朝阳即将升起时,山底的人仰首亦看不见太阳,让人在连绵不绝的山脚便望而却步。而它偏偏横贯大陆,像一堵天然的巨大高墙,将人们从两个世界隔开。然而神明终究留下了机遇,凭空在当中留下一道缺口,两边的山脉在当中留下一个谷地,架起了以西与以东两个世界沟通的桥梁。人们的接触在那儿,交流在那儿,战争在那儿,也定居在那儿,久而久之,那地方成为了东方谷。

    “我想不出来该从什么地方开始了。”赖斯托起下巴思忖,他的胡须在刮去后显露出健壮而修长的轮廓,“莱汀小姐详细记录了对……”

    “泰娜。”

    “……泰娜小姐,你的……”

    “泰娜。”

    “泰娜。”赖斯生硬地顺着她的说话方式,“你对那些地方的歌谣烂熟于心,古早的神明和英雄才人你能倒背如流,更别提节庆或礼数。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食物。”泰诺莎回道。赖斯漠然地看着她,她此时身子向前倾,眼睛睁大,满怀期许地望着赖斯,数倍于她所阅读每本书时的热情,如同孩童一般展现出来。“我没能去到那里的每个角落去,吃的便更无法论了。”

    赖斯无奈地挠挠头:“我确实去过不少的地方,要和你谈这个也不难。不过我对此有两个疑问。”赖斯稍事停顿,泰诺莎没有反应,于是他接着说,“为何偏偏对吃不到的东西充满好奇。”

    “奉读神话也见不到神明,还能有什么比谈论食物更无趣的话题。”泰诺莎淡淡回应。

    赖斯无法辩驳:“你对极东之地如此热爱,为何偏偏没有接受来自东方的木炭?据我猜测,你至今都没有能习惯你的艾香项链味道,而你仍坚持带着它。”赖斯指指她脖子上垂吊着的,一直散发出淡淡药香味的项链,金属的链条有丝丝锈迹,能看出佩戴了许久的时间。

    泰诺莎瞄了一眼自己的项链:“你背井离乡太久。木炭是金丘漠那里带来的习俗,而非来自东方土地,途经的人认为冠以东方谷的名称能让它成为潮流,而它确实有做到。”

    赖斯承认她所说不错,自己早在漂泊的八年时间里忘记了故乡的许多事情,旧事的痕迹渐渐淡去,新来的无从了解。他只能记得斑驳破旧的风车在山丘上转动,青苔斑驳石膏下的土地,春夏秋冬的马车车轮滚过田野,金黄色的麦原在风中摇曳的景色,还有在泉水边等待他回去的人,他也快忘记得差不多。他无心回想起那些,过往的逝去早已无法追回,在漫长而充满苦难的旅途中,他学会并接受了这一点。

    他点起另一盏油灯的烛火,他需要提提精神,因为泰诺莎期待的眼神实在罕见。他说到浸油的糕点,泰诺莎的耳朵几乎是要竖起来听;他说在砂壶中煮泡的牛羊精肉,泛白的汤汁迸发栗果的香气;他用手指比划出烹调肉汁的锅炉,每个清晨都会升起缕缕青烟,融混入淡淡的薄雾中。赖斯说道这里会不时顿下,卷卷舌头来回忆忘却已久的味觉,而泰诺莎目不转睛听他绘声绘色,罕有地不提出意见。赖斯发现她很喜欢听甜的食物,每次提到市集的糕点都能让她欣然眼睛发亮,就连蜜汁烤制的肉类也没有令她如此高兴。

    那眼神不由得令他陷入回想,美丽迷人的色彩弥漫在灯油与书本的空气间,像极了某个被他遗忘已久的脸庞,在嘴唇的张合间,眉眼的嬉笑间,都让他几乎忘乎所以。泰诺莎的银色长发散发出犹如清晨的禾木味道,伴着露珠与清香在满屋溢出,她的眸子充满原始野性,却能温如春朝。赖斯说不出任何理由,本能的想法原始而又纯粹,不带任何缘由。他甚至忍不住靠向她,像飞蛾扑火般,有接近那副温暖身躯的冲动。

  4.  

     

    第二天中午,赖斯来到城市中的广场,带有斑痕的笛子系在腰间。他获得来自泰诺莎的假日,这个早晨泰诺莎突然告诉他准许他出门,直到天黑之前都不用回来。当赖斯问为何如此时,泰诺莎淡淡地说了一句:“藏书塔里没有老鼠,自然不需要夜行的猫。”赖斯脸上堆满勉强的笑容,他不时钻出去偷偷吹奏笛子,或是在酒馆里痛饮一番,这些事他也没有心怀侥幸地指望骗过雇主。泰诺莎自早上醒来后便面部阴云密布,没有如往常那样看书,而是用羽毛笔快速地写信纸。

    他来到开阔的广场,那里阳光直照,河流平静地涌出,载着轻舟飘向遥远的地方。赖斯看见起伏的坡道,取代了嶙峋危岩,上面马车载着重物轱辘驶过,行人带着项链与布袋前往剧院。他又看见枫树下的草茵和水池,那里没有湍急的河流或猛兽蛰伏,苹果与菜叶的水珠滴入土壤。教堂的钟声响了,修士的袍子在午后冒出沉闷雾气,街巷里的信徒在惬意享受,午后步行砖石路面的咯吱声。这一切都和他的沿途所见都截然相异——许是他被饥饿和祸难所困,无心去留意,而现在这样的景色他是太久没见到了。北境的风雪在盛夏也不曾停歇,即便是铁匠铺烧红的火铁,也趋不走钻骨的严寒,连灰狼与牦牛都会在饥寒中瑟瑟发抖。而东边的宫殿,那时他正在逃难……

    来到这座城已有十余日了,初到这座城时他根本没能意识到这里是哪儿,这已是他第六次跨越国境——每年都在变更的国境线,没人会在意,自己一觉醒来可能就成了异乡人。跨越漫长的积雨草原,又渡过奔流不止的巫舵河,他便到了这个城墙长满藤蔓与蔷薇的都城。他头一次见到城门没有卫兵的都城,城门高悬的不是象征权威的家徽,也不是背叛者的尸首,而是两尊神像,神像伸出一只胳膊对立,进城的人在两臂下通过。到第三天的夜晚,他才从酒馆的酒鬼口中得知这里是裴迪耶纳,远近闻名的腹地名都,千百宗教信徒的圣地,和黎格朗都一样繁荣而富足。那个酒鬼揪着他的领子,说要把他带去教堂,于是赖斯把饿着肚子的最后力气,用来砸扁了那人的鼻梁骨。那天夜晚他便打算离开这个大城,这样的地方完全不适宜久居,而他偏在那之前走进了阁楼。直到这个中午,他才算留心到为何所到之处都会有人称赞这里的繁荣。没有北方的酷寒,也没有南部群峰的危险四伏,一切都是祥和的模样,除去脏到臭不可闻的小街巷。

    他坐下来想吹奏些乐曲,在夜晚里他始终没能放开喉腔吹出曲子,而现在的时间却很适合。盛夏的炎热让积冰融化,许多被忘却已久的记忆慢慢浮出水面。赖斯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某些很早以前的事,山岭间飘动的枫叶卷入河流,风在沃土山涧中低吟,风车咯噔咯噔地转个不止,还有连面貌都已经忘记,却无可取代的人。他的嘴唇贴在笛口,木管响起长长的尖啸,那声音在午后的空气中穿过淡薄的阳光,像是在讲述远方的某个故事。配合他的呼吸,笛声久久不停下来,像牧羊人的哼歌,又像吟游诗人的天窗,像在哀诉,又像在怀念某些逝去永久之物。他对这个声音与阳光的结合感到困倦,这却正是再好不过的结合。他灵活的手指与均匀的呼吸,吹奏出了异乡的梦呓,不经意间吸引人的驻足观望,为这曲声陶醉而赞美。笛声呜呜作响,异乡的来者与异乡梦在那时混为一体,待他吹完的时候,仍有人在回味他的曲子。

    人群中有人走到他的身边,他认出那个女人来。年轻的酒馆女佣名叫维琳,比赖斯还要小一两岁,她每次都将泰诺莎沉重的食物交给赖斯。“你的曲子吹奏的如此美妙,就和你今天的行头一样华丽,是什么名字?”她坐在他旁边问,她的粗布衣裹在身上一直没变,手里提着装满果脯的篮子。“过奖,‘毕塞尔的马鞭’,叫这个名字,我改了些东西。”赖斯回答她,赖斯今日换上了新的装扮,蓝色天鹅绒的上衣,滚着银边与碎铜,就和颇有出身的财主一样,完全无法看出他是来自远处的流亡者,“在这样美丽的天气里见到你,让人意外又着迷,为何想到在这里留足?”

    “这倒是我想问你。我出来买走一些果脯与葡萄酒。”维琳打量着他手里的斑驳木笛,“我听说你昨天好好羞辱了一番我的大人,可是真事?”

    “你的大人?”赖斯将笛子递给她,让她握在手里慢慢把玩。

    “兰里戈特大人。”她说,用指尖轻轻刮蹭旧木笛的表面,“我是兰里戈特家的仆人,尽管还没有几年的时间。最近被大人分派,每天晚上筹备莱汀小姐的晚餐。”

    “哦,你会恨我这样做?”赖斯原以为她是那儿的雇工,“在莱汀小姐面前他显得没有一点礼数,想把我直接送进监牢里面,他被呵斥出门。我只能说他罪有应得,为自己找不快。”

    “怎么可能。正相反,我觉得好极了。”她坐得更近些,将木笛交还于赖斯手中,“我倒愿意感谢你这么做。”

    “早有耳闻贵族的手下人满怀怨气,没料到这还是真事。”赖斯笑笑,“他一定待你很刻薄,我向来听说待人不周的财东会连自家屋檐下的人都衷心不保。”说完他抖抖鼻尖,“我猜你是从北方过来的人,你带着雪地的鼻音,还有那身绒布的味道。”

    “很灵敏的鼻子,你去过凌河以北的地方,我的故乡。”她赞许道。她的高鼻梁显得很突出,或许是瑞瑟斯人,也有可能是泥镇人,“来自东方谷的人都这么叫人生厌,你却不太一样。因为你不是商贾,也不是教士。”

    “我倒是巴不得他能吃点苦头哩。”她压低自己的声调,在午后的广场上低声耳语,“凯德大人是兰里戈特家的次子,他生来就含着金子,兰里戈特家在裴迪耶纳即使不能呼风唤雨,也是显赫的世家……他生来就是这样高傲,不喜欢和我们任何一个下仆打交道,喔高贵的凯德大人,怎么会和我们这些身无分文的穷鬼有关联呢?我估计我们对他而言就和红林的野人没差别。”她带着讥讽地说,“他不仅吝啬而且苛刻,在他手下伺服,就和关进地牢没得差,我宁可每晚睡在农夫长满蛆虫稻草垛里,也不想在他的堡内,那儿又暗又臭。大少爷霍兰迪远去黎格朗都以后,我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更小更硬的黑面包,每天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让他发火,连长工都经不起他的怪脾气。不过再过两年,他就该去皇宫了。”

    赖斯撇开嘴角,那个小个子发火的模样他感觉再滑稽不过:“在他手下做工还比不上东方谷的佃户,我估计他去皇宫后很适合当财务大臣。”

    “可不是呐,只可惜我身无分文,要不然也找地主要块田,或是在磨坊里面织布去。不过,我听那些老修女和女长工说,原来的凯德可是完全不像这样的。他曾相当没有节制,花钱和流水一样,除去那阴晴不定的怪性格,和现在的他都是判若两人的。”

    “是什么令他转变的这么精于计算的?”他问,不过他发觉自己已经知道答案。

    “当然是莱汀小姐。”维琳耸耸肩膀,“她们说自打莱汀小姐到访这座城市的那天起,二少爷就被迷得魂不守舍,自那以后变了副模样。他开始量入为出,精打细算,没有了原本奢侈地花钱习惯。”维琳生硬地复述她听到的话,因为她能接触到的已经是这个吝啬的怪脾气贵族,“直到他将省下的钱用来重盖起那座阁楼,并整改了旁边的酒馆,他还从远方的老哥那儿借了不少,于是他就直接赠予泰诺莎小姐。”

    “瞧瞧他这样子。这事儿肯定是远近闻名。”

    “那是,是个人都能看出,我们的凯德大人对莱汀小姐充满爱慕之情。可莱汀小姐就完全冷血啦,这么多年凯德大人的爱意,一丝丝接纳的意思都没有。你瞧,这事儿她也没有站在他的那边——我可无意冒犯,但你知道时间对于感情来说意味着什么。”维琳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果脯,贴在嘴唇上滚几圈,塞进口中慢慢品尝,“这事儿所有的仆人们都能闲谈几句,不过老长工们倒没什么兴趣,估计是谈论到腻味了吧。而大老爷没有任何表示,像是默许了凯德大人这种无果的努力。我被分配为莱汀小姐的伺候人,这差事每年凯德大人都会换人去做,而莱汀小姐几乎从不出门,好像就一直泡在书里也不会害什么病症。我听一不久前又见到过莱汀小姐的长工说,莱汀小姐这多年来样貌一直没变过,还是一样的年轻貌美……老眼昏花的事,谁知道呢?”

    夏末的热浪在裴迪耶纳的泥砖地里蒸腾,许多人都在这个时候离开闷热的房子,到静静的枢河旁乘凉。枢河远从南部诸峰发源,流经五个国度后最终奔往西边尽头的白海,那之后是载满了古老传说的以西列岛,赖斯从未涉足到如此远的地方去过,即便是走遍大陆的戏班与商旅都未曾跨越那道**,去向遥远的神秘列岛。赖斯眯起了眼睛:“我原以为那个公子哥只是有足够的耐性,没料到还挺有花销的节制——他给莱汀小姐的钱可是大手笔,那些钱足够让一个穷光蛋在几年的时间里成为一个小地主。诸神在上,他对待泰诺莎小姐犹如仲夏,对别人却跟他的脸一样酷似凛冬。”

    “你有经历过寒冬?我猜你只在仲夏到访过我的故土。”

    “腹地的深冬也不及那地方的盛夏冰冷。”赖斯说,“没有你们,和你们酿的美酒,我真难想象北境的男人是怎么活下数百年的。”

    维琳笑笑,擦擦手掌站起身来,表示她要回到兰里戈特家的屋下去,不然就会让凯德老爷发火。赖斯起身送走她,临走前维琳回望了一眼,她北方人的高颧骨脸颊在烈日下显得有些干燥,轻轻用朱唇说了句再会。

    赖斯独自来到一家铁匠铺,那扇门口挂着象牙,来自教会的戒律,他们不敢将任何武器招摇挂在门口。打开门铺后一股热浪便扑面打来,赖斯只感自己身在火龙的口中,铁匠铺里陈列着锻造好的刀斧,煮好的皮甲,还有不起眼的乌黑头盔。在燃烧的火炉旁敲打红铁的工匠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埋下大汗淋漓的头继续敲铁。一个工头走过来,见他一身的好服装,像是遇见了好客人,擦干头发上的汗渍问:“你是想要一把上好的长剑,还是精工的盔……”他停下说话,他看见赖斯手里的金币在火光中闪闪发亮,罕见的光影像深海里的珍宝。“我这里有一桩长期的交易。”赖斯弹起他手里的金币又接住,声音平淡地说道。

  5.  

     

    五天过去的时候泰诺莎突然同他说话,那天她手里的信件过早地写完,赖斯过来将浸墨的笔和油墨端走时,她开口说道:“来的路上有没有见过人马组成的队列?”

    赖斯一愣,回答说:“我先到了偏南的地方,后来才往北来到这儿的,没经过那条商路,所以没见到。”

    泰诺莎哼了一声,转而又问:“你去到了以南群峰以后的地方?”

    赖斯点点头,他曾随着流浪者的脚步一同去往南方,在翻越数坐高峰以后,他们猛然惊觉自己正踏往祸难从生之地,那之后赖斯散离了队伍,独自挨受着饥饿往北方前进,现在想来他这完全相反的步伐,便是会在即将到来的冬天将自己冻死在寒冷的北地。泰诺莎又失去了谈话的兴致,埋头翻看又一本积累了灰尘的书。任赖斯如何自言自语,她都丝毫没有搭话的念头。

    两天后的下午,商旅的往来减少,城中盛夏的气息渐渐淡去,马蹄踏在泥地上的声音,和铁器敲打的声音绕开了静谧的城邦。泰诺莎端坐在椅子上,合上书,闭眼沉思着远方传来的声音。赖斯则伏在角落的桌子上,酸疼的手不停地翻抄着裂开的书页内容。早上的他带着些许困倦,在漫不经心地打开书本时撕开了其中一页,古旧的纸张发出清脆的一响,那页纸被撕开大半。他抬头看看泰诺莎,后者注视着她,平淡的脸没有怒容,没有一点要发火的意思,反倒如同平常那般满不在意。她抬起食指指向桌角的纸和笔,赖斯立刻会意地开始了抄录。

    “从头到尾你是抄不完的。”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赖斯仅将一页的内容翻录,密密麻麻的字,每页的内容都相当的充实,一字一字下来,赖斯深切感受到阅读时根本不察觉的量如此之大。那时泰诺莎才在午饭过后懒洋洋地这样说了一句。赖斯无奈地直接翻到了撕开的一页,他会错了泰诺莎的意思,花费了一上午时间,笔墨和珍贵的纸,仅抄录了一页书卷,字体远不及原稿优美。

    那时候阁楼的门被推开,赖斯抬起头,一位衣冠楚楚的男青年执着杖子站在那儿,他正在狐疑有谁会前往这个向来与世无争的阁楼,那名身份显赫的男子便大声说:“他是什么人?”赖斯明白这句话指向着他,他不清楚来人的身份,而那人对他怒目圆瞪。正当他准备回答时,泰诺莎悠悠地开口:“佣人。”她对这位年轻的贵族说,“我需要帮我带来食物,还有清理这个洞穴的人。”

    “你要他做你的佣人,这个路边的肮脏流浪汉!却拒绝了我以往想给你的佣人或是奴隶!”青年闻言显得震惊而暴躁,他大步走进阁楼内,自称凯德•兰里戈特,一个当地的伯爵后裔,从他的言行倨傲和身着华贵中不难推出,他来自一个家业殷实的贵族,“泰诺莎小姐,我不会太明白这样的行为,但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出现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这人的服装穿得和戏子一样,他用花言巧语迷惑了你,让你没能意识到他是多么肮脏贪婪的存在。”青年的杖指向赖斯,并恶语相向,“而你,不管你从哪里来,都必须从这里滚出去——我要叫人把你带去郡主那儿,因为你的愚蠢罪行。”

    “这位先生,我想对我们的谈话我还是有解释的余地的,如你所见我是个没有出身的异乡人。”赖斯压住对这份突兀的粗暴的火气,尽管对方的身材和他相比太过瘦弱无力,但他所言不虚,赖斯随时可能被关进地牢里,“而我被莱汀小姐选为佣人差使,莱汀小姐定有自己的理由。对此我心怀感激,没有任何见不得光的行为。”

    “你住口!谁许你这么称呼她?”凯德挥舞着手里杖子,他的面部气到涨红,粗暴地打断赖斯的话语,“你会被扭送到郡主的厅下,为你的愚蠢行为而后悔,因为你擅自踏入了高洁的泰诺莎小姐的领——”赖斯见状感到有些窝火,将手背在身后向前迈了一步。

    “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行为吗?”泰诺莎冷冷地说了一句,凯德顿时停下来,泰诺莎不急不慢地将书合上后开口,用平淡的口吻一字一顿的说,“我的决定你没有干涉的余地。”

    凯德在受了冷遇后变得十分尴尬:“哦不,不,泰诺莎小姐,我并非……”

    “这个月你都不用再带任何东西过来,书和钱币都很充足,浴场也有人帮我更换。”泰诺莎像审事厅里的领主一样宣言,用手指指门后,“现在出去,你不会蠢到在午后给我制造噪音的。”

    凯德仍想申辩,泰诺莎的话语却给他禁锢,他知道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了,“何时你需要我的帮助,我都会乐意效劳,美丽而聪慧的女士。”忍住满腹的怨气,他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开。

    “为你致歉,尊敬的兰里戈特老爷。”赖斯隐住笑意为他送行,在泰诺莎开口前他还曾考虑过最糟的手段,现在是他出了一口恶气,对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带来的一个袋子丢在了门口的一边,便愤然离开阁楼。赖斯看见打开的袋子里装满了银币和金币,才知道那些硬币由那位贵族带来,如果让他得知了赖斯使用了他的硬币,那他不知会有怎样的火气哩。

    再回头看看泰诺莎,跟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又拿出了笔和墨书写信纸。

    “他是个随处可见的贵族。”过了一段时间后,赖斯在埋头抄完那一页长篇累牍的文字后,突然像喃喃自语一般说了句。

    泰诺莎这次接续了话题:“兰里戈特是当地的大户,封地比郡主还多,奴隶和牛羊一样多,金子多过红林的树木。他自然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再过两年他或许就会进皇宫里。”

    “啊?我说的是这本书里的白衣翁,不是下午的那位先生。”赖斯说,他没料到自己的自言自语被泰诺莎搭腔。他抬头便看到泰诺莎带着平淡的脸,皱起了眉头,流露出不悦,于是他慌忙改口,“凯德,兰里戈特先生很消瘦,看上去很缺乏精神,也是贵族们都有的那种样子。”

    “他每个礼拜日都会过来,在你之前这里的清洁都有他做。至于袋子里的金银,我告诉他想带多少随意。”

    赖斯无法想象那位气势凌人、脾性暴躁的人,会屈身来这个阁楼里做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他对这两人间的关系产生了疑惑,而这份疑惑令他有着隐隐的不快感,他问:“他会这么做?”

