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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初之火【点亮新的世界】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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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天穹的爱与死 “3月19日深夜,哈特谢普苏特号(原香槟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马赛港,距离预订要交付给法蒂玛海军日子还有三个半月。她将在静默状态下漂浮一整个白天,然后朝海法驶去。” ——阿尔贝·奥利,《命运的一夜》 在坐标轴上作一个由-1到1的闭集合,从中任取一点,恰好取到零点的概率严格为零。 但是,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艾黛尔贾特觉得周边的世界慢了下来,她几乎清楚地看见炮膛里亮起焰光的全过程,从黑漆漆的深处开始,火红色缓慢地沿着圆管向外蔓延,仿佛海面涌潮。我就要死了,她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不是世界变慢了,而是自己在死亡面前思绪疾若闪电。大家都说人在濒死之时能像回马灯一样在转瞬间看完自己的一生,现在就是这个状态。可是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啊,她想,原来我胆小至此,在最后的最后竟然没有勇气来回顾一生。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看看这即将来临的你的终末吧!小公主用尽所有的力量瞪大眼睛。 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天而降。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艾黛尔贾特觉得自己跌进了一场正在编织的梦境。只见炮膛里的火光骤然间被掐灭了,变回冰冷的铁窟窿。她看见细微的亮光自眼前魔像的头顶闪烁,须臾便延伸至胯下,然后眼前巨大的机甲随即沿之微微错开一条缝隙,露出内部银白色的钢铁结构。紧接着仿佛听见“咔嚓”地微声,就像掰开一颗苹果那样,这条缝隙骤然扩大,被切断的缆线从里面弹出来,冒起呲呲电光,整个魔像在小公主的眼前被整齐地劈成两半。 我……在幻想,在试图欺骗自己,她犹豫地怀疑着。然而澎湃的热浪迎面而来,掠过她的脖颈和耳后,卷起满头凌乱的金发,激得她浑身一颤。艾黛尔贾特感觉到自己的两侧脸颊在这温暖的气流中兴奋地燃烧起来。就在法蒂玛人正在倾倒的魔像背后,小公主看见黑色闪电的真相屹立于大地之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魔像,它是全黑的,高大、纤细,需要费力地昂起脖颈,身形融进夜色之中浑然一体,周围噼啪的火焰的光芒仿佛都被吸收殆尽,只有背后六枚铁翼的边缘微微亮起刀刃般的寒芒。 人会在最绝望的时候得到拯救,对于小公主来说就是此时此刻。哪怕这是一场梦,她想,也太过绮丽美好。 陌生的魔像俯身跪下,自胸膛处打开驾驶舱盖,像阶梯一样铺在小公主的身前,后面是少女的身影。她就站在月光的跟前,淡金的秀发微微闪光,肩膀上仿佛披挂着白银的流萤,朝着身处死亡和毁灭之中的艾黛尔贾特伸出右手,她的微笑从此倒映进小公主的眼睛里。索萝丝·派瑞缇的笑容一直以来都被她的姐妹们诟病僵硬难看,但是在那天夜里,小公主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 “你是谁?”艾黛尔贾特的身体先于她的意志,已经先一步抓住了那只手,又软又温暖,恰似孩子对云的想象。 可这个问题不重要,关键在于——“我爱你。”索萝丝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把拉起小公主拥进怀里。灰色的眼眸对视蓝色的眼眸,额头贴着额头,鼻尖顶住鼻尖,喘息撞上喘息,彼此的体温传递交换。我说出来了,她想,心里满是忐忑和贪恋——太近了,我在她的眼睛里是这个模样的吗?要是能让这时间延长到永远该有多好! 猝不及防之间,艾黛尔贾特没有拒绝。直到现在她还陷在震惊之中,思考完全被眼前的少女带着不知方向地奔跑。这世界上有人的眸子是灰色的吗,真奇怪啊,但梦本来就是没有逻辑的。可是,即便在梦里,“爱是什么?” 索萝丝脱口而出:“忠诚,信赖,牺牲和奉献。”她此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这些词语突然间就从脑海里跳了出来,爱是我对你不变的承诺。 忠诚,信赖,牺牲和奉献,艾黛尔贾特默默在心底重复,咀嚼其中含义。爱,难道其中不包含期待、占有和索取的成分么?爱人的人难道不应该得到所爱之人的爱吗?那多可怜呐!我爱埃律西昂,我爱这片土地和生活于此的人民,可一个人究竟能把爱分成多少份,给予多少人?而且我们才刚刚见面,这样的话——“那我可能没法爱你。”小公主如此回答,然后努力挺了挺自己的胸膛,认真地说:“但是,我可以和你上床。” 噗嗤一声,索萝丝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弦,畅快地笑了出来。“好啊。”她说,紧紧扣住艾黛尔贾特的手,指间交叉指间,生怕她反悔跑掉:“这样你就是我的人了。” 小公主微微动了动手指,“嗯。”懵懂回答道。 “但现在先到山雀的里面来,敌人还在天上。” 没错,艾黛尔贾特猛然惊觉,法蒂玛人的魔像在我的眼前被劈成两半,然而还有其它五台仍在空中盘旋。遥远的枪炮声一瞬间全都乘着风回来了,战斗没有结束。这时候“山雀”缓缓站直了机体,她被少女牵着手,“小心,我的妹妹还在里面。”一并跳回驾驶舱中。在铁盖合拢的最后一刻,艾黛尔贾特抬头回望,从一道越来越狭窄的缝隙间看见敌人魔像掠过的轨迹,同时身周也越来越暗。 “不用担心,它们看不见我们。” “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站在索菲娅宫门前高大的魔像,差不多六层楼高,怎么可能看不见呢?她扶住座椅的一边,微微侧身挤进空隙,注意到另外一边被军大衣包裹住的白发女孩儿,那就是她的妹妹吗? “它们在雷达上看不见我们,所以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直到法蒂玛人想起用眼睛来寻找我们。”索萝丝补充说。 咔嗒,舱门合拢,三人沉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对了,灯。”索萝丝喃喃自语,一盏绿色的小灯旋即在她们的头顶点亮。艾黛尔贾特第一时间感到的是一股奇怪的不协调,她们三个人挤在一起,分明已经十分勉强,然而小公主环顾周围却又觉得空空落落。随后她猛地察觉到矛盾的来源,驾驶舱里除了一张倾斜的座椅之外,操作面板、按钮、屏幕……竟然几乎什么设备都没有,也完全看不见外面,铁壳笼罩之下,仿佛被关进了一个沉闷的黑笼子。 艾黛尔贾特瞥见插进索萝丝脊柱里的缆线,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所以她就是魔像,魔像就是她?这是一台活着的魔像,而那副少女的身姿其实就像是某种拟态的诱饵一样?因此驾驶舱里什么都没有,毕竟,她根本不需要驾驶。 等等,究竟是她,还是它? 小公主能够感觉到一股力量托起自己,应该是被称作“山雀”的魔像正腾空飞起。这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旁边的睡美人似乎翻了一个身,发出淅淅索索的碎声。此时索萝丝恰好回头,两人视线相对,她们的手还扣在一起,始终没有分开。 “那几台魔像追了你多久?”索萝丝问道。她现在内心里膨胀起一股不可抑制的展示欲,那些法蒂玛人得为此付出代价,少女想,而我要把最漂亮最利落的战斗展示给她看。 “五分钟?”从离开希克斯国际机场到被击坠,“我记不清了,也许是八分钟?”艾黛尔贾特满是疑惑,为什么要问这个? “五分钟可能有点儿紧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索萝丝一下子闭上嘴,怎么能第一次就讲出不行这样令人失望的含义呢?她马上解释:“不是我和山雀做不到,只是带着你们,有很多机动动作没办法做。”原来和所爱之人在一起的心情是这样的,雀跃而又振奋。“五分钟——”索萝丝展开另外一只手,认真地说:“五台魔像。” “这是第一台。” 世界亮了起来。 艾黛尔贾特被身后的爆炸吓了一跳。起初她的确以为是“山雀”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但是火焰没有席卷过来,也没有剧烈的震动、无数碎片和灌进来的风。只见一团火球冒着黑烟朝山顶坠落,倏忽便被她甩远了。小公主方才意识到这是显示出的魔像外界的画面,她的前后左右甚至头顶的部分都是屏幕。浩瀚无垠的夜色在她的身边铺开,低头甚至能看见黑暗里的城市和大海,置身其间就像悬浮在半空中。 艾黛尔贾特忍不住伸出手,朝着薄云轻轻点了一下之后猛地缩回来,硬邦邦的,确实是屏幕。法蒂玛人就在稍低一些的高度盘旋。红色的光点追逐着魔像的轨迹,方便小公主看的清清楚楚。 “是触屏,但这个设计真的很烂很烂,我从来不用。”“山雀”自高处转向,朝其中一个红点俯冲下去。山雀的速度明显快过“羚羊”、“野马”、“捍卫者”和法蒂玛人,与之相比,艾黛尔贾特甚至觉得眼前对方的魔像就像是一台不知为何闯进了高速公路的自行车。 “为什么?”她下意识问,小公主从来没见过触屏操纵的魔像,所以他们不需要复杂的操作面板? “因为很容易误触。”索萝丝说:“比起这些花里胡哨的功能,我希望他们能专心研究一些更有用的,比如……”她突然卡了壳,不得已侧身问:“奥萝拉,那叫什么东西来着?能让我们在做旋转机动的时候保持稳定不动的装置。” “陀螺仪。”这是艾黛尔贾特第一次听见那名叫奥萝拉的少女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水面的落叶一样。她原来能够说话,小公主心想,不,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她不能说话? “对,陀螺仪,要是能做到的话我就可以尽情机动了。”索萝丝的确没有做任何其它动作,只是笔直地拉近与敌机的距离。但小公主没有看见锁定框。她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屏幕上越来越清晰的敌机的背影,情不自禁起身靠近,感觉自己仿佛也变成了魔像,耳畔有呼呼的风声。 “我有好几个方案,但对于山雀来说占用的空间都太大了,而且它对你没有意义。” “好吧。”索萝丝嫉妒地看着小公主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来的不是自己,而是法蒂玛人的魔像,还有两翼下喷出的蓝色火焰。 艾黛尔贾特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法蒂玛人细微的动作,突然间意识到——“响尾蛇!”小公主扭头大喊出声。对了,这就是那台拿盾牌耍了自己的家伙!他们学习同样的教材,这个时候想法完全一致。但是已经晚了,高速公路上的自行车猛踩脚刹,对方一下子从“山雀”的身边飘了过去,比艾黛尔贾特的视线还要快,就像从车窗里看见自己掠过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然后她就看见那家伙从中间分开、爆炸,变成两团裹挟着碎片的火球朝不同的方向飘落。 “第二台。”索萝丝轻巧地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她拉起“山雀”旋转改变朝向,须臾间下一个目标就被摆正到屏幕中央,继而猛扑过去。 “这是什么?”艾黛尔贾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器,索菲娅宫门前的敌机也是这样被劈成两半,“你怎么做到的?” “是刀。” 说罢,“山雀”抬起手来,展示着黯淡而扁长的刀片。就是它在两台魔像交错之时准确地切开了那条十几米长的钢铁。接着小公主就看着它被丢进了海里面。“什么……”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见魔像的铁翼上弹出另外一把闪闪发亮的刀刃,被索萝丝稳稳接入手中,顺着气流拉在身侧。 “没关系的,锋利的代价就是容易卷刃,一把只能用一次。山雀上有六把同样的武器,我们称之为‘雀尾羽’。” 艾黛尔贾特意识到自己在地面看见山雀铁翼上的寒芒的真身就是这些危险的家伙。“你没有导弹吗?也没有魔像用的大型炮枪?” “今天没有。”索萝丝耸耸肩。在被击坠了两名队友之后,敌人终于意识到必须反击,剩下的三台魔像迅速靠近到一起,反身朝她开炮。 “只有六根‘雀尾羽’?!”小公主震惊地问。 “要说的话,还有一挺机枪,7.62口径,补刀专用,就在山雀的肩膀上。”索萝丝仔细想了想,同时大胆地贴近火线拉成的鞭网。炽红的炮弹三人身边飞掠闪烁,全都被少女轻巧地避开,仿佛在流星群中跳舞。她骄傲地拍了拍唯一一根拉杆:“它的设计理念就是这样,‘没有一磅重量用来正面战斗’。” 何等疯狂的设计,艾黛尔贾特心想,可你现在不就是在正面战斗吗?一头扎进敌人的火力网里,这可比任何设计理念都还要疯狂!这是人类能做到的吗?她是魔像,还是妖精,亦或两者都是? 埃律西昂在历史上有过守护妖精一类的传说吗? 索萝丝察觉到小公主的眼里现在重新满满全都是自己了,忍不住装着正襟危坐的样子。但在座椅下面的黑暗里两人的手仍然扣在一起,密不可分,传递着活生生的温度。 “抓紧了——”她轻声说:“我们上。” “山雀”骤然加速,同时举起怀里的“雀尾羽”,迎面切开白色的狂乱气流。它就像风暴一样从两台魔像的中间突进、穿透,直指目标的核心。艾黛尔贾特目睹敌机从巴掌大小在一个呼吸间挤满了整个屏幕,仿佛有什么把一大块黑色的钢铁砸到自己的脸上一样,控制不住向左一闪,肩膀却撞上了舱壁。就在交错的瞬间,索萝丝抬升、旋身,单薄的刀刃兴奋地轻颤着,捅进法蒂玛人的发动机,而她已经轻巧地转到目标的身后,朝高空飞去。 “第三台。” 那魔像失去了动力之后有被“雀尾羽”带着向后飞了一小段距离,接着打着圈儿掉向地面。小公主则被惯性带着向前冲,但是索萝丝拉着她的手按在她的胸前,稳当当地把她挡了回去,奥萝拉也是一样。但是睡美人背后有大衣垫着,艾黛尔贾特的腰则硌在硬邦邦的铁板上,牵动今夜先前的受伤,浑身肌肉都疼痛起来。 “嘶……”小公主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坐过山车的感觉?如果是的话,那我一辈子也不要去坐这玩意儿。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笑了,原本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一下子奇怪起来,好消息是我的一辈子已经结束啦! 屏幕上的红点已经只剩下两个,敌人的火力网也一下子稀疏许多,变得到处都是破绽。索萝丝显然操纵更加惬意起来,趁着高度轻易便重新抢回优势位置,逮住对方的尾巴。然后法蒂玛人就只剩下一台侧面的僚机还能开火。但正面、背面和侧面的区分对少女毫无意义,翱翔于夜风之中,她的“目光”全知全视。笨拙的炮弹根本抓不到灵活的魔像。艾黛尔贾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战斗,不是猎人和猎手的较量,没有交换的回合,这只是“山雀”在丰收的稻谷堆中挑选下嘴的时机和对象。 如果今天夜里我也能做到如此,会不会大家就不会死,埃律西昂就能够获得拯救? “他们为什么不发射导弹?”艾黛尔贾特鼻梁微酸,赶忙移开思绪:“你……山雀没有其它武器,但法蒂玛人应该是有导弹的,为什么只是开炮?” “山雀对于普通的机载雷达来说是隐身的,系统没办法锁定到我们。”对方猛地俯冲降低高度,意图闪进卡尔迈勒山中。但很快他就会和先前的小公主一样,发现坡度实在太缓。索萝丝朝前努嘴:“不过他也应该快要想到了,其实在这种距离上,导弹也没必要非得先锁定才能发射。” 大概只有不到几百米远了,法蒂玛人贴着山尖转圈,突然回身弹射出两枚对空格斗弹,白色的浓烟一时间遮蔽了机体。 “真是可惜,就算是山雀也没法屏蔽掉自身的热辐射,他还能指望一下红外自引导。” 那两枚导弹嗖地从艾黛尔贾特的脚边窜过去,小公主赶忙扭头,这时候索萝丝的话才说到一半,看见它们在半空中几乎是生硬地调转折返——如果里面有人绝对会被甩飞——相互追逐着恶狠狠地地扑向“山雀”。而前方又迎面而来一片炮火。 索萝丝没有弹出她的第五把“雀尾羽”。少女追逐着法蒂玛人的轨迹,在同一个位置贴紧山尖转圈,更快、更灵巧,避开每一颗炮弹。二度刮起的风暴几乎把地面上高大的栎树都吹弯了腰。眨眼之间,两个钢铁的巨人身形交错,漆黑的“山雀”狠狠一脚踹在对方的背部,将其踢向折来的导弹。索萝丝头也没回,在爆炸声中借力飞回高空。 “第四台。” 只剩下最后的敌人了。艾黛尔贾特从屏幕里看见魔像身上掉下去许多像碎片一样的东西,是武器、外装甲、导弹还有备用能源模块。它抛弃一切多余的重量,尾焰暴涨,全速想要逃离海法上空。 但和“山雀”比起来还是太慢了。 索萝丝从椅子下面的暗格里掏出一条数据线,一头插进自己颈后连接口旁边的方孔里,另外一头递给旁边的睡美人,“奥萝拉,你帮我看一眼海上的那条船。” 又是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睡美人懒洋洋地开了腔:“姐姐,那是条科西嘉级巡洋舰,它的AMSR相控阵雷达能够锁定我们。” “啧!”少女啐了一口:“幸好我想到留一把‘雀尾羽’给它。” “等等!”艾黛尔贾特震惊之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已经知道“雀尾羽”的锋利,但是科西嘉级!竟然要拿刀刃去砍一条超过200米长、50米高的巡洋舰?科西嘉级……随后小公主猛然回过神来,大声说:“但这不可能啊!那条科西嘉级明明要到九月份才下水!” 法蒂玛海军的确从法兰克人那里订购了一条科西嘉级巡洋舰,属于当下最新锐的战舰之一,命名为哈特谢普苏特号,为此还引起了一场席卷中东的外交风波。但是……“我们有两条潜艇昼夜在马赛的造船厂外面交替监视,没有任何消息,不可能放它出来!” “那是条老船。”奥萝拉说。 “法兰克海军的船,玩了个花样,他们把造船台上的那艘留给自己,然后把已经服役了几年的船交付出去。”索萝丝一下子明白过来,紧跟着解释。 “香槟号……”艾黛尔贾特面如死灰。如果这是真的,这恐怕就是真的!战前埃律西昂海军的所有布置都化成了泡影,满载两万吨,装备各型导弹超过二百枚,能够在航行中起落魔像,这样一条船于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形下出现在海法城外,“所以他们有魔像……” 她想起去年法蒂玛海军在南黎凡特海上的演习,“是法蒂玛之手。”充满苦涩地说。 “第五台。”索萝丝手起刀落,拦腰斩断最后的魔像。它在空中解体,没有爆炸,失去了动力的一半失速坠落,另外一半则失去了方向,向前撞上气流翻滚、旋转。少女手指间轻轻用力扣得更紧密了些,“你刚才说的那是什么?” “一种类似于跳岛的战术,从陆地起飞的魔像依次降落在海面预定地点的船只上稍作补给,继而起飞重复这个过程,最终抵达攻击位置,以达到突破航程、绕过防线的目的,他们自己管这叫做法蒂玛之手。”原来如此,至少自己不再毫不知情,至少自己死的明明白白。“但能够起落魔像的船本来就少,由于重量限制通常也搭载不了多少弹药,依次起降还会导致费时过多以至于不得不控制数量规模。”当初他们还好好嘲笑了一番法蒂玛海军的“杂技”,毕竟对方的假想敌只有埃律西昂,而两国交战距离本就有限,“这一艺术行为除了哗众取宠地增加本国民众虚妄的自信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当时的媒体这样报道。但他们用得很好,你和你的国家就这样被一个愚蠢的战术打落跌进深渊。 “听上去花里胡哨,没什么用。”索萝丝直白地评价。为什么不用航母呢?她出身联合王国,皇家海军有十一条十万吨以上的主力航空母舰。“还有科西嘉级,我觉得不是什么好设计,功能太全,都不精通。”她紧接着皱眉:“但雷达确实麻烦,法兰克人怎么什么都卖?” 驾驶着如山雀般先进魔像的人当然会这么觉得,艾黛尔贾特苦笑着沉默,要是埃律西昂能有一条科西嘉级该多好! 但索萝丝转念心想,要不是这条船的话,她恐怕不可能遇见小公主吧?自己能够这么想吗?她偷偷瞥了一眼艾黛尔贾特苦闷的神色。果然还是条坏家伙!少女抖擞精神,必须把它干掉!“奥萝拉,井里面的导弹一旦发射,山雀能跑出不可逃逸区吗?” “要是姐姐你没法做一些高难度机动的话,肯定不行。” “好吧。”索萝丝叹了一口气,调转方向直直插向海面,接着在最后时刻拉起到平行位置。“山雀”有如摩西手中的权杖,在水上分开黑色的波浪,边界搅动珍珠般的泡沫“我估摸着还有不到一分钟——”她说:“我来干掉它。” 屏幕的荧光在艾黛尔贾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她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我,索萝丝心想,这竟然是一件如此令人愉快、令人振奋的事。 “山雀”仿佛能体会到少女的心情,喷口的火焰又高涨几分。魔像风驰电掣般沿着水平面撞向哈特谢普苏特号。那艘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打开了所有的探照灯,面朝海法的方向扫射海面,但只照出汹涌的波涛。 “三。”索萝丝倒计时,同时从铁翼下弹出最后一把“雀尾羽”,稳稳攥进手中。九米长的刀锋斜向下方,刃尖几乎齐平海面,劈开雾气中细小的水珠。此时屏幕上的战舰仍然像是个明亮的模型,只用一只手就可以遮住。 “二。”艾黛尔贾特盯着急速放大的船只的轮廓,梯形的主炮侧面在探照灯光柱间旋转变下、消失,伸出双联装炮管,而侧舷的防空炮全都随着舰桥顶部的雷达面摇摆。它知道有危险就要来了,但不知道在哪里。 “一。”小公主察觉到手上再度传来熟悉的力道。自从登上这台魔像之后,今天夜里每次她变得有些紧张的时候,总能及时感受到来自索萝丝的抚慰。不知不觉之间,艾黛尔贾特已经熟悉并开始依赖这种令人安心的触感和温度了。她同样轻轻地回应过去。哈特谢普苏特号离“山雀”越来越近,最终如同山峦般飞速倾倒过来。 她们就要劈开这座山。 “Z……” 变故发生在最后一刻。 当那架庞大的黑影遮蔽探照灯光扑过来的时候,艾黛尔贾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与她们交战的法蒂玛人也是同埃律西昂人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人吗,热爱着他们的祖国、他们的军队、他们的兄弟姐妹?如果回答是“是”的话——“忠诚,信赖,牺牲,奉献。”索萝丝对她说过的话,也许同样适用于法蒂玛人? 光、声、红外、电磁波……令索萝丝和“山雀”在战场上近乎“全知全视”的一切信号,都没有能够告诉她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架运输直升机在哈特谢普苏特号的尾部甲板上起飞,但它的驾驶员并不是为了逃离这艘即将被击毁的战舰。他也许默念着亲人的名字,也许回想起自己从军的志向,然后义无反顾地撞向眼前那道黑色的闪电。 索萝丝硬生生憋回说到一半的“零”,在电光火石之间提起“山雀”的高度。 “雀尾羽”竖直划过直升机的中段,断开的两部分纠缠、相撞在一起,爆炸坠入海面,熊熊火光似要点燃漆黑的波涛,上面所有人都不可能幸存。但是哈特谢普苏特号安然无恙,锋利的刃尖只是从它的船舷护栏和甲板上划过,切开灰色的铁管,留下一道指宽的长痕,劲风挂碎了些许脆弱的玻璃,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损伤。 再来一刀?少女第一时间心想,但是铺天盖地的防空火力从身后追了上来,火光染赤战舰的侧面。前甲板上的垂直发射井盖依次打开,雪白的蒸汽喷涌如山,里面透出明亮的橙色烈焰。防空导弹拔海而起,拐了个弯儿追向“山雀”。 驾驶舱里一下子变成了危险的红色,警报字样如雪花般弹出来,挤满了小公主周身的显示屏。“我也是第一次见。”索萝丝尴尬地笑了笑,“奥萝拉,大概要多久?” 她是指导弹击中魔像的时间。“不到两分钟。”睡美人勉力起身,用胳膊支撑住身体,无师自通地学着像一个人一样眯起左眼朝后望去:“PD-7、SE300和A-5,至少三种型号,最快的我们还能跑出将近60英里。” “跑不出去?”如果跑不出去就得死在这里。 “跑不出去。”奥萝拉扼杀了她最后的希望。 但是——“我觉得未必!”少女大声说,抬头仰望苍穹,拉起魔像径直向上。她反手丢出“雀尾羽”,拦腰截断最近的一枚导弹:“射程可能足够,可我觉得它们的射高都到不了60英里!” “你们在说什么?”艾黛尔贾特空着的手抓紧座椅边缘。随着索萝丝话音落下,小公主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变化,和先前所有驾驶魔像的体验都不一样,气流开始颠簸起来,她得防止自己被晃倒。 “我在说……”“山雀”配合她的意志,昂首冲上云霄,铁翼收拢阖在背后,身形变得更加细长。它的所有喷口对准海面,不计消耗地将出力推到极限。索萝丝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同魔像共振打颤,她猛地一咬:“我们一起去宇宙!” 宇宙?艾黛尔贾特愣神,宇宙在哪里? 距离地面高度100公里,约合62英里,有一条被称之为卡门线的边界。在这个高度上,大气已经变得足够稀薄,以至于对于任何飞行物而言,空气动力学失去了作用,而航天学则开始起效。因此,人们将其定做地球与宇宙的分界线,分界线以下属于每一个国家,分界线以上为自由空间。 她们就是要去那儿。 艾黛尔贾特望向脚下,只见海洋与陆地都在晃动中急速远去,与此同时,所有的导弹全都紧紧咬在魔像的身后,像是逼近猎物的群鲨。索萝丝没有浪费一丝升力去做机动,完全笔直地与对赌着速度的快慢。小公主眼睛眨也不眨。“山雀”在正下方并未外置相应光学摄像头,因此,起初在距离足够远的时候,她还能亦窥导弹的全貌,然后慢慢地它们便被屏幕的边缘盖住,从弹头到弹体,一寸一寸消失在视线的死角。艾黛尔贾特死死盯着越来越短的导弹,目睹它最后连尾焰也被完全吞没。 这就仿佛死神的倒计数,之后是被命中还是逃脱已经完全不可预知,她的心也随之逐渐提的越来越高,此时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索萝丝同样沉默着,少女的右手停在操纵杆上,驾驶舱里一时间除了颠簸的咔嗒声之外只剩下呼吸和心跳,在安静地等待博弈的结果。 “嗯。”最先开腔的是奥萝拉。随着话语落下,艾黛尔贾特分明看见导弹尾焰的光芒重新在屏幕的边缘亮了起来! 它固然还在上升,但加速势头已颓,并且几乎达到了自己的寿命极限,看上去就像是从半空中慢放的跌落那样,不可挽回地离开能够威胁“山雀”的距离。 “呼……”索萝丝长出一口气,她当然不是完全有底,但是她赌赢了!“艾黛尔……我以后能够叫你艾黛儿吗?”魔像继续上升,在超越所有国家的边界之后,少女的心也随之雀跃起来,以至于任何困难都不再被放进眼里。“艾黛儿、奥萝拉——”她欢快地叫着两人的名字:“说实话,其实还有一个坏消息不得不告诉你们。” “什么?”艾黛尔贾特远望见在漆黑的天幕之下,目光尽头出现了一道缓慢弯曲的交界。那个她所熟悉的世界正随着“山雀”的翱翔高飞开始变得像是一个球形。中东逐渐露出它在地图上的模样。一丛丛遥远的灯火如珍珠般连缀起海岸线,然后延伸向内陆,纺织起一座又一座繁华的城市。 “我们恐怕回不去了。刚才消耗了太多的能量,山雀已经撑不到与雨燕对接,必须找个地方迫降。” “嗯——”艾黛尔贾特只看见一小块地方是黯淡残缺的,那就是埃律西昂,她回答说:“足够了。” “嗯?”这回却轮到索萝丝疑惑地问。 “足够了,让我醒过来吧。”小公主收回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她感觉越来越冷了。艾黛尔贾特轻轻哈气,然后鼓足全部的勇气:“这是一场梦,对吧?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其实还躺在魔像上,躺在索菲娅宫的门前,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浑身冰冷,没有力气。我会意识到从那一刻开始的一切都是梦境,是肾上腺素为我编织的幻想,然后彻底死去。” 现实里不会有拯救,现实里只会有绝望,没关系的,我早就知道。 “这是一场很好很好的梦,谢谢,但我已经能够做好准备了。”艾黛尔贾特认真地说。 “不,这不是梦。”索萝丝突然觉得眼前的艾黛儿简直太可爱了,她的语气、她的神情、她的模样,全都带着一种惹人怜爱的邀请。少女忍不住低下头去,她的发梢垂落小公主的耳朵旁,挠得对方痒痒的。“我是真的。”她说:“山雀是真的,你在这里也是真的,我会告诉你这一点。”说着,少女更进一步俯身下去,吻上小公主的嘴唇。 艾黛尔贾特瞪大了眼睛。首先是嘴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仿佛抿住一颗蓬松的棉花糖,然后索萝丝的舌头便轻轻撬开了她的牙齿,大胆入侵进她的嘴里。少女的上身同样紧贴过来,薄薄的驾驶服仿佛并不存在,柔软的胸脯像是两团羽绒,传递着活生生的体温,还有脸颊上灼热的吐息,全都告诉小公主眼前的少女不是梦境。 但是也只到这一步为止。 索萝丝没有深吻过一个人的经历,在打开了大门之后,少女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想象,动作一时间僵硬在原地,竟然不知道如何继续是好。但是足够了,小公主下意识伸出空着的手环过索萝丝的腰间,抱住她,再度确认怀里的人绝非幻想。背后星辰闪烁,她正在无垠的宇宙里与人初吻。 于是,艾黛尔贾特轻轻吐出舌头,纠缠、回应着索萝丝的爱意。 “我想到了。”最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唾液在她们的唇间拉成一条弯曲的长桥,闪闪发亮。少女开口问道:“你曾经见过流星吗?” “从来没有。”小公主在深吻之中意乱神迷。她看见阿拉伯半岛的模样正面展现在自己眼前,还未意识到“山雀”已经倒转向下,对准地球。 “许个愿望吧——”索萝丝下定决心,起身拔掉身后的缆线,然后伸手示意奥萝拉坐到驾驶椅上,替她系好安全带。少女自己则牵住艾黛尔贾特的手搂紧她,手肘和身体顶在座椅和舱壁之间,和尽全力支撑固定住两人不动,接着握拳用力砸向触控屏幕,说:“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够离流星这么近。” “山雀”将仅剩的能量全部用于加速,越过卡门线重新回到世界之中。漆黑的外壳摩擦大气,逐渐变得灼热通红,它化作流星,朝向海面上的哈特谢普苏特号坠落。 然后,索萝丝·派瑞缇再度吻向怀抱里的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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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从无永恒 “……依托戈兰和佩特拉两道防御线阻挡塞尔柱和阿拔斯的进攻,将法蒂玛的舰队压制在港口内,控制地中海海权,从而将同盟国拖入持久战当中。 胜利的关键在于双方谁能够从欧洲获取更多的支援,持久战对我们有利。……” ——《埃律西昂防卫计划白皮书》 一股猛力拍向艾黛尔贾特的腰间,几乎要将她按倒在操作台上。小公主生拽推杆,试图强行拉升高度,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羚羊”式朝摇晃的大地伸出左臂,“刺刺刺啦”——钢铁的魔像硬生生斜向撞上跑道,弹起来又摔下去,翻滚着摩擦地面,划过一道道的急促的白色短痕,点燃成串刺耳的火花。而后撞上障碍,再度跌向半空之中。 艾黛尔贾特感觉自己的肩头狠狠撞上了驾驶舱壁,紧接着马上便被甩向另一个方向,肋骨被安全带扯的生疼。她的身体在座椅上被抛来甩去,无从助力,当然来不及调整身形,于是反复撞击操作台。“羚羊”式在地上跌撞,砸开机库外墙。而她则身处其中,像一只滚筒里不由自主的松鼠,胃里一阵抽搐,眼前天旋地转。 她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本一切似乎都在朝着诞生希望的方向发展,“我们赢了”,这声音犹在耳边,就在不到十分钟之前小公主还备受其鼓舞。但突然之间这些一切一下子全都垮掉了,就像她的斗争、她的胜利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希克曼国际机场遭受攻击!”一条短短的消息!伴随着烈焰在北方不远处熊熊燃烧,照亮城市的轮廓。然后就是一道道灰白的轨迹从天空中落下。卡尔迈勒基地登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尖锐的警报响彻苍穹,防空炮朝夜空中拉出无数道长而扭曲的赤线,映照出盘旋的“黑鸟”——魔像——艾黛尔贾特全然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的“羚羊”毫无悬念地被捕捉急坠,狠狠摔落地面。 小公主挣扎着试图推开驾驶舱门,然而那变形的钢块纹丝不动,将她隔绝在黑暗里。她急促地呼吸着,脸庞在警报灯光中闪烁。没有时间了,死亡随时都有可能到来,但是浑身上下都在疼痛,骨头有如散架一般。艾黛尔贾特咬紧牙调整身形,转过身用力去踹门盖。然而这收效甚微,舱门扭曲,只动了一下,随后便紧紧卡死在缝隙间。 “我是极光一号,我的驾驶舱门卡死了,请求救援!”艾黛尔贾特蜷缩起来,一只手拽住把手,一边狠狠跺着驾驶舱门,一边在操作面板上滚动着,试图唤醒任何一个有可能回应她的按键。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听见。大多数操作都失效了,甚至没办法让“羚羊”动一动手指。她忍不住握拳砸着周围的驾驶舱壁,咚、咚的虎口剧痛,重复着呼喊:“这里是极光一号……” 可是万一所有人都死了……小公主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怕。 “噔!噔!噔!” 从舱门外面传来撞击般的三响。艾黛尔贾特意识到卡尔迈勒的人就在这里!“我还活着,就在里面!”她扯着嗓子大声喊,他们也还活着!小公主迅速向后缩起来到尽可能小,然后就看见了呲呲的火花和炽红的轨迹。地勤组的人正在使用切割机锯开损毁的舱壁。伴随着巨大的噪音,熔岩般的线条合拢,地勤人员猛地拔开了被切割下来的铁块。海法的夜风伴随着灰尘与浓烟涌入其中,还有外面的破空的尖啸声,一下子仿佛世界撞了进来。 艾黛尔贾特感觉到脸庞一冷。她握住地勤人员脏兮兮的手套,被拉了出来。“是公主殿下!她还活着!”她听见周围地勤们欢呼雀跃却闷闷的声音。小公主挨个看向他们,每一个都穿着厚厚的绿色工装,戴着头盔,看不见他们的脸,也认不出他们的年纪。 “谁在攻击我们?”艾黛尔贾特全身还在疼,脑子一时间也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她听见连绵的开火和爆炸的声音,脚下虚浮不知道是大地在颤动还是自身的原因。“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法蒂玛人的舰队来了,带着他们的魔像!”完全听不出是谁在回答,绿色的人们将她从残破的“羚羊”上架下来,搀扶着快速朝机库深处移动。基地里实行了灯光管制,只能依稀辨出脚下的道路,“快!”他们相互催促:“撤进地下去!”。 “可我们的舰队呢?他们打不过我们!”艾黛尔贾特扭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羚羊”,因为受创和撞击已经概莫能辨,但是它直到最后一刻仍然好好保护了自己。 “没有消息。”回答声中夹杂着低低的啜泣。他们的年龄不比小公主大多少,也只不过是初上战场的儿女们。枪炮在人群的背后嘶吼着,蔓延的火焰照亮交错的影子。该死,怎么会这样? “停下吧!”小公主止住脚步,稍一用力,脱开地勤的搀扶。那大概是个女性,身形比其他人要娇小,艾黛尔贾特隔着头盔挺不出她的声音,更分辨不清其中的感情。是沮丧?是困惑?还是绝望?“我没事了。”她说,摇摇晃晃地站稳:“我不要去地下,我还得去战斗。” 地勤们全部停了下来。 对不起,大家,我一个人没法战斗,我需要你们。 “还有哪怕一台魔像吗!”艾黛尔贾特从胸腔里吐气,全力大声问道,压过爆炸声响与防空警报。 “有的,殿下。” 