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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洛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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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距离上次更新甚是久远,我亦未预料到间隔会如此之长,若还有人坚持追着本文的更新,请收下我拖更已久的歉意和由衷的感谢。 ———————————————————————————————————————— “我们还会再来吗?”纳撒尼尔问洛丽丝。 他们走出门廊时像回归久违的人世,等那扇轻薄如卷轴的门合上,神秘的风就在耳后止息,回头看去,只见多年未启的破旧门板枯死在围栏上,蔷薇因无人访问而扣紧门闩。布赫家不再立于他们身后,旅途仿佛回到起点。仅是刚回到街道上,昏暗的日落里便夹杂着慌乱的脚步声,被巡逻的士兵紧紧追赶的直觉又回到肌肤上。两人得离开了,布赫如驱赶般将他们送出门外,即使在出门后就遭遇危险,门内的人也会当做无事发生。 早些时候,面对洛丽丝和睁眼待望的纳撒尼尔,卡耶坦·布赫提起了隐秘世界尤夏。可当他需要为之解释时,主人却犯起了难,他的目光反复游走回悬堂沙漏上,焦急从他隐忍的眉毛间清楚可见。所幸,他还不需要从头开始讲起,纳撒尼尔知晓隐秘世界的概念,那是他身为法师学徒的基础义务。就像教士知道天堂,士兵知道王国,孩童知道家族,法师心中,尤夏是了解神秘的第一个概念。万物皆有其源,而尤夏是神秘的始源。早在人类首次念出魔法的名字之前,那片传说中因法师决裂而被舍弃的土地,就已经带着第一缕魔力影响了世界。与之有关的传说随时间遗失,大衰败发生后,尤夏与凡世的联结也断开,只留少许联系的痕迹残留,让法师们产生微弱的共鸣。隐秘世界尤夏如一位披挂星辰长裙的女王,于她高远的宫殿里陷入沉眠,直至某日里,一位好奇的旅人再度发现了她。 卡耶坦自然不会在焦躁涌向喉口时向纳撒尼尔慢慢授予尤夏的学识,每逢一粒沙子滑落玻璃底部,他的神情就会越加无措一分:“达斯契并非在逐寻环流,他欲图探究尤夏的更多。”他向纳撒尼尔陈述,数个月前,最后拜访自己的达斯契仍然精神饱满,就像多年来卡耶坦认识的那样,这位富有热情、举止怪诞的旧友突然登门造访,那时候的他肩膀积满雪花,神情疲惫,俨然刚从严峻中脱身。那晚达斯契在他家中借住,两人没有聊上几句,他便在第二日清晨急忙离去了。直到最后,卡耶坦所能知晓的,也只有达斯契在葡萄酒的醉意里提及的尤夏。“慢着,你想表达什么?”洛丽丝打断他的话语,“且不说找寻隐秘世界这事,那太荒谬。就算真是如此,与尤夏有关的入口只剩几个传说,分散在大陆的好几个方向,你要让他接着花几年去盲目冒险么?” “某人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某人只可说亲耳所闻之事。这不算指路,我深感遗憾。”卡耶坦插入一段完整的叹息,起身走向楼梯中部,翻开光亮的螺栓,停下那枚几乎终年不断绝的沙漏。随后,他嘱咐金菲拉去关上每扇窗户,熄灭任何锅炉的火焰,再止息所有灵石的联结。等最后一枚转动的滑环从烛台坠下,卡耶坦的酒杯中已经长出黄色的小花。很快,屋中不再有多余声音,让这尊破旧的房屋不留让外界察觉的痕迹。“我无法证明他的行踪也无需如此,因祸心的存在正意味着答案本身——从你拿出它起我便这么想,原谅我对某些想法的保密。亲爱的纳撒尼尔,法师们总会这样。” 他端起桌上的烛台,轻轻将它吹息。纳撒尼尔懂得,这是主人逐客的动作。 ———————————————————————————————————————— “取决于领地的主人怎么看待你,我指的有三个人。”站在门前,洛丽丝回答纳撒尼尔。她系紧靴子的皮带,那上面的花纹因旅途折腾而磨花,看上去像由泥巴所缝制。此前,洛丽丝没有直说离开布赫宅后的计划,她用法杖挑起一根崭新的蜡烛,将之浸满烛身后引燃火焰,迅速燃烧的蜡烛溶解在桌面的石盘。依靠占卜来获得结果,是神秘生活的常态。蜡型占卜源于火焰占卜的一种形式,法师会根据它滴落在冰冷石盘中的形状判定预兆。若是蜡烛在凝固瞬间的形态不稳定,或是全部去往纹路较狭窄侧,或是形似野兽,便都是不应执行的兆头。她说,这将为纳撒尼尔的旅途吉凶作出预兆,并判断她是否该跟随他——不由纳撒尼尔发问,她自顾自地说,即使作为偶然结识的人,拥有法师名衔的她,也应有暂时作无主学徒的监护人之义务。洛丽丝说若蜡型占卜的结果凶险,那么这位男孩恐怕就要自己前往未知之地了。众人看去,蜡烛全部漫入石盘底部,未定型姿态如流动的白粥。 两人的行程便制定完成,他们要去往以实卡,那里是距亚末最近、又能找到任何可能称作线索的地方。纳撒尼尔对这名字不太陌生,那里的书库甚至比领主与其城堡更加有名,他至今叫不出来当地利施塔家族的名字。洛丽丝在后来告诉他,即使以实卡的藏书量十分有名,但她完全没对找到传说的线索、甚至是能进入书库一事抱希望。她只是想赶紧离开亚末这让人窒息的地方。 “你们不该等太久,亚末的教堂一天会敲上百次钟,卫教士也会巡回上百次。”金菲拉苦笑着抓住两人肩膀,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发出抗议前拎走,推搡送出门,“哎唉,我虽不知道你们的规矩,但要按传统,我祝愿你们一路有火炬和尖刀庇佑。” 纳撒尼尔没有抗拒,他收到了金菲拉赠予的礼物,不经卡耶坦同意的,她将此前那枚旧方楔交给了纳撒尼尔,希望这件不被卡耶坦重用的道具能帮上点忙。纳撒尼尔表以致谢,他将匕首与方楔装进行囊,牵着不情愿的洛丽丝袖子朝外去。直到门口的廊前,庭院里新奇的幽光百花都失去色泽,黯淡地别开花蕊,躲避不受欢迎的两人。“你大概是清楚一件事,但我仍要提醒你。”洛丽丝对着布赫,“若对那位人类样貌的东西有兴趣,尽早去看看,虽然我想圣谕厅早就监视住它。不过你我都知道,那东西不会被关太久,或许它已经出来了。”布赫摇头示意,在两人未经道别便离开门廊后,旧门便关合上了。 “你知道,你没必要冒风险。”纳撒尼尔对还在收拾行装的洛丽丝说。“我仅跟随指引行动,一路上都是如此。别把自己看得太重,和你行动只是获取好运的一环。”洛丽丝回答。她像传统的旅哲人那般重视天象,星星与罗盘曾指引先哲开辟未知领域,使他们不致落入迷途。“但你的蜡盘没有落到底部,那里的……”纳撒尼尔的揭露没说完。“啊,鹦鹉。”洛丽丝就随即用食指封上纳撒尼尔的嘴唇,“我在春月里写下诗歌,若它能被你看见,要记得:有些文字不经舌头吐露,反而会更悦耳动听。” 纳撒尼尔不完全明白意思,但他识趣地转变话题:“我们来的时候,布赫就在二楼窗口看着我们。”“那令你不愉快么,但即使是我也会这么做,不足为奇。”“不会。但刚才有人也在那里看着,我觉得他可能看我的态度不太好。” 洛丽丝略有失措地朝窗口的位置望去,那理所当然地看不到任何身影,破损的伪装残挂于风口,多年没人经过。“你刚才说了个谎?”纳撒尼尔答不出那人是谁,他始终没能说个确然,只是回答:“和追捕的人很相似。” ———————————————————————————————————————— 纳撒尼尔过早地判断到出城不会顺利,离开这座古城就像要从群狼的巢穴安然脱身般危险。洛丽丝亦是如此认为,她实际在昨日刚说服纳撒尼尔时,就已经备好了几套方案。但是只用不到一日的时间,善于学习的她便确信一件事,那就是纳撒尼尔不是会依照计划行动的人——至少不会照她的计划。所以即使纳撒尼尔穿戴好了伪装的套服,遮罩住大多面孔,看起来像感染热腐病的虚弱患者,她也要紧盯着他不要擅自行动。出城后或许该给他套个绳子,洛丽丝暗想道,要像当初她刚开始训练自己乱跑的佣兽一样。两人没有交换对出城隐患的顾虑,远方山头的黑色要塞仍隐于云中倾碾亚末,有如传说中的巨人和它贪戾的眼睛。 “记住,不能用法术。”洛丽丝再次强调出门前的告诫,她恨不得将之刻进纳撒尼尔的眼睛里,不仅是因为这样做会被圣谕厅追踪,也是因为法术不再能换来优势,“我已经用掉了所有灵石,只剩一点卷轴用于保命,但只是保命。”洛丽丝强调,她不会使用卷轴,除非迫不得已。离开自己领地远行的法师都是危险的,因为从踏出熟悉布局的时候起,他们自保的手段就可以被倒数——每一颗灵石耗竭,就是离绞架更近一步。这是街道仍被束于秩序下,且圣谕厅没有乱阵脚的理由。任何施法的行为若发生,都会被那些气氛诡异的人用半环状的工具追踪,并牢牢锁死。 洛丽丝的狞猫,那花纹艳丽的野兽从远探的路回来了,口里衔着麻雀的羽毛。它的反应平淡,像没有遇见任何威胁。它在昨日熟悉了敌人的样貌与气息,能提前为他们提供反应,洛丽丝一早便放它出去行动,直到它感应到洛丽丝的征召。懂得避人耳目的野兽是法师精选的侍从,这狞猫尚还未成年,体型不比富人养肥的家猫大多少,在房檐与巷道中穿行无阻。洛丽丝没必要刻意去隐藏它,它很懂得靠低调保护自己,她多希望旁边的人也是如此。“巡逻的卫兵数量明显减少,这说不通。”洛丽丝不对事态发展报以盲目的乐观,她希望纳撒尼尔也是如此,“计划依然不变,我们从河流离开。” 卡耶坦最后的尽责便是联络一艘商人小船,至少他觉得这是尽了职责。亚末的城市结构翻修过许多轮,唯独运河因太过老旧而缺少严格管控。这条河在数世纪前作为运输要道,为希沃顿的反戈大军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补给。长河横穿全城,自王都、贸易港、海岸和圣城来的船只纷繁复杂,抹布似的彩旗随意搭落在船身,因无阻而任自身缓慢在河道漂流。他们沿河流向下游去,不需多远就找到目标。纳撒尼尔隔着河岸指出对面的那艘不起眼的小船,混杂在破旧船堆中的一艘肮脏白帆,船头挂着作为暗讯的狼鲈雕像,表面盘踞陌生水域遗留的生藓。 “那就是布赫给我们作的‘最合适安排’?”洛丽丝说。“我以为你总会以隐蔽为最优先目标。”纳撒尼尔回应,在挑起洛丽丝争辩的欲望之前,他就本能地先翻下围栏,朝桥梁走去。洛丽丝选择了从石梯跟过去,她看纳撒尼尔仍不懂隐蔽的实际意义。他的动作都自然地抹去了声音,行走在任何路面几乎都听不见其脚步。但仿佛不在意自己身处的场所,纳撒尼尔都会像在荒原中一般,把任何能攀爬到的地形视作道路,从而实现极为引人注目的举动。这不适合他理想的身份,她或许该如此警告他,去避免这个陌生的灵魂在成长起来前遭遇不幸。 可她应当如此吗。洛丽丝将之在内的许多想法藏了起来。怀疑和隐秘是她世界的人交流常态,她一时不清楚是否该对这位男孩采用这类规则,自和他谈话的时候起,好奇与慌乱便逐步被疑惑取代,占据她的判断。 有人拉住了她,突然的蛮力停住其脚步,随即有只胳膊锁住口鼻,她能感到自己在被使劲朝后拉去。在确认身份或作出抵抗之前,她的颈部便被尖锐之物刺入,轻微的痛觉随皮肤破开。紧随而来的是警告声,只听那带有腥臭的怪声在耳旁说:“不要出声,会引来拥教的家伙,听到了没?”洛丽丝没有作声,即使心跳已砰响到跳出胸口,她还是在配合之余尽力冷静地研判状况。劫持者披着用麻布绑作的兜帽,将整个面容遮挡住,无法评判身份,只听麻布内侧传来漏风似的粗重呼吸。洛丽丝在没人留意之处被拖离人群,她注意到这股拖曳的力气并不算太大,劫持者的体型并没有高她多少。洛丽丝有将其击倒在地的余裕,即使辅助的工具全落在包中,她亦能使对方失去意识,而她正欲这么做。“别想用花招,法师,那会害死你。”劫持者的刀刃翻转半圈,割开的口淌下血条,匕首的尖端朝血管更近了些,“你不会比这把刀更快。”她因之作罢,痛觉提醒她乱动的后果,而劫持者将她带离了主街。 ————————————————————————————————————————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不过无所谓,只要是法师,都好。”那人持续用风口般的声音低语,表露出要利用洛丽丝的意思。洛丽丝回想着这人是何时靠近自己的,或许在不经意间跟踪了很久。“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刚从依洛肯到亚末,不认得任何人,你口中的法师是谁?”她问,试图拖延时间,从周遭环境寻找脱身机会。但是随着被逐步拖入远离人群的方向,她的想法越来越慌乱,视线中却没有纳撒尼尔的身影。危机中,她没法冷静下来,向平时那样制定计划、寻得解决方案,因之错过了数个本可以轻松挣脱的机会。“装傻没用,我从后巷跟着你俩走了几条街区。哦,你们真臭,臭味能把墓地里的尸体都惊醒!那家伙去了哪儿?每次我靠近些,他就提前反应过来,跟条水蛇似的滑走。啊,啊,痛死了……我不在乎,既然你算一个,那就把他留来折磨。”那人略带口音地骂骂咧咧,粗鲁地表示要把洛丽丝丢给别人,她听出了话语中含有的信息,思维却因之更加慌乱。她该用法术脱离危险吗,可这么做会带来更大的威胁,但若要她靠自身力气,又会陷入直接的危险中。 一个身影从屋檐扑袭下来,紧接着劫持者发出疼痛嚎叫声。她的佣兽尖啸着自高处扑向人脸,抓挠啃咬,利爪撕破布匹外稍微露出的皮肤。洛丽丝因佣兽的勇敢举动而得到救助,劫持者不得不松开小刀以应付扑抓不停的猫。但她还是没能利用好这机会,反击的空隙让她因茫然而丢失。短暂的松懈过去,劫持者的刀划伤狞猫,一把将它投掷到墙上。这举动反而激怒了他,他的手臂更加勒紧,愤怒地拿刀柄狠力砸洛丽丝的头,连续数下:“臭东西,我说了别耍花招!”那几下砸击打破了洛丽丝头皮,也让她的脑袋嗡鸣一片,但这下,她才因被激怒而恢复了神志。“闹够没有……”她高抬起一只胳膊,无视对方恼怒的喝令,“你以为自己是谁?敢做这无礼举动?”她厉声呵斥,将手上佩戴的戒指砸向墙壁。白鹰徽记里残留的些许脉流钻入石头,在内层重新塑造结构,变化的力量朝上奔流,挤出尖棱的碎石,如小型投石车般冲出,赶在小刀挥下前砸中劫持者的头部。戒指流出破碎的声响,男人被冲击后仰翻在地,失去意识,略微抽搐。洛丽丝脱离控制,从袋子里抽出短杖戒备,还不忘踢上那人一脚:“你自找的。”尽管她还忿忿不平,但紧张的心跳已让她出汗,慌乱的理智劝说离开。于是洛丽丝像张弓那般拿手杖瞄准,谨慎向后退步,来到佣兽身旁。 她在瓦砾碎堆里翻到受伤的佣兽,狞猫勉强保持生命,锐刃将它腋下至腹部切割开鲜红的裂口,随呼吸迅速起伏,宛如可怖的红蛇死死缠绕在它瘦弱的身躯上。洛丽丝哑然,面对突发的堆积事态表现出无法掌控的失措,她甚至忘记了要先做什么才算急救。倒地的人就已经在抽搐中起身,他死命抓挠头皮,奇异的瘙痒钻入皮肤,撕裂了包裹也不能止住其蔓延。直到瘙痒转变为痛觉,才促使他跳起来,袭击未防备的女孩后背。 及时救助是从屋檐上赶来的。找准时机,纳撒尼尔从瓦砾顶部跳下,他的脚踢在袭击者的额头,让对方再度仰翻倒地。他落地后跳到安全距离:“你使用了法术。”洛丽丝略带茫然地看向他,恍惚地像没听见他说的话。纳撒尼尔立即取出橙黄色的小药瓶,里面残留些许药剂,揭开瓶身还能嗅到些许鼠尾草的香息。他俯身揭下一卷绷带并利落地将其折叠、裁剪为两段,将药剂均匀涂抹在两段,一段包绕住狞猫的鲜红伤口——它为此痛得试图抓咬他手臂,这是生命力鲜活的象征。另一段被迅速缠在洛丽丝颈部,冰凉触感透过伤口渗入后脑,替言语为洛丽丝的思绪清醒。“我们得走。”纳撒尼尔牵她起来,直盯着又站起来的袭击者。 “你这可恶的巫师,这都是你害的。”那人近乎尖叫地朝纳撒尼尔喊,沾满污垢的兜帽和头巾尽数脱落,露出的面容让洛丽丝险些发出惊叫,她尽可能地捂住了这念头。纳撒尼尔仍能凭借声音辨识出劫持者的身份,他在入城时结识的“友善”外乡人维斯,试图从他身上抢走每一分值钱物那位引路人。仅数日未见,他的大半张脸都如烧伤般溃烂,表皮全部脱落,紫黑色的面部像是腐烂了一样,多足的虫子爬过空洞内侧。尚还能看出血色的,只剩他两只被痛苦挤压的眼睛,和搭着半截裂舌的牙床。洛丽丝没法联想起他尚健全时的样子,也就没法因凄惨的对比而深感恐怖,她只能猜测这人遭遇了多么可怕的经历,以及她踢脚的时候是否踩在了溃烂的皮肤上。“你怎么可能不对此负责,还想着要离开?能去哪里?圣谕厅全看在眼里,连我都能跟踪你,你又可以藏起来不被发现?”他似哭喊般地大声说,呼吸都含着干泪从脸颊的空洞漏出,这景象看起来像极了被恶魔诅咒的人濒死景象。他的声音没有被两位年轻人听取。 纳撒尼尔扶起刚回神的洛丽丝,将狞猫扛上肩膀,正欲离开却被堵住了去路。“哦,不。”洛丽丝微叹。巷道入口有数位黑色教士服打扮的高大男性,铁面具下的脸呼出寒风,像一堵高墙倾碾而下,手中铁环状捕器让法师恶寒。“万能的主啊,这不该是我的报应!”维斯哀嚎着,从喉咙里抠出哭诉似的尖叫,他本能地用手遮拦骇人面容,却已无从掩盖,“法师招来灾难。救救我,发发慈悲——”他想逃却没了机会,铁面具的为首者弹指下令,数位执法者随即迅速冲刺而上,擦过纳撒尼尔和洛丽丝边侧,很快就在巷道尽头跨步追上维斯。撞击、包围、擒拿、捆绑,娴练的逮捕在眨数次眼里完成,沉默的执法者也堵住他哀嚎的嘴,迫使他顺从无声的秩序。面容狰狞的维斯被几人牢牢夹住拖回来,像条鳟鱼似的无法动弹,他只得竭力睁大充血双眼,怒瞪盖在伪装下的纳撒尼尔,过多使力甚至撑裂了他的眼眶和舌头,渗出使人心悸的紫色血来。 为首的铁面具向前一步,靠近两位年轻人。他身后的执法者手中犹握着冷金属的拘捕环,那是黑夜里能无声震慑逃犯的猎犬,死命追踪痕迹并将他们扑杀,白昼的朗光下,更是个有呼吸的活物,纳撒尼尔甚至能闻到它们淌落的唾液。“向你致敬,女士,尽管你不一定赞美主。叫我汉纳克,这名字不重要,某人只是天庭之眼的近卫。”执法者的首领盯住洛丽丝,向她鞠半身躬,诚挚地致以问候。洛丽丝回避视线,没有回礼,自称汉纳克的首领便在胸口画半个圆环,表达完敬意,站在原地耐心等待洛丽丝的动作。纳撒尼尔见这份压抑的沉默像极了圣谕厅的巴勃罗所领导之围猎,窒息的压迫感在督促他逃离。将猎物围入死角的猎犬们耐心地备好獠牙,丝毫不急于扑咬无处可逃的小动物,反倒悠闲地摇起毛尾巴。于是沉默过去,又是静立不语,洛丽丝被迫开口:“各位卫教士大人若不打算抓捕,可否把道路让开?”白色铁面具遮住首领的半张脸,仅露出的蓝色眼睛让人无法瞥见情绪,他说:“我们不是骑士,没理由缉捕不该抓获之人。”“那就请让我们离开。”洛丽丝沉静地说。“我是不会管束无关之人,可你如何证明自己是?”他说,毫不慌忙地让身后执法者阻拦出路,尤其堵住随时看上去都会逃离的纳撒尼尔,后者看上去只需再稍等片刻就会尝试出逃。他便如此等待着,直到洛丽丝终于按捺不住、抓出口袋中的法师徽记,质问“满意了?”的时候,划痕残损的白鹰银徽耀映她羞愤的目光,他才微微眯起眼。那徽记的链子曾被粗暴方式扯断,在简陋装扮的她衬托下像是从某个教堂窃取之贵物,上面还残留着对往昔的眷念,这些记忆被他一一辨识。卫教士接着望向不知发生何事的纳撒尼尔,后者只知道对这群人暴露身份意味着什么。 “他与我同行,与你们的事务没有关联。”洛丽丝切齿地说,她仿佛遭遇了什么羞辱。“我怀疑这说法的正确性。”卫教士回答,他的锐利视线穿透男孩的伪装,直窥本质,“但,如果你坚持,那就让他是吧,白鹰的女士。”洛丽丝随之要求让他带着这群人离开,既然他们已经得到身份的确认,听闻这话的纳撒尼尔更加疑惑了。卫教士拍拍手:“那么,是这么一回事,这位访客女士,和她的同伴。我也不喜欢卖弄玄虚和遮遮掩掩,那是你们这些人的能耐。所以直白地说,你们可以离开,什么都不用留下,就像来的时候一样。这都看在你的纹章,还有天庭之眼大人的份上,铭记一个事实:这是份恩惠,莫大的。”他的口吻相对于前几日的圣谕厅人来说很随和,直到他说出“但是”的时候:“不要再回来,也不要有这想法,甚至不要接近周围山脉的脚下。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亚末的居民会得到另一个消息:圣谕厅吊死了一位幼年巫师,亚末因天庭之眼的智慧重获安宁。它将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你我都会满意,就像放好了码案的天秤,除非——” 洛丽丝瞪视着打断:“卫教士大人。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否则天庭之眼也不会收去卫兵,你也不会受令和我交谈。太阳即将落山,我无意产生更多麻烦。就让你们取走应收的代价吧,你听到了我说的。”汉纳克摊开手后退,示意执法者们避让:“了不起。”此举不仅让纳撒尼尔摸不清思绪,汉纳克的手下亦是如此,他们交头用目光相互寻求答案,自然没能得到解答,但也没有怨言、没有声音地遵循了指示。这回轮到洛丽丝抓住纳撒尼尔的手,把困惑中的男孩牵引着走。但汉纳克按住纳撒尼尔的肩膀,示意要和他单独说两句,无视掉洛丽丝的抗议:“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 纳撒尼尔很清楚地预判到对方随后的动作,但他没有在被控制之下挣脱的余裕,于是汉纳克另一只手紧握的拳头如公羊的撞击般直击他的下腹,沉重打击将他两只脚都拔离了地面。“但我希望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别再现身于圣所前。”汉纳克贴在纳撒尼尔耳边轻和低语,后者在剧痛中难以呼吸,眼中里全是虹光和黑斑。他在倒下前被洛丽丝从一旁扶住,视线和声音远去之际,耳边还能听见汉纳克的声音:“你的家族就和圣谕厅两清了,白鹰的女士……” ———————————————————————————————————————— 等到纳撒尼尔醒来时,他仍能感到腹部像被铁块压住,身子在有节奏地被晃动着。睁开眼时天色已黑,烛火照亮对面闭眼休息的洛丽丝小半张脸颊,她疲惫极了,入梦时终于松开紧锁已久的眉梢。自己的手杖靠在肩头,身边的东西一件未少。狭小的木仓里回荡着腥臭与河水的涌潮声,他们在渔夫小船的舱内,船的主人在船头默默划桨前行。时间已过去不知多久,纳撒尼尔试图起身往外探望位置,但昏暗的视野不能做出判断。腹部痛觉还没完全消失,但令他在意的是,醒来后他感觉某股脉流像是消失了,支撑他释放不属于自己能力的法术、不可思议环绕他周围的脉流。走入亚末的那天,他首次感到那种奇异脉流环绕,那时的体验还不够让他察觉,到现在才提醒他,已经离开了亚末。 “还活着?”洛丽丝开口,她把本能涌上来的哈欠用手捂回去,“祝贺你从亚末幸存,然后恭喜我们,结识了圣谕厅,一个不得了的仇人。”纳撒尼尔还没问他们的位置,她便说早离开那该死的圣谕厅老巢,向北部驶去了。纳撒尼尔抖落了盖在身上的织物,那是红色镶边的披风,是他此前交付给洛丽丝的织毯。“谢谢。”他说,洛丽丝摇摇头:“我没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纳撒尼尔回答:“你将我拖到船上来,也将我自圣谕厅的包围下解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做。”洛丽丝的视线一直没看着纳撒尼尔,她的眼睛保持虚张,也不知是否困倦,只是无神地凝视河流外的远方。“感谢你的幸运神吧,不论它是月亮还是繁星。”她表示他能在如此多事态后还全身离开亚末,除了极端幸运以外找不到别的理由,“我才该道谢,不管是帮我,或是它也好。”她轻抚怀中拥兽的背部,它在脱离危险后安静入睡着,是自己大意,洛丽丝如此总结。船内的空气安静,两人都在无意地轻言细语,河流的迭起声盖过一切,让人在危难事态后意识到自己有多疲惫。 “不过你未免太容易失去意识了,这是今天你第几次晕倒?”她终于找到机会质问,“让我拖曳你上船还不引起人注意,知道那是多难的工作吗?女士在使劲出力,你却睡得安稳极了?啊——啊,虽然你确实轻的有点不可思议,但还是比整个坩埚还重。”她恢复了精神,没指望纳撒尼尔回答地责备着,离开亚末的安全感实际让她放松,语调轻和。他则诚实地说:“两次。”纳撒尼尔不记得被痛击后的任何细节,那记勾拳结实命中他腹部的神经丛,饱含着忿恨锤出。尽管说不出理由,纳撒尼尔仍觉得自称汉纳克的卫教士领队已手下留情,被收敛的铁拳才没有当场打裂他的内脏。洛丽丝显然不会同意这些观点,她将半数灾祸的源泉归结于圣谕厅。“但你还能说话,不至于死在今晚。”她说,想起了什么似的,为拙劣的笑话摇头,“那就让人放心,也许明日早晨你又会开始活蹦乱跳。” 夜间的行船必然沉默,船头微弱的火光不照亮水路,只为告诫其它同行者规避,剩余的航行判断全凭船夫经验。夜船的危险与河流般缓慢而没有尽头,它仅为必需者开舵,长期做此买卖的人,知道缝上嘴巴的重要性。“船会在天亮时候驶出奔土丘,也就是圣谕厅野猪们能踩踏到的边界,和那位不负责任的布赫所说的一样。”洛丽丝说,赶在他试图找船夫挑起难以结束的话题之前。但纳撒尼尔的想法还不在明日,他尚有些晕眩:“为什么圣谕厅,汉纳克会……”“甚至不要问一个字。”洛丽丝打断他说。“他们放走了你,还有我。”他仍然说,洛丽丝都没有看他的脸。“……就算你不懂世故,也请看在我间接让你活着出来的份上,满足我的需求。”这随即得到他点头,她说,“纳撒尼尔不能再去亚末了,直到老死都不能,除非他想提前死去。这就是交易的全部条款。” 他凑上前来贴近她怀中的狞猫观看,昏暗的光线没法照亮伤口血斑,于是他又凑近些嗅嗅味道。“没人曾给你说过这很失礼?”洛丽丝嫌弃地挪开。“它的状况不好。”纳撒尼尔从血腥臭味里睁开眼,“刀刃划伤了内脏,现在的处理不足以让它脱离危险。”他说这话面部也不带丝毫情绪,让人看着很是悚然。洛丽丝当然知道自己拥兽的状况,这只还未成熟的小生命在她膝上静卧,呼吸的起伏时不时地消失又断现,渗过不结实的绷带,冰冷污血浸到她的裙裤下。所以她更加不悦。“不是现在,我会让它好转的。”她将狞猫更朝怀里裹了些,她对此发誓,面部的阴霾唯独不想让这位男孩看见,她别过了脸,“别再吵醒我了,法师的精神需要稳定的睡眠。” 洛丽丝已经很疲劳,她需要不被打扰的休息。不论多么沉稳可靠,法师此沉重名衔下的,始终只是一位还未成年的女孩肩膀。她闭着眼也能感觉到纳撒尼尔还在注视她,他是否有留意到自己没忍住的些许颤抖,那不能归结于疲惫,而是冲击过后还尚处侥幸中意识到危险离自己如此之近,本能的恐惧罢了。在他醒来前,带着法师名号的女孩无助地捧着拥兽,随它不时中断的喘息一同焦虑,深感自己的弱小;在他醒来前,她仍冷静地威慑船夫,不让对方趁机占取便宜,老实地闭上嘴;在他醒来前,她便擦去眼角的泪痕。 她很快睡着了,随河流的浪涛声摇曳入梦,陷入过往回忆中。纳撒尼尔熄灭掉微弱的烛光,夜船无意吸引不必要的目光,仅有的光源火苗也微弱到只能映照部分轮廓。对他来说,熄灭后的黑暗反倒能看得清楚许多。看看船外,仲夏的星群逐渐消失在寒风迫近中,代表夏季的七颗明星此刻阵列如一把利刃,在隐没于秋季前仍耀于万物头顶。看看船内,洛丽丝磕绊出许多新的伤口,包扎的技巧尚显出生涩。她虽然也习惯了离乡远行于荒野,今天遭遇的危险却多过往日总和。“不……你不是英雄……”不适应拥挤腥臭的船舱,她在睡梦中仍咬紧牙齿,彷如在抵抗噩梦,痛苦呢喃出丝丝呓语。 纳撒尼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遵守无声应允的要求,不去试探洛丽丝醒来的边际。他便只是静坐在那里,数着小窗口外的金色星星与木浆沉入水中的声音。直到他听见祸心回响的声音,那不是发作的震动,而是复苏,像细碎的火花迸溅声般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延展开来。纳撒尼尔总会感到,祸心有生命,就像此刻正在他面前得意地发出预告,不久后又将会张开大口朝他咬来。纳撒尼尔将祸心捏住,直到它打消这念头,睡去为止。离开亚末的那一刻起,尽管他没有清醒,他也知道祸心从那时起又活动了起来,那座古城有某些东西压制了这颗晶石,他需要知道答案,或早或晚。但现在,他看着熟睡的洛丽丝,这位分明比他年长许多的女性,却很清楚地有将她免于灾祸的想法。纳撒尼尔需要回到仅有一人的旅程,最好不要再与任何人同行,他想到那位行商的遭遇,又想到差点将自己碾死的树状邪物——即使如今再试一次,有办法自己逃脱死亡么。他不知道答案,只能闭上眼,求助于往昔导师赋予自己的教导。 “若想喝到巨人的琼浆,须先有琼浆赋予的膂力。”他只想到导师曾如此说过,一句自相矛盾的话。 ———————————————————————————————————————— 苍白月下的另一端,船只早已离开的亚末城内,那里寂静的骚乱仍需等到日出后才可平息。但亚末早已见惯了此类事态,其监视者也是如此。汉纳克携带月光回到山脚下的城塞入口,他刚结束对所抓获的异端审讯,这类本属于刽子手的累活,在圣谕厅里却是同时象征试炼和隐忍的荣誉。自跨过那扇坚实铁门后,才算正式告离俗世,进入圣谕厅的世界。通明的火烛驱离夜幕下,是显赫贵族都不得轻易踏足的地带。鞭打肉体的声音从圣训室里传出,拥教者没有因入夜而放过自己的肉身,书房的传抄者借助油灯与古书奋争。与各修道院景象唯一不同的,便是身披烙印的卫教士们仍举着寒光毕露的长剑,在院中挥剑劈砍。降生节已临近,但多数卫教的弟兄们都不在城塞,甚至不在亚末,他们还需数日才能准时返回城塞,聆听来自督教大人的教诲。眼下,更为繁重的使命还在等待他们,那位小异端所弄出的麻烦,实际早已收纳入城塞每个人的眼中,不足一提。天廷之眼此刻应正庄严地在山顶修道院中祷告,其呼声亦随严酷山风席卷而下,告诫每位虔诚的信徒。“愿主明光永佑。”汉纳克低语到,他推开一扇门,走进一处小教堂。 身为天廷之眼近卫的他不属于山脚的城区,他来此是因为知道有人要找他。他无言地走进大堂,靠近讲桌上的圣印,也在令人胆寒的血肉绽裂声中,稳步走近跪地鞭笞自己的人。圣诫鞭的十六根链条上全是荆棘般的刺,它每次随人手抽打在背上,都能刮起血珠和肉片。面对墙上所悬圣印与其教诲,割破空气的鞭条一次次飞舞,伴随念念不绝的祷告,越来越多伤口在男人壮实的背上打出,血与汗似河流淌落入无数前人祷告的地板。汉纳克没有阻止,他只是立于男人身后。等到那人精疲力尽了,也又接着甩起手臂再度抽打自己,再到双手完全用不上力,自罚终于停止的时候,对话才开始。 “我听说了你的意愿,你认为自己资质足够。”汉纳克不急不慢地说,他对待每位圣谕厅弟兄都不存在差异,哪怕对方目前仅是一位拥教骑士,“我应当质疑这是世俗的复仇吗?巴勃罗弟兄。” 巴勃罗缓慢拖着全是血污的身子转过脸来,他的脸上也沾满飞溅的血斑,一道崭新的伤疤从眉间割裂到下巴,在前日刚留下,让他愤怒的脸看起来更加狰狞。“复仇不具意义,正义才具。汉纳克弟兄,主如此训诫我们,才选召每只雄狮和公狼充当剑刃和锐爪,而我的心从未如此清楚,因为我前所未有地感到使命降临。”巴勃罗扯开嘶哑的声音说到,他因受戒的嘶吼而把喉咙折磨到几乎无法发声。“巴勃罗,你因跋扈而遭受磨难,又因自负而失去良机,于失败中令主的使节蒙羞。”汉纳克轻语,但这份耻辱切实地打在巴勃罗脸上,却比此前鞭条的抽打更加令他疼痛。巴勃罗羞愤地说:“这是一名信徒的耻辱,我的失败已全城尽知。可这却是主预言中的磨难,是主所安排的章节,就如邪孽的肆虐也是。这不过是对每个信者的考验,严峻又慈爱。我已因失败而醒悟,我已承接惩罚与勒令,我已准备好承接过主赐予的艰巨使命。但在那之前,我必得先历经同样严酷的考验,才能肩负此荣耀的苦难。我向督教及其戒律起誓,奉命承担那位异端的征讨任务。” “我见你的荣耀不过是杀害孩童!”汉纳克假意呵斥到。“若弑杀小孩是罪恶,那便让罪恶炙烤我的每寸肌肤。”巴勃罗说,“邪恶力量在主亲使的领地滋生,它还会传播到更多地方,接着成长壮大,如旧日所揭露的残忍那样荼毒人类大地。身为剑与爪的使命,就是将之抹除,庇护更多、更大、更全的良善!”巴勃罗的嘶哑呼声穿透肉身,他恳切地向汉纳克宣讲,怒火在眼中雄燃。汉纳克无意假借审核的名义刁难这位弟兄,实际上他在这话之后就完全没听进去巴勃罗的宣言,那些话语的意义不出左右,而这位骑士破烂的血肉早已证实了比言辞更具分量的蕴意。 时机恰好的时候,汉纳克慢慢抬起手掌,示意他已无需再说下去。巴勃罗安然听命,他的神情此刻由刚毅和忿恨凝聚,却用冷静的眼神注视这位天廷之眼的近卫。骑士所自受的鞭笞已近似酷刑,但对于他将接受的事而言,还只能算轻柔的拍打。“你已通过第一考验成为拥教骑士,就和那些与你共同出入生死的弟兄们一样。明日日出的时刻,第二考验将会降临于你。若某人通过,某人便能去实践正义。准备好,一旦某人在那时应允,便不能再悔改。”汉纳克高声语毕,他转身离开了血迹斑斑的巴勃罗,铁靴朝门迈去。“即使降临于此刻也可。”巴勃罗闭上愤怒的眼,兴奋不免让他的嘴角翘起,他即刻否认了这份念头,再度捡起地上的圣诫鞭,接着鞭打自己以集中精神。 “愿你能活着走到我面前。”汉纳克说,他用手锤下右胸口,那里是他曾历经考验时几乎夺命的伤口。 “愿黑阳绝不重临。”鞭打破开血肉,巴勃罗沙哑地低声咆哮。 ———————————————————————————————————————— 天亮的时候,洛丽丝尽第一份力量闭上嘴,好避免在噩梦中惊醒时叫出不合身份的声音。她将一切归结于臭烘烘的船舱,还有技术奇差无比的船夫。身上还挂着几条亚麻织成的毯子,洛丽丝首先见到的,是手伸在她身下的纳撒尼尔,他在留意到洛丽丝醒来后面露疑惑。“……你是想趁我睡着时拿走些什么?”她的视线下望,他松开手,包裹散落在她的靴子前,他用有限材料调好的伤药,“哦,是我的尊严。”她讥讽道,难得流出笑意。纳撒尼尔俨然一副要离船模样,他挂好自己的毯子披风,将少量行李全部挎在袋中,尽管船只还未靠岸。“它需要换药和绷带。”纳撒尼尔说,船舱的内隔板被推开,让河道清风扫走舱内臭味。“‘它’叫艾塔——我不是在问这个。”洛丽丝感到额头还有液体滴落,伸手摸去,发现也是被抹上的药剂,擦在她昨日被敲破的头皮位置,而她分明将之用毛巾藏了起来。“很快就到约好的地点了,那里之后只能步行。”纳撒尼尔说,但洛丽丝说也不是这个。“你没打算跳船逃跑?认识你还没三天,我就认定你肯定打算这么做了——不,我不会问为什么。”狞猫也在她怀里醒了,她轻轻将之放到一边,随后抓住纳撒尼尔的领子,近距离凝视着他木讷的脸,“不管你是想让我的承诺变为空谈,还是有别的考虑,都别想从我眼底下溜走。直到我们约定的旅途抵达终点,我都会看着你,连同所有守护灵一起。” 纳撒尼尔听着她的话漠然点头,他从洛丽丝睁眼的时候起便放弃直接跳走的打算。但洛丽丝推住他,手伸向纳撒尼尔腰间,往后一拨弄扣子,不顾他的惊讶,将他极为重视的匕首取走。“啊-啊,很多人都有看上去不值半枚铜币的重要信物,我猜的很准。你若不露出这表情,我反倒会怀疑它不可靠。”她点点纳撒尼尔的额头,将匕首纳入自己的口袋中。“它是——”“它是作为违约的抵押,它得在我这里待一阵子了。直到我们的契约达成,你就能要回它。你随时能中途离开,我不会再介意,但那之后这把生锈的匕首也就不会再回到你手上。”洛丽丝说,她确实不知道这匕首对他而言的意义,但她也无需在意。 “我看见年轻人的早晨活力很充足。但打闹前请轻点,这艘船和我一样老,是没法被折腾的老女人了。”船夫从船头传来话,他用手背敲打舱体,仿佛喉咙有浓痰似的颤着发言。洛丽丝说:“很抱歉。但我只是在减少大家都不想要的损失。”船夫呵呵笑到:“哎哎,我懂,布赫老爷的请求很少有见,但每次都是不能打听的重要客人,哪怕看起来只是小孩子。可是在你们吵起来之前,咱们很快靠岸了,我不会把绳子拴在岸上,得靠你们跳上去,所以要吵抓紧了。” “已经知道了。”洛丽丝松开纳撒尼尔的领子,跪下身去小心解开狞猫的绷带,试着在它抓挠自己之前把药换好。“……而艾塔的伤也有——也需要你的帮忙。”她说,试图安抚因崭新疼痛而伸出利爪的拥兽,它因为虔诚的契约无法对主人张牙,只能发出干呕似的呻吟。纳撒尼尔无言地蹲下,从她手里取过新绷带,在洛丽丝抹着干血的皮毛补药后,用更为娴熟的手法换好绷带。 它需要专门的治疗,且无法交给修道院或教堂,因为狞猫不属于常人的养物,而是神秘界。他们需要找到一位炼金师,甚至只能是法师。 两人下船时靴子都踩在苇草地里,半只脚因陷落的水池沾湿,惹得洛丽丝发出低声惊叫。船夫没收到额外的一分报酬,拿桨一推苇草,掉转船身,头也不回地朝来时的方向去了。他们站在原野进入树林的边际,数条旅人踩出的小径在林地里四散蔓延,枯叶撒满苔石表面。身后的褐红丘陵如公羊犄角般朝天矗立,流经它表面的河流自多个边陲淌下,牵带浮藻与种子汇成绿色筋脉,好似土地在奔流易形。多个同样怪奇的丘陵组成奔土丘的地貌,也是圣谕厅监管的北部边界,再往外走,那边的人便对圣谕厅的管控充耳不闻。“船夫回去拿第二主人的赏钱了。这才算是暂告结束。”洛丽丝说,她摊开包裹里的地图查看去向。 他们本应该自此继续往西走,但为找到医治艾塔的人,目标只得暂时改为东部最近的村落,就像在岔路口暂时走向另一边,之后再回到此处朝西即可。洛丽丝手里的地图已经折皱破旧,上面标记着很多法师才知道的地区情报,她指出东侧的聚落,靠近以实卡,隐士之都,有位年迈法师蛰居此地。“可以的话,我很不想去委托他。”她虽然这么说,但艾塔的伤势并不容她挑拣。他们能在天黑前赶到那里,只要及时得到医治,她的拥兽便能在三日内恢复行走,那之后他们再回到此地,兴许还能借来马匹。面对此情形,洛丽丝的情绪意外的好。事态的进展充满艰难,也好过陷入僵局。她对困难的解决充满信心,确信自己的拥兽很快就能好转,也因远离了沉闷的圣所而心怀喜悦。“至少让我以监护人的身份陪你走到那边,兑现占卜和诺言。那之后你可以去任何地方,我们会像没认识过那样。”洛丽丝说,纳撒尼尔应允了她,没有再问原因。 ———————————————————————————————————————— 他们便沿林地河流边缘走去了,踩过光秃小径上早凋的落叶,循着山林间营地的炊烟前行,离开无人立标的岔路口,朝目的地反方向去。纳撒尼尔在离开那里前留下了一粒种子,让它自己在路边散落的大圆石旁扎根。洛丽丝手持旧地图引领着路,她虽相信他在荒野的直觉,但路线规划还是要自己决定。纳撒尼尔跟在后方,怀抱着意外很喜欢他的狞猫,并挂带洛丽丝的半数行囊,将它们系于红毯蓬上,即便如此,他的步伐也还是比洛丽丝轻快许多。这一路上的行动便只有引领与跟随,可听见的声音很多。叫不上名字的群鸟们在树梢和声,溪流奔涧的澈响,野鹿躲藏在灌木丛里仰首呼唤同伴,羊群在远方原野追赶的回声不时传来,在这数千年前的战场遗迹里反响。 洛丽丝逐渐意识到,安静有些过了头。纳撒尼尔几乎不会接过她碎碎念念的任何话题,也绝不主动发起对话,他就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三步距离远的位置行走,不论踩到土地、树叶还是枯枝,脚步都完全无声。这份寂静仿佛只有她一人在林间赶路,即使很不情愿,她也没法忍住过一小会儿便疑心地回头望去,然后见纳撒尼尔抱着安稳睡眠的狞猫,入神地观察周围环境,并在距她三步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在被忽视的气恼转化为对这份寂静的悚然前,她指指身边的土地,让纳撒尼尔过来并行:“我从没见过有哪个派系的法师会像你这样古怪。”他就会回答:“我不是法师。”然后他走上前来,与她同肩前行,依旧不开启话匣,也不多看一眼她。 洛丽丝甚至没法借着他的保守去讥讽,从昨晚开始便要求无话的人是她,这是自求的结果。即使不喜欢无深度的对话,但被阻绝交流仍不是滋味。纳撒尼尔用沉默将难得的惬意驱散,这她不会说出来。所以她才在不停发起消息,或是埋怨地图未标记的区域,或是指出炼金的正确公式。但纳撒尼尔即使眼里滑过好奇的闪光,也都闭着嘴唇,用轻微吭声应答。一段交流便截止,两人继续走在无声的道路上,不久后,这情形再重复一遍。他们便这样维持到走过奔土丘的边界。 “我没有生气。”他忽然开口说,让洛丽丝没反应过来话语的意思,“经常有人这么问我,因为我总是没有对上他们的话。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如果你有这么想的话,话我都有认真听。”他说这话间直视洛丽丝,双眼无神但目光坚定。这却在唤醒洛丽丝心中猜疑。洛丽丝舍弃掉一连串已经涌到嘴边的反讽句,改问:“我姑且一问,你懂得生气是什么情绪吗?”纳撒尼尔摇摇头:“不知道,但很可怕。” 洛丽丝于此刻确信了心中三条猜疑的第一条。她没法因此感到喜悦。往后她有足够的时间感叹自己的直觉如此之准,但现在,她只苦恼于怎么和这位明显缺少什么的男孩相处。“那就在我生气之前,试着用一句话而非‘哦’、‘啊’来回答我的问话。”那便佯装无事发生,以她最擅长的方式来应对便好,“你还是学徒,而我已获取法师名衔。服从和尊重,就像侍从与骑士的关系那样。” 她看见纳撒尼尔毫无遮掩地面露困惑,这是见面后他第二多流露的神情,仅次于失落。他说:“学徒和侍从都只侍奉于他们的导师和主人。”“即使你的导师不半路失踪,你也免不了在聚会上为别的法师斟酒擦鞋,或许还要被他们羞辱戏弄,何况你的导师确实半路失踪——感谢我吧,我不会这么做。”洛丽丝说,“只要好好与我对话就行。”纳撒尼尔在吭声回应后,随即补句:“请问我也该叫你白鹰大师么?” “你或许有讽刺的天赋,甚至自己都没察觉。洛丽丝,就可以了,甚至不用加上‘小姐’或‘女士’。我毕竟……不是贵族……至少不是大贵族。”她说,随后补充道,“以及,我的第一个要求。往后起我只是位隐秘学者,不是什么法师,更不知道白鹰的事情。在见到那个村落的法师,以及更之后,都别提起法师的徽章,能做到么?”纳撒尼尔表示不解,但能将其记住:“你说过这边无需忌惮圣谕厅的猎犬。”“要打听隐秘世界的传言,自然是个隐秘学者所为看起来才合理。若法师对那不知真假的存在而巡游四方,不仅要引起怀疑,更是要引起人笑话,被当成幼稚的小孩。”她说到这里把食指戳到纳撒尼尔的鼻尖,提前阻隔某些话语,“——不要试图议论我的年龄,我比你年长,全方位的。你要想保持在这年纪,就一人去吧。” ———————————————————————————————————————— 他们踏出了树丛,小路蜿蜒延伸去一座被林冠掩蔽的酒馆。林间酒馆为奔波的旅客提供落脚歇息地,门口立牌上挂着新鲜的野花圈而非刚吊死的人,便足以让人相信可以去找个位置坐下,喝上当地特产的鲜啤酒了。此时太阳刚从远方山岭后探出头不久,原野方才披戴白黄亮衣,距离晌午还有些时间,而两人正好遇上第二批自城镇往来酒馆的货车。洛丽丝让他在围栏后稍等一阵子,兜帽掀起来盖住发线,独自走进酒馆找老板商谈。她认为两人在一起会降低对话的说服力,尤其纳撒尼尔的脸看起来甚至还没到少年的阶段。隔着早晨酒鬼的掷骰子声,纳撒尼尔尚还能听见些许对话。 洛丽丝的身形已近似成年女性,即使有蒙脏外布遮掩,还是太轻易引来注目,有的目光甚至还没从泡沫里清醒,就已直勾勾地盯住她苗条的背影。纳撒尼尔对这类目光并不陌生,且已学会了如何分辨当中哪些确实会在随后跟上来。“不行,两个面包,私酒与车费合算也不该多过五枚,那钱甚至能从偷猎者手里抢过一头獐鹿。”她讨价还价的气势高亢,这倒是纳撒尼尔所没见过的。完全忽视所在环境般,她保持自己的方式说话。若对方给予尊重,那她同样敬重回应;若对方试图嘲弄,那她回敬加倍的羞辱。她用熟练态势抵扣掉老板任何想抬价的念头,即使对方佯装对交易失望,试图把她撵走也毫不动摇。直到老板同意她给出的定价,所开出价码仅有二枚,远比纳撒尼尔常规所花销低,这倒是让他首次见识到议价的意义。 期间有酒鬼试图趴着她的肩膀搭话,虽然酒馆里的年轻女佣不在少数,但青嫩似她年岁者尤为罕见。她稳重又高亢的声音与年龄不符,恰如杯中的酒精,能有效吸引人的兴致。那人散发着隔夜的酒臭,跳过邀请喝酒,直接想拉她往外走。纳撒尼尔脑中刚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该从后面敲晕那人,脚就已经走到酒店门口,反过来握住手杖末端了。“我倒也有停下来喝一杯的念头,但一位淑女实在没法忍受喝泥巴的人。”她轻轻挥手弹开那只粗胳膊,接过老板拿来的酒与面包走开。那人想接着拽她,却发现没法说话而停了下来,回过神来发现杯子里的酒变成了脏泥巴,嘴里也冒出大量泥土。他趴在地上呕吐起来,引得酒店里其他人的嫌弃哄笑,坠着肥肉的脸尽显惊异。“可别喝多到分不清哪些是能吃的东西,不然你就得睡在酒馆的后篱笆里了。”洛丽丝如无事般找到纳撒尼尔,将一块面包递给他。一点小技巧,他能留意到她做出的微小动作,算不上魔法的诡计就能足够让她脱身,也不引起太多怀疑。“随这辆货车走,他们从镇子里拉来货物,返回路上能腾出给两个人坐的空间。只不过需要和酒罐坐在一起颠簸——我猜你不会介意,虽然我会。”她刚说完,纳撒尼尔便已经翻到车上去了。 洛丽丝攀上后侧时花了点功夫,她在满溢酒气的罐子间坐下,马夫便鞭打那匹看起来病恹恹的马,在凹凸不齐的路面颠着赶路了。洛丽丝很难忍受车内的脏臭,她宁可在烧焦的坩埚里闻草药的酸味,至少那代表着进展。她的拥兽恢复了些许精力,但在周遭环走数步便又累得趴在地上,即使喂给它肉干也显得毫无兴趣,半闭着眼睛打呼噜。它的伤势不太乐观,但只需要再多忍一会儿。纳撒尼尔不喜欢与陌生人对话,忽视马夫发来的频繁问候,他只是专注观察车后风景的流走,于是应对话题的责任落到了洛丽丝肩上。她避开重心地回答车夫问题,把两人佯装成来自边缘聚落的赶集人姐弟,正要去找身为皮匠的父亲。 “你们在这年纪就敢独自出入森林和酒馆,旧林的主啊,当爹妈的心可真是够大!我女儿到你这年纪的时候,我绝对会把她锁在房间里看好,虽然她才刚到你弟弟的年纪,连酒罐子都搬不起来!”马车夫尽力扯高嗓门朝后说。“火炬与尖刀庇佑,利施塔领主大人的领地很安全,我们在林中行路甚至都不用去担忧豺狼。”洛丽丝答,虽然她是真的不担心遇到豺狼。“但你们走的地方可不止一个树林那么点,总会有盗贼和熊狼拦在路上。你们见过熊吗?它站起来可有三个你这么高,一巴掌就能把这匹马劈成两段——但最好是熊,遇上它还能把肉交出去保命,你要遇上强盗可就不止这么点了。嘿,你们虽说没经历过什么大事,但也不像是不知道危险的样子,我在想你们是有什么理由远行的。”车夫的嘴皮快速翻飞不停,就像每个车夫都会的那样,他们从不肯放弃任何从乘客身上窃取话题的机会。洛丽丝回答说他们只想把善于醉酒怠工的父亲拖回又脏又臭的皮革屋。 马车拖曳的速度并没有快上多少,车夫的老马消瘦得像匹驴子,拖曳满车货物已是一份重担。每逢碎石较多的路面,它都得减下速度,头低垂得贴近地面,喘气连连。这会儿车夫都得牵着缰绳下车,走在前面做牵引。至少暂时让人得以从无关兴趣的话题中喘息,洛丽丝希望能安静思考接下来的行程。“我们要一直称作姐弟么?”但纳撒尼尔没有让她得逞。“因为有谁要是宣称我们是兄妹关系,那连树上的蛇都能笑出声来。我得说两人份的话,才能补齐我们的身份。但要是你对作为我弟弟的假身份感到嫌弃,那月神在上,你只能忍一会儿了。”洛丽丝叹气着回答说。“我不介意。可是,我还没得知,你为什么独自远行。”纳撒尼尔借着刚才的话题发问。“我想是的,这重要么?”她并不想回答。“不重要,但我想知道。”他说。“是,‘我们’都有自发挖掘秘密的习性,尽管你一直坚持自己不是。你想知道一位淑女的秘密,但你还不够让我信任。如果你真的好奇,那就试着争取信任,直到能挖掘出全部的时候。”洛丽丝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在应该闭卷阅读的青春里留在高塔,而是外出旅游的缘故,是因为我想去了解些知识——各地均有差异的知识,这些书上不会完全说出来。”纳撒尼尔知道这不是真相,但对他而言足够了。 车辆翻过陡坡顶部,车夫重新抓着缰绳回到座位上。纳撒尼尔观察外界的目光停留在一处,他的视线望穿林间,在山坡下蜿蜒流淌的河流里芦苇丛生,纳撒尼尔看出一艘船只的轮廓,尽管远远看去仅如麻雀大小,他也辨识出那艘船已被凿沉在芦苇丛中,在船头刻有一条狼鲈。马车在翻过坡后被突然拉停,车夫紧急拉住的缰绳甚至让平稳的老马因之受惊,扬起它的前蹄来。“哦不,不不不。”马车夫慌忙叫喊。后方二人没明白事态,受惊的马朝向一方拽去,整辆车似只海龟被掀翻过来,车内的瓶罐翻滚破开,酒与盐水沆瀣倾洒。洛丽丝感觉自己被抛飞在空中,整个人迎面撞向马车顶蓬,好在她还能提前用手撑住,避免了脸部冲撞。“什?噢见鬼!纳撒尼尔,你没事吗?”她刚说完就发觉他的头在自己上方,纳撒尼尔从后侧抓住她的衣服,使她没有被酒罐子压住,另一只手已经提前抱起了狞猫,轻轻将受到惊吓的拥兽放下。他的手指抵住嘴唇,示意她先不要出声,留意着车外的动静。 车外已经有复数人的喧闹声,马挣脱不掉缰绳的嘶吼声使得辨识语言很为困难,顶蓬和帘幕把车内完全遮住,泼洒的酒汽颇有些熏人。纳撒尼尔能听出些许人话,和许多异地的语言,至少有两三个人在粗鲁地叫喊,有些像肥硕的豺狼,夹杂车夫的求饶声。事态突发,但也有好消息,车夫和马都还没大碍。“不是圣谕厅的人。”纳撒尼尔低声说,他靠近后方出口,挑开一点帘幕,确认暂未有人来到后方。但时间并不宽裕,他需要立即行动,于是视线落到了洛丽丝身上。“难道又……”复杂的想法又冲上洛丽丝脑中,她首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后又想继续避开麻烦,但事实是他们又卷入了未料的危险里。直到她对上纳撒尼尔的视线,不含迷茫地发来请求,她才决定将其他想法抛之脑后,“啧!那便随你做吧!” 马车前是另一辆翻倒的货车,它被有预谋地拦截在路当中,在即将下山的转口位置,稍有经验的旅人远远看见便知道该离远些。当过往行人与车辆转过树丛被拦停,蹲在周围树丛里的人就立刻蜂拥钻出。车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拦路人迎面打一棍子,那人回头商量该怎么做,得到的答复是自然要送他去见主。有人已经急着翻找车上的货物,说像是听见了野兽的叫声,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但至少闻到了酒香,说不准还有剩下的酒能搬走。他急切地拨开车后的帘子,里面漆黑一片不见货物,瓶罐倾倒的酒汽沆瀣在空气中,他最后看见的便是大块黑色朝他冲来。 同伙被砸倒在地的惨叫声抓住了车前几人的注意,他们暂时放开车夫,抓起武器戒备过来,只看见他倒在一滩黑沙里捂住眼睛打滚。情绪焦躁起来的贼人没有注意到,灵巧的身影已绕至车后方。即使手持坚硬木棍从身后偷袭,男孩的力量也无法确信能将粗壮大汉放倒,何况对方还不止一人。那群人戒备车里不知藏匿了什么怪物,同时感到脚底有东西拉扯。拖曳的力量很小,并不至于让健壮的盗贼失衡,但连同木棍从后侧锁住脖子往下压的力量,他们很快便一个接一个地仰翻倒地。他们惊恐地感到自己身下的地面变得松软,如沼泽般将他们不断往里面吞噬,泥浆的地面抓住身躯,挣脱不得。 等他们从摔倒的晕眩中恢复,便会发觉自己的背部被浅浅地埋在了土里,犹如顽童堆砌的清浅枷桩,不需什么力气便可以从中挣脱。不过在那之前,一位盖着兜帽的女孩已经走到脸上,他们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她抬起满是淤泥的靴子。 “脏泥巴。”洛丽丝唾沫,共有四人袭击车马,他们在装有铅块的靴子帮助下暂时睡上一觉。“我不知道你这么擅长近身战。”纳撒尼尔回应那些沉重声响,他在绊倒人后保持半蹲,将法杖末端插入泥土中,专心瞑目引导,到这时才睁开眼。“……判断正确,做得也对。”洛丽丝在碎石上擦干鞋底,但他做得太好,她反倒不太想称赞。威胁倒下时,纳撒尼尔将法杖植入地面,把自身与周围的法力通过地面传递给洛丽丝,帮助她牵引土石,这才使她能在无源泉的情况下也能翻搅陷阱——虽然那泥沼实际仅有孩童般的力量,仅能维持弹指的片刻,仅需些许经验便能破除。从惊飞的燕雀眼中朝下望去,就会看见三个成年人在平地上打滚,被早已挣脱掉的枷锁禁锢,背上还沾点污泥。失去那些小石头支持的法师,多年钻研的技艺都会变得仅如戏法般无用可笑。“很好,我们不仅要徒步去往城市,也要留下一堆明显至极的线索在大道上,仅为了能击倒几个蟊贼。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下次记得劝我也要跟随你的直觉。”她佯装埋怨,认真考虑接下来的详细计划变动。“别无选择。”纳撒尼尔说,但他知道,一位法师可以,也必然会选择不留痕迹地逃走,放任马车夫迎接命运。 纳撒尼尔突然警觉到身后有突风,身体随即已作出回避动作。洛丽丝的手杖没有收回去,那柄用黑砂凝聚的耀光短匕随她的手一挥,就在纳撒尼尔因直觉行动的瞬间,她已完成施术。有棵黑色树枝茂盛衍生出纳撒尼尔的肩头,洛丽丝的黑砂凝聚成形,分叉的形状拦截、包裹住一只飞来的弓箭,它从暗处射出,直瞄头部。埋伏的人被这情形惊吓到,失措地在树丛中发出哀嚎声,惊慌地想丢弃伙伴和手里的弓逃跑。他没能完成任何一件事,纳撒尼尔掷出的手杖精准命中其后颈。“我也不知道你这么擅长射猎。”洛丽丝说,她徐徐收回自己的黑砂,包括纳撒尼尔肩头的,强盗身边的,以及自己的手杖,在结束后方才解除。 “在我出马车的时候贴附的?”纳撒尼尔走入树丛将手杖取回,他问。洛丽丝从马车里将散落的行李取出,包括她的狞猫,它在仍有气无力地半闭着眼。“那不重要,临时的方法有限。”洛丽丝说,难得显出一丝与年龄相符的得意,“重要的是,你得从中学点什么。你的反应速度确实很快,我不怀疑,但看来也快不过箭。”纳撒尼尔行动地太快,她只得将部分黑砂缠上去,是唯一能做出的临场反应。她质问道:“如果这几个蟊贼只是试探,树丛里还埋伏有人,你要怎么做?”纳撒尼尔无言以对,他不确信那支箭自己能否无伤躲避。 但争吵和教育还得留到以后,现在两人最需要的还是先离开。“哦,咳咳,等等……”马车夫还有意识,在树下摇摇地向他们招手,他虽满脸血污,但脖子结实也使他免遭棍棒带来的死神,“你们,是法师?可我就见你们穿着靴子,还以为是从别人那儿……哦不,原谅我无礼,我从没料到会有这么年轻的法师大人。而且,而且竟然会在泥巴路上,搭乘着我的车?旧林的主啊,老酒鬼都不会相信我今天的遭遇。”他表现得毕恭毕敬,和前几日所见的面孔截然不同。洛丽丝没浪费时间,只背对着他说:“你的损失,我很遗憾。”就打算拉纳撒尼尔转身离开。“不不,不,听我说,我能帮你们,请让我帮你们——我认得老摩口兹。见鬼,我早该说。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们是法师。我,请让我报答你们,救我命。”马车夫急忙地说,“你们是去找摩口兹的对吧?我们都知道他是位老法师,镇上只有他一个。我能带你们去找到他,能为法师大人服务是我的荣幸!”洛丽丝停下脚步,问:“真心话。”“不然我就没法和主人解释损失了!”马车夫带着哭腔说。 ———————————————————————————————————————— 在路上,纳撒尼尔问人对待法师态度的差异问题,洛丽丝只是简要概述:“这里的人听从教会和领主,不是圣谕厅。”“你们从圣亭过来?亚末那里?真的?”马车夫搭上话来,但被洛丽丝瞪了以后又只得乖乖闭嘴牵绳。他好不容易安抚住老马,将压坏的马车后侧舍弃,三人被迫挤在单薄的前座上赶路。洛丽丝显然对这股臭味和拥挤很不满意,但她只得仰头对辽阔天际上的云层翻白眼,纳撒尼尔坐在两人中间,很识趣地没有多言语。丢弃了沉重货物后的老马也轻去负担,可以更加轻便地赶路。三人的沉默旅途不花多时便结束了,马车夫偏离村庄的道路,直接将他们送往老法师的住所。洛丽丝知道老摩柯兹这个名字,虽然从未见过面,但他的名字也留在了法师的卷轴中。这不完全意味着好事,她没给纳撒尼尔解释,因为他没必要知道。 当马车驶入麦田的时候,他们便与法师的居所近了,此时天尚明亮。夏末的风吹黄麦野,稍沉的麦粒在微风助力下齐齐压头、轻轻起浪,就在犹如金色壁垒包围的走廊中,孤房坐落在河流边上,遥望于较远处的村庄,一只带翅膀的蜥蜴从屋顶飞下,钻入麦田里消失不见。若不是没有水车,它可能被当作磨坊;若是茅草取代了砖瓦砌就的屋顶,它可能被视作屠夫的小屋;若是再气派堂皇一些,它可能被当作贵族的行宫或小教堂。只是为仳离人世又不离脱其中,这座屋宅才荒诞地坐落在郊野,带着残余的高昂气派顽固挺立。即便是此处,从屋前朝南望去,原野上唯一的高峰依然半隐于云雾中,遥遥盯梢。 屋宅的主人早已出屋迎接了,如提前获知意外的访客光临般,他在马车抵达前做好了应尽的准备。那些准备让洛丽丝满意,但对于纳撒尼尔来说,不过是徒增许多新疑惑罢了。年过半百的摩柯兹立于院中,静静等候不速之客的到达。家中唯一的华美缝制大衣正穿着于身,与在乡野里的名声相当的皱纹已遍布他脸颊,青蓝商帽也如盖不住的白色鬓发一样老旧,白胡须也在彰显其年事和身份,化为阅历的象征。他翻开袖口,以求完全展现三枚戒指,这能对后来的谈话起铺垫。倘若外乡人遇见,会轻易他误认为富庶商贩,温驯谦卑和机敏自傲同时出现于同一人身上,半数来自世道打磨,半数来自傲人学问。 “好客人,坏客人。”他刮擦已无数次抹去表面锈迹和积淤的戒指,自言自语道。