    泰诺莎取出了柜子里的盒子,从中掏出几块干茶叶,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咀嚼来自东方的茶叶是她的习惯,每个午后她都这样做,那些干枯的茶叶在她口里散发出清香,迷蒙在阁楼的空气中,雕进了木板与泥石中:“这座阁楼是他送给我的,连带下方的浴场,还有酒馆也是。”

    “喔,莱汀小姐,这得许我弄清。”赖斯变得更加疑惑重重了,他脱口而出一个疑问,“您对于他而言地位不低。”

    “我和他没关系。这些出于他的自愿,我没有所谓家产和声望。”泰诺莎丝毫不在意地提到,“他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回馈,而我告知他,这些他不可能再收回去。”

    赖斯深吸一气。“他想追求您呢。”他直接指出,“不管你如何对他冷淡,他都对你完全倾心——没有什么能比这更明显的了,他是个陷入爱情泥沼的男人。”赖斯在泰诺莎面前毫不顾忌措辞地说出来,“他这样做了多长时间了?”

    “我获得这阁楼时,只有不到一层书架堆满了书。八年前的事情。”泰诺莎随意地说出这个时间,对此满不在意,“那时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八年了!”赖斯惊叹道,“他相信着早晚能将你攻下呢,像个不停拿着长枪突刺的骑士,他看上去根本不像这样的坚韧——而你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我说不。”

    “那么他怕是决定死了心要跟随你的身影了,甚至会这样一直下去,得不到而仍满足。”赖斯突然对这个可怜的贵族男人横生赞许,甚至想象那身瘦弱的躯体穿戴上盔甲,是副怎样滑稽的场面。

    “我说不,没兴趣。”

    “这样一来让他嫉妒我了也说不定。”赖斯摇摇头无奈地笑道,他这下完全能想象凯德在见到他以后有了怎样的嫉妒,眼红的兰里戈特火冒三丈,巴不得当下把他撕碎也说不定,“恋爱会让最聪明的人盲目,哪怕是爱上非人的强大……”赖斯不经意间说漏了嘴,他戛然而止,为自己过于得意的疏忽懊恼不已。

    赖斯谨慎地等着泰诺莎的反应,泰诺莎则没有任何表现。“继续,你没说错。”泰诺莎将咀嚼完的茶叶直接吞下去,她的喉腔里飘满茶叶的清香味,“知道这些于你又有何意义?”

    “哦莱汀大人,我实在是很想知道,为何你会想到让我来做你的佣人?”赖斯实在难以习惯,他深感反胃地把话题转移开,“就如兰里戈特所言,你能找更好的佣人,不论是工作还是服务都能比我更好。而你选择让我这个流亡的人,有可能是犯人或骗子来这里,可让我感到寝食难安啊。”

    泰诺莎托腮想了会儿,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么做的理由,随后她将笔搁在桌上,对着赖斯说:“我想要找人和我谈极东之地的故事。”

    赖斯对这个回答感到荒谬,他纳闷了一阵子。“可你没有叫我谈这些。”

    “我没考虑,物品能使用之前的储藏是合理的。”泰诺莎懒懒地回答,她将有用的精力都留在了书上,坦诚地话语没有一丝藏匿的意思,赖斯不得不相信她所言不虚,这更令他哭笑不得。接着泰诺莎给他说:“我已经饿了。”埋头继续看起书,赖斯这才留意到晚饭的时间已经到,他的肚子也变得饥肠辘辘。泰诺莎已无意继续谈论,赖斯便收拾桌面去往酒馆。那时他留意到,自己的反感在之后才慢慢变淡。

     

  6.  

     

    最初的三天时间很容易便过去,赖斯开始渐渐习惯这份新到的差事,也逐步摸清了这位年轻貌美的阁楼主人性情。他睡在阁楼环状楼梯下,那里他自己搭了个用床单和麻布编织的床——比起他流浪旅途中每晚所休息的,带虫和针毡的地方好太多。每日的工作除了扫除堆积的灰尘外,他的工作只有在泰诺莎叫到时去拿取需要的书,笔或油墨,以及为她端来饭菜和更换浴场的水罢了。

    第一天他清理书柜的时候便弄砸了,密密麻麻的书架里的书多到超乎想象,他试图擦拭满是灰的柜子,轻易地将整个柜子连带书一同碰倒,书乱七八糟地散落了一地,灰尘与墨香味扑腾入空气里,他愕然望向泰诺莎。泰诺莎那时一眼都没看他,只说了一句:“小声。”后来他花了一个下午才将书堆好,顺序和放置想必是乱了。

    百无聊赖的感觉便从中诞生,他几次想取来长笛吹奏,但每在他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泰诺莎冷淡而威慑的眼神便立刻打消他的这个想法。他曾想去城中的广场上吹奏一番,而泰诺莎需要的是随时能叫来他,他没有休息的时候——他没什么能埋怨,这是他换取这样好的落脚地,所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价,也是作为佣人必须的代价。而他除去翻看自己第一日挑选的书以外,也不能去翻看其它的书籍。

    “别去动。”泰诺莎这样说,“直到你看完《穆迪梅尔》,能看其它书之前,别去动。”他坐在地板上翻看着那本书,那本厚实的书里的文字是手写下的,优美的字迹有了很久的年月,有的还掉了色,紧密的字句使得内容变得繁密复杂,看完一页很费功夫。他不能说这本书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一本家族纪传的书,文字缺乏令人着迷的色彩,甚至可以说有些枯燥乏味,却在耐着性子阅读后无法产生疲倦感,不经意间便津津有味地融入字里行间。他读得很慢,因为他确定这本书需要慢慢地去读,才不至于让自己感到更加枯燥。

    午后的阳光充斥在阁楼内,安静而充满生机,原本在高塔内见到的令人憎恶的阳光,此刻也并非如此令人嫌恶。这栋柱状的阁楼静卧于城市的一角,很别致却毫不抢眼,就和坐在大堂中间的泰诺莎一样,安静无争,毫不醒目却叫人别不开眼。盛夏的暑气被阻拦在木扉外,春藤爬上外墙,从敞开的窗户中钻进一些马脚。阁楼内摆下宽阔的圆桌,能坐下十二余人,现在总是摆满了书。白色石膏内用木梁包裹,书架紧紧贴附于内侧,环至最高处的地方也堆满了叫不上名字的书,赖斯无法想象书的数量与它们的由来,他甚至想就算国王的宝库也不过如此。木梯环摇而上,阳光便懒散地躺在梯上,阁楼从外看不过两三层,在里面仰望却让人产生很高的幻觉。

    泰诺莎住在阁楼上的一个隔间里,每个早晨都在教堂的钟声第三次敲响的时候走下阁楼。她总带着困倦和慵懒的神情,吃完赖斯为她准备的早餐后,便掏出羽毛笔和墨水,在羊皮纸或卷纸上书写信件。一直坐到下午,她才写完堆积如羊毛的信件,就拿起桌上的书开始了阅读。直到夜晚,教堂的钟声再度敲响,她才起身走上楼梯上的隔间,熄灭中央悬吊的烛灯,掩门入睡。

    她表现出对外界丝毫不关心,不管外面传来怎样的噪音,葬礼的丧葬队也好,骑兵入城时的喧嚷也好,她既不过问也不打听,像没事一样每天盯着自己桌案上的书。她与外界毫无关联,既不会有人登门来拜访,她也不会在什么时候产生出门走走的想法。出乎意料的地方是,那不务劳活的身体并不瘦弱,她和赖斯以往见到过的贵族妇女一笔,反而要健康得多,她站起来的时候,也贴近身材高挑的赖斯的下巴。

    “这座都城会有王室举办的庆典吗?你知道,舞会和酒宴,当今国王的奢靡世人皆知……”赖斯探问道,对这座城充满疑惑的同时,他也疑惑于泰诺莎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回答。

    她会使用魔法的痕迹被赖斯瞥见,那时她只是为了将一封信焚毁。她刚收到那封信便流出不悦的神色,那块有贵族火漆作印的长信令她很不快,她将其捏在手指间,吹出一股烈火,把那封还没拆开的信烧作一堆残渣。赖斯看得目瞪口呆,那次是他头一次真实地看到魔法的身影,而他的主子对此轻描淡写,那之后便和没发生一样继续埋头看书。赖斯好一阵子回过神来,越发感觉那发出烈光的火不属于任何一类蹩脚的魔法。

    这位年轻的女子话语不多,每句话都拥有不可置疑的确定和慵懒的气息,这份超出年纪的沉稳就像一名郡主,赖斯起初如此的认为便在后来打破。泰诺莎的银色长发久不梳理却没有乱,来自远东手艺的连衣衫遮盖除脸和手掌以外的所有地方,像是久未清洗却一点也不脏。唯一令赖斯惊讶的地方是她惊人的食量,泰诺莎不仅对烤制的食物来者不拒,且一顿饭几乎能吃下一头小羊的份,从未挑过食。赖斯每天从阁楼旁的酒馆里端来的食物,就能当他一周的食物,却不够泰诺莎一顿饭,那家酒馆里的年轻女佣也受雇于她,所以每当赖斯过去,她就心领神会地递过沉重的饭菜。每到暮色开始沉下的时候,她就会起身走到楼梯下去洗浴,只有这个时候她会郑重地锁上门,也只有这时,赖斯才会感觉她像一般的女性。而这个想法转瞬即逝,因为每当她洗澡的时候,地板下方就会传来隆隆的沉闷声响,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隐隐的地震,又像是有巨大的东西在挪动。

    赖斯心中隐藏的猜想越发明确,他开始不时偷偷瞄眼观察这位女性,面容姣好却不怒自威的泰诺莎,在站起来的时候拥有和他相差无几的身高,即使那身连衣衫再怎么厚实,也无法遮盖住那身玲珑有致的好身材。他不曾有过任何非分之想,他报以一种感激的心态,却未有靠向过恐惧的感受,即使他心中对于这位女性隐藏身份的猜测已有了答案——那是个叫人可怕的念头,他十分确信,却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安或不祥。

    这份猜想后来成了真,他在那次头一回感受到有生以来难见到的恐惧。那天的早晨天还没有破晓,赖斯被耳边传来的钟声唤醒,他点燃油灯看了下墙上的钟表,又看了看窗外,确信今天的教堂报早的修士记混了时间,至少提早了一刻钟敲响晨钟。这时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从阁楼上传来,抬起头就看见泰诺莎。她那时阴沉着脸,脚步沉重而迅速,从阁楼的楼梯上不可置疑地一步步砸下来,回声几乎掩盖了教堂传来的钟声。借着油灯的烛光,赖斯从那张脸上头一次看见怒气,紧绷的双眉和嘴唇传达着无声的愤怒,双眼圆瞪而从中裂出一条明缝。那时赖斯顿感一股恶寒袭来,那张脸仅是轻微一瞥就像是看见了巨兽的尖牙,嘴角还隐隐吐着火丝。他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先天性的直觉,还有某种忘记已久的经验告诉他,不能同她讲话。泰诺莎沉重的步伐冲出阁楼后不久,教堂的声响便比平时要过早地停下,没有再响起。好一段时间后,泰诺莎才推开阁楼的门,平淡的脸色尚还残留有怒意,径直走上阁楼,摔上房门。那天直到下午,泰诺莎才肯睡醒,从阁楼上下来。赖斯完全无法想象,她会为这件事火到大叫人害怕的程度。

    那之后赖斯完全释然了心中的猜测,他没有任何的不安,如果这是古早的上主给他安排的命运,他毫不感到不公。他丝毫没有对这份身边的危险而辗转难眠,只会感到恶心,令他反感的恶心。

  7.  

     

    赖斯在那座阁楼里初次见到泰诺莎时并没有惊叹于她的美丽外貌,他只是问她是否能给他一本书,或者一块煎饼。那是道朗王十六年的仲夏,一个晴朗的日子,盛夏的尾声渐渐淡去,暑气在城中的每个角落留下阴影,滚烫的热气伴着榕木的味道在城中翻滚,城墙下的流民与乞丐尚有机会乘凉。那天泰诺莎一如往日那样坐在厅堂中间的书桌上,穿着那身白色的东方手艺连衣衫,她用自己漆黑而缀红的眼直视赖斯好一会儿,告诉他这里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

    “那么我就要一本书好了,我可以用硬铜币换取你认为等值的书。”赖斯说着夹带异地口音的话语,身上的衣服全是污渍,表现出长途跋涉后的破烂,他的头发因没有梳理修剪而乱糟糟,“而如果不够,我能为你演奏来自东方的歌曲,以此换取我想要的书。”赖斯腰间别着一根长期使用而掉了色的长笛,用竹与枫木磨合而制作,他取出来想要展示一番。

    “住手,我不喜欢噪音。”她抬手令他停下,“那里面的书你任中翻出一本,那就会是你的书了。”她的手指向楼梯下一角,那里乱糟糟地堆满了许多积尘的书。

    她说完便不再关心赖斯,继续端坐在椅子上翻阅厚如石砖的书本。赖斯走过去翻找起来,那些表面蒙尘的书籍乱作一团。擦开每本书皮的薄尘,每本书都没有应有的书名,在书的边侧也没有,唯独能在一角看见用墨水浸上去的字画,那些像花朵的字画相似又不尽相同。咋看之下没有区别,粗略的翻开一看,每本书都以着不同的语言文字所写成。赖斯在简单翻找一番后,拿起了一本褐色封皮的书,转身对那个看上去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说:“就这本,怎样?”

    她像是没听到一样,缓慢阅览完一页的内容,才在那之后瞥了他一眼。“《穆迪梅尔》。”她简单说一句。

    “这个花纹我曾在东方谷里见到过,啊,一定是在斑驳破旧的风车上……所以我记得,像龙头又像玫瑰的花纹,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盾斯的家徽,又有很大的区别……肯定没错。”

    “那本书是你的了,你可以带着它离开。”她看也不看他一眼。

    “哦这可不行,这无异于盗贼和刑犯……”

    “买下它,”泰诺莎用慵懒而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十五格金。”

    “喔哦,这样昂贵的书我无法买下,小姐……”对于这个令人咂舌的高价,赖斯想要讨价还价,但他现在的立场似乎并没有这份权力,他能做到的只有老实将这本书放回去。

    “我说了那本书是你的了,带走它。”泰诺莎翻阅完手里的书以后将它合上,这时她才当做赖斯在这间屋子里,挺身面对他说话,“或者买下它以后带走它。”

    赖斯见状,想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笛子演奏一番,泰诺莎抬起手指令他停下。“我没法支付如此高昂的价钱。”赖斯无奈地抬起手臂,展示自己空荡荡的口袋,“就让我演奏一曲吧,那之后若不能让你满意,你再叫佣人来将我捆去治安官那儿,也不迟……”

    “我不喜欢噪音。”泰诺莎的银色长发垂到腰际,到哪儿都无法见到像她这样白净的皮肤,修长的睫毛和深重的眼影,整个人不自然地散发出美丽和威压,这些赖斯都没能感到,“你需要高昂的赎金,而我需要一个佣人。”

    赖斯立刻伸出手指来:“喔,您瞧,我身无分文到这个地方来,自然也不会认识什么人能帮上你这个忙……这本书或许该是我的,但我只能在许久……”他用尊称贵族的方式称呼这位年纪和他相仿,甚至有可能比他小的女子。他认定这位少女身世显赫,才能独坐这个浩大的阁楼,穿着精致手艺的裁缝衣服。

    “继续往北方流落,等着被即将到来的寒冬冷死。又在那之前就死于饥饿,还有沿途的荆棘与饿狼。”泰诺莎打断他的话,用随意的口吻说,“现在选择,你是要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驻脚,要么就出去。”

    赖斯这才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他吃了一惊,怔住一会儿后欣然答应:“只要您不嫌弃,对我这样的来历不明,身无分文的人来说,可是乐意至极啦。”

    “楼梯下去的浴室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我这里不需要大街上带进来的脏泥巴。”泰诺莎用手随意指向门沿一侧的布袋,随后便又打开另一本书翻看起来,“那里面是银币,或者铜币,随你使用,那之后才回来找我。”

    “可小姐,这……”赖斯不知从何说起,眼前这位女性随意而在举手投足间充满权威,他想指出这样做的不合理处,又因自己的立场而难以启齿。

    “去做,你的味道已经臭到我想用火烤你了。”泰诺莎头也不抬。

    赖斯在那地下的大浴场里清洗完的时候,对水中倒映的自己样子感到陌生。他刚走下楼梯便对这里感到震惊,阁楼下方的房屋竟全是一个浴场的空间,一大一小两座池如日和星般缠绕,却没有一个木桶。赖斯在小的池中将自己洗净,他不打算踏进另一边的大池子里,那里面冒出的浓浓雾气几乎把整个浴场都遮盖进去。久违的洗浴过后他去掉了身上的污垢,他想不起来上次沐浴已是何时,只记得那天的他挂满伤口。他穿上从街边店铺里买来的衣服——打开门口的袋子时他全身一抖,沉甸甸的口袋里装满了银币,粗略数下来可以兑换为八枚格金,那几乎是一个富贵人家一个月的开销。

    这样混乱的年月里他曾想过要去往什么地方,在饥饿与危难中他放弃了考虑,只是想着不断地躲避军队和瘟疫的步伐。但在今早顺着街道走下来,他走进了唯一一扇半遮掩的房门里时,面对那使劲仰望才能看见顶部的书架,成堆的书山和圆桌后稳坐的少女,他却开口想要一本书。“能否给我一本书?或者一块煎饼,我饿了很久了……如果可以那我会更想要一本书。”

    应该是被这藏书量所惊吓到了,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见到第二个有如此多书的地方,即便是故乡的家里也没有。他用疲累的话语说道,不可思议地想着就在一本书上慢慢耗去生命,也会是不错的选择。在那位女性令他选择一本书,开出那样的高价时,他还以为自己的旅途就要结束在这个镇子的监牢里了。

    南方很久没有再见到过洗澡的人,更别提洗澡的木桶,甚至是这样的大型浴场了。越是靠近教会的地方,越是对沐浴严加管束,他已经在沿途见到了不少由于偷偷洗净身躯,而被送上火刑架的人。他充满着不适应感,洗澡的时候也几次左右环顾,最后还是在洗漱一新后换上了新的衣服,与现在的一身相比,之前的他着实像大街上被随意泼倒的脏秽。

    他上楼的时候少女也根本没在意他的存在,自顾自地翻看桌上的书。他狐疑地停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反应,只好出门去买了点黑面包,没有买葡萄酒便回到了阁楼。他一边用手挑出面包里的渣屑,一边用力咀嚼好几天都没吃到过的食粮。因自己的恩人看上去很反感肮脏,他吃得有点小心。

    “我还没有说我的名字。”他咽下硬而难吃的面包,在间隙中说,“赖斯,维德赖斯格尚恩,来自东与西的交界处,那个盆地里面。”

    “不少人都用龙的名字命名,即使这违背实际和律令。”她不在意地用鼻子哼出一声,“我的名字,泰诺莎·莱汀。”

    说完她就不再搭腔。“感谢你的收留,我想……”赖斯说一半发觉不对,现在的他不管说什么都需要对方的许可,而主动发起话题并不是合适的选择。泰诺莎没有要聊天的意思,于是他哑然不语。干坐着使他浑身不自在,新穿上的衣服就像长了刺一样扎着他。他想找些事情来做,便决定先从环境打扫开始。

    “我清理下这里,灰尘好像很多。”赖斯起身说,那之后他便犯难了,给大房子做清扫的事情显然不适合他,就连从什么地方开始也不清楚。过往的岁月里,这些事都有家丁或奴仆来完成,他自然从不过问。他只好出门去买几块布和木桶,他考虑到那个只有一扇窗户敞开的阁楼,需要些空气的畅通,于是便买了些木炭。

    “把你手上的苹果木味道的木炭拿出去,立刻。否则我就让你的那只手连同木炭一同消失。”赖斯还没踏进门槛,泰诺莎就一脸阴沉地抬起头来低声命令,他还没反应过来,泰诺莎就提高了声调,“很臭,扔掉那东西。”那声音与她的身躯完全相异,像是风暴的低吟,发出的回声几乎震动了赖斯的骨头。

    他只好将其带到屋檐外面,连带铁架一同扔了出去,由东方传过来的木炭现在倍受欢迎,用于熏香和烘焙食物,变得价格不菲,被他丢弃后便被街巷里的人哄抢而去。他第一件考虑做的事便留下了坏的印象,于是他放弃了多余的打算,开始着手不拿手的佣人活计。那天夜晚他睡在安稳的地板上,久违地做了梦,他看见一个燃着火焰的巨人连接着天地,走向了大地尽头。惊醒时他满身都是汗,抬头看见阁楼顶端的吊灯与天窗,他发觉自己很久都没有做过梦,现在却被梦给扰了更久没体验到的休息。

     

  8.  

