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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的人似乎对群鸟没多少兴致,鸽子可以在大街上悠哉信步,丝毫不惧往来的人群,鹦雀和金丝燕亦能在人居上筑巢。若是放在纳撒尼尔去过的某座城市,那儿的人会在屋顶上拉好弓箭,就等着有候鸟飞过,好让其一箭射下今日的晚餐。富庶带来了宽容,鸟类在这里能与人和平度日。因此纳撒尼尔才得以轻松地靠近一只乌鸦,并从它翅膀上拔下一根羽毛。乌鸦惊叫着飞走了,它根本来不及瞧见从背后无声走来的纳撒尼尔,就被突然抽走一根毛。男孩手中的尾毛相当完整,有他手掌般长,符合规范。他目送那只可怜的乌鸦远去,乌鸦作为神秘的信使,和法师的关联一向密切,也因此被世人视作不详。可惜,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也不愿主动去拔它的尾羽。在他的故乡,乌鸦几乎快绝迹,这实属罕见,人们将之与其它怪诞事件一同,归结为多年前巨龙灾害的影响。说是巨龙的火焰焚毁了树林,让百兽尽灭于火海。 人们一直在谈论巨龙和英雄们的事情,可他从不去听,那些发生在自己出生前的事情遥不可及,也不像魔法那般具有诱惑力。对他来说,已经不再翱翔于空的龙,就和树林远处的狒狒鸣叫声无区别。如此想着,他下滑到屋檐的斜面,在一面老旧的砖墙上,常春藤未觉察夏日的临终,仍保持着青绿的活力。纳撒尼尔用匕首割下一段,弯曲长藤还存有雨季留下的水分,随羽毛一同放入口袋中。 他左右环望,找到有复数个彩色布棚的地区,便欣然从屋檐跃下。他落地时本能压低身躯,双手伏地,近乎无声地降落于地面,在旁人诧异的眼中恍若无事地离去。他找到了一个集市,没有哪座城邦会少了它们,形色的交易摊间,货物满溢。来到庇护城区的人在缴纳税收后即成为自由民,他们很快便学会了生意,这是比苦耕或务工更容易致富的方法,尽管很不牢靠。民众能靠交易维生,领主能从中得到税收,国王也能积累更多货币,这便从过往某个时候起,城邦渐渐兴盛。而商旅们的马蹄踩开了道路,那条引发多次纷争的贸易线路,也在诸多城邦之间顺理形成,连接一条自东向西的商业长径——与僧侣们的朝圣大道在多个城市相遇。 即使白昼已过半,集市的活力还未散去。橙黄、火红、亮绿的篷布下,是新鲜的果蔬和刚出水的河鱼,亮堂的玻璃珠用绳串连,认不出的新奇物件从远方的车马运来,旁边摆放准备易手的旧工具,还有恣意飘出木桶的酒香,都令市集充满魅力。 纳撒尼尔在集市里转悠数圈,用斗篷遮住面容,辗转寻找着多个摊位,由于个头尚小,完全没法引人在意。待他徘徊完毕,走出市集时,他的口袋变得鼓胀不少。里面装有小麦、干果,工匠铺里的海浪石、青灰粉,还有黑良菪与罂粟花。他趁人忙于眼前商谈,没人留意他的小动作,就悄然拿走了它们。等摊主能发现少了东西的时候,也就只有重新清点之际。这些全都要被他暂时借走一阵子。 他会归还,用钱买的方式还回去。但他得先有钱。 纳撒尼尔很自然地拿走了所需品,尤其是黑良菪与罂粟花,他装走很多。在医药与卫生尚未被归纳为学术的时代,人们便已经开始使用它们,那时候这些植物便是最佳的麻醉药,用来缓解病患的痛苦。如今商路引领贸易发达,劫掠者带来异乡的作物,学院研发出栽培的技术——就连坠落的巨龙,也用焚烧的烈焰改变了地貌。这一切都使得所需材料变得廉价,充盈市场,也为法师带来了便捷。 现在得到的材料,还差些许替代品。纳撒尼尔从街口的水井里打来一盆冷澈的水,将春藤削皮、编织为网,并用其小心过滤掉井水,只留一小勺量的清水,把它们装在严实的小袋中。口袋里留下的那个烂苹果,削去不甚可观的果肉,他只留下种囊的一小截。之后,他来到一个小巷里,袋中的黑良菪、苹果核、小麦,在他仔细权衡所需用量后,被放在藤网里,用清洗过的海浪石搅碎。等到植物的刺鼻气味揉混在一起,掺入些青灰粉,它们便融为一团深色的粘稠物。此时滴下清水,材料便紧实吸附与一起。随之开始细细搅拌,并不时撒入磨作粉的罂粟花,他搅拌时严格遵守单方向手法,导师再三提示过,若以不同的方向搅拌,最后的产物便会十分糟糕。纳撒尼尔操作地小心又迅速,这是为数不多他掌握到了的技艺,比其它复杂的法师工艺,这个能使他看懂。 搅拌得差不多时,藤中药物已勉强成型,剩下的,只需要……纳撒尼尔拿出手杖,在橡树制成的手杖底端,有个缺失饰物的洞口,从那里为起点,两根藤蔓状的纹路往上衍生,交错覆盖在手杖表面,并在将到顶端的地方,弯曲处生有三片小叶。精巧的小叶鲜红,刚结出不久,是手杖活力的具现,不知是适时的发芽,还是纳撒尼尔的血液喂饱了它。若有人能撕下来尝一片,涩口的苦味立刻就能在口中爆散,随之紧接的便是目眩与腹痛,纳撒尼尔不会忘记这些的。他将红叶摘下,撕碎,与乌鸦的羽毛一同放入粘稠物中,然后扎紧藤蔓。火石碰撞点燃微小的火星,引燃匕首表面破旧的锈痕,将匕首插入藤蔓内,不久便飘出白烟和刺鼻熏臭。揉混的青灰粉轻易地起火,火焰在内部迅速传播,闷然之火困缚其中。等火热自然散去,他将残余的物质用口袋包裹住。 法师们特制的药剂便做好了,纳撒尼尔总会对这产物感到得意。大多数药理学、植物学对他来说都太过困难,他总是无法制作出合格的药物,更别提毫无道理可讲的炼金学了,导师总认为这是他用强旺的符文学换取的代价。唯有这能起到止痛作用的药物,他非常擅长。掺入小麦是他自作主张的创意,因为他觉得按照原本的方法作出的药剂,涩口到难以下咽。导师在尝试他的改动后,算是默许了这一做法。 往天边望去,似乎这一切没经历太多时间,太阳还悬垂于城墙顶端,尚还使晴空反射出耀目白光。多数店铺不会如此早关门歇业,他的娴熟作业为自己节省了很多不必要的时间浪费。他将其余行囊都留在了一处房檐,临靠旁侧的鸟巢,并将手杖也留在当中,身上只留下装药物的小袋。算是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他需要能在必要时跑得更轻松些。 纳撒尼尔快步跑到一栋建筑前,该屋由红砖砌成,屋顶也被漆为红色,三层高的屋顶飘着一枚金熊的旗帜。不消经打听,便可以知道这里是交易所,因屋檐下悬垂数个挂牌,挂牌上是麦穗与牛角。在牲口和铠甲的大型贸易之余,他们亦承担了不少转售的买卖,好让外来商人能迅速处理掉多余货物,这仅是给市场一个标杆价,让黑市能压出更低价格。本日已临近黄昏,不少店铺开始琢磨起关门来,交易所亦是如此。虽门还开敞,大厅尚还因太阳而明亮,门内人员却收拾起了包袱。门口的守卫靠在柱子上犯困,穿戴的铁皮折映日光。 若仍能选,纳撒尼尔会更乐于去找那些零散的商贩,尤其是蹲坐于河流的那群,那些人往往来者不拒,但他们一到下午便很难再被找到。纳撒尼尔尤其不喜欢和交易所中的商人打交道,仅一次谈话,对方狡猾的视线和难以揣摩的想法,便足够使他远离。他很讨厌看不透的东西。 深呼吸一口气,握紧口袋里的祸心,他走上台阶,进入交易所。在无精打采的视线中,男孩走向最里侧的一张桌子。坐在长桌后的柜员眼皮惺忪,精致的绒毛衣裳外嵌着粗糙挂饰,歪脖子夹住笔,身后货柜摆满了积灰的玻璃罐。 “赞扬主之美意。你该早点来,我们都快收拾抽屉了,有什么事?”柜员问,随即他便看到纳撒尼尔掷在桌面的袋子。“换取行路的干粮。”纳撒尼尔低声回答,从进屋起手心就开始剧烈出汗,满屋飞散的松油味道压迫他的神经,他只求尽快解决。“哦孩子,这个季节我们只低价收香料,你不敢想象那批司佩捷商人载来了多少东西,宫廷的大厨都快把它们放烂了。”柜员认为他应该是外来朝圣人,被钱财用尽的父亲驱赶来,用些许怪东西换钱,也没多问,拿笔在面前的账本上记录。在取出天平前,柜员打开口袋看了一眼,当他看到那团暗色的药物时,困倦的眼睛才微微睁大了些。 “……小孩,这是你要卖的东西?”柜员问,他埋着头观察袋中药物,眼睛上翻审视纳撒尼尔,放下手中的笔,转而向旁侧桌的人挥手。纳撒尼尔说:“我的旅途已用不上它,一叠鱼干和酒能更好地派上用场。请别急着打翻它,不是无用的灰烬,它是……”柜员打断他说:“罂粟花药,碾碎了倒进牛奶或酒里,能辅助止痛、凝血和胃病,最近也有不少人会拿去治疗热病。咱们用了也得快三百年,列岛的那些人带来的好东西。但……成色看来不算太好,这分量倒是够给三个倒霉蛋用的。”他用挑剔的眼光审视药物,拿镊子挑开袋子做检查。纳撒尼尔并不期望它能脱手个好价钱,只求能尽早结束拷问,看对方的态度,也让他松下一口气。“我已经没有剩余,请你为它开个价。”他说。 “谁给你的?”柜员突然问,这让纳撒尼尔的瞳孔骤然缩小,种种不好的预感呈现眼前,使他谨慎地表示从父亲那里获得——一位不存在的父亲,纳撒尼尔从未知道过自己父亲的所在。对方却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在半空中抖抖羽毛笔的尖头:“你遇上了好时候。这份药不算太好,但我们节庆将至,这东西可受欢迎了,谁让它总是有效。你可知道红色公会的那群人?他们不久后可就大量需要这玩意儿了。嘿,小朝圣人,该怎么叫你?”“纳撒尼尔。”他回答,柜员便拿笔沾墨,在长卷上记录。“纳撒尼尔……这是什么地方的名字,从没听过,你从哪儿来的?”“柏德拉。” 纳撒尼尔能听见些许低语,像是“野蛮的西境人”,这声音从周围悄悄溜过,没能停留。纳撒尼尔不太在乎,故乡因信奉渡海来的奈提教更甚真教,在腹地向来容易遭受鄙薄。“自从盐路被切断,很久没听到过那儿的新闻了。现在,你不介意告诉我,是谁制作了它?” “我并不清楚,这是从家乡的地方带来的收成。”纳撒尼尔说。柜员接着问:“你的大人会知道,叫他们来?我们不想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定价,我得说,这东西或许很被需要,可咱们得有个底。” 纳撒尼尔说:“我的父亲已经醉酒躺下。”“他在哪儿?哪所酒馆?”柜员接着问。“红发人。”纳撒尼尔说出一个名字,那名字就在来的路上看见,是一家较大的当地旅店,“先生,我很遗憾,我不能叫他来,可我能对你发誓,但这货物的可靠性没有疑问。我急需要明日的饭钱,请发发慈悲,在天还没黑下来前给我个好定价。” “好,好好。咱们还有很多个日出,离降生节的时间还够做准备。天平下的交易都会是平衡的,我们商谈一向如此。”柜员伸出手说,这算是谈妥的标志,纳撒尼尔也迫不及待地准备握手:“请问我能卖出什么价格。” “你得问他们了,兴许是一只手。”柜员无精打采地说,视线看向纳撒尼尔身后,“毕竟我没去过天庭。” 话音未落,纳撒尼尔在心凉掉半截的片刻,就已经极为警惕地从椅子上跳起。但他的逃离终究太晚了,从身后接近的人,在被察觉后的短暂时间里便动手抓住了他,纳撒尼尔被按在桌上,一双大手把他禁锢住,男孩拼了命地扭动,试图从危险中挣脱,但任何的动弹都无意义,和灰熊嘴里的鱼一样毫无影响。柜员的手势早就悄悄召来了卫兵,即使是利益至上的商人,也早已归属在圣谕厅旗下。纳撒尼尔还是过于低估了亚末。 在无力的奋抗之余,商会里有几个人开始着手这事,他们叫来相关人员,转移过那袋罪证。其余人就和未发生事一样,继续处理自己的交易,对他们来说,不过又是司空见惯的处理。“搜查那个酒馆。”纳撒尼尔的脸贴在桌上,他只能听见那人对别人如此说,“这不是恶作剧,说不准红发人里面还有知情人,别太声张。嘿,我们该管的就这些,别碍着圣谕厅那些大人的事儿。” 随后柜员俯身来轻语:“可惜啊,年轻人,如果你没在最糟糕的时候碰底线,我们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哦,开玩笑的。亚末可是早就把这类药剂列在禁品单上,算你倒霉。” 纳撒尼尔仍在试图挣脱: “那只是些旧药,我不知道它曾出自谁手!” 他白费力地这么说。 “我不在乎,要管这事的不是我。”柜员说,“要是你能主动坦白,好抓到你的父亲,那或许督教能对你宽容些,毕竟你还只是个孩童。可谁知道?如今这位天庭之眼,已经处死了不知多少个你这年纪的异端。” 他说完坐下来,两手摊开,表现出他哪边的麻烦都不想碰:“趁着降生节还没到,你尽量祈祷吧。” 随后纳撒尼尔的视线被罩住,黑色的头罩盖住他的头,让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 双眼被遮掩后,失去可靠的视野,行路的过程变得漫长,唯一能依靠的本能,也令人不安。在被抓获后不久,他便被人扭送出门。卫兵们突袭了酒馆,封锁并盘查所有不明所以的人,他们当然一无所获,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位父亲的去向。即使再多询问,男孩除去摇头,也不愿多开口,这终于令看守们失去耐心。蛮劲的推搡与粗鲁谩骂不绝,男孩在落日的余晖下走过黑暗长径。手腕与脚踝都系上枷锁,数倍于他骨头重的铁器沉响,纳撒尼尔被人拽着走在湿漉街道。旗帜不敢随风砰响,群鸟也停止了啼鸣。一路跌跌撞撞,男孩数次因坎坷石板跌倒,摔破表皮流血,牵着他的人不耐烦,狠狠拉上铁链,他又立刻被拎起来,拉开一处处尚新的伤痕。 无视善意警告使他终究落魄,这无法引出任何怨言。 他将被带去何方,他将面临什么结果。在可见的预知内,纳撒尼尔可能会被突然砍头,被丢入河流,或是被夹在广场的轮盘上,让一枚小刀割去皮肤。无法看见的路途中,仿佛有个巨大的阴影立在前方,遥远的终点处,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纳撒尼尔的到来,好在他被送去的瞬间咬掉他的脑袋。亚末城好像是这巨大怪物的巢穴,仇视法师的人再次列下陷阱,处死每一个误入的人,却连理由都不曾给。他能听见湍急的水流,第三次经过耳伴,就像同一条河流,而他并未折返。紧张的呼吸却没有使神经麻痹,他仍然考虑了很多,但最后,都只剩垂死前临死挣扎。 即使不曾阅读法典,他也知道声辩的权利,在不足的证据面前,他会获得自由。没人会有足够闲暇,去刁难一个不明出身的异乡孩童。可真会如此?天庭的斩首暴行浮现在黑暗里,连让受害者申诉的一口气都不留。 纳撒尼尔从未害怕过怪物,漫漫旅途,半年来他曾见过很多因祸心而诞生的孽物。它们扭曲、可怖、怪异、危险,随时都会将周围生物撕成碎片,是异于生灵的祸害。可它们无法让纳撒尼尔害怕,他能猜得到这些东西的想法,它们除了对血肉和祸心的渴望,从未有过别的欲求。但人类……纳撒尼尔没法看透人们对他施以恶意的理由,有时是贪婪,有时是盲目,更有时却会是友善。无法理解的动机带来不可预测的行为,在叵测的人心面前,至善的理由也可招致疯狂报复。他宁可去面对一只饥肠辘辘的孽物,也不愿和一位笑盈盈的商人谈话。 他不惧怕未发生的事情,有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不惧怕死亡。 积重的脚疲累不堪,在仓促的漆黑行路中,他又一次跌倒在路面。即使长期与山林野径为伴,他也总是在短暂行路后稳固休息,否则就容易陷入昏厥。被押运的路却长到仿佛没有终点,他被带上路时还能瞥见霞光,现在却能听见火把声响,远方教堂的钟声回荡不绝。在发觉手脚因疲劳而颤抖时,耳朵也难以听清,就连咒骂的声音也像是从远处传来,唯有背部被打的痛觉还算提醒他,死亡还没到。纳撒尼尔在漆黑一片里分不出方向,焦躁与疲惫交织,血腥味也能在喉咙里扩散。但最后,他都竭力再次爬起来。 但他害怕自己的使命未竟。他闭上眼,反而可以透过黑暗,在无垠边陲的另一头,看见导师远去的身影。他离着太远,以至残余的轮廓都要被黑暗吞噬。这苦难的旅途开始于导师的委托,也将终结于再度重逢的一日。纳撒尼尔还需要继续下去,倘若就在此结束,他便连最后的希冀都会消失。在这世上,他最后的亲人早已远去,若不能紧随导师消失的踪迹,他便会彻底失去所有。这让年轻的灵魂首次害怕起来,在某个未知的时刻,自己的使命便悄然消失了。 所以纳撒尼尔在恐惧中再度凝神,起身,继续走入未知的旅途。就如同走入过往多个孤寂昼夜的旅途一样。他还没到歇息的时候,现在只能在艰难喘息中节省体力,以求在某个时候竭力挣脱。就连押运他的人也累了,不再发一语地拽着他前行,兴许男孩身上的枷锁比其身躯还要沉重。在无光的旅途中,纳撒尼尔对路途毫无知觉,纵使其它感官敏锐起来,也无从得知自身所在。枷锁在经过石板路时刮出刺耳声响,又在拱桥上使他摇摇欲坠,最后只剩在泥泞里叮当碰撞。 河流的声音逐渐从耳伴远去,脚下的路越发坎坷,随后冷风也久违而至,钻入他的衣衫缝隙。他从黄昏走到日落,再从薄暮走到夜晚。在因漫长的路途失去知觉前,腿脚感到踏上了斜坡。过去好一段时间,他才豁然发觉正渐渐走上一个高地,沿路的硬石板引向一座山峰。双腿的颤抖愈发剧烈,呼吸也因之紊乱,男孩喉中甚至闻到了血腥气味。此时教堂的钟声又震荡起来,确乎是今日最后的召唤,而那声音此时近在咫尺。 绊到地面未平整的阶梯,而押运者的脚步同时也停住,这终于意味着,他们来到了终点。押运者与人谈起话来,听不清开头,听不见结尾,只能偶尔有一两句传入耳中:“……所以他们这么早就关闭大门了?”“我不是才说了,鲍曼,使者们都在为前天那件事忙碌,没闲暇管这些事,就连审判都交给中层庭院了。”“活地狱,见鬼的莱蒙奇难民。”“嘿,老兄,注意着地方。你怕不是城里呆惯了。总之,这家伙得明天才能交给上面,今晚就先把他带地牢去吧。”“我是想赶紧把这麻烦丢了,把他从市中心带过来能累死一头牛。但那些大人真不在乎这事?我刚才就和你说了,这人完全符合‘预言’里的描述。”“哦万能的主,我当然知道。但沃尔夫大人说的是‘就算巨龙烧着了你的屁股也别来打扰使者大人’,我还能怎么办?关去地牢里一晚也不会丢了钱币,你就放心把他扔去地牢……” 嚷嚷声实在难以听清,所幸不久后也结束了对话,那人走了过来,一手拉起铁链,又将纳撒尼尔从寒冷的地面拎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稳脚跟。“起来,你这倒霉的小魔鬼。我快受够你了。”纳撒尼尔几乎无意识去跟随,之后他被一路拖曳着走,慢慢被拉入火把亮光集中的地方,拽下一段阶梯,进入满鼻潮湿腥臭的地方。铁锁的声音开启,他像摞毯子般被扔出去,倒在厚重的草堆上。随后周围的声音逐步无法听清,好像牵他的人已不再驱使他走动,身躯的疼痛也逐步远去,在一阵漫长的晕眩以后,强烈的黑暗袭击纳撒尼尔,他应该失去意识了,疲劳过后,只剩入梦。 “啧啧啧。” —————————————————————————————————————————————————— 费丽达掀开倒塌的木板残骸,它们曾遭火灾,倒塌的屋梁与墙均被烧焦作炭,铺在上面的茅草多数焚毁,只留下些许无用的黑渣。黄昏临近,光线昏暗,常人的眼睛不容易分辨出废墟中事物。但费丽达能看得清楚,就如在齐踝的溪流中看见水底石子,那双眼散着不寻常的湛蓝幽光,已连续三日未曾闭合。她凭借这双有如石雕的眼,在庞巨万世中洞察踪迹,那些使其憎恨的、腐败的、又无比熟悉的痕迹。在她眼里,这些痕迹即使离去甚远,也仍然留存在空气中,划出又长又臭的纹路,刻意让她跟随而至。 自苏醒后,她便一直在追踪它们,某些邪物,诸多谜团的关键,和记忆中的人之死息息相关。她跟随本能找到诸多痕迹,而痕迹把她引向了此地——一块无物的废墟。这里早已不再有人居住和使用,满地散落的断木和稻草上,只有爬虫会留存。费丽达刚苏醒时浑身赤裸,如今已穿上一身平整衣裳,带披肩的绿布衣下是黄色长袍,头巾包裹住长发,盖住所有特征。为了不被干扰行踪,费丽达模仿活人遮掩住躯体。她从遇见的第一个人身上取走了它们,而那人现在长眠于地下。她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为翻越山岭还骑过一匹马,为此有位行商跌落下山坡,祝他好运。费丽达不关心这些行为的结果,她眼中只有探查。 断木之下,有团彻底被烧到焦黑的碎块,它的形态扭曲,曾在火中燃尽了最后一点元素,只剩又小又黑的残骸。费丽达将它抓起来,那碎块就咯嚓作响,主体应声断裂,手中的物质沉重,如动物骨骼,又如锻造残余的铁块。剩余的部分脆弱不堪,在碎裂时便散作灰尘,飘散飞去。细看之下,那焦炭不是任何动物或木块的残留,其表面完全无法被照亮,没有纹路与棱角,恒盲的黑斑存在于手心,坚硬似钢铁。俨然不是此世常见的造物,不会源于任何自然生物的骨头。 这物质的确是她混乱记忆中,最为痛恨的一角。 费丽达找到了她要的东西,她对此没有丝毫感触,只是继续寻找周围环境。倘若将生命的时光拉伸、延长、接续,长至近乎无法记录尽头,跨越灵魂所能触及的边陲。死亡和衰败沦为观客,无法参与其中,便再不会有损失与遗忘,再不会有厄运和痛苦。至后,亦失去获得的喜悦,因生命的满足也随之丧失。费丽达知道,若她有了疑问,那无论如何,答案都会在未来的某个瞬间被找到。它们会在此世上存在又消失,被人发现又遗落,甚至静静带入坟墓。但假以时光无穷,那答案又会在世界中漂泊,和汪洋中的她一致,那便终在某一天,某一处,某一次机遇中相遇。就如群山的溪流终将回归海洋,纵然时日漫长,但坐拥无尽时刻之伟者早已视其为自然。 这残破的地方像是曾遭遇过袭击,火焰烧毁了半截房屋,凡手能拿走之物均不见,不能拿走的则被摧毁,还能翻出诸多血迹干涸后的污渍。看上去如被洗劫,像南方的安木录游牧人所作,或是北方的锡维克掠夺者所作,又酷似圆盘城聚集的授旗骑士团,在领主的授意下所作。而那缺损的圣像如今只剩半截,丢失头部、心脏和伸出的手臂,孤零于厅室中无人供奉,才能使人看出些端倪。这里处处有圣像摧毁运动遗留的痕迹,曾是圣像崇拜者的根据地,即使远离圣城等中心,也依然被追杀至此,让无圣像派的狂信者毁灭了的修道院。这纷争持续太久,直至坎林耶纳、以实卡和裴迪耶纳中圣像派的血流干,反对声彻底归于寂静,才算得以告终。 但费丽达找不到任何残片,除去压在木板下的焦块,这里再没有任何与之相似的残留物,只有很多不像人为的刮痕。在追查至此时,费丽达搜寻过外围,那些异常痕迹这里便终止了,再不会去别的地方。可如今就像蒸发一般,她追踪的某种邪物留下沿途狰狞的足迹,却在此消失无踪。“这里没有奇异的地脉、环流,也不是‘对面’的入口。”内心之声替她呢喃,排除疑问。蹲在地上良久,混乱的费丽达清理思绪。