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最后一台“捍卫者”魔像孤高地耸立在机库深处。它几乎没有搭载武器,原本只是被埃律西昂拿来拆卸、研究和训练的试验机,现在匆匆被整备好披挂上阵。魔像站在庞大的铁架中,沉默地看着艾黛尔贾特。 “把我送出去,送到天上去。”小公主沉静地说:“我来继续守卫海法。我的生命,我的家人,我的祖国,都在这里,就在这里。”母亲,父亲,兄弟姐妹,瑞依,艾比盖尔,还有许许多多的战友。“我来驾驶‘捍卫者’战斗。把我送到天上去。” 她的“许许多多的战友们”对视一眼,“干活!”不知道是谁先吼出声来,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人群一下子散开来,奔赴各自的职责。身边那位身材娇弱的地勤抬起小公主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右手环住她的腰间,重新搀扶住艾黛尔贾特:“我知道摔下来一定很疼!别硬撑着,殿下,相信我们,我来带您登上‘捍卫者’。” 她的帮助如此坚实有力。“谢谢。”小公主投去感激的一瞥,一瘸一拐地朝魔像走去。 龙门吊轰隆启动,校正方向,调试系统、补给能源、填充弹药……艾黛尔贾特经过一个又一个忙碌的人。抓牢铁梯,忍住疼痛向上爬去,钻进“捍卫者”的驾驶舱里。开机、读屏、加载、扳动按钮、戴好头盔、调整座椅、系紧安全背带,所有设备一切正常,“捍卫者”和“羚羊”几乎都差不多。没问题的。烟尘弥漫之中,艾黛尔贾特露出微笑来。她的骨头仍然在痛,满头金发沾满了飞灰。幸好这里没有镜子,不然现在我该多丑呀,小公主抽了抽鼻子,“如果我们失败了你们就去投降!”她突然半站起来探出身去,用尽全力大声向下喊:“全都要好好活下去!” 驾驶舱盖缓缓合拢,把艾黛尔贾特保护进钢铁的胸膛里。屏幕清晰起来,显示出机库和忙碌的人影。先前那台损毁的“羚羊”彻底挡住了轨道,助推弹射系统无法使用。但是“捍卫者”抛弃掉大半武装,起飞重量刚好卡在足够轻盈的标准线上,不需要助推也没有问题。艾黛尔贾特相信他们的判断。 “莱因哈特殿下。”耳机里也正常响起了地勤的指挥:“准备就绪。” “准备就绪。”她重复一句,推动操纵杆控制魔像走出第一步,然而庞大的“捍卫者”一动也不动。 为什么?小公主猛一愣神,重新推动操纵杆,可魔像还是一动也不动。该死!急火刹那间从胸膛冲上了脑门,艾黛尔贾特眼角一酸,那一刻几乎只想要掰断推杆。该死!又发生什么事了?快动起来啊! 屏幕里一个小人儿指了指什么,然后人群全都奔跑过去。 “殿下,它被脚手架卡住了。先前的爆炸让脚手架变形,我们马上就处理好。”绿色工装如海浪般拍向“捍卫者”的脚下。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小公主躺倒在座椅上,心情平复下来,发现刚刚那几秒钟后背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冷静,艾黛尔贾特,你要冷静,她感觉自己脑门还是燥热的,加重了呼吸,对自己说:对,不要惊慌,也不必惊慌,你很幸运,有许多人都在帮助你。 地勤在下面试图锯断卡在连接部位的钢条,艾黛尔贾特拉近镜头,但那些仍然辨不清分明那些身影,甚至是连搀扶了她一路的人也找不到了。真该问问他们的名字,小公主后悔地想。耳机里传来新的声音:“故障……” 一枚炸弹恰在此时撞破机库的穹顶,落到“捍卫者”的脚边。坚实的魔像保护住了艾黛尔贾特。她只看见明亮的闪光,感觉到轻微的摇晃,随即便是滚滚浓烟冲了上来,遮蔽住她的视线。那些能够震破鼓膜的声音、拍碎内脏的冲击和融化躯干的高温都好似不存在一样,简直不像是一场真正的爆炸。小公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而先前那些说话的、忙碌的、爬上爬下的小小的身影全都不见了。 “捍卫者”向前迈出一步,障碍被清除,它可以起飞了。 火焰和风顺着炸弹砸穿的穹顶的破洞灌进来。这座机库仿佛正在迈向不可阻止的毁灭,组成它的零件噼里啪啦地解体掉落,眼看就要整个倒塌。艾黛尔贾特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抬头只看见驾驶舱的顶盖。黑翼自空中掠过。今天夜里她看见的死亡,听见的是死亡,感受到的也是死亡,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之物。什么啊!她心想。什么啊!!两鬓的金发沾上唇角,而后又被迷惘地咀嚼嘴里。什么啊!!!小公主狠狠一蹬脚下踏板,一把将操纵杆推到最上面。引擎出力暴涨至最大,“捍卫者”登时拔地而起! 加速度将她拍在背椅上,好似拍打一只篮球。艾黛尔贾特疯狂捶打控制台,却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脆弱无力。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击坠那架投下炸弹的目标,不管它是什么!燃料在发动机缸中爆鸣,化作蓝色的尾焰。她操纵魔像冲出机库,在夜空中划过一个巨大的淡蓝色弧线。天旋地转之间,艾黛尔贾特试图咬住敌人的尾巴。 去死! 小公主的手在控制台上颤抖着跳舞,一把扫过去,把所有的出力都加到“捍卫者”的极限,眼睛则紧紧盯住屏幕上摇晃的锁定框。雷达信号的特征显示那很可能是一台轻型魔像,但是不重要。锁定!她的嘴唇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锁定!但对方显然发现了跟在身后的“捍卫者”,战术机动起来,在空中划出歪歪扭扭的规避曲线。看上去就像是在夜空里画画一样,留下弯弯绕绕的焰痕。而艾黛尔贾特的脑子里除了锁定这一个念头之外完全是放空的,一圈一圈机械地重复着对方的动作。 去死!! 但是他们的距离还是渐渐拉远了,或许是因为对方已经扔掉了所有的炸弹的缘故,重量更轻,速度更快,机动更灵活。小公主将齿间发丝磨得吱呀作响,用手背一推旁边的按钮,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逃掉!“捍卫者”丢下备用能源内舱,同时继续推高速度到极限,毫不顾忌发动机寿命。她整个人也随着机动动作在驾驶舱里颠来倒去,也不顾忌自己的寿命。 去死!!! 还是不够!艾黛尔贾特在心底呐喊。距离一秒一秒地拉近了,鲜红的锁定框围绕着越来越明显的雷达信号打转,屏幕上愈加频繁地捕捉到对方的全影。但是她等不及了。火力盒盖打开,小公主拍向操作台,手掌一阵生疼。两枚导弹从“捍卫者”的肩部弹射而出,点燃底焰骤然加速,其中一枚刚刚发射就丢失了目标,冒着白烟扎向遥远的夜空。另一枚则咬住目标,有如炽热的利箭。 去死吧! 对方弹出了诱导弹,银白色的碎屑伴随着烟雾喷薄而出,艾黛尔贾特的导弹在空中晃悠了几圈,像一个醉汉一样,最终还是丢失了目标。但是没关系,他在规避的时候不免放松对机体的操作,一瞬间的破绽就足够让小公主紧紧咬上目标了。“捍卫者”系列的最大优点就是火力充足,新的格斗弹被推进发射腔,小公主的大拇指压在红色的按钮上。 对方似乎也注意了这一点,突然一下子就从屏幕上消失了。 失速。 艾黛尔贾特意识到他一定是在瞬间拉起扩大了迎风面,放任魔像的腹部撞向空气,然后再扭回正常状态,想要一下子绕到自己身后。训练的时候教官特意叮嘱要注意这种规避,因为“羚羊”太重,机动灵活性较差,很容易被这样的小聪明戏耍。但这不是“羚羊”,这是“捍卫者”!尽管不愿意承认,联合王国的技术确实使得它在各项性能上都要比埃律西昂的国产货高出一点点,而就是这一点点的差距,就能决定战术是否奏效、决定谁生谁死。 而且就算是“羚羊”又怎样?机动失败也不过是失速撞死在地面上罢了,反正艾黛尔贾特也绝不可能活过今夜。 小公主毫不犹豫地拉回操纵杆。安全带猛地绷直,从她的肩部勒直、摩擦直到侧胯,引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艾黛尔贾特吐出发梢,龇牙咧嘴地吸气,眼前上下左右颠倒一气。但是她强迫自己瞪大眼睛,寻找敌人的影子。 黑色的魔像倏地从“捍卫者”身旁掠过,雷达信号猛然放大,红色的锁定框疯狂摇晃,警报声滴滴作响。在两个影子重合的一瞬间,艾黛尔贾特按下导弹的发射钮。两枚格斗弹再度弹射而出,这一次没有任何一枚丢失目标,敌人也没能来得及放出诱导弹。格斗弹的尾部喷出白色的浓烟,直挺挺有如利剑一般,刺穿目标胸膛。 她的眼前轰隆爆炸,燃烧起一团火球。 艾黛尔贾特看着那明媚的、橙红色的、温暖的火球,好似明亮的烟花,一瞬间有些恍惚。但是气流颠簸之中,“捍卫者”仿佛一片飘零的落叶,打着转儿朝地面坠落下去,小公主方才意识到此刻的当务之急是从失速状态中恢复过来。她随着魔像一起急速旋转着,脑袋飞快运作,从回忆深挖掘出教官和手册的教导——这是她第一次做这个动作,没有任何经验——大口喘息着调整着“捍卫者”的机位,一步步抬起操作杆。艾黛尔贾特的身体重新被拍回到座椅上。魔像的方向喷口依序点燃火焰,矫正方向、减缓坠速。 怎么能……怎么能死的这样难看! “捍卫者”在几乎是在快要接触到地面的时候才终于停止下落的。这里是海法城边的一座小山,魔像喷薄的气浪推向大地,压倒成圈的树木,在葱葱郁郁的山顶上泛起绿色的涟漪,重新缓缓开始腾空而起。眼前暂时没有什么敌人了,艾黛尔贾特双手放空。她缓慢升高。夜空广袤,阴云丝缕,灯火管制下的海法黑暗连片,敌人燃烧的残骸从空中如流星般坠落。小公主瞪大了眼睛,随着高度攀升,她能看见戈兰高地上的星星点点的闪光,看见防空炮挨个地熄灭下去,看见港口和其它建筑冒出巨大的烟柱。这座城市——海法正在死去。埃律西昂依然在战斗,但是此时此刻,它的生命力正在飞快的流失。 “这里是莱因哈特中尉,二号机库,你们还好吗?” 她扭开通讯器,呼唤脑海中仍然鲜活的地勤人员。没有任何回答。 “卡尔迈勒基地?请告诉我现在的战况,卡尔迈勒基地!” 更换了频段之后,仍然只传来刺啦啦忽强忽弱的电流声。 “雷蒙德中校,你们现在在哪里?我正在驾驶‘捍卫者’,可以投入战斗!” 然后是今天夜里临时组建的中队通讯。出乎艾黛尔贾特预料,这一次也没有回音。小公主随着沉默的时间逐渐拉长而愈发感到不安。 “瑞依?艾比盖尔?你们还好吗?” 小公主颤抖着拨到极光小队的内部通讯,但回答只有来自夜空的白噪音。 “瑟绰斯九号!我是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公主,你们有人在吗?” 最后的最后,她选择呼唤埃律西昂的国防部。一开始小公主还满怀期待,总得有人在指挥、在办公吧?呼、吸,呼、吸,白色的水雾爬上头盔的镜片,她的心越沉越凉。瑟绰斯九号于硝烟之中沉寂,始终未答一言。 “这里是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埃律西昂的公主,海法近卫二旅的上尉,魔像驾驶员,还有人在吗!”以小公主为原点,这条信息化作电波,在无垠的夜空下向整个世界以光速飞去。在不到0.05秒后,即使是身处地球的另一端也能收到。 “任何人都可以,请回答我!” 尽管如此,她的耳边依然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没有人给她下命令了,没有人指导她的前路了,没有人与她同行了。 艾黛尔贾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鼻梁一抽一抽。小公主用左手手背顶开头盔,胡乱抹掉不断溢出的泪水。她和她的魔像飞在半空中——但天空、大地和海面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彼此之间没有边界——像是整个地被丢进了深海里,窒息、绝望、不分上下左右。全世界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冰冷而孤独。 有一瞬间艾黛尔贾特幻想着“捍卫者”能够朝着天空一直加速就好了,飞上宇宙,奔赴星辰,远离一切。可是魔像去不了太空,你也逃不开自己的命运。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会这样? 屏幕里一道红色的烈焰劈开黑暗,分开天与地,同时也将柱形的白色高塔拦腰截断。碎块夹杂着火星像展开的裙撑一样撒落到地面上,爆炸产生的滚滚浓烟在夜空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固态的灰色。随后高塔的上半截连带扁球形顶端倾斜着歪倒下去,缓慢而又不可阻挡地砸向一旁的候机厅。 希克曼国际机场! 如同钩子一般,仍在进行的战斗艾黛尔贾特从无所适从的孤独中强行拖拽出来。战争是两股力量毫不留情的全力撞击,破坏其间的一切事物,没有时间留给人去细细品味伤感。 她的家人和埃律西昂的政府还都在那里,准备流亡继续抵抗。 “捍卫者”骤然加速,引擎发出咆哮,转向交战的机场。新的干柴被填充进小公主原本已经燃烧殆尽的胸腔里,驱散绝望的阴云,重新燃起腾腾活力。她身上的肌肉开始颤抖起来,今夜唯有抗争不息,到死为止。 母亲……祖国……千万要来得及! 艾黛尔贾特贴近地面建筑,从高楼大厦间飞掠而过,扑向空旷的希克曼国际机场。无数未识别的雷达信号扑面而来,她看准其中最大的一个,把手从锁定框上移开,然后拉杆猛地减速、制动,操控所有的方向喷口向前,一齐点燃火焰!“捍卫者”骤然杀进枪林弹雨的乱战之中敌军的阵线,带着轰鸣的咆哮,携裹着惯性的余威,狠狠一拳砸在专心瞄准的不知名魔像的肩膀! 钢铁撞向钢铁,对方肩胛部位的装甲好似薄纸,瞬间凹陷继而被击穿。“捍卫者”的拳头继续凿进它的胸腔里,震碎内置的驾驶舱。然后它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那样飞了出去,撞断廊桥之后又在地面上翻滚数圈,摩擦出一串火花,最终冲向水泥墩柱半身折断。艾黛尔贾特的情况也不好受,这可不是正规着陆的方式,她的魔像在跑道上刺啦啦地滑行,伸手扫过一片敌人的士兵,强行扳正方向不得不旋转了好几圈,然后擦着候机厅楼才堪堪减速、挺稳,成片的玻璃碎块像是下了一场暴雨。 但埃律西昂的士兵们只看见黑色的影子如闪电一般袭来,一下子就打垮了敌人的魔像,还几乎消灭了一整只队伍。士兵们看出它的型号是自己人,爆发出一阵欢呼,继而从隐蔽处冲出来,扫灭余下残敌。然后他们就看见“捍卫者”胸口弹出驾驶舱,一个娇小的身影钻了出来,自烟尘中挺直腰杆。她站在高大的魔像上,取下头盔,飘扬的金发好似雄狮的鬃毛。 “这里是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埃律西昂的公主,海法近卫二旅的上尉,魔像驾驶员,还有人在吗?” 艾黛尔贾特不知道那一刻有许多人都涌出了热泪,觉得这好似一个活生生的奇迹。“埃律西昂不会死去。”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后来在艾黛尔贾特流亡于外的那几个月里,尽管没有谁知道她们的小公主还活着的消息,但是这句话像沙漠中的风一样在这片土地上传说着:埃律西昂不会死去,将在他们的公主身上复活。 “殿下,内务部第二营第五防卫连向您报道!” “你是连长吗?”她下意识问,黑暗中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不……谢尔卡特中尉牺牲了。” “那你们还剩下多少人?” “我们原本包括一个机步排另加两个步兵排,现在预计仍在八十人,三辆萨尔贡。”回答她的都是不同的声音,陆陆续续聚集到魔像身前。 “那女皇陛下和其它人在哪里?还有剩下的敌人吗,他们又在哪儿?” “我们把敌人的主力引诱过来。他们应该都在机场的西翼,第三连在保护他们,飞机也在那里。”艾黛尔贾特随之朝西看去。倒塌的塔台横亘在通路中间。遥遥只听见时不时的枪声,但是没有炮响和爆炸。这是一个好消息,说明战斗的烈度并不高。“敌人的主力都在这里……” 黑暗中突然闪亮一从火光。小公主旋即感觉到一条火辣辣的细蛇窜过脸颊,留下灼痛的线痕。“嘶!”她倒吸一口凉气,后知后觉那是枪口的焰光,紧接着便听见乒乓几声,子弹在驾驶舱里肆意弹跳,打坏控制台的一角。 放冷枪的敌兵立刻被纠了出来,砰!砰!砰! “我没事。”她第一时间举起左手示意,同时镇定地瞥了一眼魔像的受损情况。只是一个战场上常见的小插曲,小公主用指肚刮掉伤口处下坠的血珠甩开,这阻碍不了任何事。“谁能给我一个通讯器?”她问,“我不知道内务部的频道。” 一名士兵马上借助废墟灵活地攀爬上魔像的肩膀。艾黛尔贾特从他手里接过一只耳机形状的装置。借助绑带上摇晃的战术探照灯光,她看见一双激动的眼睛。一瞬间他的形象便和先前索菲娅宫里那名司机士兵的面孔重合了。小公主本来还想问一嘴他的名字,但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又被她咽了回去,最终变成了一个感激的点头。她想起那些为了埃律西昂同时也为了自己而战的年轻人们,害怕一旦知晓了他们的名字之后就无法勇敢地面对他们的结局。 “谢谢。”她说,目视对方左右跳下魔像,随后退回到驾驶舱中,戴上“耳机”,把另一头插进控制台的接口。“飞机在安全的跑道上吗?我……” 艾黛尔贾特本想继续追问我该做些什么。但是“捍卫者”的屏幕上亮起绿色的光点,小公主与连队建立起临时指挥网络,中心节点就在她的手边。由我来带领队伍?她略一愣神,方才意识到如今她是在场所有人里军衔最高的那一个,同时也是他们的公主殿下,于军于国皆已重责在肩。 现在该做什么?该说些什么? 可我只是一个虚职的上尉,仅仅学过驾驶魔像和简单的小队战术,不知道该怎么指挥一个连完成三人以上的任务。通讯器里一片寂静,几近落针可闻。一整个连队的士兵们都在等待着你的命令,等待着你带领他们夺取胜利。 特斯拉……雷蒙德……他们平日都是怎么做的来着? 小公主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深呼吸着,钢铁舱盖缓慢合拢。 关键在于我能下达正确的指示吗? 我得相信我自己,她想,因为我相信愿意相信我的你们。 没有时间了,快想! 艾黛尔贾特睁开眼,“捍卫者”活动肩膀,抖落砖石碎块。“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确保一条安全的路径,护卫政府流亡。”她竭力保持吐词清楚的同时像连珠炮一样急速地说着,仿佛一停下来就再也接不上了:“西翼的战斗并不激烈,敌人的主力应当已经被我们消灭。”魔像的雷达上也没有其它装甲单位的特征信号,因此她如此判断:“以能够集中的力量来看,局势对我们有利。” 那么——“机步排随我一起快速移动到战场消灭敌军,然后配合我们的人登机。其余两个排沿跑道向西翼移动,务必清扫一条足够长的安全的道路,确保飞机能够在第一时间起飞。请各位以平日的默契和配合勉力而行,埃律西昂的未来担在你们的肩膀上。” 一口气结束,艾黛尔贾特猛地喘息着。这样就可以了,这样的安排应当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执行。此时小公主突然意识到自己仍在向全世界广播。会有人听到么?如果被敌军截获就糟糕了,她惊出一身冷汗,这会暴露机场空虚的事实!于是赶忙伸手切断“捍卫者”自带的通讯系统。与此同时,第一辆萨尔贡已经冲了出去,亮起明晃晃的探照大灯,如同破开黑暗的利剑。来不及进行更细致的思考了,艾黛尔贾特从“捍卫者”的腿部取出备用卡宾枪,大跨步越过行进中的装甲车,保持在它的右前方的位置警戒。 “跟着我。”她低声说。 希克曼国际机场有28个候机口,一半在东翼,另外一半在西翼,中间是巨大的六边形二层建筑,大半是免税商场。艾黛尔贾特带领机步排迅速一座座标号数字的廊桥,19、18、17……然后是塌倒下来的智慧塔台,庞大的圆头滚落到商场的玻璃窗下。“捍卫者”跳起来而后在另一侧着陆,几辆装甲车就只好减速,从侧边找到一条窄道依次穿过去。 “我还没来得及问,敌人到底是谁?” “是法蒂玛人,从他们驾驶的魔像可以看出来。” 奇怪,又是他们……艾黛尔贾特皱起眉头。他们的海军应当突破不了埃律西昂的舰队封锁,那么要绕过雷达网,续航根本就不够,法蒂玛人的魔像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在这里?“我就叫你连长了。”继续向前,探照灯扫过蓝底白色的数字,16、15、14……小公主追问道:“他们是从哪来的?” “海上。殿下,法蒂玛人的进攻来自海上。有一艘不知名的船,它发射导弹,一下子就打垮了海法!” 13、12、11……枪口闪光已然肉眼可见。 不可能啊!哪来的船?小公主猛然瞪大了眼。不,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10、9、8,近了!原来他们不在候机厅里,而是匍匐在草地上,躲藏在摆渡车和装甲车背后,相互隔着道路对射。子弹交错穿梭,打在地面上激起一连串的烟尘。两方似乎都注意到了魔像和背后的战车,枪声一下子稀疏下来。但是探照灯光太亮,他们只能看见轮廓的黑影,一时分辨不出是敌是友。此刻两方必定都有人在心底祈祷,但注定只有一侧能够获得回应。 照明弹“嗖”地飞上天空,刹那间大片的旷野有如白昼。“捍卫者”的尾焰骤然扩大一圈,魔像在艾黛尔贾特的命令下凌空跃起,肩部咆哮的狮子纹章暴露在光芒之下。“战斗!”她在人群拥簇间一眼瞥见母亲的灰黄色风衣,随后便“咚”地空降到战场的中央,彼此只留下一个背影。子弹打在魔像的身上叮铃作响,好似清泉击石。而将近二十米高的巨人只手一挥,甚至没有发射火箭弹,机炮便如风暴般撕碎敌军防线。 萨尔贡装甲车和它的小伙子们趁此机会从左翼包抄进去。另一方面,得到援军掩护的流亡政府再度开始向飞机撤退。“殿下。”这时小公主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 “什么?”她拍了拍耳机,通讯不太好。然后一脚踢开被充作掩体的运输车,不知道是谁的行李撒落一地。敌人数量并不多,也没有组织起对“捍卫者”的有效反击,看来麻烦的只是最初那台魔像。 “我和他们说了‘捍卫者’里面的驾驶员是您,莱依拉女皇会知道的。”那个声音回答。 莱依拉·莱因哈特,我的母亲。 偌大的魔像登时停顿下来。多此一举!“连长!”小公主啧了一声,继续朝着逃窜的敌兵点射:“管管你的人,现在还在战斗,让他有空别多话!” 对,不要多话,这样不是让我想丢下大家逃跑了吗?一阵激动的战栗从她的脚尖爬至头顶的发梢。登上那架流亡的飞机,离开是为了回来,这不算逃避!你战斗过了,流了血,尽到了身为军人的义务,为什么不可以? 回答她的亦是一个犹豫的疑问:“殿下,您不上飞机吗?” 但这时候“捍卫者”的雷达扫过一圈,屏幕上再度出现了未经识别的信号,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它们的特征与先前一致,全都是法蒂玛人的魔像。“不,我不上飞机。”艾黛尔贾特露出苦笑。不用纠结,看来上天决意成全我的牺牲:“对了,你们原来的任务是什么?” “在跑道底下安装炸弹,等到飞机起飞就炸毁机场,决不能让它落到塞尔柱人的手中。”“连长”如实说道。 原来如此,她点了点头,确实有这样的预案,没想到居然真的需要实践它。“你说他们是法蒂玛人吗?那么记住,法蒂玛人看来并不想放你们的公主走。”艾黛尔贾特把雷达信号分享出去:“你来指挥地面,连长,继续执行原定的任务。我去天上拖住来袭的魔像,时限就以爆炸为止。等到看见希克曼的跑道陷入火海,我就知道我们成功了。” “再见。”她摘掉耳机,最后说:“你们都是埃律西昂的英雄。”随后切断通讯。“捍卫者”慢慢腾空而起,同时抛掉发动机尾的挡流板,毫无掩饰地向敌人展示着漂亮的蓝色尾焰。广袤星穹之下,恐怕此刻自己的魔像在法蒂玛人的雷达上比整个海法都要耀眼,像是一颗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一、二、三、四、五、六,她数着屏幕上的光点,然后检查自己剩下的弹药,很好,都朝我来吧。旋即向远离机场的方向加速,笔直地劈开海法的夜空。 我能拖延五分钟,也许更长,八分钟? 有四台魔像改变了方向追了过来,势欲咬住她的尾巴。这可不够,艾黛尔贾特心想,我是一只狡猾的老鼠,四处逃窜起来少不得也要咬你几口,四只笨猫可不够。小公主目测了一下角度,随即提起操纵杆,倾斜着向上拉高,等到差不多进入对方的转弯半径内部,突然向右折还,划出一道平缓的弧线。但法蒂玛人的反应十分迅速,马上展翼回旋继续死死追在后面,甚至来得及散开编队形成锋面,就像完全预判了她的动作。 嘛,都是学的同一本教材,这是当然的。这同样不出艾黛尔贾特所料,但我可不是要像书上写的那样和你们绕圈子。小公主用力一推操纵杆,从高空猛扑直下,硬是无视了来自身后威胁和满驾驶舱闪烁的红色警灯,直扑剩余尚未改变航向的两台魔像。 一个都不能少! 她随手朝敌人点射了几发炮弹,没有任何准头可言,擦过去最近的一枚可能也还有上百米左右的距离。但已经足以让对方感受到危险。 果然,它们各自向一侧转圈,试图规避艾黛尔贾特和她的“捍卫者”。 真死板啊,小公主看见两道尾焰交错分开,心想这一切简直和手册里写的一模一样,动作、方向甚至那一页右下角专栏框里提示的细节他们也照做了。你们是第一次上战场么?随即她想起来,你自己也是第一次上战场呀!艾黛尔贾特顿时哑然失笑,对,你真棒,第一次上战场就能享受被五台魔像追着尾巴到处撵的待遇。 她向右转试图去追逐远离机场方向的敌机,脚下猛力踩到最底。“捍卫者”尾焰再度暴涨,灼热的气流燃烧着发动机的寿命。反正落地的时候也就是报废的时候,现在没什么可心疼的!倒是后面的你们可要打紧了,小公主在心底默默大声喊道:千万不要掉队! 距离一下子肉眼可见地拉近了。 对方的动作也显然紧张起来,意识到这是要以命搏命。 按照教材上的标准做法,你现在应该要拉升高度了。艾黛尔贾特心想,把枪口微微抬高,右手拇指在导弹和卡宾枪的开火键来回跳跃。还差一点儿锁定敌人,她心下一横,拉出一梭炮弹,机会稍纵即逝,不如赌上一把! 法蒂玛人果然试图拉起魔像。但在这个距离上散布还是太大了,小公主的运气显然并不怎么好,她“啧”地一声,看见明亮的闪光掠过魔像的翼尖然后消失在茫茫黑暗里,没有命中目标。 猎人的回合过去了,接下来就是作为猎物的回合。 艾黛尔贾特毫不犹豫地慢慢向上拉高,试图绕回敌人身后,遇到这种情况实际上她也是照本宣科。但是敌人也作出了同样的预判,流星的火雨呼啸着砸过来,准头同样很差,但胜在数量足够多。一下子就把小公主压回到原有高度上。她只好开始东躲西藏,沿着水平面作无规则机动。 滴滴的锁定警报响个不停,整个机舱内都染上了危险的红色。敌人继续射击,接连不断的炮弹好似一道道赤红的钢鞭,甩向小公主的“捍卫者”。艾黛尔贾特扎猛往左一扭,擦过一枚灼热的炮弹,感觉自己的手心微微冒汗。向上不行的话那就向下试试,于是魔像一个俯冲朝卡尔迈勒山里钻去。但她旋即绝望地发现,原本爬的气喘吁吁才能登顶的这座山怎么如今看起来是如此平缓,坡度起伏紧紧就像蚂蚁的窝一样。不,这不行,还有其它办法吗?小公主心里闪过一道电光,之前那个法蒂玛的混蛋是怎么做的来着,对,那个机动叫什么鬼名字来着?反正就是失速,我可以再来一次。 她一下子迎风拉起“捍卫者”,同时所有的喷口转向向前,整个人再度被狠狠拍回到座椅上,感觉心脏骤然停跳了瞬息,嗓子眼里也猛地噎堵住。但好在马上就恢复了正常,魔像也迅速平压下去。于是就在仅仅几个呼吸之间,艾黛尔贾特和“捍卫者”就被气流带回到法蒂玛人的背后。 这一回敌人没有和她之前做的一样,使用同样危险的机动来取回优势——他们人多。除了一台没有来得及反应的魔像之外,剩下的法蒂玛人全都朝几个方向散开。 这就是有僚机的好处啊,小公主默默心想,同时手上动作不停,锁定、开火,一气呵成。仅剩的四枚导弹全部弹射而出,尾烟的轨迹扭曲着扑咬上去。至少换掉一个,她无声地念叨着,热切而又贪婪地盯着眼前的敌人,再补上一梭炮弹。这玩意儿可不会被诱饵弹干扰。 但敌人凌空翻过身来,提起胸前的盾牌。同时小公主刚刚安静下来的身边突然所有的警报一齐尖啸起来,它根本不是来不及规避,而是自愿充当诱饵! 混蛋!艾黛尔贾特下意识抓紧拉升高度,同时伸手去摸干扰弹的按钮,然后猛地愣住了。就在机场的战斗中,它刚刚被一枚来自法蒂玛人的子弹打坏了。 没事,反正干扰弹也不可能比丢掉了发动机挡流板的“捍卫者”信号更明显——她刚刚来得及想到这里,接连不断的爆炸之后登时天旋地转起来。从外面看过去,滚滚浓烟整个地裹住小公主的魔像,然后,它就像铁块一样旋转着朝地面掉下去。 驾驶舱的警报还在响,艾黛尔贾特的头撞在控制台的边沿,似乎流了血。但她仍有意识。冰冷的温度从破洞里灌进来,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气流呼呼地向外钻挤。爆炸损毁了“捍卫者”的一条腿,但是没事,技术人员早就说过,腿只是装饰,我——不知道一国的公主算不算上面的大人物——可是会懂的! 小公主强压住嗡嗡叫的脑海和胸中呕吐出来的欲望,眼见屏幕闪烁红光。起来!她大声喊,发动机再点火,转向孔喷气重燃,硬生生将这块下坠的废铁强行拉转方向,外面看上去摇摇晃晃,内部听起来哐啷作响,再度直冲云霄! 然后,她看见天边的大地燃烧起来。先是一次剧烈的爆炸,漆黑的烟柱裹挟着闪亮的炽红冲天而起,一条火舌从它的尖顶上窜出来,一下子照亮小半座城市。无数尘埃和混凝土碎块被抛上去而又坠回大地。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沿着希克曼国际机场跑道的方向,连续不断炸响霹雳,好似一个暴怒的巨人掀翻然后像一条毯子一样抖动地面。随着尘埃逐渐落定,庞然烈焰旋转升腾舔舐群星,在不远处的海湾中漾起赤色的粼粼波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艾黛尔贾特狂笑着,丝毫不顾忌淑女的风范。是我赢了,她想。同时摇晃着慢慢站起身,痴迷地看着那火海和映红的半边天穹,朝着屏幕里无垠的夜空伸出手,想象着那艘飞机,一把虚握住冰冷的空气。是我赢了,小公主吐气无声呐喊,你们追不上的,埃律西昂已经起飞了。 我们将在所有的地方继续抵抗! 这时候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小公主瞥见白色的浓雾从黑暗中升起。 那是海面的方向,艾黛尔贾特的脑子还不算太清醒,只是在隐约间有这样一种意识:那是一艘船。 谁的船? 浓雾里飞出一颗闪亮的流星,在半空中拐了一个弯儿,钻进她虚抓前方的拳头里。 什么?艾黛尔贾特眨巴眼睛,疑惑地松开手。 一团火球突然凭空膨胀、燃烧,照亮飞机的形状——它从中间断成两截,然后迅速被涨大的火焰包裹、吞噬,从此处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零零碎碎的残片旋转着被抛散在半空中。此时小公主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屏幕里图画变换,光影在她凝滞的唇齿间闪动。 这不是真的,她想,笑话,怎么可能呢?但是眼泪已经先一步流淌过脸颊。不、不、不!有什么问题,你看错了!在艾黛尔贾特的意识里她咆哮着一拳砸在屏幕上,但是在现实里小公主一动也没有动。对,你看错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没有事的。然后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从此以后你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冰冷的颤抖席卷她的全身。 可敌人决不会留给艾黛尔贾特悲伤的时间。今夜,以后的每一夜,都是如此。 炮弹从四面八方撞向“捍卫者”,小公主在刺耳的警报声中猛然惊醒,但是也仅仅来得及做一个旋身试图减少被弹面积。这当然没有什么大用。炮火打碎魔像的武器、手臂和肩膀。艾黛尔贾特再度于驾驶舱中像一个皮球那样被拍来拍去。然后“捍卫者”就失去动力打着旋儿向海法坠落。她看见迎面而来的高楼和平房。不,我不能撞向它们,不能再让平民受伤乃至死去。小公主用尽所有的力量掰震操作杆,魔像硬生生侧身微转方向,减速砸在空旷的公路上。 “捍卫者”和先前的“羚羊”遭受同样的命运,刺啦啦在地面摩擦着,然后撞开一堵铁门和两侧院墙,变成一堆废铁。艾黛尔贾特躺倒在座椅上,双手撑起形变的驾驶舱,混乱之中激起的烟尘呛得她不住咳嗽,每咳一次,就觉得从肋骨到腰腿全都疼的像是要散架一样。 好在这一次没有什么卡住舱盖,只听砰地一声,它向外弹飞出去。小公主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她抬头看见正义女神像高举天秤的手臂,天秤的两端风别满盛火焰与绝望。啊,是这里,艾黛尔贾特思绪迟缓,原来最后的最后我又回来了,索菲娅宫。 一圈一圈的狂风掠过她的脸颊,吹散满头金发。一台法蒂玛人的魔像紧跟着就要降落下来,蓝色的尾焰冲刷地面,仿佛净化一切。 艾黛尔贾特笨拙地摸索腰间,掏出一把手枪。她鼻子一抽,弹出弹夹,八枚子弹静静地躺在里面,铜光锃亮。看来我的确有好好保养它,以前还曾疑惑过魔像驾驶员配备手枪究竟有何意义,难道要用手枪对对抗敌人的魔像吗? 咔塔一声,她按回弹夹,打开手枪的保险,然后扬起脸骄傲地看向庞大的敌机。就这样吧,今天夜里我拿起武器战斗到了最后,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与义务,已经无愧于埃律西昂和人民,无论结果如何。就这样吧,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艾黛尔贾特拿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比划了一下,可这样的……这样的结局…… 我不甘心! 小公主强忍着身体的疼痛,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站起身来。 挣扎、挣扎、挣扎!直到最后一口气都应当拼尽全力去挣扎!有魔像的话就驾驶魔像去战斗,有手枪的话就打光全部的子弹,什么都没有的话你还有牙齿和指甲,不管沦落到何种境地,都要穷尽浑身解数!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的死绝不应当有放下一切的释然,她必须挣扎到最后一刻。 砰! 对!也许有一颗子弹就能恰好钻进魔像的缝隙里,也许能打中它的弹仓,引起一场壮烈的殉爆。对!你要怀抱着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被一次又一次打倒了就一次又一次地从泥泞里爬起来,去咬、去挠、去用哪怕最丑陋、最不堪的方式抗争! 砰! 她眼看敌人调转方向,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自己。 砰!砰!砰! 9毫米对准203口径,枪管对准炮管。 砰! 魔像外壳上溅起一星火花,而奇迹至今仍未出现。 砰! 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艾黛尔贾特心知肚明,这根本是不切实际的臆想,用手枪对抗魔像,胜利的概率当然是零。 但是,好不甘心,对失败、对死亡、对绝望。 因此,在飘摇生命里的最后一刻。 有没有谁,小公主扣下扳机——扳针碰撞点燃底火,子弹旋转着离膛飞向徒劳——在心底呐喊:能来拯救我和这一切?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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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为了祖国 “……在整个东线采取守势。集中最大力量——即‘最大埃律西昂作战群’——首先占领海法,然后将解放出来的师团全部投入到奥斯曼方向的进攻中去……” ——塞尔柱,“猛犸象”行动计划 世界上有两个名为代赫洛兰的地方,它们的发音和拼写完全一样,但是一个在波斯,另一个则在塞尔柱,距离七十九英里,隔着国境彼此相望。可以想见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许多: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 “山雀”乘着气流自尼德兰上空进入欧洲大陆,笔直地飞越勃兰登堡大公国,沿着喀尔巴阡山脉继续前进。经过一段罗马尼亚的领空,索萝丝俯瞰黑海的波涛,微调方向朝安纳托利亚飞去。它悄悄叩开萨姆松的大门,滑进这片古老的土地,在越过摩苏尔的金色尖顶之后,最终抵临波斯的代赫洛兰。 “山雀的索萝丝呼叫代赫洛兰,请求指示降落地点。重复一遍,山雀的索萝丝呼叫代赫洛兰,请求指示降落地点。”少女打开加密频道,降低飞行高度。魔像自丝丝扯扯的云雾中沉落。群岭在“山雀”的眼前打开,只见一道道条状的山脉在大地上起伏,宛若一群尖脊的巨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踊而去。 “代赫洛兰收到,请按照指示降落,并注意规避那些风机。” “山雀”减速并进一步下降,直至尾翼埋进山谷之中。索萝丝两侧的山脊皆生长着鱼鳞般的褶皱,在月光照耀下一面微明而一面深暗。在魔像的肚子下面,枯黄的土地上拔地而起无数庞大的风力发电机。它们遍布山谷,扇面迎风,缓慢旋转,永无止境。