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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恩迪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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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自 布恩迪亚

  1.  

     

    文特尔福镇有着比较悠长的历史,尽管对于漫长的人类文明长河而言只是一座新生的小聚落,但由数代人共同搭建并延续至今的小镇在一片只有纯白包裹的世界中慢慢地维持着生活。骑士引兵起城时,这里没被划分封土;国王复辟时,这里也不受官赏爵。数百年的岁月转瞬过去,这里虽一直都伴随遥远的都郡一同被划分所属,却安然不受权力的撼动。由于到外界需要翻越许多山脉,直到数年前得来鞍马为止,这座小镇几乎保持着与外界隔离的状态,大陆上的战争开始后数个月,这里才有人传来消息,那时居民们还在为迎接一年一度的冰花节做准备。而每当他们筹备着抵抗外来的侵略或是计划好迁徙逃亡后,往往会干等上很长时间,然后会从远方而来的旅人队伍或信使口中得知战争已经结束。

    过于脱节的信息状态使这里的人对国家的领导者是谁等问题毫不关心,而当远行的客人到这里来驻足观赏或是停留歇脚时,这个寒冷培育出的小镇的居民便会表现出自己好客的热情一面,团团围住正在喝酒或是观赏风景的人将来自遥远之地的故事,就像数个世纪以前他们的祖先听吟游诗人唱莫名伤感的曲子一样。直到马棚下的鞍马到来,这座小镇才算是与外界搭起了桥梁,不知是哪个曾到此地停留过的人发现了此处独美的风景,富翁间这里名声逐渐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凭借着口耳相传的描述来到此地歇息驻足,使得这里算是比以前热闹了不少。而文特尔福镇的人依然保持着原本的生活状态,并不怎么关心外界的变动,过着打猎、砍树、采果,以及捕鱼的生活。

    集市位于小镇的腹地,对于这个小镇来说算是最为热闹的地带,在一座只有约六米左右高度的钟楼下的集市摊位整齐地列成数排,各家店铺里展示出兜售的商品,串成链的彩色小石头旁边有远方拖来的象牙梳子,衬布上捕捞上来的鱼尚还保持着鲜活,对面摊铺里的马铃薯和甜菜被装在木桶中,而用小麦酿好的酒从坛子里散出香气,随时都在向过往的行人招手,让他们自觉掏出腰包抱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未来穿行于人群中,由于时间已过上午,不再像清晨时期这么拥挤,闲来交谈的或是谈生意的人,都会在这一地带聚集,没有经营的酒馆,人们在街边长椅或棚下就坐,同一个镇子里夹杂着各种语言,未来听不懂。由于不停地在各个摊位上翻看自己比较感兴趣的东西,她花了些时间才走出面积并不大的小集市,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间,未来最多观看的是一些闪闪发光的小饰物。

    镇长的房子就在小集市的后方,地处于城镇的中心区,与别的房屋所明显不同的地方是那黄铜色绕了一圈的屋檐,不与其他房屋接壤而是相隔两条马路的空间,将大道分成两边,环状的下阶梯将其像是陷于地面一样弄得很是醒目。门上有一个看不懂模样含义的符文,未来虽未在别处见过但能猜到是村长独有的标识。

    未来轻叩木制的门扉 ,轻微的反响让集市的喧嚣给吞没,静候许久也未有言语作为回答,未来便又抬手轻敲木门。

    “进来,吧。”

    应声推开门后,伴随着清脆的锁钥声响,一股木桶与苹果酒的香气同时涌入未来的鼻腔。映入眼帘的房间里四处躺着从诸多角度钻入的阳光,使得没有灯烛的屋子很是亮堂,鲜艳的地毯上散乱着诸如纸笔、皮包、木桶、书本等杂物,桌椅缺乏规律地随意搁置,还有倒在桌上的方盒、烛台与酒樽。瞥见后仅一眼便会心生“乱”感的房间,有些低矮地有些不像村长屋,只有墙上的壁画与书柜里的书,以及桌台上一枚小雕像可以称作整齐地搁置,在桌台后一名样貌年轻的女性穿着简朴的袍状服饰,见到来访者的未来后眯起双眼微笑,开口带有本地口音地说:“美丽的到来者,欢迎来访。”

    这名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的女性话语中带有慵懒的气息,其身着厚实的羽毛坎肩将身躯紧紧包裹,褐色的短发盖住耳朵,脸上没有粉妆的痕迹,透出一种自然的吸引力。未来稍稍犹豫了一下。

    “请问镇长在吗?”

    褐色短发的女性把自己挪到桌旁,举起一小桶散发着烈性酒精味道的木桶,倾于木制的酒杯中,窗外射入的阳光跳到其半侧脸的睫毛上,“太阳出来,要去麦场。”有些厌烦地将眼光移到窗外,女性随口埋怨一句后又回到平静的脸色,“何事可以效劳?”

    “镇长?”未来歪着头表示疑惑。

    “我就是。”年轻的女性抖抖手中的一块老旧的项链,项链中仍闪着淡淡金色光的符文是未来只在村长的房屋才看见的标志,女性将怀中飘着烈性芳香的酒一饮而尽,举起酒杯递向未来,“严格来说,已经算镇长了吧。需要一杯吗?”

    “喔……谢谢,我从不饮酒。上午刚到这儿来。”未来稍稍一顿,谢绝了其邀请,滴酒不沾的她并不适应屋中弥漫的淡淡酒味。眼前这位女性散发的气质是不会令她怀疑其地位,但与未来的印象中,村长这样的地位,年迈而具有威望着担任的村庄领导者相差甚远。

    背着阳光的女性抬眼见着未来的脸,短暂停顿了一会儿。

    “是吗?真可惜……”女性略带遗憾的语气很明显地顺着眼神下到了手中的杯子上。

    未来的视线情不自禁地环顾着并不算高的房屋内,简单的装潢散发出随意的气息,墙上垂挂的红色衬布垂至地板,壁炉内部的深灰色表现出吃了许久灰尘的模样,书架上几近连在一块的书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诸类典籍,倒有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在排列的书籍中显得很新的样子,桌上的一尊小雕像短暂地吸引她的目光,些许简单的外形与并不出彩的灰色却使她有种温暖的感觉。混乱的屋内布置很难让未来感受到村长家的气息。

    “这个村里面村长管的事情不多。以前的城主尚未完全脱离这里的观念,最富有与最有声望的家族仍是这里的郡主。村长自诞生起就没有重要性,我的职务更像是不用出力的监管。”女性朦胧的艳红色双瞳像窥探到未来的疑惑般,她注视着未来并开口解释,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未来感到有些窘迫,自己可能早已把心中的困惑清楚地表现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美可,美可•瑟兰顿。”

    “未来,只有名字,未来。”

    “喔?”美可淡淡一笑,未来不对此多说一句,“好,从哪儿来的呢?”

    “南方。”未来低头抿住嘴唇,“三个山脉的后方,新教所领统之地。”

    “终年无雪的南方腹地吗?请先就坐。”美可若有所思地喝下又一杯散出香气的酒,伸手示意未来身边的椅子,自己到书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待未来坐下后,她重新用严肃地语气开口:

    “你知道对于我们而言,近来自南向北的逃难者已难以计数。”美可的手放在雕像上,背着阳光眯起眼睛,缓慢的说起,“而那些逃难者是多么地臭名昭著——一个橘子的腐烂会导致一辆马车的橘子都卖不出个好价钱,何况一车的烂橘子有哪怕一两个好橘子?偷窃抢劫和见不得人的奸淫勾当,再多砍几个人的手也无济于事。对于北境的人来说,就好像关老鼠的笼子被砸烂了,里面的恶臭瘟疫窜了上来。就算是多一个仆人乃至苦力打杂的,都会不经意就拿起稍值几个铜的东西跑了。”

    “嗯。”未来僵硬地挺直了背,下巴紧闭。

    “放轻松。”美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算多么严的把关,每个地方都会有人溜进去,不经意间就带来了许多脏东西。麦耶斯山以南逃亡至北的,不是香料商,反朝诗人,就是*女、小偷和身无分文的酒鬼和逃犯。几个月来了,我也还没料过有人愿意到这儿来。”

    “我不会那样。”未来说到。

    “我既没说。”瑟兰顿双眉舒展而又紧盯未来,喝下杯中的酒,“你又能如何保证呢?”

    “……”

    “这偏僻的地方既无财可寻也无人脉可躲,地方不大,没有寻乐的舞会宴席,没有戏剧场,甚至街边的诗人都没有。小地方的人相互熟悉,谁到了,谁走了,谁家的羊和鱼干少了,没有一个细节会被放过。要是犯了事要走,几十里的雪地外没得地方可以安顿,聪明的逃犯和贼人都不会选择来这儿。我们都能料定你不会是,看你的模样也应该是会呆很长时间的人。”美可不急不慢地说到,她的视线在未来的脸上移动,时而压低左眉,“但我需要的不是我一人的安心,我得对村庄负责。何况这里已经不止是一个村庄,在这个不安分的时候,人心很难定下来。所以,很遗憾,年轻的女士,暂时无法给你太多自由活动的权利。”

    未来回想起了刚到这块土地上时所听闻的言语,这里的镇长曾用三天的时间让一个与文特尔福断绝了数十年往来镇子恢复贸易——仅凭借着一匹没有鞍的马,一袋谷子,只身一人的前往。眼前这人虽难以将此印象连接一致,那份沉静和简明扼要的言语却让她相信这名镇长能做到。

    “知道的,我不会违背。怎样的活我都可以去做。”未来说。

    “哪儿都不缺人手,这不必要。”美可的语调又舒缓下来,“安心地待一段时间吧,我将为你的名誉担保,待这里的长者视线松懈后,你会在这里自然居住的。”

    未来顿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对方自一开始就表现出对她的信任,她方才察觉到,这令她十分欣慰。

    “你会喜欢上这里的。”美可轻轻笑道,而后她想了想,“不过说到人手,我倒确实知道有地方需要……那会是在不久之后的事了。”

    看上去并没有想到不大好的方面,未来感到松了一口气。淡淡打上妆容,村长起身将的斗篷披于身上,对着挂镜扫一眼外貌各处的小问题。村长的脸有着出众的迷人气质,比起抹上重到发出异味的妆,她更适合素颜的模样。虽有着酒气与慵懒的味道,却并不妨碍其吸引别人目光的魅力。

    梳理好仪容的村长惬意地伸个懒腰,来到未来身边:“这儿的人向来好客,‘美丽的姑娘送来山涧里的葡萄酒’,冰花节的即将到来,你也随时可以参加。”美可轻拍未来左肩,带给未来的鼻腔一丝飘香的麦芽酒气与迷迭香的味道。

    “早有耳闻,有如新年到来般的日子。”未来肩膀不自然地抖抖,微笑道,“那一定很有趣。”

    美可见状松开手,睁大双眼注视未来的脸庞及眼睛,张口说道:“如之前有人拜访了你,用不太友好的态势,过问了你并不友好的问题。”

    未来想起湖边的流歌。

    美可注意了一会儿她的反应,接着说:“那就别在意,一时的寒冷是为了明日的春暖做迎接。生冷的冰并不在意河流的感受,而终究她们会浑然接纳。”

    “嗯。”未来迎合着点头。

    未来同村长一起走出门,美可转身顺手带上门,没有加锁便朝着集市的方向信步过去:“树林便是不能逾越的地方,想要四处走走,雪径是不错的选择。”美可的声音悠悠地远去了,未来目送着她慢条斯理地穿过热闹的集市,期间她和村民打招呼,像只企鹅一样消失在人群中。

    和村长见过面,不安的情绪总算稳下来,心头的一块结被打开,接下来该如何去走,却又迷茫起来了。未来坐在路边的木椅子上托腮思考着,直至让屋檐上的鸟鸣声中断,不只是谁家的白鸽拍打着翅膀飞离了。

  2.  