     

    [align=center][align=left] 云·珊迪在一个盛夏的清晨醒来,露珠从青草的顶端滴在她的脸颊,她睁开眼后看见无尽的云接连不断,层层相环迎来太阳的最顶端。彼时盛夏的万物都寂静无声,河流静谧地淌过原野,北风轻掠不止的草望不到尽头,遥远的山脉在薄雾中淡去声色。她四下环望什么也看不到,唯有火炉一般的太阳在头顶静默不语,远处的虫鸣与山涧的鹰声长啸,让时间变得更加远去,触摸不及。

    [align=left] 她的记忆蒙上了薄纱,在似梦的幻境中想不起任何事物,她口中还残有鼠尾草与百里香的气息,指尖也记得海棠的触感,记忆却在角落里与灰尘一同沉睡不醒。她是谁,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她无从得知。没有肉体的灵魂会魄散,没有记忆的人又会逐渐淡忘世界,连同熟知的万物一同。[/align][align=left] 她依稀记得一个久远的午后,那是个盛夏,此时也是盛夏,她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她记得有个人,在久远的时光前,曾向她承诺在远处等待她。她想去找到那个人,她连他是谁,长着怎样的容貌,都已早早忘却。她仅熟知一句,盛夏诞生,这是那个人唯一的铭刻。他是她仅剩的所有,此刻却不知在何处,在做什么。她决定启程,去寻找他。[/align][align=left] 那个日子里她为自己取名为云·珊迪。万物都需要有名字,方才能让人在提及时不用指指点点,没有两个人会是一样的,所以需要独自的名字。她的名字在仰望头顶天空的一刻便落定,她欣然使其成为自己的标志。她开始感觉冷,一丝不挂的身躯即便在盛夏的最深处,也会被极北带来的寒风侵袭。她用草编织了一件新的衣服,为自己穿戴于身,少女的躯体不需要过多的衣料,巧手所织的绿衣合身而不累赘。[/align][align=left] 在一日的时间中,她徒步过无尽的原野,穿越望不到尽头的草原,在山川的包围下迎来了森林。那时天色渐淡,望不到尽头的树海染上了红色,秋色在山林间默默浮现。她拾起枫叶,渐渐想起这片树海,红林的深处有个泉水,那里他曾为她戴上花环。她赤脚在树林间迈步,草地逐步被淤泥和碎石取代,扎着她的脚掌生疼。她在夜里仍不肯驻足,渴望能在黯淡的树林尽头看见他的身影。可她在破晓时穿出了树林,却徒然来到一片山脉相连的地方。[/align][align=left] 他不在这里,她摇摇头。此时天空飘下雪花,落在她的肩头。仿佛来自高耸入云的山川顶端,那里雪雾升起云,云抚穿山脉。她身上的草不经意间变得枯黄,在离开无尽树林前,她用最后尚青的树叶为自己编织了衣裳。她走上山脉,山川静卧连绵,巨人沉睡般不绝于脚下。每当跨越一个山峰,就能在顶端看见更远处的山脉。天色灰蒙,远山在浓雾中露出足脚,雪覆盖净白,将青与深赤的山体掩埋,仅流出枯尽落叶的古树。每当爬上山峰,她都会感觉自己到了一个不复更高的顶端,而在那之后才会发觉,更远的地方尚有无尽的山静待她的步伐。俯瞰群山在云雾间淡淡渺小,山风从山脚呼啸而上。而每当走下山头,又一个更高的坡在迎接她,山风自峰顶婉转而下。她不知花去了多少时间,日和星交替在她的头顶沉浮,她蓦然回首时,已看不清自己翻越了多少山岭。[/align][align=left] 她隐隐记得自己一直在做类似的事,她和她认得的人都在如此,人们自极度久远的过往开始,便一直在不停地翻山越岭。站在山脚时的挑战孤冷可怖,踩在峰顶时的满足又叫人心神驰往。她可以停留在某个山头,告诉自己满足于脚下的土地即可,没必要去往更高的峰岭。而她知道,若这样便会错过他的身影,停留在一个寂静的山头。[/align][align=left] 走上最后一座山峰的尽头时,她才发觉,最初所遥望见到,遥远的灰蒙天边是座伟岸的高峰。那山峰连绵成壁,遮挡了云和日月,在无声息中把所有绕开的路都遮掩。他仍不在此地,她喃喃道。这山峰逾越不去,旅途便会早早地结束,而她仍会去跨越它。那时她看见那座山在一脚落下的一个缺口,如被打开的门一般,两座山峰垂下边缘,留下一处通息的地方。那时她走下山脉,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气,蒲公英在山风的吹拂下被带到了云端,久久消失在浩瀚天地的尽头。[/align][align=left] 山谷间有个村庄,稻草与砖石搭砌的房屋错落在两座大山的谷间,寥寥炊烟在屋顶升起,静谧中却无人在屋前的身影。她听不见自己以外的人的呼吸声,更没有话语的相谈,她听见山谷间百兽的低鸣,听见风声一遍遍地跨越世界。她羡慕风,能无所不及,在晃眼间便将北境的雪带入南方的雨中。她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为这看不到尽头的旅途感到疲累,她坐下歇息,不经意中开始考量自己这个旅途的目的。有何能选?这是她能做的事,不在于是否有意义,他是她唯一能奢望的存在,是云·珊迪的生命中闪过的光辉。她看见一个小男孩,追逐蜻蜓的身影奔跑过房屋,就像是过往曾熟悉的一个身影。她伸手想去捕捉,却消失不见。她起身去追逐,不经意间跨越湍急的河流,她错失了那个身影,足迹走出很远以后,回首连房屋也消失不见。她换上了陈旧而结实的绳木衣装,她毫不在意自己身躯变得有多脏,因为泥与沙总会逝去,就如她沿途所见的生命。待她在一片黄沙前停下脚步,她看见那是无数沙粒构成的世界,就像世上的生灵回归大地后的模样。[/align][align=left] 太阳在恍惚间落入了山丘之下,星和月挂满了天幕。风呼呼地奔腾于原野,黄沙在夜晚的月下飞舞,寒冷扎入她的脚跟,不断浮动的沙丘被风带起轻柔的薄纱,她就像要被这风卷入其中。她仍记得此时仍是盛夏,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她看见他的身影在一个枯尽的石岩后,在无尽荒漠中如丝丝飘忽火烛般,不经意就被风沙带走。这里仅留下她和垂入大地的繁星,追逐发亮的星火,在她意识到时便已悄然在荒漠中消失踪迹。绿洲里钻出草叶和灌木,春意在绝境中依旧盎然。她就像孤单的一叶,在浩瀚的星空和飘渺的大地间,随时会被一场沙尘卷去。她不禁感觉自己是孤单的,没有一人能到访在她的世界中。漫长的旅途所跨越的地方,她没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一块石头上,能让后来的人记住曾有云·珊迪这个人,在如此的繁星中独自渡过苦旅。她抬眼遥望远方的辰星,那上面是否有人居住,也有人像她一样在荒漠中独自远行的人。遥远散发青蓝色光亮的星星,一个在午夜诞生,又在破晓时结束的世界,每天都在迎来新生。那里尚有云在,任风沙再肆掠,它仍永远住在日和星之下,山和土地之上的地方。这个世界也是一个繁星,她说。[/align][align=left] 待拂晓的光在大漠尽头的地方破开一条裂纹,她看见在平坦的大地末端出现无尽的蔚蓝,才觉察自己来到了海洋边缘。太阳在海平面缓缓升起,染红了这个狭小的世界。她恍惚地走过去,海水浸湿脚跟时,太阳露出浑圆的躯体。海鸥在看不到的地方飞起,长长的啼鸣声伴随浪花久久不绝,礁石在日光下渐渐浮出自己的色彩,她看见树的阴影渐渐从脚下生出。她记得现在仍是盛夏,却不和她醒来时的盛夏一样。眼泪不禁从眼眶溢出,淌满自己的脸颊,她分明不觉得悲伤,却莫名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不断流下。海天之际的地方,太阳升起与燃烧的地方,她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世界尽头的巨大漩涡,那个漩涡里是逝去的生灵们,还有迎来结束的万物终点。他不在那里,盛夏诞生的生命不会在那里等待她的到来,可她却仍找不到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生命呼吸,整个时光仍凝滞在她醒来时的盛夏。[/align][align=left] 她继续沿着海岸走,海风卷起了她的长发,夏日的太阳晒烤着她的皮肤,炙热地烘烤着大地,热如锅炉的沙子滚烫,在浪潮的一次次淘洗下滋滋作响,把海岸的贝壳烤焦,棕榈与灌木丛飘出干枯的苦涩香息。她在蔚蓝的海水间闻到他的呼吸,他好像正浮在海面,又好似正躺在树荫下歇息,等待着她的到来。高立的峭壁上,一座木屋藏在树叶的间隙中,那里亦不会有人。她在金色的沙滩上不知疲倦地漫步,每一次迈出步伐都离自己的期望更近了一步。正如这次旅途的开始,漫无目的,她始终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迈出步伐。[/align][align=left] 她的眼前出现一片花的海洋,在沙和海的边际,百花被洒在大地上,黄花和白花垂下叶瓣,红花和紫花吐出香艳的气息,百里香和勿忘我在盛阳下静谧绽放。花海在大地上尽情延展,数不尽的花在这个盛夏的空气中绽放,仿佛世上所有能叫出名字的,不能叫出名字的花,都汇聚在这个角落。她走进其中,不在意踏坏多少花瓣,因为它们终会再度以新的形式开放,在枯败过后重新诞生,无止地延续生命的历程。云·珊迪感到累了,她躺倒在花海丛中,闭不上眼。她想在这里结束自己的旅途,足够漫长的跋涉过后她的视线不经意间变得模糊,她的手指变得粗糙,皮肤渐渐坚韧起来。她看见一只百花丛中的蒲公英,被路过此地的风刮起,分散的子叶迎风而起,带往了云之彼端。她感觉自己就如它们的生命,抱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开始旅途,不知被风和云带往何处,最终在哪里落脚。却毫无犹豫地载着它远行,去往盛世的尽头,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落脚。[/align][align=left] 她旅途的初衷始终未变,自己来到这个孤零零的世上,仿佛就为了追逐记忆最深处的影子,这个理由荒诞不经,却是她作为自己活着的唯一目的。她会产生忘掉它、独自生活下去的想法,但她深知那之后,云·珊迪便从这个寂静的世界消失无踪了。生的理由总让人疲累,为了换取微不足道的重量而让人心失去自由与快乐,又因无法割舍的东西而不断失去得到的东西。她跨越了无数美丽的,或是富饶的地方,却从未在任何一处,让生命的步伐歇息。人却离不开那份累赘般的重量,没了它生命便是如此索然无味,活着与死没有差别。她不能抛开这个念想,没有了他的身影,这个世界她的到来与离开便再无意义,自己的一生并非为了他而存在,却因为他而成为了真实的生命。不能放弃,她起身来,继续朝他的方向前进。[/align][align=left] 当她穿越花海的时候看见了一片巨湖,她本以为又来到了海的另一边,却发觉那片广袤的深蓝静躺在群山的脚下。雪山消融泊泊涌入湖中,砂石小心托起的湖倒映着无穷的天空。远处的巨岩独自立于岸边,她感觉那石头孤零零矗立,就像在守望着,期盼远方谁的归来。湖中升起浓雾,渐渐将一切都包裹在雾气中,飘渺似幻,什么也看不见。她毫无慌乱,头顶的云拨开迷雾,让太阳的光始终指引着她的方向。云的方向,她终于确认了自己迈步的地方,这让她不再犹豫,只要有云在的地方就是她生命的地方。她在浓雾中听见轻碎耳语,他的往昔温存正在雾中留存,空乏而轻淡的呼唤声自远又近,却无法叫她停下脚步,踩着沙石和透彻的湖水,静静前往通明的方向。[/align][align=left] 走出迷雾时她抬头,众星与皎月在低垂的夜幕中默默运转,流星划过繁星的天际,消失在云的一端。河谷里悠悠传来鹿鸣,马蹄声在低矮的树林中传来,远方的小山头披着白银月光,狼嚎声在结冰的河面延长不绝。她看见三座巨大而残破的巨石,黑色的巨石屹立在山和原野的中央。她莫名感到熟悉,像是曾来到此地。这三座沉默的巨石像是出于先人之手,铭刻的文字模糊不清,有如碑石一样叫人忘却了岁月的流逝,又如她所诞生与结束的地方。她摇头,经过了那些巨石,因为他不在那里。他的模样原本便模糊,现在却是清晰而又模糊着了,她无从想起一丝分毫确切的样子,心中则诞生了灵魂的轮廓。[/align][align=left] 太阳在山谷间升起,青嫩的绿叶在干枯的树枝头又长出来,画眉与百灵的声音在土壤回绕。她来到了一座村庄前。屋楼低矮,砖石尚青,砌开的石块铺成路面,石膏和砖块构成结实的房屋。坐卧于山脚的村庄仍无人问津,她走进其中,光脚落在石面的脚步声也穿透了村庄。她瞥见一个垂老的身影,长胡须和破旧的布衣,久站在村口像是期盼着什么,叹出一口长气,慢慢地消失在了房屋的角落。[/align][align=left] 她心中生出失落,不知为何而感觉,自己像是永久失去了什么。她用手摸自己的脸颊,不经意间,已经失去了曾经的触感,变得粗糙而迟钝。视线一点点地黯淡,舌尖再尝不到那股淡淡的苦涩与清香,就连耳边一直在回响的轻语,也猛然察觉再听闻不到了。天地万物没有了敏锐的感知,她再不会觉得这个世界静谧无声,却过早地将她隔离开来。她说不清此时此刻仍在期待什么,心中也有一股活火久久不歇。她在寻找什么,她不禁自问,答案在旅途中的某个地方便消失了踪迹,她的旅行仿佛一开始就失去了目的。追逐梦的人却连梦的样子都忘记了,她只知道此时仍是盛夏,在盛夏里追寻着早已淡忘的,迷幻的影子。[/align][align=left] 她豁然看见一片无尽的草原,在太阳的照耀下无尽的云层包围出的原野,就如同她最初醒来的地方,那就像是已经逝去已久,某个被遗忘的久远清晨。此刻是盛夏,北风仍吹拂不止,青中带黄的草原在低鸣着,泛起一道道波纹。她怃然意识到,如果在她起步去找寻的时候,找寻的人也在往世界的另一端旅行呢?她张开说不出话的嘴,睁大布满皱纹的双眼,像是豁然发觉自己所追寻的影子,不过一直在跟随着自己那般。她看见了他,在原野的深处,在山川和草原的包围中,海水与黄沙的味道仍残留在身上,在那里仰首凝望远方,一直等待她的到来。[/align][align=left] 她终于意识到,他一直在她的身边。伴随着她走过寂静的荒野,跨越孤寂的山林,穿梭浩瀚的广漠,通往世界的尽头,在寒冷与炙热中低语,在天地万物间默默作伴。他原来无处不在,她所渴求的他早已不是一个会言语的人,她如此想到。他的面貌模糊叫她看不清,他的声音黯淡叫她听不见。追寻了如此之久的他就在那里,咫尺却若天涯,再也把握不到。这便是她所徒尽终身追寻着的,深爱着的人呐,两者在无尽的孤寂世界中相遇,又相离,再度在尽头相聚时却只剩对方的心魂。她的一生所求,便只有此分毫,仿佛随手可得,又仿佛得不到的灵魂。她无所怨恨,因为这才是她真正追寻的所有,生命的真谛令她如此满足。[/align][align=left]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袭来,她累了,需要休息。她不想走上前去触碰确实的他,因为那之后她灵魂深处的他便会烟消云散。对方似乎也累了,和她一同躺下,闭上了双眼。他也寻觅了她太久,现在他们都需要休息。[/align][align=left] 她即将睡去,她知道自己还会在一个盛夏里醒过来,到那时她又会重新开始一场旅途,此刻她只需静静侧躺,闭上久未能休息的双眼,为自己漫长的旅途画上句点。[/align][align=left] “祝你好运,云·珊迪。”她喃喃低语,“亲爱的盛夏诞生。”[/align][/align][/align]

  9. 苍云静岳 发表于 2014-3-8 09:58

    独行路上的灵魂之鉴——督灵读后感~

     

    从看到“督灵”这个称谓的第一刻,心里就泛起一阵莫名的震颤。

     

    谢谢如此的厚评,如此丰富的感想甚至超出我的预料之外,以及文章写成的想法之外呢。

  10. jm19940505 发表于 2014-3-8 01:11

    字太小了,看着有点累,但还是看完了

    觉得有点深奥啊,又回头看了一遍,为什么明明是恨之入骨却给我一种温 ...

     

    嗯,字体后续修改了。

  11.  