  2. wow,这份长评的字数真是令人惊叹,结束外出后的我也能来回复了。 你的意见我都有收到,接下来的更新里我会尝试剪短篇幅的阅读量,并为已有的内容分节。阅读期望这个说法很贴切,恐怕就连我自己都不会对陌生文章付出太高预期和耐心w。 角色的塑造确实是本篇文章最多被指出的一点。目前来看,我对纳撒尼尔的用功并不算成功,甚至在合理性上都有所欠缺。这和我原本预构建的篇幅很长、实际文本却很短促有关,我预期了许多,但并没真的将它们一一实现,这点我得反省一下。本篇的内容里,我依旧没有花费太多内容去表达纳撒尼尔的内在矛盾,但我希望后续的内容里我能更多、更好地去描写他。 她不会只被使用一次的,就和其他角色一样,在我预期的很——长的后续里,我希望他们能发挥自身的作用,丰满时代的背景与人物的肖像,然后再退场。但这是否能有实现的时候,不太好说,现状不太乐观www。 很感谢你的肯定,在这些匆匆而过的桥段时,我苦恼过自己是否有用力过度(或过于轻率),而导致人物脸谱化的疑问。世俗、宗教和神秘的冲突将会是以后我会更多投入视角去研究的地方,它们或许也会成为我表达人物形象的关键。现在看来我兴许没能发挥目标的价值,没能将矛盾利用和表达到位。 洛丽丝的形象曾比纳撒尼尔更为复杂地困扰过我,我得说,现在的角色形象是某种程度上取巧的结果。没有什么能比恰好相反的角色定位能更好地引出矛盾,随后就是许多戏剧效果,尽管洛丽丝和我心中最初的形象近似,但我兴许淡化了些她的柔和一面,表达出更多刚强面容。 是的,我也欣赏她的可爱。 非常感谢你的长评与赞誉~我的言辞拙劣而不能详实地回复,只好尽力去完成更好的作品来回应期待。你的专业评论(如你所说,是效仿某位欣赏的主播)给了我很不错的分析角度,我会带着它们去审视后来的更新,并做出改善的。 分节方面,我会努力的(认真)。
  3. @月见闪光 @铃Beru @用钢笔的人 @里歐羊 @尤菲斯 @苍云静岳 @斯普林菲尔德 @随便起个能注册 @不死猫 @SuiLang @谁知道? @KissNature @lubi @白鲑 @弧线摇篮 @十六夜柳 已于12/16更新中篇,在二楼。 嗯,下篇仍然不知何时能完成。虽然暂时结束了忙碌赶好更新,但很快又会开始下一轮忙碌了,我会尽量抽时间完成下半部分。 本篇仅属于第一章。
  4. 非常抱歉如此久以后才回复你的留言,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到论坛回复。然后非常感谢你的评价,我还远不及大佬的行列,这篇文章也正在尝试和学习的路上,之后的创作里我会尝试更多吸引人的故事。
  5. 谢谢支持~ 你的意见我收到了,在之后的创作中我会尝试去改进。在表现情节推进时我缩短了事件之间的长度,为的是使其变得紧促而富于变化,也许是这个原因导致我没能详细去叙述他的心境变化。当然更有可能是,我没能通过角色的行为把他的内在逻辑表现得使人自然信服,因为即便我也很难确信纳撒尼尔的肖像表现。就现在所描写的故事来看,即便是我自己阅读时也会感到并无太多吸引力,甚至是对剧情发展不甚感兴趣。接下来我会接着尝试在这方面多下些功夫,感谢你的建议。
  6. 卢比你的称赞还是太过誉了w,不用如此拘谨于字句,随心说出真实想法就好~ 你的意见我已收到,我会纳入到之后的创作修订中。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对纳撒尼尔的塑造有些令人费解,实际表达的过程与我预期的人格肖像相差有些大,我想这是我经验不足而野心充沛导致的不兼容。这些过程我都会吸收为教训,并在今后的创作中尝试改进。 十分感谢你的建议~ 那傻妮儿不悦。 写手见到优秀作品,总能以致敬和效仿的方式将它们传承下来,所以你也不会意外我的文章中出现任何曾影响我的作品。真要说剑风影响我的,那大概会和恶魔人一样,去描写一组成长的对立面——但那不会是现在我想做的。至于故事主轴,尚不明确已成为本作最大的特征,我想它还会持续许久。
  7. 依旧感谢你的长评,每当看到长评时都会有不小压力。这是好事情,毕竟有人如此认真地阅读完我的文章、总结出优缺点、发表自己的观感,是令人非常喜悦的事情。所以我也需要慎重回复,考虑的难度不逊于编写诗词。说到诗词,我很久没有像那样精工般地雕琢过用语和台本了,尽管它们对创作来说极为重要。 尽管曾有人形容我的写作方式是建造一座城堡,再将人置于其中的观赏体验,但这手法并非我总想达到的,我只是已习惯如此作。自从那本影响了我写作方向的书(你或许知道它是哪本)以后,我为这种亦真亦幻又超越时间的手法而迷醉,在产生“文学便应当如此”的观感后,我逐渐从模仿演化为致敬,但直到现在,我都可以确信自己并未掌握它的精魂。最具代表便是,当我用它来描述一段跨越漫长时间、缺少惊心动魄的变化、甚至可能是个人一生的故事时,我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但当我试图讲述一段矛盾冲突剧烈、角色命运演化颠簸的短期故事时,它们就变得不再那么有吸引力,这在我创作的过程中都能体会到——那是写作时内心澎湃与困惑满溢的区别。 你的质疑方向完全正确。 在创作纳撒尼尔这名角色时我产生过一点疑问,我既定好了他的旅途,或许还有终点,我因为他路途上将遭遇的事情而满怀期待,可他究竟应该是怎样的面貌?起初我萌生了几个念头,它们很快发展为一些强烈的想法,将它们规划好了以后,我便萌生了隐秘之旅的构思——尽管现在看来,它的预估长度有些好高骛远,和我现实的时间安排相差略大,但这会是后话。如此对于角色和故事的安排带来的是简单结果:在我真正想去描写的人、事、物前,主人公并不是那么具有吸引力。我在预期的故事中设置了几位角色,可以说他们才是隐秘之旅的诞生原型,因为即便身为创作者,我也对他们的性格和因之带来的遭遇更感兴趣。相比之下,仅仅凭靠“厄运”而塑造出来的纳撒尼尔,就很难令人感同身受,无法令读者通过情节发展而好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当然这也和我描写的信息太过松散有关:它们看起来都太无关紧要,又繁杂到干扰视线。这又说到纳撒尼尔身上去,我在对他的描写处理上产生了一个误区:不去解释行为背后的逻辑,只强调观念。这无疑是个糟糕的选择,写到中途时我赫然意识到,这人的心智反常到不能和任何常人作类比,我又怎能不负责任地不去阐述他的心境变化?我需要一个更为突出显性人格、更能聚焦情节矛盾的纳撒尼尔,不是改变人格,而是尝试将故事顺从他的面貌而来,这需要我首先聚焦出一个明确的人格肖像。 到目前我仍然将这次写作视为一次尝试,也仍然视作不算有效率的尝试。笛与杖的写作初衷和隐秘之旅甚为不同,比起前者我的内心只是“纯粹想要写作”,这次的我产生了要讲述故事的念头,这无疑是项艰难的挑战,或许回想来,我更应该从中篇开始下手。 再次感谢你的长评~你的评论都能成为不错的参考,我想在不久后你能见到它们作用于我的创作。
  8. 感谢赞誉~由于处于变化的尝试阶段,本文可能会有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方,还请指出讨论。目前这就是第一章的上半部分,是我分章节习惯的极限了w。
  9. 虽然不知原理,但我的确没能收到过任何这条回复的提醒,手动下拉才发现有新回复。 很感谢你的回复和厚爱,我确实用了一周左右的时间便构思好了它,由于线路成熟,写起来的时候也很轻松。 我的确看过Monster,是浦泽直树版本,这位作者给我留下的悬念冲击总是超过剧情本身~
  10. 更新-中篇- —————————————————————————————————————————————————————————————— “我是洛丽丝,曾是一名白鹰法师。”一个在古老时期诞生于巍峨群山中的法师派系之名,纳撒尼尔对他们的了解,只停留在英雄时代的诸多传奇名号上,还有他们的法师人人皆是精英的传闻。他曾试图了解更多,直到被母亲没有理由地焚烧掉书籍。她蹲下身拉起纳撒尼尔的手查看,这双手上有不少旧伤口愈合后的创痕,也有尚新的血口,她流露出不悦的神色:“即使是最差劲的剑士也不会有你一半的伤多,落难的法师。”洛丽丝随即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绿色药膏涂抹,冰凉的黏液让男孩略感不适应,但洛丽丝坚持认真擦拭。“我只是法师的学徒。”他回答,这得到洛丽丝的斥责:“学徒和大师的差异只有对难题的经验,而不是没有自保常识。试想有谁会不戴手套捕捉活火,法师的门生不能身作鲱鱼,纳撒尼尔。”纳撒尼尔疑问对方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也得到她的叹气,很快就将不只是她,整座城都会知晓纳撒尼尔的存在。 洛丽丝说她在桥上目睹了惊奇行为,在被圣谕厅完全管控的地带法师都会自觉地隐藏身份,倒是纳撒尼尔从制造烟雾的那刻起就已经令人咋舌,等到树丛爆发的时候早已超出个人纷争的问题。“我没考虑太多,你在那里跟上的我?”纳撒尼尔甩甩敷上药的手臂,不稳地站起身,他还尚需借助手杖才稳住脚跟,血树的宏大规模远超他能接受的极限。“你的举动就像肥硕的亚龙,没法不让引人注目,我能猜到,昨天倒在步道边缘的那群人也是你的杰作。”洛丽丝伸手试图帮助纳撒尼尔,但对方本能的避让动作很轻易地表达不信任。纳撒尼尔承认他的临时反应稍微不在隐秘的范围内:“我曾尝试用法师的方式解决问题。”“法师解决问题恰需要用常人的眼光先审视一遍,否则就会短命。”洛丽丝不留余地,她伸出手,“华美的红披肩太方便引来注目,且不论它已经是辨认出你的标志,即使没人想要谋财害命,也会有好事人看到它和脏衣裳搭在一起,刁难你是从哪里偷来的。”纳撒尼尔交出了他的新外衣,洛丽丝用胳膊将它娴熟卷成束捆放置进随身的提袋里,那看起来更像是旅行者应有的装具。他不难注意到洛丽丝的脚底还有没法完全擦拭掉的泥痕,连兜帽的一件斗篷如大型衣服盖住外表,底下是简单的衣物,尽管鲜有机会打理,但她仍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头发的清洁。纳撒尼尔说:“这些脏泥巴是我不被人群注意的遮衣,在来到亚末城之前。”“和我在仲夏烈日下仍然穿三层衣服一样是躲避野兽的伪装,我懂,直到迫不得已,法术都不是优先选择。”洛丽丝说,“但你认为进入城市就算回到文明庇护的想法太天真,人的心中都藏有野兽。”纳撒尼尔当着她将怪诞外表的匕首尾端榜上细绳,口袋里的匕首和自己的手肘相连:“我见识过。” “但你仍没做足准备。”洛丽丝说。她递给他一份备用的斗篷,很容易就能认出这是来自列岛的索尼伦袍,自诩富有品味的贵族在很久以前的大战后欣然接受了来自列岛的审美。这是一件刚好遮盖住肩膀与头发的斗篷,唯独动手摘掉了上方的所有华丽装饰,只留深色的布匹。洛丽丝示意他跟上,他们要离开容易惹人来的巷道,找些更适合谈话和藏身的地方:“纵使亚末城有很多谜,也不是今天的议题,我们现在身于同一个漩涡中。”她送出拥兽,那只年幼的狞猫舔舐完爪子便沿墙壁的裂隙攀爬而上,借着灵巧的身子顺着屋檐前行,为他们从高处扫开可疑的道路。纳撒尼尔看着他曾走过的路线,还没能开口提出想法便被洛丽丝叫住:“至少这次,先相信我,不要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情。” 她走上了街道,流入人群后俨然与诸多异乡人无异,其他人神色匆忙,因不胫而走的小巫师传言感到惶恐不安,洛丽丝再次朝纳撒尼尔伸出手,希望他能跟着脚步。纳撒尼尔说:“还有一个问题,你是否认得柏德拉的厄德,厄德达斯契。”洛丽丝噘嘴抱臂,略微表达不满:“……灰狐学派的英杰之一,现下落不明的青年有为法师,怎么了?无属的门徒都有听闻此事,知道它不能说明什么。”“他是我的导师。”纳撒尼尔说。他拾起地上的手杖,小心擦拭去表面残留的血迹和尘土,将之系回腰上,倾斜藏于斗篷之下。在提到名字时,纳撒尼尔仍怀敬意:“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寻他的去向。” “以我所知,如果连学徒都没法掌握导师的踪迹,那本人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找到他。”她说,左手的手指轻微划过肩头到锁骨的一小截,用以表示自己不知详细,从始到末。“是的,没人知道他从上个灰狼月后去了,但我必须找到他。”纳撒尼尔说。洛丽丝问难道那位杰出的厄德在这所古城里,纳撒尼尔摇头,右手划过自己的肩头,洛丽丝无言。“你为何会帮我?”纳撒尼尔又问,洛丽丝的斗篷随主人情绪,在无风的小巷里微微翻飞一阵。纳撒尼尔能瞧见她为难地皱起眉头,脚跟稍稍踮起,咬住下唇低头思索,好像在服用一剂令人苦闷的草药。“你应该是只身来亚末的,我猜。”她说,这得到纳撒尼尔的点头同意,于是她无奈地叹气,“因此从各方面来说,我都没有理由坐视不管。” 纳撒尼尔最终跟了上去,他悄悄调整雕像在口袋里的位置。尽管他心中仍然认为这或许不是正确答案的决定,但他没犹豫多少时间。洛丽丝抓住纳撒尼尔的手腕,快步带他穿过人群,这足以叫他感到不快,而尝试无益的挣脱。为避免在怀疑的目光与奔走的骑士中间留下空隙,她皱着眉头搜寻安全的方位,墙头的狞猫为他们提供视野掩护,而它不时回头盯着纳撒尼尔,总会弓着腰警惕。节庆未到,亚末城提前躁动起来,很快,人们便会把男孩的壮举孜孜不倦地口耳相传无数次,那时候颜面难存的圣谕厅,做出任何举动都将不足为奇——但更大的可能,或许是他们会平息谣传,用更荒唐的事实掩盖,再私下寻找男孩。洛丽丝尝试说服纳撒尼尔离开亚末的打算自然会失败,她料不到男孩停留的坚决,尽管那时候两人在高屋棚的酒馆角落交谈时都只能用窃窃私语的细小声音。他们在钻入酒馆后找到人多的椅子坐下,纳撒尼尔没能理解,他看了眼酒馆里尚还有很多无人的角落,洛丽丝则认为这才是正确的决定。她向侍女买蜂蜜酒、葡萄酒和烤兔肉,纳撒尼尔却说他不需要肉食:“我只要很少的面包就能度过一天。”他说自己的食量远比别人要小,且总是无法消化肉食,这让洛丽丝心生疑惑,她分明看到这人此前吐出胃里的残渣,但依旧照办。 狞猫在屋檐后方躺着歇息,没有执行它放哨的义务。在他们沉默地补充食物期间,周围的酒桌就来来去去极其之多的传言,人们放弃掉平日里没有边际的怪谈,认真地对处刑桥事件交头接耳,或真或假或夸大地传递着流言。他们甚至传言桥上的树如触手一样撕裂活人,把尸首埋进河流里当养分。一位酒鬼哭喊着,那小魔鬼脱下裤子,骑士盔甲里便暴发出一片巨树丛的话语后,洛丽丝没能忍住喷出嘴里的葡萄酒。并非所有人都像倚靠墙壁打盹的酒馆主人一样,凭借颇为丰富的经验,足以甄别其中哪些传言是虚假的,哪些是有价值的,甚至能将它们作为线索卖给需要的人。他们只能在反复诉说着恐怕自己都不能确信的故事里,将不安变作瘟疫在人群里传播,招惹来令有关之人头痛的好奇。拥教骑士和卫兵在大街上出现,他们现在只是盲目地朝着事发地带赶去,不消多时这群人回来,就会把街道上的每个人盘问个遍,试图找到肇事者的踪迹,他们必须在那之前离开。纳撒尼尔观察着周遭的动静,尽管身处城市中心却像是陷入森林深处,到处都是危险的原始视线,在等待主动暴露的猎物,他像平时一样谨慎防备着,期望于任何利爪扑到身上前跳开。 “在这之前……”洛丽丝主动开口,她已经喝完杯中的葡萄酒,那浑浊的酒并不可口,她抿抿又干裂的嘴唇,“我想知道你之前做了什么。”纳撒尼尔偏过头问:“你指的是?”“我的假设是你提前铺设了灵石,或者在上游投下精炼之种,或者有其他抛下你的伙伴——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仅凭借一根法杖做到。”洛丽丝说他在桥上的法术令人惊叹,那丝毫不像他这年龄的法师应当有的能力,但没有提到在纳撒尼尔抵抗时让她感到极大威胁一事,她低声说,“我无法确信你是如何做到的,就像你不能徒手抓起水中的海荨麻,所以我好奇你的方式。”纳撒尼尔没有正面回答:“我没有足以呼唤那么多血树丛的力量。” 洛丽丝没能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但又决定暂改时机:“有一点我能保证,我的援助不带恶意,这能以欧古的名誉起誓。当我更早看透烟雾,你仅仅用生机法术求自保。我便能确信你是心怀善意的,这是我帮忙的唯一理由。”她对纳撒尼尔确保的是,没人能料到那些人被冲出的树丛带进了河流,这不是他蓄意为之。纳撒尼尔随之又问:“你涉足了很远来到亚末?”“那本是我该问的。”洛丽丝回答,在不情愿的思索后她翻弄行囊的低端,露出象征法师身份的银项链,鹰翼与半截花环赫然再现,“法师总有独自远行的时候,否则只能成为关在象牙塔里的学者——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年轻的女性独行的确是危险行径,但不是我。至少对我而言,所需要历经的危险比你小。”纳撒尼尔视线低在桌上,试着喝了口葡萄酒,他咳了出来而没能得逞:“我无法仅依靠一层水墙就拦截对我有恶意的事物。” 洛丽丝又叫来了一杯蜂蜜酒,推给纳撒尼尔,问他是否仍不愿信任她的意愿。她的语调沉稳,并不反感纳撒尼尔保持的距离。纳撒尼尔抿一口蜂蜜酒也极为费劲,但城中不容易找来清水,只得将之作为水份喝下:“我只是无法想到有人会无理由地帮助受难者,即使有相同身份。”他抱着酒杯微微斜过眼神观看,想知道洛丽丝给出的条件,他曾见过少数的法师,他们用抓住一切获利机会的习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换任何人都会这么做——任何有良知的人,我毕竟和黑蛇派的人意见不合。”她说,“在找到你之前,我就想好了要怎么向你证明,只是并非现在罢了。” 洛丽丝的远虑并没有在那时候完全表现出来,只是让纳撒尼尔感到循规蹈矩,好在他并不反感陈规旧习。他说:“我只想知道你曾在哪座书库,或者塔里,或者学院。”洛丽丝挑挑眉,利落地答道:“王城奥佩斯纳克的劳尔顿作坊,白鹰派欧古大师的旗下门生,古咒与符文专才,两年前我离开时那里的离塔刚开始修建。”她连贯着说出自己的履历时似乎有所不满,但声音还是压到比隔壁桌滔滔议论要低的程度。纳撒尼尔竭力喝下一大口蜂蜜酒,脸色难看地捂住嘴吞咽下去,他倒像是在忍耐这份不合口的美味。“我想的是你进修地点和法术派系。”他说,这让洛丽丝竖起手指厉色驳回:“场合。” 酒馆门口来了骑士,他们终于结束匆忙的现场处理,转而将任务推进到追查下落。自打他们到来并盘问起,那些夸夸其谈的人都默不作声,也没人主动招出有谁知道最多,直到被铁手套抓着领子问为止。纳撒尼尔说他们该找机会离开了,洛丽丝点头认同,两人很容易地就从桌边绕开离去。纳撒尼尔跟在洛丽丝后方,脚步仍没从虚弱的踉跄中恢复。两个遮掩的身影到底容易被发觉,一位拥教骑士看到摇晃藏身的斗篷,随即大喝让他们停下。洛丽丝双手按住纳撒尼尔肩膀把他往前快步推入皮匠的屋旁,转角便是臭烘烘的小巷。骑士迅速追上来,翻开厚实的木板,凭借满腔怒火和敏锐直觉朝深处奔去。随后木板旁的石头墙壁挪开一道缝隙,洛丽丝和纳撒尼尔从掩蔽中走出,石墙上那个恰可容纳人藏身的裂缝慢慢合拢,她手里握着法阵卷轴与微光戒指,仅轻轻的抚触,石墙便融化般地临时敞开一个庇护所,让他们躲开追捕的目光。洛丽丝娴熟地将卷轴纳入袖口,整个躲藏不到眨眼片刻,却迅捷如野猫躲避。“你技艺精湛。”纳撒尼尔说,对方倒不屑地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早想过了这些事情。”拥有白鹰法师名号的人都是精英,法师们会有这个说法,但纳撒尼尔也是初次见证,她卷入的法术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小个子的狞猫在屋檐为他们开路,利用敏锐的眼睛和耳朵避开惹人不安的街道。 “我来是为找寻此城的法师,导师的朋友,他邀请我到亚末,”纳撒尼尔说,他能看到洛丽丝半回过头时那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上去你知道的并不比我多。”洛丽丝说这座城里怎么可能还有同行居住,那恐怕得是百年前的事情,自从圣谕厅独立并盘踞于天廷城塞开始,古城里的法师要么收拾所有工具离开,要么连人带名字一同从世上抹煞。她稍许闭上嘴,拉着纳撒尼尔走入最密集的人群,躲避那些神色紧张的蓝袍骑士,他们不能像其它城市一样封锁道路,亚末城的巨大甚至能将一头龙藏于其中,只得挨个追查线索。“这些骑士有能力抓捕法师?”纳撒尼尔问,对那些剑刃都比他的身子要长的骑士,他并不认为与野熊有太多区别。“你没见识过天廷之眼和他的卫士,那些人……曾逮捕腹地一半的反抗异端法师。”洛丽丝低声说,“剩下的一半则是杀害。” —————————————————————————————————————————————— 他们在一处市集停下,刚出炉的烤饼与牛角面包香气提供掩蔽,海岸来的商贩喜欢在自己的摊铺头挂上一串蓝色或深紫的花束,以图辟邪的好兆头,倒让他们的喧嚷声为隐秘行路的人给了便利。没有哪里不在讨论那件令人胆寒的事情,即使骑士来不及宣扬,恐惧情绪也填补了市集的通路,今天他们将会更早收拾摊位。“这意味着更早的宵禁,以及或许更严格的行动。”洛丽丝买来许多尚为原材料的草药,纳撒尼尔神色低迷地环顾周遭,他并不喜欢这类拥挤又缺少变化的地方,哪怕洛丽丝在刚才再三与他强调过人群是最好的掩护。到现在,纳撒尼尔仍然没有恢复到足以奔跑的状态,站起来时双腿还会颤抖不止,而他分明察觉不到疼痛,这对他来说漫长地有些反常。“你应该在天黑前找到庇护所,否则可能要在月之灵的注视下被吊在绞架上,那将是彻底不适合法师的死法——我还不知道你在找的那位同行是谁。”洛丽丝说,她手指向南部的城墙,在墙头的钟塔旁边是巡逻的士兵交接,比起清晨时人头增加半数,手中的武器从明亮的枪更替为诡异的环剑,涉世不足的他还不具辨识该武器的能力。 “酒与龙火。”他说,洛丽丝对这无法预料的回答停下动作,按耐住情绪才没将眼睛压成一条缝,她让纳撒尼尔说明确些。“那位法师留给我的线索只有一句话,在亚末城中的‘酒与龙火’之地,我想那是其所在的地方。”他如实回答自然没让洛丽丝满意,她伸手示意:“等等,稍等,你没能按照步骤来,除了这句同行喜欢的谜语以外,你难道没有任何与之有关的线索?我们没有解谜游戏的时间,哪怕是认输也得直取答案。”纳撒尼尔摇摇头,这让她预感到不安,“记忆一个人会有很多线索,住处、所在盟会、学派名衔……哪怕是名字?”她在得到纳撒尼尔明确的否认时没能忍住跺脚的踢踏声,脚边的佣兽被吓得跳到一边,倒还让纳撒尼尔替她竖起手指,提示要隐蔽。“不能相信。”她说,“你从柏德拉的城市冒风险独自远途来到亚末,却连这里的事情都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找谁?”纳撒尼尔回答:“若他真的不在这里,我会离开的。”洛丽丝接连着本要说一串有关冒险和愚蠢的指责,从他每个举动的理由说起,可这男孩处境仍远超出她所能预期的范畴,与常识违背到有些不可思议,倒像是不入流的诗人口里传唱的怪人。面对纳撒尼尔,她深吸气再呼出,选择不再多言。 “纳撒尼尔,问题在于……” 她的语调平稳许多,准备开始一番常识的课程,纳撒尼尔安静聆听着,随后,他感到尖利的剑刃抵住了喉咙。冰冷的尖刺就和洛丽丝霎时降调的话语一样,他微微瞥视到下方有根尖锐的黑色剑尖,是把比他手臂更长的刺剑。抬起视线,他能看到洛丽丝横于胸口处抬起的单手握住剑柄,她神色淡漠,双眼如瞥视一只待宰的羔羊般俯瞰。白色锋刃的迅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里,如柳树枝条的细长铁针只需拨弄苇草的力气轻推,便可以穿透纳撒尼尔的脖子,在气管上开洞。闹市的角落就和树海的泥潭一样不让人注目,除去歇息的大型骆驼外,没人会留意繁闹街区的此处。他静坐着没有动作,与对方无言以对。“可听说过‘昼出教堂,暮葬深峡’?”她轻语,侧过身子堵住唯一通往广场的豁口。纳撒尼尔表示知道:“深峡大战。” 那场闻名战争的爆发甚至早在巨龙祸害振翅之前,彼时在腹地边陲的深峡,多方势力为争夺地下的宝藏而交战,众多盟会、家族与王国被牵连其中,这句话的背后描述的不过是数百名贵族在战争中毁灭的平淡事实。当中几位富有名望的法师死去,让本就停滞不前的法界深受创伤,那是不被世人所知晓的结果。很快,人们便为巨龙的复苏陷入恐慌,再由灭龙客的事迹备受鼓舞,诗人们甚至来不及传唱深峡的故事,便沦陷入龙与英雄的光辉下,那场骇人之战极其自然地被淡忘。洛丽丝接着说:“我若将你的尸体送去天廷城塞,交给圣谕厅,那对所有人都是好事:拥教骑士和他们的‘眼’大人名誉得存,所有人继续敬畏圣谕厅的名号;我们,则能避免第二轮深峡大战般的恶战被挑起,法师已经容不得那样的战争再来一次,而你在亚末的举动很可能导致那再次发生,仅仅因为任性的理由。你还不知道严重性么?孩子。”她托高握剑的手,挑起纳撒尼尔下巴,等待着回答。 男孩看那双已压低弧度的眼睛有些熟悉,他曾见过身负命债的人,他们有着同样的眼睛。纳撒尼尔稍许闭眼思索后,沉着回答:“那对于法师是好结果……但你不会这么做。”“为何下此判断?因为你觉得法师和圣谕厅彼此仇恨,不应该互相勾结?”洛丽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石墙在她后方以不被人觉察的形态扭曲为遮拦视线透入的薄帘,也把狞猫拦在外面作哨卫,“有谁在炼金时会留着锅底的熔渣不管?没有人,因为它会败坏其他所有素材。我没有理由放过害群之马,月之灵见证,如此多年来,法师还能与圣谕厅共存在一片土地上,正因我们会做同样的事。”她停下说话,仰着剑锋表示侵略态势,告诉纳撒尼尔的意图很清晰,若回答令人失望,那么将手推出一点点距离,不会成为问题。可纳撒尼尔的回答还是令人沮丧:“你不会这么做的。”回应此沮丧话语的声音是岩石碎裂的喀嚓轻响,纳撒尼尔感到身背靠的墙壁也伸出了迫近手脚的尖锐,令人倍感窒息,洛丽丝远去的声音则轻微发问他的理由。“我只凭直觉断定,”纳撒尼尔艰难地吐出一些气息,“但你若是那类法师,我早该在巷道入口死去,或是在酒馆里被骑士们抓住了。”这句话没有立即得到回复,但周遭的墙壁在持续溶解了一阵子后,渐渐恢复到寻常形态,洛丽丝的呼吸声又变得清晰可闻。她保持短暂的不悦沉默,将手中的刺剑收回,只见长剑锋迅速分解并融化,转变为一串水流和一把黑沙,回流到她斗篷下系住的两个瓶罐里,等剑柄纳回鞘时,只不过是一把小刀,刻满花纹的小刀。 “错误的基准引出荒唐的结论,你的思维仿佛海渊的底部,没人看得透。”她说,退后一步,离开靴子下方的躁动,低头瞥视一眼,那里长出两圈藤蔓盘旋,“……你应该明白,足够不怀好意的人往往很有耐心,可以等你最麻痹大意时背叛。”纳撒尼尔重获呼吸后咳嗽几声,平淡地回答:“我知道这点。”洛丽丝不再推敲他话语的含义:“这话不应由我来说,但你能在此前的好几次机会逃脱……除非你想说即便是虚弱至此,你也还有保全自己的办法。”“不,我没有。你若真的推剑过来,我会死去。”纳撒尼尔如无事发生般,他的手还在发抖,从未有法术令他如此虚弱过。“你笃定这不会是又一个陷阱?”洛丽丝蹲下身,涂抹冰凉的药膏刺激纳撒尼尔的皮肤,她细致地观察那些愈合的伤口,它们在合拢后留下些许粉色创痕,不需要太久就能自然消失。“我不知道。”纳撒尼尔说,他能想到洛丽丝埋着的脸会是什么神情。 “我只是,即使知道那是陷阱,也仍然会去。”他接着说,“不是我想去,是我非去不可。”这片土地很大,大到足以让三头巨龙藏身多年却不被人所知,足以让十六匹骏马轮替着奔走却无法活着横穿。一位擅长保密的法师躲藏起来,可以不让任何人察觉,直到踏进坟墓。纳撒尼尔必须找到下落不明的厄德,导师是男孩在世上最后的亲人,而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得到答案,那些没能从母亲口中得到的答案。所以,纳撒尼尔要在这世上找寻踪迹,只能如在沙漠中挖掘水源那样反复筛选。“哪怕只有一句从吟游诗人口中说出的话,我也必须前去,直到有真的线索为止。”他说,洛丽丝听完后随风声踮踮脚跟。“你的确不像法师。”洛丽丝直截回答,“方法和逻辑违背了几乎所有法师的教条。”洛丽丝告诉纳撒尼尔,法师从来都只会用最理性、最节制的方式去甄别问题,为了不浪费任何机会,法师总青睐选择最大可能性的手段。若换作别的法师,他们恐怕会选择放弃搜寻导师下落——年轻的宝贵岁月是进修法术课程的最佳时机,错失往往意味着延误终生,即使临时摘下戒指,跟随另一位贤者,也远胜徒劳的搜寻。 洛丽丝为他父母的逝世感到遗憾:“我本想说,你若没有答案,就该先离开亚末,等风声渐淡时再回来寻找线索……可那会儿的你依旧会闯出大祸,又有何区别?”她仍不认同纳撒尼尔采纳的方式,但已接受他的态度。此时天色才刚开始染出淡淡昏黄,市集的喧闹渐淡,初缕晚风经城巷流逝,徐徐低语的声音从远方掠过耳旁,仿佛是许久前某人在城角秘密的交谈,古城将行人的每句低语留下,沿街道和墙壁流传回声,直到让无心旁听的人纳入耳中,方才轻微消失。 洛丽丝问纳撒尼尔:“那位同行用什么方式告诉了你谜语?”纳撒尼尔从口袋中翻出信纸的手指还不自觉地抖动,接过信纸的洛丽丝能闻到腥臭中的一丝焦味。几乎是在接过后眨几下眼的片刻,她便读完褶皱信纸上的字句,养成速读习惯并非偶然,法师总需要能在短时间从繁杂的材料里翻出关键字句,纳撒尼尔的导师也能速读书本,但也不及洛丽丝一半。“常见的暗文,对方甚至没打算为谜题加上误导。”洛丽丝认为这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信任,写信者确定这封信不会在寄出的某个时段落入外人手中,从而字段的书写很开放。至于那些暗文,在被火烧后已经省掉了显真步骤——粗暴的手法,洛丽丝鄙薄,本来应当用喷雾和烛火以避免信纸被焚毁——而后不过是将艺术体书写的字符用退位法替换,组合为一段新文字,谜题便能轻易得解。“信头有两片回卷的蕨芽,代表‘回转两轮’,就是让字母退后两位的意思。”洛丽丝解释这是常见的法师交流信号,她看纳撒尼尔那倍感新奇的专注眼神,却不解他为何不知道这类基础知识。 纳撒尼尔兴奋地说他需要去的便是那里,只要的确存在那个地方,去到后所有问题就都能得到解答。但洛丽丝旋即拒绝掉带领他的打算,她只将左手的两根手指并拢伸出,就能让燃起期盼的眼光落空希望。她严肃地提出交易事项:“你若不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便不用指望我会给予援助。‘帮助落水的蜜獾’,人们用这话形容自找麻烦,我不会为自己选择注亡的伙伴。我需要你遵守规定,不按照怪奇想法去做事,这是要求。此外,当你因自己的贸然行为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你不会得到我的帮助,明白吗?”洛丽丝指出纳撒尼尔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送进火堆,仅出于法师同行的照顾上,洛丽丝会帮助他找寻目标下落,那之外的事情将与她没有关联。纳撒尼尔随即亲吻自己左手的指关节,就在洛丽丝刚说完之际,不带丝毫迟疑。这是法师表示立誓、祝福与尊重时的手势,他们应当亲吻留有徽记的银戒指,尽管纳撒尼尔并没有戒指。 “愿你守誓能像立誓般坚定。”洛丽丝的神色总算有所放松,她从见到纳撒尼尔的时候起就没从紧张和严肃中舒缓开,但并没停留多久,她又用谨慎的态势提出第一个要求,“首先,告诉我你身上带着的奇物是什么?”她用手指向纳撒尼尔的胸口,在那身衣裳覆盖下,是男孩藏于内侧袋中的小型无色晶石。洛丽丝很明确地表示那奇物不停地涌出怪诞的气息,不时传来微弱的感知和若有若无的声响,才会被她察觉。尽管连那是什么奇物都不知晓,她却无法不对这怪奇之物生厌。就连她的拥兽也从见面起就戒备着纳撒尼尔,不是因为旅居长久后的臭味,而是那股非同寻常的古怪气息。洛丽丝说:“智士总会随身携带与他们的梦境或血脉有关的奇物,这是每位同行都有的习惯,但你携带的……不寻常。别忘了,同行驯化拥兽的初衷,便是为了让它们敏锐的感知去代替人那愚钝的眼睛和耳朵,察觉与神秘有关的痕迹。我需要你的解释,纳撒尼尔,当同行察觉谜底后,秘密的保存就不再被允许了。”洛丽丝说她不想抱有秘密计划的人一同行动,尽管法师都是如此,但她无法忍受。 纳撒尼尔拿出的祸心表层宛如染有薄鱼鳞,黯淡无光之余又在折射观测者眼中的微光,狞猫气恼地后跳半步,发出嘶嘶威吓。麻绳和染布微微裂开空隙,露出的晶石就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窥探。它无声息地躺在手心,洛丽丝感觉它在令人不悦地鼓动,却说不出这份感受是出于法师的经验,还是生物本能。“看起来像炼金熔渣,最恶劣的学徒才做得出来的那种。”她用手挡着鼻子和嘴,拒绝触碰那石头。“这是祸心,不是熔渣。”纳撒尼尔说。“‘祸心’,是我首先想到的那个祸心?”洛丽丝问,纳撒尼尔认同了她的猜想,他回答,祸心的名字,正取自吞世龙的传说。 自以西的列岛扬帆渡海的约亚人,木桶里带来的不只香料、宝石和豆子,还有他们的古老传说和歌谣。他们诗歌传唱经典,讲述了许多创世的神明传奇。每个故事都会讲述神明与创世的过程,但约亚人却诉说了亡佚。他们用七个卷轴的长度,详细地描述巨龙将整个世界吞入腹中的故事。在过往,创世的主离弃了世界,那头看守大地的巨龙一直等待着主人的回来。然而直到众星失去光泽,天界的河流干枯,迷雾与巨石都崩离消散,主也没有回来。悲痛的巨龙哀嚎了整整十二度生命回轮,最终将整个世界吞入它的腹中,以求将之保护在壁垒里,不因失去主人而逐步崩毁。自此黑暗从巨龙的内心肇生,慢慢覆盖大地。太阳不再普照整个世界,唯有东升西落,不停地将残存的火种铺洒在世间;海洋从边缘落下深渊,又自巨龙眼中滴下,作风雨回流;山峦攀附着胃壁,大地形成了一个崎岖的圆环,巨龙的血肉滋养了世间万物的生息。在地心的深处有着炙热的火种,因为那是龙庞大的心脏。巨龙在吞世后沉沦入无尽的混沌中,它闭上双眼,昏沉睡去,静待着有一日主人自无边混沌中走来,将它从梦境里唤醒。它沉眠时的每一次呼吸,都成为穿流世间的风源;在睡梦中,它的梦化作万世的守护神明,安排生和死的调律;它的眼睛散作七枚碎片,带着尚存的光明落于天空,点亮座座繁星与长河,庇护旧主的生灵,引导灵魂去往该去的地方。巨龙的后裔们彷徨于世上,漫无边际地找寻着先祖的方向,却最终无法飞到那片众星的领域。它们逐渐失去第二对翅膀,掉入凡间的森林和山岭,那是巨龙的心火曾流淌过的地方,最近接它们始源的土地。 但在巨龙体内,有一滴污秽之物。虽然只有片刻,可吞世龙确实为主的无言离去而心生憎恶。漆黑无光的恶毒泪水携带诅咒,从其满怀憎恨的黯淡眼眸滴落。那之后巨龙的心回复平静,心中恶念随泪水的排出而消散。巨龙闭上了眼,在无边黑暗中慢慢等待主的归来,直到如今。泪水在世上无处可去,只得流回巨龙腹中。它仅是一滴渺小的污垢,却可以改变任何接触之物的外貌,让万物因自身的诅咒而腐坏,它唯独忌讳火热的烈焰,巨龙的心脏炙热到足以将之焚毁。自此,它在凡世间躲避着太阳与火,将触碰到的任何活物尽数污化。所触之物被憎恶和诅咒同化为污垢,在腹中世界的角落疯狂成长,直至变为扭曲的腐败模样,再去污染其它事物,让世间处于黑暗的混乱中。那污垢比人类的出现更为古老,它是吞世客的祸心。 因此在纳撒尼尔从导师手中得来祸心的时刻,他便为之起这名字,带有小心地抬头,看导师是否允许。对这称呼导师颇感意外,随后他爽朗地笑了,拍拍纳撒尼尔的头发,一如既往地回答:“我认为这很有趣!” 洛丽丝不再追究那令人不悦的石头,在那会儿她还只当它是块生机法师的原始仪式产物,她仅仅带反问地指出纳撒尼尔“把石头当人一样命名”,便叫他将其收起来。这会儿后方的集市也来了盘查的队伍,巡逻的卫兵们赶到市集周遭,他们跟着若有若无的消息而来。卫兵终于能从热忱的骑士手里接过工作,拿起石锤追查街道动向。严实的盔甲无法遮住渗出的紧张汗水,他们将所有出口堵住。他们询问是否有见到矮个子的男孩,有些印象的店主正想把人引到摊位后方确认,倒只看见满地残留的杂草和碎石。 “这催促我们加快脚步。”洛丽丝提早想好了后续,像是很早就知道卫兵们的行动路线,早在他们到来前便拉着纳撒尼尔,从卫兵视线的缝隙间慢慢擦过,有如散步一般轻松躲避。“唯有做足准备才是衡量幸运的准则。”她信任这信条,也坚持将之做到。她拉起纳撒尼尔的兜帽,在离开前轻声交谈了些计划。说服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要来的轻松,纳撒尼尔没有在讲述过程中施与任何打断。她为纳撒尼尔找来了一根棍子,当做支架般立在身后,让他的斗篷看起来更高了些,纳撒尼尔随后能像幽灵般行走在市集里。洛丽丝拿着褶皱的信纸沿街道寻找线索,信中文字均被她转译,成为一条匍匐在地图上的弯曲路径。。每经过一个路口,他能看见的卫兵数量便更加多,也更加严苛,反倒是拥教骑士们没了踪迹,从街道上消失。 —————————————————————————————————————————————— 纳撒尼尔看到洛丽丝陷入困境。在连续四次谜题追踪失去目标后,她或许终于意识到,信的主人并没有和纳撒尼尔一样散漫的心态,反倒是接连在线索中留下障碍,使得具体的地点被再三拖延。这让她有些陷入窘迫,时间也在反复周转街口后被拖延。洛丽丝在数次失败后倒更为冷静了些,她夸口的自信不容被一封信纸的谜题困住,天黑前若纳撒尼尔仍在街道上吹冷风,那便是对她最好的羞辱。于是洛丽丝蹲在地上,轻拨手指弹开挂袋里的瓶口,黑沙从瓶中如流水般涌出。她让黑沙从戒指表面滑过,经全是瘀痕的手掌下滑到小刀表面,它们重新被神秘的力量塑形,这回不再是尖锐的长剑,而是分岔的筛子。沙子轻微摩擦着聚集,纳撒尼尔能看见些许微光,像幻觉般在沙子里闪耀。洛丽丝不用法杖的娴练足以让人惊叹,但他还没找到问询方法的机会。只看见洛丽丝在没有砖石的路面蹲下,将聚拢后还在流动的沙杖没入地面,整个沙子聚成的杖身全数浸入泥土。土里流出轻细的梭梭声,像是有许多蜜蜂在地下流窜,她只握住小刀的柄凝神倾听地下。不一会儿,她回过头来:“我可以确信在西侧的教堂后方。”纳撒尼尔没见过这种探索方式,洛丽丝不知是让那些黑沙去地底搜寻还是别的方式,但等她站起身来时,小刀上已经没了任何附着物,而她也顺手扔掉了那个小瓶子。“住在教堂后院的法师?”纳撒尼尔问。“你现在还会感到不可思议。”洛丽丝催促他跟上,如果加快脚步,她还能守住自己在天黑前将他送达的许诺,“不过我可以确定,在那里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样的人。” 傍晚的亚末城刮起冷风,在仲夏的尾声里,一些低语传到行人耳间,呢喃着何人的话语。古城起风时,总带来碎小轻语,它们经过低垂的杨柳叶,轻摇门廊的钟铃,淌过奔腾的河流,不知从何而起的低语就回绕在人耳伴。亚末的人因之早已没有倾听环境的习惯。一旦听者的好奇萌发,试图留意更多时,它们就会如受惊的蜂鸟,转瞬散去。亚末的老人因之猜测,那些声音是千年前的人留下的呢喃,盘踞在古城中久久未能离开。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那不过是些细碎的祷语,和晚钟一同呼唤人们前去教堂罢了。纳撒尼尔也听到类似声音,有些风拂过墙壁时,轻语有如奔走的河流一样匆匆而来,又在耳旁抚弄略过。敏锐的辨识能力让他能捕捉到那些断续呢喃,它们仿佛均是某些对话的段落,由于拆离而失去了意义,但他确实能微弱地听见某些词语,有“魔法”、有“坠落”、有“神秘”、有“死亡”……也有“背叛”。很难有人能清楚听闻他们,纳撒尼尔也只能在每阵风的尾稍在耳中听获些许。他试图问洛丽丝,但要开口时又放弃了这想法,他大抵得不到答案。 卫兵们包围了一处矮城门,正在必经之路上,那或许是数百年前的防御工事,如今失去作用,只能当做划分区域的岗哨。他们挨个盘查行人,保证看到每个人的脸孔,再将所有看上去接近的疑似对象抓住。走在前方的洛丽丝并未受到阻碍,卫兵只例行地询问她是否有见过可疑的巫师,便释放她通行。跟随在后方的纳撒尼尔也走向矮门,沉住气朝前走,一步步靠近卫兵把控的狭口。 洛丽丝站在前方的墙边,揭下帽子,转过身凝视纳撒尼尔。卫兵们正在严格检视从内往外的行人,没有空暇理会已经过去的她,而纳撒尼尔离矮门渐渐近了。她默默从袖中滑洛一柄弯曲的短杖,攥在手心,黑色的石质手杖弯曲,像一只拇指粗的蛇,鳞片般的灰白裂纹均匀散布表面。此前她已向纳撒尼尔低语了一系列计划,现在她只需要照计划执行。在她的预估中,见到纳撒尼尔朝市中心跑去的圣谕厅,一定会将整个东侧区域包围,那之后城塞大门紧闭,将排查的圈子逐步缩小,即可捉住纳撒尼尔这只四窜的小鼠。洛丽丝有自己的理由,但现在哪怕只是为了自身安全,她也必须将他送去那边。她看见纳撒尼尔稳步靠近,不知是出于对法师的她抱有信任,还是备好了逃脱手段,男孩都没有惊慌或犹豫地停留,而是忍耐危险来到卫兵面前。随后如她料想的那样,卫兵呵斥他用兜帽遮住脸的装束,说无论他来自什么地方,是什么身份,此刻都不允许藏匿身份,哪怕是需要遮掩主教也不能,便叫他将帽子脱下。洛丽丝当然有料到这类事态,对她而言,提前数步预估局面,做出周全计划然后再执行,才是法师应有的严谨态度。她已经告诉了纳撒尼尔在某些时候该做什么,其余的事只需交由她来完成。洛丽丝举起了手杖,瞄准向门的另一侧已埋伏好卷轴的墙壁。“计划不足就会导致意外发生。”她低声说道,解决现状甚至称不上难,只需要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些许就好。她专注于眼前的计划上,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 但她不太了解纳撒尼尔。纳撒尼尔看到洛丽丝举起手杖,瞄准背对她的卫兵,所想到的只是她要采用较为野蛮的手段。没有丝毫犹豫,他迈腿前冲,刮过身边多个卫兵,径直朝洛丽丝奔了过去。这意外事态让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纳撒尼尔如一只野猫那样弯下身子,迅速在高大的卫兵之间穿身而过。卫兵们接连反应过来,他们拿起木棒和长矛追来,跟在纳撒尼尔翻飞的长袍后面,直直朝她逼近,而她因之不知所措到愣在原地。纳撒尼尔在还没赶到她面前时便从袍下伸出手杖,袖中蔓生的枝条如延伸的手臂一般过远地递出手杖,将洛丽丝手里的短杖击飞。