她高仰下巴,双手掐住颈子,刺破表皮,手指深深陷入血肉,割裂动脉,直至触摸颈骨,好让流血唤醒早已麻痹的痛觉,令她更加清醒。咕噜的血泡从紧闭的嘴唇中破裂,好像一位在陆地溺水的人,这位女性的双眼灰暗,没有丝毫活物特征。重新列出种种猜想后,费丽达作出判断:她跟踪的对象有误,那个邪物在这里也曾是在追踪目标,那个目标被人携带着、或者那人就是她的追踪之物——而那人终结了邪物,不管用什么手段。 线索中断,但又留下了太多明显的提示。此地残留的厮杀痕迹犹新,却连一点血迹都找不到。邪物虽然曾被火烧,倒塌的废墟却经历了某种强力的摧残,就如一颗小火山在内部喷发,由内而外的喷涌甚至熄灭了火焰。庞大身躯的邪物突然消失,连一点残留都不剩,倘若不是天空的猎食者所为,那便只剩下某种人为手段了。 是魔法,是法师。 费丽达挥开双手,让暗红的血液飞洒如春朝的雨露,渐染周遭草地与泥泞。随着排出迂腐的旧血液,这位似人的年青老者重获清醒,站立起身。恶心感渐渐重回身躯,她找回为人时的感受。思绪理清,若目标的确熟悉如她记忆中所恨,那就该行动了。迷惑带来的焦躁钻入大脑,成为其源泉;憎恨赋予的兴奋咬住心脏,成为其动力。费丽达已受驱策鼓舞,她迈开了脚步,朝小门外的广袤世界走去,跋涉的行程方才开始。依靠微量的线索和大量本能,前进的方向便足以判明。她需要找到那人,拿到那东西,在那之后——她将开始找到答案。 洒在草地上的血液并没有停留太久,它们颤动起来,分解掉染上的草,融化下方的泥土,把沾到的昆虫咬碎为粉末,统统吸入暗红液体中。随后,血液像一群采完花蜜的野蜂,群群飞起在空中汇流为小河,远远跟着费丽达而去,最终跟上她不急不慢的脚步,重新流回喉咙的窟窿中,直至伤口愈合。 斜落的夕阳余晖下,有一处村庄出现在视线尽头,遥远的群山脚下,零散的茅屋遮掩显现,仍然有人居住的迹象,而村落之上有个尖顶建筑,教堂的修士仍在那里敲响傍晚的鸣钟。此处不远便将迎来一座城市,她逐渐恢复的记忆如此提醒,可她已经是沉睡太久的个体,若想回到文明中,费丽达需要足够的学识才能伪装为人群的一份子。而且,她没有通过慢慢询问人来获得知识的打算。 她会审问出信息,通过某些方式,这会让人死去,或许还很多。但那又如何。 —————————————————————————————————————————————————— “你为何要重蹈覆辙?” 纳撒尼尔见到了他的母亲,他那憔悴、悲伤、多病、严厉的,在椅子上孤单化作白骨的母亲。母亲比庭院里的任何一人都要消瘦,褪去色泽后的皮肤苍白,包裹着或许能见骨的瘦肉。她一如每个既往的日子,静坐在离他很远的某个壁炉旁,赶着春日的最后一团柴火取暖,远远地关注纳撒尼尔。那双眼的视线冰冷,纵然处身盛夏也酷似寒冬的北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纳撒尼尔不曾明白过她为何要如此监视自己,以防他因好奇而做出丝毫违规的举动。回忆到刚记事时,纳撒尼尔便从她那里学来礼仪,她严格地控制纳撒尼尔的言行,不让他做出粗鲁之举,哪怕是近乎天性的行为。 母亲从未打骂过他,只是一次次地对他劝阻、告诫、带离,让他规避一切危险的事物,而不会因此施以惩罚。她不允许纳撒尼尔做很多事。倘若纳撒尼尔犯错,她便会及时现身,先检查他是否因此受伤,再吩咐人移走那些不利之物。即使纳撒尼尔犯下大错,做出令她极为忿怨之事,那样母亲也只会紧紧握住他手腕,责备和怨恨的情绪在眼中久久徘徊,才无声地抱住他,耳垂的边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这让年幼的纳撒尼尔心中首次结出异常的情绪。 她甚至从未对纳撒尼尔说过父亲的去向。每逢这个疑问出现,母亲便会停止一切回答,回绝任何好奇的打探,直至纳撒尼尔竭尽尝试。不管是传授礼仪与社会的时候,或是正在令她喜悦的时刻,都毫无例外。她也一定早已堵上了自己兄弟的嘴——让身为魔法引路人的纳撒尼尔导师同样归于沉默,总是自然转移开话题。年幼的本能虽然模糊,但就如庭园中的野蔓,越是受阻挠,便越是在内心深处狂长。纳撒尼尔的好奇心在一切被阻止的事情上发芽。不能告知家人现状,他好奇家族的过往;不被允许走出庄园围栏,他好奇庭院外的自然世界;不允许尝试危险的禁忌,他好奇地开始着迷于魔法的知识。 可即便如此,母亲的嘴也从未松开过,面对任性的请求,她只是静默地点头应允。之后纳撒尼尔触摸起书本和魔杖,她仍然坐在壁炉一角,哀怨又怜爱地咬紧苍白的下唇,远远静观纳撒尼尔的一举一动。母亲绝非不关心他,相反她生怕纳撒尼尔遭遇任何伤害,可她也不愿主动靠近纳撒尼尔,像其他母亲那样爱护他,用故事和警语引导他成长。纵穿过往十年,纳撒尼尔始终没能明白母亲的想法,疑问丛生,任他再热衷于寻求答案,也没能得到她的解答。那些困惑扎根在内心中,伴随着他生活、学习、成长,在十余年的生命中,自火热化为炙烤,再归为冰冷。在百般疑惑的困扰下,男孩逐步厌恶起无法理解的事情,它们是折历心脏和肺叶的毒液,让男孩警惕地排斥叵测的人性。 他为此报复性地更多钻研过往的奥秘。整个有记忆的童年里,最能令他放下心中负担的地方,是密闭的阁楼研究室。在那里他能短暂躲避母亲,还有母亲紧锁眉头的指责。聆听导师渊博的教诲,他一头钻入魔法那近乎无际的探求汪洋,也许是一份盲目的憧憬,男孩误以为自己如果知道了秘密,母亲便不会再对他有所隐瞒。那些封闭的学习成为了整个童年的记忆。纳撒尼尔从那里学会的不只有过往历史,还有诸多常人不知的秘密,历经漫长的压抑,年轻的心智初尝拥有的满足。他还记得初次凭空点燃火花的那个早晨,当跳耀的焰火在乌木杖尖头自由雀跃时,吓坏了来收拾脏衣服的女仆,让她哇哇尖叫着爬下楼梯。他的努力换来收获,于是他兴奋地握住法杖,想要找人分享初获成就的喜悦,就会回头看见母亲的那具孤零尸骸。 他竭尽千般尝试,最后什么都没能换回。 导师此时握住了他颤抖的手,握稳了他手中的魔杖,让他的呼吸重回稳定。纳撒尼尔能感受到导师坚定的意志,还有宽和的温暖,在这无声的援助中,即使无法看见脸,导师也一定在某处默默支持他,让慌乱的意识回复沉静。因为冷静是法师必须的素质,这句话早已被导师再三告诫。这令他再度凝神,纳撒尼尔从记事起便认得导师,还有母亲,然后才是家族庭院里的其他人。从语言到历史再到魔法,他的导师几乎承担了绝大多数讲学的传授,是他令纳撒尼尔理解围栏外的世界,还有诸多令人好奇的低语。 男孩能感受到导师的手早已不在他身边,他记得,在那个阴云密布的天气里,导师只留下些许告诫,眨眼过后,便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广阔世界。残留着神秘的呼吸,他摊开手心,是那狰狞的祸心,此刻却静谧地沉眠。这是他唯一能找到导师的方式,这世上唯一他关心的人。没有时间在苦忆中沉眠,他回到母亲的墓前,下葬后的灵魂已安息,在野蔓狂长的墓碑上,他放下一束百里香。紧紧扼住祸心与法杖,迎接远处山岳后的日出,他该从黑暗中起身了,还有很漫长的旅途要走。在弥留前夕,纳撒尼尔还能听见些许睿智之声的告诫: “不要害怕见到那些噩梦,纳撒尼尔,打开门窗,让邪恶进来。人唯有直面挑战,经历考验,才能得到进步,你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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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在恍惚中停滞许久,纳撒尼尔才从闪烁的黑块中获得视野,他眼前是五条并作一列的木条,被框成屋梁,木梁周围是留有陈旧黑斑的白壁。首先感受到的意识是饥饿,纳撒尼尔带着未醒的迷茫,只凭本能知道自己饥肠辘辘——这或许是将他从睡眠中唤醒的因素。在无意识中停留太久,他才逐渐能听见周遭的声音。先是细碎水滴声,而后重物砸地鸣起尘土,恼怒的叱呵声逐渐远去,钟声在梁头回绕不绝;声音和视野同样越发清晰,随身躯下晃动的木板,纳撒尼尔能听见脚步声淅淅靠近,而后是开门声—— 他到此便已猛地奋起,思考还未恢复时,警觉的本能便助他挣扎起身。他挣脱了盖住自己的棉被,踩在坚硬床板上,却跌了个踉跄。小房间的门推开,拉开一道亮堂的光晕,来人见他的动静,咳嗽两声说:“喔,主神保佑,你可算醒了。” 纳撒尼尔趴在床上没能动弹,他想先站起来,身躯倒不听使唤,骨头不随意愿使劲,发出咯噔吱响,倒头来他只能翘起屁股。纳撒尼尔用骤缩的瞳孔注视来人,一位僧侣,毫无疑问,还穿着令人窒息的黑袍,其剃光的后脑勺将太阳光自走道里折射进来,一时没法让纳撒尼尔看清楚。待僧侣走上前,警剔的纳撒尼尔才能看出对方有好些年纪,岁月给的衰老毫不容情,在他脸上刻画众多深凹痕。僧侣的年龄太大,眼皮都难以再撑起浑浊的眼珠,手里抱着的药盆都显得太重了些。他说话前总会咳嗽下:“你还会有哪里痛吗?” 纳撒尼尔没有回答,他靠着关节摆正身子,探头查看周遭。他能识别出这是间休息室,正和其它修道院近似的,接待朝圣者的单间,里面摆放着好几张坚硬的床——他尚能嗅到臭味,随着源头寻去,一个木盆中装满陈旧的黑漆液体,那些液体凝结后变得黏稠,仅还能闻出是血液。“不要慌张,我们替你放了血,免得你在梦中醒不来。但是不多,不会碍着年轻的骨头、也没有犯到主教的份。”老修士见他这般,叹了口气说到。纳撒尼尔这才开始感觉到痛,全身上下均如被铁锤敲打般,每根骨头都在苦恼地呻吟。旧伤犹在,它们因新鲜的伤痛复苏,就连他胸口的灰色伤痕也是如此。尤其是左手,掌心开裂的痕迹有如灼烧,滚烫的痛觉让它二度撕开。纳撒尼尔扬起手臂,看见双手都缠满脏兮兮的缎带,有些脏血渍还残留在上,它们都被血和药染得发黄。“不爱说话。这对苦行僧来说难能可贵,但你不是。”老人慢条斯理地坐在床沿,对纳撒尼尔的警惕不以为然,“看你是个年轻的朝圣人,你应当在神的居所更虔诚才是。唉,你是怎么落到那棵树上去的?要不是早起的托尼发现了你,你还得在寒风里染上肺炎。” “树上?”纳撒尼尔问。“是,我们把你从树上搬下来,就在庭院后面那颗。你是从那个缺口落下的?那里是最大的公会的地盘。你正正躺在树伸出的一枝叶冠上,还恰好是最茂盛的那片。就像受难者的浮雕一样……告诉我,你是从上面跌下来的?”僧侣问。纳撒尼尔摇摇头,又按按额头,表示他不太记得。他脑中分明是另一番景象的,从高空坠落的自己,怎么说也该粉身碎骨。脑中记忆混乱,本能开始摸索可靠的信物,但腰间什么都没有。这令纳撒尼尔几乎要耐着痛觉跳起来,拍拍身躯,随身携带的物件全部消失,在他沉眠期间有人拿走了他们。就在他要激动地喊出声前,一柄手杖就放在他面前,僧侣缓慢地弯下腰,将它从床下拿出。“找这个?”纳撒尼尔用急忙抓取的动作回答对方。他还能认出这柄手杖,精细的工艺将脆弱木头卷曲,编作硬如钢铁的工具。“喔……”纳撒尼尔犹豫片刻,清理久没张开的口腔,开口问,“感谢虔诚的神之使节,我的,其它……呢?” 僧侣浑浊的眼光再度低沉半许,他嚼嚼干涸的嘴唇,起身走到门前,按住门扉半晌没动静。回廊外,烈日的炙烤声是修道院唯一的声迹。于是老僧侣叹了口气,他在一台老旧的木柜下翻弄,折腾地老骨头噼啪作响,才在一堆无用的废衣后拿出一个包袱。包袱用更多陈旧衣裳包住,纳撒尼尔接过后拆开,在里面的便是他的所有身家:破损的提灯、皮革制的腰带、空空的小袋、锈斑的匕首、银栓的小雕像,还有祸心。尤其是祸心。 “都是你的,没有错?那你可得收好它们,我不能确认院里其他人都能容忍这些东西存在。别紧张,我帮你整理的时候,没人瞧见,我藏了起来。”老僧侣字字停顿地说,言语极为缓慢,纳撒尼尔无言凝望老人的双眼,那是对陌生人最大限度的仁慈。即使疑惑蔓生,他也能得知僧侣为自己做了多大的包容。是魔法的信物,这些足以说明身份的物件被隐藏起来。纳撒尼尔只能猜出些许关联,既然这里的人害怕提到它,那便一定有强势的爪子在支配这片地区,而它一定做过什么,才让人忌讳莫深。 “谢谢。”他咀嚼许久,才从唇间漏出这个词,“请问你是哪位修士?” “主训导我们要为庇护同胞中的弱者,而不是为缥缈的责罚奖励才行善……我是伯纳德,主神的一个微不足道侍者。”老僧侣背诵经文的语调严苛,这份沉闷感与之黑袍一样令人窒息。到这里他停下,等着男孩的回应,纳撒尼尔说:“主的荣光庇佑你,伯纳德修士。自柏德拉来的朝圣人,纳撒尼尔,我本准备在降生节临受施洗。但在和我的父亲走失后便从……屋顶上摔下来了,很抱歉,我本以为那里能看见他在哪儿。”凭借尚还新鲜的记忆,编出说辞。“可怜。”老僧侣为其不幸停顿半刻,闭眼画符号,随后注视着他,试图从纳撒尼尔眼中掏出线索,问到,“谁给你的那些染秽邪物,你的父亲?” “它们不是邪物。”不全是,纳撒尼尔辩到。修士对此不悦地摇头:“啊……孩子,你还太年轻,不清楚它们意味着什么。这不算要紧,只要你还对主虔敬,我就会尊重主的旨意,宽恕你的无知。年轻血脉在崎岖的道路途经荆棘。但是,你身在亚末城,而亚末城上方就是天庭城塞……圣谕厅,孩子,圣谕厅的人可是不会饶恕你的啊。” 他提到了天庭,纳撒尼尔首先想到的便是死在城门的外那具尸体,鼻腔里仿佛还能闻到人人皆生畏的血腥臭气。“天庭是什么?我能听见每个人都说到它,和圣谕厅又是什么关系?”他问。老修士说:“这离你太远,你只需要知道,亚末很早就已顺从于圣谕厅。如今城里每处均有拥教骑士看守,连领主都没法左右天庭城塞的意见。他们会惩罚沾染污秽的人,斩首、火刑、丢入河流……而巫术意味着污秽。”说到这里他试图给纳撒尼尔擦药,后者剧烈的反抗动作很快打翻了药盆,使他不得不作罢。纳撒尼尔不愿再替换药物,他执意地说:“我想知道他们如何能让全城的人都害怕。” 老修士欲语的话头又收回去,也许是纳撒尼尔的眼神让他改了主意,对那双执着的好奇,他只得清清嗓子:“主神的剑杖,世间邪恶的仲裁与审判者。3篇又12节受福所记,‘……则他们自通天的道路折返,在即将归于明圣之际,在永恒国度的边陲,在烈阳和大地的末端,他们回到人间,重新用赤裸的双脚站在泥土上,而失去了白色羽翼。他们在无垠的光芒下得受启悟,将经文铸为长剑,将神器化为护盾,将圣杯融为头盔;樟树盘踞在身成为了他们的铠甲,天鹅化作信使为他们护航,雄狮自山头走下,俯身披鞍,甘愿作他们的坐骑……自此,他们便在尚未启蒙的土地行走,栖身城市和山岭,执行已沉眠的使者的使命,庇护良善,肃清邪秽……而后,主的爱民们自会知晓他们,并恭称为圣谕使者。’” 说到这里,伯纳德问纳撒尼尔是否听明白,纳撒尼尔连连摇头,说:“天鹅不会帮人护航的。” “他们同样是主的使节,就和列座上的诸天使一样。只是他们从中独立而出,不再传播福音,而是审判异端与恶人。这正是教皇与圣谕厅之区别。”伯纳德修士在脑海中搜寻记忆,试图从中捞出点陈旧的塑像,“已经,大约有百余年历史了……自从圣谕厅诞生,自从圣战以来,天庭城塞打击巫术异端已有百年。他们从真教中独立而出,是一派手执兵器的信徒。比起布道,他们更长于审判罪恶……” 反而更糊涂了,纳撒尼尔涉世未深的思绪作出决定,跳过这段理不清的思考。导师若在身边,会如何去看待?纳撒尼尔能想起老师满怀知识的头脑,他一定知道圣谕厅是什么,更是知道该如何去解释。导师挠有兴致的神色还历历在目,他那双蓝色眼睛会发亮,一手握住盛满葡萄酒的酒杯,一手在图纸上画出图卷,耐心地告诉纳撒尼尔有关圣谕厅的一切……可他随后想起了母亲忧心忡忡的眼神,她会走进房间来,原因不明地制止导师的谈话,带着疑惑的纳撒尼尔离开房间。回忆便到此截止,他总不情愿想起这些。 “许多大家族后来都站在了他们那边,为圣谕厅添加了不少骑士,全然不顾真教的反对。如今亚末城里,谁都得积极辅助圣谕厅,制裁异端,否则便会犯下欺瞒的罪名,哪怕是三公会的人也不例外。” 纳撒尼尔可算听懂了一些:这里有块山地,山的霸主便是圣谕厅,那群聚集的人张牙舞爪,迫使所有人协助他们一同捉拿敌人。而身为教徒的一派……纳撒尼尔再度审视眼前的老僧侣。 “圣言训导我们要宽恕无知的人……所以你离开也好,就快离去吧。但天庭城塞不会容忍你的,你若不愿舍弃这些邪派,就会被视作异端审判。”伯纳德修士如此说,而纳撒尼尔即刻攥紧手杖作为回应。老修士叹了口气,“那你至少得尽早离开亚末。拥教骑士们将在降生节前后的七日里占满整条街道,他们会巡查、追踪消息。最后所有的消息都会流入……流进圣谕厅的天庭之眼,的耳中。” 在说到那个名词时修士停滞了片刻,话音中带有些许颤抖,好像在草丛中的野獾听见老鹰振翅,这自然唤起纳撒尼尔眼中好奇的火花。“那是什么?某种像法师们的预视眼一类的器物?”他问。“不得胡乱言语。”老修士否定他说,“啊……你可得注意言辞,刚才你的话语足以让拥教骑士把你押入地牢,被使者们审问。尽管你如此年轻,但异端是不会被容忍的。尤其是督教使者,‘天庭之眼’……你不会想见到那位大人的,整个圣谕厅都由那位天选者率领,他是万里挑一的圣人,是从最虔诚的信徒中选出的精英。他掌握知识和权力,在最大的督教不在时,督教使者便是整个天庭城塞的代理人。” 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纳撒尼尔正要问,修士便说:“在历任‘天庭之眼’的率领下,亚末城的异端已经消失了一大半——他们要么离开,要么被处死、砍下头颅、挂在城塞下方的街道上,整个墙壁都挂满了人头。”老修士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焦虑地在胸口勾画,希望能将自己从惨痛画面中拉回。“主神保佑,督教使者对异端从未仁慈过,尤其是刚接替使命的新任督教使者。我们,还未来得及见到他,甚至连传闻都没能听闻,他高居在城外的天庭城塞中,才到来不足一个月,便已经带走了上百号人——仅是一夜之间。那些人被视作叛教行为的异端,抓去了天庭城塞,自后就再也没回来……” “有谁后来去找他们?”纳撒尼尔问。“不要再询问,我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让你更近一步探寻。纳撒尼尔,早晚得为自己赎罪,如果你心中还有对主的虔诚。但现在,你仍在迷途,所以听这一句劝告吧,离开亚末。不要再听从那些邪恶的声音,伯纳德修士仍相信他的选择没有错。”老修士闭上眼,默默地开始收拾被纳撒尼尔打翻的药盆,他言辞切切,纳撒尼尔便止住好奇,些许本能告诉男孩,眼前的老人或许经历过什么,才能再三容忍纳撒尼尔的离经叛道。他将祸心放回口袋里,一个更为安全的角落。 “敬爱的伯纳德修士,感谢你的好意,我明白了。”他说,只是为了更安全地离开此地。修士收拾好残余物,坐回他床边,将袖口悬坠的圆环印记握在手心,伸向纳撒尼尔:“对真理与至高之神起誓。”纳撒尼尔便伸出右手,盖在冰冷的锐利印记上,伤口疼痛极了:“对慈爱与无垠之主起誓。”这样一来,信徒内部的誓约便达成了,老修士不会再追问什么,尽管纳撒尼尔心里承诺的是相反的方向。伯纳德修士再度叹了口气:“带上你的父亲来此地,我还能帮他忏悔,在他被天庭的人带走前。”纳撒尼尔表示同意,他随后问:“节前可还有斋食剩余?”僧侣回答:“愿主庇佑,你昏迷了一整天,饿才是正常的。” 说罢起身,僧侣从一侧木柜上端来盘子,里面盛放着两片面包,里面夹着木屑和干果,还有一杯浑酒。这或许是准备给纳撒尼尔的,但表面都沾了灰尘。纳撒尼尔接过盘子,还没言谢就吃起。不新鲜,不合口,但对于饿了太久的他来说,是生存的必需。 老修士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纳撒尼尔饥饿吞咽的样子,便隐忍住未几时的话语,坐在床沿一语不发。纳撒尼尔很快便将最后一粒面包屑吃掉,他实际每口吃得很小,但硬实的食物卡在食道难以下咽,助吞面包的浑酒从喉咙滑过,更是给了火辣的刺痛。他似乎渐渐活过来了,大量的刺激感使他确信自己还有生命,血液也因之沸腾,以至纳撒尼尔的胸口麻痹,短暂地失去体感。在目眩中,他能听见修士的低语:“请原谅尚在襁褓中的世人,宽恕我的无知……费南达……” 纳撒尼尔的思考则还停留在天庭之眼上。即使总算有人告诉了他亚末的城市现状,也令人费解。自导师告诫以来,他第一次学会了不和人谈论魔法的实际意义,人们不仅会极度避讳,甚至会因之将他推向危险。天庭,圣谕厅的阴影躲藏在这些恐惧的眼线后方。他们会猎捕与魔法有关的人吗,就像在林间行猎野狐的屠夫一样。纳撒尼尔想起偶然在导师口中听闻的巫师屠杀,尽管只是只言片语,也将未曾人世的纳撒尼尔震慑,直到母亲的到来打断了未察觉的导师……可不知为何,即使圣谕厅真是杀人的存在,他也不太感到畏惧。 他需要找到导师,与之相比什么都不重要。这城市还藏着知情的人。 不久后纳撒尼尔便穿好了本来的衣服,曾沾染血污的衣物被清洗,披肩已经破损不堪,但他仍围在肩上。拿起手杖,挂上提灯,纳入雕像,匕首挂在腰间,麻绳系紧袖口,检查祸心的完整,他便打理好了自己。在好奇的目光围绕中,他走出休息室,沿石路走出门口。挽起袖口查看,虎口割裂的伤犹在,血已在掌内结痂,于是它被绑上新的绷带。弯弯手指,刺痛便传出,深及骨头的裂伤完全没有愈合,整齐割开的肉随时都能再裂开。 它在沉眠的时候被治疗过,应当是做了消毒,免得他死于破伤风。不论如何,纳撒尼尔又获得了新的伤痕,还伴同很多坠落留下的新创痕,即使只是现在走着,也能听见骨头低声呻吟。他真的坠落到了树上?疑问再度在心里成结,他不知道该相信这位救了自己命的人多少。但站在门口,当回身告别时,修士也没多和他再搭一句话,便携着沉闷的袍子,隐匿回修道院午后的钟声里去。 告别修士后,纳撒尼尔又以朝圣人的身份回到了街道。街道看起来还是这么渺小,在浩瀚的巨城中艰难喘息,一轮烈阳让苍蓝的天穹归于肃静,只留远方云雾遮罩的高山。人声费扬的街边,有些孩童的笑声在鸽子咕噜声里晃悠,不时引起纳撒尼尔注意,又即刻在过路马车的辗转后消散。他仰首看去,无数灰色屋檐堆叠,托起那数幢高大的巨楼,奇异的彩旗仍在微风中耀扬。 纳撒尼尔有很多事情要思考,但身上已经摸索不出分文钱财,这不太好,不久后他将会再度饥饿。不过男孩丝毫不惊慌,他有新的想法。 顺着街道的圆石滑下,跌跌撞撞地经过小广场,追寻远处巨影中的飞雁声,脚踩着留有马车轧印的泥泞,转角时群鸽惊飞,便又回到了前日的商贸街。