     

    未来徘徊于湖边,实在无法静下来坐观风景的心在得到自己的确认后便离开了湖畔,疏于和陌生人的交流,未来对于来到这里后第一个见到的人的表现感到紧张。那严厉的责问如城门前的哨兵盘问,她在担心不受欢迎而被驱逐。尽管试图表现出不示弱的模样,她却也不能做任何倔强地表现。最后她发觉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总结,自己现在的心情乱糟糟,既有欣慰又有遗憾,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心中还有莫名的悸动感,她完全分不出那份感情的倾向,只觉得压着胸口难受。

    长期处于一种与旁人缺乏交谈状态的她甚至不知道在面谈时应该把手放在哪里,较为迟钝的神经让她刚才表现出一副笨拙的模样。在这个别样的时期没有事情能令她感到安心,生人的出现还得让自己克制对问题的好奇心。她得保证自己不受排斥,才能住在这个安宁祥和的地方。过多地考虑刚才的情形,于回住处的路上没能注意前方而撞在别人身上,被人怀中的银色硬盒子撞疼了额角,路人没吭声便走开了,未来也不知在原地还在和谁道歉。

    她用房门钥匙打开了房间,一个上午过去,湖边的踱步就此结束。进入房间后的未来看着狭小的房间里满当当的自己的东西,想到以后会很长时间的住在此地,未免有些许单调,她走到桌前拿起相框,仔细看了会儿后将其收回了行李箱中。

    在桌前坐下,未来打开自己的记账薄,准备写点什么。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也就只在阿亚拉湖附近晃了一小会儿,这个村庄里还有银月山涧、旧祭坛、小集市、雪径小路等这些地方自己尚未去欣赏,她能感受到这片充满富饶生机的大地,在银装素裹下深深地吸引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灵魂,她脑中也在同时回想着一切,暂时冲淡了方才的顾虑。冥冥之中像是在吸引着自己的灵魂似的,她仍想去四处走走。而这之前需要能被此地接纳,她需要前去摆放村长,在镇中心的地方便是其要寻往的地方。想着这些的时候,从窗外射入的光线似乎黯淡了点,却保持着明亮,她想着或许是云层被风刮到了太阳下方使得空气稍微暗了点,然后联想到这间屋子唯一的窗户正对着湖对面的森林,那一片有黑漆漆色彩却又充满活力的松柏林。她向右方转过头去,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窗外的光线并没有变暗,冬日的雪白阳光依然普照,而未来住处的窗户上有个人探头往里面望,两对眼睛正好对上,未来看见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子越过窗盯着自己,女孩有着橙黄色的头发,头戴白色的蝴蝶结,双手手掌按住玻璃窗,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未来。

    未来几乎要从椅子上跃起,而窗外的女孩用手轻轻敲打着边缘,同时嘴巴开合着: “欢迎到来。”未来没有多想,过去打开了窗户的别扣。留着橙黄短发的女孩毫不顾忌自己的不合理行为,将双手趴在窗口上,黄铜的手镯上雕纹微微发亮。和流歌较为相似的长耳像是在配合眼睛的闪烁微微抖动,目光反复游走于身体的每个角落,饶有兴致的笑容令未来疑惑。

    “请问……”

    “铃•格利乔,石匠女儿。”

    女孩微笑着说道,没有等未来把话说完,而后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呢?”这句话刚说出口,未来尚未回答时,她却又自言自语起来,“我猜猜,来自南方的人,嗯……莉莎?安米娜?还是薇拉?”

    “不,都不是……”未来目测对方的身体年纪比自己小一岁的样子。

    “诶?那会是什么?你刚刚来么?要住多久?”

    “呃,因为刚到……”她因陌生人的热切关注而感到措手不及,犹豫着说出碎散的话语,无法明确应怎样回答,这份突然的热情令她茫然。活泼女孩的问题,让她不自禁地想扬起下巴不做回答。

    “算了,不用回答,过段时间自然会清楚的。”铃轻轻挥手止住了问题,她探头看了看房间内的布置,用不无羡慕的口吻说道,“很温暖的样子,看上去真是舒服的房间。”

    “谢谢。来自南郡的未来。”

    房间内的空气稍稍因外界吹来的风而降低了点,铃那双微尖的双耳轻轻抖动了下,女孩将其头偏向一边,好奇地问:“未来,就叫未来么?”

    “是的……”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迟迟无法开口的她惹得女孩铃轻声笑起,女孩铃看上去并不是想要答案。

    铃趴在窗台上,眼睛黯淡却勾出有兴致的弧线,像在回想着事情,深深吸了口气,眼珠迅速往上方翻停了一下。

    “城头的旗帜是什么颜色?未来。”随后她使用怪异的语音问。

    未来摇摇头,不想回答的问题她也没法说谎来掩饰过去:“不,请别问。”

    铃回以惊奇的微笑,没有再作出提问。

    “你会过得很愉快,祝愿七神伴随你的笑颜。”

    她用石匠的口吻说出妇人的礼节性话语,随意的态势在脸上毫无遮掩,不加任何粉饰的脸又白嫩出奇,不符装束的言辞显出刻意的滑稽来。这句道不明目的的话语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下。”

    未来叫住了她,她回过头去看便看见未来也走到窗旁边来。

    “你……认得一个叫流歌的人么?”

    “哦?好像确实有这号人。”轻微的惊讶神色毫无掩饰,她的瞳孔充满兴奋地注视着未来,张口说出含混不清的话,“这位小姐找她有何过节吗?”

    “没有,你的衣物和她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还有像极了老鼠的耳朵吧!”铃接着其话,“对于这个东西,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告诉你的,不过这样轻信生人话语的小姐,真不像是可以独自远行的人呀。”

    随后她窃笑:“这样也好,至少不可能是来自窑子的。”

    不等咬紧下巴的未来回应,铃便是像小动物夹住摇摆不止的尾巴一般,将双手背在身后,小跳着轻哼不知名语言的曲调离开了,在离开前她似乎自言自语了句:“真好玩。”

    未来注视她远去消失在雪海里的背影。对方说的很对,那个女孩不加任何过问却让她感到对方已熟悉自己的状况。在这样的环境下相信了陌生人的热情,未来也对自己感到惊讶。

    她倒在椅子上,从窗外轻轻刮进房间里的风使得屋内更加静悄悄。她的眼前出现的是一片雪原,她刚踏上远行的这片土地时见到的景象。现在她意识到这份感觉和第一次去往舞会一样,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是茫然的。没有人来援引左右,却危险得走一步都得左右环望。

    她想起了上午那张脸,那张生人的,严肃冷漠的脸却让她感到安心。

  3.  

     

    “你好,我是刚到此地的住客。名字是未来。”

    沉默良久,在流歌意识到自己的开场白不自然了以后,少女很艰难似地从口中挤出这样一句话来。流歌看见少女的脸上的表情带有期望得到回应的色彩,这出乎她的预料,她下意识用手摸向自己修长的双耳,它们此刻仍被裹在深色的衣帽下,知道这一点后她算松了一口气。流歌并未直接回答少女的问题,戒心让她不免在心中提防着来路不明的对方,并推测着这位看上去和普通女孩子没有两样的新面孔。

    没有被教条束缚的脸和动作,看上去不大可能是降灵会的人,身上没有散发出极其微妙的不详气息,也不会是灰烬十字的成员。这并不能使她安心,两个月的时间以来流歌已经基本熟悉,当下自铁石墙后方逃窜至北方的人多数是怎样的面孔。那些人有别于流放者和苦役,打心底里流着贪婪的血脉,将不净的习气带来北方。

    “嗯……来自,南方,刚来这里……要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由于流歌并未开口,脸色略显尴尬的少女便介绍着自己的情况,眼神虽直盯着流歌,双手食指却在胸口比划,随着声音的渐小,对方变得低头不语了。

    “你胸口的是十字架?”流歌终于开口指着对方的吊饰说了一句。

    “呃……不是,这个,”少女撩起那个小坠饰,“是大葱形的。”

    “有信仰什么宗教?”

    “……没有。”少女回答后又立刻接了句,“如果是教会的什么仪式和庆典的话我会去的,可是我不是教徒……”

    “南方特有的麻布格衫,还有魔法气味的手镯,来自黎格朗都的味道。”流歌抖抖鼻尖,“还是更远的地方?”

    “……盐都之南,山脉之北,隔于海之彼端。”

    “带着鼬的味道来?”

    “没有!这是不可能的!”未来紧张地回答道,这个问题令她脸部涨红。

    “为何是这儿?”流歌对刚才的粗鲁问题毫不顾忌,转而继续问。

    “马车不能再往冬去,那边的领土边界越发森严,我和其他人一样在溶土镇落脚,可我总想着往更北的地方来,所以选择了这边。”

    “换言之,被迫迁徙者?”

    “是……”未来再度低下声气,眼前来者的言辞令她倍感压力。

    双方又陷入了沉默的僵局中。流歌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初次见面就将那些莫名奇妙而又严苛的话抛出口,如同根本就没思考过一般,自己此刻的情绪不明所以地有些激动。她意识到此刻前倾的身躯还有紧缩的眉头充满了敌意,眼前这位生人默默地承受委屈,显出不经世故而倔强地模样。她便放缓了神经,吸一口气,然后正视着对方。

    “对不起了,最近总是神经过敏,刚才的话过于冒犯,在这里我作出致歉。”她放松自己的语气,向对方伸出手去,“希望你不因此记恨,自南而北的污土太多,你知道。居于镇中的流歌•拜尼格斯,一名裁缝,乐于相识。”

    流歌说服了自己的戒心,来自精灵的直觉令她选择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没有神秘的由来,为表示对自己行为的歉意,她像人类常做的那样和对方握手。名为未来的少女对这一突然的态度转变稍微愣了片刻,便不灵活地伸手和对方握上了,同时抱着稍显勉强的笑容。

    “你来这里是为了?”

    很温暖,流歌盯住握住的双手,如白玉般的两只手没有戴上厚重的手套而贴在一起,对寒冷没有过多知觉的她在握手中感觉到一股暖流,全身心地去体会这种让她好奇的温暖而没有松手,以至于没有注意少女的问题。

    “那个……呃,这是在?”

    “哦?哦,去野林寻找尚存的乌银果回来。”反应过来后松开手,她回答道,“这地方冬天才有,藏在树脚的根上,被白雪遮盖的暗红色果实。我们用来烤出胶,保证这个冬天过去不被寒冷占据房屋。”

    “这样啊……我刚来,人生地不熟,以后还请多指教了。请问我应该称呼你为?”

    “流歌就行。你不会感兴趣于我的父姓,我亦不是夫人。”流歌面对这位女孩,总有说不明的微妙异样之处,这份异样却又不使她产生戒备,“倒是你?”

    “来之前我也只是面包店主的女儿,所以不会有头衔的。”未来挠挠嘴角,“加上我生长的城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过独封的领主……”

    “雪可真美,未来,你是来这里观赏的吗?”

    “是的,太多年未曾见到,比起腹地的枯草地,烂泥泞与兵荒马乱,还是这样更美。”

    “你不觉得冷?”

    流歌指着她的手直接问道,她更关注在这个天气里也未戴手套、不披绒衣的未来。

    “冷啊。”

    “……噗嗤。”

    缓停片刻,禁不住笑出声,流歌捂住嘴的同时想到,是个很有趣的人,至少现在,她令自己这个好奇心旺盛的精灵有一些小开心。精灵若不是成天将兴趣放在观察一颗树苗逐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上,那便是对人有着别样兴趣,学习与模仿,甚至融入生活,都受着好奇心的驱使。

    “……”

    “失礼,只是觉得这样的回答难以听闻。”

    “难道说没有接触过南方来的人吗?”

    “如果南方人都如你这般有趣的话,这里或许不会每日都这么寂静了。”

    未来闻言认真地开始考虑起来,短暂消化后,她应该理解了这句打趣的话语后的一些信息,眼里闪烁着兴趣。

    “那……可以问下你吗?”

    “如我能回答。”

    “那把匕首的寒光看起来很吓人,虽然从精巧的做工来看应该价值不菲……”未来小心地指了指流歌藏于袖中的利刃,流歌皱皱眉头,她不知道何时眼前看上去很迟钝的少女察觉到了那个危险的凶器。

    “而且你的耳朵……很修长啊。”

    流歌修长的双耳此时暴露在风中,只因她不曾想到少女会问及这个问题。本能使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在这个动作吓到对方以后,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大惊小怪。

    “不,很抱歉,我不应过问。”

    “不用在意,是我的过失,反应大了些。”

    从刚见面的那一刻起流歌就有隐约的感觉,现在更加明确了的是对方拥有很强的魔导体质。流歌当着她的面收起匕首,她反省自己由于过长时间与常人接触而结成的松懈心理,使得双耳未做任何遮掩便放心地将其交托于精灵天生的暗示作用,遂在这位体质过人的少女面前显得毫无遮掩。距离上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已过去不知多长时间,她自然不会总是保持警惕。

    “生来如此。”流歌用手扶了耳背一下,微笑着回答。

    “没有…我觉得,挺好看。”

    精灵修长的双耳没有多余的皱褶,在雪白的肌肤衬托下显得并不难看,而对于精灵来说,她们有时反而更喜欢人类那充满协调性的耳廓,人的软骨的分布匀称而自然。有少数的精灵耳部很像人类,也有少数的人耳部如图精灵。传言是长久岁月中,人与精灵间的血液交相传递而使成的结晶,成为了久远的传闻。

    “未来,一个忠告,这边的人并不喜欢别人谈及自己的耳朵。”流歌微笑道,“你知道,这类不好的传言早应当从大陆上消失许多年,而言论的影响尚在。以后可以的话最好还是避免提这样的问题,会很尴尬,注意。”

    “注意”二字令得对面身躯微微一抖,未来抿住嘴唇表示懂得其内意:“我知道了。”

    流歌点了下头表示回应后,转身过去:“我得走了。”

    目的即已完成,她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能够洞穿自身暗示能力的人类身边,按捺自身的好奇心是一件对精灵而言很有意义的事,诸如现在呆在这位少女身边一口气地试图问尽对方所有问题,若使抱有远见的思考,那就不能这么做。短暂的时间里能够通过简短的交谈获得些什么消息,流歌再清楚不过了。

    少女露出微笑,在白雪的世界中如春风般微笑着,说:“镇上的日子里会再见的。”

    流歌就没有留下多余的话便一路径直从少女身边离开,穿过小镇来到了与湖正对的西面郊外。沿着雪地上踏过的足迹往回走,流歌叹出一口气,没有白雾从口中呼出。她分明清楚自己的好奇心在无法掩饰地疯长着,又被她淡淡忘却。这时她才发觉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很是悦耳动听,令其有些回味。

    再见么,她说?还会有下次么。握住匕首的手自然地松开,她解下厚实的围巾。

    “回来了。”流歌在见到熟悉的身影后打了声招呼。

  4.  