她倒吸口气,就见自己的手杖在空中翻转数圈,被纳撒尼尔一把抓住,而他随即转身朝旁边的路口跑去,身后紧跟着追捕的卫兵。“粗鲁的熔渣!”她捂住嘴尖叫,涨红了脸跟上去。 他们摆脱卫兵的追捕并不太复杂,甚至还没跑出几步的距离,卫兵的注意力便全部被转移到后方去了。行人不知其中的缘由,但当他们看到墙壁突然变形,弯曲出一个大空洞时,里面掉落出来的多个小型滚石就足以让他们惊叫落逃。卫兵们听到身后巨大骚动,转身去看,却看到那里有阵阵淡蓝色的烟雾,单薄如清晨的湖面。那当中有个男孩举着手杖的身影,挑衅似地在原地挥舞手臂,转身朝矮门相反的方向逃跑。“那是巫师。”随后是这呼声,“追上去!”便让处在突发事态中的卫兵选定了最优先的目标,从而放过了可疑的小身影,朝两人来时的后方奔走,甚至完全没在意当中疑问。于是,纳撒尼尔没有跑出多远,就顺利甩开了追踪的麻烦,这比他所判断的方法要简单许多。他本以为自己会回去绕一个半圈,再从城墙回来,这或许会让他花不少时间找到洛丽丝,而他的体力大概很难支撑到完成。 洛丽丝在追到纳撒尼尔时将他按在墙上,接过自己的短杖,在说话前先埋着头连连喘气,愠怒发问:“为什么?”纳撒尼尔说她不应当以世人为目标,何况这会暴露自己。洛丽丝说她当然知道低调行事,反倒是他不按照计划的突然行动会搅扰一切:“我已设想你若在半途放弃该怎么做,你若胆怯地离开该怎么做,你若另有所图,我又该怎么做……你仍然太逾越了预期。”纳撒尼尔问:“你生气了?”“没有!”她吼道,“我要真是失望,早就会放任你被卫兵抓去吊死。我随时可以如无事发生般离开,因为暴露身份、被圣谕厅缉捕、成为处刑目标的蠢材不是我。你知道?即便你毫不按照约定地胡来,我仍然重塑了岩墙的形态,好吸引走他们的注意力,就和计划,我此前的计划一样!”洛丽丝说到一半接着喘气,抓住纳撒尼尔肩膀的双手死死用力好不让他又临时起兴离开。洛丽丝接着说,她从不轻易改变决定,但纳撒尼尔的随性会让她再次考虑。纳撒尼尔静听着她说完,不安地回答:“我本以为你会用魔法袭击他们。”“我怎么可……喔,”她懊恼地揉额角,“你还崇尚分离主义,是吗?” 纳撒尼尔从她口里知道,在神秘界始终有一群人,坚持奉行世俗与神秘应当互不干涉、彼此独立的信条。他们认为随着魔法的衰败,奥秘早已成为隔绝世俗的存在。研习神秘的探究者应当不再向世人共享奥秘,而是应当将自身关于象牙塔中,采用和隐修士相同的方式,终生探索世系的知识。她没有详细阐述那是群什么样的人,因为她不认同这个理念:“神秘源于世界的法则,法师也理应将之回馈给世人。”纳撒尼尔睁大眼睛听完,才小声地回答:“我只是不愿看到有人被魔法所伤,那可能会是致死的结果。”洛丽丝再次强调她没打算这么做,并且驳斥到暴力处置只能解决当下的麻烦,却积累今后的仇怨,导致不可协调的结果。那会是最不计后果的行为——仅仅次于纳撒尼尔的擅自举动。纳撒尼尔埋着头不再反驳,洛丽丝也止住了恼怒的嘴,尽管她仍有很多训斥的话想说。“……跟上来。”她还是帮纳撒尼尔把斗篷遮上,牵着他走离。 洛丽丝说:“你想说你并不支持分离主义?啊,我愿意信,没有哪个分离派的人会在大庭广众的面前造出血树丛林。但是要记住了,接下来你要见面的人,他也不会声称自己是分离派,但他的行为和理念将与之毫无差异。不管怎样,你我都得先去那边,可能还会有很多意外……看在月之灵的恩惠上,别再突发奇想了。”纳撒尼尔轻声地答应。 —————————————————————————————————————————————— 两人一路沉默,纳撒尼尔不再东张西望后远比洛丽丝想象中要安静。他们最终看到小教堂的黑色尖顶,严肃的色调就如同直接看到修士的黑袍,屋顶还有一个弯曲的双半圆嵌合形标识。“这说明它属于教会,而非圣谕厅。”洛丽丝揭下斗篷仰视观察,得出此结论。“有何不同?”纳撒尼尔问,洛丽丝低下头看看他认真的眼神,思索后回答:“仅对于现在的你而言,教会的或许稍微好些。”远处教堂的晚钟鸣响了,城中数十个教堂也随之呼应,由远到近的钟声浪潮络绎不绝,淹没所有街道和桥梁。铁匠尚在铺中抬头,惊叹天色还带有余霞便早早地呼唤回家。群钟却掩盖了任何质疑之声,不容忽视地反复回荡六次铛铛,再重复两轮。到它们的响声已经持续到临近尾声时,眼前的小教堂才加入鸣钟,与之一同的还有其它同属教会的修道院。它们仿佛很不情愿地过早拉响晚钟,却不得不跟随来自圣谕厅旗下的呼唤,寥寥数座小小的教堂与修道院钟声微弱,直到圣谕厅的鸣钟声回响渐渐消失,也很难听见它们的铜钟起响。教堂的后方连接着数座楼,均是三层的高大民宅,最大的那间是皮匠的工坊,斜开的窗上搭着未晒干的毛皮,整个屋子都被浓郁的毛皮臭味掩盖,蔓伸到街巷,倒恰好遮盖了某些污臭。纳撒尼尔留意到,教堂的屋檐几乎和屋宅毗邻,且要矮小许多,这和其他地方独立于世的教堂远远不同,甚至和城区的红顶教堂也不同。 洛丽丝带他走进了两间屋宅的夹缝,走入深处,并停在了一扇石拱门前。纳撒尼尔好奇地观察,只看见这是扇陈旧的木板遮挡的破门,碎石和旧砖无序地遮盖了它,仿佛已经积久了年岁无人拜访。蛛网纠拧潮湿木板的面表,些许菌类和苔藓从褪色石砖的缝隙里钻出,风偶然途经时也夹着些许细语掠过,灰尘便好奇地随它飞起,带着植物的碎屑翻走。无论如何观看,这都是无人问津的旧房,门后也只有枯萎的黄墙,裂纹还沾着潮湿的痕迹。洛丽丝凝视着门廊上的砖块出神,纳撒尼尔无声地在后方等待,许久后她问:“你看得出答案?”纳撒尼尔说:“我不知道,这里是目的地?可我没看到‘酒与龙火’。”洛丽丝长吁,指指入口处的花园,那里大片地种植着烛心玫瑰,火红花瓣中心常伴有深紫的花蕊,靠着其刺鼻香息与夺目颜色被誉为龙的舌头,傲然高仰。他看到了酒坊,正对于花园的另一端,门户尚未关闭,烧酿的铁锅旁堆满大木桶。 “很粗心的设计。”他得出结论,他本以为那会意味着多个人工雕塑的组合,像石碑一样指引前进。洛丽丝则说:“即使如此也足够让人花费苦心,这最契合这家主人的想法,何况这位同行还有随时变化的可能。”她指着门廊上的一块有着复杂花纹的石砖:“问题是这里的暗语,多个复杂几何形拼凑的谜题,信中可没有提到。参与解谜是法师们交际的常用手段,但我们恐怕没有这么多时间……你记得任何可用信息?”纳撒尼尔自然地摇头否认了,他从没在导师那里得到过与这位法师有关的消息,便不会知道这些友好的暗文。他问洛丽丝为何不能敲门拜访,洛丽丝说她不会尝试实体的手段。常人有常人的问候方式,法师有法师的,她没有理由成为初次造访就不符礼节的访客。即使这扇门被蛮力撬开,闯入者能见到的也只会是一片无人的荒芜,就和在屋外所能看到的一样。纳撒尼尔倒不甚在意,他说自己可以去敲门,这让洛丽丝为难。 门却这会儿自己开启了,陈旧的木门随一声铁索轻响而缓缓向内开启。两人的目光随之跟去,看那破败的门板无人拉引,咯吱作响地渐渐开敞,逐步展露出一个完全崭新的地域。只见那是一个茂密的小丛林,无法叫全名字的鲜亮花朵竞相争艳,无数杨柳拥挤在狭小的庭院中垂挂绿枝,无以在野外寻找到的嶙峋怪石散布其间。细看去,即使院中无风,植物们也在兀自摇曳,仿佛有生命一般打探来访者的面容,又交互花瓣以窃窃私语。纳撒尼尔看见一处城中奇景,从外面看去荒败的破墙完全看不出内在光鲜。庭院被收拾地干干净净,两侧花园列出石铺小径,引领访客去往内侧大屋宅,而纳撒尼尔已经在那儿了。相较于洛丽丝还在思索对方的意图,纳撒尼尔已经走入门径,睁大眼睛勘探院中奇境。走过不起眼的小门后,那些看上去杂乱的花束变得整齐分布,延伸高大。旧石砖和碎石遮盖之处,法师将自己的世界藏身于繁华市井。他随后望向洛丽丝,看她想等到什么时候才会过来。门的开启意味着主人的欢迎,仍未关闭则是额外慷慨的耐心。 她回望昏黄的街道,晚风渐渐猛烈地带来不安呢喃,还有许多杂乱的匆忙脚步。纳撒尼尔并没太多意识到她还面临着选择。但最后她接受了对方的好意,迈入门内,那扇门随之关上,可以看见许多杨柳枝缠绕着握把。纳撒尼尔看她悄悄整理好了仪容,揭下斗篷后扎起发束,把衣襟打理整齐,漫长旅途送给她的脏污很快便被抛在身后,决不带进他人的走廊。 纳撒尼尔敲了内门三声,一位女性出来开门。她的样貌年近三十,青绿羊绒短袖衣上挂一张得体的白色天鹅绒披肩,即使身在家中,她也没摘下束发用的头冠。她用优雅笑容欢迎两人的到来:“旧林的主庇佑,你们远道而来。我是金菲拉布赫。”她甚至张开手臂试图拥抱两位风尘仆仆的旅人,这倒使纳撒尼尔本能地撤到后方,露得一份尴尬局面。“他大概觉得自己还脏,不应当冒犯地接受热情。他叫纳撒尼尔,你的访客。”洛丽丝无奈地看着身后怕生的男孩,“我是洛丽丝,和他没什么关系,只是偶然遇到后将他送到此地。布赫女士,没有预兆的打扰恐怕会令你烦恼,但他兴许能为你解释其中缘由,和那封邀请函有关。”金菲拉饶有趣味地点点下巴,打量这两位年轻许多的后生。纳撒尼尔有些拘谨地呆在后方,但好奇已不止地牵引视线满屋游窜,洛丽丝尽量让神色维持在厌倦和礼节之间,尽管全身都沾满了灰尘和泥泞。金菲拉爽朗地大笑几声,说自己并非屋中主人。她亮出无名指的婚戒,闪亮的银色圆戒却不是法师的铭文戒指。“我的丈夫正在楼上收拾仪容,你们的到来是个惊喜,他甚至没法立刻反应。”金菲拉是个渡海而来的约亚人,在与信的主人结婚后冠上了他的名姓并与之同居。她并不是受魔法眷顾之人,但自幼接触炼金,也懂得不少属于法师的学识,让她得以加入丈夫的门界。 纳撒尼尔没有回话,他将交涉留给了本欲置身事外的洛丽丝,自己留心于屋中结构。在他踏进门内时便为此屋的构造惊讶,却非是内在空间远比外部看上去要更为宽敞,而是它极为寻常的装潢。地板上铺盖一层干净的深棕木板,椅子和圆桌整齐压住毛毯,大厅里的楼梯自两侧旋上第二层,刚点燃烛火的吊灯自中心悬垂而下,火光仅刚好点亮空荡的墙壁。这和纳撒尼尔的印象差异过大,以致带来困惑。这里没有表达法师理论的结构,没有倾诉法师哲思的奇异工具,更没有彰显世系的先祖雕像或画像,就连值得向人炫耀自身派系和成就的藏品也没有。简洁到有些夸张的房屋,看起来完全可以被视作某位商人的家,且曾失窃。 屋中唯独令人印象深刻的,只有落在大厅悬窗处的沙漏。那瓶需要两只手才能恰好捧住的延长沙漏很惹人注目,不知采用了何种手段,内侧含有许多如铁块般的凝水珠,阻碍细沙的流淌。每逢小段时间过去,一枚水珠便随细沙一同滴下。水珠落入下方沙堆,穿过细沙表面,直达最底层,与其它坚硬的水珠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它成为了有声的计时装置,直到水珠全数落下、金菲拉将其倒置为止,这枚沙漏能完整地过度一刻的时间,滴落的蓝色水珠碰撞的回响短暂在屋中回荡。这位法师的家中没有仆人,这正如法师一如既往的规矩:若无随从,则无仆役。金菲拉承担了家中打理的义务,她对家中物件熟悉无比,不用过问就知道仪钟是哪里出了问题、哪块木板生了虫,因她的娴熟管理,家中的沙漏总是精准启用。 家馆的主人很迟才从二楼出来,那人推开又关上房门再给其上锁,都从容地等待了一个水滴的时间。等到他现身二楼的通道中心,纳撒尼尔和洛丽丝已经在金菲拉的邀请下就坐,享用主人提供的葡萄酒。纳撒尼尔还能看出此酒尚新,金菲拉也没有提供面包和盐。两人望向男主人,看到的是扮相如普通市民般寻常的男性,单薄的锦缎大衣下方还能看见粗布缝制的衣裳,双手戴着皮革手套,一对靴子像节拍般有规律地踩响木地板。洛丽丝瞥一眼后便不再打探,小口嘬饮杯中的葡萄酒。她从随身携带的袋中取出小罐子,揭开蒙口的布料,朝杯中舀去一勺蜂蜜,搅拌匀后才会喝酒。纳撒尼尔则全程注视着屋主布赫,他的胡子打理整齐,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球看起来甚是疲惫。 见到两位访客,屋主人的右侧眉毛极难觉察地跳动一次。“原谅我的失礼,我正结束研究。没预料你们到来,但风已传递口信。”屋主微微鞠躬示意,他仿佛刻意缓慢地吐字,保证让人能清楚听闻他的言语,“卡耶坦布赫,褐蜥的法师。愿月之灵庇佑,很荣幸认识你。”卡耶坦的每个尾音都落在迈出脚的时候,他慢慢走下旋梯,随舌头的伸展而翻舞手掌,在半空中划出规律的圆弧。纳撒尼尔对褐蜥的法师所知甚少,只见卡耶坦的行为方式均保持着无形的规律,仿佛他的体内装有平衡锤,以确保每个字句都控制在韵律内。令纳撒尼尔尤为注目的,是他的手腕。卡耶坦的袖口由细绳捆扎,他的动作幅度不足以大到能揭开缝隙,让人看到下方盖有多少枚手环,而手环的数量往往是法师才华的证明。卡耶坦的手套也非呢绒,而是皮革所制。呢绒手套的穿戴风格源自法师、也流行于法师。既然有着不让人窥探袖口与戒指的癖好,那么适当的遮掩便自然成为高贵的行为。一位得体的法师必然有着惹人注目的精致手套,三层绒圈反复遮挡手部,上方点缀灵兽图纹或宝石,精致又美观,还总是反而阻碍法术的使用。一眼看去,卡耶坦完全不像是个法师,像极了一位抄写员,或在商会中奔波的行商。甚至就连象征法师身份的项链,他也缝在衣服内侧,直到他开口承认前,不会有任何人将之归入异端的猜测。洛丽丝压根不去正眼看卡耶坦,他倒不追究这份毫不掩饰的戾气。 他做完自我介绍后来到两人面前,手里拿着一块铜圆盘,将之放在木桌上,用以表示法师的传统礼仪。纳撒尼尔站起来问候,但在回应对方伸来的手前,他用很严肃的神情开口:“万物各具其形,万物各在其位。”纳撒尼尔认真地向对方发出问候,没有立即得来认同的回复,他疑惑地看着对方听到话后愣在原地,嘴唇欲言又止地半张,伸出的手也犹豫地垂下。洛丽丝在一旁摇头连连,卡耶坦在金菲拉的憋笑声中懊恼起来,他反倒替纳撒尼尔在尴尬的气氛里涨红了脸,一反此前优雅的常态,隔着衣领抓挠脖子。“无……无即万物。”卡耶坦勉为其难地作出回应,他的脸发烫,视线牢牢盯着地板。纳撒尼尔疑惑地皱着眉毛,看向洛丽丝,她也在无可奈何地眉头紧锁,端起杯子饮酒的视线夹杂鄙薄。金菲拉拍拍纳撒尼尔的肩膀,告诉他:“亲爱的纳撒尼尔,你应该这么做。”她弯下身给纳撒尼尔耳语几句,他便半带不解地重复:“Sói va muhar-hamonsá?”随即金菲拉鼓起掌,毫不在乎礼节地放声大笑。这使得卡耶坦的状态更为糟糕,他难堪地失声呵斥:“金!”金菲拉随之笑得更开心了,眼泪都从眼角挤弄出来,落得纳撒尼尔站在那里看不懂事态。 “列岛语‘我是淑女’的意思。”洛丽丝在一旁淡漠地解释,无心参与他们的怪奇闹剧,“如果你们招待访客的方式是用宫廷戏,我想这已经足够多了。”金菲拉仍带笑意地替捂脸难堪的卡耶坦致歉,他只是刚从研究中醒来,还没能适应突如其来的矛盾,而纳撒尼尔也应该不带恶意,是丈夫自己产生了多余想法。纳撒尼尔朝洛丽丝寻求答案,她回答:“没人会用学派谏言向人问好,直到我看到你。” 法师因理念的不同和恩怨的累积,逐步在历史中分隔出诸多学派。在某些时候,或许是为了便于警醒同行,也或许是为了宣扬自身,法师们渐渐为自己的学派确立标语。谏言便是其中之一,用以简明地表述学派的核心理念,不论派系内外都很容易提醒他人,某些话题应当不再继续。在此之前,纳撒尼尔还从未被提醒过,谏言不应当用作问候标语。但他还是不解地看着莫名难堪的卡耶坦。“这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你绝不会再看到第二家。”金菲拉得意洋洋地说,卡耶坦有着替他人难堪的性格。每当卡耶坦看到别人出丑的场景,便总会觉得那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丑态,为此他会面部涨红,紧张地难以呼吸,就像被许多虫子啃咬心脏般难受。金菲拉则乐于以此作弄他,每逢他把自己替换到公众出丑的面前,卡耶坦布赫,这位成熟的法师就会像犯错的小孩一样坐立难安。 直到纳撒尼尔将已经褶皱不堪的信纸拿出,卡耶坦才终于结束夸张的惊骇。他的神情渐渐回复严肃,若有所思地再次评估眼前的男孩:“……尽管这是第一次认识,但你应当是纳撒尼尔——我亲爱的老朋友,达斯契门下学徒。”纳撒尼尔递出斗篷下的手杖,三片刚萌芽的新叶绽放于螺旋中心,他说:“我是纳撒尼尔,柏德拉的达斯契工坊,厄德达斯契的学徒。”卡耶坦谨慎地考虑着回复,他看上去有些懊恼,说话的节奏又与水滴声齐平:“距离我送出信鸽,至今已过去一年。那封信未得老朋友的回应,而他已失去音信六月之久……我想,你是找寻着他的下落,才追寻信中内容赴来。” 对于纳撒尼尔眼中闪过的希望,卡耶坦并没容情,相反他浇灭希望地否定:“令人遗憾的,我没有答案。从达斯契下落不明开始,全神秘界无人知其行踪。”纳撒尼尔的失落随即满溢在脸上,他低声回应,但又不肯放弃地追问:“请问是否有任何线索?任何的,只要能让我逐个找过去的,哪怕是过往的谈话也好的线索?”卡耶坦停顿半刻:“天外的星辰已列于夜空,何不先围坐来享用晚餐,让我们把所有话慢慢谈?我好奇的是在座另一位,尊敬的女士是什么身份?”他问向始终没有搭话的洛丽丝,后者侧过脸回答:“你早就知道了。劳尔顿工坊的洛丽丝,只是半途和他遇上才同他过来,和他的事情没有关系。但今晚我们都需要在此借宿,你一定知道为什么。”她展示了一下袋中裁掉链子的法师项链,便又收回去。面对洛丽丝尖锐的话语,卡耶坦回避着默认,当金菲拉好奇地问原因时,卡耶坦只是简短地说:“天廷之眼。” —————————————————————————————————————————————— 两人在进食晚餐前借用了家里的浴室。两人的旅途积尘是不可避免的结果。相比于洛丽丝总是保持整洁的坚持,纳撒尼尔不仅毫不在意污渍,还会利用泥泞掩人耳目,作为宾客实在冒犯。一片水帘临时在屋中搭成薄墙,混入流动的沙石,便成为足以阻挡视线和铁锤击打的帷幕,把浴室切分两边。纳撒尼尔进去时,澡盆里装好了热气腾腾的水,他测量蒸汽弥漫的小房间,根据烟雾浓度判断水温应当适宜,便踏进去浸泡。他距离上次冲洗身子过去了略久的时日,那时候他不慎跌入一片沼泽地中,等起身时像团会走动的泥巴,才去瀑布下洗刷自身。泡在漂浮银杏叶和月桂的澡盆里,他需抬起头才能把脑袋露在水面。渐渐暖和的身子得到些许放松,他回想起曾经在家中时的日子,那会儿母亲总让他保持清洁,每天都需要花去不少时间清洗身子。“在沙漏重复三次时必须起身,否则水会变冷。”母亲曾如此告诫,让纳撒尼尔遵守要求。纳撒尼尔利用着每天洗澡的时间,在为数不多母亲不会监视他的时候,他会在浴盆中重温导师的教诲,并悄悄尝试再现它们。 他看了眼墙边倚靠的手杖,半年来许多习惯都已丢失,他呢喃着记忆里的教诲:“水的黑泥引出乌鸦,此即劣化;随白羊与月亮相合引出灰狼,蛇群在荒漠中枯死,此即银……”“错了。”水帘背后传来洛丽丝的声音,她一边打理着头发,一边纠正纳撒尼尔的公式背诵,“荒漠中的蛇群同时具有干枯和潮湿两性,它不意味着最后产物。虽说你一开始就已混乱:黑泥等内容均属于土的元素。”纳撒尼尔没有回复,他早就不记得导师传授的炼金法文,混乱且隐晦的条文让他无从记忆,只是每次念起时,他都能在后来的思索中得到冷静。洛丽丝进出澡盆的水声不停冲刷着屋内的回响,她因不满水温而总是翻弄着盆底火石,狞猫拥兽在一旁抓挠不断浮游的水帘。像是偶然想到什么,她谨慎地又往水帘里混去两块碎石。 “你还在生气?”纳撒尼尔问。“我说过我没有生过气。”洛丽丝说,尽管帮助他的过程很是混乱,但没有惨痛结果的经历只会成为她的经验,不足以挂在心头。“那么你不太喜欢他们?”纳撒尼尔问,让洛丽丝停下手里浇水的小木桶,她回答:“我说过法师保留的秘密要有限度,这是尊重。但我也不会埋怨,毕竟屋檐、壁炉和床都是布赫的。”纳撒尼尔好奇地说:“卡耶坦?”洛丽丝盯着浴室的门,过了好一阵才开口:“你进屋时不应该什么都没察觉到。”“他当时在二楼看着我们。”纳撒尼尔回答。在进门前,阁楼上的厚玻璃背后便站着卡耶坦布赫,尽管没有办法隔着缝隙看清,但纳撒尼尔的直觉相信他手里攥着法杖。洛丽丝承认这点倒没他的眼睛尖,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身体而不依赖拥兽勘查。 “他认定了我们是生机法师和塑形法师,凭借工具判断。所以他在二楼临时调整了屋中的石基,你应该知道,法师的地盘都有的防御。圆盘的刻度一定刚好锁在我们身上,让我进门起就颇感不快。典型的褐蜥法师,他们全是隐匿之人。”她略带不屑地说,“你有留意他鼓起的袖子?那里有三个棱柱,是用作最后手段的振幅石,以防来客有什么意外举动……啧,我知道这派系的人以低调著称,可他谨慎地让人窒息。”纳撒尼尔倒不太在意这些,得知对方的防备,反倒打消了他的不少疑虑。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他才能待在圣谕厅的城里。”洛丽丝说:“这正是我在考虑的。一个能在圣谕厅地盘里隐居的法师,只靠谨慎和机灵,远远不够。他必然有方法,我想他不会回答。但若他生存的秘诀是相互合作……”纳撒尼尔说他不认为卡耶坦会将他们交予圣谕厅,若他想这么做的话,进门时便早该被制服了。他们洗澡时仍能携带自身工具,这是洛丽丝的要求,卡耶坦自然没有半句搪塞。洛丽丝则认为,耐心往往能换来更丰富的回馈。她不会轻易放下戒备,除非能看到卡耶坦施展魔法,在从木盆里起身时,她悄无声息地装回自己左手的三枚金环。 纳撒尼尔在洗浴后穿上了金菲拉给的衣裳,尽管是旧时的宽衣,但对于四人中最小体型的他来说仍显太大,袖口垂到贴近地面。他出门时撞见同时更衣完毕的洛丽丝,她的长发盘在头上,沐浴后散发着清香,有仔细呵护的皮肤即使经过旅途也未受损,日渐踏入成熟的纤细弧线被单薄衣衫所衬。倒是她回过身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纳撒尼尔,看着他清洁完毕,显出和此前完全不一样的面貌,甚至让她默默感到惊讶。她回想到此前纳撒尼尔满脸的脏污,也算明白他为何总是挂着伪装,到这年龄,纳撒尼尔似乎还没开始产生和同龄人的分化,那双难辨身份的瞳孔里,灰暗的明光闪烁。纳撒尼尔也出神盯着洛丽丝许久,直到她开始为视线感到焦躁,问他有什么问题。纳撒尼尔说:“那个纹章我似乎见过。”他指洛丽丝衣服上的那枚金色的石中太阳圆纹,尽管很眼熟但不再记得是什么寓意。洛丽丝沉默半晌回答:“和你无关。” 他们来到餐桌时两位布赫已经临时准备好了面包、蜜酿与乳鸽。金菲拉满怀喜悦地称赞两人的可爱模样,甚至提议赠予装饰用的丝绸,仅为报答久违的漂亮访客。她想为两人倒酒,纳撒尼尔自然是婉拒掉,而洛丽丝也推回酒杯,她说自己今日已经喝了三杯酒,法师每日不应当喝足以分散自己注意力的酒精。于是整个晚餐都是金菲拉在兀自喝酒,不时发出缺少礼节的愉悦呼声,到后半段更是常常因一句笑话而放声大笑,惹得卡耶坦为她极其难堪。纳撒尼尔总在询问卡耶坦,并尽力回想他记忆中与导师有关的内容。无奈的是,他对导师平日的行踪了解实在有限。导师在背着纳撒尼尔母亲为他悄悄授课后,便穿戴整齐地告离,在天还未暗时就走出纳撒尼尔家中。直到第二天的课程会面,他的踪迹都无人知晓。哪怕纳撒尼尔曾久违任性地要求更多,也只是让他滞留的时间延长了半刻。 “他很喜欢搜集灵石,从不喝酒。”纳撒尼尔说。卡耶坦耐心地逐条回答纳撒尼尔,他说话富有条理性,总会用最简短的语句回答,分列线索、减少迷惑。卡耶坦的话语控制在韵律内,伴随解释的手总会划出规律的圆弧,若圆弧不完整,他便不会结束自己的发言。这是令人费解的习惯,对他而言,生活的态度理应和研习魔法一样,都需要严谨。“韵律是塑造人性的重要组成。”卡耶坦将之作为信条,对他而言这比学派的谏言更为优先。洛丽丝全程旁听,偶尔与金菲拉交流亚末城的信息,在纳撒尼尔积极寻找导师去向之际,她在了解亚末城与周边的构造。洛丽丝没有和卡耶坦过多交谈的打算,假使卡耶坦不识趣地与她对话,便会遭到她冷漠地质问:为何他没有一句话完全地回答了纳撒尼尔的问题。但卡耶坦没有这么做,他的精力都留给了问题层出不穷的纳撒尼尔。到最后,金菲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洛丽丝照顾起自己的狞猫,而纳撒尼尔依旧没能得到任何能成为线索的答案。 “对此我感到遗憾,亲爱的纳撒尼尔。”卡耶坦面带惭愧地摇摇头,但他已经快一年没有联系到旧友。在厄德失踪的消息传遍神秘界后,卡耶坦也曾试图搜寻这位天才法师的线索,但都无果而终,“整个神秘界搜寻,都无法摸到他消失的尾巴,我又该何从得知?我只能耐心期盼,窗口能飞来信鸽,得到他的回信。” 但最终带着信纸来的不是信鸽,而是同样迷惑的纳撒尼尔。男孩失落的神色渐渐充斥在眼眶中,但他没有说任何失望的话语。卡耶坦便不知怎么寻找宽慰,他倒规避了洛丽丝的严苛注视,避免谈及某些假设。这位褐蜥派的法师唯独提及了一件事,他寄出信件那会儿,正逢一年前厄德与楔石盟约发生矛盾之时。纳撒尼尔说自己不知道楔石盟约,这稍微让卡耶坦感到惊讶,他看了眼洛丽丝,她答:“能视作法师的教会。”卡耶坦认为这或许不太妥当,但这并不是需要谈论的内容。对他来说,当初寄出信件也是基于对好友的担心,卡耶坦并不了解事件始末,只是出于善意而邀约好友前往亚末城,希望能通过一次秘密的谈话了解对方的想法。但厄德不仅没有寄回来信,那之后与他有关的消息也全数断绝。卡耶坦承认,由于自身工作和住处的特殊性,他尽可能少地与外界往来,因此他也不甚清楚厄德的行踪,或是在失踪前交好的人。话说到这里卡耶坦便决定不再深入,因为纳撒尼尔的视线已经下垂到地板,停留在杂乱的白色毛毯上,不再活跃地提问。 “你提到了‘祸心’,单块无色晶石。我能借来过目?它或许是线索。”卡耶坦说出了纳撒尼尔一直坚信的话。男孩小心翼翼地从口袋中取出编织物,拉住线头将其拆解,露出包裹其中的晶石。祸心安静地沉睡着,纳撒尼尔慢慢地将其递给卡耶坦。仅是在接过手上的瞬间,卡耶坦就感觉到有股炙热的岩浆在炙烤他的手掌,祸心因给的剧烈刺激而不慎被抖掉,又被纳撒尼尔迅速接住。卡耶坦愧疚地表达自己的失误,他重新接过祸心时谨慎地捧住底部,才没有奇异的灼烧感。 他望着祸心出神,试图将之与过往见闻相匹配,翻来覆去地检查,也没法弄明白这吞没光线的晶石构造:“这不是任何一种灵石,我从未见过如此奇物。它不具有炼金石的特性,也不像引导魔法的工具——我坦诚自己才识浅薄,旧友的藏物极其神秘,一时间我无法归类它。”金菲拉睡醒后迷迷糊糊地凑到卡耶坦肩膀上,带着半分酒劲评价:“喔,喔……这东西,像是眼睛在看人一样,很不可爱。”卡耶坦说厄德从未告诉他祸心的存在,而他也没法判断它的性质。若要粗略地下结论,那这或许是某种来自古老地带的巨龙遗物,因为它散发着让人难受的炙热和邪恶气息。纳撒尼尔说它并不炙热,这才想起来,自从来到亚末以后,祸心的鼓动就再没出现过,晶石罕见地安静沉眠,超过以往的许多时候,仿佛寻常石块。经过短暂检查,卡耶坦没能发现祸心的任何特别之处,他向纳撒尼尔致歉,提出若深入研究或许能获取更多信息。 但纳撒尼尔拒绝了请求:“我希望我能随身携带着祸心,因为它很危险。”他解释到祸心的危害,就像半年前的某个时候他曾无助地告诉给别人,用缺少夸张、没有比喻、不够生动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串联成句,给出让听者含糊不清的描述。他说,祸心可以让野兽变为怪物,变得阴森恶臭,满脑子只想夺去祸心,且惧怕火焰。不同于往日直接被认定为疯病患者,卡耶坦在半分怀疑之余也保留了半分信任,这位褐蜥派的法师用低哼做回答,将其交还给纳撒尼尔。 “我们或许会明白它的本质,但是任何假设都需要时间。”卡耶坦说着便站起身,沙漏正好滴下最后一颗水滴,金菲拉小跳着舞步过去将它倒过来。卡耶坦表示失陪,走上二楼的中心房间,不久后,里面传出沉重的金属声响,仿佛某种机关被拉下,整座房子在重重回响中稍稍倾斜,数根铁柱在屋外伸出,包裹住屋檐的四个角落。洛丽丝对此不屑地轻哼一声。等卡耶坦走出门来时,他说时间已经较晚,“法师应当保证睡眠,才能有清晰的思考。”今晚的话题只能暂告一段。他邀请两位年轻人在此住下,到了明日再商讨后续的计划。纳撒尼尔还沉浸在一无所获的失落中,却见到洛丽丝已经接过金菲拉的房门钥匙,带着狞猫和行李上楼去了。在卡耶坦走进自己的房门,关上房门前,他对纳撒尼尔承诺,或许仪盘能告诉他一些遗忘的事情。 —————————————————————————————————————————————— 到了夜晚,纳撒尼尔坐在阁楼顶部的窗台,透过窗框丝丝撑开的缝隙观望遥远的众星。他罕见地毫无睡意,哪怕白昼时已经历众多使人精疲力竭的事情,他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倒下便进入梦乡。纳撒尼尔本欲从书房里翻出任何能阅读的书籍,却发现金菲拉在入睡前锁好了所有的门,熄灭了所有的蜡烛。他不愿待在卧室的床上,便顺着小楼梯来到阁楼。这里狭窄又拥挤,还有陈旧的淡淡霉味,却给他许多安全感,就和远在记忆里的阁楼一样。渐渐地,他开始数星星,在散布夜幕的天穹之河里一颗颗地挑选金色闪光,就像自广袤的草原中摘出一粒粒野莓。“二十七颗,妈妈。”他仍不自觉地说,在往昔日子里,这是为数不多与母亲共处也仍令他不感拘束的记忆。每逢他这么做,母亲便会安静地坐在一旁观看,既不将他揽入怀抱,也不带着笑意回应。只是那会儿她会久违地获得安详,不再因纳撒尼尔的冒险举动而绷紧神经,而是放下肩膀,耐心地听他数星星。 走廊里响起嗒嗒的细小脚步声,纳撒尼尔朝门望去,借着半开窗沿渗入地板的月光,他看见洛丽丝从门后探出脸。“你真在这。”她踮着脚走进阁楼,然后因发霉的空气捂住鼻子,嫌弃地问他为何要到阁楼来。纳撒尼尔如实回答他不喜欢在空大的房间里待着,让金菲拉不要锁上阁楼的门。“这里被她打扫地很干净,只是常年不被使用。”他早习惯风餐露宿,并不介意较为古旧的地板,“你怎么会来找我?”洛丽丝说她因无法安心睡眠而起身,没有特意来找他的意思:“但你的门敞开,里面没人,我得以防万一。”她的狞猫已经睡去,在柜子顶端打起呼噜来。夜晚的沙漏仍然在滴淌水珠,叮当回响声有如短钟,这或许也阻碍了她的睡眠。 她走到纳撒尼尔旁边,问他在做什么。“数金星。”他回答,这是母亲曾教会他、并让他保持练习的行为,据说,这是诸多天文学究的共同起源。洛丽丝对此颇有些诧异:“你的母亲,她是位法师?她曾教育你魔法知识?……你想念她吗?”纳撒尼尔对三个答案依依摇头:“她从来都拒绝让我接触魔法。”纳撒尼尔认为母亲和她曾说过的那样,去了一个遥远的国度,他不知道是否该继续想念。时至今日,纳撒尼尔在提到母亲时最深刻的印象,仍然是当他在初次使用魔法制造火焰后,母亲那张因震惊和愠怒而狰狞的面孔。尽管那之后母亲将怒火全部发泄在偷偷教授他魔法知识的导师身上,引发一场单方面的争执,年幼的纳撒尼尔仍惧怕地盖灭掉那微弱的火种。 “你仍然成为了生机法师。”洛丽丝说,她对这奇异的关系不置可否,“对你母亲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愿她安息——你的父亲呢?”纳撒尼尔的眼睛圆张地注视洛丽丝:“不知道。”洛丽丝沉默,她便不想再问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突然问洛丽丝:“你是白鹰派的法师?”洛丽丝靠在门口撇嘴:“……我不想谈这个话题。”纳撒尼尔歪着头看她的神色,但她将视线移到了水滴的沙漏上,期盼着时间能快点飞跃。好一阵子过去,她仍然能感觉到纳撒尼尔盯着他的视线,才无奈地叹气:“希望它们不是某些荒诞到可笑的流言,比如把翡翠烤成派。”“所以你们真的会吃?”纳撒尼尔认真地问。“我已经想把你的舌头烧掉了。”洛丽丝认真地答。 白鹰派法师的高傲让他们生来便自认法师中的贵族,聪慧的头脑与崇高的理念充实这个古老的派系。就和他们始源的巍峨山岭一般,白鹰法师历来与众隔绝,特立独行,鄙薄一切其他派系的法师。哪怕出身白鹰的人皆为精英,在历史上屡立奇功已证实其高傲并非腐朽的夸夸其谈,但孤立的态度也伴随蜚语,或荒唐、或扭曲、或恶毒的流言常常朝向白鹰派去,给人留下讥讽般的印象。尽管如此,白鹰的法师仍和他们千百年来所做的一样,对无趣之物嗤之以鼻。 “你是怎么获得白鹰法师的名衔?”纳撒尼尔问,洛丽丝觉得这是在为她的年轻提问做铺垫,之后紧接着会问的,多半是她不太乐意谈及的话题。于是她双手抱在胸口回答:“方法和你的导师曾面对的考核,以及你未来将面对的,没有差别。你要能把关注灰尘和泥巴的精力放在钻研上,三年后或许也能获得名衔。不过,法师名衔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探究神秘是终生课题。你若是在好奇一位学徒何时能从工坊走出,获取名衔,那历史上有两个例子:十三岁就跻身法师行列的林甘诺,还有七十岁时才终于从学徒毕业的辛拉门特。不妨将他们作为对比目标。”她勉为其难地说,纳撒尼尔只认为这话似乎没回答什么,他好奇的是名为考核的仪式后都有着什么流程,而他甚至才想到洛丽丝这位年轻的法师为何会到亚末来。 她开始因困倦感到急躁:“那些话题先放一边。听着,我们的时间,确切地说是你的时间,已经没有停下来的空闲。你还得找到导师,不是么?如果你愿意,最好告诉我你从布赫那里知道了些什么,有什么能帮助找到导师的线索。”纳撒尼尔同意,但他仍摇摇头:“不,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洛丽丝问纳撒尼尔,是否意味着卡耶坦的话没能给他任何有用的线索,来之前和现在相比,他所知的东西没有变化。这才让纳撒尼尔点点头,尽管卡耶坦回答了每一句提问,但他仍一无所获。 洛丽丝叹口气:“这不让人意外,法师不可能全部说实话,秘密是赖以生存的武器,褐蜥派尤为如此。”纳撒尼尔不解其意,问洛丽丝难道卡耶坦没有说完事实,洛丽丝则说不止于此:“我甚至能怀疑他一句实话也没说,当然他或许也没撒谎。但我不会相信布赫,那张嘴里肯定藏了什么关键的事情。我在进门时便能看到,他对你的到来深感烦恼。” 纳撒尼尔把困惑写在脸上:“为什……”他的嘴被洛丽丝遮住,她将食指竖起作出嘘声提示,用极低的声音说:“当然是这个。” 随她的眼神提示瞥向窗外,纳撒尼尔透过厚玻璃看到楼下,那里飘过许多整齐的火把队列。不同于巡逻全城的卫兵,那里的十二只火把行进有序,且火光在黑夜里耀眼夺目,如一片小型的太阳。随着火把行进,窗外的风声也伴随着加剧呜咽,无数细语和金属碰撞交织。令人惊奇,那群火把细听去仿佛有声音。某些细微的滋滋声响在火焰中萌生,协调组成整体,让光在夜晚街道中振振地传响,发出令黑暗颤栗的高鸣。纳撒尼尔的目光无法停留在火光上太久,它们仿佛也在四下搜寻着躲藏在黑暗中的他,但光四下流布,却都无能探进阁楼,它们全被破旧房屋上的锈铁块挡住,视线无法渗入其中,揭开秘密。不一会儿,火把的群列远去,他们才从压抑的寂静中解放。 “天廷之眼的卫教士,或者叫走狗。”洛丽丝先一步回答了纳撒尼尔的疑问,她全程没有去看那令人恐惧的光,等火焰远去后,向来冷静的她也渗出冷汗,“若不是这道屏障,我们早该被他们发觉,然后抓去处死了。” 她告诉纳撒尼尔,卡耶坦在睡前调整的屏障,是法师藏匿自身所常用的手段,由于涉及以太学,她不会详细解释。但这道屏障成功遮盖了他们,好让天廷之眼的手下在城中用独特的反法师武器搜捕,也无法探查到此处四人的存在。那些武器能把缩在地底的法师给揪出去,使其无法使用法术做抵抗,再砍下头颅。“这便是让他最头疼的问题,我猜,老朋友的学徒带着圣谕厅的通缉令来拜访,甚至惊动了天廷之眼,他甚至有犹豫过该不该留下你。”洛丽丝松口气后冷笑,“至少证明他的这一点尚算可信任,暂时。”这道保护法师的屏障不可能随时张开,伴随其后的是大量灵石的消耗。卡耶坦在白昼听到城中传言后,兴许就知道今晚的大规模搜查,哪怕为了自保,他也必须如此隐藏自己,才不被圣谕厅的人连同着抓出去。纳撒尼尔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此前从不知道有办法能嗅到法师的踪迹,就和猎狗在茫茫森林中发现獾一般不可思议。 “天廷之眼是什么?”他问,洛丽丝说:“群山里诸多狮鹫之上的恶龙……我很厌恶这比喻,但就是如此,只不过他们都是人,表面看来。很少有人见到天廷之眼,见到或许意味着你离死很近了。他就在那座山岭之上,天廷城塞的高处,率领着圣谕厅的诸多卫教士和拥教骑士,随时能下令歼灭‘异端’的出征……我也仅知道这些。”洛丽丝的言语中难免流露出反感,她神色凝重,欲言又止地忽视掉许多令人不可思议的怀记忆。面对纳撒尼尔还未结束的好奇,她又接着说:“刚才的队伍你有看到,他们不会仅在今晚出没,他们会在白昼行军,不眠不休,搜查每一块石砖后的秘密,到那时,没人再藏得住你。继续躲藏在亚末是坏决定,你需要离开。”她说降生节在不久之后就将来到亚末,为了严守城中秩序,圣谕厅的监管只会越来越严,他们势必要在节庆前排除所有不安,哪怕对手只是个小男孩。 洛丽丝发出提议,纳撒尼尔所属学派的法师多数集中在海林,不受教会与世俗限制的法师领土,虽然去那里的路曲折又漫长,但他在那儿能有个合适的新归属。但纳撒尼尔不认同:“我需要找到导师,再带他回到故乡。”所以他不愿放过眼前的机会,哪怕只需再三天也好,他愿意等着卡耶坦查找记忆,放松舌头,告诉他仅仅分毫的线索。洛丽丝把这希望极其渺茫的话收回腹中,她看见男孩在夜晚无眠时的眼睛,折映月光的明弧仍满怀希冀,和她往日所见到的某双眼出奇一致。她在这份想法前妥协,毕竟她本就做好劝说无效的准备,心中有些许怪奇念头,让洛丽丝没打算在天未亮时便独自启程,而是目睹他走向结果,不论好坏。 洛丽丝伸出手扶在纳撒尼尔的肩膀,这动作短暂地引起抗拒,没多久他便安定下来。洛丽丝轻轻地环抱住纳撒尼尔,男孩对女孩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洛丽丝的蓬松头发还散着清香,体温包裹住微寒的夜晚,轻柔地遮盖所有认知。“我知道这很令人苦闷,残酷现实给的只有疲惫,从不如意。”她在耳边低语,让纳撒尼尔的神经得到放松。这位仅比男孩年长些许年月、便获得法师头衔的女孩,不仅比他的个子要高,头发比他要长,就连思维和也比他要更为沉着。洛丽丝用手轻拍他的头,再抚弄后脑,“你不必总是为难自己,神秘自会引领方向。”她轻声安慰,用最熟悉的方式,只差说出一句愿终生远离不幸。纳撒尼尔因奇异举动而被安抚,他眼中晦暗的失落让淡淡温存驱散,尽管他很难感受到寒冷和温暖,亦放下满怀戒备和困惑的念头。对他来说,洛丽丝抚摸头表示安慰的方式,熟悉地和过往的盛夏他数星星时,母亲的动作一样,激起怀念。 洛丽丝停下手里的动作,她想问纳撒尼尔还想赖在这里多久,却发现他已经睡着。将其推回墙壁上后,洛丽丝才察觉自己的脖子滚烫到有些发痒,焦躁的她拍拍脸颊,无声跺脚。“我在做什么?”她朝无人的地方发问,她的狞猫在黑暗中呜呜回应,被她给赶了下去。洛丽丝看着在月光下安静睡着的纳撒尼尔,心中默念自己疲劳过度,以致不能准确地思考。这份主动对矜持的放弃让人不可思议。她将这份混乱归咎于随心所欲的纳撒尼尔,还有他任性地胡来。夜晚的亚末城覆上一缕月色,明亮的火把像夜晚的鬼火,仍在古城的脉搏中行军,他们将持续行为直到天亮,直到他们在某个街巷里找到石墙上的魔法痕迹。在城外,有人也闻到了魔法的臭味,慢慢朝城中走来。 —————————————————————————————————————————————— 到了白天,纳撒尼尔在卧室的床上醒来,他一睁眼便跳起来抓起旁侧手杖,匍匐在地观察动静。因为他听见走廊里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像有只熊反复在楼梯上跌倒,震得墙壁都在掉落灰尘。不一会儿门把手被推开,金菲拉走进来笑着说:“吵到你了?哈哈,抱歉,家里的古老装置折腾起来跟个醉汉没有区别。”这才知道是卡耶坦去将昨晚降下的帷幕重新揭开,恢复到往常状态。在家中,金菲拉总会先一步醒来,将巨大的沙漏用机关重置,再去打扫累积的灰尘。等到水滴顺流沙滑落第一百次的时候,卡耶坦便也睁开眼睛,穿好衣服去打理研究室。他们关闭了夜晚的屏障,因为卡耶坦认为巡逻的卫教士不会在白天到来,并且屏障的张开每次呼吸都会消耗大量的资源。就和洛丽丝所说那样,卡耶坦不会长期选择藏匿秘密,在时间的推进下,他很快就必须做出抉择。 洛丽丝出门时看起来精神不是很稳定,她给纳撒尼尔个白眼便去吃早餐,眼角挂有些许倦意的浮肿。卡耶坦已经关上了研究室的门,按照他的习惯,每个早晨都会有固定时间的安排,他在结束前不会走出研究室。早餐是种类繁多的干果配上粥,金菲拉刚从市场上买来就将它们在厨房处理好,纳撒尼尔问金菲拉,这家里是否没有地窖,得到她的笑声作承认。屋主人将自己关于房间里,暂时无法与之沟通,洛丽丝收好刀叉就将自己锁回房间去。等打扫卫生的金菲拉来到器材室,纳撒尼尔已经在那里了。 “书房的门还锁着。”纳撒尼尔解释自己为何在这里,金菲拉并没有书房的钥匙,那是主人管控的最重要区域,男孩退而求其次,来这间被遗弃物的房间搜寻。金菲拉眨眨眼:“哇哦,真不敢相信你会对这全是灰和破烂的地方感兴趣,我还以为只有老鼠会来这儿。”她笑着说随他放心地去翻弄吧,卡耶坦或许会对它们的位置变化而焦头烂额,但她会觉得很有趣。 纳撒尼尔看这满屋子堆积的材具,近半数是经久不用的炼金器皿。灰蒙的玻璃瓶、焦烂的大锅、残有焦臭的铜棒上脱落污黑残痕,它们多被白布蒙上,表现弃置已久的闲逸。“可它们是哪点吸引了你?不妨说来听听,我好留着用来对付下老鼠。喔不要介意,你当然不是老鼠,它们哪有你可爱。”金菲拉说。纳撒尼尔认为所有法师的物件都值得留意,说不准就会有新发现。他举起一个扁长的蓝色卵石,说就像这个,一块尚还完好便被弃置的印石,上方留有复杂的环状雕纹。它本能用于法阵的压印,在准备不充分的前提下,这块印石能充当替代品,为法阵或卷轴提供简易的导流。纳撒尼尔曾借着印石在暴风雪里点燃不熄的篝火,所以他不知道为何这块石头能被弃置。“我记得卡耶坦和我这么说,‘关注与自身研究不相关的事物,会分散法师有限的精力。’,所以他把这些东西塞进了器材室,看样子是不会再用了。”金菲拉说,法师们不会在专长领域以外的地方浪费时间。 纳撒尼尔没有听进去,他拿起下一个器物,好奇地打量着其半透明又半打磨精致的外观。那器物像个匣子,青铜与石块互相填补螺旋外形,使得它握在手里颇有些重量,中心是个大孔洞,内侧连接着许多小洞,看似是用于装填某些小物的。他把好奇的目光转向金菲拉,她正准备离开房间:“你不知道它?啊,我得想想该怎么比喻……你知道魔力环流吗?那个不知道几十年一遇的环流。知道?那就好说啦,这个比你的胳膊还小的盛器,当初是有储存灵脉的创想被设计的。卡耶坦他也认为魔力环流的消失是个浪费,很多的灵脉来了就走,来不及被利用,所以‘尝试’设计了它。实际上算灵石的替代品,不过你也看到它现在躺在这儿,到底还是不如灵石好用。”她说着便掏出了自己口袋里的小块灵石,镂空的铜环像海螺的纹路一样卷曲,包裹杏仁大小的淡蓝灵石。那枚灵石已经在很早以前耗竭,被当做礼物送给了妻子,金菲拉收到时便喜悦地将其掉成了首饰。 法师对灵石的依赖程度很高,从罕见的魔力环流地带采集而来的灵石,孕育着灵脉源源不绝的魔力。就连象征法师身份的徽记,也是由灵石精心雕琢改进而来,根据法师的个人专长和特性所定制,是除去手杖外,法师最可靠的工具。灵石是法师施展法术的根源,也是魔法的增幅原料——追溯到千年前魔法繁荣的时代,魔力充盈在天地的各个角落,它们却不过是无用又昂贵的发光奢侈品而已。 “法师好像都想更多收集灵脉,有它才能有更大的研究,就像黄金之于炼金术。”金菲拉说完停顿思索,说它们最后没有一个成功,“卡耶坦,或者和你一块的小姑娘,他们兴许知道更多。”时至今日,法师真的要催发更大的法术,仍然只会利用原生的灵石。这工具兴许曾试图把灵石镶嵌在孔中,利用其它宝石和神秘素材将其中的魔力引出,以便储存利用。显然卡耶坦没有在这无用功上浪费太多精力,就和其它法师一样。纳撒尼尔把器物翻来覆去地检查,这个匣子已经被卡耶坦弃置,不会再被回收开发,一如屋中其它物件。一位法师锁上了门,从此精致的创意便在世上消失,永不复见。“这或许是很有用途的工具。”纳撒尼尔轻声呢喃,金菲拉表示认同:“我也觉得,他就不该总是半途放弃。要是能把沙漏调解地更轻便些,我得省下多少力气!你要喜欢便拿去用吧,兴许还能把灵石真的嵌在里面。想必你会成为比他有用得多的法师。” 纳撒尼尔说他认为卡耶坦很有能力,尽管他还完全不知道这位怪诞的主人有过什么研究,但能在圣谕厅严密把控的地方生存,本身便意味着不为人知的强势。金菲拉笑着同意一半:“要是鼹鼠从不到地面去,也没人能得到机会把它挖出来咯!”她似乎不愿把轻松的笑容卸下,这能让她在每日单调重复的生活中汲取活力,毕竟有了法师的丈夫严控,她的行为也变得同样低调。她自述严苛的褐蜥丈夫是个毫无乐趣的人,除非她拿他来找乐子。在结婚后,金菲拉就保持着半沉默的生活。她一方面遵守着丈夫的规则,逐渐割裂和世俗的关联,减少与外界的往来互动;另一方面,她心中追寻新鲜的热情毫无衰减,枯燥的屋中生活,反倒使她学会了找寻任何机会获取娱乐。“酗酒真是不可思议的体验,我能做个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金菲拉,往后他还会生气——那才有意思哩!不生气的卡耶坦跟头只会睡觉的水獭没区别。”她大声地嘲笑,希望能隔着厚铁门让门后的卡耶坦郁闷,“帮助你找到失踪的导师或许会是挺不错的消遣,如果我能做到,我当然会。” 纳撒尼尔偏过头来问:“所以你昨天才会在市集帮助我们么?”金菲拉的笑容短暂地收起来,她倒显得有些意外,声音降下许多说:“喔,令我惊讶,你看到了我?”纳撒尼尔点点头,他说金菲拉的行动虽然很隐蔽,但他还是偶然看到了她在街道的举动。金菲拉接着笑笑,放下手里的扫帚向他走来,小声地和他说:“你会保密的,对么?作为一个法师的保密,我可不太希望这件事让卡耶坦知道。”纳撒尼尔不明就里,但他当即同意了保密,金菲拉喜笑颜开,称他一定能成为优秀的法师。很快她便察觉这句话的效用,纳撒尼尔首次展露出满怀期待的神情,双眼大张开以向金菲拉寻求确认。他那始终淡漠且木讷的脸即使现在也毫不改变,让人不知其内心世界的想法。但唯此般时候,纳撒尼尔会将情绪表现在脸庞,带着好奇和期望。 金菲拉还没来得及打趣,她便看到纳撒尼尔迅速转化的匆忙情绪。男孩的神色霎时阴沉下来,严肃的片刻过去,他拧住胸口的坠饰冲出门外。 金菲拉并不知道,纳撒尼尔在刚才的瞬间明确听到心脏处传来的颤动。舒缓的情绪在那声微弱颤抖到来后即刻消散,纳撒尼尔近乎本能地冲向客厅,抓起自己的手杖,仅确认一眼屋内的环境。短暂时间里祸心又剧烈地抖动,仿佛最后的通牒,他立刻拿定主意。来不及向其他人致歉,纳撒尼尔把斗篷从挂架上抽走,连同自己的匕首与雕像系好,一路迅速地朝阁楼奔去。等金菲拉回过神来追去他的方向,就看见他拉开天窗,迅捷地钻出去,没了身影。这会儿距离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不过刚好三颗水滴落下。 卡耶坦正这时解开了研究室的门锁,他一出门就看见金菲拉呆立的模样,还有纳撒尼尔掀翻的些许狼藉。“我不知道发生什么……”金菲拉在他提问前指指阁楼,“但他就突然从那里翻出去了。”卡耶坦欲言又止,他最终揉揉眉毛,默默发出“月之灵啊”的感叹。太阳都还没来得及从亚末高耸的城头升起,喧闹就已经开始发生,卡耶坦心中有无数难以吞吐的烦恼。圣谕厅的态度已变得坚决,纳撒尼尔要是钻去城中不知何处,他就完全不知道,应当优先找到男孩,还是立刻准备自保。 “他不会有事。”洛丽丝说,两人看向冷静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还将装备穿戴整齐,就如昨日傍晚来到家中时同样严密,仿佛她能预测到事态的发生。洛丽丝望着纳撒尼尔消失的方向,为他的捉摸不透叹口气,她仅仅只做了以防万一的假设,也以过早的速度出人意料。她拉好遮掩的兜帽:“交由我吧。” —————————————————————————————————————————————— 在亚末城的环城步道上,纳撒尼尔停靠在一家人户的屋顶歇息。他已经翻越了数条街道,踩着无人途经的屋顶奔离,直到认为或许开始安全时才停下脚步。回望来时的屋顶,他甚至不确定能否照原路回去,也不确定是否还能回去。祸心依旧怪异,这会儿却没有鼓动的迹象,他将之取出观看,却见这颗无色晶石好端端地沉眠着,完全没有活跃的气息。要是在以往,晶石召来了邪物,那必然会持续不断地发出回响,既像是在呼唤邪物靠近,又像是在朝纳撒尼尔耀扬威吓。他不认为那声鼓动是自己的幻觉,所接受导师课程的训练里,克服幻觉是很重要的一环,那切实的危机感连续迸发三次,才让纳撒尼尔坚定地逃离阁楼,免使其他人遭殃。 但现在确实没有任何邪物到来的迹象,放眼古城的街道,无数的白鸽在青蓝楼顶间振翅,钟声在太阳初临城巷时回荡不绝。在戒备森严的古城里,任何动静都很容易从上方察觉,这才能让圣谕厅能监视这片神圣的地区。他没看到奇特的迹象,街道祥和,行人安逸,唯独他是这份宁静中的不和存在。或许那只邪物已经出现在布赫屋中,将他们祸害后,正寻找着祸心留下的气味——但那里有两位法师,两位懂得学识和防护技巧的法师,或许也该相信他们,即使见到邪物也能充足应对。纳撒尼尔说不准,因为他们许是第一次见到扭曲的祸心造物。他决定很快就回去确认状况,但在这之前,他得迂回一圈,以确保祸心的邪物没有悄悄地跟在后方。纳撒尼尔跳下屋顶,躲避着往来人群。 他意外地在城中发现了唯一的祭礼亭,甚至第一眼没能辨识出来。这座古城里最后的祭礼亭如今已沦为流浪汉的休息所,不少人坐卧其中,在忙碌的早晨仍沉睡梦乡。他们把破旧的石台当床,木梁作椅子,石碑用成衣架,脏乱地混在一起。仿佛城中各处都找不到的流浪汉都集中在此处,他们无处可去,便将老旧的祭礼亭当作避风所。他没法靠近那边,人挤满了过道。这座臭烘烘的祭礼亭无人打理,如今已成为了旧巷的地标,经过它,便来到小旧市集的入口。 纳撒尼尔顺着小路进入市集,却感觉像走入了无人愿意探索的灌木丛。这里仿佛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地带,踏进去后便告离明朗的日光,来到阴影彼此遮盖的区域。