沿路所见,店门招牌也都没有酒和火共存的画面,它们大多在旁侧留有一个天秤的徽记,纳撒尼尔所见,和不少车马的印记一致。他听说过那个徽记所象征的行会,多半是导师曾说过,可他想不起来。纳撒尼尔只记得那是群商人,故乡柏德拉也有不少人携带该徽记做生意。就如同手旁的一家毛皮店,店门得做足规模,在三层工匠家楼上有四五扇斜着敞开的窗户,才有勇气挂上天秤的徽记。尽管辨识不出门户里东西的好坏,但仅站在门口就可以闻到扑鼻的野兽味道,悬挂的毛皮覆盖店内几乎所有视野,他认为这家店的生意做得很大。纳撒尼尔停下脚步,在几家店门口环望,帽店、鞋店、修补店、木匠与石匠的店、还有崭新的,受人喜爱的钟表店。各个门面都很朴实,生意人能从行会的需求中赚取所需,白昼正是他们忙碌的时节,没人有空闲来驱赶纳撒尼尔。 在纳撒尼尔心中的违和,有了点解答,每个店相邻的地方有隔板、柱子或巷道链接,唯独这些地方很奇异的空荡荡。没有流浪汉,除去前日里追逐他的那群怪异野狗,他还没在亚末城里见到过流浪汉,每座城都不会少了他们,那些无家可归又没有活计的人,往往都聚集在教堂周围,旅店和酒馆门外,或者广场的树荫下。这里倒完全找不到他们,走遍一条街道,看不到他们赖以为生的被褥,也不会有一条流浪狗迷茫地走过街头。 之前试图捉拿他的野狗群,也不像是流浪汉。流浪汉会这么团结吗?他说不出答案。 路过磨坊封上的门窗,便是一条通向河道的斜坡,他历来都会顺着水源前行,预期目的地往往就在河流附近。纳撒尼尔沿着墙根,垫着脚轻快地随阴影走到河堤。湍河在城中被截断为数个水域,眼前这条还保留着原野上的野蛮劲头,把渡河的船只奋力地往下游抛去。堤岸远比宽阔的河面拥挤,行人在河堤摆设摊位,交易些不容易在行会里见到的东西,与迅猛河流只有一手栏杆之隔。堤岸铺满圆石,走起来让人分外疲劳,纳撒尼尔倒不在意。 他走开远些距离,周围有人陆续快步经过了他,等他意识到这些人是互相告知而来,因好奇聚集时,便看到前方有座跨河拱桥。拱桥分外热闹,河岸两边的人都凑在了一块,人多到堵塞住桥梁,让车马无法前行,就连桥旁侧的路口都被人塞满。竞相围观的人填满空隙,没能凑近中心的人,便去到阁楼上,打开窗户或爬上木梁,视线聚往石桥中心。细细耳语在他们青灰、淡黄或暗绿的衣服间传递,纳撒尼尔能听见旁侧的人打听,得知这座桥被叫做“处刑桥”。往那边看去,桥中心是几个套着黑帽的刽子手,他们身形粗壮,穿戴不详的尖黑帽、灰布衣,押着几个做最后挣扎的囚犯。在那些人面前,一个结构紧实但又诡异的器械被固定在桥墩,多根木头用螺栓和铁轮连接,构成一条伸入河流的长臂。只需一根绳索,便可牵动九条长木,这精巧的工具简陋却坚实,最初的设计者想必曾耗费过苦心。不同于曾在别处见到过的浸水木椅,这个支架带有骇人的长钉,足以在尽头定住一个成年男性。 本用于公开惩罚的道具,在这里被改造为了处决工具。纳撒尼尔能猜出这木架的用法,木架的铁钉有带槽的螺旋结构,等囚犯被绑上去、扎穿手臂、血流不止的时候,徒手拧紧螺栓,人便如一条上钩的鱼被定在板上,再浸入冰冷的河流,让水替他抽干血液。在恐惧和痛苦中,一具干尸被捞出水,所有人便会看到他的惨状,宛如圣书中记载的叛徒死法。若竖起耳朵细听,桥上刽子手在嘶吼,粗鲁又愤怒的言语中,他们称自己在抹杀异端。但从旁人低语中,又能听见外来的奸污犯一类的流言。囚犯被捆住手脚,脸被捶打到发紫,在坚持自己的无辜。众多猜疑和不一致的端口中,那个使人不安的词,圣谕厅,被断续提及。窃窃而好奇的视线聚集,等着刽子手的胳膊落下那一刻,盼望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结果。 “……” 纳撒尼尔开始寻找其他路线,可以的话他很想游过河去,他从不喜欢在一条路上折返。比起手段残暴的教徒,人群那期盼的视线更令他不安,纳撒尼尔从未习惯它们,即使这是一份群体的天性。他能看见,手工匠停下手中活计,嘴叼着一捆刚点燃的烟叶,瞪大眼睛张望,有个囚犯是他的一位常客;长工把务工的工具丢在栏杆旁边,手挡住下巴和鼻梁,小心地期盼,有个囚犯曾和他干过工;孩童们爬到石墩和木桶,从稍高的地方努力探望,他们认得其中的一个邻居,好奇等着会有什么发生;就连端庄的妇人也从窗沿侧过身,假装不时偶然地瞥见,好隔着一缕花束弯下来瞧一眼。 他想从窒息的人林中重获生机,这些躁动的活人要把他闷死在里面,假使他的身躯不够灵活,那一定如此。纳撒尼尔抬起头,当他看见木桶、圆柱、灰色砖瓦和旗帜飘飞的景色时,方才想起来,走上方的路便不会有人拦着了。 在他离开前,犹豫使其踌躇了半脚,纳撒尼尔对桥上的处刑和围观人群沉默几阵。他弯下身,趁人不留意时用手杖探向吊在木梁上的灯,灯坠落下来砸碎在地,惊吓了周围的人,还有小贩没关牢的鸡群。受惊的鸡振翅飞出笼外,借着矮小的身势跑散,引起注意的几条狗便立马追了上去,等那些恶狗把妇人和小孩吓得直尖叫,人群的推搡便使人从中倒下,拉车的公马和好事的群鸟也给惊动。一阵混乱吸引了刽子手注意力,几个囚犯便交换了眼神,他们一块撞倒了最近的那个刽子手,借机再度试图逃跑,有些囚犯的熟人终于也鼓起勇气,挥手呼喊他们过去。 身后的嘈杂连成一片,纳撒尼尔则完全没去看一眼,他已经慢慢爬上屋檐。部分平整的屋顶宛如一条新的路径,平铺在他眼前,伸出白色墙壁的木梁与窗台成了连结它们的桥梁。男孩的身躯还没完全痊愈,但总算能有条好路能走,这条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些带翅膀的居客好奇地打量他。纳撒尼尔慢悠悠地在它们之间跳跃,试探着踩上不会滑动的砖瓦,身后的噪音也随之远去。习惯在山野里行路,纳撒尼尔的步伐快捷又稳重,他每一步都轻极了,声响几乎能和落在房顶的野猫相当。 他停下脚步,走过两个街区的他偶尔能被人看到,随之就会附上一阵骂声。这倒不会引起他的在意,他视线一直留在脚下,提防一个大意踩空。纳撒尼尔蹲下来,和鸽子一同在房顶眺望风景。此城非常之大,站在这个屋顶上只能远远地看见边墙,云雾甚至在环墙与高塔之间形成,造就一股人世山谷的景象。数尊高楼正如高山矗立,他跟随最近的那尊阴影靠近。在快要到达之际,等停下来暂缓脚步,他才看到有些不同景色。 这座古老的城市究竟有什么历史呢,男孩在这世上才睁开眼不久,来不及从书卷和老者口中听闻过往,他无法得知更早的曾经。对于亚末,他仅记得些许印象,这里是征服者史芬特的故乡,旧日王国的都城,乌格纳大陆曾经的心脏,以及光明之王,此地曾因之而燃起第一支反击巨寇的烽火……除此之外,便是一大片等待填补的空白,他不知道此城经历过什么,才使得那些建筑如此惹人注目。 他周围的楼房就像铺就的石阶梯一样,整齐切开,平整摆放。城镇的高度错落有致,街道将建筑如农田一样分割。它们以矮房为基,以工坊为腹,以教堂为心,以钟塔为眼,以长街为脉,以水井为结。自纳撒尼尔所在的房顶看去,周遭的所有房屋均按规律修成,就像一阵阵波涛往外翻舞,让人产生一种幻觉,是一双来自天上的大手将它们有序排列。要说有什么不符合这整齐的构造,也许是位于它们中心的那尊巨楼。突兀矗立在规律的楼屋节拍中,就如一头闯入田园的野猪。而纳撒尼尔能注意到,在视线消失的远方,那里的房屋变得不再整齐,反倒是排列地极为混乱,房屋和树混杂,没有丝毫规律。在那里,有另一尊巨楼坐在当中。 纳撒尼尔还能看见那条闻名遐迩的环城步道,那条步道连接全城,有着多扇拱门遮挡,自前城门去往市中心,再环绕去后城门。他的确想起来了,导师在谈及亚末城的时候,曾称赞过此处的步道设计。如今看来,那步道的确如导师所说一样,有着令人惊艳的环绕设计。这样想起来,导师也说过他在亚末有朋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纳撒尼尔身旁落了好几只鸽子,它们扇着翅膀观察他,略带好奇地看着这个能上楼顶的人。这提醒纳撒尼尔该停止发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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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日前的下午,原野清朗之际,距离腹地原野不久的树海深处,有个被岁月遗忘的矮丘。在祸心发出低吟之际,无声的回响随风传遍山岳,随河奔越原野,随万数泥沙千里传谕。 林中古树听闻了回响,它们和数百年前一致,对呼唤沉默、从未回应。森林里生机勃发,矮丘的低树桩旁,是数不尽的小灵盘踞年轮生长、竞相争夺初抹阳光的景象。太阳却透过羞避的树冠,在忘我的藤蔓上落脚。途经的阳光偶然揭开秘密,在树桩旁堆积的,混入落叶、枯枝、淤泥与爬虫的静谧,是有形态的死物,罕常地呈现人形。 那是位常年沉睡的人形身躯。 在多个岁月的迁徙中,那人竟保持着坐卧而睡的姿态,从被生灵覆盖,到逐步演化为外在生灵的一部分。远离了饥饿、寒冷、疼痛与死亡,这位类人之物已太久沉眠,就连曾为女性的外表也遭转变。演化为树皮的外表下,她的灵魂在漫长的梦境中轮回。 她会梦见什么? 一座曾无比恢弘的城,居于大陆的腹地中心,坐落在温暖的原野南部末端。尽管诞生未久、城市的血脉和记忆还很崭新,却临近的河流岔口,且管辖的领主视野开阔、思维灵敏,过早地就为之投放了自由权力。依靠着驻扎而进的大量行会与工匠,城市迅速崛起。国王为之开辟了特权,生产随商船与马车圆轮滚滚涌来。若是能得以保持发展,必然将会成为一大知名城市,甚至能和贸易之都黎格朗齐名。到那时,人们自会口耳相传,夸萨耶拿是遍地黄金的地方。 她在城中是位远嫁的巡礼人。在那里,她仅停留了短暂的一年,她随新嫁的爱人协同于此,正值最繁盛时节,皆满怀活力与爱慕。为了听闻的繁华城市,他们随商旅来到这座蓬勃新城。她未能拥有孩子,未知的原因让她无法怀孕,丈夫安慰她为时尚早,如今他需要她的聪慧才智,去辅佐他的行会事业。这当然使她欢喜地接受,在遇到爱人之前,她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纺锤人,看不懂传抄的经文,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过往,仿佛凭空诞生于世。而他给自己的礼遇,让她能有幸从偏僻村庄走出,来到富有且讲究的城区。 在那里,她结识了后来无比珍视,却忘记了脸孔的数位友人。 她至死时无疑都是深爱丈夫的。尽管他时常陷入漫长的沉思,尽管他有着许多难言的秘密,尽管他总不时郁郁寡欢。他们的生活却甜蜜无比,相互帮助、安抚、支撑、并且信任。若有人能听闻他们的每日,便能成为一出剧院美谈,或诗人的新曲灵感。在繁盛之城内,百万人呼吸着荣耀的光辉,而他们于此中一角安居。她沉浸于幸福中却渐渐有了忧虑,丈夫有时不经意流露出的苦涩,叫她亦为之心痛。可他的丈夫反复安慰她,转移着涣散的目光,一次又一次。 直至一个夜晚,她迎来事态的末端,那时她被叫至内屋的桌前,丈夫的脸色只有沉青的严肃,完全不同以往的轻松。冬天将迎来初晓,寒冷的第一场雨夜浇熄热情,她能在房间里听见雨水冲刷屋檐,听见壁炉迸裂疑惑,还听见丈夫在烛光阴暗处渐渐异化的脸。终于,他停止了思索,握住双手,对她神色严肃地坦白。 “挚爱,我是一位法师。”他说。 然后。然后她眼中的时间飞逝,转眼只看见惊恐景象。她看见城市燃起黑色火焰,看见天空卷起红色的雨,看见城墙粉碎坍塌至灰尘,看见无辜市民在袭击中惨死、被秽物侵蚀成颤抖白骨的景象——扭曲之物袭击了城邦,古老的魔法复苏而让魔鬼横行,生灵正遭涂炭。她独身站立在夜晚的街道,身边已是横尸遍野,她不知事态有多严重,但这绝非人所能为的残象。恐怖冲击没使她失去神智,未被惊吓到僵立,她竟冲回家中试图找到丈夫踪迹。 待她找到丈夫尸首时,只看见他冰冷的身躯旁边站着诸多陌生人,他们手上还流淌着丈夫的血。她的瞳孔里留下对他们的恨意,那些人的身份至今未知,却径直夺去丈夫的性命。 随后她也被那些陌生人杀害。 而后她再度回神时,眼前景色又是丈夫卸下马车,她初访夸萨耶拿的时候。一切都还很祥和,未来充满希望,她将跟随新嫁的丈夫,开启行会的忙碌。残酷的记忆被忘记,仿佛什么事都未经历,她再度开始注亡的旅途。 可这次,她却能闻到不安。在祥和的景象边陲,模糊的界限让她越加感觉这里不是现实,繁盛之城全如虚假幻影。她渐渐在没有边陲的生活中困扰,不知几时,她困惑自己的所在,还有所经历之事的真实性。不论如何,她最终都会迎来那个惊骇的夜晚,伴随夸萨耶拿在一夜之间沦为废墟,她看不到事实真相便又得死去。而后又在祥和中重来。 她断然拒绝,决心得到答案,于是她闯过从未跨越的门户,无视一切虚假的警告。跟随着颤动的直觉,她来到城外,穿过大道后的草原。她遇见了一位牧羊人,那位牧羊的少年像是也从夸萨耶拿逃出,浑身还沾满未干的血迹。走上前去,还未待她开口,牧童的脸却变成另一幅模样,她见过那张脸,那张充满苦难的脸霎时苍老了很多,那人惨笑着说:“可我却最终逃离了使命。” 随后,费丽达便醒来了。 她醒来时睁开眼,眼前是久违的阳光,无人到访的山林野径里,还能听见湍湍溪流声。她身躯爬满枯萎的春藤,冬青叶在她眉梢结果,染红的果实吸引来飞鸟,在她盘踞的卷发间筑巢。费丽达只消动动身躯,体表便落下千百泥垢,无数野草和昆虫自身躯掉落。数十年来,她沉睡的姿态被自然遗忘,如传言般成为磐石,任由万物兴衰在体表经历,她都纹丝不动。 记忆逐渐回归,眼前景色变化巨大,她依稀记得自己睡去时也是这天气。在不经意塑造的梦境中,自己不知历经了多少次轮回,转瞬已过去数十载,就连倚靠的大树都已枯萎至残木。她本还会持续那段梦境,无数次体验那段不太令人满足的人生……可她却从中脱离,异常地醒来了。 如今,岁月更替,物是人非,那段真相早已被掩埋,或许只剩自己还有记忆。但记忆什么都不算,不能转化为任何结果。既然已无法追究,何不让那早不属于自己的体验消失,事不关己地任历史演化……她张开嘴试图呼吸,体验下久违的蜇人寒风,从喉咙深处发出喑哑怪声,而后闭上了嘴。 但她的内心迫切想要真相,梦境中最后那段记忆,是她以往从来没有想起过的细碎一角。不知什么原因,她偶然想起了那次关键的对话。察觉到的线索,是能将她的迷惑解开的关键。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情在这位未死之人寒冷的心中燃起,她因之重获了生命。 费丽达只想迫近答案,她不会顾忌任何他物,即使现在毫无线索,她的直觉也告诉她非常靠近。 她拧动躯体,物体断裂之声如雨点般鸣响,体表盘踞的千百碎屑遭扯碎,重新启动停摆数十年的肉身。每一次活动都在违背自然法则,无数个细胞和肉身沉睡过久,早已悄悄死去,起身的动作碾碎所有血肉骨骼,又重新组成,褪下砂砾般的碎末。眼睛深处闪着死物的光,她从恢复的视力中看到一根断葛,尽管没有意识,身体则不由自主地弯下、开始并完成了一道深邃的工艺。不消几时,女性手中的粗糙植物编造为奇异的长矛,长矛有着螺旋而升的纹路,它们如漩涡般盘踞为蛇,破绽四裂,直到在顶端拧成一个透光的矛尖。费丽达不消片刻就定好目标,她听见一只飞过树梢的毒鹰,抬手举过头顶,将长矛掷出。 长矛没有被掷出太远,相反,它像是自己飞了出去,突然上升并猛追,直至横穿那只展翅有两人臂长的鸟之心脏。受害者没出声便停止了运动,血液被尖矛吸收,飞禽便立即失去生命。当尸体正要垂直降下之际,隔着十余达的距离,她做出一个单臂猛地回拉动作——那只毒鹰被藤矛钩住躯体,掉转方向,自半空中被无形蛮力拉回地面,拉向她身旁。 她倒嫌恶地避开了飞来的尸体。 试探神秘的结果无法使她满意,自睡去后,世态变化巨大。费丽达在混乱的内心中低估话语,沉睡的混沌未散,她却对现状有了些许了解。阔别现世良久,她需要些时间重返文明,这会是个复杂的工作,但她急切需要如此做。 有某些东西将她从深渊中唤醒,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一定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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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撒尼尔再度取出祸心端详,这污染的源泉仍然没有丝毫异样,安静如永眠,至少他得到了一个答案:祸心与此无关。 他有些丧气地将其摔在地上,祸心滚落在瘫软的腿旁。纳撒尼尔的胳膊再度失去力气,甚至没法支撑起祸心的重量,而它只有十二粒麦穗般重。 当刺耳的心脏的鼓动声回荡时,本能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何处腾升的雾气到来,无言应证。纳撒尼尔躲回墙壁,焦躁的呼吸催出滚滚汗珠。寂静长夜里狂风呼嚎,那心跳却无人听闻。很快,他便站不住脚,双腿瘫软,跪坐高墙地面。老鼠的目光打量这举止怪异的生物,他的呼吸紧凑像是快缺氧而死,在拼命贪食空气间,眼窝快喷出血来了。 【—————】 他听见那无法理解的话语,就如有人在耳边低语。体验一次便不会忘掉了,这是他不愿见到的噩梦。 他藏匿祸心,悄悄将匕首抽出,隐匿于袖口中,并把手杖盖在上方。不需多时,那不明来由的灰雾已占据视线,盘亘在高墙顶端。它们自地面升腾,在火炬上舞蹈,穿戴飞舞的枯叶,无形的指尖掠过纳撒尼尔下唇,最终于头顶的明月汇聚。浓雾开启一扇扭曲的门扉,深不见底的洞中,涡流翻转,灵魂呼嚎。 纳撒尼尔希望能有一阵大风,把这些东西全部卷走,若不能,至少能让他现在立即逃离。可事实不如人意,灰雾毫不匆忙地凝聚,他的身躯乏力,动弹不得。 同他所料,涡流中一股幽暗迸发,那令人熟悉到毛骨悚然的躯体显现,苍白的女性自夜晚现身,黑发染瀑,女性沐浴于月色舒展身姿。她静谧的神色未醒,千褶的长裙如莲荷在夜里绽放——喔,正是春夜里的鬼魅,她怎么可以附着他的身,连日跟随如此之远? 她缓慢睁开眼帘,待灰雾的浪潮褪去生涩,万般俱静,一位没有双腿的窈窕女子降于亚末城。她朝天空伸开手臂,打了个呵欠,舒活并不存在的筋骨:“一场好梦——嚯?这里,不管这儿是哪儿。还真是荒芜,就跟其它地方没两样。”女子瞧见墙外远方的森林,打出鄙薄的笑容。随后她朝纳撒尼尔招招手:“又见面了,小鬼,看来你的确有活过那天晚上。厄运很眷顾你。” “……”纳撒尼尔面色发青,女子的笑容充满迷惑性。两人沉默对视,只一会儿,翻搅的思绪转化为恶心冲动。胃部热流上涌、掐住喉咙、吹鼓起腮帮,本能按下他的头。“咕噗——咕呕呕——”当着女子的面,纳撒尼尔呕吐,未消化完的食物喷溅在地,发出令人嫌恶的灼烧腥味。他第一下便把腹中物吐干净了,第二下只有干呕。纳撒尼尔讨厌让人琢磨不透的事物,厌恶至极。他强迫自己转念考虑别的事情,否则之后会把胃液给吐出来。女子很耐心地等待,笑容也颇为难看,她正审视一只珍兽。 “如果这是某种新的见面礼仪,我想你足够热情。”女子冷漠地讪笑。纳撒尼尔摇晃站起身来,抽走的体力还没回归,他扶着墙站起,勉为其难地挺起胸口。纳撒尼尔脑中一片乱麻,他理不出头绪。“你究竟想要什么?”复数想法在脑中显现然后掐死,逃跑不可能,对抗也难保,最大的念头是,这揣测不透的存在,实在让他心生嫌恶。他只得先试图对话。“这回倒想开口了?别急,夜晚还漫长着,故事也才开始。”女子漂游与空,毫无凭靠,刻意用手托住腮,作出躺于椅上的悠然姿态。她的肌肤若隐若现,火光和月色能微微穿透她的衣裳,她的身躯穿过半截墙壁,整个人都如幻象般恍惚。 “我没有任何能给幽灵的东西。”他说。刚呕吐完,纳撒尼尔视线短暂涣散。“若我是强盗,那我不会索取,只会抢夺。可我不是,所以我会耐心地等到得到它为止。”女子说。纳撒尼尔假意问:“随后你便会离开?”对方笑了:“你会慢慢不想知道这些答案的。” 他实在看不出这位女性的出身,衣装艳丽,却已是非常古朴,三层裙摆与三层袖口在空中飘舞。白肤和月色混为一体,黑色长发如海藻一样起卷。她耐心等待纳撒尼尔的视线聚焦,悠悠于空无的水中复位,如一条鱼,自横卧变为直立。她伸开一只手臂,单扬向外,掌心托起半月,一如她上次消失前道别,可惜她这次并没消失。“尽管已非初见,我们仍未交换名字。我名爱丽莎。”她说,稍作停顿,轻呵一声,“那么,在和我说话的是谁?” 他扭扭手臂,确认走不动路,无奈地回答:“纳撒尼尔。” 她弯曲手指,示意对方继续说。纳撒尼尔盯着她,没有多加发言的意思。“亲爱的,纳撒尼尔。你定是疲累了,而且满腹疑惑。我能理解。我也是同样的感受——相信我,我的确是。所以在交流之前,你要知道一件事。”爱丽莎的手臂弯曲,置于纳撒尼尔头上墙壁,作出倚墙态势,让笑脸凑近许多,确保耳朵能听得够清楚,她用耳语一字一顿地轻语,“不好好回答的话,你就会死。” 纳撒尼尔的背部流过一丝寒意,不仅是心理反感带来的刺激,确实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从他的脊梁滑下,冰冷到刺骨。 她推离墙壁,适当离开纳撒尼尔,把玩对方神态。“当然,回答若不让我满意,也是一样。”爱丽莎双手合在一起,轻快地欢笑着说,语气如少女玩笑般活泼,又忽而降低音调,“到那会儿,死法将是你最后的选择,不管你想成为奶酪还是干柴都没问题。” 纳撒尼尔看着这张变幻莫测的脸,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如今对方除去不明的身份,就连性情也极难揣摩了。无奈地点头,他说:“来自柏德拉的纳撒尼尔,司佩捷人。” “柏德拉?靠盐贩和投机商人变得富有的城?可笑,居然还没被北方的野蛮人拿下。可你是哪种人?富主的儿子、侍从、学徒、农夫、还是奴隶?” 他说:“朝圣人。” “你并没有真的回答,是想让自己的筹码减少一些?”却不料她的声音很不满意,“你不是朝圣者,连谎言都算不上——太拙劣了。弄臣都不敢说,一个朝圣者,怀里揣着‘祸心’,背井离乡来到……”她在转身面向城区时停住了,即使黑夜笼罩大地,它的庞大轮廓仍然无法遮掩,“等?这里难不成,是亚末?” 