     

    [p=30, 2, left]初到这座小村时,未来便觉自己很适应这里的气氛,由于偏远到几近隔离人世,所以这里显得空旷闲适,进入清晨刚刚扫去积累已久的雪堆的村口大门以后,便可以看见里面人来人往的生活景象。怎样的一个村落,远离了南边的都郡四座山峰之隔,铁匠铺不铸造剑刃和马鞍,集市不出卖罂粟果,被雪白的世界掩埋在一个静寂的角落。随着如梦似幻的呼吸声指引,未来的脚步远行后最终来到这里,仅一眼的片刻,她便决定驻足于此。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雪,放晴后的小村阳光普照,由于抬头便可以看见辽远的苍穹与高大的山脉笼罩住低矮的硬木房屋,会不禁产生一种被偌大的世界包围的错觉。未来独自将自己的行李拖往村东面的住处,那是一座不怎么起眼的**,由入村后第一个热心肠的人介绍于她。旁边没有酒馆以及游客暂住的旅店,只有一家渔具铺和小小的工匠铺。房东是个温和的老人,将钥匙交给未来后什么也没问,只简单地提醒了下住在房间里的问题,便将未来带到事先定好的房间,自己出门散步去。

    这里没有炎热的地方特有的蚊虫与稻草臭味,也没有烤焦的泥土,即便处于盛夏之末,却表现出南方冬天才有的模样。打开木板屋门后,没有牲畜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这样一个单身的女性举足无靠,原本不给她强塞进男性屋檐下就足以令她庆幸了,这样的好环境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未来的行李箱中塞满了匆匆出门时的东西,里面没有干净的衣物,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唯一的饰物在她的头发两侧,没有了珍珠的珍珠簪子——未来将这些东西放在一边后,忧心忡忡地看了看箱底的一个布袋,布袋沉甸甸的,她不打算打开它。未来便开始考虑要去何处转转,她抬头望向窗外,隔着玻璃便看见原处高耸的雪山,以及山脚下深色的森林。这么说来,自己住在村的东面,而东面出去便是阿亚拉湖,那座湖是远行来到这个村庄的旅客都会去的一个地方。

    于是未来出了门,这里的居民没有像是不喜欢带着围巾的女性出门,或是对白天的路人不许佩戴首饰等怪异且严苛的俗约,她能放心地在积雪的屋檐下穿行,没有冷漠和贪婪的眼神,也没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恶臭。聆听一路如风笛般的鼻哼曲调,她越发安心起来。远行带给她的痛苦积压在心头,让她在到达这片土地以后都无法完全松懈而下。

    结上了冰的阿亚拉湖在远处的群山包围之下仍显得十分广阔,由于尚还清晨,湖的周围因没有人活动而静悄悄,未来用白嫩的手掌慢慢地将一块雪扫开,然后就席地坐下,出神地望向远处的风景。她看见,遥远的山岭被白皑皑的冰雪覆盖,下方的森林颜色却很深,冬天刚刚爬起的太阳倾洒于山林间,如油画一般给这个纯白的世界染上了温暖的颜色。人是会做梦的,未来心想着,或许这片给她无限亲切感的世界角落,自己或许就曾在梦中来过,所以才会凭借着直觉来到这里。老人们说梦即会带来明日,梦如幽城中的冰冷明镜,指明着到来者的未来。梦中的她又是如何来到这片美丽的土地的呢?或许,是另一个存在的自己亲眼所见也不一定。

    身处南方时的她每在一个冬天的到来时,就会在见到雪后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她总是隐隐地感觉到,她虽然不来自那片纯白,却早已决定了那儿是她的归属。

    未来不停用嘴张合着呼吸着含有薄雾的冷空气,小口中吞吐出的白色热气消散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中,她持久地注视着这片纯白色的领域以至忘了时间,仿佛将自己的灵魂都置身在了浩瀚世界的这个绮丽的角落中。北方的土地,白皑皑的积雪,是她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景色。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在寒风尚未刮起之前这个地方就像是件巨大的雕塑,雕刻它的人是大自然,或是别的什么。被美景包围的未来由于过于投入,连身边不停经过的小动物和行人都未能注意,包括其间有一名试图向她打招呼却又犹豫后放弃的人。

    她不会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沉醉,倘使有人问道,得到的只会是短暂的一愣,然后便是微笑中夹着一句简单的“不知道”。那份亲切感是原始而纯粹的,未来在雪地上仰望着雪山时想起曾从不知何人笔下的书中读到的,人类内心深处有着渴望回归原始的冲动,那份冲动随时左右着社会行为。未来无从得知自己是否有着这种冲动,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入神是因为在欣赏自然的美丽。

    白雪的积累覆足也不值五枚铜币,松木成林却不止一代人的岁月所能及,飘升起白雾的山岭如巨人连延不绝,这些都比不上心头隐隐的归属感。这暂时性地将脑海中,令她恐慌不已的景象消去无踪。此地远离南方腹地的混乱与不安,让生命连同它的附属都安稳下来。

    背后飘出一声轻呼。这一细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注意,本能让她转过头回望。

    对于她们而言,她们彼此的第一眼就在那一次对上,未来会在很久以后细想到对方是第一个来到这片土地以后引起了自己注意的人,而那个正站在小丘上企图擒住被风吹起的围巾,有着白皙皮肤和樱色长发的女性,此刻正凝望着未来的脸庞。未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作为陌生人,该怎样合理地问候成为了这位不善言辞者的困惑。许久不语的双方,最后被对方打破。

    那位女性用沉稳的声音开口道:

    “你是在看着我?”

    未来停顿片刻,支吾地说:

    “啊?啊,啊……啊。”[/p]

  5.  

     

    [p=30, 2, left]寒冷冬夜的来临使万物陷入了又一轮漫长的白色寂静中,大陆所覆盖上的大雪让精灵都像人类般蜷缩于自己的堡垒中躲避寒风一般,藏在森林的最深处聚集新生的能量。唯有在翻越无数山脉以后才能在一个纯白色包裹的森林中找到,那里聚居的精灵们仍如春朝时一样自在地活动。硝烟未曾光顾过的土壤,生灵无声地等待远方的号角。

    流歌右手臂上缠着的黑纱在冬日阳光下随风轻飘,站在小山丘上眺望着不远处被白雪包围的城镇的她,是在这附近的森林里栖息精灵种族中的一员,裹在厚实衣装覆盖下,和她的同胞们一样,唯有修长的耳朵和洁白的皮肤,表现出她所在这个神秘而自由的种族的特征。注视着人类聚居的群落,她总是会时不时地像人类书籍上的那些容易伤感的诗人一样,好奇人类究竟是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这个残酷而美丽的世界。精灵又是怎样看待精灵自身的呢?古老的诗篇被吟游诗人带遍了整个大陆,与葡萄酒和槟榔一同前往北方的,还有令人昼思夜想的传闻,却没有人能带着那些诗,真正阐述出生灵们的想法。

    村里来了生人,以后将会长期居住于此地。在这种远离大城镇的地方,几经口耳相传,此类消息的传播是相当快的,平常与人类没有太多交道的精灵们也早已获悉此事。这片似乎终年都被白雪覆盖的领域很久没有人来住上一个季节的时间了。自遥远的南部刮来令人不悦的风到来起,这座永冬的谷地变得有如随时被饿狼的双眼紧盯。

    流歌承担了去勘察新面孔的任务,所以此时她才会赴往对于精灵来说永远充满乐趣的人类聚居地。“如果是灰烬十字或者降灵会的人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部落里的长者用忧心忡忡的口吻说一些较为年轻的精灵不一定懂的名词,提出找一位精灵去调查新来住民的身份。在眼下凛冬与战乱相至的时点,对年轻的人来说,自南而北的任何人都比那些存在更加值得提防。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做着奇怪的梦,使得她有些心神不宁。这次出来,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的方式来放松被弄得焦躁的心情,是她暂时除了手里的书卷外唯一的想法。

    她毫不介意自己作出决定时别人的眼神,她早已在这里的许多年月中习惯了那种带有排斥的眼神,就连那些木头和石头纹满布全身的老者也是。

    身上所穿深色的人类衣装是部落里的某位精灵给的,所有的精灵都有量身定制的一套,学会融入人类社会,这是这里的年轻血液不断尝试的事情,学习编织和耕作,阅读和歌唱,也学会了同人类那般打扮。不怎么喜欢活动的流歌选择了深褐色的围巾及布衣,遮盖住樱色长发下那对修长的耳朵。横跨过巨大森林边缘到热闹的冬日人类城镇间并不算太长的雪路,她埋低头,经堆满了雪的邮箱和刚扫干净未久的堆满雪的大门进入村庄。熙熙攘攘的人群议论声流进她的耳廓,她分明地听出里面大多数的话题源于即将到来的节日,其余便是常见的生活与工作问题了。她依稀记得上回到来时,这里的人则在忙于武装起铁剑。

    不打算过多地浪费时间在人集中的地带游荡,流歌向行人询问那个新来面孔的位置,对于一个不算过大的土地,人们彼此间相互熟悉面孔,她和族人们每次的到来都需要小心地用精灵的言语暗示。得到的回答伴随着犹豫和疑惑,最后他们也没能准确回答她的问题。铁匠拿起敲红的断棍,满不在乎地说他不会记得客人的样子,而他身边的那位淡黄头发的青年,在和她视线相交以后便低头干活不语。由于问到的很多人都无法准确地回答当下那位新进者的所在,她只好凭借零碎的信息判断对方此刻正呆在湖畔附近。若非是魔导研究协会,很少会有如此自然地做到神秘化的人,倘若长者的推断属实,那么就不得不引起注意了。流歌将一把银色的尖细匕首在手中掂了掂,塞回袖口的夹带中。

    巨大的湖泊在村外不到二百米的地方结着厚厚的冰层,是这个小村庄引以为豪的地方,也是村民们捕鱼和取水常去的地方,生活和生存的地方。环抱在群山与森林之中,湖泊此刻被淡淡的薄雾与冬日的阳光笼罩,呈现出一片水天一色的纯白世界。流歌穿过村落,接近湖畔,便在一个小丘后面看见一个人影,是陌生人的身影,从未见过的外人。雪白的地面与湖面此时都没有别的人,于是她小心地绕到后方接近。那名少女面对着湖泊静坐于雪地之上,身穿着绒毛的大衣一动也不动,流歌并未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异样的气息,也未发现其有什么怪异的举动。长时间地保持着静止状态的少女似是在欣赏冰雪世界的美景,流歌发现她在盯着其背影时会感到莫名温暖的朦胧幻觉,令她忘我地屏住呼吸长时间地观察着少女,从她被帽子遮掩的淡青长发,到那身像极了从遥远南方带来的服饰。这份感觉有些奇妙,那个幼小的身躯很自然地和一片白净融为一体,就像是在深入地感受某种谜样的魔术,流歌短暂陷入其中。

    不放过每一个满足好奇心的机会,流歌很是想对此一探究竟。而将身子从小丘上的树后面探出正打算仔细观察的流歌,感到了一阵突风,从峡谷的深处,因雪的短暂消融而引出的一阵风刮起。

    随即她的围巾以及衣领被刮起,将其雪白的皮肤和修长的双耳暴露在冷空气中,于是她禁不住轻轻“哎”地叫出一声。这一声尽管很轻,却确实地吸引了观察对象的注意,静坐的少女一下子转过头来看见正试图捉住围巾的流歌。

    双方的视线交集,流歌所看见的是一个皮肤白嫩,双瞳闪着绿色光芒的,留着青绿色双马尾的少女正在出神地盯着自己。那张脸庞有着北方的洁白和南方的水灵,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有些发愣,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口腔里弥漫,对方的脸庞清秀地吸引了自己的目光,双方就这么无言地相互注视初次见面却又莫名熟悉的脸庞。而后她顿了一下,率先反应过来目前的尴尬局面。于是借着地势较高而形成的俯视,流歌清清嗓子,对正盯着自己发呆的少女问道:

    “你是在看着我?”[/p]

  6.  