旧巷的结构宛如一条河流,夹杂在左右侧繁华的街道底侧,栏杆和屋顶隔离了区域,让那条老旧的街道朝地下延伸过去。与整座古城其它地区严肃又神圣的气息不同,这里充斥着臃肿又肮脏的市集,商人漫无目的地摆设摊位,并不奢望真有人驻足挑选心仪的商品,所以只是慵懒地躺在椅子上,沐浴从屋顶缝隙中流落的丝丝阳光。他们似乎没有客人,也根本没有生意,不论是打扮还是出售的商品都像是来自很古早的时候,不跟随时间行走。纳撒尼尔甚至能见到以前家中淘汰掉的犁耙,生锈的外表仿佛搁置已久。周围散落着的人目光游离,衣衫破旧,赤脚踩在污物堆积的水沟里,常年背着苔藓生活。老鼠在这些人无神的目光间来回蹿,无人会去搭理在白昼上街的老鼠,除了想抓它饱腹的乞丐。 这里的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消磨时光,就像他们在等着衰老和死亡一样。不时仍会有像他这样的行人经过,但没有人会久留于此,只把这里当做必须路经之地,走过巷道时,他们要么无所事事,要么嫌弃地遮掩口鼻。放眼望去,在旧巷遥远的后方有两个出口,一处通往外城区的步道,另一处则去往肮脏、恶臭、颓旧又混乱的居所,看上去是贫民区。不管任何城市都有这样废弃的街道,纳撒尼尔见过许多,但此处似乎很严重。兴许是因为其外来乞丐、罪犯和流浪汉实在太多,导致多年未能缓解。也有可能是此处莅临古城中心的旁侧,与外界的生息格格不入,才让人在到来时心生疑惑。 在巷道的尽头,一群打扮和此处风格完全不符的人踏进街道。他们身披形似教士斗篷的灰黑大衣,零落金属用皮带束扎,护住心脏等要害,沉重的步伐整齐迈开。那群人的身形没入街口处的日光,难以看清身份,但却让他本能感到不安。纳撒尼尔留意到部分活人看他们的目光,还没对上视线便自觉地躲到旁边,假装自己没看到他们。于是男孩立刻钻入一辆废车后面,揭开斗篷盖在身上,抓来几根废旧的稻草撒开,落在头顶佯装睡着。等那些脚步渐渐靠近来时,他借着微微的视线瞥见那群人经过。身上束扎了许多护甲和皮革,大衣下方似乎藏了很多暗器,为首的人手里握着一柄形态奇异的长棍,柄首似乎是圆形,看去像个钳人的武器。其中有个人在他旁边停下,隔着斗篷和面具般的帽子,用阴森的目光打量男孩,他的沉重呼吸声能隔着斗篷传到地面。凝视了短暂一阵子后,那人无言地转开,朝另一边街口走去。纳撒尼尔等他们离开后慢慢起身,望着消失在街道里,朝着别的地方找寻某人去。 这里有人守着市集的出入口,卫兵堵住往来路径,像是要避免这里的人走上大街。没人管理这片地带的生计,很多年来都是如此,只要不去往大街,这里便可任由腐败。自然地,罪恶找到合适的温床,既然无人愿意来到此地,许多肮脏的地下交易和犯罪就能肆意发生。不消走出几步,刚才躲避队列的人又出来,私下买卖着不易见人的内容。纳撒尼尔试图掩饰自己的身份,他仍身负通缉,于是披上风帽之余也效仿洛丽丝的方式垫高身子。为了不与离开的那队人撞见,他需要另寻出口,小小的身影在阴暗的巷道里打转。 巷道里有人见到纳撒尼尔时多留了一个眼神,很快,他就免去了斗篷的干扰,直勾勾地盯着那双靴子观看。纳撒尼尔的靴子没有遮挡住,因为他认为漫长旅途中沾染的泥土已经能让它毫不显眼。但那人认定了那双靴子的污渍和裂痕,两天前的时候,他在小巷里追赶的那个男孩就穿着这双靴子。追不上的小身子,最终还被戏耍,留给他深刻的记忆,于是他当即甩开手里的私酒,满腔怒火地跟了上去。作为这里的住客,他很熟悉街巷的构造,在男孩误入死路的时候,他就要将其狠狠踩在脚下泄愤。 男孩没留意有人朝他渐渐靠近,尽管他一直略微不安地感到有目光注视,但他错误地将之认定为是祸心的恶意。为了不将周围的人卷入陷阱,他加快前进的脚步,也便逐渐朝错误的死路走了过去。等他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时,才发觉这里的阳光是从倒塌的旧屋顶部渗下,而非出口的光亮,各类看似碰一下就会断裂的朽木结满苔藓,腐烂的臭味在角落蔓延。 他回过身便撞在了人身上,对方的坚挺把他撞退数步,但没跌倒。纳撒尼尔抬头一看,却是一位女性苍白的脸孔,乱发像狂长的海带散开,毫无生息的脸宛如死人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男孩。她的衣服搭配混乱,有男性的粗布衣裳,也有女性长裙,染黑的脏污都快看不出它们本身的色泽,还有不少破洞,仿佛它们是胡乱扯在一块的。纳撒尼尔对她的眼神感到莫名的惧怕,在开口辩解前,他就已开始找寻逃离的方向。但女性没有说任何的话语,她抬起手,径直伸去抓住纳撒尼尔颈部的细绳,随后猛力一拽。她将绳子连接的祸心抽到手心,绳子也勒住纳撒尼尔的脖子,把他的脚扯离地面。纳撒尼尔在难以呼吸的同时,惊恐地发现她无神的眼睛凝视着祸心,霎时理解到此人的状态——尽管他此前从未见过有人被祸心吸引。他毫不犹豫地踮脚屈膝,猛踢眼前女性的腹部。借着对方失衡后的倒地,他带着祸心挣脱,顺旁侧墙壁跳跃过女人,到后方拉开了距离。不出所料地,女性站起身来仍没有停下,反倒迈着僵硬的步伐径直朝纳撒尼尔逼近,目光依然无神。见状纳撒尼尔即刻转身逃离,径直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纳撒尼尔刚迈出两步路便突然被人拦截,那位前几日发现他的混混半路钻出,包围他撤离时的路。他来的稍迟,没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他想把这个戏耍帮派的小鬼给揍死。不料纳撒尼尔几乎是瞬时反应过来,凭借娴练经验侧身躲避,旋即从他身旁钻到后侧,还转而用手杖将那人推开。那人踉跄后更为气恼地朝纳撒尼尔大吼,却挡住了后方女人的路。 费黎达伸手抓住障碍的肩膀,把他像劈开野棘时一样撕开,随着肩膀的断裂,混混竟像块破布一样被扔在地上。直至自己的肩膀掉在眼前,那人也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因冲击愣神片刻,然后才痛苦地大叫起来。而费黎达宛如扯断一根树枝那样轻松,毫不在意地朝纳撒尼尔走去。男孩回头眼见这惊骇一幕,却没有顺利意识到事态的状况。这时的他还只是误认为对方同为圣谕厅的追击者,仅仅是因为祸心而被扭曲。他抓稳了手中的祸心,开始考虑将其甩开的方式。 纳撒尼尔借着错综复杂的巷道快速奔离,想通过复杂的街道甩开追迹人。回头看去,费黎达仍在用不自然的步伐紧跟其后。于是他从口袋中掏出银栓雕像,另一只手握住一把餐桌上的叉子,像打火石一样划通雕像表面。幽怨的哭声顺着叉子的引导,向浪潮一样扑向费黎达。那浪声难免波及走到两侧的人,让清醒的人瘫软着靠向墙壁渐渐倒下,又让睡梦中的人在头痛中惊醒,辗转打滚。费黎达因声浪而踉跄,短暂地颠簸后又站稳了脚跟。纳撒尼尔惊奇地看见,在强大声浪面前她丝毫没有屈从困倦,反倒罕见地迎着哀怨的回响稳步踏近来,面色浮现诡异的愠怒。纳撒尼尔躲开她扑过来时的双爪,再度拉开距离逃窜。方才那声浪的回响撞击在狭窄小巷,反倒弄得他自己的耳朵被嗡嗡鸣响覆盖,纳撒尼尔首次见到能抵抗雕像幽声的怪人,她才过去数次喘息的功夫就从摇晃中稳定。男孩从斗篷下伸出手杖,勾住墙壁上延伸出的老旧横木,轻而易举地就将自己拉上地势复杂的高处,再借助乱倒的砖石与屋顶,纳撒尼尔来到旧巷的顶部——恰好迎接着旁侧主要街道的街道。他如探出水面般大口呼吸,将自己的意识从苔藓丛生的潮湿旧巷拽出,回到熙攘的旭日之下。 他回头看去,没看见随即追来的身影。朝来时的墙缝朝下望,却和那女人的狰狞面目撞个正着。她已经追着爬到墙上,即使墙面较少凹面又垂直,她仍将手指抠入泥墙,翻开指甲以逐步朝上爬。血从烂肉里溅出,却丝毫不妨碍她的行动。纳撒尼尔迅速退避扑来的爪子,连连躲避到尽头。她把身子拽上屋顶来,和邪物一样喘着厚重呼吸。纳撒尼尔蹲下身,耐心等待着令人害怕的女人逐步朝他逼近。假如在城中造成过大动静会引来圣谕厅注意的话,他最好能在这里就甩开对方。于是他压抑反胃的恐惧心,等着她飘忽的脚步将她死人般的面孔带到身前。在女人朝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他将整个雕像塞进她半张开的嘴里,同时用叉子在雕像底部划出一个圆环,再猛地敲击。震荡的鸣响包裹在嘴里,宛如敲响了女人的整个脑袋。他随即抓住雕像跑走,转身跳跃到对面的楼顶,在即将够不到墙面而坠落前,拿手杖勾住屋檐,爬到顶层。 随后他就能清楚地看见,那女人跪坐着连续抽搐,却仍没有倒下的疯狂模样。她的脑袋以诡异的角度摇晃,那双无神却圆瞪如死鱼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嘴里流出大量唾液时还断续发出破碎怪声,和染病的狂犬相似。到这地步,她还在试图朝前爬。费黎达在即将到手的目标前遇到阻碍,她也没有真正地产生愤怒,没有丝毫近似人或野兽的思维,仅仅是单纯地感到受阻,无法靠近祸心而作出违背体能的抵抗。纳撒尼尔久违地产生了恐惧,他在面对邪物时从没害怕过,因为他知道那些邪物受到扭曲而只朝祸心靠近。它们全身都是缺陷,行为也过于简单到能被预测,可眼前女性仅仅外表像个人类,却毫无行动规律。 “你在这儿做什么!”洛丽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顺着抬头看去,发现洛丽丝趴在围栏后面,从街区的尾端俯瞰旧巷里的他,脚边跟着嘶嘶低吼的狞猫。“洛丽丝,我不能一时说清,但这里很危险。”他说,试图劝洛丽丝后退两步,自己则需要另寻撤退的路线。这会儿费黎达突然克服身躯的瘫软,大步前跳朝纳撒尼尔扑来。纳撒尼尔随之后撤,但立刻发现她乏力的身躯没能将自己送到对面来,费黎达扑抓不到纳撒尼尔,也没抓住边缘的任何砖块,而是跌落进楼顶间的缝隙里。洛丽丝在上方看得倒吸凉气,她看见那位举止怪异的女性的下巴砸在突出的横木上,随即将她的身体在空中打转,接二连三地翻滚时,破旧屋墙的生锈尖刺划开她的身躯,伴随一声重响落地时,她的脖子拧了个转。洛丽丝还没回过神,纳撒尼尔就已经谨慎地朝裂缝下看去,他看见那女人的身子像件破衣裳,扭曲地倒在地面,身体部件像散掉一样,血泊泊流出。他为之感到遗憾,没能及时逃脱而使得女性丢失性命,而他还能感受到头上洛丽丝的炙热目光。 但随即他再度意识到事态麻烦,费黎达的眼睛再度瞪向他。之后发生的事态令洛丽丝无法相信地挡住自己的嘴,她亲眼见到那女人摇晃着站起来,将错位的骨头用砰响的怪力拧回原样。直到头也从歪曲的角度扯到正面,她的眼睛始终没从纳撒尼尔手中的祸心上离开。更令洛丽丝惊叹的是,那些流出的血液并没有在地面汇为血泊,而是逐渐从地面升起,漂浮在半空,如一群红色的蜂鸟。纳撒尼尔在被飞溅来的血液扎中前避开了,他勉强地躲过了几束快如弓箭的血液,在思维理解事态之前,本能就已保护好自己。在他重新判断当前的危险之前,那些血液竟在半空汇流,大片流体铺展开来,如展翅的老鹰又如宽大的刀刃,径直朝纳撒尼尔扑去。他再次躲过首轮袭击,就看见血液泼洒的地方如同被腐蚀一般,似乎滚烫的血液将旧屋宅的砖块都侵蚀掉,在它们倒涌时留下可怖坑洞。就在诡异事态接连发生时,费黎达竟已爬上了屋顶,那些倒流的血液凝固在建筑表面时,甚至像是将她拽了上来。纳撒尼尔才算意识到,这位袭击者恐怕不止是被迷惑的人那么简单。 “活地狱!纳撒尼尔,赶紧上来!”洛丽丝竭尽自己所能地回过神,她在朝纳撒尼尔咆哮时便用戒指激活项链末端的灵石,将街道旁的栅栏全数融开,留下一根梯子垂落在纳撒尼尔面前。纳撒尼尔立即抓住绳子,这会儿洛丽丝便已经掏出手杖,掷出一枚卷轴。那根卷轴落在费黎达面前,洛丽丝的手杖便已激活了它上方刻印的法阵。随爆炸般的砰响,一团烈火从卷轴中炸开,火光迅速吞没费黎达的身影,大量烟雾也随之喷发而出,在旧巷中流窜。“你做了什么?”纳撒尼尔罕见地大声朝洛丽丝吼叫到,他一时没干涉洛丽丝的行为,便看到她直接对人施放危险魔法。“一点星火!现在不是谈这事的时候,赶紧上来!不然你可能会死在这儿,这女人可不是坏人——”洛丽丝更加紧张地朝他呐喊,她已经能看到烟雾中的人影毫无迟滞地继续前进,费黎达的身子在被火灼烧的后半刻,焚毁皮肤的脓包与烧伤便已经在迅速消散,她踏出火焰来,那些血和烟雾竟也被血液所吞噬,倒流回她的皮肤下。“那东西根本不是人,是不死者!”洛丽丝带有尖叫地吼道,这是纳撒尼尔今天听到的首个不可思议的名词,她一把拽住纳撒尼尔的梯子,把他使力向上拽去,让费黎达再度扑了个空。但她没能完全将纳撒尼尔拖上去,她感觉有东西遮住了阳光,脚边狞猫在怒吼一声的同时连连后退,抬头看去,竟发现一片沸腾的血液在空中混成爪牙,朝她倾轧而来。 纳撒尼尔在她被袭击之前反过来用手杖将她打向一边,自己又跌落回去。血泼洒在洛丽丝刚才的地方,为地面凿出一个凹坑。 因伤口而流出的血液慢慢地全数回到费黎达身体,它们仿佛汲取了所有能被侵蚀的物体。费黎达从容地逼近纳撒尼尔,但她很快发觉自己无法接近他。她的脚被一株不知何处徒长的藤蔓缠住,当她试图更费力地挣脱,扯断那根植株,却发现有更多的藤蔓团团涌来。她的目光仍然紧盯着祸心,所以没有留意周遭。在阴暗的旧巷里,无数被遗弃的老旧屋宅中仍有住客,除去老鼠和虫子,顽强的植物将此聚集为自身据点。纳撒尼尔气喘吁吁地握着手杖,他号召着荆棘狂长,亚末的烈日留下的一隅空隙上,如蛇般的数百条常春藤爬满这栋屋宅,它们竞相越过纳撒尼尔,交缠住费黎达的脚步,阻碍她继续前进。“不死者不应当只是个传说么?”纳撒尼尔无法相信地问洛丽丝,他已经从她那儿得到太多有关传言的否认。“你能看到的!这个不是传说。”洛丽丝在上方重振,她还有点埋怨纳撒尼尔突然的杖击,“赶紧离开那里,不死者可是你不能想象原理的存在。” 费黎达望着纳撒尼尔的姿态,对他手里的手杖和身边的奇异现象有所略微认知,常春藤牢牢缠住她的脚,并试图将她往后拖走。她没有任何思考的意识,所以仍无法归纳眼前发生的事态。但她混乱而未清醒的意识深处,有种厌恶感,剧烈的厌恶感仿佛她生来就痛恨这些事态,不论是这些行为,采用的方法,还是使用方法的眼前这人。是魔法,是法师。她的心底回响着无源处的答案。费黎达受无名的憎恶所驱使,凭借着未觉醒的本能,把并拢的双手径直扎入自己脖子,插进血管里面,眨眼后喉咙里的血便顺尖锐手指汇流而出。在两人错愕的目光里,费黎达奋力地剥开自己的血管,双手拔出一大片喷涌的血泉。她的血夺体而出,如春朝的雨露般飞溅,有生命似地迅速汇聚为满怀憎恶的恶毒怪物,朝纳撒尼尔扑过去。 一面突出的泥墙挡住了血液的泼洒,洛丽丝将自己的手杖扎进地里,她再度咆哮道:“它可不是活人!别管你的那些忌惮了,想办法走!”在她说到一半时,纳撒尼尔就已经提前做出行动。他大挥手杖,将那些常春藤全数聚集在突出的泥墙上,大石块被藤蔓们拍了过去,正面击中费黎达,将她打向后方,使其翻滚着又跌落回去。洛丽丝对他反应的能力颇感意外,就见他的眼睛发出请求。“我需要你的帮助。”纳撒尼尔对洛丽丝说,洛丽丝回答:“这本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她翻过栅栏来到下方,连同极不情愿的狞猫一同。纳撒尼尔让剩余植株结成宽厚桥梁,穿过楼顶与街巷的空隙,洛丽丝在踩上去之前还试探地跺两次脚供。后方的费黎达在楼底发出非人的呜咽声,催促两人快速朝旧巷深处跑去,那里的人很少。“她的目标是我。”纳撒尼尔说,洛丽丝在急切中半相信了这说法。于是计划很快便被制定好,其方法仅仅只是洛丽丝向他展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祀炼法阵,削得单薄如圆盘的黑色石块上雕纹白色阵型。两人在交换眼神后便默契地散开,分走两侧。 费黎达晃悠着加快脚步,在底下颠簸着追逐过去,完全忽视周围被动静惊吓到的居民。血液在她周围的空气里漂流,替她寻找障碍的痕迹。她的眼睛虽能清楚见物,却不会在她脑中留下印象,她也因此没了判断的能力。所以当她追过街角来到死路尽头时,只发现单独留在死路里的祸心,也没有产生疑惑。顶端桥梁和房屋交叉遮盖的阴暗中渗漏一束阳光,凝结的空气里满布刚刚飞起的尘埃,那阳光洒落于砖瓦碎片堆上,照亮露出绳外的无色晶石。祸心没有声音,但在赤裸地呼唤她前往。费黎达的视线都没有移开半点,脚步没有丝毫减缓,径直朝陷阱走过去。 直到她的脚再无法往前挪动为止。在女人走入巷口的时候,洛丽丝从角落里伸出法杖。弯曲的石杖跨越手臂与项链里的灵石相连,肉眼尽可见其分毫微光的小型颗粒聚集在杖尖,再随洛丽丝的轻微一抛,那些若隐若现的微光仿佛也随着重力飞出去,在风中划过弧线,轻轻落于地面的石盘,串联祀炼法阵的所有复杂纹刻。于是眨眼片刻里,石盘的法阵朝外奔逸散开,法阵携带魔力涌向周遭,将所触碰到的坚硬磐石融化。街道和墙壁应之失去形态,像融解的金属那样化作液体流淌,却仍不分解开来。软石的河流包裹、纠缠住不死者的脚步,她越加难以迈开双腿,直至彻底被沉重的水体困在原地。费黎达仍不知道发生的事态,漂浮的血液代替她表达愤怒,靠蛮力向下劈砍,似切割刀般分割石砖。这并没能起到效果,割裂的水石又缓慢地重新聚拢,源源不绝地困住费黎达的行动。她缓慢地转过脸,才看见角落里的费黎达仍在用法杖驱使魔力,保持被重新塑形的石墙源源不绝。不知是驱使法术的消耗,还是对未知不死物的恐惧,洛丽丝严肃的脸上渗下汗珠。 费黎达的血正调转方向,洛丽丝高喊一声“行动!”,纳撒尼尔就响应口号,从楼顶跃下。他手中的手杖牵连着大群藤蔓簇生,整个巷道顶端的太阳被遮蔽。狂长的藤蔓并拢一块,好似从屋顶上迸发的浪潮,更像会奔涌的森林,巨大体积全数联结在小小的手杖末端。纳撒尼尔将它们牵扯而动,没等费黎达抬头来,藤蔓便由纳撒尼尔转身挥下,碾压住下方的不死者身躯。藤蔓在触碰到石盘时便重新被激活,和千百条蛇一般死死纠缠,与软石共同向内挤压。费黎达即使能扯断数根压到身上的藤蔓,割开一片贴附而来的软石,也没法在接连的重压下作出抵抗。很快,在两位施法者的攻势下,她的抵抗渐微,费黎达逐步没有再动弹的余力,手脚被全数包裹起来。洛丽丝耗竭了体力,她中断这需要大量精力去抗衡的法术,但纳撒尼尔没有停下,藤蔓接替洛丽丝的工作,逐渐朝中心包裹。凝固后重新定型的岩石在纳撒尼尔的藤蔓包围下聚拢成一个球型,石头外覆盖藤蔓,藤蔓上附有石头,直到它们彻底聚拢一块,在死路的尽头留下密封的囚笼。再听不到当中有任何回响,一枚崭新的大雕塑在旧巷的尽头落成,无法被蛮力给摧毁,宛如龙卵般的岩石之牢。 巨大震荡结束后,纳撒尼尔和洛丽丝的视线对上,他们彼此沉默不言,只有心跳声在自己耳中回响。旧巷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群让人心悸的爪牙问询赶来,两人不知道他们仅仅只是卫兵,还是拥教骑士,或是可怕的天廷之眼麾下人。纳撒尼尔在洛丽丝回复思考前就行动起来,他再度催化一株藤蔓,卷起地上的祸心,跑过来抓住洛丽丝的手,带着她顺藤蔓朝屋顶上方逃去。他在初次造访的地形里轻松地探路,很快就带着洛丽丝离开旧巷,回到阳光明媚的城区。在他们离开后,在外侧结成的藤蔓迅速干枯,只剩一条条枯萎的细丝,在风携细语到来的时候,便似飞沙那样分离而去。爪牙们在死路里什么都没能找到,只看见那奇怪的石质巨蛋,和残缺的破损建筑。面对迟来的一无所获,那群带着半张面具和斗篷的人没有像拥教骑士那样懊恼地大声吼叫,而是默契地清理现场残迹,打发走因好奇而围过来的人。有人蹲下身检查枯萎的藤蔓、残破的石壁、以及那颗过于显眼的石卵,逐一收集痕迹,试图理解此地发生的事。他们用手指的暗号交流,彼此交换信息后,目光汇集到为首的人身上。那位带着金色面具的人胸口有枚带翼的长剑纹章,他沉思许久才得出结论:“把这里告知天廷之眼大人。” 洛丽丝随纳撒尼尔的脚步往上跑,踩着屋顶砖瓦往更高处逃离。纳撒尼尔可以轻易地跳过沟渠,洛丽丝则会停下来,慢慢地搭建出一个走道才会接着前进。他们很快从喧闹的地带离开,来到一座阁楼背侧,这里旁靠着教堂的大钟,不被下方的视线所观看到。洛丽丝靠着墙气喘吁吁,汗水从她额角大量渗出,惊险的遭遇却留下兴奋,她享受着人生里罕见的快速心跳。刚才的经历远超出她所能预料,竟在意料之外有了和怪诞接触的经验,但却给了颇为惊异的体验。她喘着粗气说:“哦……月灵庇佑……这简直,不可思议……你竟然能这么从容,完成计划。我甚至……没法拿稳法杖,但感谢……敬谢奥秘,我们做到了。”她望向没有回答的纳撒尼尔,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倒在地上,没有丝毫动静。她急忙将他翻过身,翻开纳撒尼尔的眼皮,看见眼睛虽然黯淡无光但未收缩。他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呼吸,像是没有前兆地晕过去,然后顺其入睡了。 —————————————————————————————————————————————— 纳撒尼尔被刺眼的烈日从梦中拽出,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耀目阳光,还有无数在幽兰天幕下随风翻滚的浓云。时间随太阳过去了好一阵子,旁侧的小钟提醒着晌午将近。“醒了?”再顺着往上看去,是俯视他的洛丽丝。“……我又睡着了?”纳撒尼尔沉默半刻问,洛丽丝回答:“看来你已经习惯。”她说纳撒尼尔像昏厥一样地栽倒在地,不带丝毫预警,好在没有摔到本就不灵光的头,也没有在昏迷期间产生不良反应。想到此前的法术过载,洛丽丝心中佩服于完整施放法术的男孩,他的身上甚至没有携带任何灵石。纳撒尼尔从腿上坐起来,拧拧稍有些僵硬的脖子,回答他向来如此。在过量的动作之后,他总是毫无预兆地失去意识,此前的男孩不会有任何疼痛和疲惫感。他问不死者有没有跟来,洛丽丝摇摇头,说接下来不知要多长的时间,那东西都得在黑暗里面考虑如何出来,而那时候他们是否还在世上都很难说。“你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洛丽丝问,纳撒尼尔说:“不是每天。” 狞猫慢悠悠地爬上了屋顶,它的嘴里叼着不知何处咬来的鸟,走到纳撒尼尔面前,给他丢在地上。这只拥兽在被洛丽丝遣开后就躲去城里,在不需要侦查或协力的时候,拥兽便没有必要一直待在法师身旁。纳撒尼尔从身后将石盘拿出来,交还给洛丽丝。精致打磨的圆盘表面布满裂纹,他在离开旧巷时让藤蔓将之卷了回来。洛丽丝有些意外:“你竟还带上了,也好。但它已经不复有用,你可以把它留着,只要不嫌弃它的重量。”她说,不论是卷轴还是石盘的法阵,大多都只能胜任一时的功效,它们算临时的替代品,为随时避免不测的法师提供保护。这些手制品往往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制作,所以都有不菲的价格,只期望在关键时刻能起到很少的用处。它起到了功效,保全了持有者的生命。 “我得感谢你执行计划时的果断。你竟然能这么快便想好对策,高风险的对策。”洛丽丝说,“我还担心过你是否因为对方长得像人便手下留情,结果是我多虑了——要牢记,不死者不是人类,他们只是凑巧长得像人。”纳撒尼尔仍略带疑惑:“这是我首次见到不死者。”直到亲身近距离接触之前,纳撒尼尔都默认不死者是传言里的存在。不同于曾肆虐过大陆的古龙、夜魇或是巨寇,不死者更像是与擎天巨人同列的传言,是无法被验证的口中传说。洛丽丝再次认定纳撒尼尔需要更多地研习,不死者对过往历史里有着不少影响,它们不仅不老不死,还会因诅咒带来的差异而表现不同的状态。时至今日,这群违逆死亡禁忌的存在诞生之因仍然是谜,无数学者的探究最终都停留在表象,哪怕世人有多想了解不老又不死的秘密,也无从彻底了解这群和巨龙近似的活物。但凡见到不会因伤痛而死去,流出血液也怪诞至极的,就必然是不死者。 “我们刚才遇到的那个,便是最有可能被人遇见的:没有思维和逻辑,只跟随本能行动的怪物。我不知道它为何对你有如此兴趣。”洛丽丝感到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不死者极度难以接近人类的聚落,它们的行为没有规律,也无法表现得近似于人。她在考虑时肩膀又酸痛地抖了抖,让她决定将问题留给以后,或者至少是另一个法师,比如此时大概正在屋里焦头烂额的某人。“她被祸心吸引。”纳撒尼尔拿着晶石吊坠说,洛丽丝仍然不可置信,她无法想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奇异之处。“我虽然想将你突然逃出屋子的行为解释为那个不死者……但那不是原因,也不是理由,你也知道?”她的神色略带严肃地说,训斥道纳撒尼尔在严峻时刻的擅自举动,这不仅会为他带来危险,也会牵连还在城中的几位法师。纳撒尼尔默默被批评,他问洛丽丝刚才的惊险有没有损伤到她,洛丽丝说:“学徒和大师的差异只有对难题的经验,而不是没有自保常识——相反,我对结果很满意。”随后她笑了,罕见地轻松笑着,那笑容里既有成功的喜悦,也有高傲的自豪。 洛丽丝大方地伸个懒腰,靠在墙壁上沐浴阳光。她的目光延伸到城市远景,这是她首次从如此特别的地方观察城市。无数青灰色的屋顶在渐渐转冷的日光照耀下,轮廓变得朦胧,白烟与飞鸟都在脚下升起,去往辽阔的高空:“我还从没考虑过,这些地方也有路可以走,你的方法也不全是坏主意。”洛丽丝说她首次见到这景色,以往都只有她的拥兽会上到屋顶来,“你总喜欢到比别人更高的地方待着?”纳撒尼尔思索一阵,他从没考虑过这问题。“山顶的视野较好,但我也喜欢沟壑。”他答道,去往高处是为了安全考虑,“因为那里没有野兽,也没有荆棘,只有春藤和野草。” “特立独行的想法,虽说这往往是发现之母。”洛丽丝很享受冒险的冲动,她坦言这是她首次尝试非传统的解决手段,即使没有步步遵循法师的习惯,问题也能被顺利化解,还带给人别样的刺激体验,“但拿生命冒险的想法例外,它太蠢了。”纳撒尼尔说那不算在用生命冒险,而是反过来利用对方的弱点:“不死者和邪物的目标都只有一个,所以我能更好地准备反击。”洛丽丝的脸上有了些略带嘲弄的笑容:“我留意到你的眼睛,那双眼在面对野兽时流出恐惧——月之灵见证,那是你生铁般僵硬的脸上少有的人类感情。但昨日见面时你也是那眼神,呵,你是否也把我当作野兽?”纳撒尼尔诚实地点头同意了,他说当时的洛丽丝让他感到生命受到威胁,甚至是后来发火时也是如此。洛丽丝进而说:“即便是我愿意主动帮你,而不是趁此机会推你下水。你见过这样善良的野兽?”纳撒尼尔认同她:“的确没有你这样温柔的野兽。”洛丽丝责怪他总是不加思考地大惊小怪,不复追究其他。 风呼呼从屋顶刮过,即使烈日当空,无遮拦的寒风亦催人轻轻打颤。步入秋季的时日里,传言中,繁荣与丰饶的女神也只得渐渐回归悲痛当中,她彷徨在无主的土地上,为失去的血液深陷桎梏。万物亦会感同其悲伤,共同迎接不久将至的严冬。大陆的人们传颂这古老的歌谣至今日,纳撒尼尔仍能从风中听到它们。那声音像是在脚下的人哼唱的,但又像是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若是如此,那么在世间不知源于何处、去向何方、消失何地的风,便是千年来最源源不绝的传唱者。纳撒尼尔竖起耳朵去细听它们,但那些声音一如害羞的小物,跟着呼啸跨越的风远去了。他问洛丽丝:“你能听见风中的对话吗?”他告诉洛丽丝从风中听到的一切,话语里全是充满不可思议的,连他说出时都带有怀疑的内容。洛丽丝听他说完,依旧沉吟些许才作回答:“你快让我怀疑所学到的知识和常识,是否都是错误的了。” 她问纳撒尼尔对亚末城知道多少。男孩回答,除去《光明王希沃顿》以外,他对古城一无所知。洛丽丝略带荒唐的苦笑,她说,纳撒尼尔所提及的话语,全都和亚末城的过去息息相关。 亚末城在过往辉煌的岁月里,曾是一座高塔之城。千余年前,利用魔法的力量,人类在和古龙齐肩的地带盘踞。曾经这里有座堡垒,从起初沿山壁的建造结构,到后来脱离山岳独自堆砌。高耸入云的建筑在英雄辈出的时代里达到辉煌顶峰,承载大陆近四分之一的成就——直到大衰败的到来。据早已断绝的记忆所述,在大衰败到来的那一年里,魔法的消失席卷全人类文明。那天自原野上传来一阵哭嚎般的呼声,黑暗笼罩大地,然后高塔开始分崩离析。伴随神秘的消失,魔法砌筑的城墙在眨眼间分解,化作散沙。人们自曾经生活的高处坠落,尖叫着试图抓住周遭坠落的木板、工具、布匹和飘飞的沙子,然后尽数自云端跌至地面坠亡。绝大多数人都在绝望的坠落中殒命,少量幸存的人惊魂难安,并没能及时明白发生了什么。自那天起,人们便再无法驱使神秘,曾经恍如生活中息息相关的一部分彻底消失。亚末城自此总能听见有低语的声音,每当有风经过低垂的杨柳,或轻抚摇曳的钟铃,或淌过奔腾的河流时,就能在旁侧听见不知是谁的模糊呢喃,仿佛是千年前逝去者们未散的言语。到如今,重建又复苏了千年的亚末匍匐于地面,修筑的城墙也不及昔日高塔的底板,留下的几座似乎用于当地基的柱子,改建为家族的堡垒。唯有那座山岳依旧立于旁侧,被削到如面包切片般平整的峭壁还在佐证旧日魔法时代的力量,但依附于它的建筑从未再出现过,再没有能像以往那样与之齐平。 “据古书记载,亚末城的那些呢喃是先祖的幽怨,其中含有失传的秘密……但不曾有人能听完它们。以往的时候,那些低语并不是在城中随风飘散,只有在山顶才能听见。”洛丽丝说到这儿朝向远方指去,“直到它的出现。” 纳撒尼尔朝她所向的远方望去,他在那里看到的是视野末梢的城墙后,隔着丰饶的墨色田野,远远的厚积云层之上,在暗沉的缭绕帷幕中的高山。那上方有座庞大的黑色堡垒,即使身处遥远山峰的顶端,也看起来雄伟且压迫。飞鸟无法去往它的脚底,云雾环绕它的腰部,唯有当头旭日与它比肩同列。它便坐落在那里,带着无法接近的威严与神秘,从万物的至高点俯瞰这座古老的城市。亚末城没有任何防龙的高塔,却没有在二十年前的祸害横行时遭遇危机,因为它全然不需要。在比龙的翅膀更高的地方,天廷城塞,这座背负神圣之名的山顶要塞,监视又护卫着古城。大衰败过去漫长的岁月,圣谕厅如今在山顶俯瞰着这座城,为千年来的荒诞记忆横添一笔。 “那上面的人如今还在找你,不论死活。”说到这里,两人都选择了犹豫和沉默,曾经无比明确的答案,现在也变得模糊起来。没人能保证未来,纳撒尼尔仍然说:“我会找到导师,然后回去。”“你确信他还健康么?”洛丽丝问,纳撒尼尔没有肯定,但他说:“如果他真的死了,那我会找到他的尸体,将他带回家。” 他们在晌午到来前回到了宅邸,这次洛丽丝耐心地教导纳撒尼尔如何破解门锁。这掩人耳目的障碍对法师来说虽然也是个麻烦,但只要遵循回路的规律,就能顺利解开问题。她耐心地教导,毫不在乎门后面的卡耶坦等待时处于怎样的焦虑中。等他们带着伤口和脏污走进宅邸,金菲拉对他们的遭遇大感惊讶,问他们怎么又遇到了危险,又不顾家主人的意见,为他们拿来备用的药膏。洛丽丝说出“不死者”的时候便让卡耶坦也受到冲击,他问是什么样的不死者,洛丽丝便告诉了他禁锢所在的地方,以及那个不死者无序的行动方式。“放心去研究好了,它说不定能解决你的探究难题,当然别指望它亲口告诉你就是。”洛丽丝毫不掩饰讥讽味道地笑着,“当然,你恐怕得小心点,那里除了恶臭的水沟外,现在多半还有圣谕厅的人在。”卡耶坦坐立难安,消息的复杂一时没法立刻做出判断。但他没有失去头绪,在屋中来回踱步时也绕着座椅划出规律圆形。他的眉间多出了许多疑惑,其中不乏对纳撒尼尔越发棘手的头痛,这没逃过洛丽丝的眼睛,为此她特意地朝酒杯里多加了一勺蜂蜜细细品味。纳撒尼尔并没法意识到,此时的卡耶坦已经对他的存在倍感困扰。看在昔日友人的份上,他并不愿意对纳撒尼尔的去向不闻不问。但纳撒尼尔这越来越受圣谕厅关注的活跃,以及潜在的盟会威胁,都使得他不能再选择顺势忍耐。 他终于停了下来,脚步刚好绕过第二十四圈,水滴落下七十二次。一个周全、但又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并最终绕过道德的难坎,全数交由神秘来承担,由命运来决定。 卡耶坦坐在椅子上深呼吸,他神色凝重地与纳撒尼尔对视,俯下身时将手掌划开半弧又衔接在一起,手指反复敲打出响。他结束了低声沉吟,开口说:“亲爱的纳撒尼尔,你可曾听闻隐秘世界?” 纳撒尼尔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的呼吸与时间一同停滞了片刻。
  11. 【02/24更新】 ·本篇文字冗长且情节展开缓慢。 ·当前内容仅为第一章,后续更新由于作者现实状况而暂无定期。 ·很感谢你能阅读这篇还在试验期的文章,欢迎指出文中不足之处。 ——————————————————————————————————————————————————————— 在一个仲夏的午后,纳撒尼尔从母亲的遗骸上拾起一卷未拆封的信。 那是个注定遭忘的岁月,野草埋没英雄雕像,大陆在告离原野的侵略者后久违和平。积怨仍在地底酝酿,正如山岳间一粒粒不起眼的白色巨蛋,如滚落的鹅卵石般卧躺于溪流,唯有破壳时分才会让人察觉巨龙振翅,而那祸害大陆的巨龙们被勇士斩杀,距今已过去二十年。逃难半年后,纳撒尼尔回到家中,便只看见沉寂的大厅,佣人们抛下椅子上的母亲,离开了空荡的大礼堂。纳撒尼尔记得,离开家中的那天是个暖和的冬日,他因为一枚名为祸心的暗色晶石而远行。母亲在夜晚罕常地应允,在日出时回答他一个问题。可他没能等到,在夜晚匆忙离开家乡后,他去了许多年幼时从未踏足之地。初次见证广阔世界的冒险惊心动魄,敞开见闻的心智在广袤世界中萌芽,当游子重回故乡时,母亲便在长椅上悄然死去,他仍只是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在临死时刻,母亲坐于长廊尽头的敞风礼堂,朝远方等待某人,望眼欲穿,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沉入永眠。如今她的愿景尚在梦中,梦外却仅剩骸骨。 当他从母亲的手中轻轻抽出那份信封时,丝丝灰尘从母亲的遗骸上惊起,他能感受到,那一刻,某些东西从妈妈的肩头飞离,随风去往走廊外的茫然世界里去了。纳撒尼尔未反应出任何情绪,椅子上的人曾朝夕相伴,到诀别时才发现竟如此陌生,以致他连是否应当悲伤都无从得知。但他仍为她下葬,就像在过往童年里,她教导他如何安葬死去的仆人,他们的灵魂会在死后去往遥远的地方,这只是人世里暂时的告别。男孩无声地搬走母亲的遗骸,在野蔓徒长的庭院中,他下葬了母亲。即使旅途锻炼了他,男孩依旧还太年幼,在孤身结束丧葬时,傍晚的余霞映照在陌生的墓碑上。 ——————————————————————————————————————————————————————— 夜幕紧随而至,纳撒尼尔清理出积尘的壁炉,点燃了残留的木炭。火光照亮了空荡荡的大厅,最后的家具也让仆人带走,只有影子跳跃墙上,昔日恼人的唱诗之声仿佛还彷徨在屋内。梧桐叶的火漆封住信卷,借着火光看一遍,那信中的主人不知在与谁说话,但确实提到了他的存在。写信的人发出了邀请,希望纳撒尼尔能去往他那里。乏味的内容终究无法引起他的兴趣,男孩收住信纸,放下手杖,在地板上睡去。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在仲夏的这一天,生命仿佛田野里无人打理的草叶一样枯萎了。数月的疲惫旅途,终点是再无亲人迎接的家园,他也从未期许过今晚有温暖的汤,反倒期许的是母亲责备的目光,就和以往一样。现在,再无人会指责他了。他沦入青春岁月罕见的迷茫,旅途失去了线索,他还有重要的亲人,却不知其身在何处,想要找寻的前路却没有丝毫能跟随的痕迹。 但他并没有机会在梦中寻找答案,就在困惑渐增的迷茫中,一如往常数个月的经验那般,有不速之客到访了。他听见鼓动的声响,仅在片刻便从浅眠中惊醒,跳起来拿稳手杖,警惕地守在墙角等待。 祸心是颗浑浊的碎片状晶石,被他用米黄麻绳和染布编织的挂饰悬在胸口,握住时不过羊眼大小。它是不属于这世上的怪奇之物,也是纳撒尼尔逃逸旅途的疲劳起因。未知构成的祸心就像深渊的漩涡,伴随着纳撒尼尔的旅途,总会在任何地方暗暗积累吸收的污垢。当小小的晶石如心脏般跳动起来的时候,它便已吸收足了旅途中的邪恶。从山脉中,从沼泽中,从溪流中,从树丛中,只要有生命所在之地,只要有死亡发生之地,只要有丝毫恶毒萌生之地,祸心便能积攒环境中的恶意。待到某个时候,它会向周围的一切发起召唤,让任何偶然听到它无声低语的生物受到影响,扭曲成邪恶异物——至少纳撒尼尔会如此推断,他不明白它真正运作的原理,但事实不用观察便足以得出结论。祸心召来邪物,邪物发疯地攻击纳撒尼尔,试图从他身上夺去祸心。至于它们夺走会发生什么,纳撒尼尔不知道,他没有想过将之交出。 毕竟,祸心是纳撒尼尔最重要的导师在失踪前,亲手托付给纳撒尼尔的重要器物,也是唯一能寻找他的线索。 他等待了许久,也没有生物破门而入,树叶迎风作声,夜晚的喘息在故乡土地上蔓延,侵入家中。有东西在不断靠近大门,他能听见呼吸声靠近,可等那呼吸闯到门前时,却又停了下来,只有壁炉的噼啪声还在跳跃。纳撒尼尔僵直着身子,等待任何可能的突袭,有什么东西在门外磨牙,可它反常地没有直接闯进屋内,也许有所忌惮。纳撒尼尔瞥了眼壁炉。墙壁后面有千双眼睛在注视他,不怀好意地窥探虚实,等待能一口吞下祸心的机会。很快,有东西撞碎了窗户,一团黑肉在地上翻滚数圈,那是只黑猫,身躯因吃下过多的小鸟和老鼠而肥硕,厚毛发在满是血污的厚玻璃碎片中挣扎,惊恐的本能还在试图逃避。在纳撒尼尔眼里,它已经死了。 随之闯入者撑破窗框闯入,过于庞大的体型撞裂了木板,它扑向地上的黑猫,在尖叫声里撕咬猎物的喉咙,很快那只体型太小的家伙便断了气。闯入者扬起大嘴,将猫的血肉咀嚼吞咽,这才在火光里能让人看清其姿态。那或许曾是只猫,形体还保留有些许猫的外观,但已经面目全非,烧焦般的外表破裂流脓,臃肿的体态膨胀到近似野猪,扭曲的长嘴宛如鳄鱼的大鄂,里面还长出跟刀刃般的三排牙齿。破碎的烂肉黏着在一起,乍泄森森白骨,透露干枯的内脏,还在往外泊泊流出污秽,恶心臭瘴飘满屋内。那生物每次行动都如抽搐般颤抖,宛如触手一样的诸多附肢在体表荡悠,泼洒出满地的黏稠黑污。那外貌恶心又怪诞的邪物撕碎肉块,将之吃下,被嚼碎的骨头随即钻出焦肉,在体表长出牙齿状的参差尖刺。邪物把吃下去的血肉吸收,体型竟又稍稍胀大,转瞬便完成了一次突飞猛涨。纳撒尼尔在旅途中见过数次这样的姿态,这很难令人不作呕,但他能忍受。 “你不该回应它。”纳撒尼尔低语,而邪物转身嘶吼。无神的三只眼睛四下聚焦,它终于瞧见了那颗还在颤抖的晶石,强壮后肢蹬地飞起,不顾一切地朝纳撒尼尔发动猛袭。 壁炉里的炭还在噼啪断裂,它们是纳撒尼尔费力找来的残存,为的就是避免这一时刻。纳撒尼尔沉静呼吸,抓住火钳的柄,侧身奋力甩出燃烧的木炭,掀起大串火星,直直泼到邪物脸上。能使人吓破胆的惨叫声穿透夜空,那邪物短暂地被封锁住行动,臃肿的身躯一边在地板上打滚,一边喷溅恶心的浆液。挣扎着挥出的利爪被纳撒尼尔躲开,立即就在墙壁上砸出一块坑洞。极为惧怕火焰的邪物不顾一切地灭火,但很快那火焰便在其表面拓张,烧裂面部。趁此机会,纳撒尼尔把炙热的火钳插入邪物的背脊,刺痛令它的本能暴跳,那剧烈的挣扎甩来了尾巴击中纳撒尼尔德腰部,让他也被击飞出去。从嘟哝着撞在墙上,落到地面的时候,纳撒尼尔仍紧拽着他的手杖。 在旅途中,纳撒尼尔会尽可能地逃避邪物,不去和这些超乎常理的畸形角力。只要能将祸心带离邪物足够的距离,那么受扭曲之物便会自然消亡,所以只需逃跑就行。不幸的是,它们不会再回到曾经的样貌,只会坏死后留下一团烂泥。纳撒尼尔为之增长了不少逃脱的本领,但是眼见这邪物在家中莽闯毁坏,男孩不自觉地想战胜一次。他尚还年幼,没有办法依靠蛮力击杀这还在滚熄火星的畸形。他有了孤掷一注的打算,从摇晃中站起身来,纳撒尼尔迅速地逃离大厅。那邪物很快自混乱中扑灭残存的火星,啸叫三声追赶纳撒尼尔的方向,猛地奔袭出去,连门框外的石墙也撞裂了。 纳撒尼尔奔入主楼,那邪物就掀翻门板追来;他逃过佣人的卧室,那邪物撕碎所有残留的木块与碎石紧随而至;他跑过空荡的饭厅,那邪物跌翻着撞烂了餐桌,三排利齿咬空在距他脑袋仅有半寸之遥的地方;他沿旋梯爬上二楼,靠本能躲过了来自身后的扑抓,那邪物流淌的秽液喷溅满整个楼梯,尖利的啸叫能把地下掩埋棺材里的亡者惊醒。等到纳撒尼尔逃入阁楼时,反锁上厚重的带铁大门,邪物庞大的撞击声就像有条肥硕的亚龙在撞击城墙,利爪持续刮擦门板,这不能阻止这只畸形太久。纳撒尼尔喘息不止,阁楼里没有另一扇可以离开的门,甚至唯一的窗户都早在过去被母亲堵死,走入阁楼便不再有退路。这里依然空空荡荡,纳撒尼尔记忆里的炼金仪器和锅炉柜台全部挪走,只留残渣满地。厚实的灰尘蒙蔽不住熟悉的记忆,他立即上前揭开地面的破布,掀飞的尘土满屋倾曳,揭露底下清晰的黑色图案,圆环中的图纹与星型分明可见,纵使被人忌讳又遗忘,法阵依旧静卧在这里。 邪物将门撞出弯曲,纳撒尼尔触碰那深深刻入地板的法阵,它仍干净完整,随时静候着下一轮执行使命。悬着的心安定下来,纳撒尼尔从口袋里慎重地拿出一把匕首。导师在将祸心托付于他时,犹豫了三瓶沙漏的时间,最终将这把匕首交给纳撒尼尔,在接过这把表面如同礁石般溃烂的匕首时,纳撒尼尔感到心脏一阵下沉。如今这匕首仍然让人不安,仿佛有只眼睛在生锈的刀刃里窥探,透过藤壶打量着外界的活物。邪物将门框的锁扣撞飞,门已无法再支撑下去。纳撒尼尔深吸一气,匕首的尖端抵住手掌,他横向割开一条浅浅的口子,霎时间那仅是皮肉伤的裂口便喷涌出血液,不自然地如河流般从手上滴下。那匕首像是闻到了血液的味道,那只无形的眼睛因此振奋,匕首宛如活过来一样兴奋颤抖。他伸出手,泊泊鲜血滴入法阵中心,液体便随凹陷的图纹流淌开来,渐渐淹没的整个图案呈现出不自然的黯淡光芒。 邪物将门从中咬断,整块掀飞,靠着残余本能朝纳撒尼尔发出咆吼,它没有留意到脚下的变化。由于法阵中纹章活动,纳撒尼尔的视线陷入混乱,他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串怪诞的光杂糅,双耳被巨大嗡鸣覆盖到无法听声,只能依靠意识判断那邪物已到面前。那只畸形生物俯身蓄力一阵,便伸出前爪飞扑来,张口欲把这只逃避了许久的小孩撕碎。时机到了。纳撒尼尔将匕首猛地刺入法阵中心,下一刻,两个吸收了血液的机关被激活。 在远离海洋的内陆,柏德拉边陲的夜晚响起了海潮声。伴随匕首和法阵的共鸣,一道漩涡凭空出现,霎时间在屋内掀起狂澜,男孩所面对的方向张开了空洞门户。纳撒尼尔按死了法阵中的匕首,俯下身躲避。邪物只听见轰鸣的浪涛声,只看见宛如巨口一样的黑暗虚空,只闻到鱼群般的腥臭。它意识到了危险,抓住身后的地板拼命地向后逃离,但那空洞卷起了周遭一切的灰尘与碎石,正如漩涡一样把所有事物都拽入中心的空洞,眨眼后便消失在世上。邪物还在尖叫,但那惊恐的声音不消多久了,巨大吸力如无数条强壮的手腕抓住它,把它从死死抓住的地面拉起,爪痕撕烂地板,邪物的半个身躯已没入不断扩张的黑暗。最终,它的声音完全被海浪声卷走,邪物完全让蔓延的漩涡吞噬,狭小室内兴潮作浪的漩涡把身前物体卷入其中碾作碎屑,消失在无声的黑暗里。 纳撒尼尔用手杖猛击匕首,将它从法阵中弹飞,那生锈的铁块在地上滚落数圈,与法阵的共鸣立即中断。于是浪潮霎时止歇,漩涡眨眼便消失不见,如它本就没存在一样。整间屋子归于死寂,那邪物仅短短一个沙漏的时间过去,便被陆地上的巨浪带走,从屋中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屋被破坏的残痕,月光照耀空荡荡的阁楼小屋。在短暂的愣神后,纳撒尼尔颤抖倒地,被强烈的反胃感占据,他蜷缩在地上,感到在被千百条虫子啃咬身躯,每条血管都在流淌着火烧般的痛觉。他脑中想的却是导师的告诫,不要轻易使用这匕首,他曾被如此告诫,除非是生命已经临近灭亡。等男孩从极端的痛苦中回过神时,眼睛才好不容易能看见事物,耳朵才终于摆脱嗡鸣,鼻腔里残留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唯独他还能感到虚脱,那短暂的召唤过后,他的体力和血似乎都要被抽干,喉咙干燥地跟烧起来一样。那邪物彻底从世上消失了,只有破坏的残痕和黑色液体还留着,祸心失去了目标,在纳撒尼尔胸口安静地沉眠。地上的法阵结束了它五年来的使命,在漩涡消失后变得破碎又脏污,看着这团像稀泥一样的法阵,纳撒尼尔回想起他初次见到它时的样子,那会儿它被用作生机法术的示范,催化一粒干枯的种子开出新芽,为刚开始学习这世界规律的小男孩添加了一笔难忘的记忆。 尽管尚且年轻,纳撒尼尔也是一名法师的学徒。 他尝试收拾残局,但这里已经不再有人会使用,往后蛛网与老鼠将是住客。在过往的多年记忆里,阁楼都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在好奇心的指引下,导师推下把手,便为他开启了一扇通往神秘的门户。在孤寂的阁楼里,他仍然有所依靠。纳撒尼尔发现了邪物剧烈挣扎所破坏的地板,里面盖有蓝色绒毯,其上印有醒目的金色三角圆环印记。一所密封的隔间,他心生狐疑,这里似乎从未被人光顾,他也从未知道过这里。这隔间被封起来太久了,里面的事物都没有被搜刮带走,没有无关的外人知道这里,也许导师来过,因为有处小方形的灰尘保持着掉色般的干净。小小的储物间里整齐地排列着物品,纳撒尼尔认得它们,许多都曾被使用过的法术器具,红色的引火石、小瓶的光蛾粉尘、小麻袋中的长藤树种、破旧的提灯、甚至是那块无名的银栓雕像,这些都是导师遗留下来的物件,勾起熟悉记忆。“万物各具其形,万物各在其位。”他呢喃。这意外的发现尽被他收入口袋中,除了无法在旅途中带走的绒毯,他相信这些细小的物件能帮助充满磨难的旅程。从此,这间屋宅不再有任何让他挂念之物,待到破晓时分,他就需要重新启程。因为当他回到大厅拾起那封被飞溅的火星焚烧的信时,被特殊油墨书写的内容在火光下重新曝光,那是用蜥蜴血与灰风石共同写作的字迹,一道圆环枝叶的图纹显现其中:那象征着法师的根源——循环、变化、神秘。到这时,信中被隐藏起来的字笔才详细说出法师的低语,这封信的主人用极手段藏匿线索,最终才提出了一个地名,古老的城市亚末。 魔法衰落过去千年后的大地,大陆的魔法濒临亡迭,法师们的生机远不及曾经的辉煌。所以每当结逢新的同道探求者时,那份喜悦是无法言喻的,至少对于新生于这世上的纳撒尼尔来说是如此。他抓到了线索与希望,这位未知的旧识或许知道导师的去向。在数月前的那天下午,随一群神秘的访客到来,导师从阴云密布的庭院回到阁楼,神色凝重肃穆。他静默地把祸心与匕首交付于纳撒尼尔,披上了久未穿戴的羽毛斗篷,当纳撒尼尔问及他要去哪里时,导师只是笑着说:去参加一场未至的葬礼。那时候的纳撒尼尔没有丰富的阅历,仅凭直觉感到对此诀别的不安,可导师蹲下身来拍住他的肩膀,宽慰着许诺不久见面的预言。“不要害怕终会迎来的未知。”他说,这是法师的一句谏言,也成为了他随时指导纳撒尼尔的警语,在那之后,他拿起自己的手杖,走入屋外漫天的灰蒙当中。半年过去,纳撒尼尔只渴望见到他最后的亲人,于是他把这份喜悦藏在内心中,一个人在空荡屋宅的地板上睡去。 从那天起,纳撒尼尔会在梦中见到一位神秘女性,她古老、安静又端庄,在林中远远地躲了起来,被好奇地探望着。他将在许久以后才知道,这天夜晚改变了许多事,他的抉择拨开了许多神秘的门扉,而命运已悄悄来到他的身边。 ——————————————————————————————————————————————————————— 纳撒尼尔在一觉醒来的时候便已离开故乡,那时候太阳还未从远方的山头升起,身后远方的盐都柏德拉尚浸泡在有咸味的梦中。一层薄雾在溪流中蒸腾,裹住远行旅人们的脚跟,走上去就像踩在棉花纺作的地面,而仲夏的曙光很快就会驱散它们。纳撒尼尔从未去过亚末,只是在地图上它和家乡离着并不远,大约只隔着一粒松果的距离,那也许会让他消耗几天。与朝圣大道相邻的,故乡商贩们开辟出的商路连接着一座座城市,往来于城市之间的商贩们驾驶马车,在晨曦时分便载上满车酒罐、石头与新奇商品出发,沿大道周转,好在夜幕降临前去往河流下游的城市换取平民与贵族手中的钱币。当他需要赶路时,这些商人往往会看在他年幼的朝圣人身份上载一程,仅需支付一枚钱币用作路费,这价格甚至买不来一根马吃的萝卜。他只需趁此机会闭上眼歇息,就能在一路颠簸后去到下一处村镇,略过身后的重重山岭与河流。 旅途总会结识许多陌生的旅行者,从河谷的商人到沼泽的难民,从海岸的朝圣者到本地的骑士,在贯穿七座重要城市的朝圣大道上,各自旅途的人偶然相遇同行。他们总难免流露对纳撒尼尔年龄的惊讶。十四五岁的年纪,寻常的孩童还在家中耕种、挑水、或是放羊,而纳撒尼尔却早早地离开家门,走上了朝圣大道。正如纳撒尼尔此时遇到的一位朝圣人克洛德,他身穿灰色长袍和白绑腿,留着满嘴胡须,没有例外地好奇于纳撒尼尔只身上路的年纪。他们共同搭上了前去古城的马车,克洛德对纳撒尼尔的举动很感兴趣,一直在试图打听消息。每逢这时,纳撒尼尔就会用父亲提前去了马车终点的城市,他需要为之带去面包作搪塞。他总会回避这些好奇的目光,悄悄地缩在不起眼角落,不时用沉默抵消话题,以便告诉别人自己不甚健谈。漫长的家中封闭生活让他养成安静的习惯,惧怕与人交谈成为他性格中坚实的一环,陌生的脸孔向他发出的声音都会被他拒绝在外。因此他也没答应克洛德想看下手杖的请求,对方看上去比较友善,当他知道纳撒尼尔的目标地点是亚末城后,还好心地为其引路,让他小心周边森林里容易陷入的沼泽。 随后,克洛德便开始夸夸其谈自己曾经在亚末城的遭遇,说那周围有很多凶险的赖拉卜人,这些原野来的入侵者在亚末周围的丛林里扎营,一直在劫掠路过的旅人,之后便是他如何经历一轮十分凶险的雨夜,从魔鬼般的赖拉卜人手里逃脱,避免被生吞活剥的命运。“万能的主啊,我吓得魂飞胆丧,而这已是多少月前的事了!”他如此夸张的感叹道,其话语有多少真伪,纳撒尼尔完全没有在意,反倒是驱使马车的行商为这出彩的故事叹服,问他怎么从那些长着尖角和獠牙的赖拉卜人手里逃走的。