她好像很惊讶似的,仰首眺望远处高山,那里是星辰与乌云遮掩的城堡,模糊如黑夜里的巨人。纳撒尼尔却不想知道一个女鬼为何认得出亚末城。在恶心的念头消退后,本能的恐惧感重新回归,纳撒尼尔认为这是体能回复的信号。他便悄悄站稳脚跟,扶墙摇晃起身,把压在袍下的匕首夹在手指间。 “不可思议,我竟在醒后便会目睹古城的衰败。小鬼,你可知道天……”她感慨完即回身问询纳撒尼尔,却只看到一个物体飞速打向她的脸。 爱丽莎甚至没有躲避,她冷眼看着试图用手杖击打她头的纳撒尼尔,那根手杖就像穿过了一层薄雾,刮穿水帘。纳撒尼尔说不准,那穿过身躯时短暂的延滞是否为错觉,只是如他所料的,物理敲击根本不应该对幽灵起作用。 爱丽莎嘲弄道:“这甚至算不上尝试,连猴子都会这么做。”纳撒尼尔无视她,从右手抬起匕首,黯淡发光的锈迹匕首,借着第一口呼吸抵住爱丽莎的喉口,他冷静地威胁:“请你消失,不要再跟随我的足迹,否则我将把你泯灭。” 完全可以听见对方无声的冷哼,她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轻蔑。“胡闹只会缩短你的寿命,不要浪费时间在执拗的尝试上,毫无意义。” “这是最后一次,女士。我无暇顾及你未解的心愿。”纳撒尼尔一边做着威胁,一边默默准备着咒文,他搜遍记忆,终于在表层找到那条关键的字句。 幽灵因对方的固执叹了口气,她说:“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对未知的恐惧让你迷失。听着,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就像淌过淹没桥梁的河……” “我已说过。”纳撒尼尔双眼一瞪,把右手匕首在掌心倒转、反向握柄,随即双手交错,将刀刃插入左手虎口。剧痛立即钻进手骨再窜上脑髓,那生锈的刃口依旧锋利异常,肉体即刻被割裂。当他拔出来时,鲜血旋即喷出,染污手杖,木杖闻腥,吸收他的血液、结痂。“你在干什么?”爱丽莎冷漠地问。在鲜血带来的惊愕间,纳撒尼尔只听见冲耳嗡鸣,老师保佑,在仅此考虑后,他低吼:“Cave canem”。只需片刻,他即感到手中木杖高热发烫,宛如炙烤在熔炉里的鉄钳,纳撒尼尔便知道它已经奏效。随后,他重新舞杖打向满不在乎的爱丽莎。爱丽莎摊手准备让他停止无意义的尝试:“够了,你该……” 话音未落,她突然浑身一颤,那时候她出乎意料地后倾了半侧,让纳撒尼尔的手杖没有打中其头部——但仍然穿过了她的喉咙,结实地、犹如割裂瀑布般的,纳撒尼尔的手杖在短暂停歇后,用力击穿了她不存在的身躯。 待此瞬间发生,纳撒尼尔便知道行为奏效,可他只被莫大的疑惑填满大脑——他本希望借此一击,便让她彻底消失。炙热的手杖确实是燃火的剑,导师交予的伎俩在疯狂中奏效,虚无的火焰重创幽魂。女子终于得到了切实打击,她仿佛被灼烧一样发出喑哑破裂声,飘忽的身体因虚幻的痛觉而震惊不已。爱丽莎没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像窒息在水下,拼命抓挠自己未受损的颈部,渴望缓解痛楚。 “马上消失!不然下一击便会使你丢失灵魂。”顾不得尚在淌血的疼痛,纳撒尼尔举杖厉声威吓。然而他不知道真正该做的是什么,淋漓大汗从头皮流淌,手杖已经迅速丢失温度。他遇到真的威胁了,这女子竟能战胜秘藏的克敌招数,而他没法确定自己能否承担第二次,抽空体力的虚弱感袭击头脑,看不见的触须也伸进了他的意识里、侵蚀他的意识,他只能竭尽全力维持站立。 “小——鬼——”女鬼蜷缩身躯,双手捂住喉咙,面目狰狞地朝他嘶吼着,那声音低沉可怖,如野兽欲图撕碎陷阱外的猎人。纳撒尼尔没有退步,这会儿他总算能稍微明白幽灵的想法了,而他正擅长此对峙。幽魂的身形恍惚,她怒瞪纳撒尼尔,但幽灵没法产生杀意,唯有风应和之狂搅,这才让纳撒尼尔想起,她最有可能的那柄凶器并未携带在身。男孩再次将手杖与匕首共同握住,往外探出,表明自己的确会如此做。 “好吧,你赢得了。”爱丽莎却又忽然轻和地说,像安然无事那样,放开手臂与肩膀。她的颈部的确安然无恙,她的神色亦是如此。爱丽莎慢慢立直身躯,惬意抖抖手臂,弹去没有滞留在身上的灰尘。狰狞的神色完全消失,只有冷淡的表情还留在脸上。 “那么——啊?”纳撒尼尔随后才反应过来。 “如你所闻,你的确战胜了我。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方式,你带着太多怪奇之物。恭喜,今后会有诗歌赞美你独自击垮了一位无辜的女士。我为之喜悦得眼眶发热。”她慢慢地鼓掌,双手敲击时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尽管我没法流泪。” 这下,他又看不懂了。 “……所以,你将会消失了?”咽下口水,强忍住又翻回来的恶心感,他问。爱丽莎闻言咂嘴摇头:“不,那不可能。”纳撒尼尔说:“既然我击败了你,你就应当按照我说的去做。”爱丽莎又摇了三次头,风声也因此被搅混三次:“喔,不,你能保住你的秘密,我仅不会再试图发掘它们,仅今夜。我不会这么快便像一缕烟那样消失在夜晚。” 纳撒尼尔放下的手杖又立即对准她:“请你必须这么做,我没有想过商谈。” “你实在不讨人喜欢。”她以厌恶的口吻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手杖的顶端,毫无力量的回馈,纳撒尼尔却感到手杖变得无比沉重,随即无法再支撑住,杖头落在地面。“你干了什么?”他紧张地问。“什么都没做。”她悠哉地往后飘去,在离地甚高的夜空中侧望夜幕下的亚末,检视风景,她无论语气还是神色都变得平淡冷漠。 “拿武器威胁女士,恶劣。可你只是用尽力气罢了,我看得见。我虽然没有肉体,但还有眼睛。筋疲力竭的法师只是一条会说话的鱼——你已经做不出什么事了,骗不过我。” “……”纳撒尼尔哑然,双方都失去了更进一步的余裕。他猜测对方使用了奇特手段来观察他,却不知自己的破绽巨大。随着肌肉放松,疲惫、饥饿、痛觉、与使用禁忌带来的混乱侵蚀,尽数开始涌上思绪,直到疑惑的反胃感将他拉回来。 纳撒尼尔愿不再与此女子多谈一句。但他有个想法非常剧烈,以至没忍住便脱口而出。 “你是一位魔女?”他问。 “你的脑子不太寻常。”爱丽莎刻薄地否定。 她怎会不是魔女?在他心中,她身为魔女的可能性,应当远高于他不愿去描述之魂魅。一位神秘、古老、可怖的女性,伪装为艳丽女子模样,向无辜旅者吞吐火舌,用丰饶幻象将之诱惑,并施以衰微毒咒,以谋取对方血肉——全是他从琐碎言论中听来的。倘若他能年长一些,便能辨识酒桌故事后的流言,但此时,他的确将两者搅混一潭。 他说:“你若不是魔女,又怎么能施展此般幻象?又怎么将那匹野兽灭除?这一切难道不会是魔法所为?”她鄙薄地说:“……小鬼,你可知道魔法亡轶多久了?”这即刻得到了回答。“千年,从‘大衰败’起,魔法在大陆,以及整个人类文明里,消失千年了。”他答,“但我知道它仍然存在,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发展壮大。” 她双眼如未醒的狐狸般平拉,夹住两根手指,表示他的话仅有一半正确:“我可以断定你不曾见到过任何魔法。” “我也未曾见到过一个漂浮的女人。”他说,但他又即刻反应过来,“不,我确实亲眼见过的,魔法,还有它存在的证明。它们正在某处生长,为人世带来庇荫。若否,你便不能解释它们的作用。”他勉强抬起手杖与匕首,颤抖的手臂不能将它们举过胸口高度。 爱丽莎嫌恶地拿红花抹过颈部,口中低语细碎怨言,眼神弥散到纳撒尼尔以外的地方,她的话语不着边际,夹杂着对现今与往昔的嘲弄。在无法听懂的埋怨里,纳撒尼尔仅听出以下辞藻:时间、血脉、诅咒、回轮、愚昧、灵魂……秘法。即使她微微开合的嘴唇从未发声,他却能听见那细碎的哀怨,还有强烈的迷茫情结。他有如此强烈的冲动,让他不禁怀疑,爱丽莎是否仅是他的幻想,一个在漫长旅途的孤单和无助中产生的恐怖幻觉,在模糊的月色下,没有第二个人能看见的虚影。可内心共感更胜一筹,当他再次凝视爱丽莎时,这位幽魂女子却像在月下重新有了血色,橙黄的眼瞳拆离月光,洞穿久远时光。 他有种能让肠胃打结的感受:爱丽莎与他同样疑惑。即使一切都扑朔未知,命运之轮却将两个不曾相识的人联系在一起。纳撒尼尔决定尝试改变想法,既然自身能力无法做到,他只得向别人求助,譬如,那封梧桐叶信件的主人。 纳撒尼尔说:“我还是有疑问,请回答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闻言,爱丽莎的目光回来了,疲惫又鄙薄:“待时机到来,你自会知道答案。但若我能明白你是谁,你与我的迷惑便会有解答。” “——但在这之前,我得明白一件事,你为何拿着那东西?”她弯下身躯,伸出佩戴深红花瓣的手,指点下纳撒尼尔,在他困惑的当间,祸心便一轱辘从藏好的口袋里滚落。纳撒尼尔很是惊讶,但在伸手后,又没有将之立即藏回去。他小心地观察爱丽莎:“你也想要夺取祸心么?”仅是试问,他早会做好上百种拒绝的手段,但不会留一种答应的可能。“你不知道它是什么。”爱丽莎说,“否则你就不该把它带在身上,不管怎样,你取名的品味太差了。” “你熟悉祸心的知识?”他问,心里霎时有了期许。“将它给我。”爱丽莎伸出手说。纳撒尼尔不犹豫:“不可能。”爱丽莎说:“你不想知道它藏起来的秘密?”声音里面略带讥讽,纳撒尼尔摇头:“我发过誓,不会将它交给邪物。”爱丽莎摇摇手,咳咳发笑:“啊,是,你占有它,甚至用古老传言来给它起名字。多可爱啊,确实就该是个小孩的样子,为心爱的玩物起别名,不管它是根老树枝,还是沾染死亡的石头。完全和小孩一样,甚至不在乎它们会带来什么厄运。你可知道,多大的动物尸体,便会吸引来多大的掠食者?” 她张开臂膀,有一瞬,她的瞳孔仿佛在月光中折亮,发梢随不存在之风而卷动,仿佛童谣中的女海妖,在海潮唤起之处预言:“我可以告诉你,毫无谬误地告诉你,年轻人,你因稚嫩的愚昧之举招来了祸害。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我便从无边黑暗中看到它,你的罪恶之石已经唤醒某种东西,它沉睡良久,被石头的祸患之声拉出梦境。不久后的将来,它就会随着气息追赶到你,它迫切地会追求的不只是这小石头,还有你的血肉。到那时,你便会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过错。” “我不畏惧。”纳撒尼尔紧攥住祸心,他面对爱丽莎说,“它确实是祸害,可幽灵也不应当存在。” “我将找到我的老师,他失踪已久,可我知道,只要将祸心带在身上,我就总能找到他的。他给了我祸心,而我发誓会保护好它。”爱丽莎听到这儿,挑起她的兴致,她问:“你的老师,是个法师?”“是的!”他即刻、肯定地回答,眼里全是憧憬,“一位了不起的法师。”爱丽莎字字停顿地问:“你的老师,他教导你魔法——而且是你唯一的导师。在长久消失前,他把那东西给了你保管。是和我说的一样?” 纳撒尼尔确信地点头。这似乎有效,他的连串话语促使爱丽莎停下思索,她在黑夜中思索良久,发出与风声共混的沉吟。直至她叹出一口气。 “骗子。”他得到爱丽莎的无情鄙薄,“假如你的导师真的存在,那他教会你的也不过是欺瞒和诡计。”她知道纳撒尼尔即将开唇反驳,于是补上一句:“否则你不会蠢到对魔法一无所知。”纳撒尼尔没能及时想出辩驳之语,只能停滞片刻,执拗地说:“我早晚会精通它们的。” “咯嚯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去把握美妙的机会,这的确没错。但那机会,只能假如你还有了!”发笑的爱丽莎突然话锋一转,伴随狰狞笑容,她忽然高抬手臂——她没有举起那令人生畏的烛台,也不是可憎的尖锐武器,然而却让纳撒尼尔的心脏为之停跳一瞬。她的右手高悬在离地十一达高,如同梧桐树顶冠之处,而从她手心垂落,仅被一根绳索维系住,是包裹在绳织中的无色晶石,祸心。 她什么时候夺去的?疑问并没有停留,纳撒尼尔毫无迟滞地推断,必须要将之立刻抢回。来不及思考,若停留原地,她便会往后飘去,那样他便拿不回祸心。现在纳撒尼尔只需迈出一步,便能在踩出城墙边缘前抢回之,于是他竭尽力气,向前猛踏的同时伸手去抓住祸心。 他的手便从垂下的坠饰中穿过去,他的脚也从石砖中穿过去。 在那瞬间,纳撒尼尔可以清楚看见停留在她脸上的嘲笑,她的双眼鼓睁,嘴角咧开低语。在他意识到陷阱的瞬间,他已经被引过幻觉,身躯的踉跄未停止,随即他感到失重。他竟已坠落,踩到不存在的砖块,全身往下坠去——从树顶的高墙坠落。而他也才意识到,祸心仍然挂在口袋内侧,从没有自他身上被夺去。 视线快速迫近黑漆的楼顶,毫无阻碍的空中,衣物与携带物品尽数翻飞,手脚乱晃也无物可抓。死亡的预视瓦解他的心肺。在失去意识前,他想到爱丽莎印在脑中的那张脸,夹杂无谓的笑意,和她在近乎永恒的片刻间呢喃的唇语: “记住督灵告诫,祸患即将找到你。” 一声闷响,他的眼前闪过白光,随后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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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撒尼尔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的是渊海般辽阔的众星,点亮无垠黑夜,携带着灰色半月,把他纳入怀中的景色。他身旁只有诸多碎裂的石块,是寒风将他唤醒。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陷入梦乡,身体未从疲劳中恢复,稍加挪动便有发麻痛觉。 夜幕降临,沉落的旭日自城巷消失,巨城在黑夜里延伸,灯火已点亮半截亚末。滚滚乌云渐渐遮蔽月亮的明光。他又不自觉地数起天上的红色星星,一个,又一个,逐个将它们从星河里摘出。“二十七个,妈妈。”他说,随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在说什么呢,纳撒尼尔摇了摇头。 他试图回想睡前的事态,在脱离野狗的追截后,他只想找个歇息之所,随即他抬起头,便看见高处的这处断墙。太过疲累,纳撒尼尔终于爬上此地,便昏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他没被任何人打扰,毕竟,这里是一处城墙顶端。 旧城墙的顶部,纳撒尼尔躺在其缺口里,面对的方向便是广袤的森林。这个最矮的城墙,面向西侧山脉,曾被某种攻城武器打出巨大豁口,中部大范围丢失,仿佛将其削短了一截。令人费解,此城的拥有者非但没有填补它,反而在其下方、护城河对岸,另行修建了哨站,哨站里保持卫兵巡逻。就连断石、碎砖、绳索和木片也仍散落在地,至今没有清理掉,似乎根本没人在意它完善与否。会有哪座城留着薄弱防御于不顾?缺口对外开敞,就如同欢迎任何敌人的侵入,从里面上来更加容易,纳撒尼尔借助几个楼顶,便避人耳目,攀上这个临时休息室。 此城甚为诡异,纳撒尼尔只觉越来越麻烦。回想起之前追逐他的混混,那句“将他交给教会”很令他困惑,自己是否被当做异端,还是某些行为是被当地教会禁止的?不太敢想象被抓住的后果,纳撒尼尔听闻过教会对异端的审问,哪怕是蒙冤也会被折磨,何况他身上的确带有不洁——祸心。夜晚的冷风能帮助思考,他裹住披肩、用身子压住边角,用以在高处入睡。他试图总结现状,随即便放弃: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身无分文。 而他只剩一个烂苹果。 手心的刺痛把他从半睡中揪醒,纱布缠住伤口,它们是从修道院讨来的,此时不再有出血的痕迹。纳撒尼尔确信,在割开手心时,本能促使他减轻下手,仅仅只是在表皮划开一道伤痕。伤痕或许不深,血液倒是一直在从中流出,丝毫没有自动止住的迹象,他握住拳头许久才迫使伤口止血。这匕首割开的物质很难愈合,不止一次地,纳撒尼尔尝试过其锋利,这把导师赠予的怪诞匕首,仿佛确实有魔力,叫人不禁颤栗。 将匕首对向半遮掩的月色,透过月光,能看见匕首上些许雕纹浮现。数日前在故居面临孽物,纳撒尼尔使用此物触发了一项,禁忌,自那之后,那些雕纹消失不少,如海藻群般的光纹褪至仅剩点点残留。他确信这象征着匕首潜藏的力量消退。他这把匕首尚有很多未知,就和不知所踪的导师一样。纳撒尼尔将其视作珍物,相信只要带着它,便总会有找到导师的一日。 耳边传来微弱的谈话声,他认为自己听错,将夜晚的风声误认为低语,这是许多怪诞传说的由来,纳撒尼尔习以为常。可随后他又听见压低的呼声,仿佛某种熟悉的语言,这令他生疑。往城中探去,离下方屋楼尚有十达之距(约合一颗梧桐树高),那些平顶的工坊亦非民居,怎会在他耳边听见谈话。回想起三日前的夜晚,男孩又无法心安,拿出祸心,见其在月色下沉寂,毫无动静。他将之归咎于林中野兽,在远处林间悉嗦作响,使其混淆判断。 一声咯噔这时在他左侧轻响,他看去,是一个带绳索的铁钩,刚挂住城墙外部缺口的石砖。 他便知道他又估错了事态。还未等他采取反应,一只手便抓住了钩子末端的绳索,随即攀住砖石,一个人影跃上城垛。纳撒尼尔看那黑影利索地跃起,随后就跌落在地,朝他的方向滚落一圈,让他本能地后跳一步。 “哇啦啦啦,痛痛痛……我实在太老了,不该做这事儿。”那人抱住腰部连连叫苦,背对着纳撒尼尔坐在地上,并没有察觉到其存在。似乎是个女性,依靠着掉在地上的铁钩,从面向森林的外部爬上顶端。纳撒尼尔听见她的怨声,隐约有种熟悉的印象。这会儿女性突然停下叫苦,警觉地静下来,像感知到什么存在,象征性地嗅嗅鼻子,随即猛地回头,便看见黑暗中纳撒尼尔的身影。 乌云在这会儿让夜风扭转,月亮自遮掩后回归,让模糊的月光探照墙头。两人都从阴影中现身,五官短暂地清晰可见。“啊!果然是你,之前的斗篷男孩!”在对方认出自己时,纳撒尼尔也下意识地拧住眉头:仅是一面之缘,白昼时那位拉住他手臂的女性。那双眼呈金黄色泽,在夜里反倒更是明亮,纳撒尼尔看她像仅比自己大些许岁,正值最为青春的岁月。有如印象里的妖精般,她生着活泼的面庞,蓬松长发盘起,一柄环织的金羽别住秀发。她站起身了,这才能发觉,她比纳撒尼尔还高半截头颅。 他不知道别人会怎么体会此场面。对纳撒尼尔来说,此刻无疑是逃脱陷阱的野鹿撞见了持弓的猎人。“抱歉,我不记得我们见过面,你肯定认错人了。”纳撒尼尔迅速拉下兜帽欲图遮脸,同时找寻可供逃离的方向。“不会,的确是你!还记得么?我们白天见过。河流终会在海口聚合,我就知道咱们肯定能再相遇,而且我的确能在这里找到你。”女性话语欢愉,纳撒尼尔感到自己背脊在冒汗,对方见他如旧友般欣喜,毫无缘由地令他不安:“不,我,请问你想……”没能给犹豫的暂刻,女孩已凑上前来,双手握住纳撒尼尔的手,为在黑夜看清面庞,她的脸不禁凑近更多:“你即将认识了。火炉旁的良伴,降生节欢愉!我有很多问题想问,首先……呃?”她停住话语,因为男孩露出惊恐神色,后者慌忙、又稳健地弯下膝盖,将手臂从她那里抽离,沿壁侧身翻滚。未等反应,他便擦肩逃离她身旁。纳撒尼尔如规避猛兽,他迅速逃离到十余步开外的位置,留下半达空隙,弓起身子,警惕地注视她。 他心跳急速增加,尽管对方只是个女孩,他也不想让其靠近。 女孩此时面对他,不消多少思索,便解开系在手臂上的铁钩,让其掉在地面。她敞开双臂,展示自己毫无恶意,月光映照半边脸色,纳撒尼尔看见那张鲜活的脸孔,展露出包容。“嘿,新朋友,如果你执意要离开,那就如此作吧,我不会阻挠,你有很多路可以去。但向所有主与神起誓,我不曾试图伤害你。”她说,声音轻和许多,其笑容饱含包容和自信。纳撒尼尔短暂停住,他本打算保持威慑,随后找机会逃离城垛,现在又不知是否该更改主意。 此时纳撒尼尔感到有些目眩,视野短暂出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身体给了答案,长久的空腹,让胃部搅混,发出咕咕作响。女孩见状,伸手在腰后口袋里摸索,纳撒尼尔保持凝视,对方向他递出一个面包。“看样子一位旅者很饥饿,他需要修道院的帮助——不过这里是城头,没有修道院,只有我。”她说,对纳撒尼尔眨眨眼示意,“你很不走运,今天我的心情里刚好没有肉干——但不管你是守旧教徒还是新的,你都非常走运:它是黎都最棒的面包师杰作。”纳撒尼尔僵在原地没动,他的眼神里溢出狐疑,只剩立即离开和留下两个选择。少女露出打趣的笑容,微微收回手中的面包:“不过,越好的东西就越难找,它们也就越昂贵,不是?这个面包便是我的筹码,我想与之交换的,是我的友善。 “你仍然可以随时离开,若如此,我不会跟来的。”她说,“因河水终会在海口聚流。” 风声渐促,夹杂着微弱的野狐鸣叫,面对她轻快的笑容,纳撒尼尔沉默好一阵子,末了,他站直身子,抖抖身上的灰尘:“会有谁在天平两头都放上自己的东西?” “最合理的买卖,看上去总会是最荒谬的。面包又怎能和一位朋友同比?”她说,慢慢走上前去将面包递到对方手中,随后退开半步距离。“朋友……我不太认为朋友是一个约定便可以成为的。”纳撒尼尔说,他的肩膀自然放松了些。 “无论多清淡或伟大,朋友都是从一点微小的认同开始的。何况我的友谊可是非常昂贵的,你可赚大啦。”女孩开朗地笑着,她张开双臂,“这片土地多么狂野又美丽,而我们有幸见识它的美妙。很高兴你愿意留下,山河石湾的玛敏戴丝莱德娜·墨洛珀。不过我不想有人叫这么长,所以就叫我米德拉吧。” “纳撒尼尔,来自柏德拉的朝圣人。”纳撒尼尔点头示意,仔细观看眼前眼前这位少女,其分明的五官约合十七上下,仅能被他视为姐姐的辈分,他只能用活泼和精致来形容她的面孔,洁净的皮肤与月光亲和。她身材发育渐趋成熟,窈窕的外衣展露身段,呈现西域风采。他认得那服饰,基于瘟疫的丧服改造,主调间隔黑与白,其主不甘单调,诸多鲜红色的纹路点缀其间。 米德拉满意地看着纳撒尼尔啃起面包,她说:“你我竟同为司佩捷出身?赞美你的主,自来到腹地后,我从未期许过遇见昔日同胞。