“这里是山雀的索萝丝,我看见风机了,请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少女打开所有武器的保险:“重复一遍,请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 “收到,我们都已经等不及了。” 索萝丝拉起魔像的头部,同时偏转引擎喷管。“山雀”铁翼回笼,手脚解放,切换成巡卫模式。她在空中盘旋半周,调整姿态,而后回身,笔直地朝向一丛低矮的白色建筑物之间的空地缓缓降落下去。灼热的气流冲刷着地面,扬起尘土和碎石。少女坐起身,从椅子下面摸出一把袖珍手枪,挂在腰间的钩带上,然后手指抬着枪口晃了晃,确定足够牢靠。最后伸手扯掉背后的神经缆线,魔像同时刚刚站稳在代赫洛兰的黄褐色土地上。 索萝丝用力向外推开驾驶舱门,迎面猛地同寒风撞了个满怀。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吐出一口白雾,被风呼呼吹散。少女赶紧抓住扶手,踩着左侧的索梯下滑到离地面十厘米高,而后跳了下来。 苍穹四暗,星光冷落。她仆一落地,就觉得地面实在硌脚。这套驾驶服没有配备鞋子。此地坐落于群壑之间,广袤而荒无人烟。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围起一前一后两栋长方楼,都只有六层高,堪堪盖过“山雀”。索萝丝的魔像就停在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上。四周遥见山尖拥簇,黑漆漆地张牙舞爪。只有一条道路沿着谷底蜿蜒而出。而凛风终日在窄谷中穿梭,发出呜呜的低啸。那些降落时被吹开的细小的碎石又被卷了回来,在道路上滚动着,噼里啪啦地撞在山雀的脚部。 少女的脊背裸露在外,被冻得上下牙齿打颤。好在几个臃肿的人影马上围了过来,给她披上一件数斤沉的灰色棉大衣——于是少女也变得臃肿起来。他们挥舞着手电,长长的灯柱逸散在夜空尽头。漫天尘土迷了索萝丝的眼睛,她使劲眨巴几下,举起胳膊护住额头,朝着最前面的男人伸出手:“山雀的索萝丝。”但是语调太轻,被烈风无情地扯碎成一片一片的字节,四散飘落山谷之中。 “山雀的索萝丝!”她不得不大喊。 “很高兴见到你。”一双宽大厚实的手掌覆盖住少女的手,上下摇晃她的胳膊。“安德烈·亨利博士!还有哈里森·威廉,他和他的小队负责保护我们的安全。” 医生?索萝丝抬起头。 安德烈·亨利有着一副秋天的棕熊一样庞大的身躯。索萝丝在一众姐妹里已经几乎算是最高的一个,但头顶依然只能勉强齐平到亨利的胸膛。他就像一堵墙一样挡在少女的身前,谷风登时便小了许多。同时他说话的声音过大,震的少女耳朵发麻。 “一个……女孩儿?”索萝丝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站在这堵墙身旁的哈里森·威廉才更像是一名文质彬彬的“医生”。但他的身上斜挂着背带,手里端着黑色的突击步枪,枪口探出手电筒的光柱。 “两秒钟!”安德烈·亨利哈哈大笑,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向身边的威廉介绍道:“只要两秒钟,她就能把我们全都摔在地上,嘴里塞满石头。” “我从来不对自己人这么做——”只要“父亲”没有下达命令,索萝丝悄悄甩了甩手腕,仔细回想起来。“父亲”吩咐任务的时候应当是有提到过的,代赫洛兰的负责人是叫做安德烈·亨利吗?一个医生?来保护联合王国最大的秘密? 她想不太起来了,事实上先前她就没有注意这些细节,有句老话说得好,在出问题之前总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但是亨利医生,我还以为你会是个尉官。” “不,我负责研究工作,这里几乎都是研究人员。” 原来是博士,索萝丝意识到自己刚刚理解错了。“让我们进去再说。”亨利博士拍了拍她的肩膀,托住少女朝靠山的后楼走去。或许是因为风沙侵蚀的缘故,这栋灰头土脸的建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沧桑许多。墙体表面的漆层斑驳开裂,尤其是靠近拐角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成片的剥落,尤其是在靠近那些锈成红褐色的排水管道的地方。 但只要一关上门,大楼内外登时就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呜咽的风声一下子便微弱下来。少女踩在干净明亮的大理石地面上,环视四方大厅。它足有两层楼高,正对面还可以看到二楼的走廊,左右两侧都是镜子,映出同样被裹得像只熊一样的少女。他们的头顶挂着一盏漂亮的玻璃大吊灯,撒下暖洋洋的浅黄色灯光。这风格有些年头,索萝丝第一时间心想,几乎就像新英格兰的疗养院一样。这时少女注意到正对面的标语,说:“我以为我们在这里是为波斯人训练军队,但似乎事实并非如此。” “原来他们是这么告诉你的。”索萝丝收回目光,看清楚博士的脸。他的肤色黝黑,眼睛是黄褐色的,长着一圈引人注目的络腮胡子,随着说话一耸一动,像电影里的矮人一样。“不应该呀,难道我们一直没更新对自己人的说法?” 也可能是我没仔细听,单纯只是我以为。 “确实,直到沙普尔下台之前还是如此,但之后这一套就行不通了。不现在我们有更高明的办法。向你介绍一下,我是白蔷薇基金会的志愿者安德烈·亨利,拥有剑桥大学的可持续发展博士学位。你看,我们隶属于一个致力于全球环境保护与开发发展中国家潜力的非政府组织,援建并维护给代赫洛兰人民的风力发电场,谁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哦。”索萝丝回想起山谷里的那些电机,一个个就像是整齐列阵的铁骑士,令人叹为观止。但用这种方式来掩盖真相似乎成本太高了。“你们竟然真的在发电?”她问道。 “支撑其起代赫洛兰65%的电力供应,还向更远处供电,简直卓有成效。”亨利博士自豪地昂起头:“来这儿,快,我们通常在这儿招待波斯人和各式各样的记者,一年总有那么几次。”他拐进右侧的走廊,推开第一扇门,打开吊灯开关。 从这儿的窗户望过去刚好可以看见“山雀”。魔像就像一个黑色的巨人,透出的灯光只能照亮到它的膝盖。索萝丝走进会客室里,突然感觉到脚下的触感变得柔软而又暖和起来,方才注意到地面上铺着一整张由金线和红线编织的厚地毯,她正走在太阳和雄鹰的图样上。只见一圈单人沙发两两隔着张矮桌相近,背靠墙壁围在一起,后面则挂着白蔷薇基金会的标志和各种照片,有巨大的扇叶,有波斯人,也有联合王国的人,后者往往都穿着统一的蓝色衬衫。上面当然也有安德烈·亨利,事实上,他的络腮胡子总是出现在最显眼的位置。 “听起来真不错,清洁能源的典范。”索萝丝瞥了一眼便随意敷衍道,就近坐下,紧了紧身上的大衣。 “我不知道,我对风电可谓一窍不通。” “所以实际上的这里是?” “是一个屠宰场。”博士坐在她的身旁,满不在乎地回答。“你得暖暖身子,咖啡?红茶?还是说——”安德烈·亨利上下打量了两眼,在他看来,不管怎么说,索萝丝的确还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你需要一杯热牛奶?”而下士没有落座,他端着枪,保护着两人的谈话。另外两名士兵则站在了门外。 联合王国在海外的基地全都是屠宰场,索萝丝心想,它们之中一半正在行动,另一半则准备下一次的行动。“随便。”她回答道。 要是阿尔黛西娅在身边,少女保准会反问:“这里有可乐吗?”但索萝丝对这种深色的碳酸饮料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偏好,尽管姐妹们和“父亲”都认为她喜欢喝。不,其实她对所有饮料都没什么兴趣。那只是因为许久以前曾经有人问过她喜欢喝什么。“可乐吧。”她说,当时她正巧看见了可乐。那么就这样吧,人们都应该有喜欢和不喜欢喝的东西,从此以后就是可乐吧。于是她扮演起碳酸女孩儿,直到现在。 不过在这里,代赫洛兰的荒芜山脉深处,见到的人此后则永不再见,伪装毫无必要。 “那就红茶,反正都糟透了。”博士胡乱地想要撕开茶叶包,热水则是准备好的:“待得越久,就越觉得糟糕。我已经开始想念惠特斯特布尔的牡蛎了,我和你们说过吗?嗯,哈里森?”但茶叶包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太小了,安德烈·亨利胖乎乎的手指头徒劳地捏来捏去,遮挡住自己的视线,反而更难对准包装上的豁口。“我父亲在海边经营一家牡蛎餐厅,从小我的手就泡在咸水桶里,啧!那时候我的姐姐在外面招待客人,我待在厨房里,左右拿着牡蛎,右手用刀轻轻插进去一转,整个壳儿就掉下来了。”安德烈·亨利额头冒出细小的汗珠,眼睛瞪得笔直:“只要给我一把刀。”他嘟囔道。终于猛地一下子撕开包装,碎茶叶末差点儿撒了一地。 “我们家打出来的招牌是少女手剥的新鲜牡蛎,替你挤上柠檬汁。”他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但其实都在我在剥,我的姐姐就在一旁的柜子上撑着下巴看着我,没人知道这一点。后来她嫁到了林肯郡去,我也……天呐,我简直等不及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索萝丝回想起她们姐妹在一起准备圣诞节的烧鹅,一半人其实根本什么忙都没有帮上,还不如乖乖看着。“按照计划,会有一支车队在一小时五十分钟之后抵达,这段时间则由我和‘山雀’保护你们的安全。”少女接过雪白的浅瓷杯,眼睛瞥向一旁的哈里森:“谢谢。”冒烟白雾的水面上铺满一层枯茶梗,其劣质显而易见。她轻轻吹开碎末咂了一口,舌尖既苦又涩。比想象中的还要差,他们明明离毗奢耶那伽罗那么近。于是少女只好捧着杯子,温暖指尖,同时让袅袅热气润湿自己的嘴唇。“我希望他们能准时。我和朋友预定了上午十点钟的电影,已经付了钱,我可不想白白浪费掉。” 一边说着,她干脆直接就盯着哈里森看。 “哈里森,有些事我只能对派瑞缇小姐说,你能出去等我一会儿吗?”博士读懂了索萝丝的意思,扭头道。 “当然,博士。”哈里森·威廉敬了个礼,转身离开房间。他轻轻带上木门。索萝丝顺着手肘压向前去,轻声说道:“但在此之前我必须首先确保‘睡美人’。”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安德烈·亨利很明显颤抖起来,他在躲闪少女的目光,说这话时不自觉地低头,但是为什么?少女飞快地朝“山雀”瞥了一眼,魔像旁边没有人在,而门后也没有任何动静。索萝丝偷偷在大衣下握紧手枪。“先不说这个,不,‘睡美人’很安全,非常安全。但我想说……我想恳求你一件私事,派瑞缇小姐,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凭直觉她感到对方没有说谎。 博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唇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少女抬头皱眉,但也保持安静地等待着。最后他终于长叹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我在这里收了一个学生。” 原来如此,“波斯人?”索萝丝哑然。 “波斯人。”安德烈·亨利点点头。 “嗯,异域风情。”少女松开了手枪,尖酸地揶揄道:“我猜,一定是个浪漫的故事吧?” “其实一开始没那么浪漫。”安德烈·亨利似乎没能听出少女的弦外之音,只是一味苦笑:“她不仅仅是在研究上很有才华,认真,耐心,伶牙俐齿,不管什么时候声音都很温柔。如果没有她,我想象不出来如何度过这里山间的长夜。” 啊哈,傻瓜,盲目而又狂热,只有傻瓜才会觉得自己是坠入了爱河。索萝丝心想。“那可真是糟糕透了。”茶叶已经泡开。少女重又抿了一小口,苦涩滋味渐淡,而热意深入肺腑,由内至外顿时涌起一股暖意,直达自己的脚尖。“我可以帮你解决她,没有任何痛苦。” “不!不!不!”安德烈·亨利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千万不要!” “嗯?这就是规定呀,博士,你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就应该能想到这一天。我国决不能让一个不知底细的波斯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她不得不被……”索萝丝想说处理掉。为了保守秘密,他们必须被确保永远不能发出声音。 “是的,是的,我知道,但是派瑞缇小姐,这正是我想要请求你的,你能不能……” 他想要把人塞进“山雀”里——索萝丝眯起眼睛,朗声打断对方:“博士,这过于大胆,我希望你能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并且收回自己的话!” “她还很年轻,洋溢着才华和创造力,她又努力,这儿所有人都喜欢他。”安德烈·亨利自知理亏,声音越来越低:“她能为我们和我们的计划再做许多贡献。” “所以说她竟然参与进来暴风雪计划?”索萝丝突然拔高了声调。愚蠢!自己人尚且不能全然信赖,竟然放任一个外人接触绝密。愚蠢至极!安德烈·亨利并未回答,但从他的表情上已经可以读出答案。少女步步紧逼:“那她难道也知道‘睡美人’吗?” “她担任我的助理。”男人庞大的身躯摊进椅子里:“几乎和我知道的一样多。” “天啊……”索萝丝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真是麻烦透顶,她闷闷心想,我就知道,每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到最后总能给你整出一点儿幺蛾子出来,人在搞出麻烦这方面的创造力千奇百怪,天底下从来就没有靠谱的家伙。“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波斯人的美人计?更可怕的是,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法兰克人的间谍?我们的秘密!国家的秘密!你竟然……她叫什么名字?” “德拉拉·贾拉里,她绝对忠诚。” 不,没有人绝对忠诚。“行吧,最好是,所以你原来是怎么打算的?” “我动用了在国内的关系,给她办理学术签证。这样她就可以在我的朋友门下攻读博士或者交流,什么都行,然后顺理成章的留下来。但是战争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签证的流程卡死在波斯人那里,他们绝对挡不住塞尔柱人。你知道的,我怎么能留下她一个人在战火里?” 不,我不知道,我认为你完全可以。 “她会说英语,派瑞缇女士,我恳求你只要把德拉拉放到惠特斯特布尔就可以。” 不,不要想了,不行。 “博士,你有没有想过你对她只是深处异国他乡的幻想,只是一个错误,国内也有许多温柔同时才华横溢的女孩?” “我知道这是一个错误,但是她……德拉拉怀了我的孩子。” 不……滚吧!索萝丝心里想着,却没有表现出来。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安德烈·亨利神情恳切,佝偻着头,满怀希冀地看向索萝丝。哎,还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吧。少女心想,我只管继续自己的任务,反正最后结果也没得差:“把她叫过来,让她在门口等着。我现在还没办法答应给你什么,但是至少可以见见她。”索萝丝还是松了口:“不要再提这件事了,现在,带我去见‘睡美人’。” “当然,当然!”只等少女这一句话,安德烈·亨利一跃而起,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神采飞扬起来。男人忙不迭拉开门,三言两语朝威廉交代了德拉拉·贾拉里的事,生怕索萝丝反悔。对方点了点头,对索萝丝投来感激的眼色。只是见一面而已,我还没答应你们,少女暗自轻哼,目送护卫队长小跑着出了门。 “派瑞缇小姐,我们走这边。”博士明显变得更加殷勤了,他抖擞精神,像是骑士一样护卫着少女往走廊深处走去。很好,索萝丝深呼吸着,调整自己的状态,现在麻烦的事和麻烦的人都没有了,该去迎接“睡美人”。两人来到楼梯背后,往下半层。这里原本摞起成堆的纸壳箱,全是空的,表面皆已生尘,当做密门的伪装。但现在显然已经被进进出出的人流撞倒、踩塌,上面到处都是各式的脚印。安德烈·亨利拧开手电筒,照亮掩盖在纸箱堆后面的铁门,一段带锁的锈迹斑斑的锁链被抛在旁边的地面上,轻轻用力——这扇门显然被精心保养,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露出一段向下通往山体深处的通道。 少女嗅了嗅空气,完全没有地下室里那种霉闷的味道,联合王国的秘密就在里面。 “设计图上有这一段,如果有人注意到我们就解释说是防空掩体。当然他们不会知道实际上是做什么用的,我们中大部分人通常也不住在地上。”亨利博士不可避免地踩到纸箱:“我给他们说过伪装不需要堆得太多,平常就麻烦的很。” “那外面那栋楼呢?”她曾经在魔像上留意过一眼,几乎没有亮灯的房间。但和“山雀”融为一体的时候她也不需要光才能视物。那是一栋单人宿舍楼。 “几乎都是空的,一个月里只有代拉姆港来的工人们会住几天,偶尔维护风力发电机就是他们在做。” 眼前是一条倾斜的水泥通道,地面冰凉,硬得硌脚。索萝丝从大衣下伸出手,张开五指扶住墙壁。这儿本来是没有装灯泡的,但有人在通道的两侧每隔一步就立起一个手电筒,全部都打开来,方便人员撤离。“只有这一个出口吗?”索萝丝问道。 “对,至少我只知道这一个。”博士低着头,摸索着在按键板相对的另一侧刷开自己的通行卡。“一个小伪装。”他介绍道。铁门缓缓滑开,亮白的灯光凸出安德烈·亨利庞大的背影,索萝丝就跟在他的身后。“如果你没有钥匙就只能下到一层,那儿只是个破仓库。” 电梯里空间很大,甚至塞的下一辆车。他们两人只能占住一个角落。 “你们大概有多少人?”伴随着下降带来的失重感,她觉得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不说些什么显然有些尴尬,于是随口一问。 “将近十打的研究人员,哈里森带领一支小队保护我们,这是常驻人员。除此之外,我们还养了三十名孩子。” “都在哪儿?”降落之后索萝丝只见过安德烈·亨利和哈里森·威廉,还有后者手下的几个士兵。但他说这里有将近一百五十人,藏得可真是好。 “有几个在对面楼里,剩下都在地下。收拾东西,删除资料,还有处理废弃品。是不是太慢了,一台电梯可能不太够,等会儿我催催他们。”说完之后感觉有什么不对,安德烈·亨利再想了想,随即补充道:“没关系,我的权限能够封锁电梯。从我们下去到带‘睡美人’上来,都不用担心会有别人进来打扰。” “我只是在想代赫洛兰就不会起疑?比起表面上来说,你们实在吃太多了。” “我们可能会,但波斯人不会。”男人摇摇头:“如果一个波斯人去采购一百磅土豆,市场上就只会卖给他八十磅,然后他自己再找地方卖掉其中六十磅,最后一起谎称土豆价格是实际上的五倍。”他眨巴眨巴眼睛,偏头对索萝丝叮嘱:“记住,波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腐败民族。” “我们可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几个数字有点儿绕晕了她,索萝丝下意识问:“为什么他不直接买二十磅的土豆?” “你竟然敢给他们现金!”安德烈·亨利耸耸肩:“最初我们就这样被骗了好几个星期。” 这时候电梯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停在了倒数第二层。“我们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但这一层一个人都不在,因此也没有灯光。索萝丝只看见一条走廊通往黑暗深处,左手边和右手边亦是如此。亨利博士走出电梯,领着她朝右拐去。而随着电梯门在两人身后关闭,黑暗旋即追赶而来。 两人不再对话。前方尽头处似乎闪烁着淡淡的绿色荧光,但也几乎被安德烈·亨利挡住。他轻车熟路,根本不需要照明,只管大步向前走。少女只好紧跟在后。好在走廊不长,也没有拐角。博士再度从胸前的口袋里摸索出自己卡片,小心翼翼用手指捏紧,在绿色荧光前刷开最后一扇门,然后侧身方便索萝丝从他的身边擦过去。 “‘睡美人’就在里面。”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在台风夜里出击,执行备战任务。当时外面风声怒号,掀起巨浪,机库里漆黑一片,眼前的轨道仿佛永无终点,背后则是黯淡的信号灯。但眼下微弱的绿光在她身前,随着行走而扭曲的影子在她的身后。 门扉无声开启,露出一台银白色的睡眠仓,盖着透明的玻璃,顶部的灯管只堪堪照亮边缘。房间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索萝丝收回目光,慢慢靠近机器,下意识屏住呼吸。十六年了,从她第一次听说这个代号开始,“睡美人”一直都和这个名字一样,更像是某种虚无缥缈的传说故事,而不是某个精密计划的一部分。它离她们很近,出现在许多不经意间的谈话之中,又离她们很远,从来没有确凿的进展和消息。随着“蜂鸟”定型、“信天翁”坠毁、“雨燕”升空……它仍旧神秘而不可触及,直到今夜,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索萝丝仍然觉得自己像是陷进了一千零一夜的梦里。但现在,整个暴风雪计划的核心终于被层层剥开,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了少女的面前。 “我和我的姐妹们曾对‘睡美人’有过很多猜想。所以,这就是她?”索萝丝抚摸着透明的睡眠舱盖,声音意外地平静。隔着一层玻璃,她看见一个高挑的女孩儿安静地躺在其中。 她枕着一头因衰老而呈现灰白色的长发,而她的整个人都是雪白的,就像是得了病一般。一层单薄的白袍子盖住睡美人的身体,她的脸颊上不带一丝血气,只有嘴唇是微微的淡粉色。而在她裸露在外的手脚上,青色的血管纤毫毕现,每一根都数得出来。她是如此娇弱,好似一朵折了茎的鲜花。 “父亲”说的没错:“去吧,孩子,到那里你第一眼就能辨认出‘睡美人’的真相,谁也骗不了你。” “暴风雪计划的终点,阿尔忒弥斯计划的起点,联合王国绝密中的绝密,一代人心血的结晶。”索萝丝滑开玻璃盖。睡美人恰如其名静静地躺在里面,一动不动。少女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还活着,于是伸出手指来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鼻息。尽管极其微弱,但确实还在呼吸。 “她是弥赛亚。”博士虔诚地点头。 “嗯?” “你也是被改造者。”闻言,索萝丝摸了摸颈后的连接口,然后朝睡美人的颈后伸出手,果不其然,她也有着类似的装置。只是在那周围还有六个更小的连接口。“你们强化了肉体和反应速度,并将神经同魔像直接相连,接受训练,如同自己的手脚一样控制庞大的钢铁。这只是对人的肉体本身的强化,伟大但是容易想象。而我们在她的身上所做的事则更加深远,按照塑造灵魂的方式,我们重塑了她的大脑。” “博士,我不知道你有神学倾向。” “过去的神学完全建立在先知的言行之上,亚当、雅各、摩西、耶稣,还有些其它什么人,人们透过他们来与上帝沟通,低效,繁琐,引起混淆,总体来说,全部都只能用暧昧来形容。” 安德烈·亨利博士昂首挺胸,络腮胡子自豪地簇拥成一团,滔滔不绝起来:“而通过塑造她,我们重新定义了一种完全确定的方式。” “我们灌输给她这个世界上一切已知的理学和工程学知识,然后引导、改造出一种与之相适应的运算和思考方式。在人类所探索的极限之内,从最原始的杠杆到最先进的魔像,她知晓一切原理,理解一切构造,她既是人脑,也是电脑,知识与知识之间的碰撞将产生无穷的反应,许多我们穷尽一生也无法解答的难题对她来说只是轻而易举。然后,她将可以凭借双手去轻而易举地拆解、修理、维护和创造万物。” “倘若机械也有上帝,那么她就是最接近上帝的生物。她是人造的机神。” 雨燕的阿尔黛西娅,山雀的索萝丝,蜂鸟的海伦娜,伯劳的佐伊,夜莺的莱拉,鲸头鹳的比安特丽丝,隼的费妮科,以及计划的最终核心,所有魔像的统御者,君临机械文明的顶点,领导她们众姐妹之人,这就是“暴风雪的……” “奥萝拉,我们用柴可夫斯基取的名字来称呼睡美人,奥萝拉·雪诺丝托姆。” 人造机神暴风雪的奥萝拉,同时更是我的妹妹——她就躺在索萝丝的手边,安详地沉睡着,对这个世界还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就像那个童话故事里躺在蔷薇拥簇之间的同名主角一样,静静等待被唤醒的那一刻。 索萝丝双手穿过睡美人的背脊和腿弯,试着将她抱起来:“那么代价呢?博士,和我们相比如何?”奥萝拉明明比她要高,却出乎意料的轻盈,仿佛骨头是空心的一样。 “老实说,很糟糕。”安德烈·亨利摇头:“她的身体经过许多次的手术已经虚弱不堪,体能低下,免疫系统极度脆弱,终生无法离开医疗养护。”索萝丝听出男人的语调间夹杂着一丝无奈自嘲:“我不应当用终生这个词,她……终生太短。而且,打个比方,期间哪怕是一根荆棘的刺就能要了睡美人的性命。但这不是我们的错,这项技术还远称算不上成熟。” “原来如此。”太轻了,简直不像抱着一个人,而是一丛雪白的羽毛。奥萝拉的白发顺着她的臂弯垂下,落到地面上,漫过索萝丝的脚背。“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总是在提问题,抱歉,博士,但是为什么她会在这儿?像这种机密项目我们应当在不列颠本土进行研究才对,而非异国的穷乡僻壤。” 安德烈·亨利沉默了一瞬。“告诉你也无妨。”他说:“这就像工厂的选址,要么靠近市场,要么就靠近原材料。穷乡僻壤自有穷乡僻壤的好处,这儿离原材料最近。” “原材料?”索萝丝不明白。 “你看她的手环。” 奥萝拉右手腕的确束着一根淡绿色的薄塑料环,挂着纸质的标签。索萝丝读出上面的字母和数字:“E.117,这是什么意思?” “E代表埃律西昂,数字代表第117号实验品。但其实来自埃律西昂的原材料不多,最多的是代表波斯的P,其次是代表阿拔斯的A。”安德烈·亨利淡然道:“之前我不是说过,我们还养了三十名孩子吗?” 啊哈,怪不得这里必须被掩埋。 “所以屠宰场就是是字面上的意思?”索萝丝将注意转回到睡美人身上。她放下奥萝拉到睡眠仓里,扭头问:“外面太冷了,你有另外一件大衣吗?” 安德烈·亨利没有犹豫地把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我来吧。”他说,上前盖在睡美人身上。少女趁势退后几步,掏出枪来瞄准他的脑袋:“其实有一瞬间我以为你会拿别人冒充睡美人。” “不,不会的。你不可背叛弥赛亚,你不可做犹大。” 她干脆利落地扣下扳机。安德烈·亨利恰在此时回头,在看到黑暗里的枪口的时候第一时间尚无法反应过来,脸上凝出困惑的神情。索萝丝的枪口加装了消音器。只听见一声沉闷地“砰”,子弹从他的颅骨贯穿进去,又从另一侧钻出来。 “说得好,博士,你为联合王国和暴风雪计划做出的贡献将被永远铭记。” 亨利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最终趴倒在睡眠舱上。血从他的伤口涓涓涌出,浸湿博士自己的棉大衣。索萝丝藏回手枪,枪口紧贴她的肌肤,还能感觉到开火的余温。少女用肩膀推开死去的安德烈·亨利。“咚”地一声,他栽倒在地。而索萝丝则悉心用大衣将奥萝拉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抱起来离开暗室。 门在她身后自动关闭,少女背对绿色的荧光。直到电梯开启,她回望空洞黑暗的走廊,看着它缓慢地在自己眼前合拢。索萝丝抱着奥萝拉径直返回地面,穿越出山的通道,踢走楼梯间里的杂物,回到正门之前。 哈里森·威廉手下的卫兵早已习惯不多说话,但是一个神色忧虑的年轻女人正在门厅里等待着。 “德拉拉·贾拉里?”索萝丝朝她点头致意。 “是的,您一定是派瑞缇小姐……” “帮我一个忙。”少女打断他:“我要带着她回到魔像上。” “哦,好的。” 她根本没去看德拉拉·贾拉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是否漂亮,也并不关心。她当然也不打算带上她。贾拉里为索萝丝推开门,然后跟在少女身后,只是频频回头看向走廊。“安德烈还在下面吗?”当她帮索萝丝将索梯的绳索圈在手臂上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光芒黯淡,风声呜鸣,德拉拉·贾拉里没能注意到奥萝拉衣角已经暗下来的血色。 “是的,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忙。”索萝丝正准备拉动索梯,突然低头问:“可你的父亲怎么办呢?你的姐妹们呢?” “我……我会给他们寄钱回来。” 少女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既不表示满意也不表示否定。“你能在这里等一会儿吗?”她最后问道,同时拉动索梯上升,跳回到“山雀”的驾驶舱里。索萝丝先把奥萝拉放在椅背上,然后在一旁铺好自己的大衣,再将睡美人转移过去。少女插好自己身上的神经缆线,意识融入魔像之中。正在这时,奥萝拉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你醒了吗?” 索萝丝扭过头——“山雀”同时也扭过头。魔像头部的7.62口径航空机枪毫无征兆地开火,一瞬间数十枚子弹钉在还在等待索萝丝回应的德拉拉·贾拉里的胸口——事实上,她的胸膛被整个打烂,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剩下。 而在驾驶舱里,奥萝拉的睫毛微微扇动,似乎冷风吹的她很不舒服。然后是眉毛慢慢皱了起来,睡美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的右眼空洞无物,露出圆形的金属接口,而左眼则是灰白色的,初见世界,倒映无垠星空,眼神里全都是迷惘与困惑。 六岁那年索萝丝在第一场改造手术之后醒来,首先看见的是“父亲”的脸。“你想要喝点水吗?”他问。但当时索萝丝最想要的是吃一颗糖。手术开始之前“父亲”给过她一颗,她握在手里,打算醒来后吃,但真的醒来却发现已经找不到了。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你想要喝点水吗?”索萝丝现在也没有糖,但是一会儿可以回到“雨燕”上去吃布丁。她伸手捋顺睡美人额前的发丝。驾驶舱门关闭,两人整个地被纳入“山雀”体内。而听到枪声的卫兵已经从建筑里冲了出来,“怎么了?”他们大声问道。 睡美人嘴唇微动,最开始没有声音,但很快她便学会了如何使用这幅躯体,发出含混不清的呢喃。与此同时“山雀”的航空机枪再度咆哮,打断卫兵的大腿。火线划过他们的肢体,如同炽红的刀片一般将其开膛破肚,血肉飞染尘土。 魔像的引擎向地面喷吐出蓝色的炽焰,拔地飞往空中。索萝丝替奥萝拉攥紧大衣的一角。“山雀”则旋身朝另一栋建筑喷吐火舌。魔像的传感器赋予少女视觉,她“看见”大楼内部活动的温度。同时一切行为都可以凭意念操纵,“山雀”完全成为了她的躯体。索萝丝打开“自己”的右手腕,修长的炸弹直坠地面。 “山雀。”睡美人吐出复苏以来第一个词。 炸弹钻进地底。起初的瞬间一切平静,而后突然像是有什么巨兽要从大地里拱出来一样,但是没有成功。地面如同水面,鼓起一小座圆形丘峰,随即又瘪下去,大地片片龟裂,好似波纹一般朝四周扩散,激起一圈烟尘。两栋建筑全都悄无声息地倒塌下来。索萝丝不用想象地下的人们会是什么样的。离炸弹最近的人最幸运,他们会死在爆炸之中。而后整个地下空间的氧气被迅速抽干,不过一瞬间的窒息杀不死人,随之而来的热浪形成高压冲击波,将人拍在墙壁或者什么地方,血肉之躯被像一张纸那样拍扁,继而只留下焦黑的人形,最后就连这也被高温熔化,地下建筑群的结构坍塌倾覆,所有的痕迹都会烟消云灭。 三个小时以前,少女还飞行在大西洋面之上。脑海里传来“父亲”的指示:“不能让人发现我们在代赫洛兰有一座基地,手段你自己拿捏。”那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没有什么车队,安德烈·亨利也不需要为德拉拉·贾拉里的未来担心。 “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说我是谁。”索萝丝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扶起奥萝拉,小心翼翼地沾湿她的嘴唇。风力发电机群在两人脚下渐渐渺小,魔像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朝西北方全速离去。“山雀”化作一道悄无声息的闪电,划破中东暗夜。 “我不知道。”睡美人垂眉道。她的声音极轻极柔,唯有贴近才能听清。“我只知道这是‘山雀’,而‘山雀’的驾驶员……” “索萝丝·派瑞缇,山雀的索萝丝。那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E.117。” “奥萝拉·雪诺丝托姆,暴风雪的奥萝拉,记住你的名字。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你是我们最小的妹妹,也是我们的领航人。”新的姐妹……这种感觉真奇妙,索萝丝默默思索,从此以后她就又多了一个需要扮演的身份,尽管才刚刚见面,但是怜爱之情已经完全扎根、萌芽继而长大了。 因为我对任何角色都扮演的很好,过去如此,未来亦然。 未来啊,她旋即又想,真烦,要是未来能够如同昨天一样一成不变就好了。 “你应该是埃律西昂人?” “我记不太清楚过去的事。但大概是吧,因为E代表埃律西昂。” 那么这大概可以算是姐姐为妹妹做的第一件事,索萝丝降低了飞行高度:“我们会经过它的首都海法,而埃律西昂马上就要亡国了。”少女打开显示屏,一般来说她在意识融入“山雀”之后便不再显示屏。魔像的眼就是她的眼,一切形式的信号都化作电流通过神经缆线输入脑海里,转化为可理解的信息。但奥萝拉不是,不通过屏幕的话,她看不见外面。 低飞的“山雀”掠过加利利湖的战火。“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同你记不得的过去、同你记不得的故乡告个别吧。”魔像的速度很快,只不过一分来钟,两人已经抵达海法上空。这座城市四处都有火焰燃烧,少女从记忆里搜刮着相关的消息,埃律西昂的首都有什么地标性的建筑吗,也许是卡尔迈勒山脚下的索菲娅宫?她回想着,将视线投向地面。 历史是在一瞬间被改变的。 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站在倾倒的钢铁巨人身上,烈焰在她的周身跃动燃烧。塞尔柱的巨大魔像投下漆黑的阴影,小公主高昂着头,朝着对方举起手枪。 那一刻索萝丝感觉到自己似乎与她目光相对,即便两人之间隔着两万三千米之遥。 山雀的索萝丝,联合王国的魔像驾驶员。在她此前二十一年的人生中,从未对任何事物怀抱过热情。她通过灰色的瞳孔淡漠地观察这个世界,漠视情感,生命和诸多美好之物,从来不能理解喜欢和爱。“都行”、“随便”、“无所谓”是她的口头禅。直到此时,直到此刻,索萝丝看见那名怀枪而立的少女。 爱,她还没有来得及回想起这个词。 火焰熊熊,驱逐灰色的迷雾,点亮少女的双眸。闪电掠过她的五指,一瞬之间,激动的颤粟涌遍全身,从头顶贯穿至脚尖。噗通、噗通、从未有过的强烈感情抓住索萝丝的心脏,像是要逼迫她发出呐喊。那时索萝丝当然不会意识到自己正遇见宿命,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我不想要她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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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逝去,而君永恒 “进攻优于防御,是一种最积极的战斗类型……” ——安托万·亨利·约米尼,《战争艺术概论》 “轮到我上战场了。” 艾黛尔贾特感觉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跃出来。有生以来,她从未如此紧张过,哪怕是第一次站在聚光灯下朝全体国民讲话的时候,也未曾有如如此刻般浑身颤抖。但是随着话语出口,她那小巧的躯体仿佛又被勇气和力量填满了,支撑着少女站立不倒,把她的决心锤在母亲和弟弟身前。 没有给他们回应的机会,艾黛尔贾特留下一个微笑,用力关上车门,发出“砰”地一声。车门自动落锁,从方窗之外便再也看不见至亲的神色。“时间紧张,你们快些走吧。”她发号施令,督促汽车打着引擎,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如此逾越——只今天一日,她就究竟已经做了多少先前未敢设想之事? 暗夜漫长,所以还会更多吧?