克洛德说是信仰的力量,真教的虔诚教徒总会受到圣主的保佑,那时候一道惊雷劈在他和赖拉卜的魔鬼之间,破解了魔咒,吓得魔鬼们连连后退,才让他有机会逃脱。行商大声反驳:“这听起来就和酒后胡言一样!”克洛德回答:“但我清醒着,你没去过那里,当然看不到神迹的发生,可惜了,商人的信念到底是不足的。”接着,克洛德吹嘘他曾去过很多地方,包括南方群峰里的昆德荣达、衔龙峰的龙寺院、海边上的古老堡垒,他讲得绘声绘色让人信服,没人会怀疑他这套能从任何一家酒馆里传出的经历。纳撒尼尔一句未搭,闭上眼但不入睡,手中还紧紧抱着那柄顶端开有树叶的木杖。于是旅途后半,克洛德的谈话对象只得是那位行商了,他有问商人为何单独在大道上运货。商人说要雇佣一个拥教骑士很贵,长期雇佣一个拥教骑士更难,他们不仅粗鲁又懒惰,还总会开出不合理的高价,不仅起不到护卫的作用,还总是醉醺醺地吵个不停。克洛德大笑着同意,又问难道他就不害怕半路被贼人抢劫。行商回以明知故问般的笑声,说我来回的地方可是朝圣大道,又有哪个不知好歹的敢在这里行恶。 纳撒尼尔知道,朝圣大道有很多传奇过往,发生在这条道路上的神圣事迹总是被人孜孜不倦地传唱,到最后也不知多少真假。但是在真教信仰发达的大陆腹地,没人会质疑主神对朝圣大道的庇佑,以及胆敢冒犯者会受到多么惨痛的惩罚。“小男孩,你独自去亚末可会感到疑虑与恐惧?”见到纳撒尼尔睁开眼睛观察路面,克洛德又立刻借机搭上话。纳撒尼尔只是摇摇头,克洛德深以为然:“当然,你不会害怕,因为这条道路是被主神眷顾,是充满神性的,没人会冒犯主神去袭击朝圣的人。自然,敬畏神性的人才能自然走在大道上。”克洛德开始说起神性和它的典故,这挺像他传教士与朝圣人的身份,他渐渐提到了圣人被荆棘困于大树的事迹:“那是一场考验,而最后被困住的圣乔治得以新生,荆棘自然被主神解开。”纳撒尼尔对此并没太多兴趣,为了避免困倦他默默地回想过往学到的炼金知识,却无意识地开口问道:“主真能驱散世间邪恶?”克洛德冷笑后回答,那正是你我、还有这位行商能放心行走于朝圣大道的原因。 到了黄昏时候,他们一同在路边岔口歇息。纳撒尼尔单独走入树林,顺水声来到溪流前,试图取水止渴。这条溪流较浅,从山坡的石缝里流淌出的细水混出一条清澈小道,连纳撒尼尔的手背都没不过去。他啜饮两口,这水虽然不比其他城镇里的饮品,但远好过脏河水,用于止渴尚还有些甘甜。他到目前还没吃东西,考虑在夜幕降临时能抵达下一处村庄,在那里他能得到休息和补给。纳撒尼尔坐在溪流旁的卵石堆上歇息,检查口袋里尚有的钱币与物品,按照经验,整日的马车只能帮他赶三分之一的路,他们从早上的村镇出发,到黄昏已经过去十二个里程碑。这样或许还不够快,如果能自己驾驶马匹的话会快许多,但一匹马的价格从来不会便宜,哪怕是匹病马也会花去十几天的饭钱。这会儿他发觉身后有动静,突然回头,却看见克洛德在身后跟随。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树林深处找到了纳撒尼尔,男孩握紧手杖,站起来问他想要什么。克洛德说:“别紧张,我们都来这里寻求水源。”他把身上的行囊放在地上,摊开手走来,在纳撒尼尔旁侧蹲下喝水,但他发现自己较为宽大的手没法捧住水流,就问纳撒尼尔能不能帮他把行囊里的水壶拿来。男孩拾起他的水壶,克洛德又问纳撒尼尔能否去帮他盛一壶水,他的腿不耐寒冷,浸人的寒溪会让他直犯哆嗦。纳撒尼尔只想尽快结束与他的对话,便朝下游走出两步,弯腰把水壶泡在较深的水流中。克洛德问:“谢了,但朝圣的男孩,那位商人真的和你没有关系?”纳撒尼尔摇头否认,克洛德自顾自地笑了笑:“哦,那可真稀奇,我甚至有点失望。” 话音未落,纳撒尼尔猛地俯下身子侧身闪开,毫不迟疑地躲开了从身后袭来的克洛德,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纳撒尼尔的脚绊倒,一头栽进浅浅的溪流里,牙齿撞到卵石上。纳撒尼尔接连后跳躲到了一边,离开克洛德尽可能远的身位,把手杖横握在手里,弯腰盯着他。那朝圣人一边捂着嘴站稳脚跟,一边狼狈地发笑,对他说:“不过是开个玩笑。”纳撒尼尔冷漠地凝视着,回答:“你身上有血味。”说完,克洛德便收起了笑容,唾出一口沫后毫不掩饰地露出凶恶神情,那看起来像是只豺狼,正打算把眼前的羊羔给生吃。“你这年纪一个人跑出门来,是自己找死。”他说,接连着便是很多污言秽语,克洛德直言不讳要拿年轻的男孩发泄,好让他学会些尊重人的规矩。纳撒尼尔趁他放狠话靠近时的不注意,用手杖末端挑飞一块卵石,砸在对方的额头上。趁着哀嚎的时机,纳撒尼尔转身跑走了,他沿着来时的路踏过众多凋零在地的树叶,快步朝马车跑去。这没出乎他的意料太多,纳撒尼尔的戒备不曾松懈,他从没轻易相信过陌生人。既然会与祸心为伴,他早就对丑恶的事物做足准备,而这类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纳撒尼尔跑到马车旁边,想警告行商危险,却看到马车旁的一滩血迹拖入草丛,里面躺着那位行商的尸体。这朝圣人不过是个虚假的贼人,他的满口经文终究放松了商人的警惕,死者身上的财物被全部扒走。这会儿克洛德追赶而至,他全然不顾别的疑虑,骂骂咧咧地追上了纳撒尼尔,手里还拿着沾血的马刀。他威胁纳撒尼尔不要乱动,否则就把他剁成碎块,表现出极大的恶意。纳撒尼尔大致能猜到,在祸心面前展露内心的人,往往都会被祸心利用、扭曲意志,最终做出恶毒举动来,这人毫不例外。可他说不准,祸心究竟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是否这人本身心怀的恶意就足够驱使他谋财害命。克洛德拿刀指商人的尸体,口中念念有词,说这该死的“灰尘脚板”也好意思厚着脸皮蒙受朝圣大道的福祉,教会所嫌恶的行商就不该享受教徒的地位,而他就是看不惯这些行商。那应该是他本身就受诱惑动歪心思了,祸心不过让他做出了自己想要的。 纳撒尼尔本能轻易地用魔法击溃之,但导师的告诫依旧缠绕于耳,他也曾立下过誓言:不能对人驱使魔法,不能对人施展恶意。于是当克洛德大步逼近时,他暗暗抛下一粒干枯的种子,与之一同的,是通过手杖放出的咒语。他低声细语着咒文,让手杖末端抵住地上的种子,自身的脉搏、手杖和种子联通一体,他能感到自身能量的流动去向了那粒不起眼的干种。克洛德朝他伸出手时,还以为他只是害怕得在原地祷告,可下一秒,他的手却停住了。等朝圣人疑惑的低头,看到手腕被一株活动的藤蔓缠住时,他不可避免地尖叫出声,试图甩开那惊奇的植物,却发现自己脚下已被长出的野棘覆盖。很快,从那粒小种子当中生出的野棘就长成了一团活动的灌木丛,它们随纳撒尼尔的意愿狂长,逐渐束缚并绊倒了克洛德。那人在惊慌中对纳撒尼尔瞪大了眼睛:“你、你是一个巫师!”他惶恐的语态似乎并没有听见接下来纳撒尼尔的轻声反驳:“是法师的学徒。”不需再交流,纳撒尼尔让野棘丛将他卷走,为了能将他暂时捆住,克洛德被野棘尽可能轻地带到旁边的一棵树上,他被野棘背捆住双手,像根粗绳一样环绕数圈,把他牢牢和树拴在一起,怎么挣扎都无法脱开,反而会被刺扎痛皮肤,就如传言中受难的圣人一样。纳撒尼尔到此便解除了法术,克洛德已经暂时威胁不到他了。意识到这无法逃脱,克洛德忽然放下了身态,他痛哭流涕地朝纳撒尼尔求饶,惊恐地说自己没有打算害他的性命,自己只是一时被迷惑,请求纳撒尼尔饶了他的性命。“我们都是信徒,看看万能的主啊,求你原谅我的无知罪行。”纳撒尼尔没有回答,躲开克洛德横飞的唾沫和泪水,他上前去搜刮克洛德的口袋,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钱币,剩余的扔在地上。他来到行商的尸体旁边,按照古老的习俗,将两枚钱币分别置于死去商人的眼睛上,尽管他不认为这真的有用。 克洛德眼见着纳撒尼尔开始擦拭手杖和衣裳,接着又为那匹还未惊走的马解开纽带,看到他根本不打算听自己的话,但又不打算取走性命。纳撒尼尔完全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见此他立即翻了脸,这下他以一位虔诚的真教信徒的想法,发自内心的怒而大骂:“你这巫师,该死的巫师,肮脏、下贱、愚蠢的巫师!你们是比飞龙还要恶毒的畸形,是要遭受主神焚烧的魔鬼,是整个主下大地的祸害!人类诞生以来肮脏的巫师就是祸害,用巫术诱骗世人遭到报应,甚至召来了毁灭的飞龙。千年前的大衰败怎么就没把你们的血脉全部杀死?百年前的惨案也是你们的阴谋,难道你们还嫌荼毒这片大陆不够?你这小魔鬼,终有一日,圣谕厅将会把你们全部烧死在火堆上,那之后光明的时代才会到来,但是巫师的灵魂将会和预言一样在毁灭日中灼烧,听见了,你们会因亵渎造物主的罪行而被无休止地折磨——你要还有信念的话就把我松绑!” 在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纳撒尼尔已经跳上了马背,驱马远去了。 纳撒尼尔策马奔越原野,在夜幕临近的时候,众星已在无垠天穹回轮。风刮过耳畔的怒号远快于乘坐马车,他得俯下身子抓紧缰绳,几乎贴着毛茸茸的马脖子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摔下去,而灌木与树枝完全侵扰不到他。这匹重获自由的马并没有摆脱曾经的束缚,年迈的蹄子依然笨重缓慢,这才能让纳撒尼尔骑上很长距离。他依旧在摸索骑马的方式,在过往偷偷学会的技巧曾被严肃反对,到如今也相当生疏。在往昔的某个时候,他曾坐在庭院的凉棚里忍受牧师枯燥的教学,眼角的视线便穿透清晨的木栅栏,落往那些在牧场里悠闲的马身上。那会儿他还没有获得学徒的头衔,家中没有年长的管家,病弱的母亲仅靠自己来定夺家中事务,她早已决定纳撒尼尔不会成为领主的侍从,也不会加入神职的殿堂,而是要去往学院,成为某个执政院的抄写员。于是在每个祷告日过后的第三天,镇上的牧师都会敲开家门,为他带来沉闷的纹章图鉴和税收书卷。早春结束,熬过冬天的马驹已变得健康又结实,能在初青的草地上奔走。男孩想要试着骑上马背,不借助驯马师的手,独自穿过茂密的灌木丛,这被禁止了。背地里有人甚至说,他的个子连爬上马驹的背都还尚不足,又不能尝试去骑马。 他后来怎么摆脱的束缚。他记得,那会儿借助从阁楼带来的雕像:一尊银栓的、蓝色基底的、外观近似祈祷或是哭泣女性的雕像。他知道这尊导师的雕像蕴含的巧妙,只消用银汤匙背面敲击雕像,便会听见它振动出的嗡嗡低鸣。之后按照某个有致的规律,敲敲、停停、再敲敲,雕像发出的低鸣声就会和雨天的雨水一样,呜呜咽咽回响不绝,浸满整个大厅与庭院。而他摘下罩住耳朵的棉塞,丢下课本和礼服,便从陷入熟睡的牧师与仆人中脱身,跑去庭院外的牧场了。那是次成功的计划,没人会想到那小雕像会如此容易将人曳入梦境。他或许也该在翻越栅栏时回头看一眼,那样就会知道在二楼的窗户后,有三双眼睛充满苦恼地看着他。他隐约记得,那次是最轻松的逃脱,没人刻意指责他的行为,但牧师收拾走书籍后便再没造访过,而他终于尝到了从马背摔到草坪上的滋味。后来园丁不辞辛苦,在栅栏外种上了几排扎实的萝蔓长藤,盖住后院的所有通路。 他在连火把都照不亮的黑夜来临时停下,在一处积水潭旁的老槐树上,他爬到弯曲的树干上歇息,枕着圆硬树条和漫天星辰睡去。他又梦见了那位女性,在一处林间空地的墓碑前,她好奇地打探着这里的秘密,隔着远远地和他碰面,一语不发。他想上前去询问,却被激起一股怀念的情绪,让她在没能留意之前便离开了梦境。 ——————————————————————————————————————————————————————— 到了早晨,纳撒尼尔骑马来到一座村庄,村庄离旁侧的城镇不远,在城墙的山坡下临靠溪流。郁郁葱葱的树林包裹了出入的道路,饲养的家猪惬意躺在道路中间。他饥肠辘辘地来到酒馆,准备买好足够多的奶酪打发行程的饥饿,但这里没有奶酪,酒馆的主人和本地的村民一样,唾弃西南海岸的古怪口味。所以他用黑面包充饥,那硬如砖头一样的面包需要用酒馆的钝刀切开,里面还会掉出许多木屑。他坐在角落的座位上,看到不少人都在此酒馆驻足歇息,远比其他时候的人要多。从旁桌人的口中得知,这群人都在朝圣的路上,都在赶赴亚末的路上,他们提到了从伦特堡到卫钟城,再从亚末到裴迪耶纳的朝圣路线,纳撒尼尔没去细听,但似乎顺着这条路走将会连续处于教会的节庆中,其中以今年的亚末尤为最。不少人乐意提前出发,带着稍稍行囊,穿过风尘覆盖的大道,往古城和它一年里最大的节日奔去。这催促纳撒尼尔尽早动身,因为古城即将迎来每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到那时来自大陆各处的朝圣人将会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说着各种语言的人随处为节庆欢呼。他很不喜欢看到这景象。 “向影子起舞,生活自有涨落;大海自列岛而来,海鸟展翅翱翔船帆。向影子起舞,看看曦光在你热爱的土地上日升。” 最开始是有人喝多了酒,唱起了异乡的调子,可很快,就引得离乡的人起共鸣,他们聚坐在一起,顶着别人鄙薄的目光自在哼唱。纳撒尼尔旁桌便有一群欢歌的年轻男女,他们的着装很不合时宜,仿佛来自遥远的国度,但又都用通用语交流。其中一位男性顶着火红的卷曲头发,用列岛居民般突出的热情领着调子,他在歌唱时,喉咙的旧创伤随喉结上下翻动。酒打破了话题的锁,在与陌生人们交谈时,他们诉说到远方的海林,那是他们远赴而来的地方。纳撒尼尔不禁竖耳聆听,海林对他来说是如此的诱人,魔法昌盛之地,法师们时至今日的庇护所,尽管那与通往亚末的路完全相反。可他们并没谈到旅途的起点太多,反而在打听去裴迪耶纳的路是否通畅。有人说,通往神圣海林的路已经变得极为危险,事实上,腹地已经很久没有与西境密切联系过,唯有不怕死的行商和佣兵,愿意为了晚餐多一片面包而反复出入无人看管的地带。这不仅仅是由于信仰的隔离,巨大的毒沼封锁了诸多交通,让人只能从有限的道路过去。死腐病的蔓延已经带来恐慌,西海城市大规模传播的瘟疫肆虐,仅听闻死去的人便能塞住河道。就在亚龙活动的范围扩大带来灾害之余,不死生物的传言占据了拉波斯山脉,据说在那些地方,死去多年的人又回到人世来残害生者。人们想要去往西南方向变得越发困难,以行会为首的商旅也渐渐减少了直接往来。 但纳撒尼尔只会更为动心,在人生的期限里,他终会去往至少一次海林。如今随着商人打开了维特港口和格鲁兰斯,只需沿南部商路而去,便能少许经历挫折,抵达法师们的圣地海林。不过在他心中,海林还距离很远,他没有理由一个人远去理想之地。 有村民凑近过来,想要找那几位年轻的男女帮忙,在他现身时,其余人默契地把自己手中的酒喝下去一大口。那位瘦弱的村民坦言,因为他们看起来很不寻常,若不是法师,至少也会是炼金师,或是圣职。那队青年各自表现出为难,倒是那位红发的男性豪爽地笑出声,拍着胸口夸下海口,只要报酬足够,就能帮任何忙。这一举动让其余伙伴甚是吃惊,他似乎不在意自己有多少能耐。但当村民解下缠绕手腕的绷带,露出手臂时,干枯、污黑、皲裂的不自然皮肤让手臂萎靡,醒目的白色石块状结痂贴附在手上,才让人触目惊心。石枯症的症状总能让最冷血的人心虚,这不明来由的恐怖瘟疫已经悄然传遍大陆,比起让村镇迅速灭绝的死腐病,石枯漫长的病痛折磨与无人知晓的病因才会使人逐渐陷入绝望。见了这遭人忌讳的病症,就算刚才信心十足的人也只得改口说他们会如实记下这里的状况,并去往王城带来解决方法。那位感染石枯的村民看上去沮丧极了,黯淡地叹口气,消沉地裹上脏到发黄的绷带,退出忌讳着避开他的人群,孤身走出门外。在过往二十年的时间里,石枯从悄然传播到世人皆知的过程和它的病症一样缓慢,患者会被此顽疾侵扰终生,腐烂的血肉和脓包一样的石块结痂让人忌讳,更让人虚弱疼痛。它并非不能治愈,偶尔有极其好运的人会从病榻上突然坐起来,挠痒痒一样地把初次结出的石痂给抓下,那之后就迅速摆脱病症,回到田野里去务活,就和曾经健康时完全一样,除了患处的丑陋疤痕会一直留着。但没人知道它康复的条件是什么,即使教会的修士花去了数年的时间,翻阅再多资料、走遍再多村落、询问再多同门,也没法获悉治愈这宛如诅咒般的污染。于是解释最终理所当然地归于了主神的名下,太多卧于病榻的人诚心祷告,希望自己的虔诚信念能赢得主的眷顾,就此坐以待毙,也让修道院的病房空出来,好接待其他在修士眼里还算有救的病患。 那些没能得到救治和好转机遇的人,便会在石痂越来越多、腐肉越来越烂的时候,从生存的居所被放逐到沼泽,以免招来厄运。尽管石枯并不显出传染的特性,尽管无法得救的人是大多数。 收拾完最后一粒面包,纳撒尼尔走出门去,他从不会停留一处太久。袋中的祸心安静地沉眠着,就像块没有差异的透明石块。在前夜里刚才发难的它还需要时间疗养,从罪恶和贪欲中汲取活力,才会有下一次作恶的机会。但即使身为一名不成熟的学徒,纳撒尼尔也谨记着,要随时为不将到来的事做足准备。更何况,没人能用清醒的意识保证祸心是否只会在夜晚活跃。就在他出门的那一刻,一片黑压的阴影遮盖住了太阳,从天空呼啸而过,振翅的声音明晰可闻,那阴影几乎盖住整个酒馆。霎时间,人们心中感到极度不安。有人记忆里的恐惧转瞬复苏,几乎没有迟疑地弹跳起身,扔下手中的酒杯躲在桌下,惊慌大呼:“巨龙!是巨龙袭来了!”。但这作乱的呼声并未掀起太多动荡,当人们惊恐而又不可置信地抬头仰望时,就会看见展翅于空遮盖太阳的生物,其数量远超昔日的龙群,却远远小于它们的体型。这才让人松了口气,大声辩驳道:“哪有龙,天上的是逐日群鹫,龙被杀死二十多年了。”接着其余人便随之哄笑起来,让整个酒馆自然遮掩掉尴尬,没人会主动说出自己也同样为之紧张害怕,甚至只是假想一下自家屋顶飞过那恐怖的巨物,也会尿湿裤子。但接着酒馆的老板挑开窗板望去,又说:“但是腹地竟然也有狮鹫,旧林的主啊,我都快多少年没看见这见鬼的生物了,这是不祥。”才让人们想起来,这绝算不上好消息。纳撒尼尔驻足观看那些狮鹫,它们从东方的谷地飞起,飞得太高而看上去像一群候鸟,一路腾飞西方纳撒尼尔来时的丛林消失,身后的酒馆便又回归了悲观与哀嚎的声音。逐日鹫就算在狮鹫的群体中也是异类,它们因不算太大的体型而选择了群居,从古代时期开始,每次难得被目睹到,都是在追逐烈日着飞走,从而有了逐日群鹫的名字。 逐日鹫的每次出现总是伴随不好的记忆,它们群体现身的地方总不缺被糟蹋的农田、家畜的尸骨、倒塌的房屋、甚至人类的遗骸。当人们集合起来试图驱赶这群生物时,群鹫早已填饱了肚子,振翅飞走,寻往下一处食物富集的地方。这群体狩猎的迁徙大群就如会飞行的瘟疫,不管出现在何处都会被人忌惮,当发现这些生物聪明到懂得如何规避人类,趁离开与睡眠之时大肆破坏后,人们对逐日鹫的厌恶更是上升到视同灾祸。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人会敬畏这些或许和巨龙一样古老的生物,原本建起用于防范巨龙的高塔,在平日里也被用于狙击逐日鹫之用。在那批狮鹫在西侧的林中消失后,人们的议论声依旧惶恐,他们的话语里说,逐日鹫在腹地消失太多年,如今突然现身,只会让人回想起不好的记忆。许多年前,正是在群鹫飞翔于腹地的烈阳下后不久,巨龙重现人世。那一天它们宛如预兆般地大肆起飞,去往了南方腹地的王城。 群鹫为人留下的印象从未好过,即使是法师也痛恨这些源于神秘的生物。但对纳撒尼尔来说,它们并没有值得去记住的负面印象,与其他生物别无二致。逐日鹫从山岭起飞,再到夜幕回巢,都只是为了寻找活下去的饵料。所以当他在见到那只受伤的逐日鹫时,纳撒尼尔没有产生丝毫恐惧或喜悦的情绪,反倒是心生怜悯。他在即将到达下一处小镇的树林里预见了那只坠入地面的逐日鹫,收起受伤的橙蓝羽毛卧躺在倒塌的林叶上,在听见马蹄靠近的声音时依然竖起了头,发出尖利的威吓之声。这只年轻的狮鹫快要临近成年,即使伤到无法起飞也像一只静卧的雄狮般健壮,全张开的雄壮羽翼如一棵在风中颤抖的梧桐树。纳撒尼尔走下安抚住的马,靠近时看见它胸口的创伤,似乎此前村镇的防龙塔上有卫兵射出了弓箭,在奋力飞行数里距离后,它还是从天空笔直落下,而群鹫绝不会眷顾脱离群体的伤员。那支断箭的头还陷在狮鹫的体内,不知是否伤到了肺,只有暗沉的血液干枯后染污了它胸口的亮丽羽毛。尽管已经没有起飞的力气,逐日鹫仍然用那张锐如利刃的喙示威,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把人的脑袋啄开两瓣。为此,纳撒尼尔丢出了一枚种子,生长出的幼龄灌木丛很快便包围住了逐日鹫,捆住它带尖爪的四肢和强健羽翼,让受惊的狮鹫动弹不得,随后一抹林叶也将它的双眼遮住。 纳撒尼尔蹲在这只野兽身旁查看,急促的呼吸声有如风车般响亮,它的一只爪子就能将纳撒尼尔的头完全盖住。即使尚未成年,这壮硕的身躯仍然有能力轻易挑开这些灌木,可见它已经在扑腾翅膀时把体力耗竭。若就此放任不管,这只逐日鹫不是很快死于伤口溃烂后的感染,也会被偶然路过的村民发现,那同样只会是死路。冒着被抓伤的风险,纳撒尼尔沉住气去拨开它胸口出血处的羽毛,立马激起了狮鹫的剧烈反抗,嘶吼声惊飞周遭群鸟,连纳撒尼尔也险些被它的翅膀击中。他只好把口袋里的银栓雕像放在狮鹫的头旁边,仿照着记忆里熟悉的方式,用匕首的柄部随规律轻敲,让其仅仅发出能让狮鹫可以听见的细微声响。这成功地使这只野兽冷静下来,迷惑的睡意休止了它的行为,让它安静地有些像从湖里捞上来的死鱼。纳撒尼尔得以撩开其羽毛,那支折断的箭身没入胸口,虽然没有深到伤及内脏,但涂在箭矢上的毒液足以让这只狮鹫痛苦地跌落地面。纳撒尼尔没有思索太多,从口袋里翻出白色的药剂瓶,拔开瓶塞后还能闻到浸人的金盏花香气,这是导师在阁楼里留下的万灵药剂,他清楚这药在市场上有多受追捧。他从旁边的树袋里接下一些清晨残留的露水,将药剂混合调剂后,奋力掰开狮鹫的嘴巴,顺着喉咙灌了下去。 多个月后,即便他在跳下高塔的前夕回想起这一时刻,也没能想出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去医治一匹在任何人眼中都是祸害的野兽。于是他会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任何理由,他只是想这么做。纳撒尼尔在拔出那柄断箭后,用绷带半松开地缠绕伤口,随后小心地松开灌木丛,狮鹫仍处于迷茫的僵直中,那散开生长的灌木丛便又长高一头,成为一圈避人耳目的灌木丛。简单的医治并不能保证它的存活,之后是能重新振翅起飞,还是在此化为一团尸骨,选择权并不在这里两个生灵手中。等处理好的时候,午后的太阳尚还垂于天穹,纳撒尼尔再次骑上了马,离开身后的狮鹫,他奔赴最邻近的村镇。 ——————————————————————————————————————————————————————— 他在镇上卖掉了马,因为随后的路他走得会比马快。他没如实回答牧马人好奇的打听,年轻的男孩从哪里得来的一匹尚还未老的货马,仅仅因为不善言辞,在商谈时回避询问的话题,也躲避着眼神,只请对方给出最低的售价。好在对方比起闲聊更偏好锄草,他给了纳撒尼尔四十六枚尼赛格,外带三块刚出炉的面包做抵价,便牵着那匹老马去了马厩。纳撒尼尔连村镇都没进便离开了此地,他只期待能更早去往亚末,这会儿他衣服上的污渍已经在干燥后变得紧实,身上可见的地方也全是脏污。常人都会建议他去澡堂或水池里洗一个澡,他倒不会这么做,对他而言,这身污渍是让人不要对他产生兴趣最好的方式。在城镇边缘的一处树林入口,他被人叫住。回头看去,是一位牧羊人模样的男性,有着卷曲的褐色头发,眼角还挂着兴许是跌在石头上留下的浅浅疤痕。那人懒散地拦下纳撒尼尔,说:“小孩,你如果不是迷了路,就是淘气地想试试禁忌,从你的眼睛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接着他做出手势,建议他离开这里,调头走另外的路。纳撒尼尔摇摇头:“我只是在赶路途中。”他的脑中记得,地图上连接着亚末的路径就在这片森林后方,这无疑是最靠近的捷径,但地图上并未标注这条路线,也从没有人开辟它,比起这条小道,人们更喜欢走绕两座山的漫长迂回。牧羊人随之便解释了原因,在这后方的原野密林是遭人忌讳的,因为它曾是巨龙的巢穴。近三十年前,在乌格纳的居民还未从和平梦中醒来的时候,那几条祸害大陆的巨龙从山脉中孵化,给往后世代的人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直到被灭龙客英雄所屠杀之前,其中一条红色鳞片的飞龙便在此蛰居,它的活动摧毁了不少树木与磐石,直到多年后的如今,慢慢恢复了生态的此地,仍有不少地貌保持着不可复原的残缺。在纳撒尼尔能说出自己对过往的忌讳不在乎之前,牧羊人又漫不经心地叼起一根荨麻,指指旁边开辟的一条小道前的石碑,告诉他这里随后又成为了皇家御林。司利霍家族的封地被严加看守,派遣巡逻者盯梢着任何妄图踏入中心的人,无论是谁都有可能是偷猎者,而贵族们不希望有谁糟蹋这片需要康复的树林,没有许可的时候,这里常年都是禁地,为通往亚末的道路横添一道阻隔。“所以折返吧,趁着野狼还没闻到你的味道,趁着巡林人还没拉好弓弦,趁着你的生命还太年轻的时候。”牧羊人劝说道,他的口吻抑扬得像是在吟诗,给人一种来自针松河谷的感受,而在说话期间,他已经把荨麻咬碎,吐出残渣来。 纳撒尼尔感谢他的好意,随后系紧布鞋的细绳,继续准备前往荆棘覆盖的树林入口。 “若有擅闯者被卫兵逮到,那么检举他的人能得到布鲁斯特长官奖励的五枚尼赛格。”牧羊人不恼怒,悠哉在地上找来一株野生的蒲公英叼住,然后惺忪着眼睛看纳撒尼尔,后者则侧过身子试探地注视,脚跟做好了逃跑准备。“十枚能让你心满意足吗?”纳撒尼尔问,这遭到对方的嘲笑,牧羊人呵呵地笑,说他要是贪图那点微不足道的钱财,就不该在这儿放羊,而是跟着其他人去黎格朗都碰运气。他提出的条件是要看下纳撒尼尔手中的手杖,几乎和男孩等长的乌木杖有着蜗壳般弯曲的柄头,在反复螺旋拧成的涡心中,三枚青绿的嫩叶仿佛新生般萌芽。这柄手杖对纳撒尼尔而言很重要,创造者用锻造长剑般的耐心和造物般的神秘,将三段原木卷曲、叠加在一起,直到被导师教授生命的课程时,来到纳撒尼尔手中,一拿便是数年。但纳撒尼尔说:“如果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全部。”便走上前将手杖递出。牧羊人盘坐在草地上,欣慰地接过手杖,转在手中仔细地观摩。纳撒尼尔没有完全放心,他虽然不懂人的思考方式,但总会提前做足最坏的准备,若这人突然逃离,或者拿那柄他身上看似唯一的武器反而袭击的话,纳撒尼尔仍有三种办法,无恙地从对方手中拿回自己的手杖,然后离开。 但牧羊人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他在翻过手杖三遍后索然无味,将其丢还给纳撒尼尔,仿佛没从手杖底部找到一条金鳞蛇是纳撒尼尔的错。“我满足了你。”纳撒尼尔说,对方在地上托着腮点头,接着悠悠开口:“最后一个要求,我不会过分。告诉我在森林中你将会走的路,好让我能从你的尸体上捡点值钱的东西。”纳撒尼尔则已经起身,他将手杖别在腰间环扣上,趁着天色还亮时走入崎岖山脚,临消失前,他指向了东南方向远处的山峰,踩进荆棘旁的洼地里。“亚末,我猜。”牧羊人自言自语,在男孩的小身影没入林子后,他拾起地上多出来的几颗干枯种子,将它们卷进荨麻的绿叶中咀嚼。 不消多时,纳撒尼尔便知道这里为何没人愿意前往,林地在闷热的夏日里散发着腐烂般的潮湿臭味,原野的风到这里也会被阴森的桦树拦住,反而吹开沼泽上的一朵朵毒莲,树果还未在枝头成熟就迅速败坏,滋养林中密密麻麻的蛆虫和苍蝇。他在林中用手杖的呼引来拨开荆棘丛,摸索着湿漉泥泞前行,感到心中一直有股压抑的味道,仿佛周围的草木均有生命和恶意,在阴森的包围中对任何动作都虎视眈眈。毒蛇不时从手边的草丛溜走,树上还居住有怪奇的猢狲,这里没有刺耳的虫鸣鸟啼,反倒成了件令人心悸的事情。抬头远眺的山头已经被扭曲的树林遮挡,常人判断方向的唯一坐标便消失了,纳撒尼尔仍然凭借风声辨别方向,但这令人压抑的地方只让他越发感到苦闷。在离开荆棘地带的时候来到一片空地,他才好不容易有喘息的机会,周遭还倒塌着昔日古树的残骸,有如一艘货船般大小的断树上长满微光的苔藓,敲敲树身,便有无数毒虫钻出。时至今日,曾经那头巨大的生物所栖息的痕迹依旧没有变化,破碎的岩石和倒塌的树木组成单独的凹坑,被烈火焚烧或驱赶走的生物如今又渐渐回到了昔日的居所,而被火吸引来的生物也仍驻留此地。“巨龙的巢穴没有蝙蝠。”这句话警醒着许多生态的变动,从腹中喷出的火或许使此地至今都保持畸形。 胸口却传来轻微的颤动,纳撒尼尔在察觉到祸心发出狂响的下一瞬间,脚底传来令人心悸的震颤之声。待他立即躲开崩裂的地面时,山岩中的树根就像蛇群一样从中钻出,他看见了袭来者的身影,竟是一颗拔地而起的古树摇晃着朝他压来。干枯的树干纠拧着荆棘与树根,近百年树龄的松树响应了祸心,模仿人类的姿态蹒跚起步,它的每一步都迸发出木块断裂又聚合的噼啪声,裂开的树皮扮演着空洞的眼与嘴巴,风从中钻出呼啸低吼。山峦竟也随它的沉重步伐而震颤,祸心把古树扭曲出骇人面目,这孽物发出近乎哭嚎的咆哮声,代替手腕的树枝缠绕起一颗巨石,猛地朝纳撒尼尔砸去。尽管凭借翻滚躲避掉了那记沉重的砸击,被敲中的岩石碎成小块。当纳撒尼尔想要按本能逃离时,他被随后从地中钻出的荆棘缠住脚跟绊倒,试图驱使它们离开,却发现这些着魔的枝条全然不受控制,绞紧的尖刺扎破皮肤流出鲜血。树妖呼唤来了根枝,让它们同样扭曲地追杀男孩。 他此前从没见过树也会受祸心的扭曲,这树细看去依旧和其它孽物一样,焦黑的溃烂污染遍布全身,伤口中恶心流浆源源流出,树皮和树根不断开裂又愈合,发出腐烂的臭味。他呼唤植物狂长的法术完全失效,不受控制的植株不停涌来,纳撒尼尔只得在躲避时掏出匕首挥砍,每当一团树根被砍断,就又有三株枝条迅速缠上手腕。他本想引燃一把火焰,但树妖接连的碰撞让他躲闪都竭尽全力,更遑论掏出火石引火。他也试图聚集魔力做点别的尝试,但总是来不及开始便被打断。那些被树妖搅起的树根与枝条从石缝中钻出,源源不绝地试图绞死他,宛如千百条蛇在朝中心聚拢,而他渐渐失去周旋的能力。手杖、口袋、火石、甚至匕首接连被抢走,他试图与枝条争夺时,树妖的石块又高高砸来,迫使他松手逃离。身上的道具全部被拿走后,纳撒尼尔连逃离的机会也消失了,放眼望去,那些比教堂还要高的树似乎都在煽动中晃动,逐步朝空地的中心靠近,而此时地面早已全是蠕动的枯枝。 惨败来得非常快,随着一次踩踏没能完全躲开,他被树妖的腿部树干打中胸口,他闷声呻吟,踉跄着滚倒在地。那些蛇状枝条迅速汹涌而上,转瞬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脚均被重重植物覆盖住,连抬起手脚都无法做到,尖锐的枝条像蟒蛇似的压住他难以呼吸,还在奋力朝他胸口鼓动的祸心奔去,高举起它们无意识的渴望。四肢和喉咙立即被绞死,阻挠住任何挣扎的机会,在艰难的喘息中,纳撒尼尔看见树妖摇晃着靠近,高举起沉重的石头。仅这片刻瞬间,纳撒尼尔的瞳孔收缩,摄入一口冰冷的呼吸,在生命中再次感到死亡的迫近。 突然地表传来些许震动。有道火焰从地下喷涌而出,火红的浆液贴附树妖的表皮。 随后,高温立即撕裂扭曲树妖的躯体,火焰如有生命一般钻出岩浆,沿树妖的身躯攀爬而上。在这曾经是巨龙巢穴的地下,某些地脉和藤条在趋火的影响下变质,它们吸收了巨龙富余的高温,转化为能量埋藏,多年过去也没彻底消逝,那些尚有余温的烬火藤被树妖厌恶,埋在地下不被发掘。此刻,它们被引导着破地而出。本就干燥的古树在被污染后变得更为易燃,眨眼的片刻过去,树妖全身都披戴上了烈火,而它痛苦地发出不知是风声还是惨叫的尖鸣,妄图用燃火的枝条扑灭火焰。纳撒尼尔身上的枝条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它们迅速枯萎,不再压迫他的呼吸。在怪诞不绝哀嚎声中,孽物焚烧后化作灰烬,高大的古树被扭曲的焰火捏碎,肮脏的尘土随风破散,吹入山坡间。 纳撒尼尔能隐约看到有人的身影在周围,那些火绝非自己钻出地面来焚烧树妖,而是有人聚集、催化了它们。的确有人站在碎石堆后面收回手,似乎穿戴了严实的斗篷和面具,遮掩面容,还在检查树妖倒下后的痕迹。那应当是位法师,一位偶然到来,及时出手救下了纳撒尼尔的法师。纳撒尼尔没能看清施以援手的人样貌,他不知是身躯流入了毒素,还是体能支撑到了极限,或许都有,在试图从厚重树枝堆里爬起来的时候,男孩的手脚转瞬没了力气,他很快陷入了晕厥。在失去意识前,纳撒尼尔记得听见了一句声音模糊但含义清晰地话语:“即使人类与神秘失去联系多年,到如今,它们授予的技艺依旧可行。” 许久之后,纳撒尼尔才从昏迷中苏醒来,太阳已经沉落山后,皎洁的明月业已经转过半个天际。他仍然被那些枯萎掉的树枝压得喘不过气,它们还保持着高举祸心的狂热姿态,祸心则又作出无辜的模样陷入休眠。解救他的人并没有更多地干预,或许被掩盖住的他根本没有被发现。纳撒尼尔搬开重重枝条,周身因寒冷而短暂发抖,甩甩手臂,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好察觉,只是手脚仍不听使唤。他躺在地上恢复了好一阵子,起身来借着月光搜寻,掉落的物品被挨个找了回来,没有被捡走,这让他倍感幸运。那位法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早早地离开了这里,而男孩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那牵引火焰的方式看起来像极了一位娴练的老法师。若要检查那人留在断裂树枝上的足迹,那他兴许能找出对方去往的方向,但不是现在。纳撒尼尔需要早日赴约,他穿戴好破碎的衣裳,包扎好全身的伤口,点燃用几株枯枝和粉末制成的火炬,趁着夜色启程。直到现在,这片林地仍然让他感到压抑,不愿久留。跟随黯淡的棘丛前进,纳撒尼尔在黑夜里摸索前行的方向,渐渐离开令人不安的林地。他将在清晨走出山林后如释重负,呼吸一口久违的人世空气,丢掉衣服上黏住的带刺种子,头也不回地远离这片区域,而现在,他只能屏住呼吸,忍着痛苦穿过无边夜幕。 他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期间发生的事情,数只昆虫自他身上爬过,还有小鸟落在胸口,试探他是否已死去。早些时候,太阳还未落山之际,那只树妖刚痛苦地被焚烧殆尽,在半山坡上随风化散成千百灰尘。原野清朗,距离它尚不算远的树海深处,有座多个岁月来无人造访的遭忘矮丘。矮丘上植被繁茂,低矮的树桩旁,数不尽的小小灵盘和松茸随年轮狂野生长,在生命的时节里争夺地盘和雨露。太阳渗透过羞避的树冠,在兀自徒长的藤蔓上落脚,偶然揭开秘密。树桩和碎石混为一体,那是个漫长时间里没有丝毫行动的似人身躯,被自然视作一块磐石,融入落叶、枯枝、淤泥与爬虫的静谧,它突然动了动。就在祸心的传谕随风声到来时,诸多古树和数百年前一样,对呼唤沉默、对低吟漠视、对渴求回避。那声音稍稍传入那具身躯的体内,无心地惊扰了沉睡者的梦境。这具身躯在树皮与石斑的包裹中,依然保持着人类的身体,多年以前的某个时候,它坐卧在树桩旁陷入沉睡,便沉眠至今。不死的人,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接触,忽视岁月的更替,远离饥饿、寒冷、疼痛与死亡,沉浸在过往的梦境中未曾醒来,以致万物都将之视作死物,在其体表生长。直到男孩的无意闯入,祸心的轻语微微地渗透进梦中,对它而言那是份熟悉的厌恶感,渐渐在它心中激荡起巨浪,直到迫使其睁开眼睛,从无限循环的梦中拽醒。 ——————————————————————————————————————————————————————— 过去长达半个世纪之久,费黎达再度睁开了眼。 她醒来时睁开眼,眼前是久违的阳光,无人到访的山林野径里,还能听见湍湍溪流声。身躯爬满枯萎的春藤,冬青叶在她眉梢结果,染红的果实吸引来飞鸟,在她盘踞的卷发间筑巢,眼前还悬垂着柳树的枝叶。费丽达只消动动身躯,体表便落下千百泥垢,无数野草和昆虫自身躯掉落。长梦刚醒,不死者还没能找回意识,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未想起自己在做什么,甚至就连一直在做的梦都暂时忘记。一切仿佛都还停留在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唯独倚靠的大树已倒塌。但本能的厌恶却毫无衰减,她听见那令人生厌的声音,闻到那渐渐离远的味道,朦胧的念头催促她起身去寻找源头。于是她慢慢伸直腿脚和手臂,久未活动的肢体如岩石般僵硬,发出噼啪的断裂声,撕扯掉贴附的枝条和碎屑。在起身时她的双腿被坚硬的石枷割烂,下腹也被固定的生锈利刃剖开大洞,她摇晃着无视它们站稳。当她体内的血液如瀑布般流淌在草地上,躁动的血液竟开始腐蚀草叶,融化泥土,咬碎昆虫,将所有沾染的物质摄食其中。随后,血液开始缓慢地往回倒流,如蜜蜂和蚂蚁回巢一样翻涌回她的伤口,直至愈合。她宛如一位赤身的女子般站了起来,体表仍然挂着绿色的污渍,倘若有人能见到她,也无法判断出她的年龄和出身来。费黎达无神的双眼所视无睹,她茫然地跟随本能迈开脚步,用近乎挪动般的步伐渐渐朝那令人厌恶的声音靠过去,身后留下的矮丘依旧无人造访,而她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一团灰色的干枯焦痕。 ——————————————————————————————————————————————————————— 纳撒尼尔走了一夜未停,他在破晓时分离开了御林的边陲,此时的他距离亚末已不算太远,身上挂满穿越漫长棘丛和沼泽的伤口,没有一件完好的衣衫。在岔路口等来商旅时,那些马车上留有醒目的天秤标识,他顺利地获得去往城市的车辆,还有跻身于磕磕碰碰瓶罐堆中睡眠的临时休息所,条件是十枚尼赛格。靠着马车跌跌撞撞的木板,他睡在茅草堆上,看车后风尘渐渐远去的丛林,默默将其划为不会再度造访的地区,闭上眼便接着歇息。他依旧会梦见许多无法言喻的事物,但那些形象却愈发淡薄。不久后醒来时,他的身上多了一条盖住的毛毯,其鲜红的颜色像富有活力的火焰,还有少量黄色图纹装饰。他将之留了下来,当作新的大衣和斗篷裹住身子,好获得进入文明的门槛,商旅爽快地答应他的请求,拿走了二十枚尼赛格。天秤商会的商旅不仅富足,还有不竭马力,几辆马车在快马的拖曳下很快就通过了羊肠般险恶的峡谷,来到平原外的又一处平原。与商队同行的授旗骑士全程都在酗酒,他在车辆停歇期间下车撒尿时连路都走不稳,却吹嘘说自己曾经护卫过的队伍数不胜数,甚至连以凶险和狭长闻名于世的深峡,他都带过一支平安度过其中的商旅。这听上去荒诞不经,因为在行车的中途他打了瞌睡,手中的剑滑落在地,为此他也差点掉下去,卷进马车的轮子底下。行商的领头人和他大吵了一架,到最后还是看在佣金的份上收住话头。 那授旗骑士偶然找到了纳撒尼尔攀谈,尽管纳撒尼尔并没有聊天的打算。醉醺醺的佣兵主动凑上来,指着男孩怀中抱着的手杖,说他曾见过一模一样的手杖,在沃兹耶拿有个青年的手中,不管是外观、质地还是长度都完全一致。纳撒尼尔没搭理他,只是点头敷衍。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对于法师来说,除去训练用的学徒杖,每柄长过手掌的法杖都是单独定做的,那是法师身份的一大寄托。制作工匠往往是老派的法师,他们会根据法师的专长与显性考量手杖的类别,细分下去会有十六种不同的构造,最终会使用什么材质、做多长,那将取决于法师的黄金储备量,但每个手杖最终从锻造台出来后,它们的蓝图全都会被销毁,从而无法复制。佣兵醉醺醺的满口胡话,说他见到那位青年可了不得,明明年纪才二十上下,却是个不得了的法师,能从什么都没有锅中变出数不尽的金子,还能不费力气地摇摇手,就让倒塌的石桥回归原型,让人见到就觉得是巫师显灵——你该不会也是个法师?纳撒尼尔还没开口回答他的疑问,牵着马的行商坐不住了,回过头来骂坐在车板上的授旗骑士是个无用的醉鬼:“你最好在吐之前先滚下马车,免得把我们的布匹给弄脏,那些列岛的织布可是明天市场上的宠儿!要是被你给弄得卖不出去了,就拿你的佣金来补!”授旗骑士则又骂了回去,说这点烂布只能拿来给贵族夫人的狗当毛巾使,而天秤商会的蠢货还欠着他们的军团一笔钱。商人说授旗骑士要能有看懂的品味,他们的生意就白做了:“还有,你那些关于法师的胡话留在柏德拉的酒馆就行,别在临近亚末的地方大放厥词,我们不想被圣谕厅视作麻烦。要是让拥教骑士听到了你在谈论巫师,你就等着被吊死在城头好了。”这话确实暂时叫住了授旗骑士,醉酒的他也短暂表现出退缩,可随即他又开口说:“那不可能,他们就算……”话没说完,酒的强烈眩晕就钻上脑门,让他埋头呕吐。“活地狱!见鬼,你这该死的蠢驴!”商人破口大骂,授旗骑士在别的车辆上跟着起哄,他们被迫再度停下来,就赔偿和清洗的问题争论不休,纳撒尼尔则安心地闭上眼接着休息。虽然他从对话中仍然留意到些许不安,在即将去往的亚末,圣谕厅和拥教骑士似乎对法师的态度严苛到令无关的平民都为之颤抖。纳撒尼尔没有亲眼见过那些从真教中分离出来的人,但他能感到那些人会怎么看待自己。 到了傍晚时候,商旅停靠在郊野的林间酒馆休息。这里距离亚末仅两道岔路的距离,若是纳撒尼尔自行赶路,那必然会比商旅早许多到达,但为了通过城门的关卡,有同行的商旅掩护会更为便捷。他们聚在酒馆里享用廉价的兵豆汤和烤蔬菜,天秤商会的富庶成员吝啬着每一分钱的开销,今日的晚餐点了一瓶私酒就已是最大限度的破例,他们随时把节俭的谏言挂在口头上,重复着“财富在于少欲”之类的话语,免费赚得酒馆侍女的白眼。纳撒尼尔也被分得一晚兵豆汤,算是白昼参与生意后的一点小利。在他舀起黏糊的黄汤的期间,授旗骑士们和商人们全程指着对方的鼻子骂,砸出去的烂苹果惹毛了酒鬼,嚷嚷着弄出一轮混乱斗殴,锅碗叉勺与酒杯手套满屋乱飞,吸引酒馆内外好不热闹的气氛,而纳撒尼尔安静地吃完晚餐,从储藏室里找来一本《光明王希沃特》,旁若无人地在角落里借着油灯读起书。等他合上书的时候,才发现酒馆在夜色中归于沉静,醉汉和授旗骑士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和椅子上睡着,呕吐物和食物满地都是,酒馆主人疲于收拾残局而瘫在纳撒尼尔的桌上,他也没察觉。这时候离破晓已非常之近,他便钻到马棚旁边的商人马车里,等待黎明的到来。 在第二天日出的时候,纳撒尼尔被声响吵醒,酒馆那边似乎有了不小动静。他过去后,看见商人和酒馆的其他人把门围住,小声地商讨现状。纳撒尼尔走近时,透过比自己高两头的人群,看见数个身穿全身板甲的人,这令人不禁倒吸冷气。即使是严肃时期的卫兵也鲜有穿戴比锁子甲更严实装备的机会,那些银白色板甲无声表达昂贵和威严,手里握着沉重大剑与柄锤恐吓在场人员,两轮蓝色的双环镶嵌图纹赫然在背部白色旗衣上夺目。“拥教骑士怎么在这里?”有人在后方小声嘀咕,立即被商人按住话头:“收声,别去妨碍他们执行事务。”一位拥教骑士隔着带羽翼饰物的头盔,从盔甲缝隙里朝他们瞪来,人们便默不作声地退守门口。这群拥教骑士把桌子人围住,里面是个瘦弱的老头,他像是在这里歇息的时候被截获,这会儿正在泣不成声地哭求眼前的大人们饶他一命,左手的手指反曲到贴住手背,牙齿几乎掉光,还在泊泊流血。酒馆的其他人全都在座位上不敢动弹,只得悄悄用余光窥探。桌上有个银色杯子,上面镶嵌了几颗闪耀的宝石,这并不像是他该有的。看上去是拥教骑士在审问这位老人,其他人碎语道这老头昨晚半夜过来投宿,今早拥教骑士就毫无预兆地杀到了,在打听之下,这老人竟然触犯了禁忌,在夜晚去往广林深处寻找女巫,探求邪恶的禁忌巫术。“你的同伙已经全部招了,你也供认不讳,我再重复一遍:六天前的夜晚你们去找沼泽女巫,向她讨要魔鬼药剂的秘方——在明知是禁忌的前提下。然后还在教堂窃取这圣杯,想要作为筹码换取邪术的知识。”那位骑士呵呵地仰天笑出几声,捧腹的样子仿佛这的确是蠢得可笑的事情,然后一双铁手套重重地砸在桌上,把桌子都在响声中打变形:“你还真的认为能在圣谕厅的眼皮底下侥幸?可怜的蠢货!现在,我再问一遍,你些同伙在哪里?沼泽女巫又在哪里?”他的吼声把老头吓得蜷缩在角落,支支吾吾地说他真的不知道,其他人在消息走漏后就散伙了。那天晚上他在另一人的领头下摸着不认识的路去找女巫,接着就进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里的景象就像在梦中一样疯狂,他在被巫术迷惑之下才签订了契约,而不是他自愿这么做。这句话没有得到宽容,反而是迎面一拳。“我没问你这些,异端。”骑士甩开手套上的牙齿,因为厌烦而提前抽出剑刃,抵住老人的喉咙,低声威胁他下次回答就是最后一次。 纳撒尼尔在窗口睁大眼睛观察着一切,他搬来一根木头垫高了脚好够上窗户,眼前的事态并不算大开眼界,他见过很多更糟糕的事情,也知道大陆最推崇的真教之教义。世俗从不关心信仰与法术世界的矛盾,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起,真教的使者就孜孜不倦地向世人布道,从他们口中,绝大多数人获得一个认知:魔法当中的大多数都是恶毒且黑暗的。尤其是涉及诅咒、血脉和死亡的法术,他们是主神的仇敌所使用伎俩,为的是给人类带来灾难和毁灭。数不清的典故和寓言都有阐述相关的故事,它们大多狰狞可怖、与丑恶形态息息相关,均数出自传教士的笔墨与口舌,让人为潜伏身边的异端作警惕。无一例外的,传言的结局都是受蛊惑的人将惨痛地死去,死后亦会去往地狱,遭受魔鬼们无尽的苟酷折磨。不管是最终发言人是教会还是圣谕厅,他们的最终意图都很明确:沾染巫术的人都能被视作巫术异端。唯独在行为上稍显区分的是,教会对受难者尚处宽容态度,圣谕厅则丝毫不会考虑——无论是女巫、魔鬼、还是违背教义的人,都是需要绑在火架上烧死的异端。 法师倒对这类巫术有别的称呼,叫翁达学派,看法也与常人不太一样。 纳撒尼尔察觉到墙角有个人在蹑手蹑脚地挪动,他压低自己的身子好不被骑士们发现,想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审问者身上时离开大厅。不幸的是,他所处的角度刚好能被一双眼睛看见,那位老头在看到悄悄行动的他时就像抓到了深水里的浮木,兴奋地连连大喊:“是他,在那里!他就是我们的领队,是这个男人带我去找巫婆的!”随着骑士们的目光集中在那一身黑布衣上,那位塌鼻子男性的内脏顿时感到寒冷。昨晚的一时大意让他连后悔都来不及,逃脱到一半的路上,疲惫的男人在林间酒馆歇息,为了宣泄疲倦与愤怒,他没考虑后果地参加了起哄,参加了酗酒、斗殴与宿醉,等他醒来时不仅惊恐地发现拥教骑士包围了酒馆,其中一个关不住嘴的蠢货共犯还被抓获。男人立马拔腿开逃,朝门口的人堆撞去,渴望能从夹缝中逃离这群狂热的重装骑士。这是不计后果的妄想,审问老头的领头骑士不慌不忙地拿出腰上的箭羽锤,对准挤开人群逃出门外的男人抛出去,飞锤掠过商人们的头旁,精准地、沉重地击打在男人的腰背,这或许折了他最粗的那根骨头,男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结束了短暂的逃亡生涯。“你的确认得他?”骑士问老头,得到战战兢兢的点头作为回答,于是他朝其他骑士摆摆手指下令,“带去天廷城塞。”“交给‘灰眼睛’?”旁边的人问,而那人嗤笑一声当做回答:“这点事情就用不着劳烦代理大人了,直接去中庭。”他回头看了眼还在颤抖的迷茫老人,说这人的用处没了,按规矩办理,让其他人把他带到空地上去,还没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手下的骑士就拽着他的领子往门外拖去。酒馆的主人壮着胆子上来说话:“大人,你不能……看在万能之主的份上,至少不要在我的酒馆里这么做。”对方没有被打动,而是反问他是担心鞋子被弄脏不成?酒馆主便怒不敢言,只得默许骑士们的行为。那老头像是反应过来了,拼命地拽着门框不愿出去,啜泣着反复向骑士们求情,说他会忏悔自己犯下的过错,绝不再犯下任何错误。作为回应,领头骑士赏了他的脸一记铁靴:“有话留给主说。”于是骑士们走出门外,拖着老头又架起倒在地上的男人,经过急忙避让的人群,把哭喊的老头按倒在地上。 人们很快就意识到这是要做什么,因为旁边的骑士拿来了一个车轮状的沉重刑拘,那圆形的金属铁块上布满尖刺和杠杆,有着令人胆寒的精细做工。身披神圣徽记的骑士没有耽搁片刻功夫,精准地照着老人的双膝砸下去,它们碎裂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好似两条竹片断开,向上弯曲出诡异的弧度。老人还没出声就失去了意识,但他没来得及在昏迷中享受宁静,骑士又轮番砸断了他的两条手臂和腹部的腰椎。每次抬起的轮子都沾染了血和污物,发出令人生厌的宰肉声,不忍的旁观者直接呕吐在地,而这也遭到其他骑士的呵斥。老头在临终时刻嘴里填满了血花和白沫,口齿不清地呜咽着怪声,然后那轮子裁断了喉咙的最后一丝呼吸。 散布恐惧的处刑很快便结束了,在骑士们走之前,老头那跟块抹布一样的扭曲身体被塞进了另一个木制轮子里,用几根棍子支撑重量,高高架在酒馆门口的位置,就像个惊吓人走的稻草人。领头的骑士满意地驻足欣赏一阵,他将把这作为不久后宣扬的杰作,尽管他仍不满意老头临死时扑抓的手把血迹染污了靴子。他回过身来面对诸多静默不言的观者,包括费解地观察着的纳撒尼尔,高声宣布:“我是天廷城塞的巴勃罗,巴勃罗鲁维奥,圣谕厅的拥教骑士,督教使者的剑刃,异端的审判人。今天发生在林间酒馆的事情有目共睹,既然你们忘不掉,就尽管拿去警告其他人。