这里是看风景的好地方,若不是夜晚,只会更棒……可你不会是来看风景的。你的家人,朝圣旅人的家庭呢?你总单独现身,年纪也不像该单独旅行的人。” “……我独自来。”纳撒尼尔说,“旅行者总有难言理由。” “你说的确实没错,远乡者或许不该说这些。”米德拉笑笑,“人们也常对我说,女人远行是为了更快死去。只是我总比说这话的人活得更久。不过,你是怎样去面对贼寇的?” “我没有钱财可以被抢。” “你还有一件好衣服,一双好靴子,一柄好手杖,以及,”她弯下腰,伸出手,未触碰纳撒尼尔,象征性地以手指划出脸颊,“一张正值年纪的好脸蛋。”米德拉摊开手后退两步,周遭乱石成堆,她也不怕绊倒自己。她说:“涂抹泥巴,好主意,弄脏衣服当然也是。脏兮兮臭烘烘的,叫人没法发现泥沙底下有个多么明亮的珍珠……可是还算不上安全,也太糟蹋自己了。” 此前纳撒尼尔一直觉得自己易容地很好。 米德拉的双掌合住:“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找来一些黑色污垢,最好是墨鱼汁或者水蜥血,往左右脸上各沾四个爪印。任谁的冲动再旺,也会在看到你脸后退避。” “死腐的病人会被抓去焚烧的。” “不过你也只用防一个人,而不是一群。” “……你之前两次找到我,是说有问题想知道?”纳撒尼尔咀嚼着碎屑问。 米德拉眨眨眼,顺之话题而说:“啊对!白天的人群里,我一眼发现了你。这听上去有点难以置信,可我的确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而且看见诡异的色彩。”米德拉指划一通后,纳撒尼尔疑惑地偏头,不知对方的怪诞论调:“旅者跋涉总会沾满臭味,我应当不至于如此突出。” “那确实不是臭味,若是臭味,旅者应当和羊群无异——但纳撒尼尔,你身上那味道不太近似人类。那不会是你本身的,你携带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纳撒尼尔闻言一震,本能地侧身,掩盖住祸心:“请问你指什么?”他的姿态委实难称出色,几乎是要把想法彻底暴露。米德拉随即说:“很熟悉的味道,对于某些不属于此世之物,我的感知很灵敏……我想它们来自于你的……” 她说一半的话语止住了,因为一声高啸的野狐鸣叫,刺耳至极,分明自城墙下方传来,却和在耳边一样轰响,让人不禁浑身一颤。野狐叫声本应尖利但微弱,即使在夜晚也不可能如此响亮,米德拉的视线慌忙朝墙下望去,不少卫兵也被那荒谬的声响惊动。“哎呀!忘了他们还在下面等着。”米德拉懊恼地拍在脑门,“耐心可是贵族的美德,臭小孩怎么就学不会?”她将两根手指卡在嘴边,发出鹈鹕式的鸣叫回应,末了又赶紧变换口型,交换出海鸥般的三声啼叫。这一举动似乎有了效果,短时间里不再有奇特的声音回应,但下方的卫兵们倍感狐疑,已经开始四下巡逻。“这些声音是什么意思?”纳撒尼尔问。 “只是几位饥饿的旅伴在等我的面包呢,放心。为了他们,我想暂时没法继续闲谈了。”米德拉回答,趁此间隙,她已经捡回地上的铁钩。她利落地将钩索扎回腰间,朝困惑的纳撒尼尔看来,拍拍手掌:“美好时光总是短暂,很遗憾我得走了。不要紧,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再见的。愿你的旅途常伴明火,勿忘山河石湾的米德拉。” 铁钩挂住内墙的边侧。米德拉在胸口划出一个圆弧,传统的祝福手势,其笑靥如夜幕下的鲜花。随后她身子往后一倾,拽住绳索,纵身往下坠落,眨眼即消失。待纳撒尼尔走过去查看时,下方的屋宇之间,只剩点点烛火和野风残余,没了女子的踪迹。 腹地会有海鸥么?望着米德拉远去的方向,纳撒尼尔仍在困惑此问题。咽下又一口面包,他慢慢觉得面包有点难以下咽,需要一些水来帮助他。骚乱渐渐在脚下方扩大,亚末的夜晚有了狼嚎以外的喧嚣,他听见了一声心脏的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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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自头顶偏移向西侧,纳撒尼尔终于从恍惚中回神时,距离日落已经越发靠近。搜索的难度之高,远超出纳撒尼尔所能预料。 他疑惑很多事,在这陌生的巨城里,陌生人自多方群集。与无人烟的荒郊不同,这里一切都应有尽有,又什么都没有。他听不懂街巷角落的人的细语,不知道他们的考虑,也不明白他们隐隐的焦急感,居民们都神色匆忙,就像他们即将错过什么。 每当他眯起眼检视周遭,便能看见门店群列,酒馆、作坊、旅舍、教堂、商铺、发廊。它们冠以各自拥有者的名字,自由民得领主庇护,自能于城中专才谋生,有财产的人能开设店铺,让没财产的为之出力。任纳撒尼尔如何找寻,它们偶尔有图案留在招牌,却大多都是白色天秤,此外的寥寥,只剩各类怪奇花纹,不见任何近似酒与蓝火之物。 这些都比不上另一件事糟糕,他找不到祭礼亭。 会有哪座城邦没有祭礼亭?古代先贤开辟荒芜时,手里执握法杖,在文明聚落会晤,他们在篝火前联手施法,构成的圆环便会是文明的发源。每个古老城邦都会有祭礼亭,他们传承知识和技艺,这点是年轻的故乡做不到的。纳撒尼尔自学徒时期起便一直憧憬着祭礼亭,他难以计数地问导师,祭礼亭是否每夜都会燃火,法师们会在神秘火花燃烧的旁侧盘坐,共同施展迷人技法。导师也总是回答,会的,但不全是,他们只会在某个特定的日子出现。 亚末这尊古老的城市,丝毫看不到与魔法有关的痕迹,倒是双环的徽记,随处可见。 纳撒尼尔常在目标前徘徊数圈,然后深呼吸,走上前探问看似可靠的本地人,得到的回馈也大都若有若无。没人知道酒与蓝火是什么,说他们从没听说过、也没见到过这东西,然后那些店主便会揉揉惺忪的眼皮,问纳撒尼尔到底买不买东西。酒馆的老板骂骂咧咧地指着门,说这里不是小孩来的地方,把他驱赶走。纳撒尼尔还在刚踏进一扇门时便被赶出来,店主人是个肥胖的女人,一见到纳撒尼尔,便抬起扫帚,追着要拍打他的头。待他从不太敏捷的女人那儿溜出来,就看见不少楼屋上飘挂着粉色碎布,墙壁上画着些咖啡豆,还能瞥见阴暗巷道中走过的暴露女子。他大概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明显不会有人想看见他出现在这儿,如果有,那他可能会遇到更多麻烦。 他开始产生疑惑,每逢话题过半,当他开始拿出信件里的骏鹰,或是说出与魔法有关的字词时,对方的脸色都会骤变。他们会神色怪异地盯着纳撒尼尔,仿佛看到了会说话的狐猴,手指抓挠下巴,脚焦躁地踩踏地板,如同脚心长出痱子,他们左顾右盼,迫不及待地让纳撒尼尔住口,终止这次对话,并把他赶出去。尤其是一个染坊的主人,在纳撒尼尔说出“魔法的庭院”后,消瘦的脸霎时由鱼白变为乌青,那人关掉店里的窗户,跪在地上连声请求纳撒尼尔,他和他的家人是无辜的,没有任何异端行为,不应受到惩罚。纳撒尼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硬塞了许多银币,染坊主带着哭腔将他推出门外。 纳撒尼尔一头雾水,只凭猜测,他的话题不受欢迎。所有口吻的终点都会指向一处,人们口中的“天庭”。 坐在石阶上,纳撒尼尔托腮,望着远处被云雾遮掩的堡垒,他思索着自己哪一步做得不对,半个下午过去,除了让自己感到更加饥饿和疲累外,几乎是一无所获。每个人都处于怪诞的情绪里,没人知道纹章所在——每次他一提及魔法,所有人都会立刻警觉,把他视作瘟疫赶走。纳撒尼尔有些想起在故土的日子,他确实被导师提醒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轻易聊到魔法,更不要展示自己的伎俩。曾经的他很不解,如今更甚。哪怕魔法在千年前便已在大陆消亡,它也的确曾带来过一个辉煌的时代,功劳甚大,又充满神秘色彩。为何无人愿和他聊起那段传奇历史?他本能感到失落,男孩寄予很大希望,渴望借此找到导师的踪迹。 停顿些许,纳撒尼尔掏出匕首,阳光下,这把由导师交给他的匕首看上去很简陋,大片石斑侵蚀刀刃,如同被珊瑚礁覆盖表面。或许应当换个方法,考虑再三,他决定换个地方,再碰碰运气。 耳边传来杂音,铁器沉重的磕响声,有复数铁靴砸在石板作响。纳撒尼尔侧身往回看,一群骑士打扮的人正朝此走来,旁侧行人唯恐避之不及。令人忌讳的圆弧犹在,正是那群圣谕厅的骑士。 烈日直射骑士的银灰盔甲,即使脱下头盔,抱在手里,厚实铁块也闷热不已,汗水从脸上发鬓流淌到盔甲的缝隙。纳撒尼尔下意识抓住兜帽,往下遮掩了些,静静挪到阶梯边缘。似乎确是方才的施压人,比刚才还多了不少同伴,他们的杀戮完成了么?若非有人说出称谓,他会以为这群人是授旗骑士,因为这群人走在地上,和平民看似同伍。他们既没有牵马,没有携带旗帜,也没有任何侍从在身边,佩剑都由自己携带,有些人挂在腰上,有的人因为剑身过大,只能扛在半边肩上。可那些手制盔甲坚实又华丽,上面还有精致花纹,能在太阳下反光,绝非授旗骑士能拥有的财富。这可真是见所未见,纳撒尼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划分他们,只能先归于圣谕厅。他们当中有的人皮肤黝黑,有的红亮,有的惨白,并非全都来自本地。唯独可成特征,让彼此辨识的,是其手腕和肩膀处的圆弧,银色的双半圆衔接,彰显教会的所属。 这群骑士模样的人,一路自阶梯向下行去,一路上,行人自会避开这个小群体,偶尔还会有行礼者。即使初来不知,这群骑士的地位显著也是自然可见,他们更像是掌控了此地。骑士渐渐走下阶梯,道路又恢复宽敞,人们各自转身务活,似乎早习以为常。 “该死的蜗牛们,眼睛长铁肉里了,走路都不看着点?”在他们走远后,一旁的菜铺店主才敢背地里辱骂,他放在外面的篮子被骑士踢翻,蔬果滚落一地,还有些被踩烂。他只得拾起部分,衰老的腰身在弯下时便咯吱作响,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请问,我想要个苹果。”他听见小男孩的声音,停下手里的活计,看见纳撒尼尔直盯着他,用手指着红到泛紫的苹果问。“你在做什么?嘿!走开,走开,穷家伙别碰我的货物。”老板像吆喝一样试图赶走他。“稍等,我可以付钱,能买一个。”纳撒尼尔冷静地说。“找准地方玩耍,别耽误我的活计,小孩。我不会只给一个。”店老板回答。“可我只吃得下一个。”纳撒尼尔回答。“唉,麻烦,拿走两个大个的,算你一个海佩(铜币)得了。”店主说。“我吃不了两个,而且,西域的货币你收吗?”纳撒尼尔说着,从口袋中拿出一个银蛇币问。“……你是存心来找茬的?我看上去是闲得能每天跑集市兑换货币的人?这个拿走,快闪一边去。”店主顺手扔来一个苹果,纳撒尼尔把手杖松开,双手接住,那是个松果大小的苹果,紫得发黑,隐约能闻到臭味。 “……”纳撒尼尔将其放入口袋里,“先生,我对这座城有些问题,可以请教你一下吗?” “还在啊你……啧,看你的打扮,确实是个外地小孩。怎么不和父母在一块?亚末城大得很,走丢了要记得去红色屋顶的房子,别叫怪家伙给抓走了。”店主说,他为自己取来一壶葡萄酒,趁着下午顾客稀少,坐在椅子上休息。 “他们知道我在哪儿。请问,刚才那些人是授旗骑士?” “怎么可能,授旗骑士是没有壳的蜗牛。他们不是授旗骑士,是拥教的。” 纳撒尼尔又听到这个词汇,他试着重复那几个绕口的词:“拥教骑士?他们也是贵族?” “等等,你该让你的父母好好教导你,而不是一个蔬果摊的老板来。”店主喝下一大口酒,酒水顺着嘴角漏到胡须上,“听着孩子,拥教骑士不仅是贵族,而且是归顺教会的,他们都只是蜗牛,可他们给自己找了个光鲜亮丽的壳。这群人本也是骑士,只不过把剑和屁股献给了教会,和别的骑士不太一样,他们完全向主教效忠,而不是领主。这样他们就能避免打仗,也可以畏畏缩缩地享受奖赏了。”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纳撒尼尔接着问。 “啊?等下,孩子,你不会没问过父母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你快到成人的年纪,大老远被带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降生节的施洗?” 纳撒尼尔偏过头,好似这样能看清对方话里的意思:“亚末城,现在正在节庆的时候?” “当然,你还真是啥都不清楚?再过几天,就到亚末城第二大的庆典了。今年尤其热闹,领主大人和教会一致决定,要在城里开办环城比武。嘿,这不就叫来了各种各样的蜗牛?拥教那些人尤其想表现,这是个扬名的好机会,四面八方的蜗牛都被吸引来了。”店主言辞恶劣地评价,他话语中的“蜗牛”已基本被纳撒尼尔翻译为各类骑士。这叫纳撒尼尔想起来,前几日的旅途中,他确实见过不少同行的队伍,基本都是骑士模样的人。倒头来,他真在一个节庆里来到此城,而且是人最多的时候。 说到这里,店主人好像想到什么,他朝纳撒尼尔挥手:“嘿!你该滚了,听着,你要是敢把这些话拿出去到处说,我发誓会打断你的腿。走开,走开。” “愿旧神庇佑你。”纳撒尼尔点头致谢,在他准备后退离开时,撞上了身后的一人。是个小男孩,个子与纳撒尼尔几乎无差,一头棕色乱发,皮肤不知是偏深还是太脏,破布一样的衣裳半挂于身,唯有双眼颇为明亮圆润。一位市井的穷孩,对方开口道:“你,我第三次看到你,也听到你说的话了。” 男孩咧嘴笑,突出大门牙,显出年少特有的友好坦诚,他的口音很浓郁,较难以听清内容。不过纳撒尼尔并未太理解其意图,他一时没忍住抵触的神色,本能后退半步,说:“……喔。抱歉,我并不认识你。” 少年自称维斯朗格,他说话时浑圆的眼珠转上数圈,总要擦去嘴角唾沫。“人们总叫我‘高大的维斯’”他如此称,拍拍挨饿而消瘦的胸口。尽管维斯的神情外露,纳撒尼尔也没法意识到对方试图表达的友善,维斯朗格见纳撒尼尔握紧手杖的姿态,毫不在意地说:“你是外乡人?我之前见到你的时候,就偶然听见你所说的事情了。真是好运,它们总会带来好运,不是么?我那时便决定要帮你,只是现在才要帮。” 纳撒尼尔注视他,不发一语,迎着疑惑的眼神,对方凑近一步时还咬紧牙齿,缩紧肩部。维斯朗格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知道你要找的‘魔法’在哪儿。” “真的?”纳撒尼尔的声调随即拔高,他的瞳孔自疑惑闪为欣喜,反倒吓了维斯朗格一次。“当然当然,高大的维斯从不撒谎。你可走运,我们志同道合,我不仅知道它们在哪儿,还能为你介绍……。” “你也知道‘酒与蓝火’的位置。”纳撒尼尔几乎顺出家乡语言,他为这个回答已经等待了一个下午,迫不及待地从对方口中掏出答案。维斯朗格说:“酒与?——噢,嗯,我当然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对亚末城可是极其熟悉,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它们藏起来的秘密也逃不过我的眼睛。”纳撒尼尔疑惑地问:“秘密?” 维斯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魔法可是秘密,这里的人都会小声地议论它,谁要是敢大声宣布出来,谁就得挨扫帚。我得告诉你,你之前擅自询问的方式很不上道,但是别慌张,你已经遇到了我。” 纳撒尼尔听得认真,他说:“这便是原因……那我能得到一份指引?” 维斯朗格左右扫视,随之后退数步,示意纳撒尼尔跟上。纳撒尼尔再度审视一遍维斯,又抬头看眼云垂的太阳,毫无迟疑地走向这位与自己年纪相近的男孩。“能请你告诉我它们的位置?感谢你,这对我甚为重要。” “太棒了,你果然配得上秘密。”在巷口,维斯朗格小声地和纳撒尼尔说,他想起什么来,随即问,“可我该怎么称呼你?” “纳撒尼尔。”他说。“那萨尼?”对方试着重复。“纳撒尼尔,柏德拉的纳撒尼尔。”他又说。 “好,那萨尼厄。亚末城大得很,瞎着眼去找寻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所以就算告诉你地方,要去找也是很难的。”维斯说,“不过你现在可走运啦,高大的维斯会亲自带你去,你只需要提好靴子走、再加上些许甜头,就可以把我像头牛一样驱使了。” “请务必尽快带我前去。”纳撒尼尔走上前说,他已经很是急促。维斯眼神四顾,手心搓揉脖子,又转转手指,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请问?” 维斯气恼地拍了大腿:“唉咦,太不上道。你能出钱币,没错?我刚才有看到你使用银币,别想装穷。”纳撒尼尔听后反馈一声,从口袋里将那枚未用上的银蛇递进维斯摊开的手心。“你还真……算了,也没差。”维斯朗格耸耸肩膀作罢,把硬币塞入裤裆内,手指向方才拥教骑士们消失的台阶下:“跟着我来,离这儿有点距离,别被跛着脚的人给挤走了。” 纳撒尼尔跟随维斯朗格,沿着石阶下去,寻骑士们的方向走,他们的步伐快捷得多。在人群的袍子和水沟间,维斯穿过人堆的身手娴熟,而纳撒尼尔因长期躲避而练出的技巧也毫不逊色,他们越过瓶罐与皮靴,在炙热的石板上穿行。见纳撒尼尔紧跟未丢,维斯便不再放慢脚步,两人渐渐跑起来。不多时,他们追上这只队伍的尾迹。只看见街道尽头的地方,一扇厚实铁门大开,骑士们已走入巨大建筑内部,而门在他们身后关闭。纳撒尼尔仰首看去,彰显教会地位的雕像赫然立于门上,盲眼先知的手向外伸出,表明此门后的地盘神圣。除此以外,周围旗帜飘飞,圆盾与白花围绕建筑侧身,鲜艳色泽充盈外表。与纳撒尼尔印象中不符,这并非修道院,而是规模宏大的教堂。彩色玻璃沐浴阳光,每扇上都刻画着绚烂人像,纳撒尼尔看不出其寓意,只觉得画像刻板难看。 “这边。”维斯用肘部敲敲纳撒尼尔,将他引入教堂沿边的街巷。 这座城太诡异,纳撒尼尔绕着教堂走过半侧,得出这个结论。他仰首看这对他来说太过巨大的建筑,走入亚末前,他本想依照习惯,顺着信徒找到一个修道院,那样便能以旅者身份入住,分享盐和干果,而此节庆期间,说不准还能有饭食。可这尊教堂,除去炫目的结构,尖顶与浮雕,还有教会的徽记外,几乎都能当作一个堡垒了。大量士兵看守门扉,低处的窗口让木板封实,剩余部分让巨布遮掩,不留窥探的缝隙。是他尚还年幼而见识少,还是这座城的确怪诞,在整个腹地里都算异类?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往前一看,才发现维斯忽然失去了踪影,这里拐角很多,维斯朗格就在他不经意间从木桶后不见。“维斯?”他问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出数步,却没得到回应,分岔路口后没看到任何很小的身躯,维斯朗格失去了踪影。纳撒尼尔心中产生些惊慌,他四下找寻,头上只有高处的窗户,周遭全是木箱和木桶,却没有维斯回应,他在寻人时甚至倒着走路,以观看周遭。 “哟……”身后有人在呼唤,他停下倒着走的脚步,迫切希望这不是在叫他。视角环顾周遭,却发现这是个行人稀少之处,教堂本身太大,占地从闹市延伸到了巷道。“戴帽子的矮子,嘿,我们在叫你!不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吗?”催促声来,他勉强收住难堪的表情,转回头去。一群面目不善的人,嬉皮笑脸的模样很像流氓,衣着脏乱又不至于像流浪汉,在他们的胳膊上,都有一个贝壳状的黑色纹身。他们勾肩搭背,龇牙咧嘴的模样在纳撒尼尔看来,和森林里的野狗群像的无法区分。他尚不知道此城对流浪汉的态度,只把这群人当流浪汉对待,他在腹部握住双手,开口说:“好先生们,你们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们。” “喔瞧瞧,孩子,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可不就在刚才。”为首的人回应,他像个水手留着胡须,全身上下都很邋遢,唯有胡须打理地干净,稀疏地卷着蜗牛壳般的弯曲。他弹弹手指,就看到一旁木桶被揭开盖子,里面跳出来一个人。维斯朗格从木桶里钻出,很难想象他如何快速将自己塞进去,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打了个喷嚏,他得意地说:“咋样?我说了我会做到,别忘了给我分的那份。” 野狗的首领朝他丢块石子,斥责一句:“闭上嘴,凭脚趾想都猜得到,你肯定提前要了钱。”胡子青年想必是领头,他甚至不允许同行的其他人留胡子,其余怪胎的腮帮都刮得只剩茬。 “怎么回事,维斯?”纳撒尼尔问,他警惕地弯腰。“喔!看啊,咱们的奶酪说话了,他在帮我作餐前祷告呢。”维斯说,他这句话惹得其它人哄笑,他们捶打胸口嬉笑的样子,离繁殖期的兽群更相似几分。维斯又说:“真抱歉,那萨尼厄,你要是曾过上去马蹄印里抠豆子吃的生活,就能体谅咱们,兄弟们得有饭吃——你们,高大的维斯替你们瞧过这人的口袋了,确实有钱能给咱们花。” “我不太明白,维斯,你曾说过引路的承诺。”纳撒尼尔说,他的姿态自然切入戒备。“唉,哎哎哎,大少爷,吃着好面包却长不出好脑子——得个教训吧!你得吃点苦头来长大些,除了傻子,没人会把要做的事一直挂在嘴上。” “所以,你是引诱我来这里,好让他们作‘抢劫’的么?”纳撒尼尔说。维斯点头答应:“就这会儿功夫,就教了他一个新词,我们的确有当导师的料!”维斯接着和周围的人嬉笑,“……也不对,收走你的银币只能当顺便的收益。听好了,咱们‘黑鼠帮’有……” 为首者干咳两声,打断了维斯的发言。维斯收住话头,扫兴地退回身后。 那位胡子青年说:“过来些,让我们谈谈。”他们抖抖自己精瘦的肩膀,逐步向纳撒尼尔靠近。纳撒尼尔也本能远离两步,有人暗骂一声,加快脚步想上前逮住他,但被同伙劝住。“你听过‘大胡子翰恩’,嗯?没有,那看来你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了。