     

    “那十枚金币后来去了哪儿?”未来提着油灯问身后的流歌,她突然想起这个困扰她很久却一直忘了追问的事情。暮色在太阳落山后覆盖了整个文镇,风搅起平原上的雪刮过漆黑的镇子上空,让火把在镇中的光芒变得更加薄弱了些。马棚里没有马匹的嘶鸣声,离开镇上的人在下午便策马驰车离开,带上沉甸甸的货物和人,其中应该也有一个娇小灵活的女孩身影。车轮咯吱咯吱碾出的印记被夜晚的雪渐渐覆盖,远处的山谷间开始回响起幽幽的声响,未来没有和流歌一样戴上帽子和围巾,她的鼻头和发丝间落满雪粒。

    流歌布衣素裹,她和未来的呼吸中没有吐出雪白的雾气,在火烛的光辉照耀下雪白的路面清晰可见。她脱口而出:“去了葛雷芬郡主家的餐桌下。”

    未来看上去没有能理解其话语的意思。

    “这个镇是不会有谁愿意接手来自罗伊国王的金币的。”流歌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金币,未来辨认出那是来自以西列岛的旧硬币,“这块硬币曾可以换来一辆货车的美酒和数不完的列岛烤饼,或者一块古老的龙骨,甚至是一些奴隶……你知道,现在它一文不值。”

    王朝的更替使得货币不再流通,如果不将货币熔为金砖再熔铸为货币,就失去了能流通的价值,未来这样想到。

    “至于为何郡主会收下……你就大胆地推想吧。”流歌回复到了平时那张平淡的脸,波澜不惊的神色告诉未来她对这个话题了无兴趣,在别人的口中未来始终知道流歌喜欢把所有想法藏在心里,在她看来却不是,她能见到流歌表情在细微处流出的情感,“忧伤的长者则留下了其中一块,他们应该是想要把其当作一个年表来用了。”

    未来听出流歌所说的人是精灵间的长老们,那些未曾谋面的老人,她眼中尽是严苛和独断的印象:“铜与银币是从他们手中过来的吗?”

    “那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什么事情都是喜欢干预一手。族里的事情不管事情大小巨细,他们就像缝针线活的淑女一样全部放在眼里。我可以肯定的是,在灵们消失前他们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倒还没见过他们……”

    流歌闻言皱皱眉头,一步跨到未来身旁:“为何会想要见他们?”

    “我说不上什么理由。”未来手指贴在嘴唇上稍作考虑,“只是感觉这应该是约定俗成的礼仪。”

    “我都快忘了你是个不喑世事的大小姐了。就忘了这件事吧,你不会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人群从各个方向往镇中聚集而去,手里提起烛台和油灯,从屋中走出,钻进乌黑的夜晚寒风中。越来越多的人汇聚为流,悄悄然点燃了冬夜的镇子的灯火。未来这时想到,今晚冰花节便到来了。

    这是一个悠久的日子,和文特尔福的第一块砖落成的时间一样悠长。这是个伴随古老的传说一同流传至今的节日,那时候的先民们尚还在一片荒芜的雪原上驻寻落脚。他们来自遥远而温暖的南方,跨越五条溪河与七座高山,背井离乡到这终年严寒的地方。即便那些早者们抛下了自己被放逐出境的命运,又适应了寒如刀割的北风,也无法遗忘千里之外的故乡。他们会在土地里耕耘时想起南方的麦田,他们在放羊纵马时想起南方的树林和草原,他们在酒馆也会想起南方四季如春的温暖。先民们止不住对曾经故土的念想。使用故土的语言与文字,诗与歌谣成为了他们纪念故乡的方式,他们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回想起曾经的故乡,那时候寒冷会深深抛入他们的骨髓中。于是他们将每一个凛冬即将到来的那个日子,定为每年的节日,不论是严寒已至还是盛夏之末,他们都在文特尔福的冰花节中,送走最后的一份温暖,坚定地迎来新的寒冬,祝福在下一个春晓到来之前,文特尔福不被凛冬所击溃。

    “卡维尔的子民,注定终生与寒冷结缘。”路边的吟诗团里全是小孩,身戴着长袍与布帽,边走边哼唱出古老的诗歌。

    这个地方是个无冬谷,未来在到达广场时意识到这样一点。那里簇拥满了人,一台台油灯在风雪中汇集照亮了文特尔福最高的塔。在这样一个已经深入冬日的地方,在食粮匮乏而远方传来阵阵号角的地方,人们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哼唱歌谣,共起舞蹈,只有几块可怜兮兮的肉干和酒杯的桌上摆满了各人从家里拿来的绳轮。未来从未察觉这个镇子原来有这么多的人,喧嚷的人群共同举起了一朵冰与铁共同铸造的花,那是文特尔福古早的纹章。那朵花被挂在了钟塔上,一如过往数百年的岁月那样,在最寒冷的日子即将到来之际,仍毫不犹豫地面对明日的到来。镇子里的人好似根本没减少,在这个最动荡不安的时候,依然一如既往地开始盛大的节庆。

    “罕见的美丽。”未来如此喃喃道。

    “他们已经如此度过了很多个冬天。”流歌回应了一句。笛声在人群中响起,手鼓和摇铃哗啦作响,人们在篝火旁坐下,拉长的木笛与手琴的声音悠悠勾起远方山涧里的回声。唱诗班手拉手哼唱起了古早的乐曲,静默的木柴在火堆中劈啪作响,忍受了许久时间枯燥的孩童趁机披着累赘的长袍,钻入人群里不见了。

    未来提着灯走进了人群中,流歌见状紧跟在后方。未来融入奔流的人群中,人们手里的灯火汇聚为一个环,围绕中心的巨大海棠花不停转动,随着长笛的调子一转眼间变动,人们共声唱起了这座镇子耳熟能详的歌谣。未来这才发觉这些人手里拿着油灯,唯有她拿着一盏空心的灯笼,脸上涂满花纹,是早已决定好的仪式人选。那歌声坚定而充满欢愉,一改悠长而沉稳的调子,变得像是在漫漫原野上追随春晓的步伐那般,轻快而充满信念。未来找不到能出去的路,这时她的手里递来了一盏燃着蜡烛的油灯,就和参与环状仪式的人一样。她回过头去,流歌将这个东西递给了她。

    “好向导。”未来微笑着接下那盏油灯。

    流歌一声不吭紧随其后,未来放慢脚步,在人群中毫不显眼的位置聆听歌声,这歌声齐声而起,像在欢呼,又像在祈祷,有人敲响了铜钟和马鞍,在浪潮声中奏鸣不止。人们在哼唱完后便沿着大道坐下,未来在这个时候提起自己的灯笼,钻出了人群。接下来的庆典仪式她虽然好奇却不打算直接参与,正在她打量着那些仪式人选接下来的动作时,流歌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离了广场。

    “怎么了?”未来被拖出一段路后勉强跟上脚步问。

    “他们要演绎古老的传说,列岛的歌谣和故事,荒原的飓风泰伦斯的故事,金旗王瓦托克的故事,我不喜欢。”流歌头也不回。

    未来终于在节庆的气息中辨识出来,她一直对这个有着盛夏气息的北方镇子感到似曾相识,不管是南部的石砖手艺还是列岛的雕纹烤炉,都无一不表现出其乐融融的景象。满街巷架设而起的节庆店铺和舞台,男女一同在街上身着长裙,随手琴而偏偏起舞,烤饼的香气在啤酒上蔓延,巨大的木制雕像又被缓缓推出了街道。古老的子民们曾迎接了第一批来自列岛的人们,那些同样背井离乡的人唤起了他们心中的共鸣,于是以西和以南两个相隔无尽地域的种族,在这个凛冬的地方结合为一。留下的子嗣经历了一场盛世的浩劫后却幸而残存,当他们匆匆武装起来时,却发现一场极度的混乱与他们擦身而过。就这样数不尽的岁月在这个见证夏与冬的镇上度过,在每年的凛冬到来之际,两块地域的风情又恰到好处的在这里结合为一。

    未来偷笑出了声。流歌看不大明白她笑的理由。

    “你是想看见他们表演你的故事么?”

    “亲爱的大小姐,这里可没有举办舞会的闲情雅致。我也不会想把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安在舞台剧上的。”

    “如果我上去的话,你一定会跟来吗?”

    “哦那需要你敢去做了。”

    未来回头,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在爬上祭祀中心的钟楼去纵声高歌的想法转瞬即逝,这涨红了她的脸庞。流歌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便哼出一声考虑,推想出她的想法:“嗯,愚笨的人都会喜欢往高处跑,这句话果然没错。”

    “哦你不会喜欢的。”这次由未来抓住流歌的手臂往广场的另一边跑去。加了辣根的鸡蛋沙司与熏鳕鱼的味道在人群集中的地方飘出来,人们的同声欢呼替代了酒杯的相碰,使得那些餐桌上少的可怜的美味显得十分丰盛可口。未来和流歌到的地方,人们都戴上了专属于节庆的面具,人们装扮上来自灵鸟长而艳丽的尾毛,装扮上来自山狐的皮绒,装扮上用麦秸和稻叶编织的长巾。在这个日子里,人们装扮一切使用到快要失去原本色彩的装束,来往的面具在讲述来自列岛的故事,盛美的装束却又在讲述南方的美丽,一切像极了预示着极度禁欲到来前的一场狂欢。

    未来停下了脚步,她无心于鼻腔中浸满的香辛料香气,也不在意满街被砸碎的橙子和彩色石块。她看见人们肩膀搭着肩膀起舞,街旁的桌上人们在欢声笑语,吹响的风笛的鼓面鼓起又收住。她在这里又感觉到了来到这里的当天,在一片冰雪覆盖中所体验的味道。她禁不住说:“这样的舞会真是令人陶醉,我也想从镇长那里拿来一块面具加入其中。”

    那是不太可能的,因为镇长这时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静静翻着书。她想到,镇长悠悠地说这样的日子是某个人离开的日子,她会从人们开始欢愉的时候起,一直远离酒与歌声,直到这三日的庆典结束。她都会守在自己桌上的小雕像旁,寸步不离。

    流歌捏住她的脸,把她的白嫩脸庞转向自己好好端详:“我并不觉得这张脸还需要什么面具。”

    “我就当这是在称赞好了。”未来试着将自己的脸从手里挣脱。

    “当然是。”流歌不打算松开手指,“你戴了面具也会让人一眼看穿,不戴面具也会叫人看不透。或许麻风病人的面具最适合你,简单,却叫人看不分明。”

    未来放弃了抵抗,让流歌托起自己的脸颊:“那张僵硬的面具永远没有表情,跟块石像一样,这点上更适合你——这样一说我们两人果然太合适了。”

    “我虽然也是个骗子,但不会谎称事实。”

    “但你也从不流露真实。”

    “告诉我什么是真实?”流歌这样问,她松开了手,将一枚银币放在桌面,拿起一块牛骨做的大木梳,“信徒口里的主所告诫的话语吗?那些肥头大耳的修士们口中的言辞比酒鬼的忏悔还要不可靠。”

    “主啊,像我们这样谈论的方式,到其它地方被听见了,一定会被扔到坟墓去守一辈子夜咯。”未来禁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

    “很遗憾这里是我们的地方,新与旧的教派都不应留在这里,古林的万灵也不应。”流歌用手卷起未来的长发,将骨梳别在她青绿色的头发之间,将原有的两根长马尾编织为脑后的一根,“你的那个头型样式实在太难看,我从未见过也很难再看见。以后就换做这样。”

    “竟会说少女的打扮难看,你真是有够粗暴的。”未来用手感受了一番由流歌梳理的头发,她埋怨了一句,突然想到了主意,把身上的绳轮拿了出来,她不知何时带在了身上。未来将绳结的两端松开,将其缠在流歌的手腕上,并又在末端打了结扣,“这样就能给你的装扮增加一些活力了。”

    流歌看了看那精细的面料,上面缀满了颗粒状的饰物与雕纹,想必对方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精心完成它:“这是我的名字么?为何不是你的?”

    未来脸略微一红,表示她没听懂这意思。

    “我们的传统是工艺的制作人刻上自己的名字,这既是表示物主的所有……而且想要诚心为他人祈福,就应该明确自己的意愿进行祷告,我们便如此认为。”流歌顿了顿,“不过,这样也好,你的意愿我却能更好地收到了。”

    流歌露出淡淡的微笑,一语不发,嘴唇贴在对方的额头上,随即松开手和嘴唇。

    未来回以同样的笑意。在喧嚣的街道上她们彼此不再说话,静静跟随人群的步伐穿往城镇的每个角落,并肩的两人甚至忘记了各自的时间,沉没在盛夏尾声的热潮中,却在此时感觉有如春朝到来。她们走过被踏开的雪地,又走上高塔,在风雪交加的夜晚两人看见了城墙内外的火把在舞蹈。

    城墙外的火把近了,城中的火把不输气势地变得更旺了些。两人望向远处白雪覆盖却黑压压的山头,那里火把银银闪烁,叫人在看到的一瞬间呆住,在虚幻和真实的交界间许久才能在长啸的马鸣声中回过神来。未来的手伸出,握住了流歌的手,流歌会意地捉住那只有些犹豫和游离的手掌。她想要留住这份在凛冬里难得的暖意,便用力地握住它,将她拉过来,给对方传递去更加笃定的信息。未来确实收到了,她顺着那份力气倒过去,让流歌将她顺势搂在怀里。

    “灵对冷热不曾敏感。我却感觉你要是从身边离开,就会冷到受不了了。”流歌用肩膀尽力去感受这个散热的躯体,在她耳边轻语,“守夜的将士不会放下火把,我不会放开你。”

    这句话让她怀中人感到脸部涨红,小身躯的未来悄然很久后才自然地放松自己僵硬的肩膀。

    “我的冬天还没结束,春晓便到了。”未来闭上眼这样说。

    远处朦胧地传来了号角声,那声音吭长低沉,仿佛要将夜晚的树林中所有沉睡过去的动物都给惊醒,把大地深处的风声唤起来一样,久久没有打算停下。

  12.  

     

    下午时分的雪没有预兆地到来,寒冷的风刮起雪在原野上飞舞,刺痛行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由于天色很快地黑下,人们很早回到房子里点起炉火。流歌在到来村庄后,没有绕路便直达了一个用枯草和秸秆做屋顶的**。她猛地推开了房门,破旧的木门发出的声响同爆炸般,把里面的未来吓到。那时未来正在桌上收拾起编织好的绳轮,被闯入的流歌吓到脱手掉到地上。

    未来疑惑地睁大双眼望着流歌,流歌则双眼圆瞪着她,风刮起她身上的薄衣,那身薄衣在别人看来根本不能走到户外一步去,那风进到屋里几乎把桌上小小的烛台给掐灭。未来披下了自己的长发,看上去是要早早地留在屋里准备休息。

    未来不顾拾起地上的残余,先过去拉上了挡风的木门:“你干嘛啦?”

    “我更想问你想干嘛。”流歌的激动语气一反常态,“你竟说会一直留在这地方?”

    “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这儿以外的地方全是成片的柏树林,还有看不到尽头的雪地,到晚上除了风声就是狼嚎,还有黑乎乎的树林。我要是听见有人说要离开这个镇子,才会叫我吃惊。”未来提起烛台探照高过自己头顶的柜台,试图找到些果子与酒,以做些符合宾客礼仪的行为,无奈没法搜到一点能果腹的东西。

    “旧林的灵啊。”流歌有些急躁地在地毯上踱步,“这里到最近的泥镇至少也得二天的时间,那还是熟悉如何行路的情况。再没有更好的机会,能赶上铜铃离开镇子的时候了……”

    “可我哪儿都不会去。”

    “野蛮人的军队就要到这里了!他们会踏进城里,把所有的食粮和女人掳走,屠宰栅栏里的牲畜,还要勾起一把火来把最高的楼给烧毁了。那时你会怎样?安塞娜•沃顿!”流歌情绪激动,双手猛地紧抓住未来的双肩,高声呵斥。

    “痛,痛!痛。”未来忍不住叫出声,手里的烛台抖落在地,蜡烛滚落进没有油的铜杯口。她没有立即推开流歌的手臂,流歌愣了一下松开手,手掌发麻,刚才定是给了对方的肩膀不小的负担。

    “抱歉,我。”

    “总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这不怨你。”未来僵硬着胳膊蹲下拾起烛台,再以僵硬的姿势抬起烛台勉强搁置在桌上,“我曾料想你的情绪,这是我的过失。”

    流歌试图帮她将烛台里的短蜡烛扶正,被她的手势轻柔而固执地拦下。流歌便坐到了原本未来的位置,待其将烛台重新放回桌上的时候,稳定了情绪的波动重新开口:“你在明知这份危难的情况下也还是想留在这儿。”

    “是的。”未来靠在墙壁上,双臂下垂,亲和的口吻亦没有任何埋怨,“我想我也没别的地方能去。”

    流歌欲言又止,重重叹出一口气,她拿起地上的绳轮。粗绳与布条一根根严密地扎在一起,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环形的轮盘,交错为一个像盘子的绳轮。流歌说:“何时学到的这样一手,难道你还和那些祈信的妇女在一起谈论过?”

    对着那个本应匆匆藏匿起来的东西,未来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言语,犹豫一番后,尴尬的她说道:“我的工作会让我见到很多人,一个农夫的妻子乐于交给我这个。”

    “你用它来做祈祷,不,是许愿的。是什么?”

    问到令人难堪的问题,未来停顿一番,决定不说谎:“那是给新神的书信,用绳结编织出的文字,把需要祝福的对象告知于新神的庇护。”

    她又倍感尴尬地停滞,为难地开口:“绳子的语言写出的名字是‘流歌’。”

    流歌抬起头,惊讶地注视着更加难为情的未来,她也没法用具体的话语或动作来表达她现在的心情。只是在稍后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只笨鹿?”

    对于她来说,不管是怎样的方式,向人类所信奉的神为她祈祷,都实在是令人费解。可这样做的人是眼前的沃顿小姐,她无法一如既往地用冷淡话语表达出无兴趣,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心情。未来的视线偏向一边:“我知道你无法离开这里所以……”

    “……”流歌无言以对。

    来自以西列岛的流歌实在太过于特殊,在到来这片冰天雪地后的长久时间里,她的足迹都从未曾离开过文特尔福镇左右的范围。她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于是对于规则遵从而不违背。如果没有瑟兰顿和铃的帮助,她在这里也无法长久居住,那些古老的长者便会早早地将她视为瘟疫一样驱逐。源于以西诸岛的精灵们的行为,在那时被毫无理由地放逐出境的精灵们,所到之处都不受到欢迎,他们被统一视为携带诅咒的灵,会带来预言中的灾祸。被拒绝加入群体的精灵要么聚集成活,要么就会因形单影只而无声消亡。流歌这次若也在混乱中离开了文特尔福,便会被长者们彻底驱逐出境——她能留在这里,也仅是宾主礼仪的缘故。未来从镇长那儿了解到了这些。

    流歌起身用双手握住未来的手掌,和擒住肩部所给与的痛苦不同,每当握住未来的小手掌都会给双方一种暖流,这连流歌自己也说不出所以。她紧握住那双手,脸贴近未来:“不论是新与旧神都不会眷顾被流放的灵……现在告诉我,为何……你不愿离开这里。”

    未来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故作镇定地说:“没有别的理由,厌倦了迁徙时的苦痛和迷茫。”

    “再这样我就会拿仲夏的火龙过来。告诉我实话……”

    “……”未来摇摇头,“为何要如此在意这个?你也用不着关心一个寿命如此短暂的人类如何,这与你本身是无的……”

    “我不知道。但我会这样做。”流歌的平淡声音里带有炙热,“别让我感到困扰,我的话从不曾改变过,你若从不愿听进去那么我宁可使用武力。你是特别的,未来,沃顿……我不希望你遭到任何变数。我说了,就算你有任何一点突然的想法我也会跟随着你去做,可这不包括任何会让你至于不安定中的事情……”

    未来的肩膀微微一抖,她的手指贴在嘴唇上:“我不会建议你这样做的,很多人都不会结交会把自己带进危险的朋友,大多数人也不会试图将圈不住的鹿饲养起来。这一切都会很好,我尚未接触过真正的冬天,但在这之前我不会被寒冷冻死在这里。”

    “你真应该给自己的领口带上纹章,一块乌黑的磐石!”流歌埋怨一句,但她在无奈之余充分地接受了未来的隐瞒,“很遗憾的是我不是多数的一派。我会留在镇上,和你一同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真的?”未来喜悦地一惊。

    “但如果你不是真心这么想,我会立刻敲晕你,把你绑在马上将你带出去。”

    “听上去和南部群峰的女蛮人一样野蛮的行径。”

    流歌直盯着未来眼睛:“我是认真的。”

    “我相信你。”未来回应道,“很抱歉,让你容忍我的任性……谢谢你。”

    “真要感谢我就该从镇上搬进红林里面去住。”

    未来从柜子里翻出一盏油灯,将剩余的蜡烛小心放入空心的灯笼中间,她从未曾表现出对刺骨的寒冷有丝毫反感,却对热与滚烫的火热倍加小心。未来走到流歌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天色尚早,不在镇上吹吹风?”