当有异端胆敢尝试违背教条丝毫,就记清楚了:这便是下场。如果让我知道还有谁要作出尝试……”巴勃罗扫视一圈,钢铁面具下的眼睛所经之处都能使人后退半步,随后他爽快地大笑三声:“哦——那最好快点,我很期待下一次。”他下令其他骑士一同撤离,这群人骑上马,拉下缰绳便踏着风尘离开了,那位受审者被塞进一个狭长的箱子里,像盒棺材似的吊在马后,一路拖着尘土和碎石去往远处城市,而那想必是亚末的方向。酒店老板无奈的叹息声结束了这场草率的审判,那挂在酒馆门口的尸体赶走顾客又招来苍蝇,他只得在三天过去以后才能将其卸下来埋葬,而即便是这微不足道的安顿后生,也算作是圣谕厅的特别宽许,才能让曾经算教徒的人被下葬。 纳撒尼尔无言地目睹了圣谕厅的行为,没人主动来关心他,除了那位看上去最不可靠的授旗骑士,他竟清醒地过来和纳撒尼尔打招呼,问男孩有没有受到惊吓。纳撒尼尔摇摇头,他早已不是初次见到骇人的行刑,他只是对圣谕厅的骑士们拥有的权力困扰,也对这不经任何程序的审判疑惑。授旗骑士无可奈何地干笑,说你得早点适应,圣谕厅从教会分离出来以后,就有了拥教骑士这匹强横的打手和走狗,没人敢对他们的行为提出哪怕一声反对,而圣谕厅已经把塞莱河地区的所有城市纳入麾下。纳撒尼尔问:“连亚末也是他们的地盘?”佣兵接着摇摇头说:“亚末不是地盘,是他们的老巢。欢迎来到新古城,孩子。” 此时的纳撒尼尔并不知道,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在多大程度上被圣谕厅所掌控,但对于那些骑士,他并没产生足够的恐惧情绪,以致没能和其他人一样敬而远之。相反他很好奇,因为他看不懂这些人行为背后的逻辑,和他们行事的理由,作为法师的本能在应对冲击之后首先产生的,仍然是强烈的好奇,尽管这份好奇带有抵触。行商们没有为死去的人哀悼什么,他们只觉得在即将开始生意前遇到这事,坏了一整天的运气,在乘上马车去亚末的路上,天秤商会的商人就这事喋喋不休。他们咒骂着拥教骑士,说他们是披戴铁壳的蜗牛,而且是跟着肥猪爬的那种,亚末城分明有很大部分的商品贸易由天秤商会管理,却只能在圣谕厅的压迫下看脸色,连那些拥教骑士都能随意踩在他们头上。这回轮到授旗骑士们安静地听了,宿醉还没离开他们的脑袋,晕乎乎的路程好几次要让他们接着吐出来,而每次遇险都能更加学精的商人,提前把他们的嘴用抹布缠上了。 ———————————————————————————————————————————————————————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纳撒尼尔终于随商队抵达亚末城,他在商队过关卡时下车看去。他看见这座古老的城市高高环起的城墙,竟如一座连绵不绝的山脉一样,从右侧南部的树林深处迭起,遮盖太阳下的无垠天际,又钻入左侧北部的山岭中,仿佛隔绝了大地的巨人,横卧在土地上便拦截住无数往来行人。这是座巨大的城市,仅站在护城河外眺望城墙,便能猜测到这座活过了千百岁月的古城如今有多么庞巨,纳撒尼尔那繁华的故乡再堆叠个三四倍,也无法填补这座城池。今天去往古城的人群极其之多,队列从关卡旁一路延伸到大道的岔路口,正如此前传闻所预料的那样,无数朝圣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就为能在亚末最鼎盛的节庆到来前享受信仰的恩惠。纳撒尼尔默默地抓住口袋中的祸心,确保这不安分的晶石不会在最不必要的时候起事。每个人都需要经过卫兵的仔细盘查,好确认他们没有异端、瘟疫、犯罪的嫌疑,纳撒尼尔也因此走下车来,告谢商人们的护送,转身离开。这会儿还有人在背后叫他,想至少把他送进大门里的修道院去,他却头也不回地利用身形钻进人群,消失无踪了。纳撒尼尔在大桥的人群里缓慢地走过,周围的人来自许多叫得上血统,或是叫不上名字的地方,他们的肤色或白或黑或红,有的人脸上带有红色纹身,还有的人行走时身上都散发有令人困惑的熏香。其中也有拥教骑士,他们醒目的盔甲和旗衣彰显身份,没人敢靠近他们半步,令人惊奇的是他们没有骑马,而是和其他人一样信步于大道上,板甲与锁甲在烈日下发出沉闷的咯嚓声响。 有人悄悄地拉了下他的袖子,等纳撒尼尔警觉地回看时,对方给了他一个脏兮兮的笑容,有位年龄和他相仿的男孩热情地找他打招呼。他看起来很是友善,但纳撒尼尔并不愿意和陌生人有所交流,他说“愿主保佑你”,然后像挥手一样试图结束话题,对方却凑了上来,问他是否也一个人来到大城市朝圣,纳撒尼尔短暂犹豫后点头应答,这就算是接下了话题。对方说果然如此,见他从商队的马车上下来,就知道他肯定是独自旅行的同辈人。“我叫维斯朗格,来自广林南边的喀仑塞,人们总叫我‘高大的维斯’,和你一样不愿被人束缚。”这位同为外乡人的男子顶着一头棕色乱发,不知是肤色偏深还是太脏,看上去他把纳撒尼尔视作了可交流的同类,分明他应该还比纳撒尼尔大几岁。维斯滔滔不绝地向纳撒尼尔介绍这座城市的结构,告诉他这座城市如今可以被划分为四个区域,每个区域都由一个公会管控,整座城的管理者不是贵族或治安官,而是圣谕厅。这听起来和其他地方很是不同,但早在许多年前拥有它的博莱利德家族将之捐赠给圣谕厅后,这里便早就不归属于任何权力的管辖,天廷城塞的督教使者成为最高管理者,在任何紧急事态发生时,圣谕厅都会参与其中。男孩想要接着诉说亚末城的各种状况,对纳撒尼尔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此刻更让人感到煎熬的了,他不擅长和陌生人对无关紧要的话题展开探讨。话说到一半时便在加快通行的步伐,维斯很快就跟不上个头更小一些的纳撒尼尔,在人群和车马的挤兑中掉到后面去,在彻底看不见对方之前,维斯大声地说:“朋友,你是要去哪儿?我们应该去先教会。”纳撒尼尔便一个转身不见了。 他穿过外墙和三层戍墙,跟随入城商人的驴子和骆驼,走过污臭最浓郁的地段。此处无论是否兴战,都是全城把关最严密的地方,墙头的哨兵在头顶来回巡逻,手里的弩箭上好弦,渴望着有人主动犯事。在阴暗厚实的墙后沟壑里,大量废弃的营帐无人问津,它们已被弃用很久,本该睡在里面的乞丐和难民没了身影。走过最后一道只能通人的矮门以后,被封堵的阳光再度回到他的脸上。他仰起头,看见了曾被高墙遮挡的景色,那是诸多高塔与巨楼,恍如一个个城中的堡垒,如几个坐下的巨人,只需有眼便能纳入眼界。他身处闹市边缘,这里车马往来不绝,光照为整洁的街道披上一层金黄韵调,好让水果与蔬菜铺子染著奢侈的气味,奇巧的商品如镜子般映照出各色服装的行人,而他们所踩的地面竟全由整齐切割的石板铺就。 来到较为高处,他仰望城市远方,参差不齐的城堡或高塔错列,好似落入珊瑚礁上的贝类,或高或低却又公整对仗。烈日普照,城中阴影均由高大建筑所造,它们甚至会比破旧的城墙更高,在漆黑石砖所砌高塔面前,教堂的尖顶就如大山下的松树,塔外均垂下带有纹章的巨大帆布,或蓝色,或红色,亦或绿色,有火炬、熊头、石盘和天秤,代表着它们独立的所属,各个公会彼此凝视着,管理自己的辖区。在诸多高塔下方,是自由民的楼屋,还有诸多教堂的尖顶。人声汇聚为浪潮起伏于城中每个角落,钟声回荡,时值晌午,诸多炊烟自橙红瓦片上升起。能容纳十艘渔船并列的拓浪河,在城中就像一条蚯蚓般无法注目,它划分多道渠流,或湍急或静谧,穿过城扉街道,及视野消失之处,一眼看不到此城之尽头。城中有个图纹无处不在,它总是出现在巨大帆布旁边或教堂的顶端,或许是石刻的灰色印记,或许是蓝底白纹的旗帜,也或许是稳坐于屋顶石雕之上的漆黑雕像,两个彼此相刻又互相笼罩的空镶圆环。在更远之处,云雾缭绕而飞鹰盘旋的地方,还有个高于所有的漆黑身躯,仰首看去,那是尊立于山崖之上的高城,仿佛是巨人般的城堡,在难以置信的高度俯瞰整座城市,他需仰到几乎失去重心,才能看见那座城立于云上的顶端。远在视野消失的地方,这座城仿佛没有尽头,如大地本身一般不可思议地庞大。 他有些沮丧。 那封引领他过来的信没有提及任何确切地点,只有一句“酒与龙火所在的地方”成为模糊的指引。纳撒尼尔从口袋中翻出那封信,在屡经蹂躏的信纸中,委实未说过具体该到访的地方,尽管信的主人表示他欢迎收信者的到来,但没留下可以称作线索之物,那道用蜥蜴血写下的符号已经起不了帮助,反倒把原本的字迹遮掩到模糊。这倒让纳撒尼尔更为确信,写信的人必然是一位法师,就如导师一再教导的那样,法师从不轻易露出自己的鞋尖——他们总是遮掩着任何能泄密的机会,小心地藏起有关的消息。纳撒尼尔没有选择,他决定在城中搜寻可能的线索,借着微茫的信息慢慢排查。男孩在丘丛上对着太阳拉伸手臂,纵身一跃翻下围栏,走入没能察觉他的茫茫人群中去。这不是他初次面对希望渺茫的考验,早在过往的某个时候,他曾在无边的沼泽中为了求生而竭尽力气,和孤立无援的记忆相比,如今的探索已是无比温和,而他还有时间,足够多去搜遍全城的时间。 ——————————————————————————————————————————————————————— 随后不久,他意识到这希望或许远比想象中来得更微小。他本想从祭礼亭开始寻找,每座城市的祭礼亭都是与法术有关的人会聚集的地方,这只是遵循先祖记忆而成就的结果。传闻古代先贤们开辟荒芜时,手里执握法杖,在文明聚落会晤,他们在篝火前联手施法,让种子发芽、顽石塑形、焰火复苏,构成的圆环便会是文明的发源。于是在城市兴起以后,祭礼亭仍然是法师们约定俗成的聚集地,世代保留至今。年轻的故乡甚至未来得及有自己的祭礼亭,法术便在人世间淡漠了踪迹,时至今日,不少有历史的大城市仍然保留有祭礼亭,尽管早已无人真的将它当作法术仪式之所。纳撒尼尔自学徒时期起便一直憧憬着祭礼亭,他难以计数地问导师,祭礼亭是否每夜都会燃火,法师们会在神秘火花燃烧的旁侧盘坐,共同施展迷人技法。导师总是回答,会的,但不全是,他们只会在某些特定的日子出现。只要能在祭礼亭里找到一点燃过的灰烬,他便能嗅出诸多痕迹,从而获得寻找法师的线索。 但这座城市却没有祭礼亭,唯有圣谕厅的徽记随处可见。 他并不想轻易地去询问人,不仅出于法师直觉或防人本能,还有产生圣谕厅对法师采取的态度之疑惑。他在寻觅的过程中偶然看到一处纪念碑,铭刻二十余年前屠杀祸害之英雄们事迹的纪念碑依然挺立在风中,位处广场的中央,好让每个到访的人都能随时牢记他们的事迹,不被时间摧朽这份光辉记忆。这里的人群依旧众多,不少外乡人在这里聚集,英雄们的领导者伊戈罗德在永驻的雕像上保持前举利刃的坚定神态,伸向半空的手便留下遮日阴凉,人们乐于坐在下面耗上一整天。那些人中有人没有在出售看似稀奇的远方玩物,而是卖弄着神秘,满嘴胡须的男人披戴一件深紫长袍遮盖颜面,手中用树枝和石块比划不停,口中念叨着占卜和法术一类的言语,吸引许多人在他面前驻足。纳撒尼尔靠近去看,就见到他面前的地上放着一张画有像是符咒图形的羊皮卷,许多扭曲的字符在阵中填补,彰显令人费解的色调。男人不时高举着手中的棍子,念叨没人能听懂的言语,再受到无端的惊吓,和眼前的人陈述即将发生的厄运,让人惶恐。几乎不需要看第二眼,纳撒尼尔就自然露出厌倦的神色,知道这不过是个江湖骗子,那简陋的道具、毫无意义的语言和错误的图案,都只算极度蹩脚的模仿,任何法师都能不花功夫去辨识它们有多糟糕。他们甚至不知道法师绝不会主动展示自己的戒指与袖口,那是已经和呼吸一样自然的防御行为。唯独那图案绘制的精美程度不逊画匠,兴许能拿去豪族家中作装饰。纳撒尼尔无法想象寻常世界对法师的误会有多么深,若法师真能显现未来,他们早不至于遭遇曾经的那些厄运。 这会儿有些喧闹声微微从广场一边传来,那声响太小无法引起好奇的人群注意,只引得纳撒尼尔望了一眼,低语道:“啊,拥教骑士。”他随即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那些银色板甲的骑士气势汹涌地朝这里猛冲,当人们听到那愤怒的盔甲咯嚓声时,便惊恐地散开来,那佯装的法师也不迟疑,当即抓起地上的羊皮卷开跑。他跑得不够快,广场另一边的骑士们也迅速包围了过来,堵住他逃脱的方向。眼见难以逃脱,他跑向路边的一个乞丐,将满是补丁的长袍连同羊皮卷一块丢给他,不让对方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大声喊叫“歹势,你这些破烂我不会买,也不要你的巫术了!”随即趁着一身轻松的劲头拼命跑开,翻越过石墙后暂时消失在视线里,而那位还没明白情况的乞丐只看到一堆重甲骑士朝他冲来,手里还握着执法的利剑和箭羽锤,吓得哇哇大叫,不假思索地也开始逃跑。这错误的选择让骑士们很快把他按倒在地,绳索和麻袋在他开口之前便死死套住了嘴和头,他们利索地扛起倒霉鬼,跟没来过一样迅速地消失在人群,不留下丝毫解释言辞。周围的人似乎也早已见惯这景象,嘘声摇头叹惋几位当事人不够机灵,很快,他们又恢复了之前的阵容,继续坐在广场各处打发时间。 纳撒尼尔四下望去,在那群人出现前后,市井保持着自然秩序,没有任何骑士出现与离开的踪迹。他的疑问更深了些,不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拥教骑士在代替士兵巡逻,还有多少暗中的眼线徘徊。 他在有人试图从后方接近之前就回身,动作之迅速反倒吓了那人一跳,是那位热情的外乡人维斯朗格,他低声让纳撒尼尔不要声音张扬:“你不想被拥教骑士带走,不是?”纳撒尼尔不知道此时他的表情有没有收敛住,但见到维斯,没有除去麻烦以外的情绪产生,他支吾着应付,又说自己需要赶紧离开这里。“你想要找法师,我知道。你也是个法师,我知道。”维斯小声的话语叫住了纳撒尼尔,他示意男孩不要出声,而是跟他去人没那么多的地方商谈。纳撒尼尔并没有立即行动,他问:“你不像是一位法师。”维斯回答:“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招摇过市,我们早就被圣谕厅全部淹死在水里了,你第一次来亚末,不知道这里对我们是多么苛刻。我现在就该告诉你,这里不在乎你是法师还是巫师,都是应当被处死的异端。”他挥手指向远方的城墙,说在北边的城墙上早就插满了疑似法师的头颅,那些被抓去的人鲜少能有活着回来的。纳撒尼尔仍然没有取信于他,答谢他的警告后便转身准备离去,维斯朗格无奈地从衣服里拿出一个道具,纳撒尼尔的态度发生了改变,他看见那是一粒琥珀做的笔状小蜡石,用一根铜色的绳子系住尾端。“我想……这能使你改主意,毕竟我会说,‘无即万物’?”他说,一句法师的话语,属于一个独立派系的法师总会贯彻的理念谏言,这才让纳撒尼尔放松了肩膀,他记得很清楚每句谏言,那些不会流传在世俗的话语。“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就不要再在这里停留。”维斯朝着广场的一角走去,纳撒尼尔停顿片刻,也保持着较远距离跟了上去。见到纳撒尼尔的跟来,维斯朗格依旧不放心地问他是否真的单独到来,因为他不把手杖藏好的举动实在引人注目。纳撒尼尔此前一直把手杖挂在腰间,红斗篷遮盖住他多数的身体,让其看起来有点像个行走的小株松树,过长的手杖则斜着弹出些杖头与杖柄,他之前并没有多在意。“我没有看到过除你外的任何人。”纳撒尼尔回答,维斯朗格满意地点头,在商铺外的墙壁旁,他问纳撒尼尔想要找到的暗语,男孩回答了酒与龙火,这并没难倒维斯,他打一发响指,说那就在距离他们入城时不远的地方,纳撒尼尔跑这么远纯粹是浪费了自己的时间。纳撒尼尔狐疑地问那附近没有看上去接近的事物,维斯摇摇头:“这就是为何你年轻。”他答应带纳撒尼尔过去,引路的条件却很昂贵,开口提要一百尼赛格,纳撒尼尔说他并没有那么多,维斯便说,那么只能找他要见面的那位要了。接着在他的引领下,他们沿屋楼间的小道朝城门方向走去,巷道的地面潮湿又脏臭,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挤满木桶和苔藓,构成狭长的隐蔽道路,绳索胡乱从窗口间牵引,晾晒的衣裳与棉被随风晃悠,遮拦住最后一点笔直的阳光。幽深小道渐渐离开繁华地带,周围全是民居的石墙阻隔,纳撒尼尔不介意走这类道路,但随着小道越发狭窄,他也越来越频繁地询问目标还有多远。维斯倒很有耐心,说再过一点距离就能看到,还说这路可没看起来那么令人讨厌,而他的脚步越走越快。当走入下一个转角后,纳撒尼尔赶过去时便看见他失去了踪迹,路口这里复杂的地形看不到该追迹的地方。他朝着消失的方向探视,却怎么都没法在木桶和垃圾之外找到维斯的身影。 他在一根大头棒砸中脑袋之前伏下身,躲避开攻击之余,还顺势踢了身后突袭的人一脚,让对方踉跄。眼角又甩来一柄钝斧,男孩即刻侧向扑出去躲避第二人的劈砍,不带丝毫犹豫地抓住木箱紧急改变浮空的姿态,才让紧接而来的尖刀没有刺中他的腹部,而是割破手腕,他在跌落地面时忍住剧痛,俯身弯腰扑出去,便如只松鼠似的从伸手来抓他的人腿下溜过。几个利索的翻滚后,他靠住了岔路口的墙壁,连连喘气稳住剧烈心跳带来的急促呼吸,在他眼前的是好几位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成年人,身上的服饰风格各异,但都能看出陈旧的破败,在这群人的手臂或脖子上,至少都有一处较显眼的弯曲纹身。他们毫无预警的偷袭阴谋霎时破产了,仅片刻的反应时间里男孩还制造了反击,让人来不及做出惊叹。现在这群人只得用凶恶的嘴脸逼近过来,看上去就和群鬣狗呲牙一样,纳撒尼尔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眼角里维斯朗格也现身走了过来,身边还有个领头模样的人,他是唯一脸上留有大片胡须的。“停手,弟兄们,停手。我说过,活的法师比尸体值钱,你们分明听到我说过不止一次。”那位领头样的人叫停了还欲图施暴的众人,他的胡须打理地很整洁,稀松地梳洗出蜗牛壳般的弯曲,其他人则只能留下胡茬。“你们却还是想提前劈了他,没脑子,黑鼠帮的钱可不是从泥潭里捡来的。”旁边的维斯耸耸肩膀,向这位领头人夸耀功绩,说他能做到承诺好的,应该分得一大笔奖励。领头的人叫他住嘴,维斯不过是看上了这男孩身上的好毛毯,却意外地从他的行为发现这是块肥肉,只能算他撞大运。这领头的人自称“大胡子翰恩”,他耐心地蹲下身盯着纳撒尼尔:“连胡须都还没长的小鬼,也想当个法师?或者巫师,或者骗子……都无所谓,我没兴趣。你们得小心点,刚才这家伙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先让他不能动,再去处理,像杀野猪那样做。”维斯朗格这会儿问:“我们是要把他送去教会领赏,还是给‘万能主顾’?”大胡子翰恩考虑了片刻说:“我们不知道主顾今天又会怎么想,但不管哪边都有的是钱拿,这就够了,现在别谈这个——你就该提前把他弄倒,现在可有的是麻烦!” 纳撒尼尔仍然在快速呼吸,他的视线有了一点恍惚,右手腕处被割开的伤口如火烧一般持续疼痛,很快他的半只手虽然还能握住手杖,但就完全发麻到仿佛肿胀起来,感受不到触觉。他低头看伤口的手仍然正常,思绪却不太受控制,便知道这是被带有毒液的武器割伤的后果,他记得炼金学中配置麻痹毒液需要的配方,更是记得那不应该是谁都能弄到的配方。那群人丝毫没有退步的打算,在大胡子翰恩的命令下,他们手里拿着凶器渐渐包围过来,准备一口气让呼吸紊乱的男孩失去抵抗能力。纳撒尼尔的单手已经失去知觉,他一边咬紧牙关后退,一边单手拿绳子勒死那条胳膊,周围的人便很快将他团团围住。这正是不该惊慌的时候,纳撒尼尔深呼吸三遍,利用有限的动作,他抓起了口袋中的那袋粉末,猛地抛洒在空中,粉末就像盐一样飞散开来。在所有人短暂停下的时候,他那只手抓住一枚火石,将之在墙壁上猛地擦出一条带火星的长线,溅起的火星引燃了那微小的粉尘,几乎片刻之后,它们喷发出巨量的烟雾,大团白烟直冲所有人的脸部,引发连连咳嗽。迷雾瞬间填满了巷道,纳撒尼尔立即趁这个当间逃出了围堵,向街道外跑去。那些流氓样的鬣狗很快恢复了意识,领头的翰恩怒吼着让他们追上去,他们迅速找到开始瘸步的纳撒尼尔追来,但又被地上闪闪发亮的东西抓住眼球,那竟然是一枚枚诱人的尼赛格,纳撒尼尔在逃离的同时将它们沿途洒在地上,发出的叮当声响成功抓住了不少人的注意。维斯朗格气急败坏地跟着吼起来:“别捡那些钱了蠢货们,赶紧抓住他,把他交给教会,或者万能主顾都好,我们能拿到多得是的赏钱。”执意的抓捕让纳撒尼尔倍感头疼,他能感受到右胳膊处的毒液在不受控制地穿透皮肤,令人难以置信的毒,竟然只需要在血管上开个小小创口便能生效。他一路沿来时的方向奔跑,复杂的地形却能清晰地辨识,在沿途不停掀翻木桶和木板,还跳到高处割断绳索,让掉落的木头和衣物阻挡身后的大个子们。这行为只会让他们越来越激怒,纳撒尼尔跑得越来越慢,他若一开始便借助法术的帮助便会很轻易地解决,但他不能那么做,而现在半边身体快要失去知觉,法术也再无法起到帮助。就在身后的手即将抓到他的红斗篷时,巷道入口出现了一位拥教骑士,他被这边追赶的咒骂声吸引过来查看状况,便看见一群人追着男孩跑来。而纳撒尼尔在这一刻找到了机会,他冲上骑士跟前,用仅存的左手奋力向他胸口砸去——银栓的雕像紧紧握在他的手中,在敲中坚硬板甲的时候又轻微地松开。 潮水般的鸣响回荡在巷道里,一群人从未听见过的嗡响声反复敲打脆弱的大脑,他们没有像纳撒尼尔那样及时俯下身保护头部,雕像那号泣的声响迅速地让他们双腿发软,随后失去意识地栽倒在地,也包括那位不明状况的骑士。纳撒尼尔站起身来的时候脑袋里还在回响着嗡嗡声,凭借训练得来的意志还没有立刻倒下,他踉跄着步伐勉强走出狭窄地带,不顾街道上的人群震惊的目光,他竭力地钻入街道另一边,离开被追捕的地带。在被毒液彻底粉碎思维前,他拖着极为沉重的步伐前进,从悄无人息的小道里走出,又顽强地拖了很远的脚步,他没察觉到自己竟然罕见地流出汗水,如雨般从额头渗出。就在眼皮越发沉重地归于黑暗的时候,纳撒尼尔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上下相互衔接的双半圆图纹,那看上去很遥远,但他只能拖着躯体靠近,不知走了究竟多远距离,他最终突然断掉了意识,倒在地上。 翰恩在不久后于巷道里醒来,他因隔着很远的距离而没能当即被雕像的怪诞声音击垮,连连往巷道深处走去很远后才昏迷过去。他环视周围几圈,没看见其他人的身影,才想起来在失去意识前卫兵们问询赶来,若其他人没有及时逃走,那应当是被抓住了。翰恩恼怒地踢烂身前的木箱,在无人的小道里大声咒骂不停,大量来自峡谷的地方下流语言轮替着骂个不停。等他终于消停下来时,也还是在发火,不知是在生那不听话的男孩的气,还是那些干不成事的手下。他听见有鼓掌的声音,怒而望去的眼神随即又收住了,他看到在小道一侧走来的人打扮怪诞,明朗的白昼里把所有皮肤都用繁华长袍遮住,在烈日下蒸发灰尘,只留音声与人交流。“我看见你在丢失良机。”他说,声音温和如一位慈祥老者。翰恩没办法辩解什么,尴尬地无话可说,这便是他们黑鼠帮的万能主顾,这位连名字都没交予的人与黑鼠帮签下无字的契约,提供诸多流浪汉无法弄到手的武器,只求他们为自己做更多肮脏活计。主顾倒先开口,像是知道这里发生的所有事,也对所有事完全不在意那样,对翰恩说了些秘密的话语。那些话让对方极为惊讶,主顾不在乎损失,反倒向他提出了邀请,一个充满诱惑力的邀请。 ——————————————————————————————————————————————————————— 纳撒尼尔很快就从昏迷中惊醒,他发觉自己躺在灰色房间的石板草堆上,天花板画满诸多传教士图样的彩绘,一位年老的黑衣修士站在他面前,惊讶地目睹他用了比预期还短的时间醒来。这是所朝圣者的接待室,必要时也会成为医所。他确实在意识断绝前来到修道院门口,这座城里有很多修道院和教会,当中少数属于真教,它们的头上不是相互咬住的双环而是两个分裂又连接的半圆。修士们救助了晕倒在门口的少年,这值得庆幸,他应当在昏迷中服用了些草药,修道院的人甚至为他换了一身干净点的黑布衣裳,低头还能嗅到些许菌丝的味道。他留意到墙角的盆子里还有黏稠的暗红液体,也许被放了些血。“主神保佑,你醒得比所有人所预料地都要早。”那位老修士问他是否还有哪里疼痛或疲惫,岁月在他的脸上刻画众多凹痕,浑浊的眼珠难以在深夜里看清。修士们在发现纳撒尼尔以后做了临时处理,他们帮男孩检查病症,放出少量的血以避免触犯教规,所有人都认定他会失去意识很长时间,但他没花太久。纳撒尼尔说:“感谢虔诚的神之使节,我已感到康复许多。”虽然他的右臂仍然有着灼烧的剧痛,那上面缠了两卷绷带,被脏血渍染污。老修士叹口气,说他们把男孩抬到石台时,高体温还一度让人误以为他染了疟疾,所幸年轻的血还没变稠,简单地治疗便让他恢复常态。屋内尚不明亮,油灯驱散着黑夜的阴霾,他不禁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老修士说天不久后就要亮,他最好在那之前就离开这里。纳撒尼尔这才产生疑问修士为何守在床前,老人疲惫的双眼看上去一直没离开过,尽管连他能什么时候醒来都无法预知,他随之意识到身上少了些东西,老修士在他发出疑惑前便起身来,在旁边的老旧柜架下翻弄,不一会儿便拿出一个包袱,递交到男孩手中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正是急需的物品:随身的手杖、匕首、雕像、树种和提灯,尤其还有祸心,全都封存完好后交还回他手中。“你应该会饥饿,但我们只能提供不是很合口的食物,厨房的门还没开。”老修士为他端来一盘简餐,里面是干果和面包屑。“谢……你是,哪位修士?”纳撒尼尔问,他的声音里尚还带有警惕和不安,但仍吃下了给予的食物。“伯纳德,主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侍者。”老修士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希望,纳撒尼尔恐怕不能享用晨祷后的早餐,他需要跟去后门,尽早离开。纳撒尼尔没有当即回答,他从石台下到地面,脚部血液流动时仍有发麻的痛觉,不知是何种剧毒如此险恶,在治疗又休息后的许久仍然起效。男孩看老修士的脸布满愁容,他微微横抬手杖,问:“因为它们?”老修士长叹一气,以表答案正确。 修士们在看到他随身携带的工具后一时犯了难,挥手从庭院和书楼里叫来年龄稍大的兄弟,众人围在石台前商讨,对纳撒尼尔一身异端物具的处置产生分歧,信仰和教条的冲突也比不上游荡于城中的威胁压迫大。尽管救助同胞是无可置疑的准则,转手便将他汇报给圣谕厅却像极了背叛,修士们花了点时间来说服自己这是两边都遵守的最好结果,他们能做的只有竭力救助,也保持完全的诚实,有人在最后也保持对此决定的异议和违抗,但多数人只是怜惜这位走上歧途的男孩太过年轻。伯纳德始终在人群后方不发表态,他早已见惯这座城市在圣谕厅的监视下倾于极端,没人再敢对城中异端采用温和态度,他们的结果都是被处死,包庇者亦视同罪。节庆临近,圣谕厅更加积极热情,拥教骑士甚至取代了巡逻的卫兵,填补街道的空隙。院长同意了汇报的决定,但效命天廷城塞的骑士仍然没有包围这里,得益于修道院的死板和圣谕厅繁杂的阶层管理,这件原本从大街上找来一个拥教骑士就能完成的缉捕被拖过整夜,纳撒尼尔又过早地醒来,获得被伯纳德叹为注定的机遇。 伯纳德从微微拉开的门缝中往外望去,没看见任何人在走廊上。他告诉纳撒尼尔,再过不到半烛时,修士们就会从宿舍醒来,趁天还没亮开始晨祷,到那时再离开就太迟了。“你应当趁还早的时候改变主意。”他含蓄地说,伸手让纳撒尼尔跟上,男孩没有如愿迈开脚步,伯纳德看见纳撒尼尔将手杖绑回腰上,匕首放入袋中,披好那件崭新的红色长毯,用一根绳索固定它,再镇重地将一枚米黄色坠饰放进衣服内。男孩抬头对老修士说:“你要带我去圣谕厅的人那里吗?”他的发问很纯粹,直率的眼神亦表明他的只是抱有疑问,这足以让人感到不受信任。伯纳德摇摇头,在胸口画出两个不相交的圆弧:“对真理与至高之神起誓。”他的意志看起来远比精神更疲惫,修士坦白他自愿帮助纳撒尼尔的理由,哪怕男孩不选择不相信他也没有问题。在虔诚服侍于修道院大半个人生后,修士在步入坟墓的年岁却对信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怀疑,至少是对那些号称虔诚者的行为怀疑。“我曾为同样迷途的人做出担保,但那没有持续下去。”他说,这才问到男孩的名字,承诺会一直记住纳撒尼尔。伯纳德说,上一次的灰狼月里,有位异端来到他的圣所忏悔,参与邪法仪式的迷途者内心恐慌,持续整个下午的忏悔间他坦白说出许多令人胆怯的秘密,但伯纳德坚持完成了倾听那段罪行的过程,并对主发誓不会把秘密传出圣地以外。他的确有坚持到这一点,但并非如誓言般只属于罪人、圣职和主神,伯纳德内心清楚,为这位忏悔者保密意味着巨大线索的丢失,但圣职对保守秘密的誓言看护终生。深受负罪的纠葛煎熬之下,老修士无意间向其他修士透露了秘密,仅仅只是只言片语的猜测,且仍保留在圣地里面。于是第五天的时候,当那位罪人再度来忏悔时,却被埋伏于修道院中的圣谕厅抓捕,伯纳德记得他被带走门外时的神色,恐惧中疑问渐增。不久之后,再次打听那人下落,只得到北部城门上又多了颗脑袋的消息。“当圣职,最接近主神的发言人,都变得不再可信,世人的信仰又该去向何处?”伯纳德说,尽管在旁人眼里揭露罪行才是正义,但修士不是执政官,保护神圣的名誉才是义务。老修士深受震动,原本应庇护和宽容迷途者的修道院,不仅泄露了死守的秘密,还成为了流血的背叛之所。在这混乱之后的年代,人们已为信仰的狂热而忘记了信念。“我心已生迷惘,在这垂暮的年纪。可你的偶然闯入仍让我感到使命未结。”老修士浑浊的眼睛在烛灯映照下闪现光辉,当他看到纳撒尼尔醒来后安分又沉稳的样子时,才终于作出决定,他仍然坚信良善教诲。在伯纳德再次向纳撒尼尔伸手示意时,男孩默默跟了上来,他们走入回廊,绕开可能已有人起床的宿舍,无言地往庭院后方过去,那边还有未雕筑完成的院墙。晨星已挂满天空,再不消多久太阳就会升起,在那之前修道院就会早早开始工作。 老修士停止了脚步,所以与他保持适中距离的纳撒尼尔也停住脚步。他们面前就是一扇锁死的门,只要打开就能去往无人能追踪的后巷。伯纳德在黑暗中咂咂嘴,开口说:“纳撒尼尔,我还有问题。我想知道那些器物,和它们背后的意义——对你而言代表着什么?”他问,刻意背对着男孩,不去直面对方的神情。纳撒尼尔在黑暗中回答:“它们接近我的生命。”之前没有停顿,之后也没有阐释,安静地等待着老修士。伯纳德又说:“你知道巫术和法术都会带来罪恶,从千年前开始就是如此,至今亦然。它们残害过很多无辜的同胞,招致主神愤怒的惩罚。”纳撒尼尔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剑不罪恶,剑士罪恶。法术也曾使人类文明一度繁荣,它不是始终恶毒。”他重复记忆里某人的话,并不觉和自己的不搭。伯纳德摇摇头,他对雕满圣者传道画像的墙壁苦笑:“不使用它们行恶,不去往它罪恶的那面,你能对主如此发誓否?”纳撒尼尔刚抬起没有戒指的左手,又想到这里不该用法师的方式,于是他用手指在胸口画出半个圆弧:“对慈爱与无垠之主起誓。” 伯纳德用钥匙拧开了后巷的门。 ——————————————————————————————————————————————————————— 到了破晓的时候,修士们走出晨祷厅便撞见等候多时的拥教骑士,他们无比恼怒,扯高嗓门挨个和修士争吵,没人相信那昏迷不醒的男孩就在半夜自己逃脱,但他们不知道实际发生了什么。仍然有人知晓内幕,老修士和其他人一样,坚称自己没见到纳撒尼尔的离开,但他说的只是“没有看到他逃出门的时候”,拥教骑士们对自己白跑一趟很不满意,盘查现场之余将每个人单独审问一番。伯纳德坐在庭院里休息,他一把老骨头实在难以熬住整夜的不安。他看见窗户后面有位兄弟找到了骑士,低言耳语时手指朝向他这边,拥教骑士随即露出忿恨神色,快步朝他走来,便知道了即将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伯纳德没有抵抗,他默默地站起来,向前伸出双手,在遭到不适合这个年纪的拧捕前,他还在望向太阳作祷告。圣谕厅的暴力高压早已不再是院墙内的事情,修道院的管理逐步从封闭被迫敞开,尘世与神圣的间隔逐渐被拉拢。 纳撒尼尔在告别修士后便回到了城中,趁着人声还未挤满整条街道,他沿路搜寻着任何有可能的痕迹,逐渐朝着城中心靠近。这城市仍然浩大,街道与之相比太过渺小,在夹缝中艰难地喘息着。逐步的寻找花费太多时间,即便他顺着街道的圆石滑下,跌跌撞撞地经过小广场,追寻远处巨影中的风声,脚踩着留有马车轧印的泥泞,转角时群鸽惊飞,也只是另一条相仿的街道,没有酒和火共存的画面。于是他借着木桶和凹陷的墙砖攀爬,跃过灰色砖瓦,他来到屋顶。这里的路从未有人走过,平整的房屋延伸出一条崭新的走廊,木桩与窗台便是其桥梁,教堂尖顶则是道标,试探地踩在不会滑动的砖瓦上面,他慢悠悠地稳住脚步并前行。位于上方,他像只山猫一样在楼宇间跳跃,适应了山野的脚步近乎无声地轻快前行。当他与好奇的鸽子们蹲坐一列时,眺望城墙日出后普照的地域,能清楚地看见这座城市面貌。 这座古老的城市究竟有什么历史?男孩在这世上才睁开眼不久,来不及从书卷和老者口中听闻过往,他无法得知更早的曾经。他仅记得些许亚末的印象,这里是征服者史芬特的故乡,旧日王国的都城,乌格纳大陆曾经的心脏,以及光明之王希沃特,他在此地燃起了第一支反击巨寇的烽火,为黑暗时代的终结垫下基石……到如今,亚末城依旧无言,不断扩大的边界吞没了诸多村镇,三道围墙逐步包围住湍河环绕的城区,无数整齐的屋楼如田野一样分割,它们以矮房为基,以工坊为腹,以教堂为心,以钟塔为眼,以长街为脉,以水井为结,唯独那些高塔像闯入田野的野猪般破坏了这平衡。在远方,高耸入云的山岭此时撇去了薄雾的遮掩,显露出它顶端那不可思议的城堡一角,他渐渐明白,那里便是天廷城塞,它俯瞰着亚末,把它视作手中的罗盘,掌控着无声的规则。 太阳从城头升高后,城市开始苏醒,居民和外来者们都走上了繁荣的街道,等纳撒尼尔来到河边时,他们已经在河堤摆摊设位,交易着行会里不容易见到的货品。 他在河边的桥梁上正目睹了一次异端的审判。周围聚集的人逐渐增多,当他越走越慢,就在前方的处刑桥附近见到人们扎堆驻足,翘首以盼桥上的处刑。竞相围观的人填满空隙,没能凑近中心的人,便去到阁楼上,打开窗户或爬上木梁,视线聚往石桥中心。纳撒尼尔往桥上看去,在桥中心有几位刽子手,穿戴不详的尖黑帽,押着几个做最后挣扎的囚犯。在那些人面前,一个结构紧实但又诡异的器械被固定在桥墩,多根木头用螺栓和铁轮连接,构成一条伸入河流的长臂。只需一根绳索,便可牵动九条长木,这精巧的工具简陋却坚实,最初的设计者想必曾耗费过苦心——不同于别处的浸水木椅,这个支架带有骇人的长钉,足以在尽头定住一个成年男性。木架的铁钉有带槽的螺旋结构,等囚犯被绑上去、扎穿手臂、血流不止的时候,徒手拧紧螺栓,人便如条上钩的鱼那样被定在板上,再浸入冰冷的河流,让水替他抽干血液。在恐惧和痛苦中,一具干尸被捞出水,所有人便会看到他的惨状,宛如圣书中记载的叛徒死法。刽子手粗鲁地吆喝着,说他们即将处决受到天廷城塞审判后的异端,这群人违背了教义,甚至使用巫术召唤魔鬼,现在就将接受制裁。窃窃而好奇的视线聚集,等着刽子手的胳膊落下那一刻,盼望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结果。 纳撒尼尔见到几张熟面孔。昨日广场上被冤枉的人,他的嘴被绑住无法出声,正愤怒地盯着身旁的那人,一位丧气无比的胡须男子,是逃出广场的江湖骗子。他们身后还有好几人,或惊恐或绝望的等待将发生的惨事,纳撒尼尔仔细搜寻了一番,确实在当中看到了一张脸,在林间酒馆被击倒带走的塌鼻男子还活着,挂着满脸伤痕和血污,在队伍的最后微微颤抖。纳撒尼尔看着那些多数无辜的受审者,对圣谕厅裁决异端的标准产生了更大的疑问,他们当中多数人没有触犯禁忌,更不应遭受处罚,如今却面临相似命运。他们都不是法师,多数是被诬陷或误会所导致,但这些圣谕厅或许都知道。他有了一点计划。纳撒尼尔悄悄地将几粒种子卷入一块碎布里,用手杖敲敲它们,投入水中,随后他快速地朝桥挤过去。刽子手还在桥上慷慨地发表言论,便有几滴水溅到他的脸上,正当他狐疑城中并未下雨,天气十分清朗的时候,一条木板砸到了他的脸上。桥周围的人很快目睹了这次怪奇事件的发生,起初是有块木板飞跃水面,带着水花高高跳到桥上,砸痛屠夫的脸,随即越来越多的碎片开始在水面翻腾,和投出的石块一样往桥上撞去,让人摸不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很短的间隙之后,水下蹦出一片水藻,迅速地攀附上桥墩蔓延到刑具上,那木制刑具随之扭曲,像只长手臂那样翻过去把几位刽子手按住,同时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会儿一个男孩冲出人群,洒出一片鳞白色的粉末,在人们能看清之前刮燃了火石,巨大的烟雾凭空在桥上喷发开来,呛得观看者们咳嗽连连,用手怎么挥都无法驱散这片烟雾。 人们发出惊恐的呼声,其中有人高喊着巫术。囚犯们还没明白现状,就有个矮小的身影冲到眼前,碰着他们的手说了句:“逃。”纳撒尼尔走到最后那人的身旁,用匕首割开困住他手的绳索,塌鼻子的人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烟雾中他不知是否认出这位前几天酒馆里短暂对视过的人,纳撒尼尔低声地说:“我会带你离开,我有问题想问。”便收住随身的武器,环顾了周围人影不算密集的地方,拉住胡须男的手准备走。但他的手劲还是不够大到能拉走一个人,那人还愣在原地,反应不够纳撒尼尔那么快,于是纳撒尼尔只好竭力地告诉对方,离开这里才能安全。这终于让囚犯意识到了状况,他看一眼纳撒尼尔,拿另一只手紧握住其手腕,成年人的力量很轻易地便拉住了男孩。纳撒尼尔稳住几乎被拉倒在地的脚步,抬头看见那双有些肿的眼睛盯着自己,其眼神有些令人熟悉,男人深吸一气,让纳撒尼尔意识到大事不妙。“这里有巫师,真的巫师!我抓到他了,快来人!”他的确如最坏的预料那样大喊,使劲力气把纳撒尼尔往后拖走,这姿态就和几日前被老头出卖时完全一致,他在试图找到换取功劳的机会。男孩的力气完全没有挣扎余地,仅一次拉扯便被拉倒在地,他挣扎着半跪起来,无奈之下只能用另一只手解开腰间的手杖,试图用这硬如铁锤的杖头敲晕对方。但耳边传来令人胆寒的咯嚓声,身旁踩下一只铁靴,当他回过头看时,烟雾散去一半,拥教骑士的高大盔甲压迫着俯瞰他,烈日普照出那人显眼的带羽翼饰物的头盔,还有两只透过间隙的充血眼球。铁护手重重地打在纳撒尼尔的下巴旁侧,宛如铁锤般沉重地敲击骨头,及时的回避虽然让他免遭太阳穴的击打,但仍无法缓减拳头的冲击,纳撒尼尔头晕目眩,紧接着腹部又被膝盖撞中,疼痛让他倒在桥上。 烟雾开始渐渐散去,正午的太阳把所有秘密揭露无遗,人们很快便会看见被拥教骑士制服的巫师。纳撒尼尔的视线都难以聚焦,眼中出现大量黑斑,还有强烈的呕吐感占据意识,他拼命忍住眩晕,才不至于当场倒下。兴许是对年幼的男孩身份迟疑,也可能是在搜寻潜在同伙,骑士巴勃罗怒视周围,没有接着攻击倒地的纳撒尼尔,那位抓住他的男性也颤颤巍巍地松开了手。纳撒尼尔维持趴地的姿态已经尽力,手中紧攥的长杖从未松开,他需要立即逃离此地,强烈的念头取代大脑控制身躯,以至于他必须短暂地忽视疼痛。若是站起来,警惕的巴勃罗定会毫不犹豫地击晕他,甚至直接掏出箭羽锤彻底了结,纳撒尼尔本能得出了孤掷一注的决定。他将血液和能量都悄然聚集于手杖,乌木杖内部的纹刻被激活,尖端的树叶高速催化,代谢了数轮发芽和凋败。巴勃罗没有放过他,一脚踢中其侧腹,让他翻过身来,愠怒地俯视这张来自外乡的脸,巴勃罗在这时记住那双即便痛到要失去知觉,也还保持坚毅的眼睛。纳撒尼尔不掩饰对这位拥教骑士的反感,他对这些人的行为感到困惑与厌倦,当男孩竭力坐起上半身时,烟雾已完全散去,众人目睹的下一幕瞬间,便是男孩猛地举起手杖,并迅速击打桥面的动作。 手杖的敲击引发巨大回馈,当人们意识到地底颤动的时候,河床底部激荡出隆响,地底有巨物涌动,那剧烈的晃动让周围的人不禁跌倒在地,尖叫着不知发生何事。巴勃罗愤怒地看着眼前的小魔鬼,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立即拔出长剑,朝他脑袋上劈去,纳撒尼尔把手杖聚过头顶,让剑刃偏斜在手杖表面,引导到地上去。巴勃罗恼怒到忘记技巧,只想立即砍死这怪奇的巫师,但等他再度挥出剑的时候,已经没法砍到纳撒尼尔了。桥下钻出了巨大的树,被人们称作血树的红色树丛冲出河床,撑破石桥,在轰动中不停朝太阳延伸去,人们亲眼见到树林像亚龙一样摧垮桥梁,还在朝它们奔袭来。在逃离的尖叫声里,这片远比平时巨大的树丛瓦解石桥和堤坝,把人们顶上半空,只得死死地抱住狂长的树干才不致掉下。颠簸的巴勃罗没有握稳他的剑,也没能抓住树枝,他挣扎着失去重心,跌落到水中去,沉重的盔甲难以浮出水面,激流将他迅速吞下,再看不见身影。纳撒尼尔在树丛中心眼见周遭剧变,他也没能料到孤掷一注后血树丛爆发式的生长,那些结实又弯曲的树身在暴长到与三层小楼齐高时终于停了下来。这时候的湍河中硬生生地长出一片树林,茂密地遮盖住两岸视野,那些树枝一路延伸到了旁边楼层的窗口,把观看处刑的贵妇人吓得魂不守舍。被夸大的混乱让人群落荒而逃,交通一时陷入阻滞的瘫痪,这终于给了纳撒尼尔机会,爬上旁边的楼顶,一路离开混乱的中心。 ——————————————————————————————————————————————————————— 纳撒尼尔得以侥幸逃脱,但这轰动之举不仅让整个亚末知晓,更是让圣谕厅牢记这位男孩。从那天起,亚末城的监管演化为戒严,诸多禁令逐渐封锁本应热闹的街区。到此时,圣谕厅仍然没有重视这位二度逃离抓捕的混乱制造者,只是将他列入了追捕名单,他们不止一次处理过真正的法师,这份经验让他们错误地判断,这男孩不算威胁。尽管那片血树丛仍然像耻辱伤疤一样挂在城中,不久后让卫兵全树砍断焚烧,但对于管控全城的圣谕厅而言,流言的伤害仍然大于事态本身。在这临近节庆的时候,亚末的戒严带来严肃情绪,危险气息很快就在城中蔓延开来,外来者因之受到质疑和排斥,人们惶恐着他们当中藏有巫师,那位红色长袍的男孩是否仍躲藏在其中。僵持的尴尬直到被督教的传令打破,缓和骑士与外乡人的矛盾为止,都让亚末城为之担惊受怕,纳撒尼尔并不知道这些。 这时候的他只是奋力地朝无人之地走去,他精疲力竭,刚才的法术耗尽了法力和体能,但他分明认为自己不可能凭空制造这么大片树丛,哪怕把血液抽干也不行。纳撒尼尔还是吐了出来,下狠手的拥教骑士让他回归到伤痕累累的状态,重新饥肠辘辘。他已很难维持步伐,无法就此回到大街上,即使想要立即逃离这危险的地方,也没有突破城门的方法,他只得靠墙卧躺着休息。头晕的状态还没能脱离,视线飘忽着让人疲惫,纳撒尼尔还不能睡着,否则可能会陷入更麻烦的问题——不仅是身体的损伤,还有被抓捕的风险。他扶着墙摇晃站起来,视线里甚至出现了昔日的幻觉,还能看见导师耐心教导他要如何避免损伤的状态,那些教导在脑中无法散去,联系现在的状态只让人更感疲惫。不知站了多久,他的呼吸才终于从急促和中断间恢复,眼耳仍然沉浸于晕眩。 却有人找到了他,他警惕地察觉轻微声响而回头,一位身披兜帽和头巾的人现身巷道入口,那人直直盯着纳撒尼尔,质问他来这里寻找什么。纳撒尼尔的视线和听觉都处在模糊中,无法掌握信息,甚至不能推断对方距离有多近或远,遮挡在兜帽下的脸也不能看见。屡遭危险,纳撒尼尔的本能完全处于防御中,他不想被对方靠近,这状态无法威胁或及时撤离,只是对于恐惧本能来说,对方是个危险的存在。那人开口和他说话,试图表达些什么但无法被听见,无视纳撒尼尔警惕的姿势逐步靠近,于是纳撒尼尔完全站直身子,踉跄两步,转身夺路而逃。那人立刻追了上来,没有喊出任何声音。受伤的男孩跑不了多远,回头便看到身后的人近在眼前,朝他伸出了抓取的手。纳撒尼尔抓住手杖奋力往后挥去,慢到肉眼可见的速度也让对方躲避掉了,他近乎要跌倒,不得已地掏出了匕首,转身和对方对峙,尽管这时他连呼吸都要竭尽力气。对面那人迟疑一番,无奈地叹口气,试图从口袋里翻出武器。纳撒尼尔这会儿一旦遭遇攻击,已没有任何力气分去躲避,只得提前下手,他把维持身躯用的全部力量集中,握住手杖向前俯冲,周身力气倾注于这一次突袭上,才有了令人惊讶的速度,硬质的杖头竭力朝对方头上挥去。 突然有道水流遮住了视线,他发现自己的全力挥击并没有把力量交出,薄薄的一层水如块毛布般遮挡在他面前,这层水有形地变化,轻轻地包裹住纳撒尼尔的身躯,如层不受力的丝绸一样缓解掉了力量。纳撒尼尔还在控制力气,对方突然冲破了水流的障壁,伸手抓牢纳撒尼尔的两只手臂,把他撞倒在地,压制住行动。纳撒尼尔没有停住,他反应比对方更快地挣扎,挣脱半截手臂出来挥动匕首,但负伤的力气终究挥不快武器,那人打在纳撒尼尔手腕,让匕首脱手掉落。纳撒尼尔的四肢都被压住,他几乎要用上牙齿,但任何招数都已失去使用机会。对方一咂嘴,将防御打算改为主动进攻,反手禁锢住他的双臂,往上一压锁住动作,纳撒尼尔动弹不得,只差被一刀割开喉咙。 此时,一只灵巧的小生物跳跃到纳撒尼尔胸口,踩了一脚后又跳过头顶。等纳撒尼尔的视线追过去时,眼中看到的是只宝石眼的狞猫,满身都是蓝色的图纹纹身。那是一只拥兽,属于法师。 纳撒尼尔这才停下挣扎动作,他首次注视对方,尽管兜帽和头巾仍然遮盖住其面部。对方见他终于肯停下来,累得直喘气,热气吹拂在男孩面部:“愿意相信我?”这句话几乎要贴着耳朵说,才能让纳撒尼尔听清楚,他的耳鸣仍然没有好转。纳撒尼尔摇摇头,这让对方的嘴角再度下压:“要我做什么才能视作我不会伤害你?”纳撒尼尔开口:“告诉我你是法师。”对方沉默一阵,考虑这问题的内容,用轻和的声音说:“文明源于勇探未知。”这是句法师的谏言,属于和纳撒尼尔不同的派系,耳熟到令人宽心。对方问这是否足够了,纳撒尼尔仍然摇摇头,他随即能感到禁锢手臂的手指抓得更紧了些。“至少我能看出你已经放松,你还是如此惹人头疼。”对方有些无奈和气恼,纳撒尼尔的手脚停止了挣扎,之前的动作给他添加了很多伤口,那只狞猫在他们周围来回转悠,有些想扑抓纳撒尼尔的脸,但被对方叫停住。“你用酒拦截了我。”纳撒尼尔说,对方则回答那不是酒,而是再常见不过的水珠,从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临时水墙,随后发现纳撒尼尔完全松下了手脚,安心地闭眼歇息,对方问:“我们达成一致?”纳撒尼尔点点头,说凝结水珠到瓶状物的内部,才能短时间制造水帘。对方这才放心地松开,站起身来的时候也提防着他会不会突然反制,但纳撒尼尔没有多余动作,他只是慢慢坐起身,感受迟来的伤痛袭满全身:“但我还没理解你的意图,你是谁?” “我们会在之后慢慢谈,你现在需要立即医治那副糟糕的身体。”对方在揭下头巾时甩出和围巾一样的长褐发,一张正值妙龄的女孩脸孔脱帽显现,她仅比纳撒尼尔年长两三岁,一对蓝色宝石眼珠被严谨神色装点,那天中午的烈日下,她首次向纳撒尼尔介绍自己,“我是洛丽丝,曾是一名白鹰法师。”
  12. 我并不认为是挑刺,你的意见往往能鞭辟入里,总会督促人进步,只是很难见到你赞誉的比例如此之高ww。 乔治内心完全不在意,甚至把这事当作机遇,让三年前悲痛的安德森染上了毒瘾,自此消沉。当然安德森因此更加伤透了妻子,所以两人对此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13. 喔噢~久违的好评之声,非常感谢你的赞誉。历来我都喜欢用冗长的段落去描述时代与环境,用朋友的评价来说,我总是会建造一座城堡,然后把我的读者塞进去,以求得更好的沉浸体验。因而叙事和节奏的矛盾仍然会继续,我希望能借助练习而有所进步。这篇故事完成地很顺利,在故事的中途,我有做过许多改动来试图让背景和角色更鲜活些,但主题基调并未有过变化,它们是一开始就定好了的。 不幸的是,安德森从不认可成长、进取或是掌控人生,而乔治也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何过错,两人的偏执便成为了故事描写的中心,也是他们悲剧的起源。这两位幼年伙伴对彼此的否定和好胜心成为了纠葛的关键,对我来说,试图描写他们隐晦又反常的心理,成为了一个莫大的挑战。 腐的话,我想他们只是争强好胜的方式有些特立独行罢了,嗯。安德森表现不足是我的问题,我尝试将线索设置为后期伏笔,但最终信息过于隐晦,导致读者很难理解到他在失去女儿后便自暴自弃一事。 再次感谢你的好评~ 功底离完美这个理想目标差去甚远,多谢赞誉,让我们为进步而共勉。
  14. 活动已于昨晚结束,本文所藏彩蛋如下:
  15. 这我可没有说过~ 在我的思维中,安德森是个挺能随遇而安的人,但由于缺少信念和进取,他也能在事态变坏后任由自己堕落,所以我会将其视作其性格的两面性。 wow,好久不见。感谢你给出的好评。 开头那一句话我也的确有此打算,在那一枪后,故事的分支已然全数亡轶,安德森的选择最终浇熄了未来的可能。 十分感谢你的好评,能写出让人满意的文章也使我非常高兴。 这次的剧本在中途修改过数次,最终呈现的便是这份结果,虽然我还是有许多遗憾,但应该都不会再修改了。 ——而安德森有苏摩瘾这一点,是一开始就想好的,两人的奇妙关系也是如此,我便试图将这些微妙的冲突表现地容易看懂一些。 再次感谢你的评价~
  16. 感谢赞誉~我不是高手一列,不过向高手学了许多。 你的评价还是一如既往地高过头ww。很高兴你能享受这次体验,选择迟滞这份解释也非常有趣,以后我也会试着做出更好的产物。
  17. 你的推论我无从反驳ww。两人的形象设计我参考了许多作品,极端对立但又相互关联是设计基础,所以有那方面观感或许也没错。