别人一听见‘黑鼠帮’,就该尿湿裤腿。我们很好运地听见有人在打听消息,不仅是拥教骑士,还有‘酒与火’之类的?都不重要,最打紧的是,‘魔法’的……”有个人的眼珠转了两圈,他朝纳撒尼尔伸出手:“相信咱们,如何?我们今天心情不错,可以告诉外来朋友情报……如果我们满意的话。” 纳撒尼尔一边保持对视,一边用小幅动作后挪。他的视线没离开维斯,后者此时正兴致盎然,等待着纳撒尼尔受刑。男孩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本能也被噪音掩盖。这群人对他感兴趣,尤其是他不时从钱袋里拿出来的货币。 “我懂了。”他估量对方,约莫七八人,年龄少说都越过两个他。自己和他们的躯干相比,略微体会到了田鼠面对群狗的情绪。比起面对这群人,他宁可再和扭曲孽物为敌,至少孽物有极为纯粹之目的。若可以的话,纳撒尼尔不止一次在此情况下,想到要用特别的手法解决问题——但不能,导师的话语总会在脑中回响,绝不能对人用那些伎俩。 “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离夜晚还有距离,不是?”“我可是非常对魔法有了解……我是说,我能告诉你一些它的事情。”“跟着咱们走,在那边,我们可以给你许多消息。”那些人轮替着说话,不时咯咯发笑。虽然此城是个陌生之地,但要跑起来,纳撒尼尔想,应当不会被这群人逮住。此时他微微侧过头,便用眼角余光捕捉到痕迹,又有复数的人,早已从他身后悄悄包围过来。看上去他是被关在笼子里了。 “很不好意思,可我得离开了。”纳撒尼尔不慌不忙,深呼吸一口,将手杖夹在腋下,伸手从腰带里拔出了匕首。对方短暂停下,随后哄笑在人群里发出,翰恩说:“那是小刀?哦孩子,你不怕它割破手指?”他们捂住肚子大笑,纳撒尼尔手中匕首很丑陋,几乎是生锈到被石头覆盖了刀面,完全无法成为威胁。其中一人渐渐从背后靠近纳撒尼尔,准备同时夺下其手腕和匕首。纳撒尼尔此时又用另一只手,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小麻袋,当他将其高举,并抖抖麻袋时,钱币的磕碰声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纳撒尼尔用刀戳进麻袋底部,顺势向下一拉,钱袋里的钱币立马决堤,从被划开的豁口里往下坠落,如阵雨叮叮坠地。在那群人张大下巴时,他握住袋子里还没洒在地上的残余,尽力向屋顶天空抛去,尽管没能飞到屋檐的高度,里面的铜币、银币,甚至少数耀光的金币,也尽数散落。 纳撒尼尔在转过身时腾出手,抽出挂在身上的手杖——杖头是弯曲、叠加且沉重的原木,被神秘的手法精锻为厚实重物——他握住中部,利用转身的幅度挥击,结实打在身后人的下巴上。 “他跑了!”维斯指着他呐喊。等那群人回过神时,纳撒尼尔已经拔腿跑开,他迈过泥泞,向来时的大街跑去。部分人已提前冲上前哄抢,满地钱财易主,谁能抢到便是谁口袋里的。随哄抢而至,推拉和击打也随之到来,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和咒骂立起。“混账!停下来,该死,都给我过来!别忘了把他交给教会咱们能得到更多!”纳撒尼尔在飞奔时,只听见身后传来翰恩的咒骂。他意识到少数人从圈套里脱身,重新组织在身后追赶他。他一路沿教堂墙壁跑,复杂的地形却在脑中留下清晰的路线,追逐着街巷的影子蹿离。他弄翻木板和旗帆做障碍,借助墙边木桶跳起,用匕首割断晾衣绳索,让掉落的衣物坠在后面人的脸上。当有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拐角,想要伸手逮住他时,迅捷的木棍已经毫不犹豫地敲响面部骨头。野狗们骂骂咧咧,用粗野话语在后面恐吓纳撒尼尔,不依不饶地脚步似乎还有数人。 当他看到前方的卫兵时,便知自己快到入口了,此时后方的人已经追赶上他,一个人直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猛力地勾住他的身躯。虽然路人已经留意到他们,但纳撒尼尔本能意识到,若是被控制,自己会完全没有解释机会。 这时他突然伸出双手,猛力拍打手掌招来瞩目,他提高嗓音呐喊:“唉!唉!他们在袭击僧侣!”并用手指向后方追赶人。这声音有效招来了卫兵,待拥教骑士跑来时,没等后面的人开口解释,他又甩开其手腕,接着喊:“救命,救命!他们在巷道里抢劫了朝圣客,还在殴打我的父亲!”他说完便伸出手掌,被割开的掌心泊泊流血,那是他暗自用匕首划开的伤口。这般景象便让所有人看见,纳撒尼尔躲在了为首的骑士后面。骑士闻言怒喝:“死尸,又是你们!上次的教训看来根本不够!”流氓们见状已百口莫辩,只得放开逃走的纳撒尼尔,远离追来的卫兵:“见鬼——喂,刚才捡的你们待会儿得分我。”“没捡到的啊老大!”“吃得比猪还多的废物!”野狗朝卫兵比划两根手指作粗鲁状,谩骂着,转身跑离,作鸟兽散。 “逮住他们!降生节都到了还不安生,这次一定要让主祭打断他们的腿!”为首的骑士胸口配有一个白花纹样,下令让手下追捕,待他想起来无辜的小男孩时,骑士转身想安抚他,却发现他已不在自己身后。他狐疑地左右找去,广场上铺满夕阳余晖,人群熙攘,却看不到任何小男孩的身影,就连地上的血迹也消失,仿佛刚才只是个幻象。教堂门口骚动平息,骑士却不知道怎么和即将出来的上司解释,因为他连那位小男孩的特征都没记住,兜帽几乎遮盖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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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林间的湿漉小径走出,纳撒尼尔的脚便踏至朝圣大道。开阔原野上,大路蔓延地坪,从视线所及的分割农田,直至视野尽头的朦胧山岳,可比五辆马车并列齐行。千年前,昔日圣贤正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他带着未解的迷惑,自沃兹耶拿起身,向西行走至海垂的柏德拉,横跨过草原、湖泊、山地、树林,便留下这条朝圣大道。 如今大道正于半途,便会途经亚末城。 纳撒尼尔从未真的来过亚末,即使在他记忆中,自己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但对于家乡东边的腹地,他却几乎一无所知。他知道的亚末城,是一座久远到没法被记住的城邦,山河未易,古城却几经易主,再没法让年轻的心去记住太多详细历史了。纳撒尼尔只记得,那是曾经征服者史芬特的王都,也是最早出现在大陆的自由民城邦,即使如今早已不再是都城,它仍然在商旅的梦呓里声名远扬。 就如故乡的马夫所说,就如渡海的水手所唱: 沿石路大道行走,当你看见高山稳坐于平原,你便来到亚末。沿湍河顺水行舟,当你看见雨林豁然揭开帷幕,你便来到亚末。跟随战火行军,当你看到士兵卸去盔甲俯首,你便来到亚末。 所以纳撒尼尔看到的,是无数条青黄大路,如树叶经脉一样遍布高低草原,风过时,叶脉便迎风飞卷,滚过牛羊脚底。它们逐渐汇流在一起,将行人引入朝圣大道,引入远处显现的高墙。 纳撒尼尔来到城扉前时,可看见正午的太阳自城墙探头,万里晴空的日子里,云层让未见之手拨开,似环绕的远峰,沿幽蓝天穹围住高墙。穿过那片树林,便已经来到这座城外,城后更远的地方,是云遮雾罩的山脉。一轮烈日当空,古老城墙被侵蚀至缺陷,却仍高耸足以遮掩光照,徒留阴影覆盖入城大道,也令行人于此避暑。在多日的迁徙折历后,他已然来到亚末城,原野的中心。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跋山涉水来到此城,只为一封让梧桐叶漆住的信,而信本身还褶皱到近乎损毁。 还未靠近城门,他就能闻到一股腥臭,很令人欣慰,这里没有死人堆积的尸臭,也没有满城街巷的粪便。护城河宽阔似湖,一道渡桥如脐带联结城门,拓浪河自城心通过,左右环望去,难见此城的尽头。 烈阳普照,在夏末之际将最后的余热用于炙烤泥土。纳撒尼尔很难掩饰难堪情绪,尽管兜帽能遮掩面部,使他不致展示自己的嫌恶神情,他却很不愿跻身人群——此时入城的人排作长列,好像一条蜿蜒躁动的蛇。周遭吵嚷过于搅神,不安感在心中奔涌,为了在人群中镇定,纳撒尼尔不禁磨起牙齿。每逢此时,有谁试图和他打招呼,只需眨眨眼,他的棕色兜帽便会消失在人群中,随后再找不到人。 似乎是赶上最差的日子,入城之人超乎寻常,烈日普照下,各异的服饰冒出热气。自由民的队列里,有工匠、裁缝、侍从、商贩、农夫、传教士、朝圣者、授旗骑士,甚至是骑士——他们骑着良种马匹,高挺着花纹胸甲行进,红白绿色带枪徽的旗帜耀扬。马蹄驱赶开人群,使众骑士的队列不受阻拦地前行。他们的马甚至都披挂铁甲,好似才从前线回来,然而其光鲜的外表足以证实,它们甚至没有长途跋涉。在骑士分隔满是怨言的人群后,纳撒尼尔借着矮小的身形,利索地穿过缝隙,他只想早些离开这全是汗味和吵嚷的地方。自己是正好撞上什么节庆了?他想不出来,长期流浪后,日期早已被淡忘,可他依稀记得,上次教堂的节日才过去没多久,那时候他因节庆而分得一份美餐。至少,纳撒尼尔又看一眼祸心,此刻的耽搁不会使它活动。 熙攘的人群中,突然有了歌声。 三个年轻的海员,嗒啦啦,啦啦啦啦。三个年轻的海员,一起出海远行。 直前驶向新大陆,未知的新世界。 在风车矗立的石头旁边,嗒啦啦,啦啦啦啦。 在那风车旁边,他们抛锚停下…… 人们的目光也向其汇去,有数人手挽着手唱起了歌谣。许是漫长等待中的消遣,年轻的男女们和声齐唱,歌声悦耳,竟也拉出一把皮琴伴奏,提裙起舞。他们有着不同的口音,似是不同尽处的旅伴,演绎歌唱的行为,正如西海沿岸的习俗,一切琐事都不能取代诗乐。歌曲未尽,人群便已倍感欣然,而纳撒尼尔只能被高大的人群挤压,带往他们的方向,更加想从这里离开。 前方传来争执的声音,腹地的大舌音夹杂粗话,接着有喀拉喀拉的声响。纳撒尼尔的视线无法越过人墙,待他从停留的人群中探出头时,便先看见人群避让开,尽头方向,几个全副武装的人走来。烈日当空,三个人却穿戴严实,铁甲下方还能看见锁子甲。他们会是让音乐吸引的么?纳撒尼尔说不准,方正的头盔遮盖了他们脸部,遮挡不住他们的气焰。佩剑磨革,铁靴在烈日下踩出焦躁砰响,纳撒尼尔看见,他们肩头上有两轮银色的双环镶嵌图纹——如死鱼般严肃的,使他厌烦的,教会的标识。 纳撒尼尔仍然没法区分不同教会间的标识,但他不想被当作异端怀疑,本能促使他拉低帽檐,等待人群给他退走的机会。铁盔并未曾在意过他,径直迈向那几位歌唱的男女。那些年轻人没有停止歌声,唯有一人的舞蹈暂停下来,他们装束各异,纳撒尼尔凭借好奇看去,有来自西海岸的,有来自腹地的,也有来自……不认识的。人群鸦雀无声,避让的道路使三个铁盔径直通往歌唱者们,就在人群静观其变时,铁盔停下了脚步。 “天庭的拥教骑士。”有人在身后低声细语。 纳撒尼尔不太想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但后退时却撞上了铁壁,他回头看,各色人士神色肃穆,僵直了身躯而不留空隙。数百双眼睛都注视向同一处,看那严肃的铁骑手握利刃,看他们手握特权。人群因不幸的猜测而心生畏惧,却十分迫切地希望它发生,他们双眼大张,丝毫不眨,生怕错过他们想看见的场面。纳撒尼尔感到不适,这些异样的目光叫他本能反感,他只得离开人群,走在外侧,凭借矮小身形不被注意。 他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醒目,尽管只有一人留意到他。 一位骑士伸手抓出一个民众,那是个白发老人,身上破旧的布衣表明他并不富裕,手臂空空无物显出他的自由身份。被擒住衣衫的老人一抖,漏风衣裳跌倒在地,黄脸沾满泥土。老人在地上颤巍巍地发抖,甚至不敢抬头直视他们,身躯消瘦到仿佛说句话便会抽干血液:“啊!——大人……为什么……” 骑士们没有说话,揭开他头顶的帽子,扯走他腰部用麻绳系上的小袋,随后拉开它,一尊银色的烛台从中显现。骑士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高举那烛台,朝周围大喊:“盗贼!逃奴!”这声音叫停了争议,在恍然大悟的围观里,老人吓得直哆嗦。另一人便将剑从鞘中拔出,精锻的剑刃寒光一闪,众人的心便在烈阳下骤然提起,歌声也随之停歇。老人霎时被吓破胆,他枯黄的面表没了血色,匍匐在地涕泪纵横,抱住身前最近骑士的铁靴,试图求饶:“哦不,不不……求,求求您……大人,我,我不是偷走它的人……” 骑士的靴子直接踢在他下巴上,闷声一响,老人的牙齿连骨头破碎,鲜血从满是伤口的嘴里涌出,将脏黄的胡须染红。老人痛苦地倒在地上,骑士毫不吝惜地继续踹下去。每一脚都像是在发泄愤怒地竭尽力气,无来由地降在老人身上,而非单纯威吓。纳撒尼尔听见的,是野蛮的屠夫在屠宰活物,他忍耐住回头的好奇心,不去看老人将死的结果。每次沉重的铁踩断骨头,瘦小身躯都发出令人心悸的馈响。老人渐渐没法防御,只剩渐渐弱下去的痛苦呻吟。 不公行为引来不满,原本在歌唱的人里、一位来自河谷年轻人见状,气血上涌,同伴没能拉住他,年轻的红发男子直接冲上前。没有动作的两位骑士见他冲来,也毫不做声地抽出利剑,白刃在手无寸铁的人群中显眼至极。“佩德罗!”男性身后的人厉声呼唤他,暂时让他停下脚步,他对峙着骑士,问:“你们在做什么?对一个老人施加暴行?” 骑士几乎不想回答他,手执烛台的骑士回身,又对群众发话:“这属于法麦德家的贱人,本应该在天庭的圣墙下工作,却妄图偷窃教堂圣物!他是没有自由身份的贝尔科特人,只应该当下贱的奴隶,竟在逃跑之余盗窃教堂。睁眼看好,圣谕厅正要对他降下制裁!” 佩德罗说:“即使你们是圣谕厅的人,你们也在殴打一个无辜的老人!” 正逢那施虐的骑士也踢累了,停下来喘息的时候,恶狠狠的眼神也盯向名为佩德罗的年轻人:“他妄想自己能混入人群,赶在太阳落山前把圣物卖给肮脏的老鼠,这样就好换他几个破钱,溜之大吉了。呸!办得到?以为自己很安全,圣谕厅没法从人海中抓出他?听好了—— “天庭之下没有秘密!” 一声口号般的呐喊后,那骑士握柄将双手剑举过头顶,在人群方才明白意图的瞬间,剑刃已经落下,割分老人的头颅与身躯。烈日下,老人身躯很快就失去活力,不再动弹,流出的黑血也随即蒸发。血腥干臭迅速弥散开来,所经之处均引发躁动,血液唤醒了某种本能。高位者施威,民众服从。人们惧怕这忽如其来的死亡,将之与瘟疫和灾祸联系,失声尖叫,却又因之而兴奋异常,窃窃私语。纳撒尼尔走到一半,也不幸回身目睹这一幕,他察觉周围的人还带有嬉笑声,不怀好意地用目光睥睨彼此。圣谕厅的拥教骑士则完全不觉繁琐,只将烛台收回了包裹里,打算离开。 佩德罗却没能忍住自己,他涨红了脸,因暴行而浑身颤抖,紧握拳头青筋毕现,咬牙地说:“私刑……你们连审判都不做,擅自取人性命……圣谕厅就是一群野猪所操弄?” 这话拉住想走的骑士,那人指着佩德罗谩骂:“嘿!河谷的野蛮人,管好你的欧芹嘴,不然我现在就能送你去地牢。” “办得到的话试试看!”年轻人被激怒了,不经思索,他伸手拨开身后的环扣,从斗篷下抽出一柄藏好的弯刀,瞬时架好姿态,刀刃对准骑士。 这行为无疑点燃了野火,人群再度骚动,按耐不住马匹,有人已经悄悄打开瓶塞,等待下一刻的剧变发生。骑士们见状不假思索地迈前一步,两队人转瞬已经对峙好,落差却非常悬殊。谁都没有轻举妄动,数百双眼睛盯住戏剧中心,只有两张嘴叹了口气。 “佩德罗,别忘了你的使命!”年轻人的同伴高喊一句,他们没有犹豫,已经提前采取行动,在不被人注意时便开始做了撤退准备。“暴民反抗圣谕,过来逮住他们!”骑士们没有示弱,他们也朝城墙挥手,高声叫来了援助。 在僵持间,纳撒尼尔已绕至半截,他隐约感到有人窥探的视线,便更是压低自己的兜帽,加快步伐。 这会儿他看不见的地方,佩德罗此时仿佛清醒了些许。年轻人见不远处,增援来的人数量众多,即刻转念。他踢起一道尘土,朝骑士们高喊一句听不懂的话语,随即朝增援的反方向跑去。当他朝纳撒尼尔的方向跑来,撞向其所在的人群时,纳撒尼尔娴练地侧过身子,放他经过,人群随之被推搡倒地。制造起大量惊叫后,佩德罗很快就在人堆里跑远了,让四五个覆甲的笨重卫兵沿途追去。果然是一个麻烦的日子,纳撒尼尔瞄了眼身后乱象,不知发生何事的人还在拥挤过来。在那位麻烦制造者逃离时,纳撒尼尔瞥见,有人趁乱拍打了骑士的马,受到惊吓的马匹扬起蹄子,这更进一步带来尖叫。 多美好的一天,祸心还没醒过来,人群便自己乱作一团。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一个麻烦的兆头,当他试图甩开时,那只手又按的更用力了些。身后的人应当是在试图叫住他,人群熙攘无法听清,他在谨慎回头时,已经在考虑如何脱身了。一双橙色的眼睛赫然眼前,他几乎要受到惊吓,又立马清醒过来,那是位陌生的女性面庞,而非他本能联想的东西。随后,他认出来,这是闹事人的同伴,一位比他年长的年轻女性。女性微微躬身才能使她与纳撒尼尔等高,她还没开口,那双睁大的眼睛就足够诠释她的好奇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纳撒尼尔说,立马结束可能开始的对话,他脱离手掌,转身便快步走离,欲图离开。女子却想和他说话,她试图追上并抓住男孩手臂:“等等!你的身上好像有股……唉?”她抓空了,在她即将够到时,纳撒尼尔迅速蹲下。本打算用手杖顺势轻推,他转念作罢,这女子应当会立即被绊倒在地。因此纳撒尼尔借着伏低的身躯,侧身插进队列,混入人群溜走。“抱歉。”他说。饶了我吧,他想。 慌乱的人群步伐也混乱,稍不注意便会被踩踏,他倒认为这比狂奔的角马群温顺太多,眨眼功夫,他便来到人群外围。不顾刚才的人是否会找到他,男孩先在泥地上坐下。不知是酷暑、饥饿还是昨夜噩梦,他现在感到疲惫,远比以往疲惫。在穿过树林后,仅刚才的微幅运动便让他感到眩晕。气喘吁吁好一阵后,他晃晃脑袋,才发现自己来到桥边上了。人群骚动很快就会被稳定下来,一位骑士下马,不知施展了怎样的魔力,不消多时,人们就服从了这位不知名姓的骑士,他的沉着指挥让人群的不安消散。纳撒尼尔加紧走过桥端,仅看了眼那位骑士,他身后的人举着深蓝旗帜,上面有金色的山鹰图案。纳撒尼尔认不出那意味着什么,各大家族的纹章他历来都记不住。 他实际花费了很少的时间便通过门关。纳撒尼尔也没想到关卡如此松懈,连搜身都没做便放他进入,而他只是自称一位朝圣客。由于来访者众多,卫兵数量变得前所未有地多,如此严肃的看守却同时宽松无比——若是入城税收也能稍低一些,他便会更轻松。他不禁怀疑起自己藏好匕首和祸心的意义何在。眼下他还不知道,特殊日子是检查如此松懈的缘由,也是如此多人入城的缘由。他穿过外墙和三层戍墙,跟随入城商人的驴子和骆驼,走过污臭最浓郁的地段。此处无论是否兴战,都会是全城把关最严密的地方,墙头的哨兵在头顶来回巡逻,手里的弩箭上好弦,渴望着有人主动犯事。 在缓慢而黑暗的厚实城墙下,走过最后一道只能通人的矮门以后,被封堵的阳光再度回到他的脸上。他仰起头,看见了曾被高墙遮挡的景色,那是诸多高塔与巨楼,恍如一个个城中的堡垒,如几个坐下的巨人,睁眼便纳入眼界。他身在市井巷道,热闹的长街里商铺开放,马车和行人往来不绝,鲜艳色泽充盈视野,蓬阴下,琳琅满目的货物等待出售。 来到较为高处,他仰望城市远方,参差不齐的城堡或高塔错列,或高或低,又公整对仗立于多侧。烈日普照,城中阴影均由高大建筑所造,它们甚至会比破旧的城墙更高,在高楼面前,教堂的尖顶就如大山下的松树。高楼均由漆黑石砖所铸,均垂下带有纹章的巨大布匹,或蓝色,或红色,亦或绿色,有火炬、熊头、石盘和天秤,代表着它们独立的所属。在诸多高塔下方,是自由民的楼屋,还有诸多教堂的尖顶。人声汇聚为浪潮起伏于城中每个角落,钟声回荡,时值晌午,诸多炊烟自橙红瓦片上升起。能容纳十艘渔船并列的拓浪河,在城中就像一条蚯蚓般无法注目,它划分多道渠流,或湍急或静谧,穿过城扉街道,及视野消失之处,一眼看不到此城之尽头。甚至在更远之处,云雾缭绕而飞鹰盘旋的地方,还有个高于所有的漆黑身躯,仰首看去,那是尊立于山崖之上的高城,仿佛是巨人般的城堡,在难以置信的高度俯瞰整座城市,他需仰到几乎失去重心,才能看见那座城立于云上的顶端。而那却远在视野消失的地方,这座城仿佛没有尽头,庞大地难以置信。他曾以为不会有比故乡的柏德拉更大的城市,可如今它连此城的中围都填不上。 “……”他有些沮丧。到这里他才意识到,信中没有提及确切地点,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他又从口袋中翻出那封信,在屡经蹂躏的信纸中,委实未说过具体该到访的地方。信的主人言之凿凿,描绘着需要见面谈及的事情,却完全没有留下地址名称,充其量,只有一句【酒和蓝火共存的地方】。纳撒尼尔放下信,再看眼城中数百复千个屋顶。他找不到该埋怨的对象,只得磨起牙来。看在与魔法有关联线索的份上,他不会急着离开。纳撒尼尔预估停留三日,他把捏祸心的黑石,没人说得准它会在何时发难,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不会是好主意。除了食物的补给,他还需要去找到学所,距离下次天象变化不知还有多久,唯有天文学究能回答他。那之后,若是他还没能找到酒与蓝火的地方,那这封信就是一块柴火了。 纳撒尼尔的余光看见一尊雕像。最为临近处的黑色堡垒,鲜红巨布上金色熊头纹章迎风咆哮,那下面是个小广场,广场的花坛绚烂,在其中心,有一尊年久失修的雕像。尽管风吹日晒,雕像头部已经丢失,苔藓布满表面,他还是认出了其象征,于是他欣然跃下屋顶,决定先从那个方向探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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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谢谢你的厚爱。 