  13.  

     

    瑟兰顿镇长的褐红色短袍下包裹着布衣,粗糙的底料和针线手艺,令人难以辨别出她身处富贵还是以黑面包为三餐。她的眉部因长期的严肃而并成一条线,仍能使人看出其松散的皮肤下,原本是一个随和松散的性情。成为镇长对她来说并非易事,一个来自北方领域的不闻名家族姓氏也难以为其帮忙。她执意在这个难以立足的地方,承担这份看着便苦闷的差事,却也做出了结果。整个镇子的人都会记得,一个严寒的凛冬,镇长瑟兰顿牵着仅有的一匹无鞍的马,前往数十年断绝了往来的镇上,仅存的稍好看些的谷子被她装进袋子,一去便是三个日夜。当她回来,却带回了三袋玉米和两匹健壮的马,并宣告那座镇子已和文特尔福再度有了关联。

    很少有人具体能得知她如何做到,她的形象高大起来,即使权力没有增大,其名声也在镇上传开来,她很满意这样的状况。在时间的推移中,镇长的眼眉渐渐深陷,没有太大变动的脸部显出更多坚韧。但这也无法遮盖她的眼神,总在不经意间飘向远处,流出一丝惋惜,像是回想起往昔某段无法追回的时光。

    “我帮你的能力也只到此了,接下去你若仍想继续,我便爱莫能助。”镇长到来后便径直对未来说,“你的初衷很好,但这并无意义。”

    未来抱着薄本,用微笑表示会意。

    这个镇子唯一会对流离失所的人表现出暖意的便是未来,来到这里的人就要被喝走之前,未来总会递给他们面包或葡萄酒,并指向尚还表现出友好的更北城邦。到后来她则自己去往泥震上,用去很多的时间,就为了给被驱逐者找到一个屋子。有人因此埋怨道,这个来自南方的女人就差没把珍贵的蜂蜜酒送出去了,而在瑟兰顿的掩护下一切显得安然无恙。

    “千夫长也摆不平的怨气,那得有多大啊?哦旧林的主啊,我还以为没人能超过我以前在镇上留下的石碑了呢。沃顿女士真是堪比香料商那样的人啊。”

    未来没有听懂:“石碑?”

    “她的意思是,在镇上臭名昭著的事迹——你竟然也还记得,而不是忘记它。”

    “那时候你左奔右走忙个不停,我怎么可能会薄情到忘记呢?”铃转转手指,身子后仰着回想当时的状况,“啊,不就是砸碎了个雕像,干嘛这么大反应呢……”

    “没什么好辛苦的,一个教堂的圣像能让你自此学得更乖一些,很划得来。”

    铃挑起眉毛,并没有接续其的对话:“拜尼格斯女士,记得她当初也在那座圣堂里闹腾过一回。那时候她好生气地把神父都给揪出来了……”

    “她曾做过这样的事?是为了什么?”未来立刻挺身好奇地探问到。

    铃莞尔一笑。“是什么呢?”她说,侧身偏向未来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她很满意于未来在得知真相后的神色,任未来怎样追问,她都保持着坚定的微笑而不回答。

    未来因而短暂鼓起嘴角,而后她明白自己无法从铃那里获得更多,便不再纠缠。她将手里的薄本递给镇长:“瑟兰顿镇长,有关麦场的事的话。”

    镇长接过薄本,本子上的笔记用羽毛笔写得密密麻麻:“不用细谈,我知道你已经办好。比起这些,你们不觉得我们更应该在一家酒馆里,坐着谈论该说的事情吗?你也尚未告诉我,你找我和她来是想说什么。”

    “闲谈就应该随遇而安,列岛上可有不少的人,喜欢在哪儿碰见就在哪儿坐一下午呢。我找你来也不是为了喝酒到醉成烂泥巴,这儿就挺好。”

    “你们有所约定,你是提前就知道我会到这里来?”未来问道,往远处四下张望,“那位铁匠铺的男孩,尚肖恩在附近?是在那片刚被收割过的玉米地里吗?”

    “我只是从镇长女士那儿得知你会来所以……你知道阿连?你是怎——好吧,拜尼格斯小姐这太让人佩服了。”铃顿时乏力了,“他只是偶尔会帮我,哪有人会愿意成天当个会移动的眼睛,蹲在草丛和马槽里面的?昨夜他就去泥镇了。”

    “去泥镇?”

    “很稀罕的事情,我知道,他也几乎没主动想要离开镇子去什么地方。我猜应该是自己寻找乐子吧,他的好奇心也很旺盛,旺盛地和马在盛夏的欲望一样。不过他平时极能压抑住,像捆麦子那样……”

    镇长取出袍下的一个木酒瓶,打开后飘出独特的麦穗香味,在工作的歇息间,她自如地喝下一大口:“他的直感灵着呢,比你的耳朵还要更尖。”

    “要能比拜尼格斯女士的鼻子更灵,我可就高兴死了。”铃从木桶上跳下,伴随着话题一转,她的神情变了样:“于是我告诉他,打听镇里有什么不太好的动向,如果对这里不太妙,就让一只鸟送信回来……今早他的信就和一只渡鸦一同到来,和我们之前了解的一样,这里遭殃也是迟早的事。”

    “就算他不送那只渡鸦回来,这里的事情也是迟早要来的,这是常识。”镇长悠然将酒瓶放回袍下,“听到南方新王的名号,北方雪地已经做耐不住,想自立为王来了……他们首先得有个统一的王。这片长久没人要的地盘,现在就是块放在旷野里的肥马。西边红林的人已经带着兵队往东边的城堡去了,这谁都知道,可谁知道这里是块必经的地方呢?”

    “‘北部的混乱将于凛冬之际降临。’,整个北境不会在这个漫长的冬夜里有逃脱的。”镇长说了一句奇异的声调的话语,未来听着觉得似乎有听到过这样的奇特腔调。

    “我想有,更北的地方,长冬堡。”

    瑟兰顿否定了这个想法:“长冬堡那儿即使在盛夏里也刮着风和雪,别说庄稼与牛羊,连生火都成问题,唯有被北境流放的人会在那里永居,所以才不会被战争眷顾。对这里的信徒来说,越过神明保佑的土地去居住,已经算是违背善意的行为了。铜铃,不管你怎样地对教义不遵循,这里的人是不会欢迎违背信念者的。”

    “那不难,只要还活着就没有什么难。所——以啊,你真的不会考虑?”

    “不会。真要到了以后会有的是办法。”镇长平淡地说道。

    “我猜也是,你会这么回答。”铃将手里的叉子扔进了草料堆里面,跳下木桶,拿出一块布擦干净双手,取出腰间袋子里的一粒麦穗塞进嘴里,“所以今天过来的我只是来向你们道个别,连同阿连的份一起。”

    “长冬堡是一个古老的城堡,其地下残留着……尚还很多的灵脉,在那里怎样强而有力的神秘都会被轻易瓦解。”未来早在到来之前便早已听闻终年冰封的冬堡,“你们去往那儿的话。”

    “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啦小姐。给我个帽子还有你的衣服,我就能称自己是东方来的,一直盖住这要命的尖耳朵就行了。阿连甚至还能免去这份烦恼,就像我想的那样,他从不烦恼这些事……”铃脱下沾有脏土的布衣,在粗糙的布料下她还穿着一身轻薄的服饰,精致的针线缝制出南方腹地特有的纹路,那身衣服既称不上华贵,也不能谓之平凡,有着独特的味道吸引着人的目光。

    铃接着说:“再过不久,漫长的冬季就将到来,这个凛冬会和战火的号角一同到来,只有在硝烟散尽的春晓到来时才会结束,那时来自南部群峰的龙,会给整片大陆带来混乱与死亡。千夫长女士哟,这可是那位智者的预见,也是确凿的事实……”她仍在试图探问镇长的真实想法。

    “人皆有一死,而我不会在寒冬的夜里死去,我的死亡在盛夏,在百花与树海的尽头。”镇长露出坦然而幸福的微笑,“他如此告诉我。我甚至还在这个冬季到来前担忧过自己无法过去呢。”

    “你们总有至关重要的东西让我无从得知——好极了,这是你笃定的事。”铃在确认瑟兰顿的想法后便也放弃了说服的打算,“漫长的凛冬过去我们还会再会,那时候别长出铃鹿的角就行……沃顿小姐别再往北方去了,不熟悉寒冷的你去那里会被冻死,不是被风和雪,而是被人。”

    “这个冬天我不会去到别处,就在这里,从冬风刮起到结束。”未来说道。

    镇长看着未来的脸,短暂的注视后不再言语。铃开口:“旧林的主啊,我都猜到你会这么说啦。你也肯定在南方吃过不少的奶酪,居然在这种时候还想留在这地方。是不肯期信荒谬的预言和预兆?是不想离开这个难得的好地方?还是拜尼格斯小姐的缘故?哦,哦——不用回答,总会知道的。这个漫长的寒冬过去我们再见。”

    未来不用话语做多解释,伸手将镇长手里的薄本接回。她曾从镇长那里的工作中,与镇长进行短暂的长谈,两人间的想法很容易被镇长了解。铃摆着手离开麦场,像只兔子消失在雪中那样,铃的身影将在消失后便无影无踪。除了随身的小袋子,和一个铁项链,阿连身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铁项链以外,她什么都没带走。没有任何仪式和挂念,产生想离开的念头时,就已经踏上远足的旅途了,就像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任何属于她,能将她留住。

    “记得告诉他们,铃•格利乔在暴风雪里迷了路,再也回不来了。”离开之前,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双手罩在嘴边大声向农场里做工的人嚷嚷道,“如果麦场的主子过来问工,告诉他有个短工跑到原野上去找暴风雪了。”

  14.  

     

    一天夜里到来了一场雪,这雪既称不上大,亦无法算作小。镇子家里的壁炉火时时看上去就要跳灭掉,即使添加柴木进去也蹦不出一些火星,门窗紧闭的屋里仍有些冷到使手指僵硬。在太阳升起时人们心中有着难以数清的侥幸,这个不起眼的镇子仍和过往的岁月一样,没有被金属咔哒作响的马蹄光顾。

    未来在麦场外遇见了铃,那个小女孩身穿着农夫常见的布衣,手里拿着过于显大的叉子。麦场总在雪后需要多的人手去打理,镇上总有人愿意在这种时候去帮忙,眼下食物的紧缩令这里却冷清起来。见到她的到来,铃无精打采的脸转而有了兴致。

    “主哪,你穿这身衣服比他们描述得还要诱人!难怪会被那个怪女人盯上。”铃的话语依然毫不顾忌,说这话时她又将一摞麦草叉到马槽中。

    “多谢称赞。你现在能腾出手来吗?”

    “如你所见,手忙着呢。不过手和口不是一回事,这事忙完忙后说话都一个样的。给我一袋极东之地来的茶叶,那么我的手就空闲出来哩。”铃像想到什么,又把手里的叉子搁在了一边,“你的手忙完了吗?”

    “场主是个很热心的人,交涉起来很轻松。”未来在麦场待过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得到的结果实则有些让人担忧。

    几天的时间过去,北境的兵戈作响声被暂时压下,气氛却变得更加凝重,领土间的矛盾不时在各个地方凸显。比起刚开始的火把明亮,一触即发的隐患在山脉以北的地方四处蔓延更加令人惊慌。

    “南方的农场主会喂养牛羊在自己的圈子里吧?这边的麦场,除了一头老牛外连马蹄声都难听见,简直跟快死了一样。”铃坐在木桶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粗布衣服上残留有脏土,“这地方有马和羊,马睡在马棚,羊被关在郡主家的土地里——北方的羊可值钱了。”

    “羊毛和羊奶都是冬日的好东西。”

    “好极啦,我要是个吟游诗人,就会在诗句里面描写出‘羊奶般的河流奔急汹涌’。”

    “再向南些的地方我倒有不时听闻‘月亮是新鲜的奶酪所做’这样的诗,那里的诗人们还一边在阁楼上创作一边咀嚼着奶酪。”

    “那种味道怪极了的东西能把灵感统统榨出来不成?”铃的调侃语气说完后又接着转换了话题,“从她那里得知我帮了不少的忙?”

    未来表示铃的猜测正确:“她告诉了我很多事,其中有你所做的部分。”

    “主啊,主啊,主啊。她到底得和你说多少?她还真是我了解过的那个流歌吗?”铃做出抓狂的神情,“她一定是把我的功绩描述得很单薄吧,哦不不,其实帮助你虽然轻而易举,但也需要太多的时间和耐心……”

    “她说你帮我打了相当多的掩护,没有你的帮助我可能就去葛雷芬郡主家的壁炉旁坐了。”未来笑着说,“在这一点上我十分地感谢你。”

    铃瞪起眼皱住眉头,又把嘴撅起来,滑稽地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既然知道就报恩我吧。”

    “想要我怎样报答呢?”

    铃玩味地笑笑,手指拨了拨头发:“乐趣。”

    “千金也难以买回来的东西只有乐子——当然时间也算,呃,退一步还有人类的健康……”铃迂回的说话方式显得很是绕口,她抿嘴一笑,“帮你也有出自兴趣的使然,就连拜尼格斯大女士,也会为了兴趣……或者别的什么?她为了你的事情甘愿得罪不少的人。”

    “若是要讲故事的话我也能说不少,关于我的还是南方的?”

    “都有。还有怪女巫拜尼格斯大女士的。”

    “那样我可得有足够的时间来说。”

    “要是没有也有才行呐。”

    未来听罢走到铃身边靠在脏兮兮的木桶上,她并不介意干净的衣服因此被弄脏:“南方的时间相当宝贵,越靠近腹地就越会感到时间短暂,他们的白天没有一分钟不在自己的作坊或者田土里,到了夜晚廉价的烛台也会通明照亮夜间的都市……连睡眠都成了奢侈,那里的酒店和咖啡坊里只有外来的旅居者。”

    “有钱是多么可怕啊,拿在手里就会想要更多的钱,喔还有权力那种摸不透的东西……忙着去追寻不属于自身的,把对自己更重要的东西都统统丢在了后面,多么可怕。”铃模仿起巫师说话的怪异声调,“咖啡坊?不和酒馆在一块?”

    “自打通向极东之地的商路被开辟后,从辽远山脉的彼端便有源源不断的绸布与茶叶连带着玻璃和瓷器一同被骆驼组成的长队带来。粗布和琉璃的铸造变得不再那么可靠,人们便开始着手于大量无法从极东之地过来的东西。临近白海的西侧海岸,高山和盆地之隔的地方就有许多人回去种植起小巧的咖啡豆。柏德拉,我的故乡以盐的买卖而繁华,商人们在那里发达并驻足不走,也因繁荣而吸引了难以计数的异乡人到来。

    “咖啡坊在很久以前便兴起了,盐都总有着无法卖完的咖啡,豆子也分了很多种,店主人们为了省事会招来工人研磨和蒸煮。不过咖啡明显和酒不是同一类,慢慢地就搬到酒馆对街的店铺里单独成为了咖啡坊,提供给远来的旅行者的歇脚处……时常诗人和剧本家也会去那里坐着喝上一大杯冒着浓烟的苦味道,不过明显就比街对面的酒馆要冷清许多了。”

    一听到苦味的咖啡铃便露出反感的表情,吐出舌头,皱起眉头,好像一说到咖啡就尝到了其浓郁的苦涩味道:“再没有什么能让我闻到味道就要吐出来的苦东西像咖啡那样啦,诗人和大作家都是为着什么才用它来打发时间的。”

    “还不够呢,有钱的人会自己把磨粉的盒子与烧壶带回家,利用足够多的钱和仆人烧制上好的咖啡豆子给自己喝。”

    “噢这不正是贵族的奢侈吗?城堡变得没那么坚固了以后商人就代替起其享受的方式来啦?真是不妙,这次盐都的商人也因此引来眼红的贵族们的……”铃突然闭上嘴终止了话题,意识到了自己在说的内容对身边女子的意义,“哎呀,这苦味道就跟那些远方教堂里的壁画一样难闻,每当走进那里面我都以为自己误进了一群浓妆艳抹的贵妇人中。”

    “要是愿意尝尝你所比喻的那种味道,南方的苦艾酒会很适合你。”

    “你同她的对话也仅限于这些异乡的梦话?”铃冷不丁地说。

    “当然不。”

    “有时我真羡慕地精那发达的地下洞窟啊,不仅数量众多而且遍布各地……我没闻风成信的能力,仅能知道你们见过面,不知道谈话是今天的天气还是蔬菜没有教条束缚后会不会好吃点……”

    “南方群峰究竟有几条巨龙,至今也没人说得出来。”未来轻淡地表示保守,“没人见过东之信使沃顿•唐的真面貌,所以才在猜测中把她描述为貌美出众的女性。也没人知道极东之地的腹地平原到底有多广阔,所以人们总是把那儿幻想作天境般一望无际——未知才是兴趣能保留的成分。”

    “‘即便是魔鬼也要看清对象的钱袋才敢定下契约’,还有什么能比近在眼前却跟北风一样捉摸不透的事情令人煎熬啦?”

    “北方的每个人都正饱受着煎熬呢,尤其是我这样的异乡人——没有名氏和背景的异乡人,找不到哪个姓氏家族能当壁垒,眼下被人抓到了就跟坞港奴隶一样。‘地板下老鼠,屋檐上乌鸦,还有壁炉旁的香料商’,我觉得现在再加一句‘大街上的山南人’也很贴切。”未来仍悠然地叙述事实,“煎熬要是过去了我们还有的是机会说,那时候还能在酒馆里买一篮子的麦茬黑面包用葡萄酒混着喝……”

    铃露出沮丧的神色:“旧林的主啊,连我的口味都和你说了,接着她还会不会把镇上每个人的癖好都挨个说出来。她真是我了解的那个流歌吗?”

    北境在时间的推移中慢慢变化了模样,尽管表面在上一回动乱后波澜不惊,但敏锐的人在每一天刮起的冬风中都能闻到异样。领主间的纷争伴随南方势力的北上突然僵持不动,在北方的大块领土间,被钳制的一小攥中立的土地成为了北境最敏感的地带,在南北两方间僵持不下,文特尔福却不幸正坐落在这块领土之上。漫长的煎熬中变化便悄然开始,人们在紧张的环境中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为了转移注意力,被厌恶已久的流亡者们成为了第一堆发泄的对象。人们好像觉得将他们驱逐出城户也不够,从地窖到门廊里的南方人都被逐个抓出来,用石头和木棒痛打着他们直到城外很远的地方,渡鸦和信鸽传递的信件也使得没有一座城愿意接纳这批流离失所的人,任凭在外挨饿受冻乃至死去。文特尔福没有例外,这座偏远的镇子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不顾遥远路途的阻拦也始终要到达的队伍,那时在走投无路的灾民面前这座城的人反而会成为充饥的食粮。

    未来在这种时候仍能留在此地的侥幸,已经十分难得。

    “怎么啦?你描述的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在你的到来之前她的寡言少语就跟雪山深处的山羊一样,只吃草不说话,面无表情地一直瞪着人。给她一本书就能在同一个地方花掉五天的时间岿然不动,我甚至一直坚信就算那个云游了大陆的传奇女人沃顿•唐,或者那个吟唱了被誉为圣曲的英俊诗人卡斯的到来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就像不管这里发生多大的事情她都只会毫无兴趣地做自己的事情……然后你就这么地敲碎了,和一个没被煮熟的鸡蛋一样,把我一直都坚信的信息敲碎了。”

    “太夸张了。”

    “我也这么想——没有夸张,完全没有夸张的描述,我不会写颂歌,会他们那样乱讲一气吗?她对你的热情超出我的预想了,你到来后连鸽子都能看出来她有多大的兴趣,能用一点点兴趣来占据大量的时间挥霍,甚至远超手里的事情。虽然这的确是我们应该的样子,但放在她身上太不合理啦,你能想象一只追着小鹿跑的山羊吗?”