毕竟这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小公主拧着双手,目送至亲驶离铁门。转过一道弯之后,轿车主动熄灭尾灯,消失在道路尽头。于是索菲娅宫重新被吞回到黑夜的肚子里。高耸的铁栅栏将它围起,树影摇曳,这座古老的宫殿仿佛也知道自己即将沦入敌手,突然好似荒凉了百年之久。 “殿下,在这种时刻,您表现出的勇气与决心令我深感钦佩。” “埃律西昂每个人各有其位置,我们都应当尽忠职守。”艾黛尔贾特凛然回答:“我是公主,也是战士,理当留下海法而战,直至献出生命。”小公主转过身来。她身穿灰蓝色的呢子排扣大衣,戴着军帽,压不住一头蓬松的白金色长发。在换上这身衣服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当时她只来得及匆匆看了镜子一眼,惊讶于其中的自己竟如此不起眼。“特拉斯将军,还有最后一辆车,您也赶快离开吧。” “殿下,可您打算怎么做呢?”被称作特拉斯将军的老人问道。他生来一张异常方正的脸,眉眼有如一尊刀劈斧凿过的大理石像,坚毅而又沉重。而他也像石头那样,从来不苟言笑。 “我是近卫二旅的一名现役上尉,经受训练,掌握技能,负责驾驶魔像保护人民和祖国。”她的肩头别上闪亮的金星,平日绝少用到。皇室里每一个人都有服兵役的义务。艾黛尔贾特所属的近卫二旅是守卫海法的预备役部队,按照设想,它应当在开战后一到两天内完成动员和集结,并被投入至戈兰防卫线——但现在开战才不到五个钟头,戈兰防卫线就已经完蛋了。 “那么这辆车就是为您准备的,殿下。”特拉斯鞠了一躬。“我的任务是留下来代表政府向塞尔柱人投降,并请求他们善待海法的人民,这用不到车。”他摸向胸前的口袋。那儿藏着一支巴掌大小的短手枪,只有一发子弹:“在履行最后的职责之前,我也想好好在海法城里散散步” 三十年前——那时的皇帝还是艾黛尔贾特的爷爷,她亦并未出世——正是特拉斯指挥新组建的第七装甲旅插进阿里的四个师中,一举截断其补给线,从而扭转了埃律西昂在西奈半岛的退败。彼时他被尊称为“西奈之虎”,叼着烟斗迎着斗大的沙石和炮火闪电般掠过红海沿岸,将一望无际的黄褐色荒原甩在身后。后来人们称其为五月战争,埃律西昂和法蒂玛最终索菲亚宫西北角的房间里签署了和平协定,特拉斯的画像也作为英雄陈列于此——恐怕便只到今天。 “内阁里我不喜欢半数的大臣,而您是其中的佼佼者。”小公主苦笑出声,走向黑色的轿车,没有必要拒绝将军最后的这份好意:“而没想到今日我们居然将共赴死亡。” 她来到车门前,“你也走吧。”对司机说道。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兵——只比她自己大一点儿——脊梁挺的笔直。“回到家里去!藏起你的军装,直到解放的那一天到来。或者你愿意的话,逃往奥斯曼去!在我的母亲和弟弟的麾下,再度为埃律西昂而战!” 艾黛尔贾特的蓝眼睛仿佛一双纯净的宝石,带着令人着迷的魔力。“殿……殿下……”年轻人第一次如此接近他们的公主,甚至能嗅见她头发的芬芳,禁不住结结巴巴起来。“别担心,我会开魔像,车也开得很好,能够保护好自己。”艾黛尔贾特莞尔一笑,眨巴眼睛:“埃律西昂的未来需要你们活下去。” 特拉斯将军朝着他点了点头,示意士兵听从小公主的命令。于是,在解开安全带的时候,“您会回来的,我们会胜利——”年轻人怀着热切的期盼问道:“是吗?” 这一刻艾黛尔贾特看见他发亮的眼睛,明白此刻答案是否现实并不重要,他想要的是一个确凿的许诺,而如果自己给予了肯定的答复,那么他就会怀着这个许诺战斗,然后因为这个许诺而死。 “我们没有办法在今天、在海法取得胜利。”她说:“但埃律西昂不会灭亡。我们是狮子的后裔,八百年来见识过许多战争,没有一次能够打垮我们。”小公主深深吸气,正义女神像高举利剑与天秤,昂扬展翅守护在她的背后:“塞尔柱人的国家尚还年轻,他们不是第一个想要征服我们的蠢货,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们本该去征服他们!”艾黛尔贾特被特斯拉将军几乎是怒吼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惊讶于他那石头般的面容竟然也会流露出如此激烈的感情。“但现在我们知道了,进攻,殿下,进攻!如果说过去的几个小时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进攻优于防御,我们应该当进攻的那一方。”悔恨和不甘的神情在他的脸上交替呈现,显然恨不得能够再度亲上战场。但是太迟了。许多年以前,埃律西昂的将军们和参谋们在橡木桌前为国防战略的走向发生相互争执,他们最终选择了将其落在戈兰和佩特拉两道坚不可摧的防卫线上;许多年以后,其中一位将军走近艾黛尔贾特的身边,“记住:进攻,殿下!”他最后说道,几乎咬牙切齿,拍了拍小公主的肩膀。 擦身的一瞬间,艾黛尔贾特第一次注意到岁月在特斯拉将军的脸上一笔一刀地刻下了许多深痕。他鬓角花白,皱纹凹陷,脸庞上开始有了暗斑,已然垂垂老矣。他是在把智慧和经验都托付给我,艾黛尔贾特心想,他已经没有机会去实践了,但是我还有。 战争变了,世界上再无坚不可摧的城墙。 随后这位老人便没有再说什么告别的话,仿佛这样做便还能再见。老将军缓步离开索菲娅宫,而士兵则朝艾黛尔贾特敬了个礼,小跑着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艾黛尔贾特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原来“西奈之虎”不知何时竟已经变得如此渺小,双肩削瘦,身形单薄而又脆弱,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卷走。渐渐融入黑暗之中。 进攻,她想着,我尽力而为。 艾黛尔贾特闭上眼睛,随后猛地睁开,深呼吸的同时钻进汽车里。如今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小公主系好安全带,拧开钥匙,踩下油门。仪表盘亮起绿色的荧光,脚下传来引擎轻鸣,车轮转动碾过灰白的地砖。 别了,索菲娅宫! 她经过成排的铁栅栏,关掉汽车夜灯,仅凭月光照明。眼前漆黑一片,甚至前路难见。但艾黛尔贾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和每一条道路。她拐上与至亲方向不同的另一条道路——通往山下的卡尔迈勒基地。其两侧都种着海枣树,高大挺拔,粽叶蔽日。按照传统,索菲娅宫附近的海枣树全都属于皇室。每年果期到来,皇室有义务组织人手采摘椰枣,送予贫民分食。艾黛尔贾特自成年以来便接手了这一活动。去年十月,她挎着一篮子的椰枣送到孤儿院里,有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拉住她的白裙子。但她的嘴巴和小手上都黏糊糊的,于是很快就被员工拉开了。公主殿下也随着人群拥簇继续向前走,当时只来得及瞥见她一眼,对此亦并未放在心上。 小公主驶离大路,顺着小道盘上山腰。有时候透过斑驳的树影,便能远远瞥见海法城中的片景。大片黑暗笼罩着几星稀疏的灯火,遥远的地平线上闪光点点,间或留下一道道火焰的轨迹,不时传来爆炸的巨响和刺啦啦的枪声。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浓重的、压倒一切的黑暗,像是海水一样,从车窗外面翻涌进来。艾黛尔贾特拐过一个弯道。这儿的海枣树会在大约四月份的时候开花,是一束一束的金黄色的小球,老实说并不好看,不过她再也见不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艾黛尔贾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紧紧咬住嘴唇,鼻梁一阵发酸,连忙伸手揉捏,却发现指尖的触感湿漉漉的。是泪水,小公主恍然间明白过来。明明不想的,但泪水就是不受控制。回想起当初转身的一瞬间,到底那个孩子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呢? 一道亮光如利剑般从左手侧刺过来,晃了小公主的眼。继而白色的影子自眼前窜过。艾黛尔贾特下意识猛踩刹车,手肘前支反握住方向盘,保护住自己的头部。安全带死死勒住她的锁骨,差一点儿弹出气囊。那是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大概是有人想要逃离海法,这座即将沦陷的城市。 艾黛尔贾特一愣神,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起初她只是开始抽着鼻子,继而发展成为小声的抽咽。夜色深沉,四野寂暗,剥离了埃律西昂公主的外表之后,艾黛尔贾特露出的内在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过去的岁月在脑海里闪回,白色的索菲娅宫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下,蔚蓝的地中海吹来醉人的暖风,拂过绿色的棕榈叶。她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将死去,就在今晚。 这不公平!她想,凭什么?怎么办啊,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教过自己?这是谁决定的?它又有什么权力决定这一切!怎么办?恐惧、悲伤、不甘、愤恨……艾黛尔贾特一股脑地任等她所有的情绪在内心中肆意奔驰,而毫无理性约束。塞尔柱人凭什么打过来?到底应该怎么办?她捶打着方向盘,在心底重复无声的嘶吼,抱怨世界,唾骂命运不公。 艾黛尔贾特的视线模糊一片。小公主仰起哭花了的脸,她的指甲扎进方向盘的皮套里,用尽平生气力踩下油门。轰鸣声仿若平地起惊雷。黑色汽车咆哮着疾驰而出。这根本不公平!她一面开车朝着卡尔迈勒基地驶去,一面诅咒着自己的命运,直至泪水渐干,哭声也化作嘶哑的啜泣。 一刻钟之后,艾黛尔贾特看见了卡尔迈勒基地的大门。当她在站岗的士兵面前停下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对于情绪的控制。小公主摇下窗户,露出坚定神色,一如她在索菲娅宫。 “殿下……”士兵认出了她,挥手抬起横杆。 “是上尉。”艾黛尔贾特纠正道。“暂且先把这个称呼留在你的心底吧!倘若我们都能够活着凯旋,那么在庆祝胜利的仪式上再叫我殿下。” “是,殿……上尉!” 艾黛尔贾特惊异于自己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你这个骗子,自私鬼,她暗自骂道:撒谎成性的人,瞎话精!此役绝无胜算,明明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庆祝胜利,说出谎言却没有半点犹豫。如此熟练,仿佛天生精于此道。艾黛尔贾特啊艾黛尔贾特,你说这谎言对自己、对祖国究竟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是驱使别人去送死!与此同时,她下意识抬起手,装作摸鼻子遮了遮自己哭红的眼角,并希望这没有被卫兵注意到。 基地里的人比想象中更少,几乎看不见往来的士兵。小公主驱车穿过一栋栋的仓库,继续往前驶向魔像的驻地。少量卡车在昏暗的孤灯的指引下搬运着物资。她看见几个士兵神色匆匆地从车窗外跑过去,甚至还未换好军装,几乎都没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 失败的太快了。 近卫二旅属于一线预备役部队,在战争开始之时即刻进行动员。但只有少数人在接到命令后赶回了基地,另外一些或许在路上,而绝大多数士兵则恐怕来不及在海法沦陷之前履行义务了。目前的近卫二旅,只是一个由军官和一些后勤人员支撑起来的空架子。 人少是件好事。艾黛尔贾特内心苦涩。他们不该来的……来不及了……如果战斗注定失败,我们就不该动员。她猛地想到了这一点,方向盘差点儿脱手而出:对,取消动员的命令,现在还来得及!艾黛尔贾特刹车熄火,停在驻地之外,推开车门,撞上满怀的夜风。以公主的名义!这将会让更多的年轻人有机会活下去,为了埃律西昂的未来!这很好,只有一点——艾黛尔贾特做不到。她睁大了眼,告诉自己应该这样做,可无论手、口还是腿脚都没有能回应她的意志。小公主背靠车椅,一动不动。 他们的动员毫无意义,只是白白送死。但是人越多,他们的小公主就会越安心。 你多自私呀。 艾黛尔贾特一声苦笑。她待在座位上,等待自己昏热的头脑冷却。埃律西昂每个人各有其位置,我们都尽忠职守,那么这就是结论,再想下去也毫无意义。大约不到半分钟后,小公主钻出汽车,用手捂住帽子。基地里甚至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她徒步穿越跑道,时不时被天边的闪光照亮,而面前的魔像机库仿佛一具死去的钢铁巨人,倒伏于明暗之中。战斗越来越近了,艾黛尔贾特心里一紧,绕行至西侧驾驶员专用的铁门,握住把手,上半身用力向前压,扑进室内,大声说:“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上尉前来报到。” 室内一片漆黑。艾黛尔贾特闻到一股烟味,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她看见有人正叼着一星火光,突然间就被摁灭了。“上尉?!”瑞依·钱德勒手忙脚乱地翻开手机,照亮自己的脸庞和肩膀。她背靠墙壁,披着飞行夹克,烟头还夹在手里,满脸惊讶神色:“怎么会在这里?” “我回来为国尽忠。” 魔像驾驶员们的休息室时常被他们搞的杂乱无章。橱柜和条凳、电线和插板、水杯和茶包,都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桌子上则堆满了杂志、球拍以及诸如此类的私人和公共物品。小公主跨过一摞纸盒。她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和战友在一起,突然间既愧疚又安心。“其他人呢?” “在魔像上。”瑞依指了指一侧的钢制楼梯,通往机库内部。“我抽最后一支烟。”她恋恋不舍地丢掉手里的烟蒂,半开玩笑说:“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再晚两分钟,我就是上尉了。”瑞依·钱德勒是艾黛尔贾特所领魔像中队的副队长,如果小公主不出现,她就是队长。 “抽完吧,我不介意。”她是因为艾黛尔贾特在这里才掐灭烟头的。小公主是队伍里唯一不抽烟的,也闻不得一丝烟味儿,所以平常她们忍耐了自己那小小的享受。但是今夜——艾黛尔贾特不想更加内疚了。 “没火了。”瑞依紧了紧肩膀上的夹克,趁着黑暗偷偷丢掉手里的打火机。她比艾黛尔贾特约莫高出一头,有着很大的胸脯,还特别喜好拥抱别人。瑞依走到小公主的身前,“谢谢,上尉。”她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你能来,我,还有我们,真的都感到很高兴。” “上尉!”她踏上楼梯,仰起头:“祖国召唤我们!” 艾黛尔贾特跟着瑞依,尽管两人中她的军衔才更高。直到登上魔像之前,小公主路上碰见的每一个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笑着和她打招呼。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唱起了歌,那是1762年雅法革命胜利的时候人群中传唱的歌谣,也是1857年代尔祖尔战斗中奏响的军乐,后来成为新生的埃律西昂的国歌: “埃律西昂,我挚爱的母亲, 向你献上我的手和心。 向你献上我满腔的热血, 祝福你万古长青。 狮子咆哮,狮子咆哮。 冠冕、权杖与王座, 我将执你的旗帜,永垂不朽; 海洋、天空与大地, 我将执你的旗帜,永垂不朽; 团结、牺牲与奉献, 我将执你的旗帜,永垂不朽。” 艾黛尔贾特一直都能没明白,那一天他们的振奋与决心是真实的吗,还是气氛影响下的一时激情所塑造的短暂泡影?他们是真心为自己的到来感到高兴吗?或者说,埃律西昂的公主履行了她身为军人的义务,决心与祖国共存亡,这一事实真的有安慰亦或鼓舞到她周边的战友吗?可惜的是,她再没有机会能够去问当时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了。 直到她脱下呢子大衣,换上驾驶员夹克,坐进魔像的驾驶舱里,拉满拉链,系好袖扣,戴上头盔,扣住面罩,脚踩踏板,脊背挺直,双手紧紧握住操纵杆。钢铁的舱门像是橘子罐头的盖子,慢慢合拢将小公主密封进去。呼、吸、呼、吸,世界安静同时也黑暗下来,回声微小但是清晰,屏幕开机的白色荧光打在艾黛尔贾特的脸庞上。 “钱德勒中尉,你和莱因哈特上尉交换战术位置。” 她的耳畔响起带着机器刺啦啦躁响的男声,来自于雷蒙德·戴比尔兹,军衔中校,是现在他们中最高的。艾黛尔贾特记得他是个热衷于篮球的男人,休息室里还贴着他最喜欢的“雄鹿”队和五号中锋迈克尔的海报,但是个字意外的不算太高。中校驾驶的魔像第一个离开整备架,提起一柄88口径反魔像装甲炮,大步走向滑轨就位。十八米高的魔像如同一个巨人,摆出有几分像是开哨争球前的预备起跳一样的姿势。随后机库内龙门架吊来巨大的铁翼,缓缓垂落,安装至魔像的背后。 作为埃律西昂的现役主力装备,这一型号的魔像统称为“羚羊”式,以厚重的装甲和丰富的火力单元闻名中东。五年前,埃律西昂曾向联合王国购买了少量“捍卫者”型魔像,喷上狮子纹章,更名为“鳄鱼”式,装备精锐部队。“羚羊”式是将其实现国产化后的产物,性能有所下降,但成本大大降低。 “不用在意我。”艾黛尔贾特小声地抗议。她在中队里的定位是突击手,而瑞依·钱德勒则负责掩护。埃律西昂的一个魔像中队包括三台魔像,还有一名火力手——雷蒙德就是——按照作战手册,他们将协同坦克、炮兵、防空和满载步兵的装甲车执行反突击任务,而如今没有坦克,没有火炮,也没有步兵。 竖直的整备架向外延伸出几条站人的横梁,方便地勤们指挥龙门吊运来弹药补给,它们首先为小公主的魔像填充好手臂上的弹匣,然后在腿部挂载火箭弹和格斗弹。艾黛尔贾特坐在驾驶舱里,看着身着橙色反光条纹背心的小人们穿梭在数台“羚羊”式和空中横架之间,爬上爬下。“羚羊”式装甲厚实,现在又不能低头,实际很难看清魔像的脚下。所以她要等待地勤的信号才能开始动作。 而瑞依的魔像抢先一步完成了这项工作,挡在艾黛尔贾特的前面。“不用在意,上尉,这对我们都好。”她的“羚羊”式没有挂载像小公主或者雷蒙德那么多的火力,而是取走了巨大的盾牌和魔像用卡宾枪。 这时钢铁横梁上的小人也给出了绿灯。艾黛尔贾特整备完毕,她跟在瑞依身后,接过原本是掩护手的步枪,然后在掩护手所属滑轨上站定。机库内有三条满载起飞时使用的弹射轨道,一次起飞一个中队。 “我们重新整编为一个大队,四个中队。”人手捉襟见肘。雷蒙德不得不离开适航位置,自己操纵魔像抬起机库的卷帘门,然后再后退回来。 门开的一瞬间艾黛尔贾特仿佛感觉到夜风迎面而来,但她是魔像的驾驶舱里,这是不可能的。剩下三个梯队还都没有整备好,耳畔再度响起雷蒙德中校的声音:“趁现在,我想有必要说明一下我们面临的现状、作战目标和计划。” “不到三个小时以前,塞尔柱人的作战群把我们的戈兰防卫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这比预想可能的时间提前了数日。按照战前方案,一旅在采法特附近集结并发起反突击,但是也被击垮,败退的部队遭遇追击、分割和歼灭,仅能组织起零星抵抗。整个防卫线由此被打断成两截。据悉,由于兵力较少,戈兰高地南部的抵抗正在消失,北部的谢莫纳要塞则被夹击,但是仍在战斗。通过各种渠道从前线传来的消息,塞尔柱人没有停下修整,大约三个遭受损伤相对较少的师通过了缺口,正在向海法方向运动,那萨尔和卡尔米埃勒都发现了疑似敌人的先头部队,部分兄弟目标也遭远程炮火打击。”雷蒙德深吸一口气:“至于海法的抵抗力量,目前我们二旅的动员率尚10%,除了我们之外没有能够马上出动的力量。至于其它武装,就只剩下保卫政府、军事基地、港口和机场等重要价值目标的少量内务部队,非常优秀,但是缺乏重武器和装甲单位。局势就是这样。” 塞尔柱的三个师大致相当于埃律西昂四个旅的兵力,艾黛尔贾特在内心快速回想和换算相关编制和装备。 “总的来说,保卫海法并支援防卫线重组已经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但是保卫我们仍在海法的政府实现一定的战略意图仍然是现实的。女皇陛下和她的家人已经启程避难,内阁和各部门的重要人士随同流亡,国家秘密正在被通过各种手段进行转移,机关大楼里将彻夜焚烧相关档案,我们将最大限度为这一切争取时间。” “为此,我们将发起反击。” “敌人的三个师散布在海法到戈兰的公路上,需要四处搜索和镇压游击单位,他们的力量被大大摊平了,就像握不起来的拳头。但是我们的‘羚羊’们都在这里。因此,在局部地区和一定时间内,我们仍能够集中起优势装甲力量,消灭敌人,达成胜利。” 塞尔柱人驾驶的魔像是购买和国产化法兰克闪电系列的“野马”式,比“羚羊”式减少了装甲和外挂火力,因此轻便许多。他们最擅长的战术就是充分发挥其机动性,在较短时间和较小空间内倾斜优势火力,进而打开突破口。塞尔柱人称之为“褐色风暴”,如今他们胜利了,那当然就应当向他们学习。 “我想说的是,我们不是无头的苍蝇,也不是赴死的莽夫,我们虽处绝地,但仍然有明确的目的,那就是迟滞敌人、保卫海法直到皇室和政府机构顺利流亡;也有为之诞生的适当的作战方案,那就是通过集中魔像力量进行反突击,击溃塞尔柱先锋部队的进攻矛头。” 一口气说了许多之后,他顿了一顿:“最后,没有什么缺口需要去豁出性命堵上,也没有战斗到最后一滴血的必要。作战目的达成后,请诸位马上投降,保存有生力量等待海法解放。” 艾黛尔贾特突然笑了。这感觉真好,有目标,有计划,听上去也不算特别困难,一切都仿佛重回掌握之中,真是今天晚上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只有一点,小公主轻轻哼起熟悉的曲调——“我将执你的旗帜”——所有人都行,唯有她绝无办法投降——“永垂不朽”。 她没有唱下一句——雷蒙德通过士官间的加密频道,轻声对小公主耳语:“希克曼国际机场,莱因哈特殿下,是刚刚确定的消息。政府、陛下和您的弟弟将会在希克曼国际机场起飞,前往奥斯曼避难。”海法附近有两个大型机场和一个小型的军用机场,他们最终的选择是偏东北方的希克曼,这个名字来源于旁边的樱桃林。 小公主的呼吸撞在头盔的面罩上,激起一小片白雾,她的手拨起公共频道的板钮,电流声猛地涨大起来:“中校,这计划很好,只是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 “明天的报纸、电视和社交网络。”艾黛尔贾特回答:“《寰球时报》、《明镜社》、《泰晤士观察》,也许还有《时代》,明天整个世界的头版都将是我的肖像!”是的,她心想,我又漂亮、又年轻,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就是具有这么大的新闻价值!“但明天他们究竟会选择我的哪一张照片呢?有可能的话,我真希望他们能选一张好看一点儿的。不,其实我是想问——”小公主话锋一转,语气愈发轻快:“中校,还有你们觉得我哪一张照片最好看?” 谢谢你,雷蒙德,真是一个好消息,她想,我没有后顾之忧了。 频道里传来忍住憋笑的呼嗤声,但是没有人去接话。 “嗯?怎么回事?” 还是雷蒙德。作为指挥官的坏处就是这种令人尴尬时候他不得不站出来。“这问题可没人敢回答。”中校老实地说:“每一张都很好看。”继而又补充道:“这可真要命。” 笑声大了起来。驾驶室狭小、黑暗而温暖,就像被窝里一样,让人感觉安全。现在,艾黛尔贾特竟有几分觉得像这样靠在椅背上,真是舒服极了。 “闲话到此为止,小伙子和小姑娘们,我们该准备出发了。”雷蒙德低沉的声音伴随着咝咝啦啦的干扰:“尖岭中队就位。” “冠带中队就位。” “极光中队就位。”剩下两名成员分别是瑞依和艾比盖尔——沉默的小个子女生——确认了她们的状态,艾黛尔贾特回复道。 “爪牙中队就位。” “很好,那么跟着我。”滑轨的两侧点亮绿色的地面指示灯,一直延伸到跑道的尽头。雷蒙德背后的大型探照灯被打开了,一道白光有如利剑般,自机库深处刺破黑暗。“羚羊”式巨大的铁翼投下黑影,甚至遮盖了魔像本体,随后轨道的两侧的指示灯依次闪烁过去。“羚羊”的背后喷出炽热的橙色火焰,经由滑轨助推之后弹射向战场。 担负侦察任务的尖岭中队首先出击,然后依次是冠带、极光和爪牙。终于轮到艾黛尔贾特的时候,随着龙门吊的轰鸣,后勤人员同样为她装好漆黑的铁翼。主翼有十五米长,另外还有一对较短的副翼,都挂载有导弹,只是型号不同。“极光一号,”这一切都和训练时一样,她的视线前方明明一片空旷,却无端紧张起来。小公主活动下肩膀,猛地后拉操纵杆:“出击!” 引擎轰鸣,羽翼翱翔。不过一个呼吸,小公主甩脱开狭长的机库,刺破苍穹直上云霄。清亮的月光自艾黛尔贾特的眼角一闪而过,无垠的星辉扑面而来。她控制魔像调整姿态,背向大海,掠过山丘和平原,透过屏幕看见黑暗的天空、黑暗的大海和黑暗的城市搅和在一起,只有寥寥几处灯火孤独地亮着,彼此互不相连,仿佛水面倒映出天上的星星。 艾黛尔贾特迅速降低高度,追随队列贴地飞行,规避敌人的探测。“保持距离在能看见但是远离公路的地方——”小公主回忆起作战手册上的教导,“充分利用丘陵地形掩护。”她缓缓拉动操纵杆,“羚羊”的肚皮几乎摩擦树尖,气流震开交错的枝杈,漾起一圈圈彗星状的涟漪。然后是什么来着?对了,“警惕并维持与战友的队形。”艾黛尔贾特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屏幕,然后脚下稍微松力,降低速度到艾比盖尔并列。她快速回想着所有学过的东西,比以前训练时更紧张。 “找到他们了!” 比预想的还要近、还要快,小公主不可抑制地微微战栗起来。适当的紧张有助于保持手感,她一边想着一边吐出一大口空气。前方的中校语调也急促起来:“是敌侦查部队,尖岭跟着我,爪牙向十点钟方向前进,冠带朝两点钟方向,极光适时进入伏击位置,全体进入静默状态。” 那是一支孤立的小队,出现在小公主的左侧,大约五公里远,只有一台魔像和少数装甲车警戒,正沿着道路前进,没有发现贴地飞行的魔像。路灯竟然还有一侧亮着,塞尔柱人的队伍依次沐浴在昏暗的橙色光芒下,披上黑夜的条纹。 他们绕过侦察兵。艾黛尔贾特的极光中队骤然减速,停靠在一座小山的背面隐蔽起来等待时机。而其余三支中队则继续向前,继续搜寻敌人的主力。通讯频道里彻底安静下来。按照训练,她们的任务是等待战斗爆发,然后迅速消灭掉眼前这只小队,再与雷蒙德会和。在此之前——小公主盯着远方的车队,数着自己的心跳,打开火力限制,把手指轻轻压在按钮上。 几乎是和远处的爆炸声响同时——“开火!”喊声从她的胸腔里自己就钻了出来! “收到。” 瑞依第一个冲上前去,举起盾牌,仿佛一只横冲直撞的蛮牛。小公主自半山腰转身而出,举起魔像用突击炮。是这个按键吗?她摸挲着冰冷的钢铁。训练的时候是的,但那时打出的子弹只是光信号。艾黛尔贾特轻轻扣下拇指。她开出第一枪,轰鸣声惊醒暗夜。六连装式炮口飞转,火舌被扼死在消焰器里。震动沿着“羚羊”式的手臂传导进驾驶舱里,小公主的牙齿不住轻颤。艾黛尔贾特推动操纵杆,旋即在目标一线拉起滚滚浓烟。 突击炮口径较小,很难对“野马”式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艾比盖尔早已扛起反装甲炮,穿甲弹在半空中留下一道明亮的死亡直线,刺进敌人的胸膛里——他可能尚来不及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哪支部队——浓烟中爆炸升腾起一串火球,凝成团的白色云雾直冲天穹。这比想象中的要简单,她想,敌人火力很弱,观测不到有效的反击。瑞依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穿过这短短几公里的路程正面接敌,她手中卡宾枪倾吐火舌,泄愤似地朝已经千疮百孔的装甲车拉出一道弧线。 第一枪。她看着自己的右手,虚握拳头,回味着当时的感触——好像干的不错?小公主这才发现自己的鬓间已经沾湿。 “上尉!中校他们正在同敌人交火。” 艾黛尔贾特回过神。“拉升高度。”按照手册的建议,她命令:“我们从空中突入。”没有时间为这小小的胜利庆幸,还有更大的战场在等待着少女们。小公主朝着月亮飞去,然后转头直扑向雷达指示的方向,拨开通讯的板钮。“既然战术位置变了,我就不再叫你们极光二号和三号了,瑞依和艾比盖尔。” “莱茵……哈特上尉?”艾比盖尔问。 “就叫我莱因哈特。”遥遥可见地面上火光频闪,在黑暗之中尤为亮眼。“千万可别死了!”对队友们,也是对自己说。你又耽误了时间!艾黛尔贾特紧咬嘴唇。“羚羊”式的推力加到最大,引擎喷吐出蓝色的尾焰。简直恨不得丢掉装甲和弹药,只要飞的哪怕更快一点儿。终于眼见越来越近了:“极光中队报道,现在投入作战!”加入战场之中。 “来的正好,上尉!” 一阵弹雨泼洒而来,显然塞尔柱人也发现了半空中的不速之客。艾黛尔贾特弹出肩膀的诱导弹。它们曳着红光摇摇晃晃地坠落四周,留下扭曲的白色烟迹,同时撒下无数闪亮的铜箔。还是第一次这么做!小公主看不见,只能想象它们在空中旋转着飞舞,反射焰光,要是不是身处战火之中,那该有多好看啊。 但她只感到世界和自己都在震颤。 团团火球于“羚羊”式的周身爆炸,魔像摇摇晃晃。艾黛尔贾特锁定目标,身后铁翼上的飞弹点火,遵循她的意志撞向敌人。别胡思乱想!小公主抬起左臂上的臂盾,护住驾驶舱,同时右臂的机炮再度咆哮,将弹雨砸向正下方的“野马”。 瑞依代替了艾黛尔贾特的战术位置,第一个降落在地面上。她几乎锤在敌人的魔像头顶,拿盾牌狠狠将对方撞倒,然后朝手脚薄弱处连续补枪。 “不错,瑞依!” “我记得您在训练的时候用过这招!” 小公主紧接着降落。她的炮口追逐着逃窜的“野马”,同时左手点过几枚格斗弹。屏幕上的目标密密麻麻,大部分都是坦克、歼击车和装甲车——它们尚未来得及调转炮口。除此之外还有防备敌人的步兵。子弹和小口径炮弹噼里啪啦地打在魔像的装甲上。一阵恐慌自她的心底掠过,但“羚羊”足够厚实。艾黛尔贾特转身,见到瑞依还没有完全解决她的敌人。 钱德勒仅凭手中的卡宾枪很那打穿“野马”在驾驶舱处的防御,但这对艾比盖尔的装备不算是问题。她落在盾牌之后,满仓的火箭弹争先恐后地被发射出去。“羚羊”式很慢,但火力绝对充足。七米长的炮膛顶上敌人的后胸,然后——“砰”! “干得好,极光中队!请压制敌人火力。” 艾黛尔贾特这才发现自己降落在了塞尔柱人的后侧,身处包围之中。坦克和歼击车正转过炮口来对付她们,还有步兵手中的火箭筒。她的耳畔似乎想起了钢铁摩擦旋转的声音,然后“咔”地校准距离。“啧,靠近瑞依,快!”此处曾经是座果园。如今成排的架子倾倒燃烧,大片矮木被履带碾倒,枝杈扭曲折断。这里地势平坦,靠近道路,几乎没有任何掩护。该死!驾驶舱内的红光闪烁一片,警报声此起彼伏。尽管训练中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小公主还是焦躁起来。她一面后退,一面扳机、旋钮、按键,全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敲打一边,不顾准头地着急将所有弹药一口气全部打出去——只要敌人露头。 眼角的余光瞥见黑洞洞的炮口。少女一愣神,意识到那是一辆坦克,正在瞄准瑞依的魔像——她的盾牌没能保护到身体后侧。坦克蹲在田垄后面,披着灰色的织网,并未显示在雷达屏幕上。炮膛里先是喷出橘色的火焰,刹那间照亮世界,继而一枚黑影旋转着疾驰而出,灰色烟雾在炮口爆散开来。艾黛尔贾特猛地回头。 “瑞依!” 与此同时—— 钱德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羚羊”的左臂便狠狠挨了一发。爆炸之后是剧烈的摇晃,驾驶舱的侧壁狠狠撞上她的脑袋,眼前天旋地转。巨大的塔盾朝天空中飞去。瑞依暴露于正面多数火力之下。而眼见那些漆黑的炮口呈现暗红,即将点亮。 时间仿佛凝滞。 下一瞬间,艾黛尔贾特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冲了过去。小公主的魔像有如舞蹈,原地脚步交错,划了一个小弧。她的臂盾原本格在身前,被流弹砸开了一道裂口,干脆解除连接,咔嗒甩落。与此同时艾黛尔贾特丢掉突击炮,紧紧拽住瑞依的盾牌,砸进身前的土地里。 她靠在塔盾上。来不及了。大西洋上有句话说:“水手和来世之间,只有一块木板。”此刻将无数的炮火和小公主的魔像隔开的也只有这面盾牌。原材料是喀斯特钢铁制造的两片450mm复合装甲金属,利用桑溪军工的技术使其呈10°倾角扣合制成。理论上可以阻挡上千发制式炮弹的轰炸。但是她只在书上了解过塔盾的性能,也只在演习中挥舞它格挡过电信号的火力,而从未真正与其生死与共。要保护少女和少女身后的一切,仅仅依靠这面盾牌,似乎过于单薄。 艾黛尔贾特睁大了眼睛,“噗通!”经过一次心跳的时间,有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小公主思绪流转,恰似闪电一般。 结束了? 真快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 埃律西昂的失败来的太快,告别也来的太快,和战友们一起的时光流逝的太快,就连死亡——无论是杀死敌人还是被敌人杀死——都来的太快。 不应该啊! 我可是埃律西昂的皇女,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长大,学习,驾驶魔像,记下那么多知识,经历过那么多的训练,才刚刚踏上战场,都没能来得及施展。我设想过一千种可能死去的方式,但我还什么都没能来得及做,我……就像这场战争中的埃律西昂,被轻而易举的碾压过去。 所以这就是我——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可笑的命运? 如雨的炮火倾盆而下,仿佛一个巨人在疯狂的锤击着塔盾和它背后的魔像。钢铁弯折、曲翘、灼黑、形变,发出吱呀哀嚎,但是在最后时刻,“羚羊”式的肩膀顶住了它的颤抖。 滚一边去,小公主咬紧了牙,我不相信! 我不会死在这里! 不为什么! 我的背后还有瑞依——她不应该连一支烟都没有抽完——还有亲人,还有海法,还有埃律西昂。想象死亡是懦弱之举,艾黛尔贾特的脑海里闪过与众人一起唱响的歌声,今天我已经哭泣过了,留下来的只有热血与汗水。 “来吧!不管什么,来吧!”她在心底对自己说:“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就在这里。” 我是索菲娅宫里的艾黛尔贾特公主,是卡尔迈勒基地的莱因哈特上尉,我是埃律西昂的女儿,是保护国家和人民的盾。我为此而生。畏缩即是耻辱,怀疑就是罪过。“我需要你!”此刻祖国正在召唤,回答则是: “我将逝去,而君永恒。” 艾黛尔贾特擎起塔盾。被暂停的时间重启。轰鸣如雷,扑面而来,震颤大地。驾驶舱也随之剧烈抖动。缆线抽在她的头盔上,打出一道白印。“艾比盖尔,掩护我!”小公主甩掉脸上的面罩。全弹一齐发射!先是所有的诱导弹四散飞窜,铜箔凌乱飘舞。继而是火箭弹和格斗弹,不再考虑是否重复瞄准,她在几次呼吸之间便将弹匣打空,输出饱和火力。“羚羊”弹飞空弹仓,鳞片式的内置装甲随之升起,层层叠叠,覆盖住原本脆弱的地方,形成坚实的防御。背部引擎全开,喷吐出炽热的火焰融化大地。小公主顶住塔盾,无视其上裂痕,沿着土地往前突拱。“羚羊”式宛若一只发怒的野猪,犁开前路,留下一道深痕。艾黛尔贾特撞上最前方敌人的坦克,魔像加大出力上抬,将其掀翻在地。 狮子咆哮,狮子咆哮! 雷蒙德错了,什么掩护手?冲锋!蛮撞!抵近射击!用巨大的铁块把它们也砸成铁块!我果然还是适合突击手的角色! 瑞依和艾比盖尔的掩护火力掠过她的翼梢。小公主将手中破裂的塔盾解开扣合,“撕”成两半。一枚炮弹撞在“羚羊”的左胸口,顺着装甲的倾斜面弹飞出去。恐慌的士兵挥舞着手中的步枪,将子弹打进魔像的关节里。但艾黛尔贾特不管不顾,将手中半面塔盾飞旋而出,削掉瞄准自己的歼击车。她用剩下的半面掩住驾驶舱,另一只铁臂扭下倾倒坦克的炮塔,继续向前,抡起锤子一般扫平地面,砸倒敌人,激起烟尘四散。渺小的人形黑影从炮台盖里摔下来。飞溅的火流灼烧魔像的外壳。她突然视线一偏,发现自己正在偏倒。 “羚羊”的一只腿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发炮弹打断。像是大海里倾覆的战舰,缓慢而又不可避免地倒下去。她仿佛听见吱呀呀的钢铁断裂声。艾黛尔贾特锤遍操作台上的按键,又气又急,自己就只到这里? “上尉!” 熟悉的黑影从身边掠过,雷蒙德驾驶的魔像一把扶起他们的公主。气流卷起爆焰。尖岭小队撕开了塞尔柱人的防御,同降落在敌人中心的三人汇合。“做的很好,上尉,但是现在该休息一会儿了。”一连串的炮火喷吐,对剩下的步兵和装甲单位一一点名、排除。四支重装魔像小队具有压倒性的火力优势。它们跳起死亡之舞,在留下背后剧烈燃烧的钢铁块。少女被保护起来,直到战斗最终结束。 艾黛尔贾特躺在倾倒的魔像里,喘着气。汗水浸透了她的内衣,此刻黏糊糊的。小公主扶了扶显示屏,环视四周的残骸,眼神却渐渐明亮。她终于有时间回想先前的一幕幕:我们胜利了,击溃了塞尔柱人。 哪怕只是一支部队。 频道里全是在呼喊她的名字,还有雷蒙德紧张的声音。“太危险了,上尉!