     

    督灵的名字叫做爱丽莎,她从未告诉过卡斯,而后者也从来都不会用任何称呼叫她。她生有一张姣好的年轻面容,但痛苦与怨恨将那张脸变得憔悴而惨白。她飘在风中,双腿若隐若现地消失不见,手里高举着一个老旧的烛台,三枚蜡烛有两枚跳动着没有光亮的火焰,身上的披挂的绸缎显示出一个贵族的女性的模样,修长的黑发一直垂到肩膀下。她总说自己不是幽灵,而她既称不上透明又没有光泽的黯淡肌肤却能让人在任何时候都看见她那令人不悦的笑容。她始终保持着笑容,有时是讥讽的冷笑,有时又是让人揣测不清的淡笑,有时折磨卡斯到了兴致,她会放声发出凄厉的奸笑来。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里她来到了卡斯的身边,那时候穷困潦倒吟游诗人在噩梦中惊醒过来,便看见了她那张仇恨而又满足的笑脸。她时常待在卡斯的左右,举着幽暗无光的烛台跟随脚步而飘动,而她离开卡斯身旁,不知道又出现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是卡斯唯一能安眠入睡的时候。

    她表现出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信息都通晓于心,不管是充满迷雾的岔路还是一个城邦即将面临灾祸,她都早早获悉并将卡斯引致最坏的地方。她永远都以折磨卡斯作为唯一的行为理由,不管是将其误引到瘟疫肆虐的城镇或者屠杀了战俘的刑场,还是随时将其友人与爱人的死亡当做笑料,都随时在挑拨着卡斯最痛苦的神经。找过了诸多的巫师与先知都没能有谁能解决他的困难,反倒令那些人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灵体心生恐惧,他们对神秘的理解竟也不及这个女子所展现出的一丝一毫。卡斯很快因此学会了对其的忽视,而督灵却总能用不同的话语直揭其伤口,并让卡斯在无数个夜晚的梦境中漂泊到一片未知的、充满折磨与苦楚的地方,让他每一天都在旅途中饱受着煎熬。在一个夜晚里她将这位诗人引到了夜袭的战场,一枚箭贯穿了他的小腿,留下永久的疼痛纪念。又在一次梦中醒来时,卡斯右手的三根指头没有缘由地永久失去了知觉,在噩梦中他的右手放在桌子上,被屠夫一根根切下来。

    卡斯问督灵这样的理由,督灵告诉他没有理由。卡斯又问她是否对他怀有仇恨,督灵咬着牙狞笑着说恨之入骨。卡斯又问她要怎样才会满足,督灵只回答这份折磨会伴随他一生。她总是将这位可怜的诗人折磨到筋疲力尽时才罢休,又在稍微一口气后继续那份恶毒的行为,保持着不让他崩溃到丢掉小命,而这位诗人也竟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适应起这份折磨来,也因而失去了原本的一切活力,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死气沉沉而对周遭事物缺乏热情。他疏远了一切人世的活动,也对世间万物的变动开始有了规律的掌握,即便在风暴中也波澜不惊,使得他的眉头与双眼渐渐浮现出远超常人的睿智与深远来,但凡他到过的地方,有偶然与他相见一眼的人,都会记得住那双眼睛,仿佛超越了所能看到的世界的深邃。

    “如果我能拿起一把叉子,一定会用其刺穿你的喉咙,再从胸口穿出去。”

    “甚善,我猜那时我一定是块奶酪。”

    这个女性的恶毒却显得超乎寻常,不管任何时候都只会对这位吟游诗人一人表现出。吟游诗人在大陆上漂泊的岁月里,每当对外人说话的时候,督灵仁慈与睿智的言行却又跟一个智慧的长者女性一样,尽管那张脸也还是保持着阴森森的微笑。有一回他在离开一个村庄时偶然瞥见一个小女孩趴在阁楼上送行的目光,那股温暖的目光完全送给了他身边的督灵,他十分确信在这个怨灵离开他身边的时间里与那位小女孩进行了一次温馨的交谈。他甚至不曾知道在一个难得令他安睡的夜晚,督灵在村里找到的一个小男孩的一场长谈,彻底改变了那个不知名字的小男孩的一生,并使得其在后来的岁月里成为了令人战栗的王者。那个男孩会在彻底掌握了北方的权势时仍记得那夜那个灵一样女性,他与她之间的对话教无数歌功颂德的诗人编写成了一个史诗般的传奇,那时垂老的卡斯才会在听闻后怀念起已经远离他数年之久的那位幽灵女性。

    “你记得你恨我的理由。”卡斯不止一次地肯定说。

    督灵举着灯烛,那火焰随着她的晃动而摇曳不止,她既不肯定回答也不表示否定:“就像你的妻子在死前的那天晚上的红唇一样,深刻极了。”

    卡斯的脚步慢慢走遍了大陆,在每日每夜的由这个女性给予的煎熬中他变得极为麻木,穿越了无数死人堆积的土地,又在无数极大的危险中次次逃离,死亡在他眼里慢慢淡去了恐怖的模样,一切都在督灵尖利的笑声中索然无味。她招来死亡和祸难,每当卡斯想要一杯水或烟草时,她都能将其远远支开。当长久的时间里没能得到一个新的旅伴或是女人,这位浪迹天涯的吟游诗人反倒因此变得禁欲节制起来。待到督灵突然不再干预他与人交谈,他心生狐疑,却在之后发现不管是与旅途中的生人结伴还是去找异性与果酒,都早已变得索然无味,无法再提起他的一丝兴致。他察觉到自己再不能与他人进行交流,因为这份苦楚不会有任何人能诉说,也不会有人能给他任何帮助,便抹消了他最后仅存的纵欲的念头,他口中的诗句却日益散发出浓郁的味道来。

    督灵在那时不停地变本加厉,她仍让卡斯在旅途中随时都精疲力竭,不管何时都只有在天全黑下来才能入睡,天未亮时便醒来。在不经意间颧骨已突显,皱纹遍布脸上,回头时才愕然发觉已记不得漂泊去了多少岁月,徒步走过了多少土地与河流。逝去来得十分突然,就如从未拥有过一样,身边的那位幽灵般的女性仍保持着年轻的模样,一如记忆深处的那夜初会。在岁月缓慢经过后,那时的记忆反而越发明晰,一生穷困潦倒的诗人记得十分清楚,醒来前的他在一张宫殿似的繁华屋内,躺在床上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卡斯仍不停地对督灵问,理由为何?督灵的烛台隐隐跳动,说你永远不会知道。诗人凭借着这双眼也看不透这位数十年风风雨雨同路的噩梦旅伴,心中却有着模糊的印象,那个感觉在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他因而笃定地说,不是我的我与不是你的你。卡斯一生都会记得那个时候的督灵,她的脸上流出他平生初次所见的惊惶不安,带着张开的瞳孔,她又一度地失声奸笑不止,声音就像要撕开卡斯一般。你什么都不知道,督灵如此说到,手举的烛台散出的光竟初次如火炬一样在夜晚刺痛了卡斯的视线。卡斯又问,何日是尽头?督灵淡笑却不再回答。卡斯说,终有一日这一切都会有答案。督灵一如平常地嘲笑道,那再无意义。

    在折磨的旅途中,诗人在不经意间慢慢离脱了自身的想法,对世间百态有了豁达的心态。直到后来他云游世界所创作下的长诗征服了整个大陆,人们对他口中的诗句传诵无数的时候,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优雅而深沉的诗句中,那个惩罚着他的罪恶,将他折磨不休的灵魂并非臆想。督灵赋予他的苦痛却教他改变了生命的轨迹,拥有了洞察万物的敏锐双眼,也徒步穿越了无数尘土,成为了一名深邃的旅行者,留下的诗句甚至成为了令人惊叹的预言。人们永远记得了这位诗人,拥有俊俏而犹豫的面容,沾满灰尘和花束的行装,一条有着旧伤的瘸腿,和一双能洞察万物的、犹如明镜一般的眼睛。

    他不再考虑这位恼人的存在还会夺走他的什么,他不曾再考虑过自己还会失去什么。除去那无休止的折磨外,他唯一所不能抵抗的却是漫长的梦境。他无法明白督灵通过什么将他带向遥远的梦境,他在那个梦境的深处仿佛恍如隔世,在无数个世界和时间里穿行,就像从自己的世界里被带往了遥远的大地尽头。这样的噩梦一次次地折磨他最后的最敏感的神经,每次惊醒都会让他怀疑自己的灵魂安定。而在那个虚幻的梦境中,他听见了复数个声音,声音中有他自己的说话,可那个声音不是自己的,也有像极了督灵却不是督灵的声音。这令他无比确信那个遥远的梦境是督灵的赋予,他不明其意,也知道督灵绝口不提。他却像是得到一段启示那样,冥冥中暗记于内心的深处。

    督灵却在某一天突然告别,同刚到来时的突然如出一辙,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卡斯在那一天清晨醒来后没有听见其恶毒的话语和飘忽的身影,在那之后也再没有过。诗人慌了,难以计数的光阴里他几乎把其作为了自己生命中的一环,在一朝里突然消失无踪,就仿佛是日夜相伴于灵魂中的一环转瞬没了,他甚至因此怀疑自己在一个长梦里久久没能醒来,或是刚开始一个荒诞的梦境。他呼唤着她,从繁星的沙漠到盘云的高原,从荒漠的中心到大陆的边陲,从冰与雪的凛冬到火和热的盛夏。他失了魂一样地一路追寻不止,来到最初相遇的地方,又去往最后分离的地方,他把往昔岁月里所有的记忆都不剩地翻出来。在安稳的梦境中他却不断梦见那盏高举的灯烛,还有那张永远也化不去哀愁,离不散憎恨的脸庞,在梦中惊醒后的他又因为这一切的消失不见而悲伤不已。

    过往的岁月中的所有恶毒痕迹全都烟消云散了,一切都在逝去后变得释然,诗人却因此突然落寞下来,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不再有别的声音回响。再没有谁能走进他内心深处的世界,也再没有任何事勾起他的心灵激荡。他的漫长守望与等待都没能再唤回那个灵魂的回来,在内心最深处他已知道那个孤魂再不会出现,就像是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这片星辰。这个世界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也就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他们自相遇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是对方的影子,谁也不能离开谁。

    他了无牵挂,把最后的每一天光阴都留给了自己的诗句,不为了名利或是善恶,只为了彻底埋葬他心中的这片永久无法抹去的痕迹。直至花白了头发,手指枯萎而没有生命的气力,那双沉淀了太久岁月的眼也依然能洞穿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终于他如愿以偿地停下了手与笔,在写完最后一首被永世传唱的长诗以后他垂下双手,永久地告别了这个仿佛未曾到访过的世界。他的诗句不仅成为了对世间百态的完美勾勒与总结,更是一篇篇充满远见与真理的宝藏,皇家甚至为此设立了书院专门研读他留下的每一篇诗句。他被世人奉为了大陆的四先知之一,待其死后埋入了生前停留最多的地方,人迹罕至而没有生灵的雾山深处。为他下葬的人们都记得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烛台贴在胸口,怎么拿也拿不下来,那个旧迹斑斑的烛台却有如他诗句中不停提及的,孤寂的幽灵手里始终紧握的一模一样,却沾满了不知是谁的陈旧血迹。

    有人说他的灵魂去往了遥远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是那个永远年轻的女性所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却承载了整个世界。人们会不约而同地这么认为,因为最后的那篇长诗中,他的笔墨在最后那位灵魂消失时便戛然而止,而最后的那个夜晚他的每一句话都描写地如此详尽动人。那位孤单的灵魂突然停下了一切话语,长久地缄默中黯淡了脸色,不再有任何的笑容。诗人问她为何,她只是抿着嘴唇摇头,诗人心中掀起一丝丝地预感,转瞬即逝。督灵笑了,微笑的模样再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张阴森可怖的笑容,淡去了所有的恶毒与愤怒,只留下一份真实的笑意。诗人惊讶于这份从未见过的笑容,甚至惊叹这个女性原来如此美丽。他再度喃喃地开口,问其是否恨他。

    恨之入骨。督灵微笑着回答,眼里滑过一丝丝不甘与失落。

  7.  

     

    旧坑暂时搁置中,于是先完成了一篇。

    结局是怎样的?写作的时候便是以开放式的故事来构想的整篇文章。因此结局也属于开放的形式,拥有多种可能,唯一的需要只是合理,也因此类似于克苏鲁的猎奇文风格。而写的时候则是分了明暗两条线,明线即是主人公为狼人,暗线为没有狼人的线索进行故事,而多处隐晦的描写便是以衬出这两条线,虽然不一定明显w。后来也得到了很多别样的答案,总得来说只要合理,便对于文章没有问题了。因此这篇文章并无确切解答,更贴近于娱乐型的推理自乐文章吧。

     

     

     

  8.  