    “也许她只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的……你知道这样不足为奇。”未来开始扬起鼻头,构想铃描述的场面。

    “那就暂时由着她去吧。”铃望见麦场的围栏旁,一名穿着短袍的女性在往这个方向走过来,“邀请的另一个人也到了。”

  15.  

     

    [p=30, 2, left]人群在第四天的午后回来,这个镇子在人群归来之后才迟迟地了解到北地的混乱已起。未来在接过那些人递来的马鞍时,看到的是一群疲惫而惊慌未定的队伍。他们在雪原上出现的时候立刻让塔楼的人发现,迎接他们回来时却让人吃惊,双手空空回来的窘迫并赶不上他们迫切想说的遭遇。

    [/p][p=30, 2, left]“泥镇起事了。”男人们带回来的消息转瞬就在村中传开,人群在沸沸扬扬过后进入一种不约而同的沉默,那份低迷的沉默让人感到压抑,各自分散开来回到了家中。有几个人没能回来,受伤的人面色阴沉,未来在人群中很容易就闻到了那份在死城里的臭味,这股臭味没有由来地在生人间传递,却只让未来闻出,让她的胃直翻腾。接过手里的毛巾与药草也不能掩盖那股味道。

    “安土重迁,这里的人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和南方人一样四散奔逃,所以你可以继续安心呆在这儿。当然这要是破坏了你心里的什么预期,那就不一定了。”[/p][p=30, 2, left]流歌依然用淡漠的语调说话,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她改变自己的注意。

    未来没有任何事先的商量,离开镇上后,跟着感觉而走,便在小树林的树桩上找到了正在翻书的流歌。流歌只是望她一眼,便继续翻阅手里厚实的书本:“更应该庆幸的是,这里没有瘟疫紧随其后。”

    “你见过瘟疫吗?”

    “啊,通常紧随战火其后,或是饥荒之年,在干燥而炎热的夏季到来。那时候毫无预兆地就像是来了一场风雨,人们开始上吐下泻,四肢痉挛直到突然死掉。最好的医生也拿那种病症没法,再多的药业无济于事,病死的人也还痉挛不止。一座城里到处都是恐慌的气氛,人们不知道该如何去躲避,穷人会死,富人也会死,恶人会死,善人也会死。大街小巷都是死亡和恶心的脏污,就跟刚发生过屠杀一样。” [/p][p=30, 2, left]未来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不管是瘟疫还是别的事情,即使降临到了这座镇子上,你也不会有所触动。即便你有办法使人活下的办法,你也不会有所行动。”[/p][p=30, 2, left]“与我无关,与我们无关。”

    未来并不反对。在莫大的死亡前人便回到了最根本的本质,自己的存活远比一切重要,又何况对于始终与人区分开来的精灵。这份感觉令她回到了最初的不安,流歌所展现出的模样正是她所一路遭遇的。

    未来没有接着说话,流歌翻书的手也停下来。僵硬了好一段时间后,未来又开口:“寒冷遏止了看不见的疾病传播,但若是那种——战争引起的死亡,凛冬也帮不上忙了。”

    “难说。”

    “山脉以北的地方已和南部一样,尽管理由不同,也都被战火卷入了。有人的地方即有纷争,这份纷争也将久不消停。放下死伤不管会带来瘟疫,还有更多。”

    “你打算去战场当一名战地护士?刚逃离狼窝又想往狮子的嘴里去?你身上的那股腥臭味属于刚回到镇上的人,没有任何经验的你也去帮助处理那些人的伤口。”流歌一成不变的态势与剧烈的话语形成了鲜明对比,“你不可能会放下这个想法。”

    “不会。”未来回答,她坐在了一片被扫开的雪地上,“我已对一个人做出了承诺,珍惜我的生命,我会远离任何致命的地方。”

    “喔,什么样的人能说服你克服那种冲动?”

    “父亲,一名盐商。”

    “不能保住自己性命的富商有两种,只看钱的和不看钱的。一个大善人,你的养父是后者。”

    “善意最终没能救下他。”

    “他救下了你,这已经足够了。如果没有他的要求,你会迫不及待地到铁泥去,就算那儿堆满了将被埋下土去的人和残肢断臂的人,对此我很确信。”

    “也许。但至少眼下,我还没能从那种地狱的景象中独立过来。”

    流歌闻言停下手里的阅读,对无奈微笑的未来思索了一会儿:“你过来的路上,徒步穿过了‘废墟’,旧雷森堡。那地方刚刚发生过一次屠城。”

    未来没有回答,微笑不语的样子却肯定了流歌的猜测。

    “那里与通往这里的大道相距甚远,即使是想绕路,多了整整一日的行程也不会往那个地方走。”流歌放下了手里的书,“那时候途经那座死城,就算真不怕遇见劫掠死人财物的盗贼,也不应该在长途跋涉上更加烦恼。”

    旧雷森堡在数十年前结束了自己的光辉时代,被巨龙劫掠而过之后的巨石被火焰摧毁地破烂不堪,封土的郡主们被迫在南北相接的腹地外兴建起另一座堡垒,人们便将新建而起的城堡与被遗弃的城堡称作新旧雷森堡。南方的战火燃起,被遗弃的旧堡却成为了一个俘虏的关押地,三个月过去,需要转移的军队失去了对俘虏们最后的耐性。

    “说不准,直觉带我去的吧。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我跟随着她走了。就像绕开了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一样。”未来对此不想过多回忆,“这本书你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起就在读,是用什么文字所写?”

    “列岛文字,你看不懂。”流歌把书递给了未来,“书名是《尼德尔的森林》。”

    “讲述列岛精灵故事的书籍?六十年过去了,这是本珍贵的原典。”

    “除去原文所著以外,很多东西都被删掉了——有违大陆教典的内容。包括你想要的所谓真实。”

    “你每天都在翻阅这本书籍,讲述你家——同族的故事的书籍?”

    “我的源头不在这里,你猜的一点没错。”流歌嘴角溜出无奈的笑容,“那本书便是在讲述过往的我们。”

    未来说不出话来,抚着书本静听。

    “很感兴趣,你的眼神这样告诉我。”流歌扬起头,朦胧的视线像是在找寻曾经过往记忆的某个角落,“那时候整个大陆对我来说也仅仅只停留在远行的商人口中描述的印象上,他们将这里描述地安宁祥和且是一片,开满鼠尾草与迷迭香的丰壤。人们口耳相传,深处的腹地定是比群岛要繁华的地方。列岛被巨龙侵袭的那段岁月,谁都想渡过白海,远离那恐怖的地方,到大陆的中心去。到现在,他们在想尽办法离开腹地,离开的越远越好。

    “灵们极度保守自己的土地,甚至在乌岩岛的树林里发出誓言,‘即便此地成为龙炎与枯萎下的焦土,也不会有一灵离开此地’……

    “——后来的事,想必你知道。”

    “流放。”未来轻声说出答案,这个答案在流歌告诉她精灵的秘密时就已在她的心中产生,为何得出这个答案,连她自己都匪夷所思,可她的强烈预感这正是事实所在。

    精灵们的历史在那以后便戛然而止,只留下断断续续的猜测和消息,便从人类与万物的眼界中消失无踪。人们问地精,地精并不关心而摇头;试探人马与先知,得到的只有扑朔迷离的回答;即便再往神秘的极东探索,也尽是徒然无知;就连曾选择与人类共居一个城墙中的那很小的一部分精灵,都在那一天夜里没有预兆地消失踪迹。那时巨龙肆掠西边的群岛,龙火烧起的硝烟几近把正午的太阳都给遮盖在灰暗下,没有人在意一个事不关己的种族存亡危难。直到绿茵长满列岛的土地,人们恢复安稳生活的时候,才猛然察觉那些精灵们早早地失去了所有踪迹。

    人们产生了疑惑。贸然闯入曾经精灵的领地不再被严厉驱逐,那里转瞬变得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在那夜以后的任何地方见到过他们的身影。国王的学殿与书库的学者们翻出铺满灰尘的书卷,试图从某段文字中找寻出那突然蒸发的种族的痕迹,然结果却是枉然。即便过去了数十年的今日,对于部族的下落与失去踪迹的原因也争议不休,有人说是被旧林的灵神带去了大地尽头的国度,有人说是被诅咒的亡灵消灭了存在,有人说是回到了这个种族来的地方、地下……

    流歌不直接回应她,眼神却肯定了未来几乎没有考虑便说出的、鲜有听闻的回答。

    “为何告诉我?”未来问。

    “我……说不准。”流歌的言语中出现少见的不肯定,“但这不重要。”

    她接着说:“再没有什么能比那个夜晚更加令身躯发麻了,即便是凛冬的长夜也不会有。族人们在默无声息间便不经审判开始了流放的处决。先是沿着海岸的,接着是孤岛上的,沙土上的……除去龙礁山林的那一批灵,都被驱逐出了列岛。旧林的主啊,再没有什么能比彻底告别长生的故土更令灵感到害怕了。一切都是无声的,没有硝烟和兵戈相见,只有静默地接受来自主祭的谕令,安静地服从那份荒唐且没有来由的赎罪。那时我在灵之间,如此多灵在一起却冷清到一语不发。木灵感受不到寒冷,可我觉得那次体会到了……”

    “对一个外人说这些真的好吗。”未来试着不动声色,复杂的想法却表现在脸孔上。

    “你说得对。”流歌坦然说道,声调一成不变地保持缓慢低沉,“但我想这样做。”

    “……”

    “这样的日子会很不好受。我是这里唯一的列岛来客——理由和我相似,这里的同胞们亦非同样本就在此地。有的来自极北冰原,有的来自东岭之隔,也有的来自南部群峰,还有来自腹地密林……以西诸岛的到来者,则独我一体。对于他们,我就像从一个闻所未闻的遥远灾祸地奔逃来的来客,不管过去多长时间也是。”

    未来闻言沉默不语了好一段时间,尽管从朦胧的直觉上她判断出流歌有着不轻易外露的感情,也却未曾料到,自己在混乱中仓皇逃离至北境的心境,这名与自己种族相异的存在也一直在体会。

    “……这便是你热情的由来吗?”

    “你指什么?”

    “同病相怜……我找不到合适的词。但是对于我的到来你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遭遇,对来自南方的我……”

    “不是。”流歌断然回答,“我们确实有不少的地方,可以说很相似,但不是。有更多的东西在左右我的想法,既不是如看病人一样的恻隐,也不是趋于我们本能的剧烈好奇。但,我不知道。”

    流歌的低沉语调没有变化:“但我想靠近你,不明所以的。尽管我的一个与你接触的言行都足以让族内的灵对我更加排斥,我仍试图这么做。他们试图接近和触碰你,我也不知缘由地抵制了这些。如果你刚才表现出了哪怕一点微小的荒谬想法,我都有着预感,我会跟着你去做……这些,我能保证我的想法,用人的言语说,这份‘友谊’能够建立。”

    未来感到腹腔里有份热气在翻滚,她未曾体验过这份剧烈的感受,以至于她没能发觉这新奇的感知是一份源于心底涌出的感觉。那股热气冲到鼻腔,以致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谢谢你”,有着不自然的停顿。

    流歌没能弄明白对方这么说的缘由:“你是个有趣的怪人。”

    “不合常理的人与被族群排斥的精灵,我们可是很搭配的。”未来腼腆地调侃道。

    “异乡的远行者们理应坐下在酒馆里畅饮一番。”

    流歌伸出手来,有别于礼仪性的,就像是某种承诺般的伸手。未来便站起身,迎上握住。这双手有着独有的温度,对冷与热缺少感知的流歌再一次确认了这份感觉。[/p]

  16.  

     

    冬谷的早晨静静悄悄,茫茫雪原的远处,山谷与平原的尽头教人望穿了眼界。村民巴望着远处出现一辆马车,带来亏欠已久的食粮与金银。但它迟迟没有出现过,村里的酒与餐食开始渐渐减少,湖里的鱼和树林的果子也变得难以取得。此时村中也还隐隐有着一丝忧虑出现,在这个四面环山的狭小地带中,如有一日出现在平原彼端的不是载满食粮的马车,而是寒冷的铁马与长戈,将他们未曾见过的凶恶带到镇上来的恐惧。

    流歌敲门后过去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响应的声音,便来到了湖畔边上。未来在一个缺口处试图用手舀起一滩水尝尝,流歌很容易就找到了她。未来已将自己的衣物换作了北方的服饰,使得自己能更容易地融入其中,她曾试图向流歌询问一套她的族人的手艺,得到了拒绝。

    “你最好别把饮用一口冰湖里沾满鱼腥味的冷水,当做早晨的第一件事。在你之前,我只看见圣堂的苦行者这样做过。”

    “噢,于是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同你问候了。”

    “用‘打招呼’来,‘问候’这个词不是这儿的风俗。”

    “深感荣幸,拜尼格斯大女士。”未来自如地回应到。

    流歌在那一笔小生意成交以后的几天里断断续续地找过未来。未来在第二天给出的一袋金币有整整十八枚,这超出流歌的预料,而未来开出的条件仅仅只有三十枚银币和三十枚铜币,并执拗地将其作为筹码。二人在几天的时间里短暂地交流,短暂的见面后流歌便走入镇子的人群中消失不见。流歌渴望着每次的见面,而那份驱使的动力已超出好奇心。

    “我听闻你在镇长的屋檐下做事。”流歌给了未来一片深棕色的完整树叶。

    “你们的舌头都快赶得上那些成天只知道参加舞会和酒宴的贵妇那样长啦。对自己的事情却保护地跟堡垒中心一样。”

    “冬天要到了,采集食物的人手从来都不足,你完全可以改做别的事。”

    “没什么比现在更适合的了。她若教会我怎样烤面包的话,我就改去给你做饭。”

    “我真付不起给你进出舞会的钱财。”

    未来在几天的时间里顺利地找到了能自然融入镇子的职务,为镇长处理镇子里无足轻重的杂余事项,为此她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在镇中的矮房子中度过。她负责的事情有和麦场商议的监督与镇上居民需要帮助的总结与汇报,却偏偏没有直接统计管理财务流向的内容。未来对此很是满意,在短暂的事务后,她便将可以休息的时间投入到裁缝与农场里。

    “今晚过后我的足迹**便失效了。”未来的脸在寒冷中有些微白,“那时我会到山涧里去走一圈。”

    “狼和熊在那附近的林子里时常出没,打算一个人去的话,不明智极了。”

    流歌提醒她村里已无空闲人手帮她去转悠的事情。这个早晨,村里的男性,不论长幼和贫富地自发组成了一支队伍,带上仅剩的几匹马和能拿走的钱币,前往一个山头以外的另一个远处的铁泥镇上去。这既是一个传统的本地风俗,又是为了在眼下这个令人着急的时刻,希望能带回一些救命的食粮和衣物来。村里仅留下了妇女和老人们,男人在三天以后才能归来,村里瞬间变得静悄悄。

    “我可没打算一个人去。”未来笑意地望向流歌。

    “如果我拒绝呢?”

    “你当然不会拒绝。”未来挽住流歌的手臂,“男人走后事情却意外地减少了很多,今天的我有足够的空闲。”

    “即使在不工作者的眼里,你也从没有不闲的时候。”

    “这是承认精灵的游手好闲咯?”

    “我的工作就是带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挥霍宝贵的时间。”

    “看来你很擅长这个,如果你是男性说不定就是个很风流的人了。”

    多数的男子在这一天结成队伍离开了镇上,与这个小镇相隔最近的城镇也隔着一座山的阻碍。他们的离开让镇子瞬时静悄悄,仅剩的男丁看守店铺与维持生计,使得隆日将至的气氛荡然无存。干净的石砖路面上,鸽子见着人后便悄然飞走。流歌仍在边走边翻阅手中的那本厚实的典籍。

    “这儿的棕脯味道很好,只用了白榴果和一些麦茬就能烘烤出来的糕点,我还没有尝到过有如此美味的。”

    “那你应该尝尝它和苹果酿的酒的味道。”

    “我不胜酒力,那天的酒现在都还在我的口腔里打转。”

    “上次的酒是北地的至浓烈酒,当地人称这种麦子与野果混酿的酒为‘仲夏的火龙’,男人们用来在凛冬里驱走严寒的东西,五杯以上就是酒鬼都难以站稳的量。”

    “……”

    “别这样看我,为了拿到一些给你清口我也很不方便的。”

    “你时常酗酒?”

    “滴酒不沾。醉酒是务活男人和闲职女人的事情。”流歌转转口腔里的舌头,“还有务活女人和闲职男人。”

    “这就是为何你给我那杯毒药。”

    “上层社会的人类可是以这份毒药为佳肴呢,你难道不喜欢吗?”

    “你太失礼了。酒鬼到哪儿都不会受欢迎。”

    “从酒鬼国王盾斯最后的结果来看,的确如此。可惜那边是南方,让他有机会每日泡在酒精里,把政务推给下手弄得一团糟。要是到北方来酗酒成性,可能就患酒舌病了。”

    “酒舌病?”

    “酒舌病,夏季经常出现的病症。舌头像被火灼烧了的样子,从口腔开始全身都慢慢跟腐烂了一样。”

    “真是令人吃惊的病症。”

    流歌认真注视未来的脸,忍不住对这个谎言笑出了声。

    “酒舌病!”未来嗔怪道,“我居然真信了。”

    “我说的病症是瘟疫的症状,你较少接触世间杂症。”

    “人可是很脆弱的,稍有不慎,一块冷肉都会要了强健猎人的命。既然无法去根除它,那就想办法去避免即可。”

    “防不胜防,女士,注意看不见的坑洞才是上策。”

    餐馆里点起了两个炉子,镇中的有婚女性们抱着自己的绳结编织的轮子与扎作十字的纺布到来,有的人还带上了尚未断奶的婴孩。没有教堂,这里便充当了祈祷的地位,女性们在安静中为自家的食粮和安危而祷告诸多各异的神。望着低矮房檐下拥挤在壁炉边的人堆,未来才感觉到这间屋子比看上去能容纳更多的人。

    “她们的祈求是否应验过呢?”未来问一了句。她们坐在几天前的位置,双方都因缺乏食欲而没有索要任何一份东西。

    “有,战乱时的安全,瘟疫时的幸运,饥荒时的饱足。她们相信祈求被神回应了,才会在这儿延续她们的行为。”

    “愿望不被兑现的话,她们或许不再如此。”

    “那时候她们再没机会了。”

    “真是危险的想法。难道你没有所信仰?”

    “我会向你祈祷这份工作不枯燥乏味:同你消磨时间。”

    “看样子你的祷告十分有效——付出行动的祷告。”

    雪地上刮起了冷风,冷不丁穿过尚还打开的窗户,厅里的人不禁打个冷颤。这块雪原很久没有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吹起冷风,座上的女人们随之窃窃私语。

    “她们在议论不好的兆头,猝不及防的寒风是当地人一直以来的忌讳。”流歌合上了旁边洞开的窗户,“这次的忌讳是事实。”

    未来闻言微变了脸色,静静侧身等待流歌解释这句话。

    “今早的信鸽带来了信纸,不算太远的北地,也是西边的方向。”流歌悄声说道,语气缓慢不惊,“那儿的城墙上燃起了烽火,铁器与火把在一夜之间蹿出高墙,走到哪儿就引出更多的火把来,男人们带上了所有能使用的钢铁和钝器,喊声震天地袭往一个毫无戒备的城……有人在那天晚上看见,人们手里的火把几乎把整个雪原都照亮了,当晚还飘着雪花。北风凛冽呼啸不止,那些人却毫不感到冷,跟在骑着马的铁骑和持有盾与枪的士兵后面。暮山城,那是做大城,根本没有堡垒去保护它,于是就在一夜间被占据……”

    她对未来说前几日曾说出的话:“北地寒冬已至。”

    “你的意思,前往铁泥镇的人,有可能遇到危险。”

    “确实的危险。北地比你能了解地还要僵硬莫测。”

    “你是在他们离开前知道的。”

    “那会儿天还没亮。”

    未来叹口气,她已然完全了解并接受对方的行为理由。她确认一番没人注意她们间的对话后对流歌作出要求:“在下一次到来此类事情时,告知于我。”

    “你想把没有源头的消息拿去通告给别人?不,你宅心仁厚,你会做出更加让人惊讶的举动。我也没有理由转告之于你了。”

    流歌是很确信的,自她在看见未来对街边的流浪者露出的眼光,她便断定眼前的这个女孩不论何时都会对她人抱有难以割断的仁慈。在这样混杂的世道里她很久都没有再见到过那样的眼神,出于一份惊叹,她在未来提议那份荒唐的交易时便欣然应允。敏感于世事的同时又还怀有一份仁念,流歌竟也一时在历史长河典籍中找不出这类人的名头出来。

    “我会用能做到的办法去避免。”

    “很确信我会告诉你吗?”