你不应该……” “我们赢了。”艾黛尔贾特打断他。 通讯安静了一瞬,旋即爆发出一阵欢呼。雷蒙德的魔像跨过一具仍在燃烧的坦克残骸,回到小公主身边,扶起“羚羊”来:“那第一次上战场感觉如何?” “不太好,我很紧张。但是——”艾黛尔贾特慢慢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没有难受,没有压抑,也没有呕吐的感觉。明明映入眼里的尽是扭曲折断的钢铁,熊熊燃烧的烈火和在火光下倒伏在地的黑色的尸体。“我原本以为会更加糟糕,我原本以为这是件残酷和令人作呕的事,会让我反胃。”但是没有,也许是因为自己待在在魔像里。装甲将她与世界最残酷的一面隔开,保护的好好的,不用去闻战场的气味,也不用去感受战场的风。“中校,第一次上战场应该恶心吗?但我甚至感觉……有些兴奋。” “哦,那是当然的,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这句话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竟有如此魔力!艾黛尔贾特一下子就理解了他们先前的欢呼,或许这并不能阻止塞尔柱人继续前进,也无力扭转海法的败局,但是这至少带来了希望,我们赢了!而且我们还会继续赢下去…… 为什么不会呢? “但是上尉,你必须返回卡尔迈勒基地,你的魔像状况堪忧。” “哦。”小公主失望地嘟囔着,摆弄着操纵杆和按键。“羚羊”摇摇晃晃,它不能走,但好在还勉强可以飞。 “还有,如果有新的小伙子来报道,就带他们来吧,我们需要援军。” 援军!另一个令人振奋的词!突然之间,艾黛尔贾特开始怀疑起来,也许我们能赢下去?尽管知道这心愿渺茫,但受到胜利的鼓舞,现在,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有如天空中飘落的羽毛般脆弱的希冀,少女也想、同时仿佛也能将其稳稳抓住。 “我会的。”她许诺:“一定。” 但是,直到艾黛尔贾特临近海法上空,小公主才想起来。雷蒙德没有主动提及,她也就忘了问:尽管自己平安无事,但在刚刚的欢呼中,缺少了谁的声音?在战斗里,都有谁永远不再能说话了? 她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公共频道里传来卡尔迈勒的紧急通讯: “希克曼国际机场遭受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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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端 “……塞尔柱、法蒂玛和阿拔斯于1967年结成了军事同盟,又在1988年重申了彼此具有相互保卫和相互支援的义务。埃律西昂的查德威克九世意识到自己被夹在中间。于是,为了对抗他们,他竭力促成了与奥斯曼和波斯之间的协约……” ——《全球通史》,斯塔夫里阿劳德 索萝丝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按惯例首先试着动了一动中指,以确保作为人类时活动的手感。她的指肚轻轻摩挲过银色的操纵杆,最后停在一小块凸起的标志上:“山雀的索萝丝呼叫雨燕的阿尔黛西娅,请求指示入舱。重复一遍,山雀的索萝丝呼叫雨燕的阿尔黛西娅,请求指示入舱。” “收到,这里是雨燕的阿尔黛西娅,我将马上清理视界。”阿尔黛西娅的声音略显沙哑,语气倦怠,活像一只趴在阳光下午睡的将醒未醒的波斯猫。“请在贝塔通路入舱,重复,在贝塔通路。”这声音通过连接少女颈后与“山雀”的神经缆线,直接回响她的脑海里。同样的神经缆线在索萝丝的脊柱中段还有一丛,利用它们,娇小的少女同巨大的魔像实现了融为一体的奇迹。 “明白,我需要更换D式装备,重复一遍,请求更换D式装备。”话语只在脑海里转了一转,甚至不需要动嘴唇。 “重复。”“波斯猫”回答道,并不是说需要重复请求,而是表示她已经知道了。阿尔黛西娅因为这偷懒的毛病已经被“父亲”斥训过多次,但姐妹之间何须多言。 索萝丝微微坐直,露出背后两丛约莫小指般粗细的神经缆线。她尚不过二十岁,嘴唇紧绷,鼻梁高挺,天生一副淡漠面孔,无论何时灰色的眼睛里都难觅一丝热情。两缕柔软的金发垂至少女胸前。在背后发长却不过脖颈。索萝丝身穿黑色的紧身驾驶服,勾勒出姣好的身材曲线。驾驶服在背部裂开一道V型的口子,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胛以及金属的连接口。意识回归非常顺利,尽管已经做了许多次了,她还是长出了一口气,同时握紧操纵杆。魔像由此切换成手动驾驶模式。 “山雀”逐渐降低高度和速度,六枚钢铁的翅膀一层层交叠收起,一头钻进的铺满夜空的暗云里。好似潜入了无光的深海,触目所及,只有阴沉的雾气自魔像翅尖奔流般掠过。但阿尔黛西娅和她的雨燕就藏在这里面,一排绿色的光点遥遥点亮,仿佛浮游生物的磷光一般。“山雀”旋即追逐过去,倏忽猛地跃出层云,仿佛给苍穹开了一个大洞。只见星月清光之下,云雾中突兀地拔起一座尖细的山峰,朝索萝丝倾倒而来。 迎面是一条狭长的钢铁——武装魔像“雨燕”,联合王国工业的巅峰,世界最大的魔像。纵长超过两百米,最宽处超过四十米,其身姿恰似一条云海之中昂首的巨鲸——钻出藏身的云雾。它的舰首缓慢放平,似欲砸碎云雾。数座核能发动平台为它提供了近乎无尽的动力,驱动着复数的火力单元、机库和实验舱,昼夜守卫着联合王国的领空。这是一只“永不休息的燕子”,知情者们如此说道。自其升空以来还未曾降落,而作为唯一的驾驶员,阿尔黛西娅亦半秒不曾离开。 绿色的光带指示着方向,“雨燕”缓缓打开左下腹的舱门。索萝丝再度微调“山雀”的速度,确保与其一致。于是便像老鹰伸出利爪抓起一只鸟儿那样,它将少女驾驶的魔像吸了进去。随后“山雀”在“雨燕”的肚子里抬起头,继续减速,倾斜着滑进预定轨道之中。它将铁翼收至背后,双足着地,翅尖轻撑,在泊区站稳。 “山雀”胸前的驾驶舱门打开来,向前推出座椅,但索萝丝一动未动。机库狭窄,尚未开灯,什么都看不见。她就待在黑暗里休息,有一股回家般的安心感。“我待不了太久,就不下来了。”少女大声喊。她的话语在机库的墙壁间来回碰撞,尾音变得绵延而模糊不清。 “真冷淡啊。”话音落下,机库里打开了灯。光芒猛地刺了索萝丝一下。少女揉揉眼睛,朝右翻身,趴在驾驶舱边缘,身后的神经缆线随着她的动作被拉长出来。“喝什么?”阿尔黛西娅懒洋洋地发问。 她站在“山雀”右手边的梯子上。一对酒红色的眼睛眨巴着,睫毛纤细而修长。黑色秀发垂落胸前,末端微卷。阿尔黛西娅·艾派特缇是姐妹中最年长的一位,举手投足之间眉目含情,散发着成熟而妩媚的气质,像一颗熟透了的红苹果,忍不住让人想要一亲芳泽。与之相比,冷漠脸的索萝丝只能说是青涩和未来可期。 “可乐。”索萝丝想都没想:“有冰块吗?” 三角形的固定支架沿着地板上的滑轨前进,至“山雀”的脚边合拢。然后一大两小三对机械臂通过舱顶的滑轨行至魔像上方,协力作业打开它的背仓,插入充能栓。“山雀”有这全球最优秀的隐身和机动性能。它的设计团队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唯一能够发现“山雀”的只有人类的肉眼。倘若反应足够快,被它盯上的目标还来得及最后一次呼唤主的名——如果他笃信上帝的话。”但作为代价,异常高的能耗限制了“山雀”的续航距离,以至于它没办法从新英格兰直接飞到代赫洛兰再飞回来,必须中途补给两次。 “没有冰块,但难得今天我有土豆白兰地。”阿尔黛西娅身穿和索萝丝同款的驾驶服,以一己之力驾驶“雨燕”这座天穹堡垒,已有整整一年未曾返回地面。“真的不来一杯?” “还是可乐吧。”尽管白兰地也不错,但索萝丝最喜欢喝的就是可乐——咕嘟嘟倒进肚子里,感受着嗓子眼爽快的辣痛,让气泡在胸中翻滚。最后再用银牙咬碎冰块,和着甜味吞进去。 “谁给你带的酒啊?胆子可不真小。但今天我不能沾酒,等你回到地面上,想喝什么我再陪你。”索萝丝一边说着,一边抛出一只银白色的皮袋:“喏,上次说好的布丁。最好挂在外面冰一冰。”她、佐伊和费妮科在基地里提前将布丁的包装拆开,一个个依次塞进皮袋里,然后藏进腹部和驾驶服之间。少女在登上魔像之前收紧肚子,以躲过众人的视线。她们就这样偷偷给阿尔黛西娅捎些违禁品上来——感谢最初想到这个办法的罗斯宇航员。他们在宽大的宇航服下面藏伏特加,甚至是罐装的腌黄瓜。 “芒果牛奶?”阿尔黛西娅接过布丁,满意地掂了掂重量。 “佐伊说要营养均衡,就混了一半草莓和黄桃。” “说到底布丁里真的有水果吗?” “她就是这么想的咯。” 波斯猫手足并用,沿着固定架灵巧地爬上“山雀”的肩膀,然后跳到驾驶舱里。她坐在索萝丝的旁边,比少女稍高一点儿,双腿悬空摇晃。阿尔黛西娅拿一罐可乐冰住索萝丝的额头,然后轻轻松手,让它掉进少女的怀里。自己手里则抱着一只扁水壶,表面像被烧过一样呈现黑色。盖子上有一个拉环,可以方便地挂在任何地方。 “说吧。”波斯猫沿着坑坑洼洼的杯沿抿了小小一口“这次是去哪儿?” 索萝丝抬了抬眼皮:“国家机密。” “那就把你丢下去喂鱼!”阿尔黛西娅佯装威胁,挥舞着手臂,打了一个轻巧的响指。“雨燕”随即打开腹舱门。只听风声猎猎,云雾织成灰色的乱流漫卷上来,拍面涌过“山雀”的肩头,吹起两人胸前的发丝。少女们向下远望,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但索萝丝知道,跌落数千英尺之后,北海波涛汹涌。 “呼……新鲜空气的感觉真好。” 索萝丝裸露的肩胛轻轻颤抖。如今刚刚开春,北风的精灵掠行在海面上,浮冰仍未完全消融。而两人的驾驶服丝毫不能御寒。“有点儿冷。”她说。不过少女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索萝丝喜欢寒冷,她喜欢身体因之而颤抖,喜欢皮肤因之变得僵硬,甚至手指因之而渐渐失去知觉的过程——那让人感到自己确确实实还活着,还在向外散发出热量。“‘父亲’派我去代赫洛兰,波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小地方。” “波斯,挺远的。为什么去哪儿?” “是挺远,而且那地方在打仗,现在形势不好。”索萝丝摇晃着手里的可乐罐:“所以派我去接‘睡美人’。” 阿尔黛西娅快速地瞥了一眼索萝丝。但她一如既往般神色淡漠,看不出任何端倪。机械臂运行至少女们的头顶,投下的影子恰好遮住阿尔黛西娅酒红色的眼眸:“原来‘睡美人’其实是在波斯?” “睡美人”是一个秘密,比少女们所驾驶的诸魔像的命名更早。曾几何时,她们从前辈们的口中得知“睡美人”的存在:“你们为‘睡美人’而生。但是在那之前,需要耐心等待。”而冬去春来了一次又一次,索萝丝和姐妹们渐渐长大、接班,“睡美人”仍然是一个秘密。 “天知道,至少现在如此。阿尔姐,你觉得这究竟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好说是好是坏。”波斯猫抬起下巴,若有所思:“但是这总归意味着变化。” “我曾经以为在我们这一代,暴风雪计划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索萝丝握紧了手中的铝罐:“没想到孩子们还都没有长大,计划却已经赶不上变化。说到底变化这个词本身就不能算是什么好事。” “是你这些日子过得太单纯,一天天懒得动脑。”阿尔黛西娅拍了拍她的脑袋。“等等——”她说,突然想到:“此事‘父亲’没让你保密?真能够同我说?” “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回来的时候还要再补给一次,到时候也瞒不住你。” “嗯……”阿尔黛西娅想了想也对,说:“那‘父亲’告诉你‘睡美人’到底是什么了吗?” 索萝丝抬起头,恰对上波斯猫疑惑的眼神:“没说。”她犹豫了一小会儿:“真的没说。”一直以来索萝丝对“父亲”的命令从不多问,也没想过会有什么需要多问的——但这可是“睡美人”,暴风雪计划的核心。 “那不怕你认错了?” “他说绝对不会认错。还说只要我到代赫洛兰去,一眼就能确定那就是‘睡美人’。”索萝丝猜测道:“也许我们从前见过?只是彼此并不知情?” “行不行啊?你要的D式装备,可没机会后悔。” “那错就错了。”少女耸耸肩,说:“最坏一切重来。”这世界上可从没有什么后果是接受不了、弥补不了的。“不过……”她一边回想,一边皱起怀疑的眉头:“老实说有点儿反常,这次他倒是说了一大堆有关房子的事。” “房子?”这次轮到阿尔黛西娅摸不着头脑了。 “他说在阿尔及尔买了一栋带花园的房子,有我们每个人的房间。房子建在山腰上,不靠近大海。他还说在花园里让人种了许多丁香花,等我回来的时候就指给我看。”索萝丝不知道丁香花长什么样子。凭直觉猜测,她觉得那应该是像薰衣草一样的紫色花朵,小小的,一簇簇拥在一起,满开的时候入目便觉得十分温暖,和地中海的煦风一样。“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平时你知道‘父亲’会想些什么吗?” “父亲”并不是她们真正的父亲,尽管有时候少女都快要忘记这一点了。许多年以前,就是他从孤儿院里领回了索萝丝,给了她现在的名字,对她进行改造和训练,培养她成为“山雀”的驾驶员。 “这你得问比安特丽丝。”比安特丽丝·贝莱尼彻普·拉克丝,她们最小的妹妹,机灵,讨人喜欢,也是同“父亲”最亲近的一个。可惜她不在这里,阿尔黛西娅只能推测:“是不是咱们的疗养院要搬家了?” “那阿尔及尔可比五大湖好多了!我早就说过,疗养院怎么能建在北边?五大湖的冬天又长又湿,我可受不了湿。而且建筑也老,到时候指不定还得我们自己动手砍柴烧壁炉来取暖。” 风呼啸着从索萝丝的耳边刮过。一缕发丝被她含在嘴里濡湿。少女朝向西南望去,视线里一片漆黑,只有偶尔能分辨出几缕云雾,但阿尔及尔就在那个方向。 “我也想去阿尔及尔疗养。”阿尔黛西娅肩膀斜靠住“山雀”的尖喙,钩手敲了敲它的铁翼。“他不是拿我们的工资买的房子吧?那我要最先挑房间,我可是一分钱都没花过,全在他手里存着。” “那就让莱拉住楼梯下面吧,她还欠我钱呢。” 波斯猫笑了出来:“还不上咯!” “让她把‘夜莺’卖了呀。”索萝丝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又不是私人财产。” “下次你就让她走贝塔通路,然后直接拆‘夜莺’的一条手臂留给我,打发她回去报战损。我把手臂送到卡萨布兰卡卖掉,你三我六,给莱拉留一份封住她的嘴。” “你还不如直接把她的皮给扒了。”阿尔黛西娅哑然。也许这么做还真的能行,她锤了锤自己的额头,想什么呢! “不值钱啊……”索萝丝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少女们相对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干杯。”阿尔黛西娅说,垂下水壶和索萝丝的可乐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留下最后一口白兰地。阿尔黛西娅俯下身来,用空着的手托住索萝丝的脸庞,轻轻揉捏着,同时一字一顿地说:“小索萝丝,你笑起来真不能算好看。” “唔……”这是天生的,无论高兴还是悲伤,都没办法反应在索萝丝灰色的眼睛里。于是少女的笑容看上去总像是作假。正因如此,平时她也习惯了紧绷着脸——不会笑的话,不笑就好了。“我又不像阿尔姐你。” “好啦。”波斯猫不再捉弄自己的妹妹:“地上都还有些什么消息?” “最大的新闻就是罗斯的伊里奇死了。” 阿尔黛西娅眨了眨眼睛:“不是谣言吗?我记得‘雨燕’离巢之前他就出过一回事。” “老家伙自己当然不愿意死,但周边虎狼环伺,竟然没有一个人盼着他多活一日。能把这口气吊到今天算是奇迹了。” “那虎和狼谁赢了?” “谁都没赢。”索萝丝换到左手拎着铝罐,磕了磕“山雀”驾驶舱的侧边:“谁都没猜到是伊里奇最小的女儿继承了大公位,弗拉——”弗拉基米罗夫娜·伊里伊尼奇娜·乌里扬诺娃,少女当然记不住如此长的名字:“什么的。她和我们差不多大。据说在她加冕的时候脚下踩的可不是红地毯,而是台阶上尚未清洗的兄长和姐姐们的血。她就这样接过王冠,脸上还带着笑容,是彻头彻尾的不详之女。” “能比我们还不详?”阿尔黛西娅翘起脚来。她一手扶住驾驶舱的边沿,上身后仰伸了个懒腰,抬头正看见沉默着的机械臂。 “大抵没有。”怕她一不小心掉进来,索萝丝伸手准备托住姐姐。少女注意到阿尔黛西娅背后连接孔的皮肤边缘微微泛红。“发炎了?”她问。 “啊,这个。”波斯猫伸手围着连接孔画了一个圈:“给地面说过,不碍事。” “哦。” “那罗斯也要开始走下坡路了。”阿尔黛西娅说。 “这可不好说。” “怎么讲?” “罗斯一向不站在我们这边。通常情况,当我们的报纸对罗斯的君主极尽污蔑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她的才能和力量也就越强。而要是我们的报纸不约而同开始吹捧对方,赞扬其品行,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个蠢货。” “有道理。”阿尔黛西娅想了想:“你都在哪里看到的这些说法?” “《每日邮报》”索萝丝得意地回答:“当时刊登了一整个版面的巨幅照片,说实话,我觉得她长得还挺可爱。” “那不是更加可怕。”阿尔黛西娅嗤笑起来:“都说《每日邮报》的读者是治理这个国家的人的太太们,怎么,以后你想嫁给哪个爵士?” “那样多好呀,每天抱着猫晒晒太阳,吃着点心喝下午茶。”生活数十年如一日,直到两人垂垂老矣,索萝丝心想,这未尝不令人羡慕。 “我不行,会憋死的。”阿尔黛西娅摆摆手:“而且哪里来的爵士能看的上我们家的野丫头?” “阿尔姐,今天基地里就有人邀请我去约会哦?”少女狡黠地挥挥手指。 “谁?!”波斯猫差点儿从“山雀”身上掉下来。 “是个地勤,邀请佐伊、费妮科和我去看电影,显然我是顺带的。”索萝丝道出真相:“甚至他可能并不想邀请我,只不过临时出任务,我不回来的话他们也只好一直等着,就顺便问了句吧。” “唉,我还以为小索萝丝你终于有指望了。” “嗯,作为补偿,临走之前我可是把喝剩下的可乐扔给他了。” “你喝这么多会蛀牙的。”阿尔黛西娅把视线移向索萝丝手中的铝罐,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我喝的无糖。”少女轻轻一捏,可乐罐便从中间瘪下来。她看了看“雨燕”腹舱门外暗色的流云,心里盘算着距离:“能扔吗?” “随意。不过你给人剩了几口?” “只有冰块。”索萝丝反身从驾驶舱里摸出一把小巧的手枪,利落地退下弹匣,一颗一颗挤出半匣子弹,丢进可乐罐里。不然重量恐怕扔不了这么远。她试着掂了掂罐子,用力从阿尔黛西娅的腿弯下方抛出去。 铝罐坠入黑暗之中,倏忽便不见了踪影。阿尔黛西娅跟着看过去,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怪不得你是顺带的那个。” “但据说电影不错,讲一个能够用数学方程式预测未来的男人。” “预测未来……那我猜他多半看不到什么好事。”阿尔黛西娅耸耸肩。“故事都是这样的。” “他试图……挽救一场灾难。这系列已经出到第三部了。” “啊,小唐妮之前主演的那个?” 索萝丝把手枪收回驾驶舱里,自己也靠回椅背上:“不是小唐妮主演了,女主角换了人。”阿尔黛西娅跟着少女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背倚“山雀”,左脚踩在驾驶舱的边沿,右腿悬在半空。波斯猫侧偏着头,黑发垂落身前。 “那是谁?”她问道。 “换了一个新人。有人说她是睡了导演,而且带进剧组一大笔钱,所以才把小唐妮给挤走了。” “真扯。” “是吧?不过我倒是无所谓,谁来演我都认不出来。”索萝丝活动活动肩膀。 “你都能认识谁啊?” “正面我认识安妮女王陛下,反面是亚当·斯密博士。”她说的是联合王国发行的面值一百磅的纸币。因为与卡斯提尔的联统日渐稳定,王国近几年大刀阔斧地推进了金融体系的改革。于是便出现这种大面值的钞票,而此前最高面值的纸币上反面所印的则是工程师瓦特。 “瓦特呢?”于是阿尔黛西娅问道。 “我不喜欢没有气量的男人。”瓦特先生只值五十磅,看来其气量是没办法满足少女的胃口了。正在这时,随着隆隆的声音响起,“山雀”两侧的履带运转起来,一条黑色的长箱子被送到魔像的手边。 神经缆线重连。一刹那间,她的意识融入魔像,看见钢铁的温度,嗅见风的流动,听见脚下遥远的涛声。索萝丝在体外操作“山雀”的右手打开箱子,同时用左手护住身边的阿尔黛西娅,好像骑士保护公主。“雨燕”送来的箱子里是一根长柱状的炸弹。索萝丝打开“山雀”的右手腕,随着“咔嗒”、“咔嗒”两声,退出原本的两枚较小的炸弹,刚好足够将这份“礼物”藏进去。 “前一段时间诺森伯兰的工厂爆炸了。”少女联想到之前的新闻:“死了不少人。” “难道新千禧年就没有点好事吗?”阿尔黛西娅扶住“山雀”的左手,叹息道。一个多月之前,全球的人们庆祝了新千禧年的到来。许多国家的领导人发表了讲话,向国民们许诺和平与繁荣。就连一向只下命令的地面指挥部,也在这一天对阿尔黛西娅致以了问候和祝福。 “没有什么好事。基地里的野猫也不见了,不知道是被人赶了出去还是干脆打死了,这种事情他们也不会和我们说。最近出任务的频率也在增加,可能是暴风雪计划推进到了尾声,但出入战区也确实变的频繁起来了。真是的,我还要去接‘睡美人’,中东也打成了一锅粥。”索萝丝躺倒在驾驶舱里,一边抱怨,一边伸出手指来卷起阿尔黛西娅的头发:“现在塞尔柱已经打进了海法,埃律西昂也完蛋了。‘父亲’说的没错,矛大于盾的时代到来了。” “但这不会是个好时代。”这半句是索萝丝在低声喃喃自语。 “那么来女王陛下的‘日不落和平’距离我们还很遥远。”阿尔黛西娅苦笑。“日不落和平”是联合王国的精英们鼓吹的一项战略,旨在建立王国主宰下的长久世界和平。三十年前联统了卡斯提尔之后,这一目标似乎也变得不再遥不可及起来。“塞尔柱的那些野蛮人,要是他们聪明的话,就不会动苏伊士和西奈。” “我怕他们不够聪明。总而言之,恐怕今年一整年都不会消停了。”索萝丝话音刚落,“山雀”驾驶舱前面的显示屏上亮起绿色的标志。充能栓自动弹出。飞舞的机械臂在少女们的头顶投下影子,合上魔像的背仓。 “我得走了。”索萝丝说,同时准备就绪。 “时间过得真快啊。”阿尔黛西娅露出遗憾的神色,登上“雨燕”以来,她便很少有机会与人面对面说话。 “嗯。” “等等,小索萝丝。”波斯猫晃动水壶,发现里面还有最后一小口。 “怎么了,阿尔姐?” “难得有酒,还是喝一点儿吧。”不等对方拒绝。阿尔黛西娅含住最后的白兰地。波斯猫抿住嘴唇,一手扶住驾驶舱壁,低下头去,嘴角的酒液轻轻沾在索萝丝的嘴唇上。“为了布丁和胜利——”她笑着说:“干杯!” “干杯!”索萝丝不甘示弱,仰头贴近阿尔黛西娅,舔走对方唇角蜂蜜色的酒液。 补给已经完成。阿尔黛西娅站回固定支架。它松开“山雀”,慢慢移向墙边。阿尔黛西娅目视着索萝丝的驾驶舱复位。“山雀”进入待机位置,依次展开全部铁翼。“后半夜见。”她大声喊。 “还有一件事,阿尔姐,其实没必要开灯的!我,山雀,看的见!”这里的风声更大,她朝着阿尔黛西娅用力喊回去。 对方微笑着点头致意。 千禧年即将在一片嘈杂与混乱之中到来了,伊里奇三世之死削弱了北方巨熊的力量,皇裔血洒霜雪,王冠最终戴在了乌里扬诺夫的幺女头顶;在伦敦和马德里,不列颠同卡斯提尔的公民同时庆祝两国联统进入第三个十年,狂欢之中富时100指数冲破了一万点;波罗的海旁,夏湾彻底脱离了卡尔马同盟;摩苏尔的鹰旗之下,塞尔柱人向世界宣布了他们“阳光下的土地”。 这个世界并不和平。繁荣时代的盛宴露出接近尾声的迹象,残席中间埋下混乱的种子。乐观主义者们相信下一代人将会比上一代人更加聪明,悲观主义者们却预测我们正无知而又不可避免地滑向深渊。但上帝保佑,或许黑暗终将降临,可历史依靠惯性轰隆向前,至少总还能留有一代人的时间。 它不会发生在少女们的年代。 索萝丝驾驶“山雀”再度一头扎进灰色的流云里。暗夜苍茫,就像是一头吃人的野兽。她的身后露出硕大的圆月,苍白可怖,高悬天际,仿佛这巨兽的独眼。阿尔黛西娅在“雨燕”的肚子里拍出最后一封通讯,“胜利与你长存。”她说。但“山雀”漆黑的双翼完全舒展,警戒等级最大,隐身系统全开。它自所有的仪器眼中消失。少女的世界陷入绝对的寂静之中,因此,她没能听见阿尔黛西娅的告别。 与此同时,在跨越一整个大陆和海洋的遥远的彼处、名为海法的城市里。濒临亡国的小公主登上了巨大的魔像,她背对着明亮的灯火,面朝战场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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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接到命令的时候,索萝丝·派瑞缇仍远在六千英里之外。那时她正在海风中漫步。成群的鸥鸟围绕少女盘旋,啄食面包碎屑。它们聚拢翅膀落满整片沙滩,仿佛雪白色的云,撞向灰色的海浪。索萝丝绝不会想到自己马上将会爱上一个人,在被火焰和爆炸撕碎的夜空中与她拥吻。 气流颠簸引起机身不断震动,咔嗒咔嗒,好似即将散架。“你曾经见过流星吗?”索萝丝离开爱人的嘴唇,气喘吁吁地问。 “从来没有。”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目眩神迷。这只埃律西昂的小狮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单薄的金发卷曲凌乱。她依偎在索萝丝的怀抱里,身体令人难以置信的轻盈。轰隆爆鸣被她们遥遥甩在身后。眼前的全世界被分割作两部分。黑色的宇宙笼向二人,群星辉光闪烁。半球形的大地则伏倒在她们脚下。艾黛尔贾特望见枯黄色的阿拉伯半岛,它是那么渺小,仿佛就在单手一握之间。更别提根本就看不出来哪儿是她的祖国、她的城市。 “许个愿望吧,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够离流星这么近。” 索萝丝握拳用力砸向操作屏。“山雀”骤然失速,旋即掉转直下。漆黑的机翼摩擦大气,泛着绯红色的火光。少女低头搂紧艾黛尔贾特。带着决绝的信念,她们吻在一起,逐渐加速,身下的座机最终以超过十公里每秒的速度撞向世界。 ---------------------------------------------------------------------------------------------------------------------------------------------------------------------------------------- 总之这一卷是结束了,之前应该发过大约一半但懒得找了,而且前文也修改过,嘛,改了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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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把冬暮之章也发上来好了,反正也挺合适完整的,而且估计很久都看不到夏末和秋至了…… 十三个小时以前,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在签署解体的最后一份文件时发现,他惯用的笔因为没有墨水而不能书写。于是一旁的美国记者递上了自己的圆珠笔。随后他在总统办公室发表了辞去苏联总统职务的讲话,之后,克里姆林宫降下了象征苏维埃的红旗。那是莫斯科时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七点左右的事,而列宁格勒的时间实际上还要稍早一些。那时柏罗娜独自一人躺在圈椅里,窗户都拉上了厚重的帷幕。电视屏幕荧光闪烁着,而从她的角度看不见画面,柏罗娜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里面的声音,就像七十年前,她屏息凝视,一动不动地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 这一切的发生绝非毫无征兆,在过去的几年里,许多人都意识到他们的联盟正一步步滑向毁灭的深渊。这应该是挺身而出的时刻,但奇怪的是,柏罗娜发现自己对此竟然无动于衷。事到如今我们究竟要拯救什么?她曾经一遍遍问过自己。苏维埃?社会主义?还是共和国联盟?如果是苏维埃,我们应该在四十年前行动;如果是社会主义,那么二十年前还有机会。而如果仅仅是共和国联盟…… 不,这不是原因。 “乌鸦的魔女”已经垂垂老矣,不复振翅之力。 于是她就像这样等待着今天。戈尔巴乔夫最后一次以苏联总统的身份发表讲说。柏罗娜安静地听着这些毫无营养的废话,感觉越来越困。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城市笼罩在一片黑暗里,波罗的海沉静无声,而乌鸦则收拢羽翼,伫立在礁石上,等待着冲上天穹。忽然天地之间惊雷炸响,灼热的闪光划破夜空,炮弹落进冬宫的围墙,震撼整个世界。柏罗娜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她沉入梦乡,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二十六日,最高苏维埃最后一次召开全体会议,正式宣布解体的决议。与此同时,另一位年轻的魔女走进这间几乎已经为人所遗忘的暗室。她为革命的前辈蒙上暗红色的被巾,转身关上电视,随后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报。 “鉴于目前形势,列宁格勒魔女苏维埃理解并将服从最高苏维埃的决定,但这并不意味着革命已经失败。同志们,联盟不会解体,我们只是暂时失去了所有的加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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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血连血 “有两个阶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这是明摆着的。” “只有两个阶级,一个人不是拥护这个阶级,就是拥护那个阶级。” ——《红钟2:我见证了新世界的诞生》 那大约是在八月某一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已经离开彼得格勒,或许正藏在芬兰某地。“俄罗斯母亲安全了!”报纸们改腔换调,大声吵嚷:“我们的盟友正在步步胜利!”可它丝毫无法鼓舞柏罗娜的心灵。面包仍然是没有的,和平也是没有的。除此之外,没有干净的水也没有烧水的木柴,没有糖,没有黄油,只有越来越多的满身破烂的逃兵。总而言之,一切都没有得到什么改善。 在那一天晚上,柏罗娜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用乌鸦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层层叠叠的橡树和黄柳的叶子扑面而来,有如闯进了深绿色的洞穴。柏罗娜时而振翼,时而拢翅滑翔,灵巧地从层叶的缝隙里钻过去,同时避开藏在其中的扭曲的枝干。她适应这幅身体,比人类时还要自然百倍,仿佛天生就是一只乌鸦。身随意转,柏罗娜念头微动,随即便做出一个轻巧地旋身,羽翼堪堪擦过横生的树杈。她昂首展翼,用力扇动翅膀,乘上气流一下子窜出厚实的树冠,冲上无星无月的暗夜。 只见漫山遍野树影葱郁,铺开在柏罗娜的身下,有如深色的柔软地毯。天上地下皆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山顶上燃烧着明亮的篝火,仿佛能听见噼啪的响声。柏罗娜借着微风滑翔,翅尖划开温暖的夜空,朝着跃动的火光飞去。这里不是彼得格勒,空气中没有大海的咸腥味。而日期更非八月的某天。今日乃是夏至,世人称其为伊万·库帕拉节,而柏罗娜和她的同类则称之为魔女之夜。 柏罗娜从来就没有参加过魔女之夜,更未曾造访过此地。她的人生和娜捷日达纺纱厂捆绑在一起,十几年来从未离开过彼得格勒。但魔女之夜的记忆就流淌在她的血脉里。不需要任何教导。那座点亮篝火的山峰被唤作孤山,位于靠近奥匈的边境线上,而在这份记忆诞生的时候,此地还整个被叫做基辅。柏罗娜熟悉树林和风的味道,知晓孤山旁每一座山峰的走向,所有必要的知识都已经深入她的血脉。每年夏至之夜,柏罗娜都能感受到胸膛热血涌流,那是它在召唤自己。数百年来,来自俄国各地的魔女和其它秘密生灵就在这一天的夜晚于此地相会,与彼此相连,她们扣紧十指,共同颂唱古老的誓言:“以血连血”。 柏罗娜朝向篝火飞去。她能感受到自己正是顺风,每一次鼓动翅膀,都仿佛如有神助,轻松而又快活。但是她穿过葱葱树影,一会儿低飞紧贴山脊的起伏,一会儿又高飞上茫茫夜空,却始终无法接近篝火分毫。山顶分明地接近了,魔女们的身影就在那儿,篝火的细节几乎都已经能够看清楚了。那丛火焰的影子随风摇曳,在空气中一蓬一蓬地炸开碎星般的火花。柏罗娜加紧扇动翅膀,却怎么也无法再靠近了,忍不住心里越来越焦躁。 突然她就醒了过来,双腿猛地向后一蹬,浑身好似跌落深渊。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已经跌下床去了。但是没有。柏罗娜好好地躺在床板上,身上还安稳地盖着入睡前那片单薄的灰布。渴,她摸索着从黑暗中慢慢起身,曲腿坐直,首先感觉到的是口渴难耐。嗓子又干又灼,仿佛吞咽下了一段燃烧的木柴。装水的铁罐子不在这儿,柏罗娜得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那边。而所谓的床也不过是一块单薄的木板,搭在铁架子上,轻轻一动便摇晃起来。 时间到了,她心想,用手撑住床边,却不敢太用力。 这个大房间里住着二十来个像柏罗娜一样的纺纱女工,总也停不下来轻微的咳嗽声。还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响动,那是有人在翻身或者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就像她一样。柏罗娜抽手拉紧身上的衬衫,尽量把领子遮过肩胛。而后像是不放心似的,摸了摸背部丛生的黑色羽毛。 她绝非无端生梦。柏罗娜乃是魔女,“乌鸦的魔女”。从小时候她就无师自通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可以和乌鸦沟通,命令它们为自己行事,甚至化身成为一只乌鸦。而代价——至少柏罗娜觉得这是代价——就是长在身后的乌鸦羽毛。 有一段时间,准确的说是在一次偶然间见到某个马戏团表演的畸形秀之后,她的梦曾经里充斥着那些观众脸上夸张可怕的笑容,好像自己成为了笼子中的一员。但直到“太阳的魔女”苏珊娜回到彼得格勒,她才知道历史远比这更加可怕。苏珊娜讲述的历史里满是鲜血、泥巴、锈蚀的金属和火焰,以及从一个村庄逃亡到另一个村庄的旅途。同时直到大约二百年前还不是这样的,在彼得大帝将西方文明连带猎巫行动也一并学来之前,他们至少还能在顿河以东直到乌拉尔山的广大土地上自由生活。但是现在,讽刺的是这座以彼得大帝命名的城市却成为了为数不多的庇护所。 至于秃山集会的历史则更加久远。苏珊娜也只曾对他们讲述一次,说魔女与其它精怪们在此团结起来,决意彼此立誓相连,共同对抗命运。他们缔结“以血连血“的契约,约定相会的那一天就是就是伊万·库帕拉前夜,巫术与神秘最甚的魔女之夜。 等到双眼适应黑暗之后,柏罗娜慢慢从床上爬下来,小心翼翼没有惊醒睡在下面的玛利亚。玛利亚比她大五岁,差不多是这里年纪最大的纺纱女工,她曾经很以自己一头亚麻色的长发为傲,但如今没人能吃饱,她的头发也越来越枯槁。柏罗娜赤足走到水罐旁,舀起一勺凉水。现在哪儿都找不到足够的木柴,她们不得不喝凉水。离柏罗娜几个工位远的热尼娅之前就一直胃不好受,结果这几个月来就一直害肚子疼,越来越严重。可谁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轻轻吹走水面上的浮尘,大口吞咽下去。水不干净,食物不够,时常要饿肚子,工资也给不足,但就算如此——离开了娜捷日达,还能有什么地方可去哪。 而且就连娜捷日达也马上就要被关闭了。想到这里,柏罗娜忍不我颤栗起来。这些天仍然坚持到街上去的工人们带回来消息,说工厂主们正在筹划一个委员会,意在关掉那些参与游行和罢工的工人们所在的工厂。还有更加糟糕的流言四处蔓延。苏珊娜!她内心深处马上跳出了这个名字,如今只有苏珊娜才能拯救他们了。 柏罗娜轻轻推开门,溶入夜色之中。她拿一块灰色的布缠在脖子后面,充作斗篷。夜空中云雾稀薄,丝缕交缠,不见一点星光,月亮的周围亦笼罩着一层模糊的白晕。今夜魔力达到鼎盛,夜风躁动不安,巫术弥漫在彼得格勒城中。“以血连血”,它化作轻柔的女声呼唤同类,在这座城市的空气中游走、交汇、吸引、缠绕。连乌鸦也受到影响,对柏罗娜低语呢喃:“快去回应召唤!” 彼得格勒当然不是秃山,今夜也绝非伊万·库帕拉之夜。“太阳的魔女”苏珊娜·柳德米拉·波克隆斯卡娅施展魔力,呼唤自己的同类,于此人为制造了魔女之夜,这在历史当中尚属首次。 苏珊娜的魔力仿佛柔曼的丝线,轻轻在空气中舞动。