     

    [align=left][align=left] 太阳把我从沉睡中叫醒来,金麦色的阳光射在床上,像是要中午的样子。窗外的林子静悄悄,没有鸟鸣将我唤起。我收拾起地上的脏被单,擦干窗台。打开壁橱,里面平时都储满的食粮已空空无几,剩下的蘑菇令我倒胃口。这些蘑菇还没有发霉,但我必须扔掉它们。[/align][align=left] 这让我赶去镇子时感到十分饥饿。只过一个山岭就能看到灰瓦屋顶,去镇子的路干燥发臭。这是一个干冷乏味的日子,路边的泥地多了几个低矮坟墓。沿路上的人都在议论,两三人站一块,从镇外到集市,讨论得双眼瞪大。看见有人来,他们又戛然而止,默默地散去,原地留下一些廉价的烟头。我在饭馆里也能不停听到议论,连同坐我对面的石匠,各种荒唐的假说都让我收入耳中。这些轻微的耳语让人发毛,人们好像在恐慌而又兴奋地说着,我的盘中食物没了乳猪和苹果本来的香味。我拨开盘子里的苹果块,擦干桌上被油污的地方,挥动手肘,低声叫他先闭嘴。他明显没懂我的反胃感,转身继续和旁边的人说话。[/align][align=left] 是狼人的事。连续两天,镇上都因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打枪()声响起后,月亮刚刚探出头来,狼人杀了人,吃了人,又狡猾地逃跑掉,待问询的村民带着火枪和铁器赶来时,只剩下残损的尸体和惊慌未定的那户人。这使得人心慌张,深夜里跃窗而入的袭击者,他们说比一头熊更加残暴,狼一样的面孔和像人的身躯,全身都长满了光鲜亮丽的毛发,凶恶的眼神在暴露后有和月亮一样的亮光,他们吸食可怜人的血和肉。他们越说越激动,也越发让我对此感到不安,但又总在这时突然打住,四下张望一番,又重新开始议论。我离开那像是会被人盯见的地方,祈求让自己离开人群。[/align][align=left] 这个临冬的时节,镇外的北风带来硝烟的味道,粮仓的储存有告急的趋势。治安官却收拾衣裳躲在家里,令人恐慌不安的案子交由了踩着皮靴、背着枪杆的兵来办。村子里到处在说,这个冬天过去,每家屋顶都会被染成蓝色,稻谷的一粒籽不能留在自家仓库,广场上会全是死人,只有大教堂,还有镇上的大屋子不会遭此殃。还有声音会说,等不到那时候,狼人就会在夜里把这里吃干抹净。这些窃窃私语中是埋怨、担忧,还有不起眼的和臭鼬一样的窃笑声。[/align][align=left] 冷漠的中心街,我看见街角有些剩下的空酒瓶,上面沾染了血迹。行经石店老板的屋子,我看见门口挂着关闭的木板,那个待人还算和气的怪老板,前夜的晚上成为了狼人口下的第一牺牲品,他欠工会的钱也没法再还上,那笔拖了很久的账,让我也饿了很久的肚子。行人相互不抬眼直视,街道也很脏。我所在的工会大门紧闭,今天看上去不会再开放了。到哪儿都没有看见眼熟的人,又不想离开,我选择了去教堂。[/align][align=left] 教堂的弥撒今天挤满了人,有些平时根本不来的人也早早地前往,大堂的神父和修女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脸上全是汗液。尽管在沉默的低头祈祷,却随处在小声嘀咕着,埋怨着不着边际的东西。神父忙碌地踱来踱去,修女和杂工却在四面静坐着什么都没做。在祷告室里,我一言不发,格子对面也是完全沉默,沙沙的声音时常从墙壁后面传出来。我听说教堂里的修女还有劳工中,有几个人远出了别地的教堂,尽管在这以前,我未曾听说教堂有过此类行为。[/align][align=left] 出来时我看见了卡文迪许,他坐在人群后面,裹着厚实棉衣服的身板看不出原有的消瘦,低头用鹰爪状的手写什么,时不时抬起头用深陷的眼睛四下迅速地打量人群。看见他让我十分闷热,还有反胃。这个每天到半夜都不知道会不会钻到自家屋子底下,用羽毛把人的名字刻在石头上的东西,一直都不像是个人。有人曾称,看见他使用带信的鸽子,每个夜晚,他的房子里一个烛台的灯光都没有。我凑过去,他明显看见了我。[/align][align=left] 你没穿袖子!他小声嘀咕道,我们都有袖子,你没有,没有的人会被丢到土里![/align][align=left]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没吭声,离开了教堂。[/align][align=left] 无人光顾的酒馆里,疲劳不堪的布克紧攥着手里的钱袋,他身上飘着和破布衣不符的薰衣草味道,很久没整理过的乱头发今天扎在一起。看出来他很有些紧张,我回头看见窗子紧闭。灰尘很多,今天没有打扫过的酒馆。直到交手给他前,这酒馆是他兄长起建经营的,而那个人在前晚遇害。他的妻子没有被害,因为当晚他们不在一间屋子里。布克和那个女人说,是狼人,教会的修女也站出来佐证这一事实。我没有看见这家店子女主人的身影。布克离开公会没多久,他就很少在外面露面过,他在这前后就像是两个人,变得孤僻且冷漠。[/align][align=left] 他说,受害者们被撕得粉碎,狼人几乎在眨眼间就消失,借着夜色逃窜不见,月光也没法窥探到那只凶兽的样貌。教堂的人在远处望见,说其迅速地往南部溜走。要怎样该在白天的人群里找出像是狼人的人,就算有毛发和血滴留在稻草上也不可能。言语间他对他哥的提及里,都带有不屑的鼻哼声,但他丝毫没有提及兄长的任何事。这让我想到昨日的镇子,面色苍白的修女,向所有人阐述她见到的骇人凶象。镇上的人窃笑道,狼人都喜欢吃胖子的肉,石头店的店主和酒馆的店主,都很合它的胃口。我记得那家店主,他壁炉上挂着的枪还是曾经立国时的纪念,他和这家酒馆的前店主一样,反对当初带来镇子的教堂的,粗鲁又蛮横的神父。[/align][align=left] 他说,凶兽让教会大为光火。他们请来了救兵,远远地从北方下来,他们势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揪出仍试图背道而行的叛徒。夜幕降临后,银器和火铳,将在可怕的东西带来更多瘟疫和恶毒之前,用他们的符咒和本能找出其所在,并将其杀死。凶兽出现在月光下,必会被乌鸦嗅到其身影。[/align][align=left] 说话时他用幽幽泛绿的目光打量我的手和衣服,我还想知道他的手是否也在想着紧攥着我的钱袋。早在工会里,他就是出了名的猜不透的暴力分子,和他哥哥的关系从来就没有好过,就是因为他始终对着他兄长的一切财产垂涎三尺。我没有回应他避重就轻的话语,问他有没有能喝的酒。[/align][align=left] 一滴都没有!他用弹动的喉咙阴阴地说道,去那个最好的大房子里面找他们要。如果不去那儿还想喝,就等明年广场地下的吧![/align][align=left] 他干涩的笑声跟鬣狗捡到了一块肉一样。原本堆在墙角的酒桶确实都已空空如也,像是搬走了的样子。我知道在街对面的那家酒馆里还有,他们没把全部的酒桶搬出去,我不能去那边,为了口渴把命搭上,即便我想。我一手紧抓住自己的钱袋,用一块稍微干净一些的布反复擦拭桌角的灰尘。[/align][align=left] 阴暗的下午,快是天黑的时候,沾有泥巴的皮靴踏进了镇子。身着神职装束的人列出整齐的队,银灰色的十字架饰物晃得我眼睛生疼。紧绷的脸和步枪挨个盘问在大街上走过的人,他们的身上发出泥泞和灰尘的味道,稍有不慎就是从口中说出死亡来。他们无法找到能问的人,因为门窗早早紧闭,市集散去,妇孺和小孩都躲匿进自家屋门内。鸽子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就被零星的枪()声惊走。这味道令我想把刚吃下的牛肉吐出来,我又闻到了街巷里淡淡的煮肉味道。我望过酒吧的门,教堂门口坐着卡文迪许,他明显瞧见了我,用其干枯的手指指向我这边,向别人耳语着什么。[/align][align=left] 出去。我转过身,坐在吧台后面的布克冲我吼道,他光着上身不停大汗淋漓,刚才的他只是去楼上后又下来,倒了一杯白兰地和其它饮品混合的酒。滚!他咬着牙齿对我下驱逐令。直勾勾盯我的眼神似乎在说他会用枪让我离开他的地方。[/align][align=left] 暮色临近,我离开镇上的时候匆匆忙忙,尽管我十分饥饿但我能填饱它。绕开大街,街角飘出淡淡的被泥土掩盖的血腥味道,门窗都已死寂地早早紧闭,昏暗得像逾越节一样的气氛。雾气包裹了道路,我的屋子所在的地方,那个小村落的山头的另一边,我看见一堆黑压压的银灰色正在压过路面,那势头并不只是在向着镇子。[/align][align=left] 我赶回家关好了房门,用木板和铁链把门和窗户死死封堵,用柜子将它们堵住,又藏好了斧头和刀,夜晚就要来了,我要好好保护自己……我突然又意识到,我已经无法保住自己了。[/align][/align]

     

  9. 葬礼结束得很简单,村里人本来既不多, 出席的自是更少。草草的下葬后连祝福的祈祷式都没有,雅各布问过努尔,努尔犹豫再三,没有直接回答他。“你毕竟也是,知道,你的父亲很久没回来,不好说什么的。”雅各布意会,避开村长的视线,撒一把土在父亲身上。他的父亲就这么埋入土里,衣服也没有换下,在一张草席上回到了终点。雅各布了解这名逝者太少,以至别人问他在木牌上刻些什么时,他只能说一个名字。土被填上,上面连花束也没有,他停了会儿,转念告诉快收拾离开的人,让他们换上个石碑。

    “暂时不能,要石碑得找很远的地方刻, 也花钱,也花时间,所以……”搪塞的语气很是明显。

    “没关系,我出,我也等。”雅各布回道,“就这么做吧。”

    那本说不上是笔记的薄本,雅各布在午后的树下打开,凌乱的笔路,记录着过多混杂的信息。雅各布发现自己能读懂他的言语,混乱,却令他着迷。这是头一回,雅各布觉得父亲是他的父亲,那份狂热与执着点燃了他全部所想,字里行间像是得到了交流。他不禁怀疑父亲是否是为他写下这些,自言自语间带给雅各布美妙的幻觉。他在里面说道远处的东西,近在咫尺的感觉,无法加以言表。时间一晃而过,他不知自己看完后还在呆滞,直至光线再无法支撑起眼睛,他来到了那座矮坟前。

    他立在那儿许久,视线寻找着,渴望有什么淡色的东西飘走。嘴唇喃喃低语,蹲下拾起一些枯草,叠于翻开的新土上。

    “父亲。”他从嘴里流出一声。

    信没有等来,一晃很多日就过去,雅各布望来的只有暂时驻足的鸟群。村口还是照常的安静,日升与月落,他变得焦躁,等待不成,生怕是刚燃起的星火自己灭掉。他劝说自己等待,好让流沙不至于将他卷走。村子这段时间越来越安静,即使人同往常般往来,他也只能越发感到寒冷,寒冷刻在骨髓里。他在挥动锄头时想,晒太阳时想,翻阅信件时也想,却是了无音信,他简直慌了神,努力不把自己丢掉。

    待到马蹄声起,已是商队重归来时,他们依旧守信,在苹果初结成后便如期而至。雅各布未料到,他没在其中找到熟悉的身影。这回的商队仍由上次的组成,他们带来了更多,闻所未闻的新奇物,甚至是晶莹规则的宝石。集市很短时间内聚起,生熟面孔都穿行其中,风里夹出汗水与果味,雅各布愣着神,反复地走来走去,望遍每一张脸,一无所获。走到那位古铜皮肤的领导者前面,雅各布让对方看见自己。

    “琳达?琳达。”强壮的人马将蹄子重踏在地面,曳着骨制的项链,“她不再归于我们。”

    雅各布摇头,他希望自己能懂人马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言语。

    “恩佐老人家染了病,不是那些巨大虫子带来的疫疾,也不是热病和坏血……他还没垮,可已经喘不过高山的气,琳达自然留下来。”领导者的宽手指向雅各布,往一边挥,“不要再来问,任何事。”

    他走开,讪讪回到屋里,关上屋子的门。这之后数日,他都将自己锁在里面,直至石碑送来时叩他的门,他才带着疲惫来到太阳下。没人知道之前他如何过的,在石碑前呆了许久后,进屋去也没人知道。商队那天晚上十分地喧嚷,换了一批新鲜的血液,这次的人马们空前的热闹,整个村就像是只有一个屋子里有人。那一晚有流星划过少年的窗口。呜呜的风声带走了缓慢的时光,雅各布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看见一条悠悠溜走的痕迹。

    铃声在一个呼啸的夜里到来,雅各布当时像疯了一样踢开门,爬到村口来。琳达就站在那里,引她而来的一批队伍隐隐退在昏暗的暮色中,表现出对这个僻地毫无兴趣的模样。孤零零地任由风刮夺,琳达那对于人马来说也很瘦弱的身躯,随风呼吸。不断放慢脚步,雅各布终于来到琳达近前。风太大,从荒原上疾行而走的呼啸声,令他在沉默中不停臆测。琳达的双眼失去了灵活,空洞恐惧的肢体,带着马蹄一块抖动不止,那张脸没有太多生气,却在不断靠近间舒展。两人对立而望,风声总被怀疑作一次张口,雅各布的话再度,在嘴边噎了回去。琳达已换了衣饰,同上次比更为简陋,唯颈部那银铃,在狂风中仍发出熟悉的声响来。这铃声盼来如此之久,到了近处,雅各布又不知所措,那股安心感化作暖流。

    琳达伸手颤抖着,雅各布定住眼,那小手里紧攥着一片叶子。雅各布见过,在发黄的书页上,遥远之地生长的树端。暗绿色,刻板的印象如此,而她手里的叶子保存着干枯,有了不少磨损,却是红得亮眼。

    “枫,叶。”她说,“我说的,红枫叶……”

    雅各布快要忘了这个承诺。

    “你,从何处来?”此语之前,他沉吟了很久。

    “白岭村……全是白雪的的地方……恩佐爷爷的身旁!”她尖叫一声,双眼带着恐惧地远离着雅各布,四足退避。

    雅各布有些感到不安,这样的琳达不是他所期盼的,好不容易等到此时,又怎能这般放任?