    “你当然会的。”未来的眼神盯向柜台后擦拭酒器的老板,那个来自极东与腹地交界的男人始终和没看见他们一样木然地经营自己的店铺,“就像对他那件事一样。”

    “很敏锐的眼睛。”流歌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难得我在那时完全忽视了他,忘了他是个比你精巧多的商贩,一个过往郡主门廊下的侍从。幸运极了,感官上的暗示是我唯一能对这个疏忽做出的弥补。在你看来那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但那几乎要我舍了全身力气。”

    “我可以把这个当做一份示好?”

    “当然,否则我还得把一条街的人都送上你的门前来才够了。只不过这不是单纯为你的行程考虑,也是为了省去我的麻烦。”

    “殷勤来者不拒。但是,十分感谢你。”

  17.  

     

    流歌给她寻找的座位在餐馆的一个角落,这个餐馆与未来自南而北沿途所见有所差异,大厅里的壁炉有三个,只有一个正在燃起柴火,天花板低矮,而又很宽敞。

    餐桌上的盘子装着生野菜和烤苹果,两杯清水与叉子都没有被动一下。未来在考虑为对方点下面包的时候被拒绝了,眼前的食物很诱人但未来没有动口的食欲。

    “眼下北境各处都在为即将长久到来的冬季而为饥饿担忧,这样丰盛的一餐,以后不见得能时常吃到了。”流歌咀嚼着菜叶,提醒不肯动手的未来。

    过来的路上二人时不时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相互询问与自身没有关系的问题。行人都未对她们打过招呼,像没见到这两人一样,进到店里后也是如此。

    “今天的大厅很漂亮。”流歌对当中柜台里的店主人说。

    “早啊,拜尼格斯小姐,可惜没人会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花时间来坐。”满脸胡茬的男性店主看见流歌的手掌摊向坐她对面的未来,惊奇地睁大眼,“哎呀,这是昨天刚来这里的住客吗?失敬失敬,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士,居然没能注意到。”

    店主人殷勤地对未来打招呼,抬动他结实的嘴唇:“伊卢•库尔班,很荣幸能认识你,美丽的女士。”他口中的“女士”带着混重的浊音。

    “安塞娜•沃顿。你的姓氏是来自东方的?”未来惊讶地回应到。

    “东与腹地的交界,沃顿女士,并非纯正的东之领土。”店主给自己倒了一杯麦酒,坐在柜台对着两人,这让流歌皱了下眉头并叉起一颗生菜叶,“八年前部族统一的时候清算起旧账,我逃往这块他们找不来的地方,就扎根在此了。”

    “八年时间就,成为一个餐馆的店主了?”

    “金屋靠打拼,沃顿女士,当然还有那么些运气,至关重要的运气。”店主爽朗地笑。

    “他过来的既不是时候也很是时候,如果当时他选择在冰天雪地里走向靠近的都郡,那早就被卫兵抓去盘问了。不见的所有地方都跟这个镇子一样欢迎陌生的外邦人。”流歌用木杯里的清水漱口当清除鼻腔闻到的异味。

    “哈哈,没错,我就这样很是时候地来到这家主人屋檐下,八年的时间拼得这间很有历史的餐馆点火权。”店主豪迈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见着店里三个壁炉了吗?兴许你会好奇……这正是这家店子的好处,人少时点燃一个,人多时点燃两个,赶上好的节日和好事儿,就把第三个一起点上……你们慢慢聊吧,漂亮的女士们,我得去搬点货。”

    店主人放心离开大厅后,流歌拾起他的话题接着往下说:“壁炉在寒冷的天气里好让人簇拥一团取暖好言谈,冬天一到更是如此。这里不是大道边供旅人歇脚歇马的店子,来这里的人都是当地的,唯一的酒馆,白天却从不卖酒。”

    “这个镇上还有别的异邦人驻足吗?”

    “这家酒店的掌管者,葛雷芬郡主家的年轻女婿,来自西边的环岛上。”流歌一个人解决掉了几乎所有野菜,“严格来说,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异邦人。”

    “环岛的人?我听闻这里郡主的消息,应该是个古老的家族,但镇上却没能看见一个像是郡主屋宅的地方?”

    “湖林以后的地方有片开阔地,那儿就是他们的封土。如果你是想去拜访的话我建议打消当前的念头。”流歌指出未来的心思,“对那些人,你被描述为一个脸上有疤的老女人。”

    “这是为何?”

    葛雷芬是一个在过去被君王分封而下的一个领主,仅拥有一片可怜巴巴的、播种苜蓿也难以收成的山林地,远离都城的寒冷与封闭令这个家族长久不兴。现在郡主几个儿子的妻子都早夭,离奇地让人猜疑。她们不因瘟疫和饥寒,却一个接一个地死在雪原上最繁华的家中,而且都没有预兆地突然逝世。镇上的人即便是给再多的嫁礼,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进那阴森的诡异地方了。郡主年事已高却仍没有孙辈,令他着急地一直往外寻找合适的女性。

    听完流歌的叙述,未来默不作声吃起盘里的烤苹果,而后她说:“除了你,我想不出还会有别人会愿意为我这么做。”

    “我猜你是暂时不会考虑婚嫁的。”流歌将“虽已是合适的年纪”这句话咽回肚子。

    “到战乱和饥荒四起的时候,人们会急着将女儿嫁出去省着口粮。”

    “我料定不会。那时候没了种植庄稼的空闲,打猎换来的食粮严重不够,人们都急着把自家羊和马宰了或者卖掉换回挣口粮的钱,那时候最值钱的东西不是黄金白银而是一块黑面包。但很快人们就会发现凛冬需要的不只是充饥的口粮,到取火生暖的时候,多个人就少点被冻死在自家的危险,尤其是膝下无子的家里面。”流歌递给未来一块麦饼,“最饥饿的时候到了,人们甚至就开始相食了——但这里却不会,从不会,今后也不会。”

    “你认为这里为何被称作无冬谷?”流歌问。

    未来摇头。

    “或许以后你会找到答案。”流歌指指空荡荡的木盘与插着苹果的叉子,“并且,很快了。”

    北境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安稳,潜伏在相对的平衡中,混乱已在日渐分裂的权力与寒冬临近间悄然而至,结合昨日所见到从马车上卸下的少量食粮,未来已清楚对方的话是一句简短的预言。

    “今年的冰花节应该会是屈指可数的小型大节日吧。”

    “身处战乱的那几年这里的冰花节也照样展开,人们用家里的渔具代替征走的铁器搭起台架,花白胡子的老人充当戏班,没有篝火与舞蹈,就用撕下的破布作为代替……”流歌俯身抓住未来的项链观看,又盯着未来那张不经风吹的脸,“这不是贵族的大小姐应关心的问题。”

    未来迎着目光说:“人外都关心起的事情,就连亡国的奴隶都应该注意了。”

    “我既已满足你所想要的问题,现在按游戏要求来,我需要得到我的好奇。”

    “这并不是公平的游戏,说谎的人。”

    流歌放手坐下,窗外钻出云来的阳光穿过窗户落在桌与两人的侧脸上,让未来看见流歌脸上那一丝丝干枯的痕迹。

    “难道你想用佣兵的方式,酒和铜币来换取真话?”

    “我不胜酒力。”

    “你当然不会,但你却有一大袋金币,甚至在考虑该如何才能处理他们。”流歌的话让未来停下了叉子,“现在开始游戏吧,真话和一杯酒,严格执行它们。你说的话也有谎言——你来自盐都。”

    未来点头承认。

    “这份谨慎是必要的,没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坦明自己的身份。”流歌接着说,“盐都柏德拉,你是城主的女儿。”

    “一杯酒。”未来打断她的推测。

    “那么就是富商的女儿了,是城里的一位有名的富商,经营着盐的买卖。”

    “一杯酒。”

    “说谎。”

    未来莞尔一笑:“半杯。”

    流歌稍作停顿:“你是他的养女。”

    流歌证实了自己内心的猜想,这让她起了不少的颠簸,不知如何言语而出,反倒令她的神色更加平淡。而未来的默认也验证了她的推敲。

    “他是因为内部的作乱,篡权的行为牵连,或是反乱的穷人……”流歌说出这句话后,未来许久没有应声。于是流歌摘下了自己的围巾,露出在肋骨与颈部之间的一条长得像疤痕的印记,未来辨认出来,那是树木的纹路。

    “我们自称为‘木灵’,只因为我们的归属如此。”流歌又掩上那条有些难看的痕迹,对她说,“时间的流逝带给我们的就是这些逐渐遍布全身的印记,在我们的出生时就有苗头,在我们行步时开始长成,在老年时成为我们的全部。我们并不觉得丑陋,因为这是万灵的恩赐与告诫,提醒着我们还总有一日回到它的怀抱中,即便它日益给我们痛楚的折磨。”

    “很好看。”未来由衷地说。

    “外貌与否并不重要。它是我们生命的一环,就如人每一次的交谈与触碰,伤痕或是印记,都是漫长的时光中伴随的一个铭刻。只是它有着其独特的形态,让我们更能记得。”

    流歌说完从柜台上取来一杯飘着果香的酒,坐下后静静地慢慢饮下,未来也在一段沉默后开了口。

    “一名盐商将我收养,住处,衣物与食物,他给了我太多而从未索要回报。”未来望向远处说到,“我却从未能从他那儿了解过往的任何事,哪怕一句理由。五年的时间过去我完全不能想到任何曾经的事情,身体也从未发生变化。他教育了我很多,他总不停地说:‘钱财招不来天堂,唯独能诱来豺狼’。这句话倒头来却验实,因富有而被头戴金冠的人害死……我离开镇上的那天,遮着布帽,在马车上听闻有关他的噩耗,差点便晕过去……可我不能,在那里躺下有可能就令他最后的期望都落了空……”

    流歌听完时将杯子放在桌上,杯中由葡萄与苹果混酿的液体还剩下一半:“你不记得曾经自己的一点事情,只能从他收养你开始。”

    未来淡笑,点头承认她从不记得过往发生过的一丝一毫,好像是凭空来到世上一样。

    “坏人总是长命,所以你也才不得不从温暖的地方迁到这夜长冬寒的地方。”

    “喝完酒吧,即使是第一杯,也有半杯真话。”未来将酒杯继续推给流歌,“现在轮到我了。”

    “我可是一个骗子。”

    “那么我们就不用酒,换别的来充当真话,金币。

    “你也知道一枚金币的使用可以换来的价值,一个人十天的温饱,再带上一匹好马都不是问题。即便是现在国家债台高筑,国王大量铸币来使货币贬值也没能影响金币的地位,因为黄金是国王最后的保障。这样的情况下使用金币,而且还是他国金币的行为,即便再低调也会让方圆百里内的人知道。又何况我有一大袋呢?

    “这也是一份交易,用我的金币换得你的铜币或银币,等值的。否则我就要抱着这堆金亮的东西早早饿死咯。”未来转转手指尖,“这里的金币有着怎样的价值呢?嗯,我记得是四枚银币,十二枚铜币。”

    “盐商的家教。”未来的提议令流歌感到意外,喝下手中被冲淡的酒后,流歌感慨地说,“眼下祸乱将至,你觉得我会愿意收下这难以使用的财物吗?”

    “你不需要,但是你会。”未来取出了一枚金币放在桌上,“对于你的种族来说。”

    “猜的很对,却没有理由。”

    “精灵不留恋于人类的财产,却又在使用它。单论这一点看来,古书并不是完全胡编乱造。”

    “你打算怎样与一个骗子进行公平的游戏?”

    未来没有回答她的质疑,用手握稳胸前的坠饰:“你们的故土不在此地。”

    “我认输,没有价值的金币全部会成为银和铜。”流歌摆摆手便直接作罢,即便她看出这个结论连未来自己都无完全的把握。她举起杯子起身走向柜台。

    “这不公平的。”未来稍有所提高了声调。

    “那不是你的目的,既然已满足需要,无趣的游戏也毫无必要。继续提问我会放弃这笔交易。”她注意到少女的眼神像是并不在意能否交易,“当然我还是不会回答游戏的。我说了我是一个骗子,骗子不会在意竞赛的手段和公平,只要最基本的东西:奖励,就够了。”

    她在回到前台的店主人处伸手比划一番,取回两杯散发出浓郁麦香的酒,一杯搁在未来面前:“你也是说谎的人。”

    “能使双方受益的谎言胜于无益的真话。”未来不示弱地说,“这样的交易是我所想要的,双方均无亏欠。”

    “这句话才是你说的谎话——你很清楚那点银与铜到你手里的交易,只会让你吃亏,给出的黄金却更加诱人。”流歌说出未来心中的想法,令她不在辩驳,“你一路上就是这样过来的。”

    “游戏还在进行?”

    “结束。现在我们是商人,商人需要诚信才能买卖,那么就诚信地结束游戏了。”流歌冷着眉眼的这句话逗得未来笑出了声,她端起桌上的酒杯,“交易成交,理应行酒做庆。”

    未来表现出推诿:“年轻女性间,还是用果奶,代替这样的行为吧。”

    她接着望着满杯的晶莹液体摇摇头:“我不胜酒力。”

    “‘盐都的每一个人都能畅饮’,你太过拘谨礼数了沃顿小姐,刚才的好香料商人呢?”流歌的嘴唇滑出确信的满意笑容,“难道要拒绝吗?若是担心有作假,我们可以按交杯酒的办法来。”

    未来憋涨红脸部,沉默好一阵后,她举起几近和脸一样大小的杯子往嘴里灌酒。流歌有条不紊地看着未来被那冲鼻腔的味道呛到的模样,慢慢饮下手中的麦酒。极度浓郁的北方烈酒辣味差些要把眼泪熏出来,而小女孩忍住将其努力灌下喉咙。

    一杯下去后未来低头捂住自己的嘴,呼吸喘着粗气,流歌则表现出轻松,幸灾乐祸地问了句:“对于南方的千金小姐来说太过刺激了吗?”

    未来想张口说话,留在口腔与喉管里的辣味折磨得她想吐出来,刚下肚的酒在胃里沸腾翻滚,灼辣的身体竟有些轻飘飘,头晕并使视线摇晃。这是她第一轮喝酒,这份味道也将令得她日后记忆犹新。

    勉强稳定下自己的呼吸,未来吃力地挤出笑容,断断续续用沙哑的声音开口:“你也一样啊,塞着鼻子喝下,难闻的酒。”

    说完她又捂着嘴憋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平稳下来。流歌略感受挫,自己厌恶这股气息的细微问题,没能瞒过对方的注意。自己一杯饮尽,她开始感到胃部发热,冲到口腔里来的味道,想必对方为忍住这烈酒的味道,已在做最大的坚持,防止自己一头栽倒在桌上。

    “我现在还能带你回去。”

    “烈性酒,我想这就算是成交了。”

    “醉酒谈生意的商人必定把自己的荷包赔光,看来比起当生意人,你还是更适合去烤面包。”

    “和聪明人交易才会担心头脑清醒与否。”

    未来笑道,用手支住桌站起身。流歌会意也站起来,将几枚铜币放在柜台上。

    “少了啊,小姐。”店主人敲桌台上的铜币对将出门的流歌说。

    “哦?我不记得有多买什么多余的东西。”

    “趁着货不供应而打起了涨价的算盘吗?”未来靠在门廊上,捂住嘴对店主人说。

    店主人打笑地对流歌说:“那点微不足道的果菜,权当寒酸的见面礼了,为两位美丽的女性。可你们也知道,我是谁的人。”

    “我也是对大老爷家里那故不自然的邪气很是不喜,那种进门就等着死的气氛。不过谁给了活路,就欠了谁的账,有账就得偿是天经地义。”库尔班店主那张粗犷的脸上透出精打细算的神色,“为牟利者效劳便是正道。这点钱和老主子的账单没得比啊。”

    “我确信你什么都没听到,没见到过。”流歌食指指向店主说完一句话以后,拉起未来的手径直走出了店门。

    初次接触酒精来得短暂而激烈,未来在昏沉中被送回自己的住所,她已提不起劲去考虑流歌提出饮酒的缘由,趟倒在床上。在昏睡过去之前,她最后考虑的是需要一件看上去像当地人的服饰。

  18.  

     

    “南方的战事有平息吗,拜尼格斯小姐?”未来问身边的流歌。

    缓慢行走于白雪上的黒木,两人并肩散步,流歌随身带了一本铜印封面的书,自两人见面起便拿在手里边走边读。未来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脚下的路默不吭声。她也想不出应该怎样开始话题,只是不停翻阅手里的书找寻想要的文字。两人便在长道路上保持沉默,除了林间飞过的鸟鸣声,长道寂静地只剩脚步作响。许久时间过去,未来首先开口结束了僵局。

    流歌听见其说话也没有将视线从书上移开,第一句话是远方的问题,这令得她惊讶之余有些失望。

    “你不知道?”流歌问。

    “自出门起到这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未来从侧面看着比自己高一个下巴的流歌的侧脸,“那时战火烧到了家园。而我确信奔马带信始终快过徒步的流浪者。”

    “即便有渡鸦传来信件,远离战争几辈子的人根本就不会有这份顾虑,这样的消息传得不会有多快。”流歌咀嚼文字一样淡淡说出来,“战事自上个夏天打到现在,不过三两年的时间,而那些郡主与君王们明显都不满意。这次漫长的冬天不会这么快结束的,你也瞧见乌兰城里面络绎不绝的逃亡者,小偷,凶犯,*女,奸犯和政治犯,他们占据的大街还有跳蚤巷原本还是给乞丐准备的。”

    “不是乞丐,更不会是其它下作的人。”未来压住声音抗议道,又小心地探问,“战局当前的状况呢?”

    “他们确实是,有的连拿去做石匠都会嫌脏。始于南方的战争始终控制在南方,往北始终没有翻过山脉波及过来,北方领土的主人对战事的管理很明智地不去涉足。这里是安全的,暂时看来确实如此。”

    “暂时?”