柏罗娜感觉到当自己回应了呼唤之后,那丝线就抓住了她,缠绕在她的手腕上,若即若离地指引着前行的道路,同时安抚着她的情绪。于是柏罗娜便循着魔力的指引前行,仿佛梦中化身乌鸦朝着秃山的篝火飞去一般。她穿过这座熟睡的城市,穿过泥泞的小巷和街道,穿过沉静流淌的涅瓦河。只有绕过街道上的卫兵的时候,她才会稍微偏离苏珊娜的呼唤。尽管柏罗娜不愿意支持列宁——她承认面包与和平很有吸引力,但却不喜欢列宁公开说的那些武装起来什么的鬼话,难道暴力是必要的吗,难道克伦斯基不是站在工人们一边的吗——但是她也不想和士兵们有什么纠缠。许多士兵,特别是那些哥萨克,都是野蛮的家伙,毫不在意让工人们流血,七月之后尤其如此。不过今夜魔力丰沛,魔女藏在黑暗里行走,士兵们轻易察觉不到她。 等到回过神来,柏罗娜已经到了。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深棕色的橡木门前。它的门框嵌在一栋古老楼宇的墙壁里,表面凸出厚重的藤蔓纹理,顶上支起一盏灰色的海螺烛灯。只有走近到门的跟前才能看到这柔和的亮光,稍微偏离便是一片黑暗。这扇门看上去又厚又沉,但是柏罗娜伸出手来只不过轻轻一推,它便自己滑开了。嘈杂的声响扑面而来,同黑暗安静的彼得格勒截然相反,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一道偏窄的走廊,尽头通往木雕旋转楼梯,而木门正对着象牙色的墙壁。柏罗娜羞愧地低下头,扯了扯自己沾满泥点的裤脚。随即发现地面上铺着鲜红色的毛绒地毯,上面用金色丝线纹绣出许多菱形。她下意识四处找了找,发现没有除此之外的地方能够落脚,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二楼传来一阵一阵的响声,柏罗娜呆呆地杵在门口,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她咬了咬牙,脱下鞋提在手里,决定赤脚踩上地毯。结果毯子比柏罗娜想象的还要绵软,她站立不稳,差点儿摔倒在地。 苏珊娜的魔力摇摆起来,呼唤她迅速前行。走廊靠外的一侧没有窗户,但是被厚实的绸缎帘子所盖住,还蒙着一层鹅黄色的轻纱。每隔几步远都有古铜色的贝壳烛台照明,火光柔和,投下魔女的影子。柏罗娜惊异地打量着这一切,登上雕木楼梯,来到二楼的大厅。 此夜过后,柏罗娜再也无法具体回想起来她当时所看见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那些富丽堂皇的景象,还有那些金色的、红色的、海蓝色的和碧绿色的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奢侈装饰。她能留下的印象只有不可尽数的烛火熠熠闪光,几乎要使她睁不开眼睛。每一座烛台都干净得发亮,就连那滴落的蜡泪仿佛也像是流淌的黄金。而空气是热的,熏得柏罗娜脸颊发红,一直烧到耳朵后面,令汗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就连这里的气味也是砂糖的甜味,仿佛一炉热气腾腾、刚刚烤出来的新鲜面包。 “我亲爱的小乌鸦,你终于来了!” 第一个留意到她的人就是苏珊娜,彼得格勒魔女的领袖,万众瞩目“太阳的魔女”。她露出开心的笑容,从人群中走向柏罗娜。苏珊娜今夜披着大红色的袍子,干净而又宽松,完全遮盖住她的身形。在袖口还有门襟都绣着宽厚的金边,立领则浆得笔直,显得干脆利落。苏珊娜身材高挑,一头粟金色的微卷的柔软长发垂落至胸口。她有着一双杏仁般的浅褐色瞳仁,无论何时都奕奕有神。她说话的声音温柔而又坚定,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柏罗娜激动地颤栗起来。 大约是在两年多以前,苏珊娜也是用同样的目光和同样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当时她并没有说自己是谁,但是第一个瞬间柏罗娜就认出来了。“太阳的魔女”用来形容她是如此的贴切,绝不可能再是别人!苏珊娜同人交谈时就像是一轮太阳,温暖人心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吸引着人们追随在她的身后。她天生就带着成为领袖的气质。“我叫柏罗娜,是‘乌鸦的魔女’,来自维堡区,是娜捷日达纺纱厂的一名纺纱女工。”彼时柏罗娜在这份光芒之下自惭形秽,结结巴巴地回答,甚至不敢正视苏珊娜忽闪忽闪的眼睛。两人只有这一次交谈的机会。而如今两年过去了,彼得格勒人来人往,苏珊娜却依旧能够记得她。 苏珊娜大步走来,站到柏罗娜的身前,张开双臂拥抱住她,问道:“好久不见,小乌鸦,我们都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你最近过得可好?”从长袍下面露出她的两只手来,都纤细洁白,和柏罗娜满是茧子的手完全不一样。她的手指是细长的,不像柏罗娜,又粗又红。更别提柏罗娜的右手还提着自己的鞋子!柏罗娜涨红了脸,耗尽平生的勇气才勉强没有将自己抽身出来,直挺挺地立在那,笨拙地伸出左臂半抱住苏珊娜,却不敢碰到她的袍子,生怕令它沾上一点灰尘。 瞧瞧她,再瞧瞧你自己,是如此的相形见绌!伟大的人物就像是这样,明亮、炽热、光彩夺目,在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卓尔不群的气质。有像苏珊娜这样的人在,有苏珊娜和她的同伴们在,才是这个国家恢复正常和繁荣的保证,而不是依靠群体的暴力。如今她就在这里,在自己的身旁,那么俄国的未来和魔女们的未来都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或许是娜捷日达最后的机会,柏罗娜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苏珊娜会帮助自己。她正是魔女们的领袖,魔女们的太阳,魔女们的救世主!她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连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就已经向对方请求道:“您能帮助我吗?我只能依靠您了!工厂主们好像正在组织一个委员会,他们说要关闭娜捷日达,因为工人们都不听话,说要给工人们点教训尝尝。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您能不能帮帮我?!” 苏珊娜眨了眨眼睛,其中闪烁着惊讶和困惑,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沿着头发轻轻抚摸柏罗娜的脑袋,安抚她的情绪:“当然,我一定会帮助你的。”她说,复述了一遍:“我会帮助你的。娜捷日达,我记住了。”随后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但是现在,我的小乌鸦,你得先去换一身衣服,洗一把脸。”穿着黑色服装的人偶走上前来,捧着一件新袍子,和苏珊娜身上的那件很相似,只不过是灰色的,也没有金边。“拿着它,现在它是你的了。等你回来就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这些天来很多人都很饿,但魔女不应该为饥饿所困。”她说。人偶领着柏罗娜朝换衣服的地方走去,柏罗娜顺从地跟在身后。 “别担心,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份许诺真真切切地落进她的耳朵里,柏罗娜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令人胃痛的紧张和焦虑亦随之烟消云散。娜捷日达纺纱厂绝不会关闭了。她跟着人偶来到侧面的房间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但苏珊娜已经没有再注意她了,太阳的魔女回到了人群中去,正和他们谈笑。 柏罗娜接过人偶的长袍,内心犹豫一瞬,没有脱下自己的衣服,而是将袍子套在了外面。随后她轻轻拍散自己的头发,拨到长袍外面,同时回味着苏珊娜拥抱自己时的感受。她的粟金色长发既柔软又蓬松,还有好闻的香气。心里想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样吗?不,你这是只乌鸦罢了,不是那么伟大优秀的人物。柏罗娜穿上鞋子,刚才她注意到苏珊娜是穿着鞋子的,其他人也一样,于是在心底暗自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个傻瓜。等到一切收拾妥当,人偶朝柏罗娜鞠了一躬,示意她回到大厅中去,而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没入帘子的阴影里。 重新回到大厅里,柏罗娜已经看上去不再同此处格格不入了。穿着长袍的人们来来往往,聚集在一起相互交谈。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事实上带着喜悦的笑容大声说话、碰撞酒杯的只有一少部分人。他们的长袍颜色亮丽,打扮得体,围在苏珊娜的周边,似乎早就认识。而更多灰色的人影则是想要缩在角落里、不引起注意一般,偶尔的说话声也近似于窃窃私语。然后柏罗娜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旋即明白了。 这些人和柏罗娜一样,彼此互不认识,同时对此地也不熟悉。她们看上去都灰头土脸的,眼神茫然,灰袍之下的衣服大多都不太干净。许多人没有说话的时间,两只手里都紧紧抓住面包。面包!饥饿感骤然如翻江倒海,肚子忍不住抽搐起来。开战以后食物就越来越贵,而且越来越难吃,甚至明目张胆掺起了木屑。实行配给之后更是每天都要伸长脖子、浪费时间去排队,然后只能领取谁都不够吃的分量。但是苏珊娜在桌子上摆满了香甜可靠的白面包,暖烘烘的,没有任何难以下咽的成分。柏罗娜趁人不注意——尽管没有必要这样做——抓起桌子上的面包,大口大口地撕咬着,腮帮子鼓鼓囊囊。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猪肉和红菜汤,腌蘑菇和黄瓜,还有白色的鱼肉和黑色的大颗饱满的鱼子酱。柏罗娜此前还从来都没有吃过鱼子酱。它在她的嘴里爆开,十分咸,惹得柏罗娜面容扭曲。她从没想象过世界上能有如此之多的独特的味道,只想着尽量往肚子里塞着食物,面红耳赤,感觉自己犹然还在梦中。 而苏珊娜同每一个来人拥抱和致以问候,太阳平等而温暖地照耀着众生,她也一样对所有“以血连血”的姐妹同样温柔可亲,无论富有还是贫穷。 长夜流逝,苏珊娜挥手示意。 “姐妹兄弟,吾之同胞们,请安静下来,听我一言!” 她朗声宣言,回音响彻厅堂。“太阳的魔女”之所以在这个有违传统的时间召集众人,正是为了此刻。苏珊娜的声音满怀激动:“许多个世纪以前,我们的祖先在秃山缔结契约,以血连血,共同对抗命运的不公。而如今这一切终于迎来了终结!”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连串困惑的询问声。柏罗娜也不例外,同身边人面面相觑。一切有关魔女之夜的历史都是苏珊娜回到彼得格勒之后所讲述的,此前柏罗娜始终孤身一人,不认识其它魔女,也没有谁试图将她们凝聚起来。而这里的人也大多如此。但是每年他们的确感受到了来自血脉里的召唤。如今这一切迎来终结,又是什么意思? “请听我说!”苏珊娜示意众人保持安静。 “经过漫长的谈判,临时政府同我们达成了约定。效仿我们在英国的同胞同英王的约定,从此以后凡是俄国的土地上,我们所有人都将受到临时政府的庇护!就在昨日,克伦斯基已经签字盖章,此份契约恒古不易!”苏珊娜右手高举一份纸质文件,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下面是克伦斯基的签名和一个红色的印章。 “没有追捕,没有审判,没有刑架。此约经过政府与教会的承认。”她再度重复:“从此以后,我们安全了!我们将享有同人一致的尊严与自由,在俄国的土地上凭自己的心意和能力而生活!” 啊,原来如此。 不知道什么原因,柏罗娜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一种淡淡的失望。在她心里供应粮食、停止战争、增加工资、改善环境还有减少工时都要比这所谓的一纸契约更加紧迫和重要。这份失望旋即变成了羞愧。苏珊娜胸膛起伏,仿佛短短的几句话耗尽了她的心力。她的脸庞满溢着发自肺腑的喜悦和自豪。你只是还理解不了罢了,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那份自豪逐渐感染了柏罗娜的情绪。她随着人群鼓起掌来,大厅里的气氛火热起来,仿佛一阵漩涡,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 “太阳的魔女”再度挥手示意。她垂下眼帘,卷起书约,放在一旁的银色盘子上,等到欢呼逐渐平息,方才继续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自从二月以来,我们的祖国陷入了危难之中。我知道我们之中许多人都是学徒、工人和商店主,这些日子举步维艰。但是不要受到蒙蔽,不要相信列宁,他是德国的间谍!不要追随布尔什维克,不要参与暴徒们的一切行动!苦难终将过去,只有克伦斯基和他的临时政府才能够领导俄国,只有我们是以血连血的姐妹兄弟,永远站在一起!” “我和你们站在一起。”苏珊娜双目濡湿,恳切而又动人。 “以血连血!”柏罗娜的呼喊汇聚进人群的呼喊之中,她的手紧紧攥住胸前的灰袍,心中昂扬激荡。人们有如浪潮般一拥而上,把“太阳的魔女”拥簇到中央。柏罗娜也不例外,她顺着人流向前伸出手,希望能够碰触苏珊娜,哪怕是她的外袍。此外,柏罗娜还奢望着能和苏珊娜说上几句,什么都好,关于自由,关于誓言,甚至是关于克伦斯基和临时政府,哦对,当然,最重要的是关于娜捷日达!但是“太阳的魔女”一直被衣着华丽的魔女们包围在中心。于是,直到夜晚结束,她始终再没有机会和苏珊娜说上一句话。 这并不重要。柏罗娜翻来覆去地回味着她的许诺,她的微笑,她头发的香气,她嘴唇微动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她的变化的声调、她睫毛的颤抖和她明媚动人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将一句话、一个词都掰开揉碎、细细体会其中含义,猜测着苏珊娜的意图,同时担心自己是不是语无伦次,有没有表达清楚准确的意思?柏罗娜越想便越是要落下泪来。娜捷日达!苏珊娜亲口说记住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魔法和巫术联系着两人,“以血连血”,她们是真正的姐妹兄弟! 清晨的微光照亮彼得格勒的街道,海风似乎也变得温暖而柔和了起来。柏罗娜振奋心灵,从未像如今一般充满希望。可是,当她脱下苏珊娜送给她的衣服,露出来时的装扮,便又变回了满身泥点的纺纱女工,脚步急匆匆地朝着面包店走去。她还要去领今天一磅黑面包的配额,今晚不饿肚子,但不代表明晚也是。 人是脆弱的,很容易饥饿或者寒冷。在过去的生活里,柏罗娜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分崩离析 “完全不信任新政府,不给新政府任何支持,特别要怀疑克伦斯基,把无产阶级武装起来(这是唯一的保证)。” ——列宁,1917 厂房中央巨大机械轰鸣作响,带动成排的纺锤旋转。一根根纱线延伸相连,被庞然的伟力拧在一起。夕阳的余晖透过又高又小的玻璃窗户照进厂房,空气是沉闷的,细碎的绒毛在机械上方飞舞,随着呼吸被柏罗娜和她的同事们吸进身体里。这里充斥着的的嘈杂、湿热、机器的阴影还有纱线的味道都让柏罗娜觉得熟悉和亲切,她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团毛线,和纺纱机上一根根拧在一起的线条纠缠在一起,从此同气连声。 她从七岁开始就进入厂房里当纺织女工了,一直持续到现在为止。娜捷日达庇护了她,也养育了她。纺纱机既是柏罗娜工作的对象,同时也是她的玩具,还是她用来丈量自己的身高的标尺。十几年来,她摸清楚了这些庞大铁块的脾气,知道每一块油污的位置,知道每一道划痕背后的故事,知道谁转到哪处时会发出不协调的声响。嗒嗒嗒嗒,纺锤摇摆,咔咔咔咔,织梭飞舞,柏罗娜慢慢长大,这里就是她的自由,她的尊严和她的人生。 有人咳嗽了一声,厂房里经常有人咳嗽,在工作的时候,唯一的人声就是咳嗽声。 起初,她觉得自己只有拼命工作才能报答工厂主的恩情,并且惊异于为什么其它女工都面无表情而显得呆滞。她在一天中努力工作十四个甚至是十六个小时,白天穿梭在成排的庞大到能将她吞下的机械中间,夜晚则在梦中继续徜徉于这些形状怪异的铁块。她怀着满心的热情努力工作,但是很快就变得麻木起来。慢慢地,她觉得不是自己在操纵机械,而是机械在操纵自己,她从人变成了机械的一部分。她的脸也变得面无表情和呆滞起来。 又有人咳嗽了一声,柏罗娜抬起酸疼的脖子,看见大家都在彼此交换眼神。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这成为了开始的信号,停工的浪潮旋即悄无声息地漫延开来,有如波纹般从一个工位扩散到另一处,最后只有机械还在轰鸣,所有纺纱女工都停工了。 到下班的时间了。 她们的脸上突然就恢复了人的神采,眼睛也变得奕奕有神起来。只有在这时候,柏罗娜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同事们都是十几二十几岁、充满活力的女孩儿。 “你们都在干什么?赶快回去!” 一个男人一瘸一拐地推开厂房的铁门,朝人群发出怒气冲冲的低吼。和名字所寄托的寓意完全不同,瓦连京看上去病怏怏的,脸色始终呈现一种不正常的蜡黄色,眼窝也深深凹陷进去。 瓦连京是这里的监工。通常来说,这份工作很是轻松,因此就算是个瘸子也能胜任。他就只需要在厂房外面那个独立的小房间里躺着,透过门缝用阴翳的目光监视女工们,时而出面晃悠一圈就行了。直到去年年末,娜捷日达的监工都还是一名在战争中死了丈夫的老纺纱女工。但是冬天的时候她的儿子害了流感,没有钱去请医生。她整整在床边守了四十八个小时没有休息,紧紧握住那个小男孩的滚烫的手,却也没能将他从死神的怀抱里夺回来。自己也染病死去了。 厂房里没有人说话,但是也没有人听他的。夕阳把瓦连京的影子投射到机器上。一时间形成了一种僵持着的沉默。瓦连京的视线挨个扫过纺纱女工们。柏罗娜默默低下了头,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瓦连京曾经是布鲁西洛夫手下的一员,后来因为伤残退了下来。他的身上带着柏罗娜所害怕的那种阴惨的气质,还有长期酗酒却得不到满足的病态神情。他的颤抖的双手也总是绞在一起,时而带着扭曲的笑容盯着女工们,像是在想象着皮鞭落到她们身上的声音——柏罗娜的确听说过类似的传闻。 瓦连京不满地挥挥手,试图挥散厂房里的沉默:“都回到……” “我们不会回去。我们已经工作了足够长的时间,现在是下班的时候了。” 不是所有的女工都像柏罗娜一样害怕瓦连京和他背后的工厂主。达利娅·西多洛娃大胆地打断了他。她是娜捷日达最早参加和组织苏维埃的一个,是一个布尔什维克。二月的时候就是她带领女工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有第一个人站出来,厂房里的气氛瞬间就不一样了。纺纱女工们附和着达利娅,彼此交头接耳,低声吵嚷起来,形成了一阵小小的漩涡。她们一下子就压倒了瓦连京。而他只有一个人,在这样的形势下,也不得不退缩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但是瓦连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浅薄的洋洋得意的神色来,露出脏兮兮的、歪倒的牙齿:“不,你们还没有做够足够的时间。现在都回到位置上去。等做够了八小时工,我会通知你们的。” 这太卑鄙了!柏罗娜睁大了眼睛,愤愤不平地心想。但是厂房里确实没有钟表,她们全然凭感觉和太阳的位置就停了工。万一,仅仅是万一,瓦连京是对的,她们的确没有做够时间呢? 但这并不是谁在时间上正确的问题, “我们已经做够了今天的份。”达利娅全然没有理会监工的狡辩:“我们知道自己已经做了足够八个小时,并且一分钟都不会多干!”她高昂着头,第一个跨过瓦连京的身旁,走到铁门外面。夕阳的余晖披在达利娅的身上,像是一件血红色的袍子。她回过身来,这一次不是面向瓦连京,而是对着黑暗厂房里的纺纱女工们:“八小时工作,八小时休息,现在时间该属于我们自己了!” 那些已经宣称自己支持布尔什维克的女工们紧接着跟着达利娅走了出去,柏罗娜和其他人就跟在她们身后,从厂房中鱼贯而出。这绝不能算跟随布尔什维克,我只是在利用它们。柏罗娜心里暗想:苏珊娜仍然是她的火焰,她的光芒。 今天是工人们的胜利。瓦连京没有办法阻止她们,只是神色越发阴沉。“走吧,今天你们都走吧!我们的战士在里加同敌人拼命,没想过后方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到了最后,他一个人大声喊:“但是很快你们就不会再有工做了,也没有地方住。这就是代价。等到那时候,你们会怀念我和我的鞭子了!” 柏罗娜心里咯噔一声。不,不会的,她想,这一次是瓦连京错了。苏珊娜向她许下了诺言,她们不会没有工做的,也不会怀念鞭子。 到了晚上,上百名女工全部都围在达利娅的宿舍里,一个人的肩膀挨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她们只点一盏煤油灯,摆在房间中间的床板上,光芒如豆苗般大小。许多人的面容都藏在黑暗里。女工们围住煤油灯和布尔什维克们,开会商讨明天的行动。 “我们仍然要继续坚持下去,如果我们面对威胁做出了妥协,那么就永远也达不成目的。”火光把达利娅的脸庞染成橘红色。她抚去鬓角的碎发和汗珠,干裂的嘴唇快速颤动着:“其它工厂的工人兄弟们也和我们站在一起。那个瓦连京,他不敢做什么事情。这里是维堡区,如果他们真的采取什么暴力手段,其它工人兄弟都会来帮助我们。” 女工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发言,柏罗娜也是其中一员。她站在人群边缘,踮着脚尖,是第一次参加集会。今晚约莫将近一半的女工都是第一次来,还有一小半只参加了不到三次会议,就已经变成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支持者了。一开始的时候其实连几个布尔什维克都只有一两个,但是他们就像是四月里的茅草,迎着风就呼呼生长起来。只要工厂里来了一个布尔什维克,第二天就会出现第三个、第五个。苏维埃被迅速建立起来了,学习、开会、表决,工人们开始一条一条地提出他们自己的主张和意见,整个工厂也就变成了“被点燃的火药桶”。达利娅就是那个点燃娜捷日达的火星。 “如果他们带着枪来……” “我们没有惧怕过沙皇的枪,我们也不会怕资产阶级走狗的枪。”达利娅笃定道。 “我们不怕。”女工们点点头,二月的时候她们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那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那他们决定要关闭工厂怎么办呢?”有人在黑暗中发问:“就是那个委员会。” “那我们就到街上去!”有人提议。 “不,不行,现在还不是公开示威的时候。”这一次她犹豫了片刻,说:“我们就向彼得格勒苏维埃请愿。” 没有请愿的必要,也犯不着担心这件事。这里只有柏罗娜一个人知晓个中缘由,她不由得略感自豪起来。也许苏珊娜已经和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沟通过了这件事,柏罗娜如此设想,而且关闭工厂也同现在进行的战争相抵触,同临时政府的主张相抵触。里加不是正在同德国人打仗吗,难道要在这个关头关闭工厂?为了俄国的利益,不能关闭工厂! “现在示威是不行的,中央委员会……” 咚!咚!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达利娅骤然停住,露出警觉的眼神。柏罗娜同其他人一道猛然回头看向木门,霎时间屏住呼吸。靠近床板的一人迅速用手护住煤油灯,房间里更暗了。两个靠近门口的女工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把手放在木销上,开口询问:“是谁?” “我是库什金娜。”是自己人,女工们长出一口气,火苗也被放开。库什金娜从半开的门里钻进来,她身披宽松的灰棕色大衣,怀里塞满了报纸,但是看不清楚神色。黑暗中只能听见她焦急的声音:“街上出事了!” “是关于工厂主的委员会的消息吗?还是里加的消息?中央委员会有最新的指示吗?”达利娅镇定地问。 “是临时政府同总司令部决裂了!克伦斯基罢免了科尔尼洛夫在政府里的职位。而科尔尼洛夫则要命令军队来占领彼得格勒!” 库什金娜大声喊。同时高高举起手中的报纸,挤进人群的中心。她在床板上一张张展开皱巴巴的报纸,其中一份分明刊登着萨文可夫的发言:“临时政府绝对信任科尔尼洛夫将军”。油墨在摇晃的火光下显得飘忽不定。这是二十七日,也就是今天早上的报道。柏罗娜知道这件事。但是中午的时候她们就听有传言说萨文可夫已经同科尔尼洛夫勾结在一起了。 那份声称绝对信任的报纸被垫在下面,无人关心。库什金娜双手展开撑住床板,一字一句地念着另外一张报纸上的宣言:“我,科尔尼洛夫将军,不得不公开行动了;我宣布临时政府受了苏维埃中占多数的布尔什维克派之胁迫,行事完全依照德国总参谋部的计划,且与敌军在里加登陆同时,谋害军队并扰乱祖国。” 女工们一片哗然,“这是赤裸裸的谎言,这是一场叛乱!”有人大声喊。 这就是叛乱,可是科尔尼洛夫不去同德国人作战,他到底要做什么? 库什金娜一条一条地继续念着。等到她念完整篇宣言,柏罗娜马上就清楚科尔尼洛夫想要做什么了。都用不着任何人来解释,她也能听出来藏在这些文字背后赤裸裸的野心。 他要解散苏维埃,处决所有布尔什维克,首先就是七月份抓到的那些;他要把工人们全都赶回到岗位上去,拒绝他们提高工资、减少工时和改善工作环境的合理要求;他要把土地分给士兵们,但他没有提土地从哪里来,也没有提农民们怎么办;他要继续扩充并维持军队,然后同同盟国作战争。一言以蔽之,科尔尼洛夫要建立一个完全的军事独裁政权,他想要当俄国的拿破仑,新时代的沙皇。 等到他的军队占领彼得格勒,二月以来的一切革命成果都将会被彻底葬送。柏罗娜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强行送回到那个工人们被塞进机器里的时代。尼夫斯基大街上的那些人必定会拍手称快!像是瓦连京那样的人反而会被重用,挥舞起鞭子,以为了俄国的名义,狠狠地抽到她们的身上! “科尔尼洛夫的军队现在在哪里?” 库什金娜从大衣里翻找着,最后掏出来一小块地图,转圈展示给大家看。“就在这儿!”她的手指就放在彼得格勒的下面,大约是在普斯科夫附近。她的手指是典型的纺纱女工的手指,又红又粗,因此指示的地点不是很准确:“就在这儿!” “离彼得格勒只有不到两百俄里远!”眼尖的女工惊呼道。如果乘上铁路,那么他们只需要不到一天就能抵达彼得格勒。柏罗娜内心一紧,敌人就在眼皮子下面。女工们吵嚷着,一个接着一个向库什金娜和任何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抛出她们的问题。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罢免是发生昨天晚上的事,但是……” “他们现在已经到彼得格勒了吗?!” “不,还没有,恐怕军队的调动需要时间。” “军队里有我们的人吗?” “驻扎在那里的是野蛮师!他们可都是哥萨克人。” “但是铁路是我们的人!” “对,铁路委员会是自己人。”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说话,你一句我一句,仅有的几份报纸经过一双又一双的手进行传阅,她们讨论着,陷入一片混乱。达利娅同其它几个布尔什维克仍在煤油灯下敲着模板,露出愁眉不展的模样,但是柏罗娜已经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了。慢慢地,她从周围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当下的处境:绝对服从科尔尼洛夫指挥的三个哥萨克师就摆在彼得格勒的南面,离这里只有半晌的距离,很有可能在明天能够攻占彼得格勒。而更多的军队会乘着铁路从四面八方赶来。 没有人能够拯救彼得格勒。 “可是不是克伦斯基罢免的科尔尼洛夫吗?他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临时政府会保护我们的。”柏罗娜尖声叫道。出乎意料地,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回答。 “已经没有什么临时政府了。”库什金娜抬起了头,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们方才知道。昨天夜里,就在我们还在睡觉的时候,部长们就都向克伦斯基递交了辞呈。萨文科夫或许还在撒谎,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临时政府了!克伦斯基沦为了孤家寡人,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 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令柏罗娜更加惶恐。“他总该有些办法……”但是达利娅摇了摇头,分明否认了她的幻想。失去了军队的支持,临时政府实际上已经垮台了! 克伦斯基和他的权力还能够做些什么?给所有的将军们发电报,徒劳地命令他们全部留在驻防地,然后躲在冬宫里听天由命。这就是他所能够做到的全部的事情。 还有苏珊娜·柳德米拉·波克隆斯卡娅! 她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这个名字,“太阳的魔女”是她们的太阳,她们的救主,她们的希望!可是,柏罗娜旋即想到,苏珊娜之所以召开魔女之夜,正是因为同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达成了约定,许以自由和尊严。如今临时政府崩溃了,针对当下的局势,她真的会有办法吗? 纺织女工们仍然在吵吵闹闹地讨论着,但是风向已经成型了。似乎有人提出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派出代表参加委员会的会议去!但是柏罗娜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里了。她神情恍惚,没有在意大家都在说些什么,内心深处燃烧着焦虑的情绪。她得去找苏珊娜,无论如何,问问当下该怎么办才好。自从出现开始,这个念头就牢牢抓住了她的全部思绪。于是柏罗娜悄悄从人群中抽身出来,遁入夜色之中。 她询问黑暗中的每一只乌鸦,请求它们寻找苏珊娜的所在。彼得格勒笼罩在一种奇妙的安静氛围之中,街道上一片漆黑,工厂里也没有光亮。但是柏罗娜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这座城市没有陷入沉睡之中,到处都在开会、议论和争执,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味道。她无暇关心这一切。但是今夜没有魔力的指引,柏罗娜再度跨越涅瓦河,已经记不起来先前她究竟走过了几条街道,转过多少道小巷?那盏神奇的海螺烛灯是在索维斯卡大街上,还是在丽格维斯齐大街上?柏罗娜有如一只无头的苍蝇,摸索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地点。有关魔女之夜还有苏珊娜的记忆都仿佛成了一场泡影般的幻梦,如今梦醒了,徒留她在黑暗中呼唤着不会得到回应的名字,漫无目的地跌跌撞撞。 直到黎明将近,她都没有找到苏珊娜。 没有任何办法了,柏罗娜神情恍惚地回到娜捷日达,陷入绝望之中,身体摇摇晃晃。现在该怎么办呢?或许化身乌鸦,一头扎进拉多加湖畔的森林里去…… “柏罗娜!哪儿都找不到你,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玛利亚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满怀担心地问道。她穿着一条灰色的结实的裤子,裤脚还打了结,手里拿着扳手。“我们已经通过了表决——”玛利亚说:“工人们都要动员起来,自己来保卫工厂和城市!” 在八月的月底,一道闪电劈中了柏罗娜的心灵。那时正是日出时分,她听闻此言,浑身一颤,意识到仍有一条道路可以走,就是一直以来列宁所说的道路,完全信任和依靠无产阶级自己的力量。 再晚片刻之后,军事革命委员会发布了命令,指示各苏维埃立即行动起来,成立工人自卫军以驱逐反革命、保卫彼得格勒。 没有硝烟的战斗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国际歌》 28日早上,克里木夫按照科尔尼洛夫的意思调动军队试图占领彼得格勒。首先就是原来借口增援里加、早已驻扎在南面铁路枢纽地带的三个哥萨克师。“野蛮师”的师长巴格拉蒂翁亲王公开宣称:“土著士兵将要履行他们对于祖国的义务,他们在最高英雄指挥之下将流尽最后一滴血。” 到了这个时候,临时政府与总司令部的决裂已经人尽皆知了。莫斯科证券市场上的价格闻讯冲上云霄,资产者们毫不怀疑且殷切期盼着科尔尼洛夫取得“波拿巴式”的胜利。但是,柏罗娜卷起袖子,从拆开的纺纱机里抽出半人高的铁棒,然后擦拭干净上面的油污。用这个能够保卫娜捷日达吗?她站在机器上,对着想象出的科尔尼洛夫的形象空挥了两下。但是她并不清楚科尔尼洛夫究竟长什么模样,因此凭印象模糊地将他同哥萨克人联系起来,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幅与事实相去甚远的山民面孔。她跳下纺纱机,铁棍砸到挡板上,激出清脆的响声。柏罗娜心想自己一定是失心疯了,这样怎么能胜过枪子和刺刀呢? 但是当柏罗娜走上街道之后,看到眼前的一切,这份疑虑便全都烟消云散了。彼得格勒喧嚣起来了。一队又一队的工人从工厂里走出来,各个苏维埃之间一见面就立即达成了一致。四面八方的队伍汇聚到一起,仿佛溪流汇聚成海洋。大家推举出有军事经验的人。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人群便马上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工人们自己的卫队便组织起来了,少量的枪支被统一起来然后分发下去,要马上开展训练,要统计武器和工具的缺额,要向革命军事委员会汇报,要组织巡逻和宣传的队伍、要联系铁路、汽车、邮电还有其它工会的工人兄弟们……任务就这样一项一项地被分配下去。 “同志,那我们做些什么呢?” “女人么……”被临时推选出来的代表们犹豫地打量着女工们的队伍。 “我们可不是什么贵族的大小姐,我们是纺织厂里干活的工人!二月的时候我们就是冲在最前面的人,现在也不例外。” 这番言辞说服了他们。“海军部区需要人手,挖掘壕沟,设置路障和防御设施,大道和沿途的小巷都需要堵上,你们能到哪里去吗?” 于是她们就往海军部区前进。涅瓦河水在咆哮,,掀起一波一波的浪潮,用力拍打着两岸的坡道。她们边走边向道路两旁的职员、妇女和小商店主们宣传,“站起来呀!”女工们呐喊着:“反对科尔尼洛夫去,他要把我们当成奴隶哩!”又有许多人途中加入了进来。 这一支从工人的海洋里流出来的队伍又逐渐壮大起来。柏罗娜突然就不再怀疑什么了。 一到了地方,不用等任何人吩咐什么,纺织女工们马上便投入到了劳动之中。柏罗娜跳进挖掘了一半的壕沟里,接替上一个人继续挖下去。很快她的手和脸就变得脏兮兮的,随着汗水留下一道道泥痕。到处都是热火朝天干活的人。道路在柏罗娜的身后被截断了,扒开砖头露出泥土来。工人们用砖块和木头筑成街垒。他们自觉轮换班以保证进度,同克里木夫争分夺秒。 她甩了甩额头上的汗水,看着脚下的壕沟和背后的路障,感觉到做什么都有力量。因为她正在投身于一项伟大的事业当中去,而且还有许多人从共同努力着。自己的劳动是有意义的。不,她猛然想到,这真的有意义吗,这会不会是是一路走来热络的气氛所带来的幻觉?万一果真如此的话。柏罗娜把身体的重量压在铁锹上,用力挖下去,心想那么就让它更加延长一些吧。 但是彼得格勒并不全然是一座工人的城市。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从城里开过来,慢慢地驶进人群当中。小汽车的窗户里面挂着厚厚的深紫色的帷幕,将乘客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起初柏罗娜并没有注意到它。