    “你一个人?”他便是也急躁起来,紧张地迈进一步。

    “我一个人马!一个!”她尖叫着回答,瞳孔圆睁,铃铛躁动不止,尽管在狂啸的沙风吞没下显得微不足道,在雅各布眼里,他看见一束火苗被扔进了沙漠中。

    “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了!你的蹄子在沙地里留下足印,你虽有结伴,但你是孤身而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至少别这样,我很……一直等着你的,等着你的回信和说话,等着你的铃铛声……还有这枫叶……”

    “我很害怕,我回不去了……我跟不上商队的步伐,我没地方可去。“银铃声仍在往后退缩,下一秒好像就要消失在黄沙挥就的世界里。

    ”你到了这里……“雅各布在片刻后像是读懂了琳达的心情。

    琳达终于停下了逃脱的步伐,话语中带有虚弱的哭泣:“无处可逃,无处可藏,森林的影子消失了,我追逐着遥远的枯叶香气,却怎么也找不到,该去的地方,能去的地方。”

    “所以你到这里了。”雅各布伸出的手缩回,平稳叹出一口长气。

    琳达颔首不语,她的长发是这般干枯,在风沙中形影单薄地飘荡。一片树叶,雅各布手里的树叶好像在什么时候从手里溜走,被风拉起舞,飘走于无际的荒漠,消失不见——树叶正在手里,在雅各布自己的手中。

    雅各布深吸一口气。

    “今天的天气可真是糟糕啊!”他大声嚷道,“糟糕极啦,不是吗?”

    琳达表现出惶恐,而后半般点头。

    “难道不糟糕吗?这风这么地大,这么吵,好像一个上了年纪的糟糕老头子随时在冲你吼……沙子都要进你的眼了,你可没有向着我们的神灵祈求过什么,瞧你这样,这般困惑——这可真是,鬼天气!”

    他拉住琳达的手,拽住,转身往村里拖。手臂传来带有犹豫的重量,雅各布没有停止的意思,用力一次拉,又一次。直至对方配合地移动步伐,雅各布吃力地体会到,这位相对较为娇小的人马若是不愿被牵着走,他完全不可能将其拖入没有风沙肆掠的地方。

    他听见对方的呜咽声,呜呜的低吟如夜晚人马飘出的笛声一般饱含忧怆,再没有什么声响能比这更让人心寒,他没有回首去,却能看见那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而下,坠入干涸的土地。

    他是如此地不愿听见这些。

    “至少等风停。”在屋外,他松开琳达的手,示意对方走进破败的门。

    “我,能在这儿?”她问。

    “你在风里吃沙子也能高兴,那当然没问题。”他说,将桌上的薄本收到床板下,在琳达小心踏入后关上木门,“但你还是在这里好。”

    屋里没有椅子,雅各布坐在乱糟糟的床沿。他低头不语,这使得房间的空气静谧在灰尘中,木板隔绝了外界风沙的请求,灰霾的阳光渗入不起眼的角落。琳达在停驻了许久后有了动作,她不是回答,提起坚硬的蹄子在房间中来回踏动。房间不大,人马的体长并无法完全自如活动开,琳达习惯性地转起圈来,而她的尾巴一直打在墙壁上,因此她只得往返不止。闭上双眼时,雅各布听见黑暗中的蹄声敲打出地面的声声冰凉,夹杂着沉寂的铃声画出杂乱的图纹。这声音让他想起商队每每归来时,他期待的气味。他的行为在沉默中有了清晰的轨迹,他不能判断自己曾是如何般面目,但那些如此断然的行为,他惊讶的发觉都是自己不曾敢做出的。

    步伐渐渐停息,雅各布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这样并不晴朗的日子里,我和爷爷会跟在商队中。”

    “我们不会停下脚步,在呼啸声声中走到十座乱石围作的村庄,在那里秃鹫在枝头盘旋,石头不停翻滚,风声像在很远的地方呼喊…… 爷爷喜欢兜售他收集到的彩色发光石头给别人,可他又不喜欢那些。常常换来茶叶和烟草,他就不停地抽着。我很想和路边的孩童们讲话,我从他们的目光中看见好奇与憧憬,可是我不敢,也不能上前……”

    “风笛在呼啸,遥远的大地好像没有尽头地在我们脚下蜿蜒不止。我们的首领说:‘曾经的北方便是我们的故土。’翻过山岭,去另一头,我们要用麻布和绳来保证沉重的货车不倒。一轮轮果实的丰收迎来新一次回归,我们在沙河间螺旋着,但阴森森的坞港、沉默的泥村、并不冷的白松岭、充满绿色的莫顿堡……还有这里,我们总会到来。有人问我们去往何处,长者们就像回答我一样回答他们,没有答案。我们不会厌倦这一切——如果有,那么只有在中途离开,离开赖以生存的队伍。”她的脸连同上身一块僵硬地转向雅各布,“以及死亡。”

    雅各布抬起头来,数日未得到水分的嘴唇抿住,待着两人的神色都像在审视十二时的钟点,他更想要一条还没腐掉的鱼。雅各布叹一口气。

    “你喜欢吃什么?”

    “……”

    “不食肉的话……难道你们也会吃草?”

    “不会,我们毕竟和……不吃草的。”

    “那现在需要什么?”

    琳达用双手表示出婉拒:“都不需要的,都不需要。”

    “那就放轻松——你踢到罐子了,放松点。”

    琳达的脚抽搐一番,险些让自己的四足摔倒:“这不能,我不能。”

    “为了什么呢?”

    “我说不准。”

    雅各布站起身来时拍走衣服上染住的厚尘,试图移开床腾出更多空间:“你在来的时候,没能注意。”

    “注意,什么?”

    雅各布立于琳达眼前,稳住脚跟,用喘着粗息:“ 风。”从嘴唇到脚底,他的血管都像窜动一样发麻,这使他放弃掉平静自己。“风!”他强调说。

    “我曾太多次地说过我厌恶这块土地。”他用口腔换着吐息, 压低音量,“我是如此对现状充满不满,可,我顾虑着别的,顾虑着的时候它们已经不给我机会做选择。所以我再如何不愿,也还是停在这儿——好,可现在却更糟糕啦。

    “你们记得风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呼吸,所以你定是忘了好好呼吸一次。这地方现在连恶臭的味道都没有了,果实从不会跑到离树太远的地方,可叶子会。如果它们都按没有风时的样子,安静地沉到黑泥土里面去,那就一切安好,除了土壤越来越臭,连树根都散发出腐烂的味道,那总归是挺好的。但风起了,卷走的东西忘了初来的地方,溃散一般。” 他的手掌撞开几近朽坏的木窗,窗打开紧闭后展现出的是石与稻草黏合成的村庄,在风沙中门户破败,风从洞窗进入又自石门游出。蛇在门庭里安然避风石肆掠,铁器被细沙基本掩埋,无法带走的大石头磨具上一粒籽亦没有。这已是无人的寂静处才有的荒凉,“这是无法相信的,不到一个春秋的时间过去,从远方吹来的风就刮遍了这里,几乎全部带走!除了沙子,这里都将被忘掉。我连应该厌恶的地方都没啦。”

    “你还在担心什么呢?”他问。

    琳达沉默不语,她的手停在嘴边,困惑在脸上停留许久以后,她捂住嘴压住呜咽的声音。

    “怪病总折磨着我们,跟沉默的死神一样。好像如影随形地从山峰跟至草原,又从湖畔跟到森林……我们如此多人的离开,不是被病带离就是害怕着退避,是如此地短暂而压抑。恩佐爷爷,爷爷他——”琳达的颤抖有所减缓,雅各布的手搭在她肩上,疏于手法地表示出笨拙的安慰,“爷爷也染上了病症,那一天他的脸色就像青灰色的岩石一样。他说他要离开队伍,首领一句话都没说,就让他留在了很冷的白岭村庄,那儿全是雪……我想留下,至少陪在他身边。他不允许……”

    雅各布没有插话,待琳达只剩低声啜泣后许久,他张口道:“然后,你到了这里了。连着,这枫叶……”

    “爷爷说,‘你想去的,能去的地方。’”琳达用手臂一抹眼眶,使劲晃动一番脸部,“我知道他一定在说这里。”

    雅各布的脚踢倒了罐子。

    “你的爷爷一定在想着一块丰壤的土地。”

    “我必须离开,可我……不愿接受。”琳达的手自然地停在颈部的铃铛,“失去庇护的我们,像极了离开冷水的鱼,不等掠食者的到来,就会被尘土掩埋窒息。我们,太长时间适应了一同的生存,即便遭到放逐也会重新聚在一起。不论是瘟疫还是饥饿,甚至是一个简单的拒绝,就足矣要走我们的生命。"

    ”更像是离开了草场的马——手足无措。“

    ”和那个是——应该不一样的。“人马试图做出反驳,”我们,并不会认为生命止步于结束的地方。我们,自会被森之女神带往归去之处,在夏日的一个夜晚,群星闪烁之时带着风和泥土被引去……“

    ”遥远的某个理想国度。“雅各布用歌剧样的声音说道,”何其相似的生物!“

  10. 时间缓慢而迅速地钻过,雅各布过得如热砂上的虫,握着手里的信,又感觉未隔几个时日。太阳仍热到催人疲倦,这预示着那批守时的队伍还不会前来。雅各布望向手里枯萎的信,粗糙的外貌似是远赴尘土而来。拆开后却又是未曾嗅到过的花香,雅各布无法判断这信是怎样过来的。

    “黎克朗都的空气很好,花香和果香远比其他地方都要浓,我想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干净的地方。”

    如果人马懂得写信时的注意人的阅读习性,那么雅各布会觉得来得轻松些,开门见山的方式令他吃了一惊。

    “这儿和恩佐爷爷说得那样很繁华,我不习惯,这地方很美,喷泉随时都洒出些光斑。城里的路可坚实了,踏在上面的响声远比别的地方清脆……还有独自生活的同族们。可惜我们还是得住在帐篷里,不能在城区里过夜。我们穿过这巨大的门庭,恩佐爷爷让我在城里走走,我好像也找不到地方可去。夜晚我们留在城边区的空地,这座城挺大,夜里城墙的彩油灯像是让星星下来了。“

    雅各布尽其所能,从书本与口语的记忆中寻找,黎克朗都的轮廓变得模糊,他找不到琳达写这些话时所想到的位置。那座城似乎有了新的角落。难以言表,这封信的开头就有惊异的味道。

    “我在一个山脚下给你口述这封信。这座山的名字我不记得,黑漆漆的,夜里有地精来回晃悠,山坡上许多的火烛……雅各布,我想说的是,上一封信里你想问我的那些事,我不能这样告诉你。见谅的,是我没法这样说……”

    雅各布的脸颊有些微烫,他早在写信时就考虑到这个回答,他问人马的事,关于习性,与习惯的。

    “不过,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呃,好吧,只是我充满。同族们其实挺不喜欢与人谈的,我们的旅途很安静,实在太安静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继承了人类母亲的天性……我不适应安静的环境,总想着找些人谈谈。可我也会守着度,不引起他们反感。(她在这里顿了很长时间没说话,肯定是想不到该说什么了。)我下次到达小镇时,也会写信来的,一定。”

    括号里的字体用的是端正的粗字,雅各布没能看懂其义。数次信件的往来就已经令话题枯竭,雅各布并不认为,倒是在喉咙里摸索,有些想说却已遗忘的话。

    信寄出去的那天,村里开始有了凉意,雅各布跨过灰沙把信交出。呼啸的荒风钻过沙漠,骨头像是被拷打着,与布满灰霾的云层一样令人压抑。枯鸦在枝头怪鸣三声,拍着翅膀飞远,雅各布踱着足回到了村里。

    那张脸远远看去就不大轻松,雅各布进村前望到努尔的粗布衣,他盯着自己,会意到是在等其到来。何事?会是地里的驴歇了脚,还是泥沙的砖断了梁。雅各布不知,有什么事能让其如此有耐心地等着自己。到近时,努尔那张脸的困惑倒不像是在担忧。

    “你的父亲,雅各布。”努尔的哈欠打一半时,他压住,“你的父亲死了。”

    “什,”

    “死了,你的父亲。”

    雅各布说不准,上次见到父亲已是何时,那时的模样留下的印象,与现在这张安稳疲倦的睡去的脸有些差距。无可形容的感觉,他身上还穿着上次见面的条形马甲,消瘦的脸上皱纹散布。那本随身携带的笔记就握在手里,皱褶的表面,看似有了过多痕迹。有枯黄的麦秸留在他的衣物上,烤干后留下未闻的泥土味,风好似在他睡的地方待过,只有沉寂,他没有能见到雅各布,他没能睁开眼。父亲的胡须又长了,脱去水汽的毛发发干,雅各布还瞥见过父亲剃掉厚厚的胡子。这些时间里父亲都消失不见,去了何处无从可知,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雅各布却并不好奇。与他交谈的事已经模糊到似在梦里,现在醒来,他就永远睡去了。他走时还留着候鸟的啼叫声,现在人马蹄商队不在,生的火在沙洲上灭了。

    “我们从瘟疫和饥荒中救下他,却没能逃过热病的折磨。”村长的棍子一遍遍地敲在地上,没有和人谈话的意思,转身往屋外去,“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带着枕木的香味和虫子的臭味……死了,不过一宿……”

    静极了,雅各布在屋里怔怔望着太久没见过的脸,横躺桌上。怜悯之心早已被打磨,纵然是有着超凡的稳定与气息,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想问,在追寻什么,在忙碌什么,转瞬已经消失不见,给别人愈多的痛苦。嘘出一口气来,雅各布伸出的手又自行收回,房间里好似不只有他一人般,有虚无的东西在飘。他拾起地上的叶穗,放在父亲胸前,在桌上拿起摊开的布,又放下去。

    “你到底得到了什么,留我自己找……”雅各布对桌上的人摇头不止,“我倒是想知道了……这么多年你都在找,然后我也。好的,这么一来你就抛下全部去那边了,但你追求的,她也不在那边。你是否也跟着那些生灵一同去了很远的地方,在这片黄沙外的地方,这儿什么都没有。没有你见到的树和水,没有寺庙和教堂,也没有那些华美的宫廷……可你都不在乎这些,到头来你一无所获……现在你死了,你有曾满足?不,我快不认得你是谁了,这些都不重要,我会等着……”

  11.  