  18. 喔~上述分析和猜想都非常有趣,甚至比我的构思还要高得多。文章写好便不再属于作者,因而你的这些见解都很有趣,很大程度上,也和我构思的初衷有些近似。虽说我个人会稍许倾向于这是个尚还有转机的故事——故事结局了,而我不会去续写,但这样一个未竟的结局,在我看来会比让安德森自此腐败下去要好。 反复强调的同性爱氛围是怎么回事,我有表现那么多的内容物吗ww? 感谢你的好评与回复~今后的写作我也会尝试改进更多内容物。
  19. 由于结尾没有写出,所以故事尾声也有可能是这个,其余就任由读者考虑啦。
  20. 感谢你的阅读! 本文共计17,650字,从产生灵感到完成共用时一周。一如既往地,我在想好开头与结尾后尝试去构筑中间的情节。文章情节在描写期间修改过数次,为避免出现拖沓,删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情节和描写。若有和观感和意见想要提出,欢迎留言回复~ (文中彩蛋已于回复中给出,有兴趣的人可以查看)
  21. “太晚了。”他说,手中的枪口对准昔日挚友的心脏,扣下了扳机。 二月间,冬日里久逢清朗天气,一辆乌黑的火车喷涌浓烟,飞驰过清澈如镜的湖泊之上,惊飞湖畔的候鸟。在这充满噪声的日子里,人们为地下深掘出的黑泉水沉醉,一场声势浩大的改变于大陆悄然蔓延,历经剧变后临近尾声。多年后,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数万人聚居在一起点燃战火。他们铲去森林、驱赶鸟兽、挖掘石矿、盖起烟囱、燃烧煤炭,饥馑地渴求机械赠予的财富。自发的改造活动如喧闹的行军,在不知何时起,冒着蒸汽的火车在北国土地上拉出千百条轨道,引领着黑烟呼啸穿梭。而在远方的城市里,这时仍是春天。 这列火车出发时,月台旁的时钟敲响了六次。车站员逐车为轮轴和平衡锤抹上润滑油,关上车门后,不舍的人仍拉下窗户,与站台上挥舞的白色花束惜惜道别。司炉工早早在火箱里引燃木板,赶着清晨的寒风铲入煤炭,火耙砌平箱中熊焰。高温沸腾了锅炉水,管道中的蒸汽升腾,涌出烟室也填满了汽笛,一切就位,驾驶员推开响铃板、拉下汽笛阀门。呜呜嘶鸣与钟声响彻于车站内外,回响不绝于耳。随一声气阀开启发出的嗤响,被蒸汽遮盖的七组车轮碾过铁轨,金属旋转诱出的敲击声渐渐加快,“玛拉福图纳”号蒸汽机车便离开送别的人群,承载着千记旅客飞驰过山谷。从湖岸的城镇出发,这列车将越过积雪未消的平原,经历六个车站,最终抵达繁华的都城。它的车头是深绿色的,被人亲切称作“野鸭子”,顺大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往后望去,驾驶室后连接着三节煤水车和二十节车厢,从车尾的乘客进入湖面时,车头便已经驶入山谷。 上车时,安德森受到长官最后一次挽留,那位年岁半百的上校坚信安德森在军中能有更好的发挥,仍没能改变他的主意。安德森独自一人乘坐列车,为此他没有买隔间的车票,而是混座。他很快后悔了这决定,列车出站后他便更乐意待在餐车,点一杯自东部海外漂流而来的黑咖啡,倒掉一半,把牛奶、方糖和葡萄干加满杯口,再随便找个绅士样貌的人聊聊时事。这也好过在座位上留着,他旁坐是个无趣的易普吉人,他的愚蠢就和嗓门一样大,随时盖过呼啸的汽笛。安德森鄙薄神经兮兮的易普吉人,当今政府允许任何外来人定居,只是为了让自由贸易区的流量翻一番。要让他忍受一路那汗味夹杂大麻味道,还不如把他送回敌占区,让他再体验一次围城之战。但安德森已从前线下来,如今退役回都城去,他只想与阔别三年之久的妻子见面,告诉她心中决定。 这年是因佩留历2771年,蒸汽的发明进入迟滞末期,玛拉福图纳号这般尺寸的机械巨兽早已寻常可见,但仍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起乘坐它的费用。这列车有奢侈的单间,还有舒适的座椅和软床,甚至有浴室在夜间开放。这使它的票价不菲,自然地,愿意挑选它的只会是上流人群。车厢为了迎合它的乘客而精心装潢,即使钨丝灯已发明,煤油灯已普及,单间保持明亮的手段仍是羊油烛灯,留有浮雕的桌子自墙延伸,以供人阅读、写作或玩桥牌。偶尔有机油味随着铁轮撞击轨道渗出,也会没入满屋的香薰,不被人察觉地遮掩。二十节车厢里,每个人都有宝石、爱宠、礼服和自动机械,从没人体验过半日的饥饿。置身于谈话中,任谁都不会怀疑对方的天生高贵,他们穿着得体、谈吐优雅、举止谦和、出手大方,就连他们身边的狗都佩戴着礼服与镀金齿轮,不轻易开口,比一位易普吉人要安静得多。可这些绅士淑女却不比他们看上去的要高贵,论及出身,兴许镇上的劳工和他们有所相当。 就比如坐在安德森餐桌另一侧的乔治,一件绒毛披肩的礼服盖住他纹有金丝的内衬,深蓝色的绅士帽后嵌有金章,还别着一副自动机械收纳的单边眼镜。当乔治走近桌旁,脱帽向安德森问候时,安德森才认出这位昔日的战友。“向每位死于你手的敌人致敬。”微妙地相认后,乔治喜悦地问候。“你还不如试着去数钟塔里的齿轮,至少它们数得过来。”安德森回以微笑,站起来张开双臂。两人拥抱在一起,碰脸以示亲密的问候,阔别三年的重逢,朋友会放下一切隔阂。 他们早在从军之前就认识彼此,如今处境却大不相同。咖啡的香薰使趣味更盎然,窗外的景色已从山谷穿梭到平原,话题自曾经的围城之战到当今时代,两人相谈甚欢。“你现在正做什么?”乔治问,安德森摇摇头:“仅是个刚离开军队的人。”乔治自孩提时喜欢打造小巧的机械,如今亦然。他坦诚到自己因之发迹,在退伍后做起生意,如今已在都城有稳定事业,正和旅伴去都城参加展会。出身于村镇的两人自小成为朋友,安德森来自工匠之家,而乔治喜好思考与阅读。两人对机械的共同爱好,让他们比同龄人有更多话题可谈。每个夏日,乔治都会来安德森家的工坊,两人一起在修理室中帮忙,并伺机偷取大人不小心遗漏的零件。“那时候镇子瞧不起妓女的儿子,我被孩子们欺负,也是你出来帮我脱身。”乔治总保持微笑的神色,自矜如绅士的举措却毫不违和,他自孩童时期便总是过于冷静,为此不难被人视作怪咖。在最深处的记忆里,乔治在墓园中受欺凌时,是安德森带伙伴将他从欺凌者手中救下。两人在初次认识的当天,打了一场名响小镇的大斗殴。“你当时读完了书房里的每本藏书,我的父亲总会提起这事,然后严苛地指责我不够努力。所有人都认为你能进入大学,并成为发明大亨,但你最终选择了从军。”安德森说。年轻时的无所忌惮已成秘密,两人同行曾犯下无数令人惊讶的祸事,乔治超乎年龄的思考让他敢于做出大胆考虑,而安德森的勇敢本能总会顺之带来更大麻烦。“还记得我们曾打算买下交易所的那把老火铳,为了钱而去偷窃钟表店的事情事么?你提议的整个计划实在疯狂,差点一把火烧毁他的家。”说到这事时,安德森已完全没了负罪感,时间早已淡化所有,他们也领受了惩罚。安德森曾想要一把火枪,乔治便给出了这大胆的提议。“最终是你把钟表匠给绑了起来。”乔治淡笑着回答。当时的安德森全力阻止了乔治放火的打算,却在即将得手逃离时,让他们被大人逮个正着。 岁月冉冉,他们很快步入青年时代,在镇上各自为业。数年前,邻国欲图从漫长分裂中统一,为此需求版图扩张,进而向本国发动入侵战争。两人在同一夜加入军队,不久后便匆忙派去战场,那场围城之战的煎熬是最后的共通记忆。“我渴望能亲手改变现状,而不是坐在图书室中。”提及往日选择,乔治依然面色沉静,用手指点点左膝的硬金属,那场战役中,飞来的一枚流弹穿透他的左小腿,他不得不接受植入铁义肢的手术,并过早地从军伍中退役。但他并不后悔,也从未因失去左腿而低沉。即使是人生最灰暗的时刻,他自律的品质都从未改变,这令他如今重获富庶,也比之更为宝贵。安德森甚至会说在这一点上,他暗自嫉妒好友。“我没你那么崇高的想法,只想让那些蠢驴滚出故乡。”安德森说,面色有些阴郁,一口气将手中卷烟吸尽,吐出蒸汽般的烟。稍有不慎,记忆的洋流便会趁虚而入,令苦味满盈。军人不害怕提起过往的艰苦日子,他们坚信那是他们荣耀的证明,但遗存至今的影响却不同。 “你的玛格丽,上天保佑,她可还健康?”乔治问到时停顿一秒,并在胸口画圆祈祷。安德森很早就结了婚,远比其他人更早,对象是一起长大的玛格丽,钟表匠的女儿。给她戴上戒指时,他们俩甚至还没到神父允许的年龄,安德森与她陷入热恋,立下真诚的誓约。在前来祝贺的当夜,乔治喜悦地喝到酩酊大醉,为唯一的朋友高歌,还险些带着几个人当街放出火灾。安德森很快有了女儿,在玛格丽收住年轻的冒险心,开始教孩子如何读书的时候,他的同龄人才刚开始拿工资。“她还好,住在都城里边,就是一直都……不太好。坦明说,战争结束以来我就很久没和她见过,只有书信。”安德森说,他此次去都城正是要见久别的妻子。乔治默默点头,无从开口。尚还年轻的他曾意气风发,立志要拿到证明荣誉的功勋。安德森从未料想过,数年的正义战争会以本国的彻底战败告终,他的英勇事迹也没能为自己争取回一块勋章,只有在炮火下沦为废墟的家园。 转沉的气氛被突然的喜悦改变,这时乔治的旅伴找到了餐车,那位年轻人身旁跟着一只邻国的牧羊犬,他走到桌旁时差点惊叫出声,因为他认出了安德森:“杜兰德少校!上帝保佑,我真没能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安德森也认出了这位穿着得体的年轻绅士:“许久不见,托马斯。”他轻举三褶帽向这位年轻的老战友致礼,握住了对方激动伸来的双手。托马斯当年是他们队中年纪最小的一位,这张腼腆又充满憧憬的笑容叫人印象深刻,时至今日,显幼的脸仿佛从未成长过。由于年龄最小又过于羞涩,军中谁都能对他呼来唤去,除了安德森与乔治,他对此更为尊敬两位长辈。安德森观察这位兴奋的年轻人,他身穿的服饰比乔治还要奢华,却因不善搭配和整理而显得乱糟糟,头顶的夸张高帽更是不合比例,显然他并不习惯这行头。他脚边牧羊犬也穿得和他很相似,站在一起时有了份荒诞的滑稽感。 安德森便知,他不仅是乔治的旅伴,更是生意伙伴。乔治并非围城之战里唯一的退役者,他离开时也有好几位离开前线的人,其中包括托马斯。在当晚,乔治离开军中前曾找过他们商谈,在乔治的病榻前他们谈论不久,便一同退役了,留在军中的安德森便与乔治失去了联系。毫无疑问,如今的他们和安德森地位大有不同,是依靠机械生产发家的“新贵族”。 机械的实际诞生不过百年,但对人类造成的影响却超乎过往千年总和,随蒸汽机被逐步完善。机敏的商人依靠它们做起生意,制造出机车、轮船、工厂和构造精妙的奇械。从身无分文逐渐积累起巨额财富,在一夜间,穷苦人跻身上流社会。然而这些“新贵族”们虽有财富,却难改无显赫血统的事实,这份自卑仿佛难以乡下的泥巴味,香水也盖不住。于是他们竭尽手法,用其他事物来弥补缺憾。都城率先开始的奇械热潮很快席卷了大陆,雅致又崭新的装扮流行于富人阶层。他们佩戴化工染色的礼帽和手套,齿轮、铆钉和钟表状的首饰流布其间,再缀以精选的鸟羽或绅士眼镜,便充分装点了风度。在一位绅士拿起烟斗吞吐白雾时,机械还能延伸到手臂外,构成放烟灰的支架,浮夸地攀比优雅品味。这俨然是乔治商机的源点。 这还不够,新贵族们还要对家中宠物下功夫。对于贵族们,打猎运动在如今仍是一份特权,他们精心培养猎犬和坐骑,以图更好地狩猎。这便也成为了彰显身份的道具,自身的卑微出身无法改变,那就宣扬宠物的血统。于是历经筛选和培育,健壮又美丽的纯血犬自然流行起来。富人更是别出心裁,将宠物与奇械结合起来。把小狗打扮成着装典雅、单边金属齿轮眼镜、好似会开口说话的绅士模样,便成了又一轮潮流。在这份前提下,赛狗会应运而生,人们为血统优良、穿着亮眼的猎犬选美。冠军犬赢得的勋章,宛如挂在主人胸口的荣誉。上流社会趋之若鹜,赛狗会每年吸引大量目光,成为了富人理所应当的娱乐竞赛。而这辆列车上,过半的乘客带上了爱犬,前往都城最大的赛狗会,以图在那里结识更多名流,并争取爱犬头上的冠冕。 托马斯也没能例外,脚边黄黑毛发的狗稳坐时收住舌头,嘴巴紧闭,一双眼睛四下张望。牧羊犬头戴整套殖民者式样的帽盔,仿佛是当年他出海梦想未圆的寄托。在早些年里,安德森或许还会为它头上自动开合的阀门盔饰感到惊奇,但现在,他只觉得这些多余的装饰会妨碍猎犬嗅觉。 三位战友坐在一同谈话时,话题便自然会围绕旧日的战场。安德森无意向人炫耀曾经的辉煌,但托马斯总会提及它们:“直到如今我都难以置信,少校当初曾独自击杀过那么多名敌人,而且还总是全身而退。世人本都应知道‘剑客’杜兰德的名号。”安德森对此很淡薄,说他只是有点好运罢了。乔治笑神枪手在故意谦虚,他一人的成就足以比得上这车里所有的人,安德森并不以为然:“士兵表现再出色也只是士兵,不该是英雄。”两人默许了这一说法,倘若当年那夜围城之战的没有落败,安德森应该声名远扬,后来却是再无法升职,到如今,少校仍是少校。但似乎并没有人对那场战役有何遗憾,他们还能坐在这儿,已是足够的幸运。托马斯向安德森说起他和乔治的生意,几位战友靠自动机械的生产,在都城某处合资开设了工厂,从自动钢琴到幻灯装置,工厂的生产满足诸多上流人士的奢侈娱乐需求。他们的生意有声有色,一夜过去,退伍的士兵就忽然成了富人,这叫任何人都会为之羡艳,除了安德森。就在托马斯正欲谈及生意起步时,乔治说到:“最初那时我们的买卖在南部。安德森,很遗憾你当初没能加入,而我如今仍希望你能听我说起。”安德森则微微掀起自己的大衣,露出半边内侧镶嵌的银花瓣纹章,那是长官私下授予的奖章:“我的回答也依然,不。”时间仿佛回到围城之战的一夜,安德森拒绝乔治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乔治便表示不再提此事,管理情绪和洞察事态历来都是他的专长。他接续过托马斯的话题,延伸出近期的市场行情,并随之转进入时局。这自然引出一系列讨论,托马斯无法发出见解,但他意外地发现,两位关系甚好的长辈,在时政观念上出奇一致之余,也有着截然相反的对待态度。基于政府统治无力的共同认知,安德森和乔治在议会的价值上产生了分歧,一者认为议会当政比让帝国复辟有利,另一人则认为应当效仿邻国,重组议院以建立帝国。两人观点差异甚大,但争论时却完全没有说服对方的念头,甚至连丝毫质问或反驳都不会产生。托马斯不甚了解的是,他们历来都深知对方的性情,自小时产生的默契,使得他们能保留和对方的截然不同,却相处友好。 话题在演进到叛乱分子上时骤然停止,托马斯惶恐地闭上了嘴,乔治借助铝盘反光观察身后人的举动,安德森则浇熄手里的烟,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绅士。稍倾,是安德森主动打破沉默,他开怀大笑,乔治也随之笑起来,两人一时不顾绅士礼节,任他人投来埋怨的目光,默契地嘲笑当今国内那份人人自危的局势。托马斯犹豫一阵子,也跟着哈哈两声。“你真该瞧瞧你那双眼睛!围城战开始的头天晚上,有人不小心把饭碗碰翻在地,你从梦中被吓醒来就是这眼神,还紧张地问是不是邻国人攻进城来了。”安德森开朗地笑着说,让托马斯还有些腼腆,他的狗在一旁偏头晃脑,像也在随之打趣。不安的岁月在历史演化中颠簸行军,暴徒推翻皇室带来的安稳终究无法维持,几经疲惫的政权争夺,如今又有人带头打响了枪声,试图重演百余年前那场革命。当局却不曾示弱,一面应对政坛上的强腕,一面还能打压叛乱的火苗,军队开进了城市,人们又一度对友人和邻居充满猜疑。托马斯坦诚他对安德森的羡慕,妻女身居军队驻扎的都城,可以不用惶恐担忧内乱的叛军侵扰。安德森指正托马斯,是妻子,同时他不认为叛军会有实质威胁:“他们和执政党同样无用。” 列车的汽笛不知第几轮从车头拉响时,太阳渐渐西沉在原野尽头的地平,到了快用餐的时点,乔治打住了话题,他适时捋起衣袖看眼手表,便惋惜地朝安德森告辞。托马斯也随之离开,他起身时单臂挽住大衣,并用另一只手举起高帽,向对方礼貌地表示晚安,并随后拍拍牧羊犬的后脑勺,呼唤它动身。这些姿态很是娴练,与昔日在部队中总是战战兢兢的样貌截然不同,不知他私下练习了多久。“你们不等着晚饭?”安德森问,乔治说:“很抱歉,我们还得去和生意伙伴会面。安德森,如果你还有话要谈,八点以后我会在26号卧房。”安德森应允,也不再挽留,向两人挥手致礼。 他们走后,安德森点了份煎羊羔排和黑咖啡,杯子刻意增高半截,以应付车厢的左右晃动,他又把黑咖啡倒掉一半,再用牛奶、方糖和葡萄干加至杯口。赶在餐车的人越发聚集起来前,他去往娱乐厢,那里同样热闹,人们丝毫不在意列车颠簸的麻烦。安德森寻找不久,终于找到靠近窗户的一桌,他在那儿借着扑克牌等待,以期在天黑后行动。 直到次日早晨四点,这趟列车不会再度停下,直到它抵达都城。这穿行辽阔大地的机车呼啸过梦境,多年来引领着剧变,把异乡的梦带入视线遥不可及的远方。早些年的时候,机车是不会在夜间行驶的。多亏机灵商人的头脑,将钨丝点亮在玻璃中,照射出不足三百米的明亮,这才使得机车在夜间得以视物,尽管它也必须在夜晚降下速度。上流人士对时间的追求更甚金钱,比起转折旅途、在旅馆下榻一夜,径直抵达的列车更受欢迎。夜幕逐渐深沉,圆月带来寒夜冰霜,在月光下,“野鸭子”的乌黑轨迹划过大地。锅炉燃烧正旺,屡经司炉和列车长的填充,它已烧却数吨的煤块,青白浓烟仍和汽笛嘶鸣回荡在无人荒原。旅途已过十余小时,积劳的乘客和狗都闭上了眼睛,摇晃着睡去,等待一梦过去,天亮时分便回到文明的醉人都城。 安德森站在车厢尾部,趁幽暗的光线掏出了削短左轮,把子弹填充进弹巢,再无声合上转轮,确认无人发现,将之藏入大衣口袋中。他佯装未倦的烟客,点燃半截重新裹好的香烟,无谓地走过逐节车厢,并在开启每扇车门时微微举起三褶帽,眼睛悄悄找寻线索。左轮随老习惯放在紧身口袋中,让他能随时将之拔出,做好防卫或击毙。 他现在想要找乔治,但乔治消失了。时过十点,安德森从舒适的餐车离开。他的确是有话想问旧友的,而且内容紧要,但他几乎要把车厢走遍,都没能找到乔治或托马斯,即便是他口中的26号卧房。那屋里的两张床都空着,推开门时只能看见整齐的被子,留有黑渍的纸巾乱布满桌,还能闻到些许刺鼻的味道。乔治,或安分的托马斯,还有猎犬都不在。在门口停留一阵后,他走进房里搜查。毫无疑问地,这并不守礼,甚至违法,但要说安德森在过往生涯曾学会过什么事,那就是从不要怀疑直觉。他试图在空隙中找寻什么,从空荡的床底到翻开叠好的被褥,甚至是门缝的夹角,都被他翻看。回转数圈,嘴中烟都快熏满房间,他仍一无所获。安德森看见床头熄灭的羊油灯,心生狐疑,过去踩着床头拧下灯座,伸手摸索漆黑的管道,他摸到一个小瓶子,抓取出来时,里面的物品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一瓶苏摩,约有80毫升,借着昏暗的光线,亮红液体如尚温的果酱般黏稠,仿佛是瓶浓香醉人的葡萄酒。但这份量足以杀死一头成年的公牛。这从东部殖民地传来的药剂曾风靡一时,从海洋生物体内提取的物质制成药物,不仅会致幻,使人在服用后精神抖擞,更是会改善人体状况,让人外观与体质都得到提升。很短暂的一个月里,上流社会曾对之趋之若鹜。好景不长,没多久它糟糕的成瘾性便暴露,使用者对苏摩的追求只增不减,却不知体内细胞因之溃烂。一旦停止服用,那人便会失心丧志,面部与器官均崩毁作可怖模样,直接威胁到社群治安。这可怕的药物早已深远得改变了社会结构,直到如今,都有不少人暗地里花大笔钱没入其中。荒唐的是,在有些国家这危险药物仍然合法,但不是这里。安德森的手已经悄悄握紧了扳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等待着身后的任何动静。 没有人来偷袭他,也没有人观察他,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车轨撞击的哐啷声不停。安德森默不作声,将药剂放入大衣内侧口袋里,走出房间,两侧尽头也没见到人影。他仍需要找到乔治,既然他的第一步猜想不错,那随后也亦然。在第三截半卷烟熄灭后,安德森从车头再度走回中部。此时多数人已陷入睡眠,他走访了每一间厕所和浴室,敲响每扇关闭的门,均只能得到陌生人的回答。乔治和托马斯不可能凭空消失,这辆飞驰的列车在夜间仍有90里的时速,从车厢中跳下得到的结果只有两条断腿,在冰冷的寒夜里冻死,再让饥饿的郊狼闻味过来果腹。 除非有人迫使他们这么做。 等他再次回到餐车时,便发现了托马斯那奄奄一息的牧羊犬。起初是细微的刮响声拽住他的注意,这焦急的声音不像碎石从枕木上溅起击打车底,才让他驻足。餐车早已关门歇息,车厢内只有头尾两盏煤油灯黯淡照明。柜台让灰白色铁布遮挡,那声音便从里面传出,像是有老鼠在借助金属柱子磨牙。安德森左手握住枪,右手抵住柜台的门把,抬脚踢开了门,门并未锁上,因为门锁被人凿开,里面没有人在,唯独地上躺着一条狗。那是托马斯的牧羊犬,身上穿戴的绅士服荒诞地显眼,它趴在地上不停抓挠着柜台墙壁,最后引来了安德森注意。它认出安德森来,却没有爬起来,连一声吼叫都没有,就咽气而亡。地板上的污渍是牧羊犬流出的血,有人曾朝它身子开了个洞,再把它扔进来锁上。安德森检查狗身上的痕迹,一摸身体才发现早已冰凉,他并未收获太多,体内的子弹型号寻常可见,倒是那狗的嘴上套着缚嘴的皮锁,也解释了为何它和车上所有狗一样安静无声。 应当是来不及处理才留在这儿的,安德森如此认定,便关上了柜台的门。他走去将车厢另一头的灯弄熄,拉下几块大玻璃的遮布隔绝了月光,取下较近的煤油灯,摆上暗处的一张餐桌,脱下厚大衣盖住灯光,拉开椅子,悠哉地坐于黑暗角落。他想到些主意,列车将驶入山洞隧道前,安德森将左轮的弹巢弹出。 那人没让他等上太久。车厢一侧的门推开后沉默了一阵子,便有人小心地走入黑暗,薄弱月光照不亮他的视野,狡诈计略也探不透故事去向。那人对周遭环境有所觉察,当他站到柜台的门前,正欲推门时,一道清脆的金属响声从身后叫停了他。“不要动,哪怕一根手指。”安德森勒令道,举起上膛完毕的半自动手枪,瞄准那人。对方没有受多少惊吓,只是轻微回头来看。安德森缓慢站起来时也从容地将罩在灯上的大衣拿起,借着揭开的唯一光源照亮,乔治的脸在火光下依旧从容不迫。或许在走入这扇门的那一刻,两人都默契地预料到了如今事态,也过早地做足心理准备,这才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令人发笑的徒劳辩解。在安德森眼中,乔治似乎得了名为冷静的病,无论何时都不曾展现过惊慌,自小时候起便是如此,被子弹射穿脚时是如此,就连现在被安德森用枪瞄准,也是如此面不改色。 这让安德森稍许安心,这份令人感到不适的冷静正是他熟知的乔治。面对手枪的枪口,乔治缓慢抬起双手转过身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安德森?”他问,恍若无事的口吻,任何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被接下来的话语带偏。但安德森无动于衷,他的枪口瞄准乔治,没有任何晃动:“托马斯在哪儿?仍然在某个车厢里躲着,还是正躺在铁轨上面?”乔治摇头:“你有话要和他说?请放下枪,安德森,我们可以处理好现状。”安德森没有停止:“怎么偏偏挑这时候,离到站还很远。仅仅因为尸体好处理?算了,这不重要,我只当是两只土拨鼠在窝里打了起来。” 安德森抬高枪口示意他不要动弹:“乔治,你已是一位富翁。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没人会怀疑。但是老人们总说‘富足比饥馑更致命’。出身像你一样的人,能在短短三年里变得富庶,他要么撞了大运——比如继承遗产,或遇上慷慨的富翁——要么,靠它。”他从上衣口袋中慢慢摸索出那瓶毒药,放在煤油灯旁,那亮红的液体在烛火中更显诱人,见到它,乔治并未出声辩解,他只是徐徐将手放下。安德森说:“托马斯藏东西的手段不够高明,也不太能预料自己的命运。” 乔治不为所动:“你有话要说。”在无可置疑的证物前,乔治依旧沉静,不露破绽,这足以唤起安德森太多不好的回忆。 安德森只是长叹一气:“我很失望,乔治。”乔治不明白安德森的意思,但他知道安德森会说出来。“我去往都城,仅是为了见我的妻子。但早在这之前,我就在离开了军营,在镇上滞留两日,为的就是等这班车。因为我在这车上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他那只手掀开半边外套,在里面除去五朵花瓣的勋章外,还有个特殊标识:一个由马蹄铁、匕首和鸢尾花组成的徽章。 那是国家陆军所分化出的缉查队。在部分国家的议会通过了苏摩的合法权益后,机械大幅提高了禁药的产量,议会无视别国的禁令,私下里大肆将苏摩流入地下市场,从而使得本国陷入税务危机。因无法绊倒它们背后的大手,本国组成了陆军缉查队,以应对这类非法药物的猖獗。他们靠查杀药物与摧毁组织吃饭,被默许使用任何极端暴力,让走私分子,甚至普通民众都心生惧怕。 乔治随之明白,再多辩解都只是徒劳,但他还是沉稳地开口:“托马斯没有让我意外。”这是他承认事态的第一步,安德森问:“所以,他就是本该联络我的‘老鼠’,而你是他的头领。”安德森此前得到的指令是在列车上会有接头人,一位被称作老鼠的组织叛徒,在入夜时分会和他于娱乐厢见面。但他们没料到老鼠漏出了尾巴,恐怕托马斯也没料到,乔治察觉到他的异样,与之同行并找寻下手的机会。“他确实因软弱而试图退出,过于迟了。看来他想找的人正是你,这出乎我的意料,安德森,你加入了历来反感的队伍。”乔治面对安德森的质问,没有丝毫动摇地陈述事实,这大抵源于两人对彼此的熟悉。安德森又叹口气:“托马斯是个胆小鬼,但至少告诉我,看在旧战友的份上,你没让他在恐惧和痛苦中死去。”乔治的一只手指抬起,抵住太阳穴:“没人能在脑丘被穿透后还能接着呼吸。”他平淡的口吻一如既往,让安德森心中涌起反胃感。正如安德森在见到乔治的瞬间,他就已料想到一切。在离开军队的前夜,一笔不义之财便被计谋好,随乔治离开的数人在当晚就由他说服,与他一同走上违法勾当的道路。可怜的托马斯,他的半生遇错人选,至死都未成一事。 但这不是最紧要的,安德森对这回答连一丝愤怒的感情都没有。安德森问:“你们在和谁交易?不,换个说法,你在支持什么?”乔治神情平淡地回答:“你能照此问询,那说明你知道的比问题本身要多。”安德森说:“别绕圈子。”列车前方还会有很长的路轨,安德森对挚友的疑问亦然。苏摩的违禁交易有着诱人的利益与等高的风险,可对于乔治,它们似乎不是那么必要。“知道答案以后,你会做出什么选择?”乔治反问。“取决于有多令人厌烦。”安德森含混其词,乔治听在耳中。 旁侧乔治进入的门这会儿被突然撞开,闯入者在黑暗中举枪。他正朝唯一光源的人瞄准时,还未及张口,一颗子弹就打穿他的眼睛,从后脑钻出。怦然巨响瞬间震荡车厢,回响在所有走道中,惊醒梦中旅客。在闯入者的尸体徐徐倒下时,安德森左手的手枪仍稳定地瞄准着乔治眉心,唯独右手握住另一把削短枪管的左轮,枪口还残留有弹药出膛后的丝烟。安德森的反应同多年前围城之战时相比毫无逊色,枪法也亦然。“我能看见你的能力还是老样子,但速度不再那么快了,有什么曾减弱它们吗。”乔治轻描淡写,仿佛那枪完全不会落在自己身上。在当年,安德森手执一长一短两把枪作战的风格令人印象深刻,而冠他以“剑客”名号的,也是乔治。 “我还没慢到会被你的圈套害死,丢掉你手里那玩意儿。”安德森勒令,乔治顺从地扔掉,他手里多了个棍状铁器,大抵是顺衣袖藏匿起的。死掉那人的脸开了红花,显得异常难看,倒还能一眼认出是坐他旁边的易普吉人。他竟还和易普吉人合作,着实令人作呕。现在,半个列车的人都被枪声唤醒,人们还不知事态,不少人愿意将那声枪响视为错觉。淅淅响声在车厢间躁动,还不知有多少人在当中与乔治属于一伙。“安德森,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苏摩都会去往都城。即使没有我,也总会有人去传播它们,因为当它们落入政客手中时就会成为武器,做交易的人也会有昂贵报酬——我只不过想利用它们来实现我的愿景。”这并不出安德森所料,他的思绪跳回到退伍前夜。围城之战结束时,乔治最先将他叫来了床前,向他郑重提出邀请,所表达的强烈意愿,是邻国的入侵已暴露这国家的衰败,乔治希望能用别的方式去改变它。安德森摇摇头:“它能实现的除去混乱,就啥都没有。”乔治严肃地伸出手:“加入我,帮助我,安德森。我曾需要你的才能,现在更为如此。这国家的政府已经朽败不堪,只要我们一同协作,便能创造机会。” 换句话说,“你率领着叛军,不是?”安德森已在明知故问。论及领导,乔治天生便有这份天赋,这也是他的一贯索求。贩卖苏摩的收益不菲,很容易成为武装的来源。那么,那家工厂里生产的,恐怕也不只是玩赏的奇械。乔治没有否认。“我的父亲——愿他安息——曾说过很多次,有关你的未来。”安德森暂时收住了枪,“很多个未来,他说过学士、发明家、医生、神学家、政客、大法官……却从未说过叛徒的领袖,杀人放火的国家通缉犯。”乔治不以为然:“既然他们的存在目的都是为了民族的未来,那又会有何种区别?”安德森失望地咂嘴:“他们都看错你了,甚至连我都曾短暂地看错,乔治并不是常识里的天才,你教会了我,疯狂的魔鬼若活在人间会是什么样子。”乔治安静地点点头:“我理解你的感受,安德森。”安德森心想你理解什么。“你一直嫉妒我的才能,所以一直都尝试驾驭我,证明你比我更强。”乔治说,他的每个字句都让安德森倒胃口。安德森或许本该因之而发火,但在见识如今的乔治后,他也不甚反应:“我听闻了边境的三次突发袭击,每次都是几百人的死伤起步,实话说,我只是在听说袭击细节时觉得有点熟悉。老天,要是那时候我就看到你这张脸,保准我会笑到窒息而死。”乔治并不否认他采用的计谋都很令人熟悉:“安德森,你已退役,军队不再能束缚你,而我即将在都城展开的蓝图离不开你的帮助。让我们像曾经一样,纵情放出一把大火。这一切都将成为人民更大的良善。” “你口中的善意,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安德森否认,“你是疯了才说出这话,还是认为发生的事情可以被忽视?”乔治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说:“我并没有说谎,安德森。我知道你这三年来的状况,就算我们久未见面。我也知道你已经消沉、颓废了太久,从未从那场战争的阴影里走出——可即便如此,你开枪的果断也丝毫未消退。我更加需要你了,相信我,一场时代的大变革正在开始,我们将能取得这场斗争的火种。” 安德森难免嗤声冷笑,这话语要是用在他和玛格丽的婚礼上,对方或许就不会接受他的求婚,他也就再没有机会让玛格丽伤透了心。“你也许不知道,这趟列车是我最后一份任务,我要么死在今晚,要么回去和死人一样生活。”他枪口上扬些许,对挚友慢慢地说:“乔治,你还记得我在那天晚上是怎么回答你的?那些远在高楼上发生的事,我没有兴趣,也不曾想洗掉灰尘。安德森只是个有仗就打、有敌就杀的人罢了。直到今天也是。”安德森清楚记得,在那晚他首次说出这话时,乔治脸上首次罕见地显露情感:那是惊讶、怀疑、羞愤和气恼交集的神情。倒也让安德森意外发现,他这人感情原来还挺丰富,可惜他从未改口。现在,乔治已没有了那份异色,只剩平淡:“我记得,清楚记得。你因心怀愧疚而对我说谎,却因此更加羞辱了我。直至今日,你也未能释怀。”安德森更为嗤之以鼻:“你的猜测很丰富,但这改变不了事实,别忘了,那瓶苏摩是你的,该死的叛军也是你的,而我只要改改念头,就能随时把你变得和那只易普吉人一样。我要申明一件事,朋友,任务没有要求我留活口,你也没有留托马斯的。”他压低语调的同时,左手拇指也扣下了击锤。乔治迎枪更凑近一步:“你不会开枪,在你心中还留有疑虑。”安德森的枪也朝乔治的头抵去:“你为什么肯定?” “你对我仍心怀愧疚。”乔治冷漠的眼神在黯淡月光下闪过一丝怜悯,“我一直都知道,安德森,那颗打断我左腿的子弹,是你射出的。” 伴随一声从车头轰鸣至车尾的巨响,突然到来的震荡席卷全车,把梦中的人从床上震下,狗和行李均被抛在空中。此时列车紧急迫停,残留的速度猛地掷出车上物体,安德森在失速瞬间靠在桌子上,却不料乔治抓住这机会用肩膀撞开了他。安德森发出闷哼倒地,虽然他随即爬起来,乔治已趁此机会夺门逃走。该死,安德森抓起地上的大衣和苏摩瓶子,朝乔治逃窜的方向追赶过去。 车厢里哀嚎和谩骂乱作一团,乔治趁乘客惊魂未定时跑过走道,后方随即被出门查看状况的人填满。拖着一条铁腿跑不快,但只要提前做足计划,退路就永远不会不够。他不会单独上列车来,复数组织成员悄悄上了车,连托马斯也未曾觉察,甚至当他们一起在餐车聊天时,还有个人始终在报纸后举着枪,坐不远处保持观察。安德森是否那时已察觉了异样,所以没有随即动手,这无法得知,他的存在委实是个意料之外的状况,但乔治有办法处理一切。于是就在趁夜色将叛徒尸体扔下列车前,他便和手下人商谈好了后续对策。若肃清叛徒时仍不知敌人动向,各成员便就位待命;若他独自去往车间过久没有回来,等候的人就迅速动手;若超过时长都没有拉响暗号,位于车头的人就即刻搞破坏……然后便是逃亡,不得已的手段。其他人不需要知道他们只有一个对手,那样只会徒增死伤,除非他们都见识过安德森曾如何开枪杀人。 冬日的机车历经改装,如今车厢的每个连接处都被铁笼套住,保护脆弱的挂钩之余也堵塞住通路。这使得逃出的路线变得单一。要么强行撬开车门,但这噪音巨大的手段只会延缓行动,要么便去往列车头尾,从末端逃走。车已完全停在夜间的原野上,乘务员和列车长暂时不会发现问题所在,那些焦急的乘客便成为他们的掩护。走道尽头的门被拉开,里面闪出来一位组织成员,他来迎接乔治逃亡,并递给乔治一件厚实大衣。此时却正好听见身后人堆里发出一声怒号:“乔——治!”乔治便让那成员为自己作掩护,那人从斗篷下取出一把长杆猎枪,笔直朝身后钻来的人瞄准。在枪声响起时,乔治甚至知道不能回头去看,在他闪身钻入门后的下一瞬,第二发子弹打中他刚才所在的门框。他随之关上那扇厢门。 但他不会去往车尾逃亡,他的体能从来都不曾比上过安德森,因此他提早为此情况做过准备。下一节车厢的尽头,车厢的连接部仍被箱套铁笼箍住,他一眼看见铁笼角落残留的黑色污渍,便过去用手拉住铁笼上方的金属握把,抬脚踹上去,寒风便从洞开的门中呼啸闯入。此时身后车厢的门还在被撞击,他便跃出车厢,转身将临时打开的门关闭。夜晚的荒原只听狂风嘶吼,脚下的积雪仍会阻碍行走,但他们只要去往不远处的树林,便能有逃离的路线与方法,那里将会有他们的人接应,据点里的马匹足够使他们正常赶赴都城。左右望去,不少成员都从既定的路口脱身,他们见到乔治的手势,便统一朝北方的树林跑去。剩余成员无法被顾及到,他们若还未出来,便注定不再有机会跟上队伍。乔治在越过雪丘时因金属脚的重量而跌倒,滚在雪地里,只得让就近的一位成员将他拉起。乔治稳住身子,这才发现他手脚在哆嗦,却不知是否是由于寒冷。 一声枪响,搀扶他起身的那位成员应声倒下,在雪地里,在他脚边。末路已至,其他成员离着太远了,没人留意到这里。乔治停下了呼吸,身后追来那人似乎长有獠牙,而獠牙已经触到他的后脑。 “十二米,我甚至能闭眼射穿你的脑袋。”安德森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在他说这话时,寒风将血腥味带入二人鼻腔。乔治知道,此时再选择逃跑,不会再有另一种结果。于是他转过身来,颤抖着手指和呼吸面对安德森,半自动手枪的枪口架稳时连丝毫抖动都没有,乔治并不知道,在安德森眼中,他依然是那副冷静到没有情感的神色。“你做到了。”乔治认输,他摸索大衣的口袋,而安德森任他这么做,乔治取出一个铁块,在月夜中不易看清外观,他朝安德森投过去。安德森徒手接住时,他意识到那弯曲、湿滑且带有腥味的金属是什么。一个滑环,本应位于底部三对车轮组上、连接几个半径杆的滑环。原来如此,这便是列车为何突然停下。 他望着乔治,对方已然不再有抵抗手段,性命全部交由安德森处置,而他很清楚将面对的会是什么。两人沉默地对峙,乔治在歇息下呼吸逐渐自混乱中恢复平稳,等待来自好友的子弹穿透心脏,在风声的掩盖下,安德森的呼吸却越加混乱。 眼前这人是叛军的领袖,是丧心的疯子,也是昔日的挚友。安德森的直觉很清楚,若这里不将乔治击毙,对方将回去都城率领叛军。不久以后,国家的军队在苏摩的泛滥下将濒临崩溃,而积蓄已久的叛军将打响枪声,全国都将燃起焰火,带来涂炭混乱。但是——他们不会成功,也许是数年,或是十数年,总有一日,这批基于谎言和野心的军队将被击垮,新的执政党仍然不会是这群恐怖分子。因为他知道乔治的,他太了解乔治了,这位自幼成长的伙伴,永远都会制定天衣无缝的计划,不计代价地去实现目标,并在计划的末梢,迎来命运作弄般的惨痛失败。就仿佛童年盗窃的那次,原本都已碰到宝箱的门锁,最后却让钟表匠的女儿抓了个正着,也让安德森首次邂逅玛格丽。安德森几乎要为满盈的记忆笑出来,乔治历来都如此,他只会重复那段历程,一个完美的计划,和一个糟糕的收尾,就如现在狼狈的模样。 但这次不一样,即使他死去,那支军队带来的混乱仍将久不愈合——可他若还活着,那就不单是混乱,而是国家的灾难。只要乔治那双冷漠的眼睛还睁着,这国家就总会暴发无休的纷扰,故事无法迎来应有的结尾。 “不开枪?”乔治在良久的沉默后问道。安德森没有回答,他只是握住手枪的扳机,等待着什么发生,也让呼吸变得越发急促。最终,安德森自然地放松手臂,将手里枪的垂下地面。两人在雪原上对望,彼此忍住内心呼嚎。“一个问题。”终于是安德森先开口,“是我打断了你的腿,好让它再也站不起来。知道了这事,多年来你有多恨我?”乔治面对他,镇定回答:“从未,吾友。”安德森不满意这个答案,他说:“我对此毫无悔意。”乔治对这句残酷的话点点头:“我知道。”乔治是知晓安德森心理的,他历来都知道,这位朋友没有野心、忠于规矩、缺少耐性、不具任何足以改变社会的品质。但他也终究没能理解安德森,穿透小腿的枪伤总会愈合,可刺痛他记忆的话语却永不遭忘。在那一夜,忍住腿伤的乔治仍向安德森伸出手。可他否定乔治的理由都是真心话:他从不考虑去争得、改变什么——这便足够令乔治饱受羞辱,和不停试图进取却遭受失败的自己不同,仿佛这位朋友从不需去考虑来日,生命便会满足他的需求:盲目生活。这怎能让他不为之心生纠葛?安德森曾经的真心坦白,便是乔治心中最大的创痕,它彻底击垮了乔治的自尊,却让自己在如今再度被他掌控。这便是让乔治恨之入骨的理由,可倘若安德森只是如此,那他早不会因之而受罪——乔治发现,只要利用学识与眼界,冷静地煽动安德森,让他与自己一同去斗殴、去盗窃、去从军、去犯禁、去造反……他就总能看到双眼睛,那双令他至今都报以信任、无虑投入的眼睛。那是安德森这压抑灵魂真正渴求的,赖以生存的欲望。 安德森并不知道,在乔治眼中,他脸上的狂喜已无法自禁。 “安德森,跟我来。”乔治再次伸出手,向旧友发出邀请,“我们将争取回年轻时失去的事物,还有未来。这将伴随着大量的混乱,但我们将从中幸存,直至敌人的血流干。”然而安德森毫无惧色,听闻此话,他在诡异笑容消失之后诡异地沉默一阵子,缓慢把那左轮收起,纳入腰间枪套。乔治自信抬头,眼见安德森竟罕见地朝他伸出了手——手中拿着第三把枪,一把令人眼熟的左轮,这把枪表面红漆犹在,令人记忆历久弥新,正是安德森曾打穿过乔治左腿的那一把。 “太晚了。”他说,手中的枪口对准昔日挚友的心脏,扣下了扳机。 那一声扳机的扣动引得击锤敲下,短暂的弹响后,乔治感到心中趟过一股热流。这一刻仿佛回到围城之夜,他被安德森瞄准,并无情射击的体验仿佛又流回神经。但随后没有丝毫痛觉,乔治低头看去,身体上没有一处在流血的伤口。这让他反应到无法解答,而他的神色仍然没有丝毫起伏。安德森唾弃他将死时冷漠的脸,这小气鬼简直要把惊慌省到坟墓里去。乔治不会死了,安德森并没有太失望,他甩开左轮的弹巢,倒过来从上往下拍击,三枚子弹从六个仓中滑落而出——他此前在等待中填充的子弹,纷纷落在雪地里。弹巢转轮后,击锤没能打中任中一枚。“魔鬼对你不感兴趣。”安德森冷漠地说,仿佛一位受罚的男孩,转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热情与活力,疲惫地垂头丧气。他将左轮收入大衣下,他转身离去。 “安德森!这不是答案。”乔治对他吼,但安德森没有再回去的意思。乔治追了上来,此时驰骋荒原的风已开始带来雪粒。“在这里杀掉我,或者跟随我一同去。”他绕到对方面前激动地说。而安德森毫无兴趣,刚才那一枪审判的轮盘彻底磨尽了他的热情,他如今只剩对昔日好友的怜悯:“你已不能让我这么做。”安德森眼中的那份渴求已熄灭,他掀开上衣,将那枚功勋、连同下方的徽章一同撕毁,松开手,随意地抛在风雪中。乔治赫然意识到,他已经履行了诺言:在这场任务结束时,要么死在今晚,要么像死人一样活着。安德森甚至不担心身前的乔治会做什么,只是双手收在兜中、擦过乔治的肩膀,畏惧着寒夜的北风,慢悠悠朝列车走去。 他留乔治走,却不是为了放弃义务。乔治默默拾起雪地里的勋章,那银质花瓣圆纹在月光里折映,里面寄宿着一个未诞生的英魂。望着安德森渐远的背影,乔治咬住下唇,他决心不在此放弃:“安德森•杜兰德,我会在老墓园等待你,在你转念的时候,我会等待你的到来。”这意味着他仍将去往都城。安德森停下脚步,发出叹息,稍加摇头,就是那时候他开口下了死刑:“没有任何可能改主意。” 安德森回到车上时将滑环提交给列车长,对尚在震惊中的人员,他只是简单说明了身份和结果,并展示他的半自动手枪,在枪柄末端,陆军缉查队的徽章印其上。随后他把解释事态、安抚群众、收拾尸体的工作甩手交还给列车工人,替他们在铲煤和注水之余找了份新工作,自己则躺去26号卧房歇息。这些人让恐慌的乘客安静下来并没花多少时间,在理解缉查队的工作完成后,旅客们心安理得地不再喧闹,或许意识到此前的惊叫与暴躁有失贵族风范,车厢回归令人疑惑的沉默并未花去多少时间,不久便听见车头的汽笛鸣响重新传遍车间,玛拉福图纳的七组车轮又整齐转动,仅历经两小时的停滞,列车便在雪积盖车轮前又重新启动。 安德森茫然望着天花板,仅在一夜之间,他已然精疲力竭,尽失所有又一无所获。从此他不再身负任何身份,来日也失去追求的方向,前所未有的轻松填满了空虚的心境。在登上车时,他尚还对如何面对妻子而设想过种种可能,还在因多年前的隔阂而介怀,此刻,他都不再担心了,事态终究会转好,如果不会,那安德森也会顺应下去。乔治那张平静的脸犹在眼前,在开枪前刻,他们两人是否都有了份惊恐,将成为双方的秘密。在对峙乔治时安德森犹豫了,若放走这位不寻常的叛军领袖,他将带来前所未有的大混乱,但他希望亲眼见到这场混乱。 安德森将羊油烛台摆在桌面,划燃一串火柴点亮烛芯。他从上衣口袋里翻出那瓶苏摩,如果冻般的粘稠液体在烛火照耀下微微折光,将整个玻璃瓶子悬于火苗上,烧制的温度不消多时就让粉红的苏摩变为深黑色,就连药剂都会揭下伪装,显出它真正丑陋的样子。安德森再解开大衣另一侧内口袋上的扣子,取出一根金属注射器,那针筒表面在漫长时间里生锈过多次,都被再三擦拭干净。安德森的针扎进瓶中,靠着仅存的理性只抽出它三分之一的量,卷起袖子,将针头埋入左手肌肉缝隙的血管中。他的肘窝布满小黑斑残留,宛如一团蜂窝,三年来积累的痕迹是他仅存的功勋。 在每次按下推筒前,他都会去想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三年前那个夜晚,粉色的药剂不知被谁带入军中,安德森明知那根名为镇静剂的补给中装的是什么,也毫不怀疑是谁带来了它们。但他依然接受了它,仅为躲过来自家乡的噩耗折磨。苏摩不同于其他致幻物,仅一次的偶然接触无法让人依赖上它,反而是那份强烈的作呕感叫人强烈拒斥。但他依然没法将之割除,以给自己逃离现实的满足。那一晚在枪响前,乔治长站于他跟前一语不发,那自满的收敛笑容让人记忆犹新,何其令人毛骨悚然。安德森无法忘记,那正是他后来深陷交战混乱,也能定住心智、朝乔治开枪的理由。 只是那一瞬间,莫名的罪恶念头涌上心头,他一时转念,枪口从挚友的心脏下移,直到瞄准腿部。 针筒中的深黑液体慢慢推入血管,血液迅速将它们带回心脏,流及全身时捎去麻痹感,让他与时间隔离。他躺在床上,任由苏摩带来的温暖支配身躯。耳边铁轨声音不复存在,只剩嗡鸣掩盖的寂静。在一阵眩晕带来的恶心后,全身的重量仿佛骤然消失,灵魂和视野都脱离了肉身。安德森这渺小的存在于无声的喧嚣中消失,视线从床铺上飞离行进的列车,离开黑暗原野时也离开了让人苦痛的人世,去往一个与世隔绝的边境。这是他没能脱离瘾性的因由,他总会在苏摩的帮助下,去往那个边境。在那里,世间的寒冷远离了脚趾,也逐离未酬的悲痛;在那里,年轻的英雄卸去武装,跪倒于淡泊功绩的无邪长袍前;在那里,郁郁寡欢的妻子告离久居的病榻,温暖的吻穿透迷离的隔阂;在那里,年华的未见女儿开启故乡的尘封家门,以无禄的欢欣迎接久违的父亲。 狂风犹在寒冷的夜晚呼嚎,雄燃炉火生出的浓烟在飘往天际前结霜降下,坠落下包裹住满载野心的车厢,昔日英雄坠入梦境,却在弥蒙前夕自眼角流出泪水。 等安德森再度睁眼时,是列车缓慢靠站的钟声唤醒了他,此时天幕已揭开明朗白昼,他能从车窗角落看见入云的大烟囱和高塔,繁华的都城不分昼夜,忙碌地为人生产满足。列车稍经耽搁,但也不算太晚地到站,都城已迎来一群新的访客,他们历经一夜心惊肉跳,有无数趣闻要与人分享。在走道里的人悉数搬着行李走下车时,安德森还在残余的幻想中分辨哪些是事实,哪些让人不舍。他瞧眼桌上的半瓶苏摩,它看上去比昨夜要恶心得多,安德森不打算留下来清理后续,只把它们交给不清楚事态的警察——或者军队就行,他整理好衣服便下车去。下车前,他凝视那瓶苏摩半晌,将它一把拽起、奋力抛出窗外,任其摔碎在车轨的石路上。今后的生活里,他不再需要它。 来接应他的人并未出现在车站,他不想去过问,上头的人在考虑什么,已经不是他会关心的问题,没有繁复的汇报也正是他现在所奢求的。他通过城市的铁路周转,都城的每条街道都已铺满铁轨,陷入地中的两条长线牵引着小型机车,把人带去想到的任何地方。这里因工业的崛起而繁荣,但在遮天蔽日的高楼里,罪恶的粉红液体落入财富的空隙,正在肆意生长。 他在家周围熟悉的街道下车时,开门便听见刺耳的警报声,似乎又是司空见惯的叛军造乱。安德森走过数个转角,逐渐靠近妻子家时,越来越多旁观的人堵塞了街道,还能闻到些许刺鼻焦味,在他愈发不安的脚步加快走过最后一个街口时,他定住了。妻子的家还在原本那里,一排三层民居小楼,司空见惯的居民区,楼下便是熟悉的花店和咖啡屋。但有房子却在熊熊烈焰中燃烧,焦黑的楼架卷出滚滚黑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似乎是一道突然的爆炸,那疯狂的火势迅速焚毁了整座屋子,正好是他妻子所住的那一间,正好是他到来前的几分钟,他们说,曾短暂地在爆炸前听到女人绝望的呼救声。 刺耳的警报在耳边回绕不止,眼中只剩刺眼焰火和黑烟,鼻腔里还能闻到熟悉的血腥味。安德森死死攥紧口袋中的枪,他紧咬住的下唇破裂出血,睁开眼怔怔目睹那燃烧的残象。他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他能猜到,这便是混乱,有人曾向他承诺过的混乱。愤怒和悲痛满溢,死亡阴影遍布心中角落,极端的痛苦压过人性时,反而是怪诞的意识占据灵魂。面对这惨象,他唯独狰狞地冷笑。 有阵微风刮过刚熄灭的火堆,暗沉灰烬中的火光随即复燃,一道微小的火种飘向了枯萎的原野。