她的眼里只有继续将壕沟挖的更深一些、更宽一些。小汽车最终停在路障面前,等了一会儿之后,从上面下来了一个女人。 那声音又高又尖。 “你们在干什么?”紧接着她又叫嚷道:“究竟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马上把这些见鬼的玩意儿拆掉!”女人约莫三十岁,戴着一顶圆帽子。她双手提着自己的长裙,局促地站在一小块砖头上,不肯让自己那双漂亮的棕色皮鞋沾染半点泥土。 并没有人搭理她。柏罗娜趁着发力的间隙回头瞧了一眼,然后就又投入到了劳动当中。关心一位戴帽子的夫人显然不是当下需要去做的事。 “你!”这位夫人眼见没有回应,于是扫视了一圈,看见周围分明有几个同性。她的眉毛几乎拧到一起,最终还是决定从砖头上下来,强忍着厌恶走近正在干活的女工们。柏罗娜离她最近,于是不幸被抓住了肩膀。那只手带了她一下,然后闪电般地抽了回去。“就是你!”柏罗娜猛一回头,正好看见女人扬起的鼻孔,朝着后方轻蔑地一摆:“叫他们去把路障搬开。” 最开始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就觉得自己需要服从对方的命令,回答:“是”或者“好的”。但是汗水流过她的脸颊,柏罗娜意识到对方除了自欺欺人的气势以外,其实什么都没有。于是她惊异于自己的语调里透出的冷漠:“这是不可能的,女士。”她说:“我们才刚刚设置好。” “那就马上搬开!”夫人仍然以不容置疑的腔调开口:“我要出城去,现在命令你们恢复道路,然后把这里打扫干净!” 她要出城去。柏罗娜扫了一眼女人的打扮,注意到她的脖子上系着红宝石的项链,手腕上戴着一只银色的手表。从侧门可以看见车里装满了她的行李。是啊,科尔尼洛夫的军队要占领这座城市了,先前在政治上同他不站在一起的人当然会害怕,想要逃离这座城市。柏罗娜盯着她的脸,有一瞬间觉得这张面孔似乎曾经在魔女之夜上见过,是当时拥簇在苏珊娜身边的一员。但是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哦。”柏罗娜冷淡地回答:“那么你自己去搬开它们吧。”说完,继续投身于工作当中。 工人们在保卫这座城市,可是昔日的统治者们只想着逃跑! 夫人气急败坏。她围绕人群转了一圈,也顾不得脏了自己的裙子,命令这个命令那个,恼怒地大喊大叫。可是没有人搭她的腔,连一个人也没有。最后她没有办法,钻回车子里挑出唯一一个箱子。汽车被开回城里去了。女人拖着箱子爬过路障,长裙挂在木板上,蹭出一条一条难看的灰色。她朝彼得格勒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独自一人逃走了。 此时又有一队工人加入了他们。柏罗娜被接替下来休息。“工具不够了!”有人大声喊:“谁知道哪里可以弄到铁锹?” “罗普申维斯齐的工厂在生产!” “那么得派人到工厂去。”柏罗娜本来在休息,听到这个消息,重又精力充沛地站起身来,跟随他们去往彼得霍夫区。 但是那里的人更多。各主要道路上都需要挖掘壕沟和设置路障,铁路工人们也要破坏铁轨,以阻碍军队的运输。“需要工具的地方太多了,得有军事革命委员会的签名才行。”厂房里铁水流淌,热气腾腾,好似一个大蒸笼,一名魁梧的布尔什维克比划着手势对他们解释。 “委员会在哪里?代表们仍然是在斯摩尼学院开会吗,还是在其它什么地方?” 在弄明白了位置之后,柏罗娜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用耽误时间,我一个人到委员会去。”她说,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意志决定站出来。“我跑的很快,马上就能回来。”从某种意义上这不是谎言,只是并非使用双腿,而是使用翅膀。魔女的力量是有用的!柏罗娜惊异地察觉到这一事实,并不是一种恼人的诅咒。她把铁棍交给身边的同志,叮嘱对方保管好。毕竟等到回去娜捷日达,柏罗娜还要将它装回纺纱机里去,丢了重要的零件可不行。 “乌鸦的魔女”甩开人群藏进角落里,魔力萦绕全身。漆黑的羽毛自背后开始迅速生长,覆盖魔女的全身,同时抽出挺拔修长的尾羽。她的身体亦随之越缩越小。瞳孔逐渐变形,眼前的世界扭曲成鸟的视觉,胳膊的骨头越来越轻,化作有力的双翼。柏罗娜振翅飞翔,窜上云霄。这是魔女第一次在白天变身,她在工厂顶打了个圈儿,朝向目标飞去。 柏罗娜自半空之中俯瞰城市,发现彼得格勒比她想象的还要沸腾。普地洛夫的工厂升起滚滚的黑烟。后来柏罗娜才知道他们在两天间生产了一百尊大炮,武装起了无产阶级炮兵师。印刷工会的机器咔嗒嗒作响一刻未曾休息,一摞摞纸张被抱进去,随后变成一张张报纸出来,最新的消息发到工人们的手上。壕沟和街垒沿着道路飞速生长,封堵住了每一个主要出入口。而从沙皇的夏宫到维堡区的工厂,街道上到处都是工人们自发组织的巡逻队,消息如雪花般飞来,隐藏在城市里的科尔尼洛夫份子被抓捕起来,阴谋在未施展之前就被粉碎了。 与之相对的则是冬宫,它完完全全地笼罩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柏罗娜掠过高耸的尖顶。只见绝大多数房间的窗帘都紧紧地拉着,把阳光关到外面。只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一个四方脑袋的高个子正在房间里踱步。那也许就是克伦斯基。先前她和纺纱女工们都对克伦斯基怀抱着一种崇敬和信赖的心意,听了这个名字就觉得安定,但是现在柏罗娜对此已经毫无关心了。克伦斯基是靠不住的,苏珊娜和魔女们都被他所欺骗了,当人民决定站起来之后,一切他所吹嘘出来的幻象就破灭了。 那一天,就连守卫冬宫的士兵都是来自曙光号上的小伙子们,是克伦斯基恳求革命军事委员会派来保护他的。 柏罗娜来到军事革命委员会,挤进汹涌的人流之中。来自彼得格勒各行各业的工人代表们都聚集在这里,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坚决的神色。说明情况之后,她很快就搞到了带着指示的签名,上面还额外写着:“这是为了保护革命。” 为了保护革命!铁路工人们挖断铁轨,破坏引擎,故意把机车引到岔道上去,用尽一切手段拖延着科尔尼洛夫麾下的军队。各地的士兵苏维埃都发来电报,喀朗施塔特和维包格的水兵们已经启程了,要同工人们一起守卫彼得格勒!电报工人截留了将军们和部长们的每一封电报,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情况下,所有的命令和阴谋都公开透明了,城里隐藏的科尔尼洛夫份子就是这样被抓出来的。只有电话线还没有被布尔什维克控制。金属工会捐了一大笔钱。汽车司机工会则派人在外面等待着,载满消息、指示、人手和工具前往城市的各个角落。 但并不全都是好消息。 中午大约一点钟左右,“科尔尼洛夫将军派来的军队已经集合在鲁加附近了。”一张如此报道的报纸被工人们传阅开来,几乎都要翻烂了。“那么我们的人呢?水兵兄弟们走到哪里了?”有人急切地问道。 不到两个小时之后:“又有九列车满载科尔尼洛夫的军队,经过奥雷德志车站。有一营铁路兵在第一列车之中。”敌人的实力更加壮大了。 没过多久,“鲁加卫戍军投降了科尔尼洛夫军队。”这样的消息传来了,反而让柏罗娜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一步都没有动!”工人们拍手庆贺:“投降?不,才不是哩!是我们的人把他们拖住了。” 到了晚上:“科尔尼洛夫军队两梯队已经从那瓦冲来,离喀琴那只有半俄里地。”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都把腰杆挺直了。“一个梯队是多少人?”报纸上没有说。工人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最终也没能达成一致的意见。大约就是五六千人吧,柏罗娜模糊地这么觉得。但是他们马上就动身前往防御那瓦方向上去了。 直到深夜才有新的动向传来,这时候也只有很少的人去睡觉了。“在安特罗希诺车站发生交火了!”这其实是假消息,并没有发生任何战斗。但是工人们并不知情,顿时议论纷纷。“离彼得格勒只有三十里路。”一个锅炉工向柏罗娜和女工们解释,他们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没有人因此动摇。 两道暖黄色的光柱刺破了黑暗,一辆蒙着灰布的卡车开了过来,啃哧啃哧,一直停到路障面前。工人们都站起身,举着火把将它包围住。 “这是要干什么去?” 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的是达利娅。“到鲁加去,同哥萨克人交谈。”她说:“我们组成了代表团,争取去说服哥萨克兄弟们。” 领头守在这里的工人点点头:“去拿木板去!”他吩咐道。 路障迅速地被搬到一边,木板架在了壕沟上,刚好容许卡车通过。“有人要一起来吗?”达利娅大声喊。她双手撑住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火光闪烁着,落下人影摇曳。“我!”柏罗娜回应道:“我可以侦察科尔尼洛夫军队的动向,没人能够发现我。”于是一只手越过车栏伸了出来。魔女抓住那只陌生的手,借力翻进卡车的货斗里。 柏罗娜挨着旁人坐下来,背靠护栏。卡车突突地发动起来,扎进黑暗的道路里。她感觉到屁股下面一阵颠簸。一个高瘦的影子递来长斗篷。“谢谢。”柏罗娜盖住自己的手和膝盖,登时暖和多了。只是背后有时候还会嗖嗖地蹿进来些许凉风。 货斗里的布尔什维克悄声交谈着。柏罗娜从他们的谈话里了解到,已经有许多支代表团自愿地前往鲁加以及其它军队聚集的车站去了,并且没有受到攻击。可是哥萨克当真会站在革命的一边吗?柏罗娜忍不住问道:“哥萨克会愿意加入我们吗?” “他们只是曾经生活在山里罢了,其它一切都和我们一样啊!” 反抗沙皇的时候,哥萨克骑着马横在街道上,筑成保卫沙皇的人墙。可是这人墙是疏漏的,哥萨克们毫不在意他们从马肚子底下钻过去,甚至还约束自己的坐骑,勒令马匹站稳,并且对着人群致以微笑。哥萨克对革命怀着善意的态度,这是有迹可寻的。 卡车还在颠簸,货斗来回摇晃。交谈声逐渐从柏罗娜的耳朵里溜走了。今天一整天她都在飞来跑去,要不就是干活。睡意一瞬间涌了上来,柏罗娜随着卡车的颠簸摇头晃脑起来,最终枕在了旁人的肩膀上。她一下子就睡熟了,蜷成小小的一团。呼吸匀称,一路都没有做梦。 到了鲁加,柏罗娜才被旁人叫醒。她大约休息了一个来小时,醒来的时候还很困。 鲁加的模样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先前报纸上说科尔尼洛夫的军队已经将这里完全地占领了,政府、车站还有其它建筑。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现在正是深夜,柏罗娜揉捏着惺忪的睡眼,从卡车货斗里跳下来。周围到处都是哥萨克人,牵着他们棕色或者黑色毛发的坐骑,或者斜躺在马鞍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辆卡车。没有任何一个哥萨克试图阻拦他们,卡车一路顺通无阻地抵达了火车站,“科尔尼洛夫许诺给你们土地,还许诺说不会侵占农民的土地,可是他也不敢没收地主的土地?那这土地从哪里来,凭空变出来么?”哥萨克们点头称是。科尔尼洛夫和手下的军官们相信哥萨克是不懂俄语的野蛮人,因此不会受到革命影响。可是面包、和平和土地的概念很快就超越了文化、种族、语言和习俗的差异。“科尔尼洛夫是个叛徒!”“我们都被欺骗了!”这样的声音在鲁加的每一个角落响起。根本没有什么科尔尼洛夫的两个梯队或者四个梯队,只有一大片一大片接受了革命的士兵。 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工厂里流传的那样,说第一天晚上,一个布尔什维克返回到了兵营里,第二天早晨,所有的长官们都会逃跑。 “收复”了火车站的铁路工人们出来迎接这批来自彼得格勒的代表团,介绍说在刚开始的时候,克里木夫的确占领了鲁加。但是铁路已经被蓄意破坏了,修理需要时间。而修理的工人也是自己人,因此磨磨蹭蹭,不肯出力。“可是哥萨克是怎么变得支持我们了呢?”柏罗娜问道。趁着这个时间,布尔什维克的士兵们迅速同哥萨克融合在一起了。他们一下火车就受到欢迎,了解了彼得格勒的真相。长官起初喝令这群山民,但是后来就失去勇。浪潮涌了起来,哥萨克的眼神在转变,他们害怕造成哗变。 “那么长官们呢?” “克里木夫把他们都调走了!他还调走了八连左右的骑兵。”可能正在往彼得格勒前进,也可能驻扎在某地过夜,正在等待援军。现在还不清楚他们究竟躲在哪里。 “交给我吧!”柏罗娜站了出来,拍着胸脯保证道。她的斗篷在夜风里飞舞,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她感觉到背后羽毛生长的地方正在隐隐作痒。一只乌鸦掠过漆黑的火车头,从站台里钻进来,穿越大厅,最后停在魔女的肩头。“我知道他们藏在哪儿,没有到彼得格勒去,就在鲁加附近的树林里扎营。” 在乌鸦的指引下,代表团马上前往那最后的八连哥萨克驻扎的营地里去了,就像是从土地下面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发生在鲁加的一切又小小地重演了一番。临到早上,当克里木夫从连续不断的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气急败坏地下令马上朝彼得格勒进军,却发现自己像从莫斯科逃走的拿破仑一样,迅速而无可逆转地在失掉自己的军队。 “哥萨克兄弟们,不要受到他们的欺骗!” 只是有人吼了一声,克里木夫便胆怯了。他骑在马背上,但是一步也不再敢向前走了。军官们气急败坏地握着手里的鞭子,可谁也没有勇气对着磨蹭的士兵们挥下来。他们胯下的坐骑也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畏缩,蹄子不安地扬来刨去。连一发子弹都没有射出去,克里木夫灰溜溜地下令调转回头了。 就这样,柏罗娜盘旋在高高的松木上方,看着科尔尼洛夫的军队不但再也不能靠近彼得格勒,而且愈发不可收拾地溃散了,士兵们分散融入革命之中。 她从半空中找到达利娅,变回人形来到她的身边:“我回娜捷日达去,告诉大家这里发生了什么。”柏罗娜兴奋地说。 魔女振翅飞翔,看见彼得格勒整个地被笼罩在波罗的海清晨的浅雾里,尖顶的教堂露出迷蒙的影子。她掠过平原和乡村,铁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铁委”派出的人手,警惕地竖起耳朵,倾听着火车的鸣笛声,而轨道已经被截断了;她掠过河流与城市,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抱紧铁秋和枪支的人们,他们就倚在路障和墙根的下面休息、睡觉;她掠过联排工厂冒着黑雾的烟囱,工厂已经开工了,汗水滑过工人的脸庞,他们热情有如沸腾的铁水一般,铸造成为击败敌人的力量, 最后魔女落进娜捷日达纺纱厂的围墙里,收束羽毛回到人形。只有少数人守在工厂里。柏罗娜推开集体宿舍的木门,对着迎上来的女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胜利了!” 随后,她一头倒在床上,肉体的疲惫全部涌了上来,柏罗娜进入梦乡。 三十日清晨,在从其它地方乘铁路赶来彼得格勒的军队身上也都发生了同鲁加的“野蛮师”一样的事,《工人报》报道了这一点,宣告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实际上已经失败。第二天,健忘的巴格拉蒂翁亲王已经不记得他先前说过些什么,而率领代表团往冬宫去了,对克伦斯基表示本师绝对服从临时政府的命令。 背叛 “一切权力归苏维埃!” ——十月革命口号 彼得格勒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 工人复归工厂,军队回到了驻地,所有的司令和师长们都向克伦斯基发来宣示忠诚的电报,而后者着手组建起一支主要由士官学校的学生的队伍来保卫自己的安全。柏罗娜也重新回到作为一个纺纱女工的生活中间,回到线团、机器和吱呀呀叫的木板床中间。唯一不同的是一股内心的骄傲挺起了她的胸膛。是他们打倒了敌人,保卫了城市的安全。 但是回到工厂里,她们又得受瓦连京管束了。 “有一件事情,关于你们的工资。”瓦连京故意把腔调拖得很长。他很骄傲自己为祖国牺牲了一只腿,抓住任何机会在人群面前显摆,摇摇晃晃地在厂房里走来走去。一时间所有女工们都被吸引了注意。瓦连京在科尔尼洛夫叛乱时期不知所踪,反正没有同工人们站在一起,这个时候却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还对她们发号施令。简直恬不知耻!柏罗娜心下暗想。就看见从他那眯起来的深褐色的眼睛里射出狡黠和得意的光来。“我们要扣掉所有未发的工资,用来补偿你们蓄意破坏纺织机的损失。” 厂房里登时就炸了锅,柏罗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还以为是要今天去领工资!先前女工们的确拆掉了一台纺织机,把零件当作武器拿来自卫。那台机器现在就躺在墙边,被擦的很干净,但是没办法继续运转了。因为事后她们没能完全组装回去,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时的局势混乱,她们跑了许多地方,有些部件找不回来了。而且最重要的这是为了保卫娜捷日达!可如今居然要让她们赔偿损失。 损失?什么损失?!柏罗娜气上心头,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追究我们旷工的事? “还有你们旷工的事,这一次就不再追究。” 这么说来还得感谢你们? “这完全没有道理!”站起来的不是达利娅,而是另外一名叫做卓娅的女工。她的脑后绑着一条粗麻花辫,脸上洋溢着怒火。瓦连京原本已经绕到达利娅身后,这一下打乱了他的计划。自从科尔尼洛夫事件之后,女工们不再对他胆怯了,都开始有勇气站出来反抗了。 柏罗娜也是一样,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滚了出来:“这没有道理!”融入女工们讨伐瓦连京的声浪。 他原本以为只有几个死硬的布尔什维克份子会反抗自己,未曾想到竟会招致如此剧烈的抵抗,一时间不知所措。“安静!”瓦连京涨红了脸,愤怒地连续拍打机器,但是没有作用。“我们要工资!”女工们站起来呐喊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甚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都给我闭嘴!”情急之下,瓦连京解开自己的腰带当作鞭子挥舞,嗖嗖地抽在空中。“你们被辞退了。”他说:“明天就要关闭工厂,你们全都被辞退了!” 这句话更是砸晕了柏罗娜。但是还没等她思虑更多。瓦连京的皮带打在机器上被弹了回来,卷过达利娅的身体。很难说这是个意外。柏罗娜分明看见他面目狰狞,脸上一瞬间失掉了人的色彩而变成了野兽的模样。达利娅身材瘦小,吃不住皮带的力道,连带椅子一起摔在地上。 而瓦连京竟然又上前踢了她一脚。“滚蛋吧!”他“呸”地一口啐出唾沫,满露嫌恶神色。 达利娅身旁的女工发出一声惊叫,旋即扑到瓦连京的身上,将他扑倒在地。但瓦连京用力踢着他那条还算健康的腿,同时抓住她的头发,反手把她摔在地上。女工接连发出凄厉的尖嚎。其他人见状则一拥而上,用牙齿和指甲充做武器,对着瓦连京又抓又咬。“监工伤人了!”她们叫嚷着,同瓦连京混战一团。 乱局之中女工们抢下了他的皮带。瓦连京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但他的体型在对抗中占尽了优势。瓦连京毫无目标地来回挥舞着拳头,竟然难有一个人能近他的身。他的另一只手提住裤子,眼见势头不照,于是一瘸一拐地跑开了。柏罗娜第一个把手边的水罐投出去,砸在瓦连京的后背上。其他纺纱女工学有学样,分分拿起手边的水罐或者织梭丢出去,同时大声叫骂:“滚出娜捷日达!”他一边跑,一边不忘回过头来,“呸!”同时恶狠狠地咒骂道:“你们才会滚出工厂!”迎面而来的却是更多飞来的杂物。 厂房里乱成了一锅粥。机器停住了。达利娅倒在地面上呻吟。她的额头磕在椅子角上,鲜血涓涓地流出来,染红周边石砖。一人找来纱布,另外一些人尝试搀住她,一下露出肩膀上的血痕。“得带她去看医生!”卓娅捂着嘴,眼神困惑而又无力。库什金娜带着几个人扶着达利娅离开了,剩下的纺纱女工窃窃私语,围着纺纱机坐立不安,言谈间满是对未来的迷惘和恐惧。 柏罗娜感觉到天旋地转一般。她第一次看见有人流了这么多血。暗沉的红色把纱布都浸透了。苏珊娜在哪里?她一遍一遍的回想黄金色的魔女之夜:“我会帮助你的。”“太阳的魔女”不是这样承诺过吗?为何却成为了空言? “他们不能这么做!”周围的女工们仍然在反复重复这一句话。对,他们不能这么做!这样的口号女工们已经喊了许多天了,彼此相互安慰,几乎当作真理。但如今委员会只用了一句话,只派了一个人来,甚至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人,而是一个无耻的狗腿子!就轻而易举地推翻了女工们的意志。他们当然不能这么做,可是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柏罗娜背靠纺纱机无力地缓缓滑落,最后坐在地砖上,双手环抱膝盖。她抬起头来,眼见灰色的房顶。 娜捷日达的房顶上粘着一道道油腻的污痕。铁质的横梁纵横交错,却都纤细脆弱、落满灰尘,几乎不堪重负。而蜘蛛在角落里肆意结网。维堡区到处都是这样简陋的厂房和更加简陋的工人集体宿舍,那些圆顶的和方顶的的宫殿、那些高耸入云的教堂、还有那些洁白的坚固的道路和桥梁都不属于这里。彼得格勒是俄国最大的工业城市,是彼得大帝的杰出造物,是俄国的骄傲。不,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保卫城市的时候所见的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这座城市分明是由农奴们建成的,工人们支撑的,士兵们保卫的。 他们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我们的工厂!这个想法有如平底惊雷,在她的脑海中炸响。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道路就在那里,是俄国已经实践过一次的路,也是你亲自走过一次的道路,是有一个人一直在向你指明应当去往的前方么。 柏罗娜爬起身来。“除非我们允许,没有人能关闭娜捷日达。”她喃喃自语,穿越纺纱女工们,径直走向库什金娜和其它一些布尔什维克。柏罗娜还没有完全整理1好自己的思绪,语无伦次地想到什么就将它们说出来。 “娜捷日达是否关闭,难道是系于工厂主的一念之间吗?”柏罗娜询问自己:“就像先前一样,彼得格勒是否会被科尔尼洛夫征服,难道是系于克伦斯基的决断吗?”答案显而易见。“不,不是的。”她说:“彼得格勒的安危全在于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工人和保护这个城市的士兵手里面,能让他们行动起来的也不是克伦斯基、策烈铁里、李沃夫还有其它什么的人的命令,而是我们自己的意志!”她越是说下去就越激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戳着自己的胸膛:“工厂的事也是如此,除我们以外,谁有权力来关闭娜捷日达?” “因为娜捷日达所生产的一切纺纱,难道不正和这座城市一样,是经由我们的双手和双脚所创造出来的吗?这一切难道是工厂主动动意念,就凭空出现的吗?不!我们劳动,我们创造,我们生产!娜捷日达的现在和未来的一切事宜,都理应交由我们自己来决断!” 柏罗娜的思想越来越清晰,就像抓住了无数混乱线团中最关键的那个线头,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因此,要怎么做才好?”这一切简直就像清水里的鱼,那么明显,为什么过去自己始终没有能够察觉?“不要哀告,不要恳求,不要放弃!”她的头脑转的飞快,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了过去几个月一直听闻,却始终被她忽略的一句话。她几乎要呐喊出来。 “库什金娜,我现在还不是一个布尔什维克——”柏罗娜站在那群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的面前,强抑住内心的激动。一张张面孔注视向她。“但是我曾经和你们、以及你们的人在一起,在海军部区,在斯摩尼学院,在鲁加,我想说列宁是对的,你们是对的,一直都是对的。”不知道从何时起,柏罗娜发现自己正面朝所有人讲话。大家已经全都安静下来,等待着她继续说些什么。柏罗娜按住自己起伏的胸膛。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一条道路。”她说:“让一切权力归苏维埃!” 这意味着拒绝工厂主和那个狗屁所谓委员会的命令,完全地、彻底地、自主地管理娜捷日达纺纱厂。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由纺织女工们自己组织生产活动,并且用尽一切力量来保卫这一点。口号应当落到现实里去,就从这里,就从此时,“让一切权力归苏维埃!”女工们交头接耳,一个又一个传递着这句话的含义与蕴含其中的力量,坚定地向彼此点头。 可是,柏罗娜分明身处人群包围,却突然打了个寒颤。激动的心情霎时间无影无踪,徒留一身冷汗。她背后的羽毛轻轻竖立起来而又悄然落下。那么我呢?柏罗娜忐忑不安地想到,我也属于苏维埃吗?苏珊娜许诺魔女以自由,只有她们,只有魔女们……是“以血连血”! 我们的革命 “(魔女的)自由与尊严,既不能寄希望于诸如“上帝”此类虚幻的存在,也不能依赖统治者个人的道德和良心,更不应该从属于榨取剩余价值的资本,而是要建立在人类最普遍也是最本质的特征——劳动之上。” ——柏罗娜,在彼得格勒魔女苏维埃成立时的讲话 娜捷日达纺纱厂一切如常。纺锤照旧转着,织机发生轰鸣。两名最强壮的女工接受了新的使命,占据了瓦连京的小房间,但她们的职责变成了监视和审查想要进到厂房里的外人。第一项提案通过了,旨在更新宿舍旁充满铁锈的水管,从而改善女工们的居住环境。一个小型的代表团被派往报社,希望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关于娜捷日达的变化。而最关键的决策是在当天就被一致认可的——她们决定照常生产。 “那纺出来的纱线怎么办呢?” “俄国需要纱线。”纺纱女工们最终得出结论:“我们去找彼得格勒苏维埃,让他们分配产品。”食物和其它一切生活必需品也都通过彼得格勒苏维埃分配,在各个基层苏维埃之间流转起来。 夺取政权——也就是革命——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了,只是柏罗娜她们还没有想到和看到这一点。 “还要请求军事革命委员会的帮助,我们必须像先前那样,同其它工人完全结合起来。” 一连几天都没有人来干扰她们。瓦连京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他背后的那个由工厂主组成的委员会也没有露面。看守厂房的女工说在街道上曾看见过可疑的人,但可疑的人到处都是,也就仅此而已了。柏罗娜听说还有几个工厂也被勒令停工,并且解散了所有的工人。但娜捷日达的斗争鼓舞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放弃然后离开工厂。 这样下去他们的计划非但要破产,而且还要在经济上大大吃个亏!柏罗娜心想,就该这样才好。他们可是吃着和用着我们的血汗,住在豪华公寓和乡间别墅里,稍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这些人装模作样,却软弱无用。柏罗娜惊讶地发现当他们全都销声匿迹之后,彼得格勒和娜捷日达竟然运转的更顺畅了。一切都在变好,她想,但是,就像苏维埃警告的那样:“工厂主们是不会甘心于此的。” 而他们果然也没有放弃。 又过了几天,从兄弟工厂里传来了消息,一支部队进到维堡区里来了!大概有二三十个人。送信的是个腿长的年轻的小伙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支队伍的形象:都是些稚嫩的年轻人,戴帽子,穿着灰色的没有扣子的上衣和蓝色的马裤。他们排成两列,踢着黑色皮靴,背着步枪,跟随在领头后面穿越街道。无视时不时探出墙头的目光,径直来到娜捷日达纺纱厂前。 “我代表临时政府而来,彼得霍夫”——他是娜捷日达的主人——“声称你们非法占据了他的工厂。我是来……”领头的居然是个女人。她示意队伍停下,自己走上前去,朝守卫和煦一笑,仿佛具有魔力般融化了对方的敌意。但也只有一瞬间。女人的背后跟着灰色的沉默的“压路机”一样的队伍,一双双眼睛紧张地扫视着周围的工人。任谁都能嗅出他们身上蔑视和抗拒的味道。女人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说:“了解这里的情况的。” 两个女工交头接耳,一时拿不定主意:“我们得询问苏维埃。” 女人点了点头:“那我们就等一等。” 其实女工们早就达成了一致。“让他们进来吧,让他们随便看看,我们做自己的事情。”达利娅仍然缠着绷带,可是她说自己已经好了,完全可以恢复工作。先前库什金娜和其他人找赤卫队借了几只枪,分给有勇气的人,现在已经藏在各自的脚边。还有一些棍棒之类的武器都发放下去,以防最坏的情况。党还没有下达夺取政权的命令,工人们自行决定对待临时政府的态度——冷漠、拖延、不服从、不对抗。 现在的彼得格勒就像是两个世界了,柏罗娜心想,冬宫的世界和人民的世界。可是不晓得魔女的世界在哪里。 女人被迫在工厂外等待了一刻钟。这期间不断有人聚集过来,数量远超这支部队,围绕他们形成了一个沉默的半弧,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鄙夷、嘲弄和敌对。“你们可以进来了。”女工终于回来说。领头的女人朝她点头微笑,带领队伍鱼贯而入。 没人看见之后她所有亲切的表情都消失了,脸上用刀子刻出冷漠和嫌恶。女人示意身边的士兵推开厂房的铁门,机器的轰鸣声扑面而来。 “你们这里有没有爱国的工人?”她走进厂房里朗声询问:“有没有社会党人?”女人的声音分明无法盖过机器,但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按照先前的决定,没有人回答她。大家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甚至手上都没有停下工作。只有柏罗娜闻言浑身一颤,因为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寒冷和黑暗中温暖人心的声音,朝思暮想为之魂牵梦绕的声音——“太阳的魔女”苏珊娜·柳德米拉·波克隆斯卡娅! 怎么可能会是她? 柏罗娜下意识抬起头,正正迎上苏珊娜热切的、寻找的目光。 “柏罗娜。”苏珊娜莞尔一笑,径直走了过来:“我就知道你在,所以才到这里来。” 她穿着灰色的长达脚踝的大衣,脚下瞪着马靴,胸前钉着两排金色的扣子,外翻出来的领口是鲜红色的。苏珊娜没有戴帽子,粟金色长发就这样垂下来,如瀑般遮住一半的肩章带。她步履轻盈,带着士兵们来到柏罗娜的面前,仍然像是一轮明媚的太阳。 尽管在科尔尼洛夫叛乱的时候苏珊娜没有出现,“当时我恳求您帮助我,帮助娜捷日达,现在仍然是这样。”柏罗娜按捺下激动的心情,自从宣布一切权力归苏维埃以来,她的心灵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振奋。 “我当然要帮助你,所以我才在这里。”苏珊娜仍然是站在她、站在她们这一边的!“可是我需要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娜捷日达……”柏罗娜一时间千头万绪,竟然不知道该从何处讲起。争取减少工时、改善待遇?亦或是保卫城市和工厂的斗争?还是从赶走瓦连京开始?最后,她挑了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一点,认真地说:“不能关闭娜捷日达。” 但苏珊娜反问道:“为什么?” 柏罗娜没有反应过来,这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她想,苏珊娜真的不知道吗?“太阳的魔女”微微侧脸,一幅理所应当的表情,说:“关闭娜捷日达是委员会的权力,他们恳请临时政府捍卫这一权力,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他们怎么能不同工人们商议,就决定关闭工厂?” 苏珊娜噗嗤轻声笑了出来:“这是他们的工厂。” “不……”这是工人们的工厂,而且他们关闭工厂只是为了教训工人们,勒令他们服从于更长的工作时间和更少的工作报酬。柏罗娜没能说出这句话来,难道苏珊娜不是站在她的一边的吗?她焦急地争辩道:“而且政府又怎么能同意这一点呢?俄国无论战争还是和平需要纱线,哪怕是为了俄国的利益也不能关闭工厂啊!” “保护私有财产正是俄国的利益所在。”苏珊娜回答。 意思是保护工厂主们组成的委员会,保护他们掠夺工人的权力。柏罗娜下意识就想说不,我们才是俄国,工人、士兵和农民才是俄国的利益所在。苏珊娜意识不到这一点,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两人面前,她们已经站在了不同的一边。 “实际上我也是委员会的一员,这命令也是我下的。所以你不必害怕失业,你可以到我的工厂里来,你可以管理工人们!当然,我已经答应克伦斯基替他组建一支由魔女组成的部队,出于个人而言我更希望你愿意为国效力。”苏珊娜丝毫没有注意到柏罗娜表情的变化,自顾自侃侃而谈。她的眼神,她的微笑,还有她的语调依旧温柔可亲,带着感染和鼓舞人心的魔力,但是对柏罗娜已经不起作用了。 “别和这些人搅在一起,我的小小鸟。拥抱你自己的血,我们彼此相互帮助。” 是要我成为瓦连京一样的人。柏罗娜想起了那个瘸腿的监工,想起他的咒骂和皮带。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关闭了开关,所有的纺纱机全都停下来了,空气中纱线的细绒慢慢回落到地面上,厂房里安静下来,仿佛也在等待柏罗娜的答案。 她握住苏珊娜的手。这只手的手背是光滑的,手掌心里柔软而又温暖,一旦握住就令人不想松开。她的手的每一根手指都纤细洁白,指甲也修剪得整齐圆润。这是一只保养得当,未经劳动的手。 柏罗娜和纺纱女工们就不是这样的,她们的手掌和五指的指肚上都已经结出了厚茧。五个手指头全都是粗胖和红彤彤的,每年冬天都还会冻裂开来,摸上去又干又刺。达利娅、库什金娜、玛利亚、热尼娅和卓娅……还有其它许多人全都一模一样。这就是她的工友同志。柏罗娜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们的手指灵巧翻飞间纺出的纱布被织成苏珊娜魔女之夜时所穿的精致的长袍,自己却挣扎在寒冷和温饱线上。 不应该是这样。 柏罗娜仰起头,直视向苏珊娜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苏珊娜没有那么高大了,先前那些笼罩在她周身的神秘光辉有如潮水般退去。她的身上失去了太阳的光芒,同时也失去了足以号召众人的领袖气质。她在心底有了答案。柏罗娜同魔女之夜那时一样,磕磕绊绊地对她讲话,但这一次,却并非出于自卑。 “以血连血”是个谎言,划分人的不是他们流着的血,划分人的是他们的劳动。 “苏珊娜。”她说:“我是个布尔什维克。” 苏珊娜看向柏罗娜,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么说你背叛了‘以血连血’的誓言。”“太阳的魔女”眼底的柔情恰像面对一只犯了错误的小乌鸦。但是随后这一切全都消失不见了。苏珊娜唇角的弧度一下子就垮了下去,化作赤裸裸的冰冷的恶意。 她没有半分犹豫,骤然发力便试图扯掉柏罗娜的上衣。柏罗娜感觉到脖颈像是被狠狠勒住,差点儿倒在地上,随后是斯啦啦的衬衫裂开的声音,将她的肩膀和大块的后背展现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满脑子不知所措,随后意识到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漆黑的鸦羽暴露于气流之中,一下子根根树立起来。震惊和羞愧顿时涌上她的心头,紧接着就是绝望。柏罗娜想盖住自己的羽毛,但是苏珊娜紧紧钳住她的双臂,不让她有半点动作。“她不是你们的人。”苏珊娜抓着柏罗娜的手带着她在女工们的视线之下转圈,大声说:“她是一个魔女,一个丑陋的、蛊惑人心的魔女!这就是证据!” 厂房里陷入一种可怕的安静之中。人的视线像是针一样扎在柏罗娜的身上。