    “你比起北方而更多想知道的是山以南的事情。”流歌站住脚望未来一眼,又继续翻书走起来,“城堡最脆弱的地方向来都是内部,即便护城河阻拦了军队的前进,密不透风的岩壁让投石车与弓箭失去效用,其内部却最容易击溃。这片土地现在正是如此,聪明的狐狸不会窝里斗,但若凛冬突然到来却没有食粮,就不会有的选了。山脉以北的人不等南方的马鞍踏过界线,恐怕就会在小麦难收与商路阻断的情况下开始兵戎相见。但暂时,这里是安全的。”

    “北境的人比南边还要更加险恶。”

    流歌的余光看到未来一直将脸盯着说话她:“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在南边的人那儿,应该也不会把将正脸紧盯别人,说话声调很高的行为称为淑女。”

    “我也不认为北方会将与人说话时不停看书视为礼貌的行为。”未来皱着眉头回击,“何况面包店的女儿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被人传授淑女的礼仪该是怎样的。”

    “在试图假扮一个平民来伪装的时候,你得能学会改掉发音及称谓准确的说话方式,还有手臂从不超过腰等琐碎的习惯。”流歌又指指自己的鼻子,“还有那身再粘泥巴都洗不掉的苹果木味道的衣服。”

    未来闻言不语,平民间个别词汇间的发音不准,将卷舌的声音以平舌的方式发出,反倒让她难以学习。她叹口气表示放弃,一直僵硬的肩膀放松下来,无法完全改变的习惯已过早暴露自己,也没有继续僵持的必要。

    “说谎的人,你全然不知道黑面包与白面包该如何烘焙吧。”

    “你也是丝毫不懂裁缝时的手势,不是么?”未来轻松地微笑回应她,“现在我们都抵了,但这仍是不公平的事情——我们相互一个谎言,而你还有一个。”

    流歌闻言合上书本,将其挂回腰上的皮袋子里。她注视未来的双眼一段时间,用这个方式代替一切能用语言表达的疑问,她早已确信这个女孩已认出自己的身份来,她想知道这份确认是否源于一份单纯地猜测。确认那双眼中的坚持后,她伸手抚自己的耳朵。

    “什么时候开始认定的?不算这个很明显的东西。”

    “你的脸色总是缺乏生气,还有毫不幽亮的双眼。”未来一个个地指出来,“皮肤过度地泛白,以及总有细微别扭的动作。”

    “完全无法作为证据的指控。最多能告诉别人,我像红林以外的野蛮人。”流歌抖抖肩膀上的沉重金属扣,心底对这位女孩的观察作出赞许,而这份赞许更多倾向于其不接受暗示后暴露出流歌本身的伪装不善,“很不成熟的推敲时机。何况尚不能做工的小女孩都知道,那个最近似人的种族早就从大陆上消失绝迹。”

    “真实不被说出口便成秘密。”

    “没有绝对真实。”流歌的淡笑表示了对未来话语的不否认,身边女孩的所言准确无误,身份的隐瞒打一开始便没了意义。

    精灵们在整块大陆的人类历史上断然消失了上百年。早在多个世纪以前曾远离人类隐居于深山古林中的种族,不同于蛮横的地精,恐怖的巨人,强悍的人马与诡异的异魔,是最接近于人类的存在。上古断绝的历史早已不可考,神秘而高洁的精灵被人类视作传奇般的生物,在他们某一日突然从陆地上消失之后更为如此。那时起人类再找不出任何精灵存在或是存在过的痕迹,被誉为精灵之都的伊伦德山脉深处,原本一座孤城耸立的地方只剩一片森林残留。这份神秘的消失就如他们一直与人世保持的若即若离一样,毫无预兆,没人能理解说明。时至今日,有关精灵的种种古传说仍被老人在子孙的床头讲述。

    而精灵自身对此的实情却再清楚不过。

    “你对我们的认知尚停留在哪儿?衣不蔽体与动物为伴,在山洞中啃食树根?”

    未来摇摇头:“除去书中所述与老人所言,一无所知。”

    “如果你知道黎格朗都的话,”流歌环视四周几圈以后对未来缓缓开口说,“那块城中心的钟楼上稳扎的磐石,便是我曾经的族人。”

    “石头?不是一块纯净的绿墨色银脉石吗?”未来瞪大眼睛。

    “那就是我们最终的样子。人类老逝尚作枯骨,精灵老逝化为石木——你想说精灵不老不死的传闻,那只是人类所描述记载,像胜将被诗人夸大的功绩美德,那样的传说。

    “万物终不逃一死,石头被风沙侵蚀,日升月落一天天偏离轴心,海潮枯萎形成陆地。不死的唯有时间和万灵自身,而万象更新,腐朽迎来新一轮的生命更替,谁也逃不过。唯一能庆幸的是,我们确实超过了人极限的寿命。那之后灵死了,没有葬礼和仪式,默默在一块没人能找寻的地方,在夜晚的月亮洗濯下回归万灵本身。成为一颗森林里的树,或大山间的石头,偶有幸运者,能成为生命的另一种直接的形式,也就是兔子,或别的什么。那之后新的生命也将在灵们之间诞生,投入新一轮时间的更替。

    “本身物外法(魔法)十分薄弱,死后的回归躯体却有着足够活跃的灵脉,那些脉在万灵的更替演变中分解,改变了存在的形式,进入无数的世界碎片中。穆尼亚斯河,古顿山脉,这些地方都以其纯净的高元素而著称,其地脉本身却十分薄弱。”

    未来沉吟了好一段时间,她想到了什么似地抬起头问,“为何会到这里来?”流歌本以为她会说自己没能理解这样超然的事物,却被问了一句始料未及的问题,“你们不是寒冷的子民,而是温暖的地方孕育的生物——一定如此,你们的生命属于万物蓬勃的地方。”未来眼中传来一种罕有的肯定,不容置疑的气息。

    流歌见状说:“你猜得很对。”

    “为何会到这样的……”

    “现在我不会说的。”流歌冷淡地说道,“这是灵的事情。”

    未来嗯地发出一声低吟,她埋头,反复想到这和精灵们突然消失的关系,她的强烈直感告诉她二者之间的关系。她甚至得出了惊人的答案,可她没有打算说出来,她知道现在追究那件事没有意义。

    “不见得能比化为枯骨的人强到何处。”未来如此总结,“因此自封清高而不问人世拒绝交流,看来也确有其事了。”

    流歌猛地用一只手抓住未来的肩头,令未来惊吓的这份力气并不大:“自然之神的造化总是完美,这样乏力的身体自然不会有多好,我们的体能甚至不能保持半日以上的精力,别说折磨精力的物外法,连使用工具的躬耕都做不到。这也是为何我们与世无争,也托这个福,不去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追求死亡上。”

    “不被青睐者怎么看都像为了长命而苟且偷生。”未来报复性地说。

    “技巧与聪慧是万灵赋予灵的金蔷薇,远胜于其取走的黑玫瑰,蛮力与狡诈。”流歌对未来的话语并不气恼,“这便是我们的古训。”

    流歌松开了手,未来感觉那微弱的力道解开,肩膀却跟被木棍狠打后一样痛到发麻,短暂时间过去后这份疼痛就消失不见,余留的感觉却让未来下意识捂住肩膀。

    “真是粗鲁的野蛮行经啊,拜尼格斯小姐。”未来仍不放松口吻,这时候她的肩膀已脱离痛觉,反倒更加轻松舒适,“文明的修养便是每天都练习这种几近要杀人的手段吗?”

    “这样的触碰对常人反倒平凡无奇,你的疼痛源于对纹印(魔力)的过度感知。”

    “请不再提及魔法,这个恶毒而虚无缥缈的东西已让恶人掳走了太多。”

    “我太失礼了,为你致以真诚的歉意,没有姓氏的未来女士。”流歌带着一如既往的平稳表情,伸开手臂微曲身子的礼仪动作令未来感到滑稽,“原谅我,不会有下次。”

    “安塞娜•沃顿”未来重新进行了自我介绍,“一个过往的名字。也请原谅我的出言不逊。”

    “声誉起见,姓氏有所必要。哪怕仅是伪装,例如现在。”流歌拉住未来的手掌,凝视着她的脸,“若是要在镇上的餐馆饱腹,那里的主人会问你很多。”

    未来一愣,随后任流歌拉着她的手去往镇上,她说不准何时流歌已看出她饥肠辘辘。

  19.  

     

    早晨时未来在床上清醒,眼前的木屋严严实实包裹着她的床,窗外远处的深黑色山头让白雪和晨辉覆盖,鸟鸣声穿透树林,渔夫们背着网和钩子去往湖边,村里的马被骑出了门外。一片安宁与祥和,远离人世的僻静村庄拥有的景象。她睁眼时却回想起一次次醒来时荒芜的土地,乌红色的天空,还有躺在她身边不远处招来无数苍蝇的污臭……

    她甚至会产生此刻才是梦境,自己其实还身处那座寂静无声的死城的感受。她忘不了孤身徒步穿过那座城时,街巷的尸体堆作小丘,弓箭与残剩的马匹,恶心的味道直冲鼻腔,一座曾和平安宁的城里全是被火焚烧,被铁砍碎的痕迹。那里的驻军刚撤离后的屠城,葬身于刀下的无辜者的狰狞脸孔她无法忘记,连诗人的吟唱与书籍的记载上都不曾出现的景象触目惊心。恐惧稍不留神就爬到四肢,听见无数冤魂在死前呼啸的声音徘徊城中久久不会散去。而她竟能在莫大的恐惧中走过死寂的街,离开那座曾关押俘虏,现在是坟场的古城,那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因僵硬而发麻。

    “桥下的乞丐在豪华的宫殿里醒来,认为自己做了穷人的梦;他又在冰冷的桥下醒来,认为自己做了富翁的梦……”窗外安详的景象让她发呆,不自觉地低吟了一首戏剧里的词。她用了很长时间令自己清醒过来,走下床铺。

    她想送出一口气,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能看见那些沿途的死者样貌,那些远处升起的浓烟与烧焦的气味,这让她食欲不振,不吃任何食物便出了门。由于不能探问树林之后的地方,她去往了雪径的方向。

    雪径的路自山脚其盘旋不停,分开的岔路口一条条往山上延伸,她只打算在山脚下的这条雪径里慢慢踱步,消磨一个上午的时间,安定自己的心跳。在这条路上没有过多行人来往,够马车通过的路面铺上了木板,使得其不致在雨雪的天气里变得光滑而难以走路。视线能及的远处尽头是进入森林的哨口,沿路用于祈福的布帆整齐而稀松地迎风轻舞,一条离村庄不远的小径,干净到像刚被打扫过。

    她边放慢脚步前行,便聆听不远处溪流里哗哗而过的水流声,心头里的百般滋味难以消化,令她完全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走去。因为某种难以言明的预感自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隐隐驻扎,那份坏的预感令她十分不安。

    旁边的林地里传来树叶和枝头的响声,她看过去,昨天第一个同她详细言语的人站在那里,摘下了头巾和围巾,伸手向她打了招呼。

    流歌张口依然不急不慢地说:“又再见了,未来。”

  20.  

     

    流歌手中的书的皮装点着花体文的黄铜色字样,被巧手细致包装的红色书皮已因过多翻折而开裂。流歌向来不会因人在其专心于一件事的时候受到打扰而心烦,因此铃在她静心阅读时的突然到访并未使其脸色有所变化,她将手中的书放在树桩上。她对他人所做的一切干扰向来都表现出意外的豁达,即使为了一个小小的理由将她从睡眠与忙碌中唤起,她也毫不在意地用冷漠的言语作出包容。

    铃身着的布衣做工简陋,能看出裁缝的人有用心去编织,但却不能与古老的巧匠手艺相提并论,细节端头的织线不经所张便肆意翻起。同流歌身上的精灵所编织衣饰放一块,纹路的明显差异自然分出来。铃笑容满面的脸色一如既往,流歌从未能准确地在这笑脸后评判其当前的情绪,不管何时,这张笑脸都不曾改变过。

    “麦茬黑面包的味道很难闻,你满嘴都是。”流歌坐在扫开了雪的树桩上,并未有在铃到来后战起。

    “午餐的时间刚过,拜尼格斯小姐,我是说,镇上的时间。”铃腰上的袋子里装满自集市里塞的麦子,那点不足以食用的干麦每个日出的早晨都被她重新装一遍,用作护身符,“镇上没有合口味的酒用来漱口,我可不能到刚融的溪水旁去啊——哦那太冷了。”

    流歌并不在意她话语的实际意义:“远东而来的茶叶在铺里定是也有,听闻东方的人在油腥的饭后会慢慢咀嚼它们来消除口里的异味,至少会比那说不上甜又咸的味道好闻。”

    “旧林的主啊!你是叫我去买那些贵得堪比黄金的树叶?指不定要了我全部的铜币都换不来一蛊司哩。还是根本没甜味的苦东西,呸呸,贵族大老爷们关在笼子里厌烦了找来折腾自己的东西,跟那水烟壶一个样。”

    “能厌烦到把自己当做人一样住在市集里的话,不必嫌那些缀饰多余。”

    “开始是烟壶,然后是酒杯,然后呢——我得换上件裙子去大城里的舞会啦,接着就跟那些终日闲着没事的大姑娘一样,找个有钱的人户嫁啦,脱下嫁衣成天和那些贵妇一同在能闷死人的笼子里谈别家的闲话。还得梳上浓得发臭的妆,跟镇子里的千夫长一个样。”

    “那么想说的是镇长女士的话吗?”流歌漫不经心而又语言简短,精灵间的攀谈很少抱有目的性,在有限的时间里每一轮的交流都伴随似有似无的话题,流歌却不管同谁交流都延续着对话题中心的把握,“还是说,与新到来的女孩有关呢?”

    “你知道我从不开门见山。”铃随着坐在雪地上。

    “我和她谈话的时候你会坐在哪儿?”

    “这可真失礼啊,同你告知过我去了那排黄铜边的屋子,我可是向来言而守信。”铃舔嘴唇回味美酒的滋味,“但是好的眼睛在一块榆树林后面。”

    “连的隐蔽能力确实越加精湛了。”流歌感慨道。铃的耳朵灵敏,灵敏的消息掌握几乎是整个雪原上最令人称奇的一个,这得益于她无处不在的眼线与旺盛的精力投入。流歌记得当时右手的不远处就临着一堆树林,而她根本不能注意到任何气息。

    “现在该是阿连•尚肖恩了,昨天刚在一家铁匠铺落了脚。”铃提到其弟时哼着鼻子。

    流歌回想起铁匠铺里见到那张木讷的脸:“听完我们的对话有什么想说的吗?或者,想做的。”

    “有趣的事情值得慢慢消遣,多么有趣的人啊,村里的树苗长成大树以来恐怕都没有这么令人称赞的人啦。”

    流歌闻言皱了眉头:“你去找她了。”

    “而且我坚持不遮掩。”铃盯着流歌比自己更加修长的耳朵。

    “应当不只是灵感力很强,那个人。”接过话头,连从树林里走出来,流歌看见他身穿一件兽皮所制作的冬衣,腰带和皮扣挂在腰和靴子上,脸上带着像金属被火炙烤后熏出的乌斑。

    “这样插入对话可不对啊,在镇上别人会对你的不礼貌摇头,何况还是在两位女士之间。”铃望向有些脏兮兮的连,取出一粒麦子塞进自己嘴里咀嚼,“你的这幅样子确实表现得更像一个粗鲁的铁匠了。”

    “镇上的对话不适合木灵间的形式。”连如实回答。

    “没风趣的木头!”铃斥责一句,“你简直和那些残破不全的城堡配极了。”

    “很不错的打扮,连•尚肖恩。比上回的守夜人蓑衣能看多了。”流歌想起上轮差点没从肉眼辨认出来的这消瘦的守夜人,那时她仅以一句“避不了寒的衣服”便带过了评论。

    “谢谢。”

    “你最高兴的不是热烘烘的房间里打铁了。而是不用拿泥巴来糊脸上,只需要沾点乱糟糟的煤渣子就能滥竽充数。”铃调动着语气说道,“不能自如施加暗示的木头,幸亏有双像人极了的耳朵,否则想充当个寻常人,还得花不知多少功夫哩。就连去个市场都得裹着严严实实的布,买壶酒手抖直哆嗦。”

    “连,那之后你去了哪儿?”流歌问到。

    “径直回铁匠铺里啦,中途偶遇了坐在木桶上的我。”铃替了连的回答,“多么巧合的一日巧遇啊,就这样我们相言甚欢。”

    流歌站起了身:“这回的你表现出的热情,非比寻常。”

    “与老东西们意见相左可是一大乐事,我们正是要乐子维生的,不然我可就不会同你的关系那么好啦——嘿,我的意思是,就算他们不对你抱有偏见,我也会同你关系非同一般。”

    “比灵更像恶魔的生存习性。”

    铃淡淡一笑,接着盘腿稳坐:

    “这句话给你也是不错的形容。你给老东西们的汇报那么地不完全,你只说是个寻常人,是个能洞察灵力的人,不可能会是拿种群的生命有威胁的恶鬼,却毫不描述她异常的行为与外貌。定是有所掩饰,掩饰的会是什么呢?好奇心?疑惑?我想你恐怕比我还有更大的热情隐瞒着。”

    “我用古老的话语问她,她能听懂——”铃睁大眼,伸手比划着,充分地展现出其按耐不住的好奇心。

    流歌不做回应,拾起树桩上的书继续翻阅。不管同谁说话,只要她的手里有书,她就会选择一直去阅读它,显得一心二用却自然流畅,不管她在和老人说话还是在和镇上男人说话,也因此总是在文特尔福遭到很多花白老人的指责言语。

    连已转身往镇子的方向离开,铃仍在滔滔不绝的继续说着事不关己的言语。

    “所以啊,你和烦劳的千夫长女士,都在与她交谈的时候都完全不曾过问其来由,因为你们都注意到了她不同常人的言语与状态。”

    “或是眼睛?”铃说到这里故意停顿。

    见流歌默不应声,铃继续她的发言:“那双眼睛啊,像极了古诗里所记述的形象,镇上,不,即便是山外的都城也是罕见的一双吧。我都快忘了,上回听见有人称呼别人使用优雅的敬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而且那个蹩脚的马夫还只能说出混杂乡土味道的称谓,上午那矜持的声音准确地用那些称呼的时候,我还怀疑耳朵听错了呢。这样面容姣好、年轻又出身不低的姑娘,从战火纷飞的南方混乱独身赴北,即使那么好运,没能遇上一个趁乱的盗贼团队。在鱼龙混杂的人群里,怎样也都——”

    “‘祸难降至作孽者的床枕’,”流歌冷冷打断铃的自说自话,“日夜通读教典的话,这些话应当不难记得。”

    “旧林的主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应当丝毫不留。”铃保持不变的笑容,她擅自将北方所奉读教本中的敬辞与自己种族的信仰相结合,发出独特的感叹语。她始终交替着两者间的语句使用,却毫不顾忌其理念间的冲突,对于她来说这一切都显得没有重要性。在镇上的人会记得这个姑娘,只因为那天她曾挂着经纶满不在意地去喝酒,让老妪和信徒瞠目结舌。

    她继续说下去:“抛去所有的肮脏猜测,安然无恙来到北境的姑娘,至少翻越三座大山,穿过五条河流,两座古城堡与四个都城,却是如此的不经世故。战乱和流血,叛乱四起的南方啊,最安全的路都已被大盗占据,逃亡的人们残肢断腿与下落不明才是常态。好运极了能全身而退的人——最近的城里有相当多的这样的人,他们被惊吓的心肝都还没能安定下来呢!可她安然无恙,教人怎样轻易去信服?能信服的只有被神秘笼罩的,不可猜透的东西,越是超出常理,人们越是容易接受它。会有什么超出常理而又被人接受呢,那份预言……”

    “预言说被忘却者带来被遗忘的古老灾祸。”流歌将手中的书本翻页,满不在意地应着话,“用一个预言来判断行为,一个没能预见自己招来同族杀身之祸者的预言,这可不像聪明的灵所为。”

    “恰相反,聪明的人知道某些冥冥中的行为不可违背,因而言行举止都遵守禁忌,唯有莽撞的人才毫不顾忌。这便是为何富者小心保护占卜石骨,而穷者将拐杖扔向树林。”铃的嘴角往一边微微上扬,抖抖手里的麦穗袋子,“我愿意相信的是,他深知自己的结果如此,从而从容选择了等待死亡。即便是深爱着他而消失于视野的那位,也在不甘中接受了爱人的选择,尊重他而孤单度日。”

    “你到底有藏多少秘密?”流歌听出了话中的内意,惊讶和无奈之余,她低声问道。

    “多过你曾翻阅的书页。”铃充满欢愉地微笑,对自己的手眼通天甚是得意,“唯独你的秘密是如此之多,我知之甚少。”

    铃曾经试图向流歌打听其过往所经历的事情,却没能如愿以偿。有关她的话题不管在镇上还是在林间都显得如此神秘莫测,对她的讨论都仅限于所有已知的部分,对所有人的淡漠言语与神情,对所有事都不冷不热的态度,以及那份火热却不知道对于何种事物钟情的好奇心。

    “你也丝毫不会多介意多一个可以保守的秘密。”流歌依然冷冷地说到。

    “我说了,与老东西意见相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铃站起身离开了开阔的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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