  22. 在百年前阳光明媚的一个早晨,天廷城塞的蓝图伊始砌筑。在这后来注定引得世人驻足仰首,心生敬佩的山岳上,跨越世纪的宏伟要塞以山顶的一尊教堂为中心萌芽。在后世被敬仰者膜拜的传记中,这尊城塞是为了抵御巨龙而造。 那一天曾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彼时正值最后一次圣战的半途,远在数千里外,佩戴教皇之徽记的远征骑士团骑马踏入东部王国的土地。那时候的圣谕厅还未从教会独立,仅是群由督教使者圣拉索斯率领、效忠教皇圣科伦三世的贵族。北部与真教融合的现状,已不再是圣战的合理对象,因此在教皇的授意下,圣谕厅向东部的异教徒领域发动第五次征讨,而此时距离第一次圣战已过去两百余年。那支军队和他们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甚至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一样,沿途高举神圣旗帜,屠杀并掠夺,所经之处皆为废墟。横跨七年的战争并未抹灭骑士的激情,反而促使圣谕厅的名声震慑于世俗世界。很多参与其中的人都被荣耀遮蔽了双眼,不知道暗地中发生的剧烈变化,也不知道圣战中的某一天,名为“高城”的宏图悄悄砌筑。神秘的蓝图勾勒了伟大意愿,在天廷铺下首块砖的同一天,整个大陆知名的惨案在远处发生——某个城邦被黑暗吞噬。然而,这并未能使人们心生畏惧,反而鼓舞了修筑者们坚定的信仰,他们要用最崇高的力量,去击败扭曲的邪恶。 天廷城塞从起建到落成共花去了百年光阴,如今其建筑已覆盖整座高山,拥有九个大家族的支撑,坚固的十二座城堡防御,二十四枚眺望的尖塔,三十六所教堂和修道院,七十二间备战的工坊,和九千余人驻扎。从山顶的漆黑大教堂起,逐步扩建的房屋覆盖住全域,直至延伸至山脚的岗哨。但从起建的第三年头发芽时,它还只是一尊落在山顶的小教堂,透过边窗,可以俯瞰整个河谷之壮丽,还有古城亚末。然而这一伟大建筑自修建之初起,便是违反教会宗旨的。督教使者圣拉索斯在决心修筑天廷城塞后,他成功欺瞒了教会多年,但这将是后话。在后世人称“天廷贤者”的莱达里斯率领下,上百个精锐而富有学识的人监督指挥,工人们每日去修筑它。一块块圆石被推车推上陡峭的山路,一根根原木让精巧的吊车拉上高山,一枚枚石砖在云端之上构建地基,再由一双双手腕还原梦中奇观。 假如借助一位第三代工人的眼睛,则自他诞生那天起,宏伟的天廷城塞早已修建多年,不断生长的堡垒仍行走于使人惊叹的路途,他的人生便伴随着城塞一同成长。待他儿时仰望着城塞的边墙编织圣绳结;到成年后坐在墙头雕刻教堂石砖;结婚的那天,他的仪式在城塞的环墙下完成;再到年迈的时候,他携长子指挥离塔的筑成;直至他死去后,他的棺材压在最后一块砖孔上,天廷城塞方落成。 三代人的传承,最终完成了这座惊世奇城,稳坐于亚末边陲之穹顶的它承载着无上荣耀,击退了多次游牧民,让无数劫掠者狼狈败退,从而在整座大陆声名远扬,宛如圣诗中称赞的云上之国,引人不远万里来叩首朝拜。尽管它同时也是与真教决裂的证明,也仓促离奇地结束了最后一轮圣战。历经联姻、结盟等诸多手段,无数显赫家族加入圣谕厅,最终使得它在腹地西侧成为至高霸王。天廷城塞之高,足以将群鸟和星辰压于脚底;天廷城塞之坚,足以让侵略者望而却步;天廷城塞之盛,足以让领主、教皇和国王无从管束。这座堪称人世最高之地的要塞,于顶端可俯瞰整个腹地,让远处的城邦与军队均无所匿藏。 纳撒尼尔便会在不久后逐步了解这些历史,他甚至会听闻更多匪夷所思的内容,和更详细的端倪。但现在,男孩只是待在山岳中部的一座开阔庭院中,通过围墙的闸口往下望去,便能看见亚末城的诸多房顶。它们不时被薄云遮掩,露出小如鹅卵石的深色屋顶,即使是那三尊城中堡垒,此时也不过是脚下尖碑,顶端的旗帜在风中似有似无地逸散。他算是能理解为何亚末城没有用于防范火龙的高塔,高高在上的天廷便是其防龙要地,其眼界之远,足以让任何飞龙尽收眼底。他竟未能察觉此天廷的存在,步入古城时,云雾遮盖的远处山脉看上去就是个监视亚末的巨人,事实的确如此,山脉上此要塞便是俯视并紧攥亚末呼吸的巨人。纳撒尼尔总算能理解为何圣谕厅死死掐住了亚末的命脉,他在走入亚末时便早已踏入蛰伏的陷阱,而猎人一直在顶端俯瞰猎物——可那封信的主人呢?那位亲自用魔法暗藏线索、引诱他来到亚末的人,究竟是天廷不辞辛苦设下的陷阱,还是他也被圣谕厅所斩获,沦为绞刑台下亡魂? 男孩不太理解复杂的人性,所以只能依靠直觉,还有些许知识。 “可那位‘天廷之眼’是谁?”纳撒尼尔回身问旁边的亨利,侍从此前在惊叹纳撒尼尔的无知之余,简略地给予了他信息,此时则正靠着柱子打盹。听见这话他不悦地说:“要砍你头的人。”便拒绝了进一步作答,他完全没打算看纳撒尼尔一眼,因为男孩的枷锁被拴在柱子的圆洞中,任再多努力都不可能挣脱。他仍在埋怨骑士的多此一举,并希望纳撒尼尔下一秒就突然染上绝症死去。这圆环庭院中间是开阔的草坪,还有很多同样的柱子以扇形在周围沿边环绕,正是预备给其余与他类似的犯人用。在步入这间庭院时,纳撒尼尔抬头便能看见扇形中央的高塔,它硬生生分割了两天后继的路,那是一尊别塔,在其背后连接着一座堡垒。因此这里便是他们口中的塔院,纳撒尼尔在行路间,好奇的本能促使他左顾右盼,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而手中的连枷如铃铛般,随每步前行而摇响,这自然招惹来旁人注意,他便在非议中走入了塔院。 或许正是凑巧,他们到来时正值一位囚犯面临审判,那是位褐色皮肤的中年人,留有一嘴修缮的胡子,兴许来自艾缪湿地。那人的穿着还有些华丽,出身并不贫寒,可能曾从遥远的故乡起身,在全大陆做着行商。“灰尘脚板。”亨利嫌恶地低语。这人被指控强奸与谋杀未成年人,虽然他宣称那女孩的死与他无关,还傲慢地威胁周围的人:“等坎雷的人找到这里,我们就知道谁犯的错更大了。”执行人无奈地表示,对他的审判迟迟未能开始,因为无人敢主动上前,坎雷家在腹地的影响力很大,若真因此得罪其家族,对天廷的影响难以预料。听到这里,翰恩嗤声一笑,向其余人宣布,这人的审判交由他来。“既然你坚称自己未犯罪,那就让主来裁定。”翰恩说,他一手指向心脏,一手向天伸去。这动作让其余执行人大吃一惊,引来部分叹息声,而那位嫌犯毫不示弱,表示任由他来。 于是翰恩便走入塔楼的门里做准备了,留下嫌犯在那里嚷嚷不停。在等待的时间里,纳撒尼尔便从无所事事的亨利口中问出了许多。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砍我的头吗?”纳撒尼尔接着用天真的口吻问,这有用的伪装并非他有意为之,可亨利却说:“你自己先一步掉脑袋就行。”纳撒尼尔又说:“那样我会死。”“怪你自己。”亨利说,他大概是意识到纳撒尼尔不会轻易住口,烦恼地摇摇头又说,“就像戴维卡大人所说,你在错误的时机惹了事。眼下这时节,对异端的打击刚好是近十年来的最高峰。而且很多人都意识到……都会错定你正是预言中带来灾祸的孩童。就这样,我们不可能释放你走,更别提我们本就不会轻饶异端。” “我不是异端。”纳撒尼尔说。“那就是借着巫术行骗的骗子,不管是哪种,你都是个祸害。”亨利指着庭院另一边也被锁住的人说,“那家伙跟你一样,试图在城中贩卖禁品,在这儿锁了快十天。啊,托你们这些家伙、还有降生节的福,我们甚至没法去庆祝天廷的落成,而我已经连续三天没回家睡觉了。”亨利如此埋怨到,他的眼皮下还有些许黑斑,是多日折腾的结果。这会儿的塔院仍繁忙,人不停穿过或驻足,很多人无暇顾及此处。在入口处还能听见争吵声,看守的卫兵似乎还在盘问来访者,从而引出了焦急的女性声音驳斥。亨利一听到那年轻女性的声音便起了兴趣,不时暗自朝门口探望,渴望摸索到些能满足妄想的内容。但他只能在原地待命,这更令他倍感焦躁。 “能告诉我那个预言的详细吗?”纳撒尼尔睁大着眼睛问,好奇本能一度胜过了危险的焦虑。亨利双手抱胸琢磨一阵子,也许是考虑到等待的无所事事,便一噘嘴,开口说道:“三个月前,正值夏天刚到的时候,督教大人在天廷的顶部塔楼中祷告,并向主神祈求启示。就在那一刻,一颗明亮的彗星从天际划过,从霍克卢座起贯穿白骁座,尽管非常短暂,却一度将天际点亮到明如白昼。那夜震惊了所有学士,他们纷纷……” 亨利想到这里中断了下,待他去思索遗忘的细节时,留意到纳撒尼尔有些困惑的神色,便说:“唉算了,说重点。督教和大学士共同占卜了血仪盘,从圣杯残留的血迹中观察出了信息,总结为一段预言,说在不久后的将来,天廷城塞将面临黑暗的大灾难,而灾难来前会有一串征兆事件。就在预言宣告的那会儿,天廷之眼还不是现在这人,上一任天廷之眼还很健康时,预言就精准地说中了他夭折的一天。”说到这儿,亨利惋惜地叹气,喃喃道对如今那位天廷之眼的不满。“可惜,那位大人远比现在这只‘灰眼睛’好得多,继任的是个什……”他及时住口,左右环顾,然后接着说,“至于你,是在预言的第三段,我不记得原本的预言,但他们说,有个浸泡在巫术中的恶毒孩童,带着违逆主神的邪恶污物来到亚末。当他在那里驻足玩耍,欺骗成年人的眼睛,无穷的混乱便悄然随之来到城中,以瘟疫和诅咒折磨无辜。在残酷抹杀城中信徒后,天廷也要随之陷入混乱。”纳撒尼尔想说他听不出那些事情和自己有多大关系,亨利就抬手阻截了他:“‘一个来自异教之地、没有父母、即将成年、满身伤痕、沾染巫术、且对主神充满蔑视的孩童。’”他如此详细地复数,倒让纳撒尼尔无法反驳。 “你怎么想都可以,但你被抓来以后,这个消息就在天廷城塞迅速扩散,这个上午,每个人都会谈论孩童的到来,这正好应征了预言的无误。你或许想说自己是无辜的,就算不是,也或许我们能把你悄悄驱赶走,就解决了问题……不,没人会这么想。”亨利的语气变得严肃,“天廷不会作出让步的,圣谕厅可是主神的剑杖。如果罪恶将威胁此城,就要抹杀殆尽,所有人都这么想……” 他望向塔院的里门,耸耸肩膀:“好吧,不是所有人。戴维卡大人太重视荣誉,在今早听说了你的消息后,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他的同僚,说要亲自过来处理你——万能的主啊,我本以为中午能打个盹。结果就是你知道的这样,我们绕了一大个圈。” “你们想要把我处决吗?”纳撒尼尔问,而亨利指正:“你是说审判。当然,冒险会将我们处于危险境地。别觉着不公平,时局就是这样。没人为你的身份佐证,那如果你是灰烬会的人,问题就大了。” 他说出灰烬会时本能地产生了嫌恶,随即将其想法抛开。那是一个邪教组织的名字,近年来越发使人畏惧的名字。 “你是谁?一个沾染邪术的贱民,难道你的死会妨碍谁?噢……哦,对啊!我才想到,小魔鬼,你要是想证明你的无辜,怎么不妨主动去接受裁决?就像那位嫌犯一样,这样主神自会检验你的纯洁,咱们就不用想特别的法子了。”亨利低下身来对纳撒尼尔悄声说,因方才闪过的小聪明而兴奋,“等你接受审判过后,只要你证实了无辜。你的父母——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都能被证实清白,圣谕厅不再追缉你有关的人,而你也能重获自由。更重要的是,我也不用再被这破事烦恼了,澡堂的女士还在等着我呢。”他所承诺的自然是纳撒尼尔所想的,男孩的枷锁应好奇而颤动一下,但他也想知道另一个问题:“如果我接受裁决,在那之后,圣谕厅会不再抓捕我?”亨利点点头:“只要你通过裁决,而且以后别再干违禁事项。戴维卡大人的想法不过是把你驱逐……原来如此,他把你带来塔院肯定也是为了这个。你若确实无辜,那些僧侣就没法说什么,之后交给戴维卡大人处置,我们就都能安心准备过节。” “尤其我因之死掉的话,你们会更安心,是吗?”纳撒尼尔直盯着问,亨利咂咂嘴,还是说:“这只是你的说法。” 天廷城塞并非全部听信了那荒诞的预言,至少翰恩•戴维卡不愿将他在牢狱中悄悄砍头——虽然纳撒尼尔并不认为翰恩会给他好的下场,与他同龄的死者流言还在眼前徘徊。圣谕厅内部已然有意见的矛盾,富有行动力的拥教骑士抢在其他人前干涉,却似乎陷入了两难,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纳撒尼尔不愿去追问,那只会让他头痛。但是,他很清楚,就和侍从所说,只要他愿意主动献身,那不管是死是活,都会让圣谕厅易于接受。他也不愿见到那位天廷之眼,那么,“没问题,我会提出审判。” “你的明智令我欣慰。”亨利说,他因避免了过多审问而做出满足的笑容。这会儿塔院内侧的大门开启,众人目光所注,翰恩在太阳下重新现身。他脱去了那身亮黄色的盔甲、铁靴、手套,改为扎住束腰的白色布衣与棕色长裤,魁梧的肩膀支撑起单薄的衣衫,他甚至赤脚走在草地上。“正巧,戴维卡大人来做示范了,你就看看什么是主的裁决吧。”亨利说。翰恩左手握有一把紫色长弓,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戴有护戒、拿有一支尖锐箭矢,神色肃穆但不乏自傲。他信步走到被押跪在地的嫌犯面前,伸直右手,将箭矢尖头朝上地笔直握住,并闭眼祷告。在他令人狐疑的举动间,刮过门院的劲风无视高墙阻隔,迅速加剧呼啸,驱散了闲散的云群,也让人为他的薄衣倍感寒风渗人。末了翰恩仰首睁眼,朝天空喊叫:“万能而慈爱的主,天廷为您躬身下仆。我名翰恩•戴维卡,将对这位行恶的罪人审判。这男人已身负强奸、谋杀、背叛、贪婪与说谎的罪名,请您为此睁眼,用明辨是非的手作出裁决,我已将我的灵魂挂在羽毛上,而另一端是他的性命。” 他大声宣誓完后,又埋下眼神来正视满是鄙夷的嫌犯:“罪人,在主的审判下,这只箭将穿透我们当中一人的胸膛。”男人对翰恩的行为只感到莫名其妙,他试图站起来但又被牢固在地,许是从中感受到威胁,他慌乱地咒骂:“妈妓种,你这滥自处刑的疯子,敢对我动一根手指,坎雷家的人就会在今天找到你们。坎雷……约瑟夫•坎雷的名字你难道没听说过?他会把你们全都吊死,一个不留!” 翰恩斜着嘴啧啧数声、瞪着眼微微摇头:“我们会见证的。”语毕便拉弓引箭,保持朝天的垂直角度,依靠紧绷的肌肉拉满弓弦,直直对准两人头顶的烈日。这竖立宛如一棵水杉树,笔直连接的三点只有天空、箭矢和地面。这动作看上去倒像是在猎捕飞鸟,或是太阳,丝毫不像要做审判。头顶的劲风变幻莫测,那一脱手便不知会飞往何方的箭矢,却让嫌犯忌惮起极度微小的概率,他的声音骤然降低多节:“等等,我可以给……”话音未落,翰恩的右手双指便脱弦,回弹的弓弦发出鸣响,箭矢伴随一声疾呼,径直朝天空飞去了。那弓箭却毫无失力之势,好似被一只手直直抓握上天,笔直飞入太阳刺眼的光芒中,刺痛地让人无法追视,最终消失无影。在场所有人都为接下来的每一幕屏住呼吸,那支箭飞去蔚蓝天幕后久久未有落下,只有那位男人在咒骂圣谕厅的人都疯了。塔楼中部有人走上窗台,好观测那箭矢的最终去处。门卫和执行人们都肃然直立,望向庭院中央的两人。就连纳撒尼尔也好奇地偏过头,希望能睁大眼眸来捕捉全部景象。 但在这一切之前,箭矢射出之后,翰恩便信手抛开长弓,做出令人惊讶的举动。只见他上前一步,脚踩在嫌犯男子身前,转身背对那罪人,朝天张开双臂,如一只庇护幼雏的山鹰,在烈日下用坚实的身躯完全遮掩了对方。那动作仿佛一尊凝住时间的雕塑,却不像要做审判,而是庇护无辜。愣住的嫌犯此刻完全匿身在骑士的阴影中,当空正午的阳光罩下,那支不知去向何方的弓箭还未归返,俨然已不可能落在正确的地方。翰恩闭上了眼,在此考验中纹丝不动,双臂大开就为等待血液染污白衫一刻。这正是审判,若是被审判者有罪,则利箭将置之死地,若他冤枉了好人,就要用自己的性命弥补信徒的荣誉。嫌犯不禁为这荒诞的一幕嗤笑出声来。他知道圣谕厅的人都是疯子,这愚蠢的行为便是要证明他们的理念正确,甚至将传说中的行为照搬,好宣扬他们无用的理念。可这也太让人意外了,这原始的举措仿佛只有树海中的野人做得出。圣谕厅历来如此,荒唐、无用、又得不出结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又拾到了意外好运。这世上要真有神,那又怎么可能在这会显真,被折磨而死的那位女孩的脸仍藏在他的牙齿深处,这世界不会有人查出真相。 “我欣赏你的虔诚,拥教骑士。”男人稍稍缩下最后一点暴露在太阳下的皮肤,好连最后的破绽都留给骑士的肉身。这句话倒是事实,待他结束这遭遇,从这里离开,也要感谢这个蠢蛋的主意。不会的,愚人只配当渔网里的蛤蜊,是徒增聪明人美餐的存在,伟大的造物主只有在这一点上从未犯错。 随后利箭穿透了他的心脏。 没有人切实地看到了什么,即使全神贯注,那支箭也只是在眨眼间便从天坠落,却仿佛贯穿守卫的骑士,直达犯人心脏。在极为短暂的片刻后,人们发出惊叫,垂直地插入男人左侧的肋骨空腔,冰冷箭尖深深陷入体内,穿透心肺、撕开脾胃、并割裂肠子。男人惊讶而张开的嘴里全是血泡,这箭的确是飞入天空的那支,他无法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伤,又看着身前骑士。骑士的姿势却从未变过,直到此刻都仍双臂大张,直对天穹,完全遮盖住男人。那支箭本应连他也一并刺穿,他却无一处被割裂或穿透的洞口,连布衣都是完整的。围观者无不为之惊异,窃窃私语着费解结果。除去天廷的人,他们仅是脱帽致敬,口中念诵着,为主神的公正裁决和罪人的生命作敬意。在那些虔诚的低语中,受刑者挺直的身子僵硬地倒在地面,流出的鲜血染污了骑士的赤脚。在弥留前夕,男人也仍未悔改罪恶,所以他的死亡只剩迷惑。 “我也这么想。”翰恩知道裁决已然结束,也早预料到如此。他收回双臂,在胸前凭空划出一个双半环的圆弧,并在心脏结点:“赞美真理与至高之主,您的至善为虔诚之人指明方向——好了,你们来个人收拾下,顺便替这尸体打理打理遗容,等行会的人来收尸的时候,好让他看起来顺眼些。”他轻松地摆摆手,将后续事务交给了旁人。人们仍会不禁好奇注视着他,试图从他完好的衣裳下找出伤痕,自然只能一无所获。那支箭仿佛笔直坠下时径直穿过了骑士胸膛,而扎入后方的犯人心脏,教堂的人毫不意外,便告诉周围的外人,那是主神的庇佑,让弓箭穿透正直骑士胸口时不受伤害,就和石块打入池中,却不能割裂水面一样。余下的,便是诸多敬佩之语,执行人也来了两人搬运尸体。人们不再顾虑犯人的死会招惹什么麻烦,这是问询上天的审判,若有人质疑,就是在质疑万能之主——而这愚行只会招致毁灭。 没人再能对裁决的结果报以疑虑,即使是纳撒尼尔。但男孩的双眼敏锐,能看到诸多常人浑浊的眼不可见之物,在烈日下毫不转睛的注视,刺痛双眼之余,也让他看见更多微弱现象。他的视线的确捕捉到箭坠落的一瞬,但他所看向之处并非常识所在的两人身上,而是在那之上,在深色高墙作底的某个半空位置。在眼中看到的那支箭,在径直落下的时候,似乎不是垂直的,而是有着微微偏斜的角度。若男孩眼中的景象无错,那支箭斜向落下的样子,更应该会顺势贯穿犯人额头,而不是从左肩膀笔直穿透心脏。而它也应该先击中骑士,导致谁都没有受致命伤,却像是在弓箭快击伤骑士时,箭矢以不可见的方式微微偏转,绕开了骑士而贯穿犯人。 若是他有机会作为旁观者,他会更加投以好奇的精力去钻研真相,但现在,那支箭或许也会以他为目标。纳撒尼尔的视线往别塔上望去,站在高处延伸出的窗台上那人还在,但俯视的他身上似乎没有携带弓和箭,确认一番后便走回了房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地方像是有暗箭会放出。 倒是在别塔后的城墙上,其中一扇窗户后似乎站有人影,那位置太高,即使凝视看去,也会被灼热日光赶回,无法看清。窗户挂有蓝色花束,其后方的人似乎早就在后方俯瞰塔院,庭院中的景象尽收眼中。翰恩在处刑结束后并未立即离开,他转身面向那扇窗口,高高投去的视线包含着自豪与耀扬。骑士单手挥过胸口,作出贵族典范的微幅鞠躬动作,似是向窗口后的人展现风采。那窗后的人并不知是和反应,但其身影随后便消失不见。纳撒尼尔记得那里,此前他曾再三询问亨利,天廷之眼离他是否并不太远,他并不想见到那人时,后者便指向了那窗户。 那么在那人的目视下,纳撒尼尔应当也暴露无遗。 随后翰恩朝这边走来,他神情自如,轻松到满不在乎自己曾在死亡边缘走过。而亨利朝他颔首表示敬意,将此前保管的剑又交还给拥教骑士,剑还没递过去,侍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漂亮的裁决,大人。我们的确应该给那些不懂规矩的‘灰尘脚板’一点教训。” “那不是我的裁决,是万能之主的。亨利,不是所有行商都卑贱,他们当中仍有信徒。”翰恩接过剑时指正道,用手指向墙后的一处教堂尖顶,“就像捐献这尊慈善会教堂的辛维斯家族,他们用行动救赎了灵魂。”亨利并不想听那些滥调:“随那些‘新贵族’怎么说——但是大人,我有件事要告诉您,是有关这位异端的后续处……审判的。”翰恩撇着嘴表示不感兴趣:“你或许想到了什么鬼点子,我不同意。”但亨利坚持说:“绝不是什么妄议,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还是说大人您有了主意?”他说到一半赫然压低声调,谨慎地问,但对方依旧态度随性:“还没有,我说过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亨利便因此再度兴奋地说起:“那就不用再等了,刚才我趁着裁决的等待,和这异端商谈了很多。”“我不想听你的歪脑筋,他们还比不上腐烂的蜂蜜酒动人。听着,孩子,你想要自由?”翰恩无视了亨利的话语,转而对纳撒尼尔说,“想要的话,你要按我说的去做。我在射出弓箭时想出了些法子,虽然麻烦了点,但你若听我的话,咱们就有机会只算你携带禁药的罪。”亨利已然因之大惊失色了:“大人,您要做什么?他可是……哦天,您要在主神的注视下撒谎吗?” 在圣域撒谎,即使纳撒尼尔不知此行为背后的故事,也能推断出是个严重罪行。但翰恩满不在乎:“这和谋杀一个孩子相比,哪个更恶毒?”亨利无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不值得您做这些事,甚至——恕我冒昧,这小恶魔根本不该归我们管,我们一旦……” “嘿!”女性的声音从后方打断了亨利的谈话,三人转眼看去,便看见了一位褐色头发的女人站在那儿。纳撒尼尔留下对她最初的印象,是一位神色可怕的,仅比他年长些许的,来路不明的贵族姑娘。她便是此前和卫兵争吵的声音源头,眼看后方的卫兵似乎没能阻截她,让其径直走了过来。褐色长卷发扎起两根长辫,让一根花型别针卡住。她竟未戴任何帽子,不甚符合年龄常态。发下有着一双蓝色宝石,被肃穆的愠色装潢。她脚踩着靴子和草坪,紧身的黄绿色连衣裙随风飞舞,佩戴整洁白色长手套的双手插在腰上,与纳撒尼尔相当的身高,也微微前压上身作示威姿态,微扬起下巴。这份动作表现出生涩的威严,仅为了掩盖心中不安的情绪。在旁人眼里,就像是童话中四处蜇人的仙灵显真,她赫然对峙在两位年长者面前,却只让人徒增好奇。 “你是……谁?”亨利抬压两边眉毛问。“找我有事,女士?我是翰恩•戴维卡。”翰恩对这位来路不明的女士仍用礼遇询问,只是他看上去并不太严谨。女性瞪住两人,嘟哝着嘴在思考话语,但她着重打量了纳撒尼尔一阵,目光所注视的男孩正同样凝视着,好像她下一刻要扑过去咬他的喉咙。“啊……听我说,不知是哪位的女孩。”亨利烦闷地上前一步说,“你来这里有什么事要做?如果没有,我们正在处理异端问题,还请你回避一下。你知道,这里毕竟是塔院,审判罪人的地方,对女性来说太不合适。” “我是一名女性,但我更是信徒,怎么,女性不应该出现在天廷?”女孩旋即驳问,呛住了亨利,当后者欲图发火时,只能闷上理亏的嘴:“……啧,没有,你们的确能在。”翰恩说:“原谅我年轻侍从的无礼,虔诚的女士,他是亨利,博莱利德家的大亨利之子。我们正谈论这位嫌犯,不知你有何事吩咐?当我们都说出目的和身份,矛盾才能解决。”“愿主保佑您,拥教骑士。来自奥克留的洛丽丝,我应艾林顿的邀约,以新晋圣地访客的身份来拜访。”女孩端正身子,重整出仪态,并从口袋中取出一封邀请函,上面留有红色的圆纹火漆。“又来?弗格尔这发情的驴子……”翰恩烦闷地抓挠额头,“恕我失礼。但女士,今天的状况较为严肃,中庭后的地区不允许外人进入,卫兵应该已经告诉你了。礼堂得在节后才能开放。” “我知道,但我不是为了访客一事来找你们。”洛丽丝慢慢地说,即使尚处青春年岁,人已学会落落大方,她将手伸向纳撒尼尔,“是他。” 亨利问:“你认得他?”他看起来不太相信,当然不相信现状的还有纳撒尼尔,他不认识这位女性,甚至不曾记得有和她说过话。女孩说:“当然。你们抓错了人,他是一位同样虔诚的朝圣人,你们却拷住了同胞的手脚。他本不应该被如此对待。”“听上去你很了解,所以他是谁?”翰恩问,他把剑挂在腰间,剑鞘头离地仅分毫距离,并使其不朝向谈话的女性,保持尊重姿态。“纳撒尼尔,一位来自柏德拉的朝圣客,是我家族所在联盟中的一员。”她说,纳撒尼尔并不知道她口中家族联盟的事。如上信息难以说服人,或许来自任何一人的打听,她可能从任何天廷的人那里听闻,于是洛丽丝迂回考量一下,接着说:“他的胸口有一道灰色的疤痕。”纳撒尼尔的瞳孔在这句话说出时骤缩,这女性为何会知道此事。“是吗?”翰恩听闻后便短暂思索,回头观察纳撒尼尔的神态,仅注视一下眼神,他便决定相信女孩的话语:“可能你说的没错。所以,你找来有什么事?”洛丽丝便用手划过致敬的动作,说:“我希望能和他先谈话。但在这之前,你们应该将他带离此地,他有权力维护清白。”亨利遗憾地摇头:“很抱歉女士,就算你说的或许是事实,但他得仍然为错误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带他来塔院正是为了商议怎么处置,由天廷之眼来,这将不是我个人的意愿。”“那么按照本城法律,他应该在执政院等待处置,缴纳赎金或驱离城市。”需稍仰头说话的洛丽丝毫无惧色,她的字句清晰可闻,“不是这里,天廷的塔院是刑场。” “若我是你,会再谨慎地考虑用词。”翰恩说,“年轻的女士,可惜,旧法律已被弃用太多年。他沾染了太多巫术的邪恶,对于异端,世俗的法律不应当干涉圣谕厅。”“遵以圣谕的规文,他应当得到三次宽容,这可是留于圣典所记。据我沿途所听,他已被你们关押了一整夜,从下方地牢带来了塔院,你们难道会用这方式来宽恕吗?”洛丽丝毫无退让之意,这让亨利翻白眼,而翰恩饶有趣味地抿嘴淡笑。“赞美主神,圣典的确包容他们,但如果我等凡人能随意做决定,那谁都能定夺他的去处。”翰恩说,“你若能明白这点,就会知道我们为何要将他交由神的代理人,天廷之眼来裁定——而我认为那对任何人都好。” “我有听闻过公正无私的天廷之眼,但我从未听闻过有谁去他那儿后还能活着回家。”洛丽丝表示反对,翰恩说:“或许是,但凡事均会有首例。”女孩又指出事态:“降生节即将到来,先生们,为了主神的训诫,他应当离开刑场,去往下方的修道院。”亨利这时不满地开口了:“你好像在试图命令天廷,哦女孩,这可不是你管得了的事情,为何不早点回家打理下妆容、准备晚餐呢?”她还不聋,听得出侍从口中女性不得干预的味道,便说:“我不曾命令任何人。要是美貌胜于其它美德,主就会创造一朵蔷薇当男性的伴侣。可既然不,你又怎能质疑我作为虔敬者的话语?”翰恩伸手拦下欲图开口雄辩的亨利,他说:“好了女士,时间在天廷始终不够。坦明说,决定不会被改变,他会在黄昏前面见莱达里斯大人。我们均相信天廷之眼的智慧,你也应该如此。”翰恩的意图有些明确,在坚决之余,他希望对方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但洛丽丝说:“我会使她改变主意,这位男孩对我的家族来说不可或缺。我也相信他所犯的错是个误会。”“这不会是你我所说了算。”亨利说。 “我见到那位刚死去的人,就算他的死亡是上天所定,他同样有资格忏悔。纳撒尼尔需要有机会辩解,我也有话要和他说。”洛丽丝说到这里,她听见纳撒尼尔终于开口:“愿主庇佑,洛丽丝,我的确需要你帮助,因为我刚选择了自己的审判方式。”他如此一说,引起翰恩与洛丽丝好奇之余,也让亨利想起来顺序而兴奋:“对!是的戴维卡大人,我刚才要告诉你的正是这个。他愿意接受裁决。”为了避免难以理解,亨利的手夸张地挥向庭院中心,在那里的死尸已被搬走,但血迹尚未干涸,“他同意在主的裁决下证实自己。” “什么!”洛丽丝惊讶地问,而翰恩首次没有立即反驳,他思索了合理性,并对纳撒尼尔问:“真是如此?我还从未见过对孩童的裁决。”纳撒尼尔并未否认,他面向洛丽丝,那张初次见到的脸确实非常陌生,他无法在思维中筛选出与之相似的记忆。尽管还有很多未解和不信任,他也不会左右选择。于是他站起身,请求亨利打开他手部的枷锁,亨利随即用钥匙将他从柱子上解放。纳撒尼尔对洛丽丝说:“洛丽丝,请问你愿意帮我一个小忙吗?”她似乎没能弄明白状况,但还是点头接受:“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但可以,我尽力为之。”“我需要暂时从你那里借走一件物品。”纳撒尼尔走上前,站到洛丽丝跟前,这位兴许大他两岁的女孩刚步入成人,男孩的高度仅与她近似,凑近时,还能闻到些许迷迭香的残余。透过对视,他能感受到洛丽丝两枚蓝宝石中闪烁的情绪,这位女性似乎在行为下藏有理由。她点头答应了纳撒尼尔,即使不知道能给予些什么。 “原谅我的无礼。”纳撒尼尔说,深呼吸后,他低下头,朝她身子伸出双手时,连枷叮铃作响。这举动令女孩愣神,她脑中还未处理过信息时,就看到纳撒尼尔单手握住她右手腕,将之捧起。在费解的眼神中,他用另一只手尽可能缓慢、略显笨拙地脱下女孩右手上盖住半臂的长白色手套。他顿住过好几次,这白洁的手套穿戴远比看起来复杂,女孩在他认真的呼吸中思绪紊乱,不知所谓。 “戴维卡大人,只要通过审判,便不用与天廷之眼谈话,是么。”纳撒尼尔脱下手套后将之折叠起,问身后的骑士。“这对莱达里斯大人很无礼。但……是的,你要能通过裁决,不仅是天廷之眼,恐怕督教使者都不会再有意见。”翰恩起初看上去有些犹豫,随后也就环抱住双臂,打趣地说,“假如你真是保有虔诚心智,我们的主会看到。” “是的,我坚信明智的主自会明辨是非。”纳撒尼尔转身郑重面对着翰恩,抬起带连枷的手,在注视的目光下,他将叠整齐的手套举在双眼之间,随后,将之投掷向翰恩,“我向你申请比武审判。” 周遭意外的非议已瞪大了眼界,就连方才支持他的洛丽丝都为之惊讶,亨利更是为之咋舌。倒是翰恩,毫无动摇的咧嘴一笑,像是早已知道他的意图:“如你所愿。”
  23. 纳撒尼尔随即看见夺目亮光,明亮视觉急促地将他从梦中拉出,思维逐渐清晰地带回感官,他睁开眼,原来是一扇窗户渗透过光束,揭亮黑暗房间。不远处的钟声又揭开了白昼,这预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他想起来睡着前的事情,便察觉身处地牢中的事实,铺满地板的草垛让他勉强和硬实地板相隔开。虽手脚还被拘束在禁锢里,罩住头的黑布却不知何时被取走,他勉强坐起来便能观望周遭环境。起身时,如被敲打的痛觉传遍全身,提醒他沿途积累的伤口。骨头还没断,这是万幸,尽管先后积累的创痕过多,令全身发青发紫。稍稍拧过手脚,被枷锁勒死的手腕与脚踝更是绞破皮,凝血到发红。他麻木地看着伤口,没死便是很令人惊奇的事实,只要给予时间,法师便有机会治好这些微不足道的外伤。虽然他不懂该怎么做——但他会自己痊愈的。 坐牢的事实还是有些虚幻,他更感觉自己是被困在某处。 一声呻吟从幽暗的地牢中传出,这惊吓到他做出本能闪避,然后因重负而倒地,才使他想起这拘束有多沉重。锁链碰撞的声音回响在牢房,这引起旁侧响起一阵嘟哝声。细听来似乎是砖墙后的另一个牢房里有人,含糊不清的声音仿佛勾勒出蜷缩的模样,和他一样,是被抓来的犯人。手脚被缚让他很不安,向来依靠灵活躲避的体能此刻完全失效,如果有危险靠近,纳撒尼尔便会完全暴露在利齿尖牙面前。每想到这,他的呼吸和心跳就会更急促,为平复紧张,他总会试图默念咒语来稳定心智,但现在他连双手都抬不起来,也只有放弃这打算。 通道的火炬已燃尽,地牢紧闭幽暗,即使有些许亮光从墙壁小孔中渗入,地牢本身还是阴暗无比,无法看清其它牢房的状况。墙壁和天花板都由泥石砌成,在上方中央有个可揭开的木板,这牢房以前曾用于关闹事人或逃税者,但似乎被返修了一轮,成为了合格的地牢。纳撒尼尔把身子挪到墙角,试图借小孔往外窥探,却不料那位置离地太高,坐在下方的他连三分之一的距离都不到,便放弃了尝试。 他想要知道自己的位置,昨日走过的距离在昏沉的意识中无法估测,他只记得那是一段长到令他怀疑是永恒的路途。这里或许早已远离城区,甚至可能来到了另一座城镇,但又不太可能,亚末城着实过大,以至周围都不存在有小村落——它们都被吞入城镇的地盘。纳撒尼尔只会猜测自己被带到了天庭,可天庭是什么?是否真如圣书中所记述,是悬浮于空的一座贤主之城。 纳撒尼尔的头脑昏昏沉沉,他现在只剩饥饿感残存,空腹后任何行动都会轻易消磨他的耐力。冷静下来思索,便不难得出还有机会的结论。他能感受到祸心扎人的痛觉,最大的祸害仍然留在内衬口袋里,安静不动,即使被翻覆地检查,也没人会想到在领口内侧会藏东西。前往陷阱前,他已经将所有信物藏起来,眼下他只是因为兜售违禁药物而被人抓住,并不足以直接列入异端犯内,只要肯咬紧牙关,没法被问责的他就能离开此地。 他眼神恍惚,仿佛能在黑暗中看见有人提斧砍下无声的犯人头颅。那是幻觉,也或许是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即使抛开天庭是否真的残暴如劫掠者的假想,他们对亚末城的控制也深入得超乎了纳撒尼尔所想象。依靠传教士所言,圣者的眼界不应放于世俗,他们被教皇约束而不得以参与从商,商会历来都不是圣者应干涉的地带,这和耕种一样。他们只会贪婪地收税。直至来到亚末前,纳撒尼尔未曾见过如此强烈控制世俗世界的教会,他们不满足于在修道院中抄写书卷,而是要亲手握住沾血冷刃,手持火把,在每条街道找寻违背教会意愿的人,挨个刺穿他们的心脏。 只怨他看得还太少,无法理清这背后的规律。 窗外的暖风将群鸟啼鸣和月桂香气掀入紧闭的牢房,细想来,它们是这座城中唯一自由之物。空腹的饥饿迫使他陷入昏沉,他顺那缕渗入草堆的阳光躺下,试图在寒冷中找寻一丝暖意。一旦沉寂下来,脑中便不自觉地思索过往发生的事。这不是他第一次受缚,在往昔的某个时候,他曾坐在同样的阳光下,在庭院的凉棚里忍受牧师枯燥的教学。与如今的他相比,那时候礼服的束缚是如此微不足道。家中没有年迈的管家,病弱的母亲仅靠自己来定夺家中事务,她早已决定纳撒尼尔不会成为领主的侍从,也不会加入神职的殿堂,而是要去往学院,成为某个执政院的记录者。于是在每个祷告日过后的第三天,小镇的牧师都会敲开家门,为他带来沉闷的纹章图鉴和税收书卷。 尽管纳撒尼尔完全不愿去听牧师唠叨的教诲,他的双眼穿透清晨的木栅栏后,落往那些在牧场里悠闲走动的马匹身上。早春结束,熬过冬天的马驹已变得健康又结实,能在初青的草地上奔走。男孩想要试着骑上马背,不借助驯马师的手,独自穿过茂密的灌木丛,这被禁止了,可他不会因受阻而放弃想法。 他后来怎么摆脱的束缚。纳撒尼尔在阴影中抿抿嘴,他记得,那会儿借助从阁楼带来的雕像:一尊银栓的、蓝色基底的、外观近似祈祷女性的雕像。他知道这尊导师的雕像蕴含的巧妙,只消用银汤匙背面敲击雕像,便会听见它振动出的嗡嗡低鸣。之后按照某个有致的规律,敲敲、停停、再敲敲,雕像发出的低鸣声就会和雨天的雨水一样,呜呜咽咽回响不绝,浸满整个大厅与庭院。而他摘下罩住耳朵的棉塞,丢下课本和礼服,便从陷入熟睡的牧师与仆人中脱身,跑去庭院外的牧场了。 那是次成功的计划,没人会想到那小雕像会如此容易将人曳入梦境。他或许也该在翻越栅栏时回头看一眼,那样就会知道在二楼的窗户后,有三双眼睛充满苦恼和怜悯地看着他。他隐约记得,那次是最轻松的逃脱,没人刻意指责他的行为,但牧师收拾走书籍后便再没造访过。后来园丁不辞辛苦,在栅栏外种上了几排扎实的萝蔓长藤,盖住后院的所有通路。 现在,他倒很想再试一次那奇妙的脱身,但那雕像他没带在身上,即使有,也没有可为之敲击的汤匙。鸟鸣声在窗外的枝头此起彼伏,好呼唤他尽早离开这阴暗的地牢,摇摇勒死的枷锁,他不能长久留于此。男孩需要从牢狱中离开,并活着逃离此地,而即使做足了逃脱准备,他也从未考虑过别的手段。人的双眼能看到的事物终究有限,只要消失在地平,便不能再追踪它们。不知白昼过去了多久,他在这份臆想中自然闭眼休息。 一声木板拉开的响声再度将他从昏沉中唤醒,随之纳撒尼尔浑身一激灵。 “啊啧,好臭,这家伙多久没洗澡了?”推开门的人在踏进地牢前便已做足埋怨,从门外渗入的光亮揭开地牢阴影,得让纳撒尼尔眯起眼适应一阵,才能看见对面也是空牢房。随即有脚步朝门内走来,在湿漉的通道中,能听见布鞋、皮靴甚至一块铁靴的声音。脚步连同火光蔓延地下,纳撒尼尔还能听见他们清晰的谈话声:“我甚至还能闻到屎尿的臭味,活地狱,你们的劳工难道没更换盆子?”第一个声音如此说,话里有难耐的不屑,而随后有人轻声回答:“本来是该这样的,大人,但是那个莱蒙奇人……他可能不太能使用盆子。”第一个人又说:“噢见鬼,他难道无用到连撅起屁股都不会?找个人揍他一顿让他学会点,咱们可找不到愿意管屎尿的信徒来管他。”这时又有一个沉稳的人开口:“似乎没这必要,大人。他虽然是个难民,是个江湖骗子,又还是个异端,但我们到底在圣所下方,踢打一个无还手之力的人,总会引起反感。何况,您前天才亲自过来揍过他一顿,踢断了他三根胸骨,您忘了?我觉得这才导致他卧倒不起,人到底不能像您的马那样训教。”第一个人听了这话明显带了声冷哼:“可谢谢你的提醒,我记性好着。听着,他活该,我没把他带去圣像下面算他走运,我才不在乎那些家伙怎么非议——而你,注意用词,这难道是你该和我说话的方式?” 这话没有人回应,而他们也来到纳撒尼尔的牢门前。伸手将燃烧的火把挂于墙沿的铁笼,光亮清楚揭露纳撒尼尔的脸。“就是他了。”那人说完话,用手指向纳撒尼尔牢屋,不再上前。另外两人凑近铁栏杆,才看到缩于墙角的男孩一眼,便分别展露出若有所思和头痛不已的神色。纳撒尼尔仍然保留警惕,这已是他面对陌生人时近乎天性的一环,他尽可能规避在暗处,又稳住手脚以备风险。处于较后方的那人可以不被考虑,他有意趋避风头,常见大衣和束绳靴子说明其身份,在他的地位不得不保持谨慎,才能在诸多高位者的目光中求存。另一人则蹲下身,带着鄙薄的神色注视纳撒尼尔,板甲的黄色花纹泛亮,棕色胡须占满他的下巴,能辨识出明显的洛赛人特征。这人穿着半套的盔甲来到地牢,腰间还挂有一把佩剑,其胸口的蓝白纹彩布上留有一枚短剑与青藤纹章。纳撒尼尔的学识不足以辨识纹章,即使是当今王国的盾徽也认不出,他只能看出眼前这人的威胁。那骑士模样的人双眼压作紧皱的漩涡,青筋拉绞,瞳孔笔直凝视男孩。纳撒尼尔隐约记得那眼睛的神态,和他在旅途中偶尔见到的捕食者无异。 与以往不同,自己正被关于牢中,不再有对峙或规避的资格,此时他的性命不过是眼前这人掌中所控。而对方似乎更乐意他消失。 “你真是该死地符合那见鬼预言的描述。”等待许久后,那人才做出这总结,又是令他听不懂的话。即使他直面着纳撒尼尔,也不像是在与之交流。骑士样的人起身问他旁边的人:“典狱长,你们问过他话了没?”在角落里的人回答:“还没有,大人。您知道,中庭整个早晨都在忙碌,即使是监狱也抽不出人手,卫兵都去加强门径的看护了。”骑士说:“得了吧,一帮蠢蛋,连我都能在正午前过来管这事!说你们都知道了些什么,我不想费时间再审问一次。”典狱长无奈地说:“昨天送他来的鲍曼说他试图审问过,除了知道这男孩叫纳撒尼尔,从柏德拉来,是个……朝圣人,尝试在行会交易禁药外,没能打听到任何有用的线索。”“而且这些线索还是他被柜员骗出来的。”站在骑士身后的人补充,“我记得他们还尝试去捉捕这男孩的父亲,结果啥都没逮到,其它的我也都在早上汇报过,大人。” “那儿才没有什么‘父亲’,你们这些蠢货,这人可不是从他爸那儿得到的药。”骑士突然呵斥,“这药要么属于他自己,要么他口中的父亲不过是个虚伪的称呼,用来指代赋予他这东西的人。不管怎样,你们都不可能在那间酒馆里找到符合描述的人,不过是这小孩的幼稚谎言。” 骑士如此说道,而旁边两人默不吭声。纳撒尼尔为之精准的描述倒吸一气,仿佛这人已无声跟踪他的脚印,查清了底线。这会儿骑士的目光又突然闪回,当他看到纳撒尼尔微妙的神色变化时,再度发出不屑冷哼。纳撒尼尔也随之意识到,对方只是提供一个猜测,而他的表现应证了猜测。“你从这家伙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他可狡诈地很,比旁边那个莱蒙奇人聪明许多。但和他相比,怂恿他这么做的人才更是麻烦。” 骑士说,然后头痛的猛抓头发,“该死,麻烦事怎么这么多,可以的话从他口里掏出点东西都不会这么难。”他旁边的人,也许是其侍从,随之说:“但您也知道殴打孩童是有违圣意的行为,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此时在这儿。”骑士则说:“打小孩?我还没喝醉,也没染疯病,让我做这种蠢事等于叫我去死。但是,审问可不叫滥用暴力,相反,人们会崇敬最早这么做的人——啊看在使者大人的份上,能不能别老是提一些我们都知道的事实,我们已经浪费了一个上午。”然后他抓住牢屋的铁栏杆,“嘿,你,叫纳撒尼尔?你面前的是天庭之眼的护卫翰恩•戴维卡,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纳撒尼尔紧闭下巴,不发一语。 翰恩的皮手套把栏杆碾掉层锈,他有些焦躁:“你口风很紧,这让我难得有点好感。但别想着玩小聪明,外乡人。在决定该怎么处置你前,有几个问题我们还得解决。首先得恭喜你,这牢房盖起来至今都没你这么小的囚徒。你来自柏德拉?那先提醒你,腹地已经不实行复仇法和荣耀谋杀了。你若想当个史诗里的英雄,就去试试司法决斗。” 若真提出司法决斗,纳撒尼尔将会面对一个正规卫士为对手,双方都将握住象征公正的长剑,在众人面前对决。那样的结果显而易见,这却似乎是他唯一能申辩自己无辜的手法。“或者,你能为自己争取一点宽恕,在面见天庭之眼前,主动赎罪能为你减轻惩罚。”骑士停顿一会儿,让纳撒尼尔理解现状,又看准这时机说,“那位大人没那么多时间来管你这种事,就算有,我猜你也会被处死。你不想让这些事发生?我也不想,所以还想回去吃晚饭,你就得趁现在配合我,那样我们能免去太多麻烦。” 纳撒尼尔在试图开口反驳的时候咳嗽不止,灰尘和瘀血堵在喉咙里,直到被吐出来才算清干净。他说:“圣主在上,裴迪耶纳的教会庇护我的权利,我要为禁药一事作出申辩,在审判庭中。” 他如此说,心中倒想着另一份结果,若是提出申辩,审判庭为了凑够人员,其缓慢的队列会拖延更长的时间。想洗脱冤屈,愿意去往审判庭的人需要准备充分论据,并将为此投入不少金钱,最重要的是,得延长数倍的坐牢时间等待。因此不少人都不愿意听候审判庭的裁决,用坐牢或赎金代替。等他的裁决下来,将会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而他会从中找到脱身的机会。 “嗬,你还知道审判庭,这让人没想到。如果仅是破药剂,我或许会答应你的请求,甚至当这事没发生。”却不料对方挑起眉梢说,“但你弄错了状况。孩子,没人关心你那包药是怎么回事。你或许还不知道,你已经成为了被人忌惮的话题。很快,一个荒诞流言就将传遍天庭城塞,甚至是亚末城,所有僧侣都会口耳相传,预言中的灾难来到了此地,而它身后将是无穷混乱与瘟疫。而我来这儿可不关心,我仅为不让圣谕厅的督教使者、天庭之眼、莱达里斯大人的名誉受损。” 纳撒尼尔完全没听懂话语的意思,他将困惑直接写在了脸上,不仅压低了嘴梢,头也本能地偏过去欲图观察。“预言?不,我不知道和异端有关的任何事。” 翰恩旁边的侍从低声说:“您甚至不用为他浪费口舌,戴维卡大人,这异端的问题不该浪费那么多时间。他既然不愿配合,那么按照艾琳顿大人……” 翰恩朝他伸出并拢的手指打断了发言,他的神色看来有些严肃:“弗格尔什么都不懂!他根本不在乎荣誉,听着,如果朝弱者挥剑是耻辱,那么私下裁决一个小孩更是恶魔行为。就连旁边那个莱蒙奇蠢驴,我也是经过许可才踢了他。私下处决当然便利,但是遮遮掩掩的躲藏是愚蠢的,这会更进一步损伤天庭的名望。”侍从对此观点不一,欲图反驳:“可是,这会遭到那些修士的……”随即被否定:“啊够了,去他的修士,我效忠的是天庭之眼,不是那些肥头大耳的修士。你佩戴着有盾徽的剑,它现在都为你的言论作呕。” “……所以,您打算怎么做?”侍从问,“要就这么放过他?” “他的死活得交给天庭之眼,虽说估计活不成。”骑士说,这话让纳撒尼尔很不悦,翰恩用手背猛敲一下铁栏杆,“典狱长,放他出来,我带他去塔院。这地方实在是太臭了,我一刻都不想多待。” 典狱长似乎没料到这结果:“塔院里他能被关在哪儿?”纳撒尼尔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早离开牢狱,他本做足了蹲守的准备。骑士翰恩说:“我们会想出办法,但现在他不能在这里,圣典里不是有记载:要让孩童远离灾祸和不洁。你不觉得这地牢对老鼠来说都太黑太脏了?何况他还算是名教徒。” 典狱长犹豫一阵,考虑到对方高上三位的身份,也没法反驳之:“如果这是天庭之眼的意思……当然是您的也可以。”便走去取下墙上所挂钥匙,打开铁栅栏,旁侧的侍从抿着嘴一语不发。当典狱长发现叫不动纳撒尼尔时,便走过去试图将他拽起身,这当然引得纳撒尼尔警惕地缩住身躯,表现出要奋力挣扎的抗拒,但翰恩叫住典狱长,拍拍铁栏杆:“烂死在这儿,还是出去找机会,自己选。” 纳撒尼尔并没有真的思考太久,典狱长一离开身旁,他便沉默着起身。他拖起比自己还沉重的枷锁,随不稳定的踉跄,走出牢门。翰恩瞧了眼他的样子,让典狱长打开了其脚的锁链,让他能稍加自如地走动,解开时,纳撒尼尔感到自己的重量仿佛消失半截,变得轻松许多。翰恩便让他跟随其后走,由侍从夹带在中,走出又宽又深的地牢路径。在经过旁侧的房间时,视线偶然能瞥到些许景象,那块会被人误以为是腐藻的黑斑蜷缩在墙壁一脚,想来肯定是人,但其脏臭的身躯久不动弹,已经在黑暗中难以辨识出。 走出地牢时窗外的炫亮日光刺痛他的肉眼,纳撒尼尔的双眼在黑暗中太久,还未能适应明亮,但这并未持续多久,随瞳孔的收缩,他迅速恢复视野。他看见的景色却叫他意外,好似自己真来到了圣典承诺的天界。眼前是铺展开来的无暇晴空,烈日当头,随其光环下坠,便落到教堂的黑色屋顶,而云雾在大教堂的屋檐下环生,笼罩周围所有围墙与房屋。烈风搅过围墙和房屋顶端,太阳下却使人产生寒意,呼啸声偶时如欲将人从顶端卷走,也将山鹰或喜鹊等鸟鸣掩盖于人的脚下。这景象很快让纳撒尼尔意识到,他正处于山坡,而周遭建筑的高地次序都沿山而成。眼前的大教堂遮掩了后方的景色,但越过这教堂的顶部,身后还会有更高的去处。 在骑士急快的脚步带领下,他们很快便走入教堂院内。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直夺眼光,身穿蓝衣的圣母与红衣的圣徒构成画像,折射十二彩光斑。从圣典中飞跃出的人物化作浮雕,百记千记地蚀刻于教堂门墙之上,活灵活现,向来访者展示一幕幕传奇事迹。这教堂的红色石砖尚新,就连墙中雕像都还未沾染灰尘。要说这所教堂和曾见过的有何不同,则是其完全没有给人忏悔的祈祷室,诸多小门后连接的是圣法交汇所,从里面走出的也只有修士。那些修士无不对纳撒尼尔投以疑惑又稍后顿悟的目光,并不惜夹杂些许胆颤的窃窃私语,仿佛他是从地狱中脱身的魔鬼。 但他们没有进入教堂的意图,纳撒尼尔被带向教堂旁侧的步道,沿白色石砖路走向灌木丛遮盖的后门。他们是要从后门去往更高的位置,沿山的高位建筑甚至能越过院墙与灌木的遮拦,看见些许尖塔矗立。 自从踏入亚末城,纳撒尼尔的问题历来都只增不减,此刻也是如此,但他更想能获取脱身的机会,这需要理解自己的处境。他正想开口,却让身后的人抢先一步:“戴维卡大人,我想知道,您为何要将这男孩从金叶教堂区带走?”前方的骑士没有回头,他说:“你要有疑问的话,随便猜去,我不会回答。” “您的主要目的是带他离开修士们的视线下!”那侍从有些激动,却仍懂压低声音的道理。“你这主意貌似也不错,就当是这么回事吧。”骑士漫不经心地回答。但侍从不太服从:“这很糟糕。您横加干涉只会产生误解,他们仍会知道所有消息,这么做只会使督教一层对我们产生更大的意见。”骑士耸耸肩膀:“你该把这份聪明留到该用的地方,我的主意已经定了,想办法说服别人去吧。”“……哪怕天庭之眼、莱达里斯大人因此遭受质疑,您也还是坚持?”侍从咬住下唇问。 骑士停下来脚步,有些伤脑筋地抓挠头发,然后回过身来,用可怖的愠怒神色镇住了侍从的想法:“亨利,没有荣誉感的贵族,和矿主、香料商、或是战争贩子是没区别的。我告诉你,囚禁、虐待、乃至谋杀孩童,都是可耻的、恶心的。只要我还在这圣地,就不会允许这荒诞的丑闻发生。”侍从似乎想说什么,他口中前段日子的例子已到口边,但也咽回腹中,不敢当面说出。“我们观点一致了,很好。”翰恩摊手一轮结束话题。 “请问,我现在在哪儿?”纳撒尼尔紧接着问。“啧,我都忘掉你的名字了,不过那不重要,就和你的问题一样。”翰恩看着纳撒尼尔说,“愚蠢的问题,难道对你来说这看起来像祭坛吗?”“天庭城塞……”纳撒尼尔回答,对方甚至不屑对此作出表态,倒也证实纳撒尼尔的想法。他脑中构想出昨日模糊的路途,问:“圣谕厅是城塞的、还是亚末城的主人?我想知道,天庭之眼是谁?以及,你们说的那段预言是什么?”他说完后便听见厌烦的一声叹息。 “你问题太多了,我可没承诺过要回答。坦白说,我很厌烦你。”翰恩冷漠地威胁,“你要是个成年的司佩捷人,我现在肯定正把你送去绞刑架。动作前想清楚,你的举止让我厌恶,我仍然恨不得要砍你的手。”他说这话时连连摇头,手指在剑柄上焦躁跳跃,对不可执行的举措感到遗憾。 但既然他这么说。 “你并不会这么做。”纳撒尼尔说出了一句曾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话语,在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时,未知的厌恶感冲上脑髓,令他几乎打了个干呕,以至紧接此结论的后半句话被冲散,让他一时淡忘。翰恩的眉毛挑动时似乎拉出了青筋,他俯视着纳撒尼尔,用手套敲敲又冷又硬的柄锤,选择了冷哼一声而不理会,转身示意他们继续走去。“让你去高塔上搬运圣像,再因意外偶然坠落下去,也是个好主意。”他口中有些许阴冷的念叨,纳撒尼尔只能听出来,对方是切实地厌恶自己异端身份。 在他们走出院墙狭小的后门时,明朗的风卷过纳撒尼尔的双眼,只见那将衣袖尽数掀起的风揭开了他的视野,带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景象:一座高山,高山之上有相当多的城堡,而城堡之上又结出更多的城堡,城堡与城堡交错重叠,俨然在高山上构成一个严密的巨大城塞。就如一座山脉自己生长出了更多山峰般,城堡环绕着自身,砖石是其泥土,墙垛是其草地,尖塔是其树林,旗帜是其溪流,位于顶部正中心的漆黑大教堂正坐,便警戒地化身为驻守的巨龙。阳光无遗地衬亮,不仅城塞的入口是一座可容纳龙通过的红色大门,更是有座白色高塔镇守正中,而它的矮墙阻绝一切外来者。一条笔直的阶梯连接多条环山的通路,环生出多个修道院与教堂,在陡峭的山路上,它们仿佛俯首叩拜的信徒,只为迎接那山头的城塞降临,那城堡的尖顶几乎就莅临于太阳旁侧,而在它脚下,云雾才托起这恍如世外的建筑。 这便是它为何被称作天庭城塞,纳撒尼尔心想,那上面肯定又冷又吵。 “别看呆了,小魔鬼。我们在想出如何处理你前,你还有的是时间去记忆这奇观。”名为亨利的侍卫,在身后催促纳撒尼尔前行,他似乎已满是怨气,但找不到该发泄的对象,于是踢了纳撒尼尔一脚。
  24. 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这头衔的,难道早已被达成共识了?
  25. 很遗憾,我在产生这个角色时便确定了悲剧的基调。但如今我只希望让他的悲剧发生得更具有说服力,而不是追求纯粹的残酷,所以不会太过火,我想接下来他的状况或许会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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