柏罗娜只想赶紧钻进纺纱机的下面。但是她双颊滚烫,耳垂发烧,脑子里嗡嗡作响,一下子什么也不会做了,只能呆呆地被苏珊娜带来带去,盲目等待审判的结果。 这时候达利娅走了过来,脱下自己的外套替她披上。 “我不知道魔女是什么。”她严肃地说:“但是我可以告诉柏罗娜是谁。她是娜捷日达苏维埃的成员,是操纵纺纱机器的好手,是纱线产量的标兵和榜样。她是和我们一样的劳动者,是无产阶级的一份子。”达利娅不是在单单对着苏珊娜,同时也是对着惊疑的纺纱女工们在说话:“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柏罗娜。”在这个工厂里,柏罗娜不是同她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吗?喝着一样的水,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为同样的痛苦而痛苦、快乐而快乐。 人群之中蜂鸣着,却同苏珊娜所预想的不一样,她们不是在审判柏罗娜的罪行,而是在讲述着与她一起生活和工作的记忆。 “除此之外,柏罗娜还是我们在彼得格勒和鲁加的战友,那时她就在我身旁,为了保卫彼得格勒!”达利娅大声宣布:“总而言之,她是我们的工友兼同志,是我们自己人!”女工们的神色释然了,是的,不就是几片羽毛吗?“柏罗娜是自己人!” 划分人的不是他们身上流着的血,而是他们的劳动。作为魔女的柏罗娜只是她的人的属性的次要部分,作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柏罗娜才是她的人的属性的真正核心。纺纱女工们大多未受教育,不懂得复杂的概念,但她们以劳动者质朴而敏锐的直觉意识到了——柏罗娜是真正的自己人。 “松开你的手!” 达利娅猛地推开苏珊娜,将柏罗娜保护在自己的身后。“太阳的魔女”猝不及防,踉跄后退两步,差一点儿跌倒在地。这一动作触动了绷在士兵脑海里的那一根拉紧的弦,他们一下子端起枪来。 “保护我们的人!” 女工们跳上机器,拿枪对准苏珊娜的脑袋。剩下的人呼啦啦地站成一群,从四面八方包住士兵们。她们手里高举着棍棒和铁铲,毫无畏惧地拿胸膛抵近枪口,把柏罗娜团团围住,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血肉城墙。“你没事吧?”小个子的玛利亚替她揉着烙下红印的小臂。最里面的人全都露出关切神色,丝毫没有抵触和拒绝。她们的敌意全都面向苏珊娜,靠近大门的人就往工厂外面呼喊,无论男女工人都一下子涌了进来。苏珊娜和她的队伍被人群挤在中间,就像海浪里的一叶扁舟。 “这里是维堡区。”达利娅出声提醒他们。苏珊娜的脸上阴晴不定,眼角的余光瞥见士兵们端着枪的手都在颤抖。四面八方都是威胁,那十几二十支枪左支右绌,被压成一个扁圆。一个月前他们还都是学生,未经风浪,不够沉稳。倘若万一有谁一不小心开枪走火……身前身后都是乌压压的人群,恐怕她和士兵们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撤退。”苏珊娜轻声说道。这一支小部队在工人们仇恨的目光中慢慢、慢慢地退出了工厂。他们每退一步,女工们就压上前去一步,有如无声的海浪。苏珊娜走在队伍的最末尾,直到最后一刻,她仇恨的目光都穿越众人,直勾勾地射向被保护在最后面的柏罗娜。 恐惧化作希望,羞愧变成了力量,“乌鸦的魔女”在众人的搀扶之下,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第一次与“太阳的魔女”势均力敌。我属于这里,柏罗娜心想。她站在他们中间,因此力量用之不竭。突然之间两人都有预感,伊万·库帕拉的血誓已经粉碎,总有一天,魔女之间不会只是今天这样沉默、压抑的对抗,而是要爆发出一场以完全、彻底地消灭对方为目标的战斗。而这是由她们的信仰、她们的生产方式、以及她们所处的阶级决定的。 永别了,柏罗娜无声地说,我的血裔。 很快就到了十月。 列宁穿越封锁再度回到了彼得格勒,召开会议研究起义的时机。但是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背叛了布尔什维克,在公报上泄露了党决定在二十五号起义的消息。于是这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而柏罗娜看到这个消息,满心都是欢喜和慰籍。 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她想,就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让临时政府的部长和司令们恐惧去吧,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恐惧了。工人和士兵们才掌握力量,从二月到十月的全部历史,就是他们逐渐认清他们自己和自己所具有的力量的历史。 与此同时,一个这些天来始终盘萦在柏罗娜的脑海里的计划逐渐清晰起来。她趁暮色离开工厂,匆匆赶往维堡斯卡大街的一栋空房子里。一小群魔女已经聚集在那里,都是在魔女之夜上缩在角落里的人。二十五号当晚,彼得格勒魔女苏维埃就是在此处举行了第一次会议并宣告成立。 天气已经很冷了,“嘿,同志,这么晚你是要干什么去?”身穿黑色大衣的发报员好奇地问她。 “去支持列宁。”柏罗娜想都没想。 “那你们是要革命去呀!”发报员咧开嘴笑了。 “是的,没错。”略一犹疑之后,柏罗娜惊讶而又欣喜地接受了“革命”这个词。这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是人类历史的崭新一页,她想,这就是我们的革命。 ------------------------------------------------------------------------------------------------------ 趁着上班摸鱼总算是摸完了,这个故事从最初到现在几经变化,基本上算是翻天覆地了。 最初是想写一个系列四篇,春晓夏末秋至冬暮,17年,36年,5几年然后是91年,到了现在已经完全变了,基本围绕彼得格勒魔女苏维埃,以及柏罗娜和苏珊娜的故事开展。 春晓在这里,是17年十月之前,彼得格勒魔女苏维埃成立的故事;夏末预计是关于柏罗娜和彼得格勒的魔女们为何要和如何参加红军队伍,对抗白军和以苏珊娜为首的白军魔女们,柏罗娜和苏珊娜会展开正面对抗,大概是18,19年;秋至的故事结尾肯定是在21年联盟成立,核心是彼得格勒的魔女们同乌拉尔山脉以东的魔女们,里海和黑海沿岸的魔女们(诸如中亚魔女苏维埃,远东魔女苏维埃等等)的联合,苏联的成立嘛,当然高潮应当是柏罗娜同苏珊娜的决战,两人的故事正式结束。 冬暮已经写完了,是个一千字左右的结尾,直接跳到91年圣诞节,柏罗娜人生落幕。 然后先圈块地,设定有一个前传,是一战时期的故事,苏珊娜的故事。比起文中“太阳的魔女”,苏珊娜更为人所知的称呼是“无畏魔女”,她在战争开始后从英国回到俄国,对抗沙皇和牧首势力,支持革命(资产阶级革命),支持魔女们的自由生活,然后估计会对抗拉斯普京吧,这么一个故事。苏珊娜对待敌人很严酷,但应当算半个正面角色吧,只不过,怎么说,阶级局限性? 然后柏罗娜也不单纯是“乌鸦的魔女”,“团结魔女”或者“忠诚魔女”吧,咱还没想好。 不过很长时间应该不会碰这块坑了……毕竟没有百合! 要去写美少女高达百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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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没有氧气了。 米哈依洛芙娜是在一刻钟以前察觉到端倪的。直到现在,她的手真正摸到翘曲变形的飞船外壳,掌心抵住锐利的尖角,方才最终确认此事。尽管没有重力,米哈伊洛芙娜仍然感觉到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宇航服里。冷汗一瞬间透湿了她的衣衫。此时此刻氧气仍然在通过这个焦黑的缝隙向外泄露。她仿佛能在耳边听见呲呲的冒气声响。就是这么一条不足两厘米长的裂缝——可能是在夏伯阳号穿越Sumnx-6的小行星带时被击中留下的——在过去的几天里悄无声息地偷走了她们回家的希望。 起初,当米哈依洛芙娜发现传感器出现了莫名故障的时候,还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误,只要重启就能够解决。监测系统在重启之后稳定了一秒钟,随后代表氧气存量的数字就开始飞速下降,显示屏上的绿色荧光跳动,有如流水倾泻般一落千丈。那时米哈伊洛芙娜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电子元件果然不够靠谱,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尤其是当你需要深入未知环境探索开拓的时候。因此她的祖先们以石头般的固执坚守着机械元件的应用。于是米哈伊洛芙娜顺着管线找回到那个古老的机械指针,发现它同样已经无力地摆向原点。 现在她悬浮在太空之中,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仿佛还不死心一般,她用力掰了掰破洞边缘焦黑色的外壳,折下一小块碎片。米哈依洛芙娜猛然间惊醒过来。“夏伯阳同志!”意识到现在该做些什么,她焦声呼唤飞船的自律AI:“立即关闭C2舱的二号和三号隔断!” “确认指令。”AI与飞船同名,机械音毫无波澜:“已授权。” 米哈依洛芙娜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二、三、四……隔断起了作用。她把手指堵在小洞上,已经不再有气流泵出的感觉了。“夏伯阳同志,现在我们还剩下能用多久的氧气?” “本机正在自检。” 她的心骤然悬了起来,想着先前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预算,如果实际情况比想象的要好一些的话…… “以地球标准时间单位计,大约386到403个小时之间。”很快,AI给出了答案。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米哈依洛芙娜的心一下子沉没进绝望里。从这儿到跃迁舱还需要继续飞行747个小时,氧气不够她和苏见月返程了。 米哈伊洛芙娜扭过头,望向背后淡蓝色的恒星。Sumnx-1是一颗已经燃烧殆尽并且逐渐冷却的白矮星,其核心主要由碳构成,在高压作用下凝结成一颗直径上千公里的巨大钻石,美丽而又梦幻。蓝色的光晕照亮她的脸庞。头盔里只剩下她的呼吸声,消耗着仅存不多的氧气。 不,不对,米哈伊洛芙娜心想道:是不够她们两人全都回去。 “夏伯阳同志。”她突然开口:“一个人操纵飞船的话,能够顺利回去吗?” 夏伯阳号在启航时就是联盟最先进的飞船,她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还需要一个确认。 “本机搭载了强自动驾驶功能,能够自行航行至预设目标地点,并完成跃迁操作。” “我记得飞船总会有一些需要两人共同授权的程序或者操作。如果仅剩下一名宇航员的话,遇到相应的状况时会怎么样呢?” “联盟最高指示,同志,一切以成功完成任务为最优先。如果宇航员中有一人出现失能的状况,在确有必要的前提下,大部分紧急权限会向另外一名宇航员开放。少数具有极端破坏性的操作则需要本机通过逻辑判断,否则无法经由AI系统操作,需要手动进行。” “就是说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完全没有问题。” “联盟作出的判断是探索任务的成功需要构成小组的两人及以上成员的紧密合作。但是,米哈伊洛芙娜同志,你可以这样理解。” 她从宇航服的口袋里摸出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戒环由黄金打造,有如交缠的蔷薇藤蔓,戒托则是花瓣形状,但其上镶嵌的并非钻石。对于Sumnx星系来说,钻石是最没有价值的物质。照亮这个星系的就是钻石。戒托上的是一小块来自织女星系的陨石,她偷偷切割这块石头,打磨掉黑色的熔壳,露出白色和淡绿色的晶莹切面。前者是辉石的光芒,后者则是橄榄石的光芒,这两样石头都不珍贵。但是,很久以前在苏见月的故乡,它们起源的星系象征着爱情。 现在我和苏见月能够并且只能够有一个人活下去。她摸挲着这枚戒指,脱口而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冷静到不可思议:“如果造成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就是另外一名宇航员的操作所致呢?比如,我是说比如,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其中一名宇航员被怀疑是杀死另外一名宇航员的凶手。” “联盟最高指示,一切以成功完成任务为最优先。本机没有审判和执行的权力和能力,米哈伊洛芙娜同志,但本机将记录并留存所有任务途中所发生的异常状况,回到联盟之后交由航天局和人民公安进行最终的判断和处理。” 是啊,离她们最近的人类也在数光年之外呢,这里是远离一切文明的寒冷虚空。米哈伊洛芙娜深吸一口气,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她背靠飞船,面朝恒星,直视耀眼光芒。但是在Sumnx-1的右下角仍有一小块圆形阴影,那是行星Sumnx-6的背面。明天夏伯阳号就将完全脱离Sumnx-6,到那时,这颗深空巨钻将对两人展露全貌。 与此同时,明天也正是苏见月的生日。 多好的日子,我终于准备好了亲手为她的无名指戴上戒指。 “夏伯阳同志,此前曾经发生过同我说的相类似的事情吗?” “本机的数据库没有相应记录。” 她的手朝向虚空中轻轻一抛,这枚戒指就这样滑向冰冷的宇宙。现在不需要它了。这个闪亮的小点缓慢而坚定地远离飞船。夏伯阳号还没有超过这个星系的第三宇宙速度,因此最终也许它会被Sumnx-1捕获,坠落星核燃烧殆尽。 “夏伯阳同志,不要对苏见月报告氧气的事。”米哈伊洛芙娜转身飘向舱门。许多年以前她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为了伟大的虚空,有时候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这就是代价。 “本机并未搭载对宇航员撒谎的功能。” “不需要你对苏见月撒谎,只是不要主动提起这件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舱门在米哈伊洛芙娜的背后缓缓合住,空气重新充满准备舱。正迎面撞见飘过来的苏见月。在即将脱下头盔的最后一刹那,她的耳畔响起夏伯阳仍然是不着感情的机械音:“米哈依洛芙娜同志,本机无法判断你想要做什么。但是,无论如何,祝你好运。”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苏见月盯着她,面露疑惑神色。她有这一张娃娃似的圆脸,黑色的眼睛忽闪着,睫毛长而弯曲。在失重环境中苏见月靠自己没办法改变方向,于是她直直地撞进米哈依洛芙娜的怀里。两人都脱下了头盔,她的呼吸几乎要要落到米哈依洛芙娜的脸上。 “不,什么也没有。”米哈依洛芙娜鼓起自己生平最大的勇气,直视向苏见月的眼睛,故作平静地回答。 二 米哈依洛芙娜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恐怕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就是在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面对疑问,她总会响亮地答应道:“一切正常,同志。”而当她发现了什么却又想着逞英雄、靠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的时候,就会说:“这而什么也没有。”这是独属于苏见月的秘密,是她同这个楞木头一起在这个远离人类文明的境外星系共同探索、生活了1682天、40361个小时得来的秘密。 如果算上那些在学校和航天培训中心的岁月,这时间就还要更长。因此没有人比苏见月更了解米哈依洛芙娜,即使是她自己。 “她有事情瞒着我,夏伯阳。”苏见月悬浮在自己的卧室里,她的书,她的水杯,她的贴纸,还有她的毛绒海豚玩偶也同她一样悬浮着,看起来乱糟糟的。夏伯阳号当然配有重力装置,但是苏见月喜欢失重环境下自由自在的感觉。“但我猜她总该瞒不过你。” “苏见月同志,我也总不能透露关于另外一名同志的隐私。” “那我换一个问法,米哈依今天有预定舱外任务吗?”苏见月一把抓紧身前的海豚抱住。她的下巴放在海豚鼻尖上,眨巴眨巴眼睛,露出无辜的神色。 “没有,出舱是米哈依洛芙娜同志自己的决定。” “嗯,所以她究竟干什么去了?” “米哈依洛芙娜同志禁止我向你透露此事。” “这是一个逻辑判断上的bug,夏伯阳,你这就相当于已经透露了秘密。”苏见月洋洋得意地回应道。她蹬在银白色的舱壁上,仿佛化作一尾灵巧的游鱼,自由地转着圈儿,最后甚至倒立过来:“你不说话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夏伯阳打开了舷船的外罩,露出黑漆漆的宇宙还有蓝色的巨大的恒星。 “苏见月同志,也许她是为了你准备生日礼物,明天是你的生日。”AI独特的机械腔调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苏见月噗嗤一声笑了:“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她接着又想了想,然后疯狂地摇着头:“米哈伊是个羞涩的人,还是个顽灵不明的榆木呆子,哪懂得一丁点儿浪漫的事!”苏见月说着,脸庞飞过两朵红霞,好像是怕被谁看到似的,她赶紧把脸埋进毛绒玩具里:“要是她能开窍一点儿的话,我哪里还需要等到今天。” 苏见月一直在等待,等待米哈伊洛芙娜的回应。 她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因为我喜欢你啊。”早在航天培训中心的时候,苏见月就已经能够大大方方地对米哈依洛芙娜倾吐自己的心绪。那时两人都还是长发,尤其是,米哈伊洛芙娜有着一头维纳斯般的粟金色的长发。此后她又说了许多次“喜欢”和“爱”:在挽住米哈依洛芙娜的臂弯的时候,在同她依偎在一起四目相对的时候,在两人熬夜历数满天繁星的时候,还有瞒着所有人跑到一千公里之外倾听涛声的时候——她们在联盟边境的一颗红色的星球上训练,那里的海洋还没有演化出生命。到了夏伯阳号启航临近的日子,米哈依洛芙娜剪去了她的长发,说任务结束之前,一定会给苏见月回应。 “所以请你耐心等待。” 将近一千七百个不辨白天与黑夜的日子过去,苏见月早已经不再怀疑最终的答案是什么。她只是偶尔会呆呆地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得到这个回应? 明天,还是后天? 也许是完成任务的那一天? “夏伯阳,把航行日志调出来,我要近一个月份的全部内容。” 苏见月腰部用力,鲤鱼打挺一般悬空翻了个跟头。她的手抵住床边,眼前浮现出淡蓝色的电子投影屏幕。她记得一个月前夏伯阳号还停留在Sumnx-6上进行科研勘探。它是这个星系的最后一颗行星,大气稀薄,地表干旱,最大的特点是存在绵延上千公里的庞大的地下孔洞结构,仿佛巨人的宫殿。她和米哈依洛芙娜驾驶全地形车深入进黑暗的洞穴里,两人用尽全力呼喊彼此的名字,声音反复在星球内部回荡。 当时的任务一项一项闪烁在她的眼睛里,都没有什么差错。之后她们便挣脱了重力的束缚,抵近Sumnx-6的小行星带。望远镜发现了一颗主要由冰构成的小行星。夏伯阳号勉强降落到上面,恰巧遇到两颗较小的星星在它的右舷相撞,陨石碎片如雨点一般擦过她们的身边。 “氧气余量的读数自从最后一次降落之后就没有再变过,降落的冲击撞坏了监测系统。”苏见月揉揉眼睛,挥手示意AI跳过所有其余内容,径直来到今天最近一次读数监测上。 米哈依洛芙娜没有权限修改夏伯阳号的记录,所以苏见月马上就看到了那个危险的数字。她的心算要强于米哈依洛芙娜,不需要询问AI就推断出了同样的事实。 “没有足够的氧气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见月感觉到心脏仿佛被重锤击打,可更令她喘不过气的米哈依洛芙娜竟然决意独自面对此事。“不可能两个人都回去。”那她究竟打算干什么? “夏伯阳,一个人能够回去吗?” AI沉默了一瞬间,这是它今天面对苏见月时的第二次沉默,追平了过去五年来加起来的次数:“本机搭载了强自动驾驶功能,能够自行航行至预设目标地点,并完成跃迁操作。” “所以就算没有宇航员操作你也能够回家,任务不会失败,真好。”苏见月顿了一瞬:“她也问了你一样的问题吗?” “米哈依洛芙娜同志禁止我向你透露此事。” “所以说你这不就相当于已经透露了。”苏见月手上轻轻用力一推,自己便开始在半空中转起圈来。她本以为可以同米哈依洛芙娜渡过悠长的余生,但怎么可以这样?一股强烈的委屈自胸腔里翻滚升腾,化作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但是她仍然清楚地意识到房间里仍然是失重环境,宇航员的义务和本能强迫她忍住哭泣的欲望。苏见月转到面向舷窗的一侧,看见燃烧的蓝色恒星。 Sumnx-1辉光闪烁。令人惊讶的是它已经像这样闪烁了110亿年,历经完整的演变周期,最终再花掉数十亿年来逐渐熄灭。在这一过程中它耗尽了自己的光和热,所抛射出去的物质亦将成为诞生其它星体所必须的原料。人的生命转瞬即逝,而宇宙星辰历久弥新。 过了一会儿。“我想过了,与其两个人一起在这个闷罐头里等待死亡,不如至少有一个人活下去。而我忍受不了没有米哈伊的余生。”她抽着鼻子:“因此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够平安回去的话,我希望是米哈依洛芙娜。” 三 夏伯阳号上其实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的,尤其是在脱离Sumnx-6背面的阴影之后,在任意时刻打开舷窗,都能看见这颗蓝色的恒星。而且在Sumnx星系中,地球标准计时的所谓一天也没有任何意义,这里不存在任何一颗星球自转的周期是二十四个小时。但她们仍然按照此标准规律自己的作息,大概每十五个小时睡眠一次,每次睡眠九个小时——有如古罗马战车的宽度决定了两千年后铁轨的宽度一样,人类将自己摇篮的标准带到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当米哈依洛芙娜和苏见月分别做出各自的决定的时候,离睡眠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因此可以算做夏伯阳号的晚上。米哈依洛芙娜整宿失眠,只在最后时刻才不清不楚地浅眠了大约一个来小时,然后就早早地起来了。她先是拿湿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庞,然后是头发,接着轻轻往牙齿上沾上些许牙膏,同样用湿毛巾擦拭。旧时代的太空任务都是在失重状态下执行的,一些习惯就这样被保留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联盟还是没有在这种简单的日常操作上提出任何改进,毕竟大人物是不会真正执行任务的。最后,米哈依洛芙娜对着镜子,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眶周边,好像这样能把黑眼圈多少揉淡一点儿,就算是洗漱完毕了。 此时苏见月还没有起床。房门仍然紧闭着,上面贴着从海浪里跳跃的海豚的贴纸。两人的房间紧邻着却是独立隔开的,她们都想过有朝一日她们会睡在一起相拥入眠,但直到现在,谁都没有主动迈出这一步。 她进到厨房里,开始准备早餐。出于优化空间的考虑,厨房和餐厅是一体的,在厨台旁边就是餐桌。米哈伊洛芙娜首先打开最上层的橱柜,取出五颜六色的罐头来。今天的早餐没有那些毫无味道的黏糊糊的合成速食品,米哈依洛芙娜深吸一口气,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苏见月的生日。 首先,她稍一用力,只听啪地一声轻响,打开最后一罐蛋糕罐头。联盟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她们的归期,按照任务时间的长短准备了相应数量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生日蛋糕罐头,口味由宇航员在启程前任选,没有任何惊喜,仅仅是作为心理健康关怀任务的一环。 说到底在这片远离故土的虚空之中,地球上对于时间还有距离的单位的定义都失去了现实意义,却仍然在它围绕太阳转过一周之后隆重纪念某个日子,本身不就十分暧昧吗? 但是蛋糕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 苏见月说过最喜欢的水果是桃子,而且是软桃子。她说自己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桃子是长毛的,直接去碰会弄得手上痒痒的。因为她接触到的总是削了皮的桃子。说到这里她就要嘟起嘴来了,米哈伊洛芙娜一边回忆一边露出微笑,这就是苏见月撒娇的方式,想让她喂自己销了皮切好的桃子。 这瓶罐头是米哈伊洛芙娜特意保留的,雪白奶油上摆着围成一圈的黄桃,不需要削皮。她剥掉罐头外壁,只剩下磁铁底,牢牢吸附在餐桌上。现在看上去就确实像是过生日的样子了。 然后是在Sumnx-6行动基地时培育出的马铃薯。两人在基地里预先将其处理成了薯条,是用真正的油炸成的。苏见月异想天开,用全地形车拉着圆盘状的石头来回转圈,反复碾压豆子,最终收获了可以食用的油。 接着也是同大豆有关的食物,用盐调味的豆干。在地表基地培育的大豆是她们宝贵的自然蛋白质的来源,也是苏见月创意的来源。米哈伊洛芙娜一次又一次惊异于她的脑袋里居然装着真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好似永远都会有惊喜。 她打开烤三文鱼罐头和腌蘑菇罐头,将它们摆在一起。这两种是米哈伊洛芙娜自己怎么吃也不会腻的食物,是她等到白发苍苍、两人早已彼此毫无秘密、结伴度过重复的每一天时,仍然想要同苏见月分享的食物。 主菜则是炖牛肉罐头。她曾和苏见月一起参观过生产工厂,隔着透明玻璃看着身穿白色卫生服的工人们在一口巨大的锅旁操作。当时两人的脸颊贴的很近,耳朵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长发。每个工厂生产的炖牛肉罐头都不一样。这一份是属于没什么汤汁的类型,而且牛肉很大块,需要用刀来切开。米哈伊洛芙娜沿着红肉的纹理下刀,心想记得那时她瞥见苏见月的耳尖红彤彤的。 最后,米哈依洛芙娜将脱水青菜装进锅里,加入温水等待一会儿,到它们差不多泡开之后丢进去一把散面条,接着加热煮熟,连汤带面盛进碗里。同织女星的故事一样,地球时代在苏见月的故乡,那里的人们庆祝生日的时候就是要吃一碗面条的,寓意健康长寿。 可惜她们没有鸡蛋,鸡蛋不适合长期保存,因此不在联盟的太空探索物资清单里,真是遗憾。 米哈伊洛芙娜把汤面摆上餐桌,忽然意识到她的记忆里点点滴滴都是苏见月的影子,她的表情,她说过的话,她的俏皮的小动作,都已经融入她的生活之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如今一切都需要有个结束,就像这顿早餐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罐头储备。毕竟是最后一顿。 米哈依洛芙娜拿起厨台上的刀。刀刃上还残留着炖牛肉的酱汁。她在自己的手指上比划比划,心想一切都会结束的很迅速,像方才利落地切开牛肉一样,没有什么痛苦。 这时苏见月正好从房间里飘出来。“好香,唔——”她刚要说什么,就一下子摔倒在了地面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从无重力环境进入到有重力环境,这种事也是见怪不怪了。但是米哈依洛芙娜依然吓了一跳,刀刃划过她的食指,血珠登时涌了出来。 疼痛提醒了她,不,不行,这样恐怕会留下不利的证据。 苏见月还在地上扑腾着,她的下半身仍然悬浮在失重环境中,整个人一副倒栽葱的姿势。米哈依洛芙娜疾步赶到她的身边,半蹲下来扶住苏见月的肩膀:“我做了炸薯条、豆干、烤三文鱼配腌蘑菇和炖牛肉,主食是长寿面,甜点是奶油黄桃蛋糕。” 她的语速飞快,胸膛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米哈伊洛芙娜之所以等到现在,就是为了最后说上一句:“生日快乐,我亲爱的苏。”面露浅笑,心如刀绞。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止是这个。”苏见月借力爬起来,趁势往她身上蹭了蹭,脸上却故意露出一副不满的神色。 “可暂时只有这个。”两人来到餐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不是我想要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那你想要什么,一个新的玩偶?” “你知道的,我等了某人很久的一份礼物,一份早该到来的礼物。” “赶紧吃饭!”米哈伊洛芙娜忍不住敲打她:“借还有很多事情等待我们处理。今天要对剩下的测绘图继续建档归类,还有Sumnx-4的勘探异常点报告……”说起这些东西她就像是火箭炮一样连发了起来,也从来不需要看日程表,就能够如数家珍。“还有——”而且米哈伊洛芙娜最后总能将话题落回到苏见月的身上:“Sumnx-6的样品分类分析结束了吗,昨天就应该完成的。” “不要说了!”苏见月抱着头趴在餐桌上。其实这些没有必要现在去做,她们只是不想闲着。最重要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剩下的都可以等回到联盟再进行处理。当下的任务就只有一个——回家。 “今天你想安排什么任务都可以,米哈伊,我都会配合你。”苏见月突然闷闷地说了一句。 米哈伊洛芙娜呆了一下,最后扒拉了几口腌蘑菇。“还有最后一次出舱任务,我们得给这个小家伙照张像。”她含混不清地岔开了话题。此时Sumnx-6的黑影已经完全从恒星身上离开了。从夏伯阳号到这颗燃烧着的巨大钻石之间,再无任何遮挡。 “我也一起。”苏见月看见她站起来,赶忙也要起身。 “不,不行。”但米哈依洛芙娜拿手指点了点餐桌,认真地盯住她。这种眼神向来对苏见月最是有效。“你得留下来,收拾这堆厨余。” “我做饭,你收拾。”她耸了耸肩膀:“很公平。” 四 米哈依洛芙娜再一次穿上宇航服,进入虚空之中。头盔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只剩下呼、吸、呼、吸……还有她的心跳。现在苏见月应该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口蛋糕,正在收拾罐头,或者擦干净厨台和刀具。真想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劳动的身影。 “夏伯阳同志,确认自动驾驶的设置正确吗?”昨天晚上的时候她就安排好了一切,临到最后总要确认一遍。 “是的,请放心,米哈伊洛芙娜同志。”AI的机械音戛然而止,重新只留下她一个人。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而且她刚刚想到了一个尽量不会留下任何不利证据的办法。米哈伊洛芙娜转过身面向Sunmx-1,用力一蹬身后的飞船,同时解开了腰间的安全索,跃进寒冷黑暗的宇宙之中。 永别了,我亲爱的苏。 但是一股温暖的力量环住了她的腰间:“我就知道你这个呆子要做傻事!”苏见月气呼呼的声音打破了虚空的寂静。一瞬之间,米哈伊洛芙娜觉得她的宇航服里竟然装下了整个世界。 “你在干什么?”米哈伊洛芙娜胡乱挣扎着,但是苏见月针锋相对地越抱越紧:“你又是在干什么?” “氧气不够我们两个人都回去了,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 “所以呢?”苏见月大声反问。 “所以我已经履行了对祖国和人类的义务——”米哈伊洛芙娜同样大声喊回去:“接下来请让我履行对你的爱情的义务。” 苏见月一下子抱定她不动了,慢慢抬起头来。圆圆的头盔罩里露出她又哭又笑的表情:“我等了这么久。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说爱我。但是我并不是想听这个。” “你错了,米哈伊,爱没有义务——”她说:“爱只有分享,把你的人生分享给我一半。” “我想要一起和你读同一本书,我想要一起和你种些蔬菜和鲜花,我想要一起和你养只又懒又胖的猫,我想要和你一起醒来,我想要和你一起坐在一起吃早餐、中餐和晚餐,我想要和你一起游泳、爬山,我想要和你一起工作、生活,我想要和你一起做些什么,我想要和你一起什么都不做,我想要和你一起白发苍苍的老去……” “米哈伊,你进入到我的生命里,从此以后我便没有办法在独自忍耐没有你的生活。所以如果这些都不可以,那么我想至少和你拥抱到最后一刻,这就是我想要的你的爱情。” “可是这样我们都会死。”米哈伊洛芙娜苦涩地说:“一个人活着,总好过……”她也察觉到了,自己同样无法想象没有苏见月的余生。 “我们会死,但我和你的爱情不会死。”苏见月安全索此时已经扯到了最长。她缓慢而又坚定地解开了这最后的生命线,在惯性的作用下,两人一同朝着远离夏伯阳号的宇宙飘游。此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米哈伊洛芙娜只好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爱人,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恒星的光芒照亮她们的周身,在透明头盔的边缘投下淡蓝色的光晕。 “Sumnx-1的寿命有一百亿年,但它发出的光芒直到宇宙灭绝都不会消失。”苏见月一字一顿:“此时此刻我们身上反射的光芒也是,所以我不怕死去。在空间和时间的尽头,总人会看到我们拥抱在一起,意识到我们彼此相爱。” “我只害怕没有你。”她说。 “我也是。”米哈伊洛芙娜问:“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昨天你回来的时候。今天吃早饭时我就想,要是你愿意把我推进太空里就好了。” “我很自私的,苏。”她认真地回答:“我可没办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我希望你能承受这一点。” “赖皮。”苏见月笑了。 她们低语呢喃,彼此互诉衷肠。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全部在片刻间讲完。直到呼吸困难为止。 “其实我为今天准备了戒指。但是我以为用不到,所以就把它丢掉了。”米哈伊洛芙娜陡然正色:“没有戒指,苏,你愿意嫁给我吗?” 如今维系两人活下去的只有宇航服里越来越少的氧气了。 “我一直都准备好了嫁给你。”钻石的光辉落进她黑色的眸子里。 “我们接吻吧。”苏见月继续说:“我们还从来没有接吻过,我们还从没没有尽情触摸过彼此,我想要和你接吻,我想要和你不是隔着宇航服紧紧拥抱在一起,感受你的身体。” 人类暴露于太空环境之后的余命只有短短十几秒钟,但米哈伊洛芙娜没有犹豫。“好。”她说。 那十几秒钟就是一整个世纪。 两个人分别解开扣链,蹬掉唯一能够保护她们的宇航服。第一时间感觉皮肤在被灼烧,胸口既闷又痛,迅速蔓延全身。两人的身体旋即纠缠在一起,就像盘蛇一般,同时十指扣紧对方的十指。丢下透明头盔,舌尖好似含住沸腾的热水。但下一秒她们吻在一起,便感觉到了彼此的柔软的嘴唇。苏见月占据了主动权,控制舌头撬开对方的牙齿,逐渐意乱情迷。眼睛剧痛无比,但是两人都不肯闭上双眼,而要把对方的容貌深深刻印到自己的脑海里,直到完全目盲。石化般的麻木感从脚尖和指尖传来,有如附骨之疽。然而两个灵魂的触碰战胜了身体上的痛苦,她们尽情感受彼此,没有下一秒钟。 “爱”是米哈依洛芙娜和苏见月最后的意识,两人用尽人类全部的力量拥抱在一起,化作无垠虚空中的一尊雕像,永远不再分离。在同一瞬间,无数光子带着此刻的记忆出发,继续奔向无远弗届的宇宙深处,等待历经漫长岁月之后最终映入谁人的眼睛。 ---------------------------------------------------------------------------- 大家好…… 这里是萌新……第一次来这个区…… 请大家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