     

    他睡了很长时间,第二个中午太阳炙热时才令他睁开双眼。刺眼的光打在脸上有些疲累,他嗅见村里没了那些矫健的人与马的身影交混,村子静悄悄,很远的山谷中盘旋的秃鹫的啼鸣在井口处回荡。

    喉口火烫,他下意识谩骂了几句从别处学来的话,踏往井边, 漱饮下一口井里凉得刺胃的水,倒在井旁,徒感四肢乏力地用眼逐着地上杂乱的蹄印往村口渐渐行远。火辣的太阳同心里的落空感一并烤得他有些生厌,这像是份折磨,在干枯的沙漠中心咀嚼一滴干涸的露珠。他倒是在一日梦醒后就开始舍不得那梦中的香息了,即使加以否认,胃部窜至口腔的燃烧感也难以消除。

    “呵,起来了。小库尔班?”干涩的咳嗽声,苍老干练的声音自一旁的树荫中迈过来, 雅各布瞧见村长,也不起身,点头一声轻哼便做了回答。

    “醒了就喝凉水……热天气里喝井水,别愣了疯。”年过六旬的村长穿着近灰的袍子,除了手里的拐杖外几近没有别的饰物,胡须花白的嘴哆嗦着张合。他伸手在袍子里摸索着,“你有东西!昨天有人,人马给你留了东西。”

    “谁?”他一下来了兴致,起身凑过去,“ 什么?”

    “小姑娘!她的蹄子怕还没那头刚下地的驴子粗,这儿的话她说得根本不利索。别的也什么都不说,就叫我给你这信……”村长手里拿出一份粗糙树皮绑作的信封,上面用优雅的字体写着:“给雅各布——琳达·恩佐 留”。

    “他从地上立起了,几近是夺着将信从老人的手里抽出来,树皮的信封上尚还残有些油渍,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其拆开。

    油墨味很浓,舞动有致的黑字在铜色的廉价信纸上散出诱人的气息。雅各布不顾头顶的太阳考得眼睛都作痛,直接吃起了文字。

    很抱歉雅各布,我想我们的“朋友”称呼有那么些差别,不过我的意思是很乐意同你友好,是我误会。

    这封信是我口述给内森的,原谅我不会写你们的文字,我想我只能长话短说。和你的交谈令我很愉快,真的,不会有所障碍的愉快,以前从未有过外人能和我说这么多……恩佐爷爷也不允许。我想,我们可以同你说的那般交友。

    我原想同你聊更多,我是那么的想了解你们的一切,可我必须离开,脱离了队伍的我们是没有立足之地的。所以不辞而别,希望你不会介意。

    我们将在秋天到来前前往坞港,你可以把信寄往那儿,我将去信使处收——如果你愿意的话。

    此致。

     

    拙劣的言辞!雅各布不禁如此想到,可他心底的欢喜却是流在眼里。短暂的时间里将这信来回阅读了数次。

    村长注视着雅各布的目光终于让他警觉,他收起自己的兴奋感,默默将信折叠。村长的脸色很难看,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小库尔班。”村长嘘到一声,“小库尔班。”

    “不,不会的。”雅各布摇头,“不会有。”

    “你还年轻着呢!”村长的声音低沉着,以冷漠的口吻呵斥到,“想让我再看一遍一个年轻人从活着变成死的么?呵,一开始挺快活的人,变得跟死人没得区别,笑话——简直是烂苹果给了土种子!要是给我棍子到二十年前,我也会敲下去,这里都成什么样啦?一个接一个的,对啊,自打商路开了以后就都跟丢了魂似的,一代代的烂掉……你还年轻,也都这样?”

    “并不同你所想,我只是充满好奇。”

    “好奇?好呀!这话连样都没变过,好奇,然后慢慢地就告诉我确实不止如此了。你这表情和言辞根本就一模一样!接着我说不,你也会说不。都是怎么啦?自打那条压根看不见的路被踩出来,年轻人都自愿堕落似得。这个地方都要空了,空空如也!好啊,那就由着你们吧!库尔班。”

    未由雅各布做任何解释,村长便抽身离去。 雅各布无言以对,村长的批评并没有任何不对之处,这令他更为困扰。他收起信件把自己拖往努尔的磨坊,平时他算作捡些零工的地方,他并不需要凭此维持生计,更多的时候是为了去学习一些技能。磨坊矮平,其墙壁在村里是难得的平整光滑,里面漏出葡萄和小麦的残余味道。他敲敲木门上滚烫的太阳痕迹。

    “努尔在吗?想借你的笔和纸一用。”

     

    回信来得很快,雅各布不知道人马对时间的观念并不是踩着脚来的,所以他在蝉尚还未休之时便收到来自琳达的信一事,令他感到意外的惊喜。他寄出的信件里夹着无头绪的话语,慌忙通过驿站寄出后甚至没有考虑过回信的事,那时候他在努尔家里借着渗入的阳光书写,还让那家的主人感到好奇。现在他放下手中活计,钻到树荫下便开始啃食起文字来。

    依然是优美的字体和生涩别扭的词句,信中的琳达从口吻中就显露出对他寄来的信的喜悦。这回她似乎是有了空余的精力了,因为信中她是如此充满活力地将所见所闻记述下来,不到一月的时间,这只商队就从这个偏僻角落踏往了相当遥远的坞港,雅各布印象中的那里,在地图上隔着一只羽毛的长度。信件还散着淡淡的咸味,字句间却是在描述着幽深的丛林和呼啸的山岭,几乎是每到一处,她就在信中记述一处,可信纸只有一张,所以她总是说得很短。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听这些,可我能说的也就这样。我想你应该不会好奇我们成天都做些什么的——那可真是让人乏味啊。很高兴你能写信给我。”

    阅毕,雅各布总觉着信里好像缺了些什么,又不能好好想起。他来回折腾了信件好几次,每个标点都没有放过,他所能想到的内容信里都说了,但始终有着烤饼里缺了盐的味道。 恍惚间就消磨去了一个下午,待他清醒时,不由得掷出一块碎石。

    接下来的几天他基本是一有空就将信抽出来扫一眼,随后在令他倍感枯燥的苦闷工作后,他又会去磨坊里压着碎屑和水息写寄往远处的信。他在信中写一句话所花的时间很长,自己也倍感考量字句十分吃力。和这个年龄的常见书信一样,他的句子的开头写得颇有吸引力,到了后面却不得不归于平乏,这令他有些恼火,思前想后又没有更好的法子。磨坊的主人在一旁经过时还会偶尔望上一眼,见他胳膊有阻挡的趋势便不再过问,简单地交流着雅各布写信的一些事。

    “既然他们中有人愿意同你交流,兴许你可以问一下他们需要的是些什么,或者周边地区什么东西可以大卖。”努尔在得知雅各布的情况后如此说道。

    “免了,她也不是为着别的什么和我谈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别说这些话吧,你要知道前段时间东边的那个拜耳城由于几批盐商的迟到所以城里的盐价疯长,正巧的是离那儿几十公里远的另一个关系不好的城邦里又因着战争的筹备囤了过量的盐——好家伙,要能在两地间当个中间商,可是能挣好一笔的。可惜啊,就是没有情报。你要是能让那些四处奔走的人马来代替这份工作,可是个很好的商机。”

    “不大可行。”雅各布想起琳达对她所说过的话,“或许,他们没有兴趣。”

    “是吗?随便吧。但至少你也应该问问外面有什么地方安稳些。你不是很想去外面的大城邦里吗?现在各地方可都在严密看管着重兵,随便去什么地方扎脚可不见得是好主意。”

    雅各布没有回答什么,口齿里咀嚼着一些埋怨,咽下自己也想出去的话。他在第二个早晨将信交由不远的驿站,那里的马鸣声只让他感到不顺畅。这次信又将寄到一个叫做瓦沙村的地方,雅各布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其从地图上捡出来。

    他是这样敲打着土地过去的,午后晒太阳的时间里也不忘记惦记着即将到来的信件,即便是难以下咽的残羹冷炙也变得没那么紧要。转变来得很突然,雅各布觉得这个僻静的角落也不是那么令人难受,反之,有些让他喜悦。越过沙丘之外,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位仅与他相识不到一日的女孩正在满世界游荡。自己呆在这里的等待有些折磨,可以的话他倒愿意随着那个排外的团队一同去陌生的世界,他的心境无法找人诉说,繁重的汗液流在土里,忙活完后,他感到这样也不赖。

  12. “这儿的星星很美。”琳达的领带仍系于纤细的颈上,随着她的走动抖出轻飘的响声。

     

    “常年不变。”

     

    “是吗?可是每一刻它们都自己转动着,就像我们。”琳达停顿一下。

     

    “看星星不一定是好事。它们隔着太远。”

     

    “至少在每一个地方看都不一样,山谷里的星星就和金鱼一样。”

     

    “你们喜欢像一些人一样仰望着远处发呆?”

     

    “我喜欢,可不全是。”

     

    “你们的习性完全让人无从捉摸。”

     

    雅各布和琳达的对话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般亲近随意,这对于他来说是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确信这一点对方也是如此想。如此自然的交谈,或许是因为彼此间的一些相似处而产生的信任,雅各布这么想着,撇开了多余的想法。

     

    “我们的同族中有喜好武勇之人,他们相信武力是神之庇佑,蛮力征服是正理的一切。”琳达尝试模仿出凶悍的战士模样,刻意压低的语调相当不自然,“成为首领或是被放逐,然后盗贼团队诞生……不过他们都在北方的山岭外或者东南方的丛林里,和这儿隔着太远。

     

    “也有的人马善于诗书舞蹈,却和你们很遥远的,在远离吵闹的地方与天地齐创作。又或者是当中的少部分,就是喜欢看这样的星空的。他们从这些星星里面得到谕令,统筹编攥着我们的许多规律或是加以拟出奇妙的魔法……”

     

    “就和我们的占卜师一样?”

     

    “不一样的,或许。”琳达细想一会,“他们不作荒谬的预言或是滑稽的诅咒,却又能从中给出很多,知识。”

     

    “你能用枫叶占卜吗?”

     

    琳达又是短暂一愣:“这个,或许学的话有可能,这个就像,呃,黑面包和蜂蜜调和出白面包一样……”

     

    雅各布没能将自己的笑意完全盖住,鼻腔中流出一声滑稽的气息。琳达不知道他笑声的含义,茫然问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雅各布更加感到肚子里憋住太多气体,又不能直接表现出来,只得将脸转向一边压低喉咙,这徒然令琳达一头雾水。

     

    “或许,或许你很适合歌剧演出。”

     

    “那些幕台上的人偶剧?”

     

    “是啊,那些大都市里面常有的,大剧院里的官员贵族们去的地方,红布遮盖的舞台升起后就是漫无边际的造梦行为。”雅各布示意她望向星空,“他们也会搭出这样的幕景来,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次次为那些有足够多别人的铜的人再现出一个个梦境。亲人间的恩怨情仇还有皇族的浪漫故事都是寻常事,那让人进入别人的梦里去。”

     

    “不大喜欢呢。”

     

    “我也甚是不喜,那些人穿着绫罗绸缎在衣食无忧的地方表演给我们哭。还总是一个劲地尖叫,‘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嘿,可他们有佩剑呢。”雅各布撅嘴一笑,“我本来还以为只有在沙漠里迷路的人会这样——大声张罗着求一个来自找不到影子的人的帮助,可他们好像引以为豪。”

     

    “那是很好的消遣法,至少对你们中的部分来说。就算是掏钱只为进入别人的梦。”琳达尾巴不停晃动,看上去跟驱赶虫子很相似,“呐,雅各布,能告诉我你们都是在做着什么度过每日的呢?”

     

    “如果你是指娱乐的话,发发慈悲,这里别说剧院,连个像样的酒馆都没有。虽说我不喜欢喝酒,但论实话,有酒馆可是比没酒馆的地方要热闹多啦,再不济也该有个教堂……可是你看,这里平时候连市集都没有,只是二十多个房子和屋檐下的人……每次你们一来这里才会热闹些,因为你们不会到周围那些人多的地方驻足,倒是把他们都吸了过来,就是这样的几天,平日这里可比你们看到的安静多了。我们娱乐的,如果说啖烟也算,那我还会说聊天,酿酒,晒葡萄,捕兔子……可我还能读些书,我的妈妈留下的书……”

     

    或许是看到雅各布在提到母亲时眼神就变得黯淡,琳达立刻做了一个鬼脸:“酒,呸呸,好苦的味道,那令我的舌头打结。”

     

    那张刻意做出品尝苦涩味道的表情看着十分滑稽,雅各布回以一个微笑:“讨厌喝酒?”

     

    “我们都不能喝酒的,一沾就醉,即使是味道也让我们飘忽忽的。有的同类一喝醉就发酒疯,那样子很可怕。”

     

    “好事情,不是吗?”

     

    “当然啦,可是又不像是,你注意到那位肩上有伤痕的人马了吗?他只是一杯苹果酒就大肆发作,打翻了饭桌,闹到几个佣兵一哄而上才把他按倒,这事以后我们就禁止任何人马在任何场合饮酒了。”

     

    “那如此般,你们的消遣,娱乐是什么?”

     

    “喏,如你所见,从沙漠彼岸的村落里换来的有香息的草叶,咀嚼的时候我们会比人更加享受那种朦胧的迷幻感;还有他们在走的棋、吹奏韵律、交谈过往的故闻……因为我们四处漂泊,所以比其他同族们更懂得排遣时光。”

     

    “何妨不试着阅读?书也是排解寂寞的手段,”雅各布从未人马的队伍中瞥见过一点油墨的痕迹,“人类常用这个打发时间,顺便能知道相隔很久远的地方的事情。”

     

    “这个嘛……我们不识人类的文字……而人类常用书本记载文字,我们还是更喜欢卷轴的。并且不是什么长篇累牍的记叙,是很多长短不一的诗。读起来很上口的那种,就和唱歌一样……当然我们当中也有人识得人类的文字,就是那位一直在吹奏长笛的,他能认且能写很多种你们的文字。”

     

    “包括这里的?”

     

    “他说大山西边的都一样。”

     

     

    寒风在荒芜的沙原上跑,猝不及防地打过两名没有防御的年轻人,雅各布的衣服洞里钻过冷沙,叫他不禁打个哆嗦。琳达绑起的发束由风轻轻刮起,卷过一声铜铃的清响,在沙洲里被吞掉。

     

    “你不会冷?”

     

    “为何会冷?”

     

    琳达又迈着蹄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在地上画出一个近圆的圈:“夜晚的风让我们感到亲近,寒冷的不是内心。我们的同族们常常在赞颂神灵的时候配上对风的词调:‘辄起辄止,万物应虚,来之其生,去之其灭,无源无物。’喏,我们的风好像和你们不大一样,是神灵们的鼻息。”

     

    “风为过客,承载着万世。不管是穿过沙漠和岩壁的风还是太阳烤热的风。”

     

    “还有湿漉漉的森林和高耸入云的山脉,白雪覆盖的寺庙以及汹涌奔腾的河流。哦,风们有时很凶狠,有时又温和。”琳达的尾巴高兴地在身后甩动,雅各布觉得她在讲述曾经的所见时那陶醉的眼神,可能和自己在听到黎格朗都时一个样。

     

    “但它把握不得,匆匆就从身边掳过。瞧瞧那些憔悴的山,风变了它们模样,却又从来不停下过。”见着琳达脸上的喜色和尾巴同时停下来,雅各布又慌忙改了语气,“不过很是让人感到它的自由。”

     

    “……风是时间的赐物,时间为灵魂的馈赠。”琳达襟住胸口的铃铛,“这些风在漫长岁月里印证了我们生和死的全部。”

     

    “‘时间是生的幻觉,生的物啊。’”雅各布下意识地将这句不是自己的话脱口而出,他片刻回想起这是那人马次次低吟中最令其记忆的一句,而后他又咬住嘴唇,“可那不是,既是活着又为何会顾忌着死?为什么会在日落睡下后担心永远沉睡在梦境中不再醒来?我们都——”

     

    雅各布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在说着意味不明的奇怪言语,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表达着什么想法。他使劲摇摇脑袋,尴尬望向身边的琳达,对方的眼神充满疑惑不解,这更令他难堪。

     

    “啊嗯……可能随口说了点奇怪的话吧,抱歉,提到一些东西就情不自禁地……”

     

    “噗嗤。”

     

    这回轮到琳达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了,出乎雅各布所想的。

     

    “……你又怎么笑了?”

     

    “呜啊,雅各布你这,不是很好笑的吗……”

     

    她不再压抑,干脆很小声地笑出来,即使如此也被身后一名人马提示到压低声量。雅各布望着琳达比自己更为夸张的动作,不禁感慨到人马令自己费解的逻辑能力与无法判断的笑点所在。所幸他的话没有引起女生的困扰让其松一口气。琳达笑的模样就跟小孩子一样,为压低声量也使自己腹部作疼,雅各布并未感到尴尬,反而想同对方一同笑,但又止住。

     

    停下滑稽的表情后,琳达指向身后的帐篷:“时间差不多了,恩佐爷爷毕竟还是需要早些休息的。”

     

    睡眠的时间将至。雅各布脑中涌起近日里频频碰见的不知名的迷幻梦境,些许恶心感压在喉头,这令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时已不早。”雅各布说道,稍稍停顿,“来日方长。”他不禁用上惋惜的语调,对方在明日太阳当头后就已拖着清脆的铃响离开远方,这难免令其如感一梦。有一时间他产生了将对方挽留的想法,这又转瞬即逝。他无从得知自己着了什么魔,会对这样一位刚认识不到一个日出的异种少女产生如此别样的情愫。

     

    他甚至不可思议地感到,他对这位少女产生了些来路不明的依恋感,又能在恍惚间猜测对方似乎同样也是如此。

     

    早于过去一年的今日,他已在队伍当中看见这名女孩的身影,那时的他尚在为邻家的菜地充当劳工。对人马的商队到来毫无留意,细想间第一眼应是在那时对上,为数不多的相仿年纪的生人恐怕就是彼此间最初的印象。他倒是恍然一声,想到琳达那待人尚生疏的习惯,知道了她也不熟悉人类世界的一事。

     

    琳达看上去差之无几,她娇柔的上躯作者深呼吸,胸口张合不止,同寂静的荒原一同酝酿。

     

    “下次叶落时我们还会来。那时候我们又会从冷空气不停呼啸的草原上跋涉过涓涓溪流而下,离开呼吸不畅的地方,结束有着漫长白昼的日子。风会可香啦,里面有着果实和黑泥巴的味道。时间正好的——”琳达吐出一口气,“雅各布,你要我带一片枫叶来吗?”

     

    “可以的话。”雅各布显出些许诧异的脸色,“再好不过。”

     

    “我会记得。枫叶的叶脉就和山川相间的河流一样,里面生满了大地的香息 ,就算带到远方也是。”琳达的脸上流出笑意,这张没有掩饰的淳朴笑脸勾住雅各布的魂,叫他移不了眼。

     

    他伸出手,伸向对方,琳达未能直接反应过来,他那有些凉意的手便主动勾住她的手掌,笨拙地表示出他能理解的友好。

     

    “这样或许我们可以互相称作朋友,友好的人……你们会这样称呼吗?”

     

    “朋友……” 琳达的脸在淡冷月光的映照下照出一丝红晕,爬上额头的尴尬令其短暂离开了一切注视,挥开雅各布的手,她慌乱地向后挣扎着,逃也似的脱离了,“抱歉,抱歉。”

     

    雅各布徒见她慌张地回到帐篷里,头也不回便是钻了进去,这令夜晚的风停下。他茫然架着散掉的躯体,动作生硬地回到不蔽风的屋中躺下。梦来得并不干脆,同干枯的空气般令他不爽,却不令他那么张惶了。

     

  13. 琳达默不作声,没有去爷爷身边继续忙活的她聆听着雅各布断断续续的腹语,蹄子在地上刮出些许纹路。雅各布静下来,他感到很安宁,奇妙的感受充斥着内心,人马女孩在身旁对其自述侧耳倾听,敲击地面的马蹄作响与银铃轻摇的悦耳声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他想着这是种崭新的体验,如初次把玩火烛,带与他过去未曾体会过的领域。这种微妙的电流对方也会有吗?他伸出手去触到琳达较肉的马背,凸出的脊骨并不算特别匀称。

     

    琳达没有过多的反应,这反而令他意外,人马在他印象中冷傲的形象因这个意外之举而打破。她脸扭往一边任雅各布轻抚皮毛整齐的地方,雅各布感到自己骨头里充满了泡沫,这令他想到六月底躺在岩块上晒太阳时,而这比太阳的光和热要让人舒缓太多。两人在树荫下共同眺望远方起伏的山脉,臆想不知觉间流窜在村里。

     

    “这里是个好地方。”许久后,琳达开口到,“没有死人的臭味,也不会为争夺不是自己的铜而流血,我们亦不受排斥……

     

    “很多地方还不能像这里一样,他们的目光实在令人不安,好像能从我们身上嗅到每一寸血肉的味道。说真的,像你一样,这里的人让我们能安然入眠。”琳达手扶纹路明显的树干,眺望远方盘旋的鹰,“我们或许生来就不适宜漂泊,所以更多的时候想找地方真正住下。我想这里,也是个很好的地方。”

     

    “这地方没有车轮和布匹,是个没有生气的地方。”雅各布手指滑下琳达的背,指向只有旧芽残留的玉米地。

     

    “也很好。”琳达转身面向雅各布,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枚乌黑的梳子,递给雅各布。接过梳子的雅各布辨出是一把牛角梳,上面有着雕琢的异域文字与图案。

     

    “上面写的是‘风将至处,草木长青。’,是这个沙漠另一边的一个小村的人给我们的。那儿的树比这里还少,整个村在太阳出来后就是沙子的颜色。挺有趣的人,有趣的地方。”琳达微笑道,手指比划的动作如试图描述彼处的模样,“雅各布,你见过枫树叶吗?”

     

    他茫然摇头。

     

    琳达描述那般远在他的足迹所至之外的美景,回味的表情令充满色彩的诉说生动无比,而他汲尽记忆,也无从构想被白雪覆盖的山头寺庙,汹涌湍急的河流上秋风正劲,是怎样的情形。琳达说枫叶结在堆满落叶的山岭上,当硕实铺满树冠时便飘落下红叶,红叶是如何般,雅各布便是完全无法想出,只得徒闻其形。三片状的枫叶,令他想到鸟足。这实在是比热得发烫的冰块更令人费解之事了。

     

    “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地方和人?你呢?”雅各布问道。

     

    “我?我们,或许是僻静的不受人世侵扰的地方。”琳达皱起眉头细细寻思,“我并不讨厌热闹……可是不喜欢那些看不透的人,就像奶酪上的蛆虫一样。”

     

    “一个金属作坊,或者杂物店铺,”雅各布说,“再不济,就算一间破布和蛛网的布匹店也行……我想去往外面的地方,不需要别的什么,我只想,出去看看……或许你不大懂吧,这里每天重复不止,树叶枯黄新嫩,人却从来不变。”

     

    “黎格朗,都?”

     

    “好地方。”

     

    琳达再次默不作声,雅各布也无法想到该怎样继续,双方在绿荫下眺望,喧闹的人群在不远处熙熙攘攘,琳达好几次低吟出一些声,又咽回去。雅各布等待着她说出哪怕仅一句破解尴尬的话。

     

    “森之女神所见!”琳达原地绕了一圈,“我们越来越少。”

     

    夜晚的风刮起寒冷的沙,村里呜呜地飘起低沉的笛声,雅各布枕着月亮透入窗口的光线,被体内流动不停的热扰到不能入眠。立身扫开肆虐的蚊虫,他望向没有帘子遮盖的窗户,受空气中飘动的笛声与悠长的吟唱搅动得有些烦躁。遂迎着月光走出破旧的矮居。

     

    人马们在沉默地各行其是,三两间博弈着雅各布所未见过的棋牌,干嚼着枯干的烟草状物,在月光的点照下雕刻小雕像,有的甚至在同一些中年的村民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什么,以及一名人马叼着横笛,用奇妙的技法在吹奏低沉韵调的同时哼唱哀伤的歌词。雅各布这才知道人马在多数人入睡后犹精神着,为了不引起反感而降低了一切可能的音量。

    他踱步走去,旁经一些人马时稍稍望了一眼,这个行为立刻引起对方的反感,凶恶或是冷漠的眼神瞪回来,拒绝他仅仅是无心的相望,他识趣地绕开。同上午一样漫无目的地,他来到一块空地,在那里仰望布满星星的天空。

    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觉得不认识自己,一切心中所起的晃动困扰着他,潜意识里他反感这些,却又无法回避那份冲动的兴奋。脑中回响着午后琳达对他所曾说过的一切,他依然向往着沙与树外的地域,可微妙的感觉暂时取代了那份希望,他说不上来。人马看似离得那么远却又如此近,他甚至想起书上对那些充斥暴力的人马描述,现在在铁锤与弓箭外又似是绕了一层温和的薄纱。

    有人从唤他的名字。

    他会惊讶于自己的反应,竟能一下就辨识出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声音,可答案是确实的,这个声音就和他曾在山谷间聆听到溪水的暗流一样清澈。

    他回过头去,琳达身穿一件同白天比宽松且无饰物的上衣,手指抵于嘴唇处。

    “请问,你是在做什么呢?”

    琳达说自己是为了给恩佐爷爷取水而从帐篷里出来,却看见雅各布在此地仰望远处,便过来打了招呼。雅各布淡淡微笑,他从对方的眼中瞥见一丝同自己有些许相似的目光,他不能确定。

  14. dxj999 发表于 2013-3-10 20:00

    这个要写成短篇啊,感觉爱情之花才刚刚发芽,情节铺垫很好,后面可以有很大的展开空间噢。。。

     

    {:7_479:}嘛,空余时间是个问题,而且为了保证质量我也不想拖延什么……

  15. iwar3cdkeyis 发表于 2013-3-10 18:03

    于是文中的主角对人外娘的爱觉醒了!

    请问还有下文么?感觉会有不错的展开

    如果你能看到这段反白,请问能 ...

     

    {:7_535:}嘛,短篇会尽量在短时间内完成的,当然由于本人功底尚浅所以不会有多么令人惊喜的情节变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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