你的建议确实是我正在考虑的问题,这次我有意去控制长句的出现频率,但结果也使得句段念起来颇为拗口。 至于节奏感,那应当是我的情节安排问题,在没有第二角色的情况下,我无法用对话和人物来渲染情感变化,在威胁是不会说话的非人邪物时,这种问题更为突出——我设置了一种猎人和野兽的对峙,这种情景需要大量心理描写来支撑;而文中的威胁又是崭新的猎奇物,这就导致写作时的冲突:是否应当大量着墨去做前景描写、是否应当为了观感而做出情节调整。我最终选择了更早确定基调,因此牺牲了场景渲染,和设定铺垫,也就导致你看到的节奏问题。 就现在来看,这个开篇其实并不是合理的选择,我或许会在未来作出修改,但现在,我想它不会成为太大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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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睁开眼,便看到一道辉光消失,眼前是浓雾弥漫的树林。 他认得那些树木,自他记事起,林冠与树皮便未曾生长分毫。群树在原始的丘丛成型,结成繁茂的未名果园。每一根树枝都比他更为古老,枝叶更替,青绿俯首枯黄,哪怕季节从不变化,枝条再不延长,它们也不停诞生并徒长,迅速凋败,滴入地面黄叶的海洋。就在这片没有名衔,没有石径,没有人踪的林地里,滚滚浓雾遮掩了视线所及的每个角落。 兴许始终是白昼,视野才能保持明亮,可白雾厌恶地拒斥了太阳,让林中之物终不得见。他只能看见近处矮丛和果树,望远去,便只有重叠树身林冠,恍如一个个纤细人影,彷徨雾林。此处无风,耳边能听闻的细响,是雾气在弥散时拨弄落叶的声音,这些声音微小独立,当它们聚流为浪潮时,便会彼此回响,可以闻到一股潮湿气息。若行走于没有出路的林间,偶时会有溪流淅淅没过脚掌,草丛抖动,一只像是鹿般的身影,受惊后自远处蹿离。 每当看到这般景色,他便知道,自己又来到了梦中。 于是他静站在原地,等待着理应的事情发生。梦中景色毫无变化,而他的遭遇也是如此——他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自记事起,他不止一次地拜访这片林地,即使此地仅是梦境,却和真实一样清晰。就如进入睡梦门扉后,只是拜访了某个隐秘角落。他知道,随后将发生什么事。 可他猜错了。 当他逐步走入重复的林地,却先看到一个陌生的人影。那是位女性的身影,优雅地伫立在从未见过的石块前。在感知他到来后,她转身展露出正面。他在梦中惊讶地瞪大了眼,有人比他捷足先登,造访了他脑中的迷样世界,而这位女性面容令人熟悉,他却能发誓从未见到过她。陌生女人拦住了他的去路,让他不得靠近林地中心,就如以往梦中男人所做一致。她未发一语,面对惊愕的他,只是皱眉摇摇头,用手指抵住嘴唇,嘘声以待。 他刚想开口问什么,便感受到一股巨大推力,紧攥他的胸口,将他快速推离林中。压抑住心跳和呼吸,他看到眼中景色越来越远,只剩女性那双深邃的瞳孔。 于是他醒来了。 蔚蓝的月亮自天际升起,充盈夜晚的黯淡,纳撒尼尔迎风于广袤原野,眺望远处矮丛树林。数日过去,凭靠行商马车和足下皮靴,他漂流至此,终于趋近了地图上的标记,亚末。行商者听闻此名字,攥过三圈套马的革绳,不愿意载他前去,只将他连同颠簸的货物搁置,在近道村落停下。 一轮蓝光照耀辽阔大地,在原野上,风袭乱石与枯草的居所,明光皎洁,朝圣的大道延伸向无垠天际。他看见,邪物仍然在跟随,形如冬夜里的狼獾,他转身,前方树野遍布荆棘,暗影在林叶间徘徊,不使明月驱散。纳撒尼尔到底还是从林间退出——数日休息过后,祸心苏醒。他方才躲开孽物追赶,甩开尖牙,渐渐离开扭曲野兽的侦测范围。那追猎者在可见的远处模糊,徒劳盘旋在月光里,追捕任何活动之物。它未发现纳撒尼尔的踪迹,后者认定会一如既往,在不久后祸心远离,它会丢掉性命——或回复常态。 是该继续前进,还是停下暂歇?他已日行数百里,留下的脚印翻越三座山峰,而如今,尽管他欲图跨越险途,却忌讳这蔚蓝的月色,他记得,昔日导师警醒蓝色月光,在这轮月色下,诸多远古之物将复苏。不知何故,自蓝色月亮升起,他便一直在感到虚弱,今日他醒来后,也一直处于半梦的困倦中。 他步往避难的修道院,凭靠轻盈,他走路不出声响。吹熄火光,他将精致的油灯自杖端收下,小心收回腰带挂钩。兜帽放下,他呼出热气弥散在风中。待他走近院墙,方才察觉这是个遗弃之所。颓墙已似皮肤皲裂,深绿的枫藤缠绕屋顶雕像,风蚀刻倒塌围栏,鼻尖尚能闻到些许霉味。一座曾遭游牧民洗劫的修道院,他认定如此,火烧的痕迹仍可辨识。即使砖墙犹坚挺,也不会再有人居住,更不能奢望热腾腾的汤,甚至连一条野蛇也难以找到——再合适不过了。他信步推开门扉,走进今晚的居所。 蓝月高挂在清朗夜空,九月已临近尾声,第一轮寒风应召来到原野,令夜晚的草地起霜。在搜索一番后,纳撒尼尔甚至不能找到一个老鼠洞,或是完好的蜘蛛网。整个修道院都化作废墟,只剩半截木梁、残缺的神像和断裂的墙壁,遮拦不住月光,也使夜风在屋内刮出湍流。待他明白,为何遭洗劫的修道院没被烧毁,将会是不久以后的事情。眼下,旅者反倒因之而喜悦,没有活物存在居所,若以往每日均是如此,他将是多么轻松。沿路以来,每个夜晚都叫人绷紧神经,其他人会生起篝火,以图驱散野兽,而他还要避开旅人。 纳撒尼尔来到一面断墙下,侧身贴壁,小心探出头,望向月光的原野,观察自己来的方向。蓝色月下,那凶狠的身影没了踪迹,应当是逐偏方向,渐渐远离,只剩树影在原野斑驳。纳撒尼尔放心地倚靠下来,仅片刻过去,这里便成为了他的家,哪怕毒蛇在周遭出没,他也毫不忌惮。从庭院里收来诸多枯草,他把草垛当做床铺,解下的披肩用作被子,把石墙用作枕头,闭上眼便暂作歇息。在此之前,他一整个白昼都在赶路。可在他将要入睡之时,他才想起来某件事。 于是,纳撒尼尔攥住自己胸口的祸心——若有人问到他,这是何种坠饰。在偶尔获得饭食或搭乘便利后,他感到饱足,便会回答,是一个心形护身符。这总会遭到反对,心脏才不会是这外形。他坚称这是枚心脏,因为腹地的大画家道尔所画的使者之心,正和它完全一样。 随后,他开始念念有词: “知识即自由,渴求即源泉。真理即光明,秩序即良善。” 这是导师曾教导给纳撒尼尔的谏言,尽管他无法记住用古语念的原文,也仍记下了其释义。尽管原文听上去很悦耳,可其发音困难,总能搅住他的舌头,他也因此没能记住其它几个相似的句段。 自那以后,他便保持在睡前复念三遍的习惯。 当咒文止歇,他瞄了一眼身前神像,神像半身遮盖在黑暗中,它已被劫掠至残损,头颅失踪,唯剩只手半伸,作宽许态势。纳撒尼尔并不喜欢其背后的教义,也不知道这位神明的称谓。但既然提供了一夜住宿,他愿意为之祝福,此时它便是此修道院的主人。因而,他举起握住坠饰的右手,准备像古老的法师一样,亲吻自己食指上不存在的戒指,做祝福誓言。 就在这时,黑暗兴起,他听见掌中使人心悸的颤动声。仿佛心脏攒动了血液,祸心自沉睡中苏醒,动静刺得手心发麻。这使纳撒尼尔完全警觉,仅片刻迟疑,他便曲身跃起,掀起披肩,一瞬将其扣回衣领。摊开掌心,能看到祸心流出暗淡光斑,色泽漆黑中透红,恍如不属于此世的物质。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没法预料事态发展——他方才摆脱一只孽物。颤动声再起,比水滴声更响亮。此刻他身后发出回响,一道长啸划过原野,正应召他手心的跳动,在沉寂的夜里警醒诸物。 “又来?”他低声喃到。 纳撒尼尔半伏下身,静步离开背靠的墙壁,他弓起背脊,单手支立,另一手紧攥坠饰,警惕地左顾右盼。周遭除去残骸,便只有灰尘,并无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的东西,但他不这么认为,每一扇墙都有可能成为威胁。此时又闻鼓动,那声好似岩石碰撞般震耳,他因之感到心脏悸动,不自觉地懊恼出声。他跨至门口,小心探出视野,却不见满月下原野上,有任何活物迹象。他认为歇息该推迟了,此地不再安全。 于是将挂住腰后的手杖卸下,他迅速拾起地上油灯,镶回杖端。旅者检查贴身的口袋,从中确认着能用的物资:一把匕首,一枚卷轴,一个徽记,两粒红色尖石,三支怪异的骨片,一袋光滑的易燃粉尘,还有那封梧桐叶火漆的信。四周散落枯草被卷起作垛,他撕扯墙上残留挂布,将其撕作长条把草打卷。在上衣口袋中摸索,他拿出两粒红色尖石,一切后备计划就绪。他准备跑向后院——若记忆无错,修道院内往往有个饲养牲口的棚屋,还有可供逃离的小径。 右手掌心传来针扎剧痛,他一瞬误以为是虫子,抬起一看,却见心形的坠饰开敞,流出诸多污垢般的液体。他愣住了,那色泽漆黑无光,蓝月也无法照亮。湍湍从他掌心流出,黑浆似血液浓稠,如生命一般涌动,还未滴落地面,便又倒流回他手心,形成诡异的回流。心脏迅速加剧,好奇演化作恐惧在脑中升腾,此时的他过于专注,没能注意到自己视野开始模糊。在他还未分清这是现实,抑或是幻象之际,那些粘稠黑浆便突然波动。在他手心,一只野兽般的眼睛猛地睁开,尖瞳漆黑而缀红,仿佛用血肉凝成了实体,透过饰物在瞪视他。刺耳欲聋的尖鸣响起,让他几乎听不见声音。 “怎——”他的头因此感到剧痛,那诡异幽声毫不止歇,视野也随之摇晃,他无法看清任何事物。这诡异景象从何而来,他脑中一片乱麻,血液从脚尖倒流回头,神智几乎都要崩散——有无形的手攥住他的心脏。震荡又起,声响仿佛巨石碎裂。他此时本能地想办法,脑中回想到的告诫,是要先稳定思绪,于是他立稳脚跟,死命咬住手指,希望能获得镇定。指节咬破,血液流出,待他眼前的景象不再晃动,他才辨识出手中饰物安然无恙,从没有丝毫怪异之物流出。可他的耳鸣仍未停止,仍有如虫咬般的浪潮在脑中回响。那时候的他还没见识到诸邪物的扭曲,只是单纯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但是手指的痛觉却告诉他并非如此。但有一点能确定,坠饰中漆黑色泽的警告属实,他仍不算安全。 耳边传来呼唤声响。他的神志,有那么瞬间,切实地脱离了身躯,自己的灵魂如离体般,听见了些许人声呢喃: 【——————————————】 纳撒尼尔听不清那是什么,声音转瞬即逝,在消散的片刻,心脏也随之短暂停跳。无形的手将心脏攫取出体。他的身躯失去支撑,瘫倒在地。一阵灰雾不知从何升起,越来越聚集。那灰雾肉眼可见,形态可憎,待他终于回过神,体力像被抽空一样乏力,他感觉自己暂时走不动了,支起身便倒回墙角瘫坐在地。什么情况?他大口吸气,以求冷静思绪,这伎俩很陌生,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魔法所为。“是你么?”他艰难举起手中坠饰,但坠饰毫无反应,静默驳斥这份想法。 月光中,一阵风暴在修道院内刮起,让那些本应被吹散的云雾聚拢一块。一个模糊的人影从中渐渐形成,从无物中现身,他警觉到雾中有人存在。待灰雾逐步散去,他才看见,那并不是高大巨人的幻象,而是一位女子。在残缺的神像面前,一束幽黑似长鞭般扬起,那是其长发从灰雾中腾出;未醒的面容青春姣好,然而那苍白完全不近似人;复古但繁盛的衣裳渐渐自灰雾中心抽离,如倒流的漩涡一般现出身躯;紧接着是一双白洁的手臂,袖口飞舞似潮,手指修长,自狭小的涡流中带出一节长柄——那是黄铜的烛台。 纳撒尼尔望着半空中钻涌出的女子,月光下,她好似一幅静画,仅现身于此便充满虚幻。这给他莫名的熟悉感,恍如一位久违相逢的友人,又似乎是世上最令他恐惧的仇人,他短暂地哽咽,却不知缘由。但眼下,他只是趋于本能,把祸心再度藏起。而后,他看见女子已现出全身:唯独双腿的位置空无一物,淡色长裙如海浪在风中飞舞,的下摆后空空荡荡,也如同虚影一般若隐若现。 幽灵?他在想,同时默默地握住腰佩短匕,以防万一。他毫不怀疑神鬼怪谈,有些甚至可以被他验证……但无论何处,幽灵都只被当作吓唬小孩的怪谈,奶妈们会在寒冷的冬夜讲述那些传闻,连同恶寇的故事一同,以求让小孩尽早入梦。这也会是祸心带来的?还是仍然是幻觉之一?就在他试图恢复体力之际,女子晃晃脑袋,一头乌发似浸水飘散,随后,围绕她的风骤然止歇,衣衫和长发都自然垂落,她睁开眼,开口了: “啊!作孽!该死的诅咒啊,我已了结全愿,命途却为何还未结束?” 幽怨又愤恨的咒骂,一如鬼哭狼嚎,尖牙利齿和她姣好的面容旋即拉开反差,这倒更像臆想中鬼魂的模样了。女子半体黯淡透光,整体如一条金鱼漂浮于透明的水中。她苍白的面庞满怀愠色,橙黄色眼瞳还未得见,紧皱着眉头,又高举手中黄铜烛台,在那末端分出五枚蜡烛,此时应声点亮了火苗。她在寻找什么,可那微弱的火光帮不了她,借助原野明月,方才看清周遭景色。她似乎镇定下来了,找寻的目光最终落回到下方,在那儿,一对眼睛汇聚了。 那时候她反倒是很惊讶似的,对眼前的纳撒尼尔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举高烛台,尽管那火烛并无光亮。“小孩?”她问,面对纳撒尼尔的样貌,其疑惑的神色更加令人熟悉。当她看见纳撒尼尔时,不知在作何想法。他知道的是,十四岁的自己,蓬头乱发,穿戴脏旧衣裳,全身都带满跋涉的灰尘,正在废弃圣所里与一个女鬼对视。“哦该死,这未免太诡异了,以往至少都……”神似贵族的女子从惊讶中回来,低语且思索着,尽管不具肉体,她也在试图摸索记忆。愁容满面,女性受困于疑惑,可纳撒尼尔才更应该疑惑,他该说出对方的幽灵身份吗?而后,她决定暂放,对纳撒尼尔展露出一道微笑,“你好年轻人,今晚夜色真是怡人,你应该很喜欢——否则怎么会选个月光如此畅通的居所?你甚至还邀请了老鼠与你一同享受,多么慷慨的主人啊。” 好似嫌语气不够尖锐,她压长每个尾音,通用语的发音极为标准。女子扬起长裙,后倾身子消失在月色里,又自神像后现身。她在尽享复苏体验,摸索初醒后的幻身,也没有忘记嘲弄纳撒尼尔。 “我将会是你此生最难忘的记忆。但在交换名字之前,我想先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纳撒尼尔看着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女性,她应该是试图展露微笑,但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个不怀好意的,鄙夷的,侵略性的笑容。 “……”他只再看了眼这女子,低头拧拧手腕,踩踩地板。肌肉恢复控制,力气不知何时回来。确认已经能动了,他抓起手杖,拔腿便跑。 “嘿!我还没弄清楚状况啊小鬼!”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喊声,他不打算考虑,只想着从废墟逃离,于是他绕开神像,撑手翻越乱木堆,毫不迟疑,肩膀冲撞开半掩的木门。矮小的身躯也因之失去重心,跌落在后院草地时,他借助打滚使鼻子免于遭罪。刚躲向另一扇墙后,他立即意识到,墙壁对幽灵会有用么?于是他便朝废弃棚屋飞奔。 修道院西侧棚屋,那里往往用来饲养牲口,通常空间开阔,布满枯草和栅栏,空洞到不适合躲藏。他从中穿过时,在口袋里摸索,他抓到一些光滑的灰尘。想也没想,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将它们沿路撒下。灰尘自他手中溜出,缓慢悬浮于空,构成一条恍惚的河流。他冲出棚屋时停下,回身凝望来的方向,屏住呼吸以压制猛烈心跳。同时,手中的两枚红色石块被按在一起,棚屋空气中散布灰尘,它们被瞄向那里。他毅然决定,在看到任何动静时动手,尽管只能寄希望于拖延——没人知道幽灵怕什么,因为从没人遇到过。 “打算烧了它?何等有趣的想法,不复其用的东西便要彻底销毁?”然而耳边却传来不详的声音,那幽灵女子俨然已经在他身后,冷漠地质问其行为,言语中不乏嫌恶的味道。他打了个寒噤,随即转过身,手杖伸出,对准半空中疑惑的女子,打算说出某些字段。却在张口的一瞬,他被虚脱的身躯连累,如有沙尘钻进了喉口,他第一个字没说出来,喉咙便瘙痒到咳嗽出声。 “小鬼,我虽然时间很多,耐心却有限。哑谜不得多于一次。顺带一提,你刚才的行为让我很不满意。”女鬼低沉地说话,她的言辞严肃缓慢,但神色却是露齿的狞笑,“若你还不打算回答,我不介意让你吃点苦头——你不会喜欢的。” 似乎是没得选了,他决定冒一次险,用火来转移注意,在此之后……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当纳撒尼尔抬起那只手的一刻,他看见幽灵的笑容更加张扬了些,仿佛她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并薄情地嘲笑之,垂下手腕已微微抬起烛台。 突然的嚎叫声打断了两人,短促的警告过后,未等人回神来,奔跑的脚步极速迫近。后院的墙突然倒塌,它被轻易地撞碎。伴随轰响,砖石飞溅而尘土飞扬,一只庞然大物毫无预兆地闯入视线。待它停下来时,摇晃数下头颅,抖落碍事砖瓦。它寻找到了目标,纳撒尼尔在眼眶中。污黑的体态狰狞,纳撒尼尔也认出来了,这正是在刚才那只野兽,在月下的原野里甩掉的危险。它旋即从烟尘中袭来,尖牙锐爪扑向无防备的纳撒尼尔。男孩本能地后跳一步,那只漆黑野兽便自他鼻尖前飞过。 此刻,若呼吸和心跳声戛然而止,飞溅砖石停滞半空。便会看见那只野兽已经脱离了样貌,变得难以言说地狰狞可怖,一如数日前的黑猫。它原本应是只猎豹,此时却长出一身豪猪似的尖刺,身躯也膨胀到臃肿的地步,就连牙齿和肉掌也狂野生长,锐利突起如怪石。口腔和躯体的空洞中,还在流淌出污黑液体,整个体态都丑陋到不像此世生物。时间短暂停滞,原本他认为自己已经甩掉的孽物,此时却仍然找到了自己。那扭曲形态仍在,即使纳撒尼尔远离了它,也没有如以往一样消失,反倒是嵌进了它的躯体,使其彻底扭曲面貌。 蓝色明月下,异态狂长,他面临着极度危险的状况。 那野兽毫不给机会,扑空后,扭翻脊骨,扯断躯体以实现转身,猛踢后腿以飞扑,即使不适应崭新的扭曲身体,猎捕本能仍未消失。所幸纳撒尼尔及时反应,扬起的手杖重重砸下,敲打在野兽头颅,重击发出碎骨闷响,使野兽短暂停止动作。趁这机会,纳撒尼尔迅速后退,方才擦过扑来的锐爪,却立即被逼至墙侧。面对能一口吞没其头颅的巨口,无路可逃,男孩决定孤注一掷。他卸下手杖上的油灯,往地上一扔,其灯罩便撕裂了豁口,他高举起手杖,把其挂钩向里钩拉,待末端传来勾住的动静时,他咽下一道呼吸。此时恶兽的眼睛在黑夜里泛光,直盯他手中物品,急迫发作,它又立刻扑向纳撒尼尔。 他用力跃起,单手紧攥住手杖,那末端已勾住突出的房梁,仅借助短暂的发力,他确实攀附到半截高空。当他蜷缩腿、并竭力弯曲身形时,那孽物便恰从他脚下分毫的地方撞过去了。墙壁碎裂,庞大的身形冲撞,让砖石如枯枝般倒塌,诸多尘埃惊起,陈旧的灰尘、与他方才洒遍的尘埃一同扬起,他未考虑落稳,便抬出一只手——两粒红色打火石,他使劲力气,将它们敲打在一起。 随后,那两枚罕见的石头碰撞出火花,火花即刻激活飘散的粉尘。短暂的焰火轰鸣,一道火光迅起,沿灰尘所在接连传递,它们仅存在了一瞬便消失。紧接着浓烟极速从中升出,烟雾扩散极快,眨眼便已充满整个棚屋。其爆发几乎喷涌出飓风,这股风立刻将半空中的纳撒尼尔吹起,连同他的手杖。下一个瞬间,纳撒尼尔将手中红石奋力掷出,并保证在此之前,它们又一次刮擦。这次,焰火彻底点燃烟雾,它们成为了速燃的柴薪,短时间里便使棚屋充盈热浪,尽管曾遭遇焚毁,残渣仍带来了一次短暂的引燃,那火在片刻后便熄灭,但却足以点燃孽物。 在从地上爬起来前,纳撒尼尔耳中全是孽物扭曲的惨叫声,那声音尖锐刺耳,传遍寂静夜空,能吵醒所有安眠者。但纳撒尼尔很早学会的便是,它们极度畏惧火焰,如果有比枯木更易燃之物,那便是这些孽物。在引火前,他便被推开火源,幸而未被烈火波及,可推飞的撞击尤为剧烈,他起身时感到腿骨快散架,剧痛麻痹神经。他立即找寻那女子的方位,不需费力便找到,因为女子毫不掩饰存在。只看见她仍漂浮在月下,单侧嘴角高弧度地微笑,做出俯看小丑般鄙薄的神色。方才她挺立原地,纹丝未动,旁观纳撒尼尔和野兽的表演——手中的烛台却燃起烈火,五道烛火尽数如火炬,分明黯淡无光,却熊熊燃烧。这让他倍感不妙,那些诡异火光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之物。 该怎么对付她才好?焰火的灰尘已用尽,这女子却毫发无损,他的危险处境尤在。就在他犹豫之间,身旁尖声化为咆哮,那野兽全身燃着火,竟仍然从废墟中钻出,怒瞪纳撒尼尔,继续跑来袭击。这回他终于没了方法,他从未预料过这类孽物会在火焰下尤有生息,也未料到满月之时,如此多怪象要将其逼入绝境。他抽出那把匕首,做好了奋死一搏的准备,尽管现在他几乎站不稳,但在那瞬间,他的眼神反而更为坚定。 “滚开!孽物们,我是不会将祸心交给你们的!”他压制自身恐惧,朝着火野兽怒喊。这一声过去,他便停下心跳,深吸一气,自己的旅途也许到终点了,那就该做最后的事情。面对扑来的野兽,和一侧挥舞起烛台的幽灵,他用小到无可听闻的字句在念唱。在那短暂瞬间后,喉音回应,匕首几乎吸收走他的生命,在尖刃聚集一股湍流。只等挥出去的瞬间,如他曾梦见的一样,此地将化为空无。 却不料,野兽再度扑起时,便于空中凝住。一阵不可见的幽风席卷而过,刹那带走它的生命,它突然死去,僵直了身躯,并瘫倒在地上。它便滚落在纳撒尼尔面前,尚有火在其背上残留,身躯却已如焦炭般干枯而冒烟。纳撒尼尔看到它确实是死了,方才的凶猛就如最后的虚张声势,可他记得,这类孽物即使尤为惧火,也不至如此快便燃尽。于是他看见,女子曾挥动的手中烛台,火焰已熄,她把执握的手收开,那烛台便消散在晚风里。 “‘祸心’,是吧?我就觉得你哪里不对,有趣,着实有趣。你并不只是个怪胎,还是个可悲的怪胎。”她说到,苍白的面容在月色下愈显空洞,夜风渐起,却丝毫没法吹拂起她的发梢和长裙。 “……为什么救我?”他问,匕首仍未松开。 “嚯!原来你还听得懂我的话,我的通用语还没全忘,而你也不是个聋人!听着,你还没回答我问题,现在它们更多了:比如,你的名字,这里是哪儿,那是什么东西。”她瞧了眼躺在地上的孽物,扭曲的肉体不复心跳,焦臭弥漫,熏烟飘散,往烟雾上去,她斜着眼观察洁净的蓝月,“该死,我现在很困惑,但看来不是今天了——我还是那个问题,这是哪一年?” “……”女子似乎没有恶意,纳撒尼尔短暂犹豫。 她见状,收住嘲弄的神情,将细长的手交叠在一起,这会儿才得以看清,她戴有一双米黄色的手套,那里精致地雕上了一枚红色花朵。“请?”她轻声说到,此时的她不复狰狞神态,笑容看起来和睦许多,比起幽灵,更像一位优雅贵族的女士。 “九七二年。”他答道。 她听闻这个数字时短暂一怔,似是一瞬的难以置信,但这份疑虑随即散去。她发出梭梭的怪诞笑声,虽使人无从得知,没有肉身的她为何能笑,为何要笑,但她漂浮于空中,若浸泡水中般肆意摇曳,风亦无法吹走她的空洞身躯。待她短暂的宣泄结束,她接着开口:“棒极了,诅咒。听着,虽然来日方长,但我得走了,那些疑惑就留过这次。若你能活过今晚,下次记得要全部告诉我,小松鼠。” 她说完便挥一遍手掌,告别的同时,便伴随一阵突风到来,纳撒尼尔半掩起眼睛。在那阵风中,他瞥见女子的身形,轻盈而秀丽,那时她的笑容复杂,单扬的手臂直伸天边,与皓月的边际混为一体,渐渐在淡蓝月光中消散去。待风完全散去时,那幽灵便不复寻见,徒留不知所源的灰雾,亦被风浪携远,滚入寂静长夜,汇入远方暗云。纳撒尼尔四下望去,也再看不见其身影,仿佛是他方经历的半段梦魇。 难得感到轻松,女子的离开使他长松一口气,那怪奇女性仅在身旁,便能使其倍感压力,哪怕她可能只是一道幻象。他摊开掌中紧握饰物,其终于失去活力,如沉睡般再无动静,今夜的暴动已经结束,他深切感受到这点,只要其不复活动,便不会再有孽物到来。 他打算拾起地上手杖,却在挪歩瞬间感到莫大的疲倦,一股暖意包围住他,让他意识到自己身躯的疲惫,就在纳撒尼尔仍试图行动的时候,黑暗还是袭击了他的视野,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只知道自己摔倒在后院的草地上。 数月复圆的蓝色月亮仍高悬,其月色照亮丰饶大地,在万物静卧的时间里,多位人在此夜失去休眠。修道院中,年幼的旅者疲惫至极,跌入叵测的旅途;远处原野上,一位旅人悄悄启程,跟随月亮而进入旅途;还有某个城塞之下,诸辆马车承载秘密,自大地尽头开始奔赴远方。当古树的叶冠延伸至抚触众星,树根蔓延至埋藏的过往,多年的预兆方将迎来具现,而今夜后,诸多故事方才将开始。 待到纳撒尼尔猛地从梦中惊醒时,他睁开眼,便看见耀眼晨光斜照半尊残余神像,燕雀在院里枝头啼鸣,声声催促他从梦中起身。他环顾周遭景色,一切如同初次闭眼般未变,破败的屋檐里仍洒满枯草。男孩做了一个古旧的梦,那梦让他醒来后忍不住流泪,他已想不起梦中所见,只记得一根树枝,枝头嫩叶新生,还有一只林鹿。不知为何,他对梦境有着熟悉的亲切感,尽管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眼泪却不自觉地流满脸颊。 纳撒尼尔的身躯苏醒,渐渐想起之前的事情,他才意识到,在那番变故后,自己昏睡过去。胸口饰物不见,他急切地寻找,又在右手里寻见,米黄色的心形安然无恙,长松口气。男孩想起什么,又在身上摸索应该被摔伤的地方,也没有,若是记忆无错,他应当断了些骨头。却不免让他怀疑昨晚所见是否是梦境了。此时腹部传来绞痛,纳撒尼尔方才想起来,自己已许久没进食过,口袋里没了最后一些肉干,被他在昨晚撒在路上,用来引诱野兽了。 时候不早,他必须动身,昨夜没能跨过森林,纳撒尼尔需要去往它们后方的都城。他再次将盖住身子的披肩系好,把绳线拴紧,拉起手杖走出门。他没能看见挂在腰部的油灯,它应当很难再用下去,灯罩破破烂烂,全是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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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仲夏的午后,纳撒尼尔从母亲的遗骨上拾起一卷未拆封的信。 在那遭忘的日子里,巨龙绝迹多年,大陆自战乱中渐复平和,野草埋没英雄雕像。青雾腾扬山野万迹,携带无名死者的口信奔波千里。那天田野作物逐渐枯萎,风声狂卷门廊外的旗段。半年逃难后,游子暂得喘息,纳撒尼尔回到沉寂的家中,只看到空荡的大礼堂,最后的仆人早已离开。纳撒尼尔还记得,他离开家中时,正值一个温暖的冬日,母亲许诺给纳撒尼尔,在第二日便告诉他答案。他没能等到,由于危机迫临,他在夜里便匆忙地踏上了旅途。如今半跪于前,他的疑惑无人能答,仅半年的未归,母亲便孤零坐在椅子上死去。在临死时刻,母亲坐于长廊尽头的敞风礼堂,朝远方等待某人,望眼欲穿,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沉入永眠。 如今她的愿景尚在梦中,梦外却仅剩骸骨。 待他走出堆满落叶的长廊,拆开枯黄的信卷,便确信这封邀请函曾寄给自己。待他将母亲从透风礼堂带出,在野蔓徒长的庭院中下葬,傍晚的余霞已映照墓碑上。待他清理并引燃夜晚的壁炉,影子便为唯一的家具,装点无物的墙壁,昔日唱诗之声尚彷徨其间。纳撒尼尔正准备将信纸添作柴火,又突然改变主意。梧桐叶的火漆封住信纸,即使他与信的主人素未谋面,信中言辞却在与他对话。纳撒尼尔对信中所提内容,毫不感兴趣,即使信里承诺了一个诱人愿景。但在火光照耀中,他方才看清略旧信纸里侧暗藏的花纹,于是半伸向壁炉的手停住,收回,他重新细看信件。最终,他将其收回口袋中。 在皮纸的内侧与角落,均留有纹章,在烈日下难以被辨识,对他来说却异常醒目:那是一只骏鹰和圆环枝叶的图纹。看见它时,内心冲动使疲惫的神经兴奋,纳撒尼尔在迷茫中忽然有了方向。它的寓意古老且神秘,如今已近乎被遗忘:早已在大陆亡佚的魔法。 信中提到一个地名,叫亚末城。他便定下明日的旅程,掂量胸口垂挂的米黄色坠饰,将其纳入领口内,倒在地板上入睡。少年心中荡过一丝喜悦,无人可与之分享,纳撒尼尔藏于心中,等待着和旧人重逢的那日。那夜他本万念俱灰,却忽而重拾信念。他没料到这一去便会改变很多事。在做出决定的时候,纳撒尼尔还没预料过接下来将面对的艰难。因他本以为,所遇到过的艰险已是此世之极致。 心中所想得到响应——追逐他半年的祸害,没有给他歇息的机会。在胸口坠饰颤动一刻,他便知道袭击已至。毫无迟疑,方才还在卧地闭眼而睡,下一刻他已蹬地跃起,背对火炉,纳撒尼尔举起手杖警惕周遭。米黄坠饰垂挂胸口,麻绳和染布编织而成,仅不过牛眼大小。坠饰虽是死物,却可发响,颤动似心跳鼓动,低沉持续,蜂蛰般使人心悸,既是警告,也是祸源。每逢此声响起,纳撒尼尔便知道,有扭曲之物即将袭来。 若非亲眼所见,无人会知道此物能召唤邪恶。 夜晚的庭院寂静非常,唯有野草狂长,树叶迎风作声。此外便毫无动静,就连虫鸣也停止。他能渐渐感受到,有东西在不断靠近,脚步急促。所处大厅本是主堂,如今徒留四壁,感谢不忠的仆人,离开时带走了最后一条椅子,害他现在无物可用,无处可躲。按捺住紧张的心跳,他屏息留神任何动静。不消多时,纳撒尼尔便知道访客到了门前,急促步伐在门外突然停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但它没有直接进来。风声止歇,只留壁炉还在噼啪作响,纳撒尼尔没有出声,门外的也没有。有东西在磨牙,他知道,哪怕听不见也看不见。他静待着下个瞬间,威胁破门而入。圆环的墙壁此刻有千双眼睛在注视他,不怀好意地窥探虚实,和他试图遮盖的坠饰。 该如何作?这里无处可躲,也没有武器防身。心脏要蹦出胸口来,他回想起导师的教诲,第一时间压稳呼吸。从身后取出匕首——满布石痕的、生锈了的老旧匕首——这是导师遗留下的赠物,握紧刀柄,他想到了某个最后手段。 玻璃让肉身撞碎,清响满地,一团黑物滚落木地板,定睛看去,那仅是一只猫,普通的黑毛胖猫。在纳撒尼尔眼中,它吃了太多鸟儿和老鼠,比其它小猫胖去不止一圈。它在厚毛玻璃碎片间挣扎,凌乱的毛发还在滴血,仅是徒劳,后腿受伤无法让它自惊恐中调整自己。黑猫瞧见了纳撒尼尔,对他发出喑哑嘶吼,它必然受到惊吓。 纳撒尼尔没有举动,他预见了下一刻。 窗框破碎,闯入者接踵而至,后来者体型过于庞大,让碎裂半边的窗框木头也肿胀断裂。木屑飞洒,一团黑物突袭而至,展露出尖牙锐爪。黑猫还没来得及发出威吓声,便被砸下的物体掩盖,喉咙被利齿咬住,猛晃数圈后遭致裁断,停止了呼吸。 想必是孽物叼住黑猫脖颈,将其掷入了窗内。如今它泄愤般地持续撕咬受害者血肉。 他毫不惊慌,借助壁炉火光,看清访客的面貌:或许曾是一只猫。不论如何,用常理去形容它都不太合适。虽还能从轮廓看出猫的原貌,但其肉体扭曲,黝黑的体态臃肿膨胀,已脱离猫形体态。纳撒尼尔能看见的,是只畸胎怪形。污黑血肉似烧焦,突长一头野猪般壮硕,肩高便及门扉,或许能被人当作熊,且更像只站立的巨鳄。烂肉被肿胀体态撑破,黏着粘在一块,乍泄出骨架,和内部未及转化的脾脏,恶心臭瘴满屋。活物每动一点,污黑黏稠状物便洒遍地,似触手般的附肢自体侧破裂,成为数十只手腕,徒劳晃悠,试图钳住周遭受害者。 那猫落地后便弓起了背脊,保留着本能,朝纳撒尼尔发出嘶吼。只是它不知,自己发不出往日尖啸,其嘴已经开裂到颈后。在长吻鳄一样的嘴里,生长出许多尖石状的利齿,缝隙间还有漆黑的污秽流满地板,一排倒刺占据粉舌,探刺着猎物。它的血瞳如被强行撕扯扩大,怒视着纳撒尼尔,周身都散发着不属于此世之物的恶臭。 一如纳撒尼尔往日所见。 纳撒尼尔举起可靠的手杖,估量两者的间距,约合十二步之遥,可以算作紧靠的距离。那只本是猫的生物,獠牙被诅咒环绕,下颚让骨头与肌肉混杂,应该能一口把他身上最坚硬的骨头咬碎。不过它的目标不是纳撒尼尔,他自觉自己的肉不好吃,这孽物和以往一样,直冲他胸口的坠饰而来:在细绳和香料包裹中,漆黑无光的晶石状物。它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遭受扭曲,肉身与思维一同变化,成为了晶石的俘虏。那不祥邪物散发出低语诱惑,急切地改变了生物面貌,如今它狰狞丑陋,满脑只想夺取纳撒尼尔胸口坠饰。 若是以往,那他已经开始找寻逃离的方法,但现在不太一样——在昔日地盘上,他心情复杂。 “你本不该回应它。”纳撒尼尔面部保持僵硬,轻细低语,手中的手杖回转半圈,用作武器状对准野兽。野兽迟疑,不难看出作为猫的本性,在试探到虚实前只会保持威慑。双方僵持,三倍的体型差异,构造出不均衡架构。但晶体持续在呼唤,躁动促使其脚步迈出。纳撒尼尔看出了其中矛盾,短暂考虑后,他做出抉择——收起手臂,转过身,将一只手上的匕首埋入壁炉,让背部完全暴露给危险。难道是失去理智?不论种类,猫都会试图捕猎所有体型相近之物,而当对方完全背对时,便是袭击的最大机会。时机促成,孽物的本能和冲动聚合,黑色野兽的后肢蹬地狂奔,三两步便迫近,前肢扑向他脆弱的后背。 纳撒尼尔毫不惊慌,匕首在探入火中时,表面石斑突然如活物一样扭动,将高热吸入,燃火瞬间满布刀刃。与之一同,纳撒尼尔也将手杖探入壁炉,其尖头有个挂钩,用于在夜里挂住提灯。他轻微避开身躯,在野兽未落地时转回上身,随后手一拉,借手杖甩出壁炉里干燥的断木。断木已烧却至炭火,带着星火和高温,在野兽面部着陆时尚还在燃烧。一声尖啸撕裂夜空,喝止周遭所有虫鸣,野兽因眉心被灼烧而发出惨叫,那声音如陷在沼泽里的乌鸦。它跌落在地面,石地板砸出窟窿,纳撒尼尔在飞扬的尘土中,反倒闻见一股恶心的焦炭味。孽物的长爪徒劳试着祛除火星,无法甩脱的焦躁促使它暴跳,成年人大小的长尾一甩,便打烂纳撒尼尔头上的厚石墙。 “适可而止。”纳撒尼尔嫌恶地低语,他镇定耳鸣,捉住匕首柄部,将烫火的匕首抽出,刃部在灼烧后发出幽绿光亮。他握住柄部末端,绕侧避开孽物滚动的范围,等待机会。直到孽物认为它终于摆脱掉炉渣,稍事歇停的时候,纳撒尼尔已经跳离原地,匕首深深插入其后颈。滚烫的余火兴许比锐刃更为有效,疼痛却让孽物变得愤怒,黑色污秽从伤口处喷涌出,黏稠又恶臭。它反身一巴掌拍下,墙壁便被利爪拍碎,纳撒尼尔已离开那里,其原本所在之处,厚墙破开巨大裂口。“嘿……”孽物循声望去,纳撒尼尔半蹲在地,他把自己胸口的坠饰摘下,手指捏在面前,引来野兽直勾勾的眼神。“你想要这个?”他晃晃坠饰,然后按住一侧,挤出其中心的无光晶石。 孽物发了疯,那黑晶正是其扭曲的源泉,也是袭击纳撒尼尔的缘由,为了扑向它,这只怪奇生物已什么都不顾。纳撒尼尔见它扑来,手指往一边弹走饰物,他知道这类东西眼中只有那黑晶碎片,和阻拦它们的障碍。他只需稍稍侧身便擦开了利爪尖牙,当野兽完全无视他,扑向坠饰,他准备多时的手杖便已到位。那野兽还未落地,仅差一点便可咬到丢开的坠饰,却听一声闷响,纳撒尼尔的手杖已经敲到它,更是勾住了其伤口里的匕首。 纳撒尼尔停住了呼吸,对于将做的事,脑中回想过千百句导师的警告,已没法收手,他将第一次尝试这么做。 孽物感知到了什么,但在这短暂片刻,它无从改变任何定局。那是来自杖端的不详涡流,纳撒尼尔在闪避间一直悄悄在引导,到此刻,碎语怪言凭空召来一道涡流,它自手杖钻出,化为无光之攥,被纳撒尼尔引导入孽物体内。这仅仅引来孽物最后的一声哀鸣,它仍在试图扑向无光的坠饰。 “为你的不幸致歉。”他说,手杖已经压抑不住召来之物的颤抖,他紧紧按住杖端,然后低吼道,“Liberavi animam meam.” 浪潮声无端从远离湖海的陆地响起,手杖和匕首搅起狂澜,一道漩涡自凭空敞开,孽物眼中只见黑暗虚空,漩涡如空洞的门户,又如无光的巨口,眨眼片刻,漩涡开张到惊骇程度。深渊般的海浪声汹涌在屋楼中,纳撒尼尔打开的黑暗涡口刮起狂风,碎石和尘土被卷入,转瞬就自世上消失踪迹。几乎要把周遭一切吞没其中,孽物挣扎一番,半个身子就已让半空的漩涡吞没,它还在试图咬住地上静躺不动的饰物,却只能眼见其越离越远。 稍倾,扭曲的孽物便被彻底让黑暗漩涡吞噬殆尽,它的怪诞吼叫也彻底让海浪声掩盖。纳撒尼尔抓牢在地,扬起手杖猛力一敲在涡流中心,那漩涡便如同不曾存在一般,霎时闭合,消失。整个屋子便归于死寂,连一点痕迹都不留,只有被砸开的窗户和裂墙残存。匕首掉落在地,淡淡幽光残余,孽物完全没了踪影,就像它从未存在过——如果忽视掉满地恶臭的黑色黏稠,以及方才漩涡留下的、尚在蠕动的不明绿色液体的话。 纳撒尼尔倒在地上,孽物并未伤到他,却被眩晕感覆盖。脑内翻覆,他的身躯让恶心的撕裂感占据——他初尝此体验,禁忌行为使他神智濒临崩溃,如数千只蚂蚁在撕咬他的身躯,又身处于寒冷冰窖,他几乎要断掉意识了。过去好一阵子,他才从苦痛中回来,累趴在地板上。屋内腥臭非常,即使近火也难以驱散。他曾多次尝试忍受这份腥臭,就和海港送来腹地后腐烂的生鲜一样,多种熏臭杂糅,善于使人干呕。总好过让孽物吃进肚子,纳撒尼尔爬到坠饰前,拾起它,见其安然无恙,无光的晶石又回归平常。 “招来的邪物,越来越频繁了。因为我的确在靠近你?”他对着无生命的饰物喃喃道,“但这不能阻止我的,祸心。” 自多月前,导师下落不明时起,纳撒尼尔便终日漂泊。他做出大胆壮举,向导师发誓要找到、并彻底销毁碎片的本体。后者听闻,只留给他一个无言的苦笑。碎片被称为祸心,导师在将之托付时,言辞切切,心情焦灼,再三告诫他有关此物的诸多禁忌。纳撒尼尔虽无言语总结,却感受到这份使命艰巨,使他幼嫩的肩膀感到负担。最终,出生于盐都柏德拉的他,从故土的传说中摘选命名。 这小小的黑晶碎片擅长扭曲事物,它能隔空呼唤周遭,一旦有好奇之物回应,便会被其蕴含的黑暗改造,成为方才那般孽物。纳撒尼尔曾目睹一只海鸥,后者响应祸心呼唤之后,漆黑污垢便从活物体内破出,拉出内脏和骨骼包裹外表,无形蛮力撕扯其身躯,转瞬之后,一只数倍体型的孽物便生成,而它的眼中只剩祸心。它们正是祸心的奴仆,导师在消失前的那天,再度告诫纳撒尼尔,除非无路可逃,便不要与之较量。 他不太确定,那些东西拿到祸心后想做什么,只是在避免这个状况发生。尽管孽物极为危险,他却在数月里渐渐习惯与其周旋。与祸心所召来之物相比,饥饿的兽群、掠夺的大军、破坟的活尸、深海的巨兽,乃至多年前肆虐大陆的巨龙,都要温和太多。他面对的不仅是獠牙和恶毒,还有难以言说的疯狂。数月过去,他仍没法摸索到丝毫规律,在跋涉旅途上,它们有时会现身寂静长夜,有时却会在白昼猛然袭来。孽物被扭曲后,它们很快就会死去,不属于此世的形态破坏了本有,强取野蛮的代价惨重,即使纳撒尼尔包藏住它,也丝毫不会减少其唤来的孽物。旅途充满艰险,他甚至得为之避开人群,人更容易成为其俘虏。此物究竟隐含了怎样的魔力,纳撒尼尔说不准,问津四处,没人通晓此知识,这促使他渐渐相信一个事实:祸心与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魔法有关联。 纳撒尼尔收拾了残骸,在孽物砸穿的地板下,意外有个小隔板。他狐疑,仆人们离散时,几乎把能搜刮的东西都掠走,却留下此处。纳撒尼尔揭开蒙布,在昏暗火亮里,地板躺卧幽蓝毛毯,上面画有三道内环圆圈。他无声惊叹,脑中的确记得,这些曾属于导师的藏品,如今竟在此密封阁楼间安然无恙,没有被好事的仆从带走。他跃入裂缝,趁身形便利,翻找出所见珍物:一展旧提灯,绑住的小麻袋,两枚红色火石,还有在黑暗中微微泛光的银栓雕像。他知道它们的所有用处,它们无一不深刻留在脑海中,就和呼吸一样自然。眼角流下泪水,纳撒尼尔浑然不知。 在确信提灯不能点燃后,他便将泛光的银栓雕像塞入,转动底盘机关,人形雕像泛起明光,纳撒尼尔记得这些许多神奇玩物,导师曾有更多令人惊讶收藏……他沉默着钦佩,将提灯装上杖端。 他还记得数月前那天,在一群身着诡异的人到访后,导师回到教学的室内,便变得神色凝重。在将怪诞的匕首与祸心托付给他后,导师披上了久未穿戴的斗篷,在被纳撒尼尔问到要去何处时,导师只是笑了笑:“去参加一场未至的葬礼。”如今,纳撒尼尔饱尝风霜,孤身在无处漂泊,只为找到他最后的亲人。 在他准备休息时,纳撒尼尔将几块碎石拼接,组合于墙角,便构成了个简易护栏。洞口敞开了对月光和夜风的门户,毫无遮掩,他没法在无障碍时安心入睡。裂开的墙洞后又来了访客,回头一看,乌云遮眼大部月色,半笼微光中,是一只橙毛野猫弹出头窥望。“……这儿没食物给你。”纳撒尼尔摊手说,他很疲累,只想好好休息。怎能不精疲力竭?原本希冀回家的热汤,却连一张床都不再剩下,还正面和孽物较量。待他躺下没多时,眼角就瞥见野猫,小心地越过沟壑探试过来。“就算这儿确实臭,也没有你要的鱼……呵。”他向猫伸出手,耐心等待回馈,橙猫谨慎缩退,不久后还是渐渐靠近他的手。危险叫声和异常破坏都无法吓走的猫?他莫名觉得自己与之很投缘,纳撒尼尔抱住它的毛发,轻和地揉搓打结的松软。手中小东西渐渐也不反抗,顺应其帮助挠痒,只是还在探头找寻会蠕动的碎片。祸心此时在纳撒尼尔胸口沉睡,它并非毫无节制地能带来祸害,至少纳撒尼尔知道,现在会是很安宁的一段时间。 他又想起那封信,这封信的主人恐怕甚至不知道纳撒尼尔的名字,信中重视礼仪的言辞却定然是在对他说,在接近落尾的地方,文字提及了纳撒尼尔胸口的饰物,虽然没有说明理由,信的主人却迫切希望纳撒尼尔能与之见面。纳撒尼尔决定在睁开眼后便启程,尽管他不是很喜欢拜访的旅途,但若是能找到丝毫线索,那就都是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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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的回复和批评,月见,你的话语确实说中了我内心的许多想法。 这次文章所犯下之过失,着实没有太多可以找的理由,我或许能将之推给有限的资源,并向和你所说那般,构想一个本能具有的盛大场面——但是不行,文章已经写就,已经推出,太它现在的确正如你所见,也会是完整的样貌。 这次的行文是一次不错的经验积累,比起久违的练笔,我更看重此次赶文所暴露出的我的短板。诸如你所说,全文不具一个主题、角色缺少血肉发展、乃至整个文章本身,都欠缺了些许使人聚焦之物。你所指出的部分,确实都是我所能看到的,也是我将牢记于心的问题。如你所言,一个故事的主心骨,会是某种想法或意志的表达,它们会赋予故事不少深度,使读者在畅快的观感后,回想起故事中一幕幕,能更感同身受地理解角色,或他们的选择。 角色的‘昙花一现’和‘无足轻重’确实都是恰到好处的评价,我虽然给了他们一个面谱,但没足以使他们变成活生生的角色,诚然,这是一种便利的方式,但对于文章和读者的尊重,确实还差了很多。灰烬会的众角色缺少明确的动机,确实如此,我在描写的时候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写,才能让他们既保持对疯狂信仰的虔诚,又内部充满矛盾——毕竟,他们存在的本身,还是一群偏执的乌合之众。我以后会考虑该如何改善之,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至于阿梅代,啊,可怜的人,我想到以他当第一‘主角’,就是为了让他糊里糊涂地死掉,好引出不久后的高潮。如有机会,我应当让他做点挣扎的。 最后,很感谢你的长评,但还是有一点,我真的没你称赞的那么厉害啊www,不仅一直在摸索,还因长期摸鱼有所退步啊ww。任何好坏看法都能直接告诉我,不必介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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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春田回复,还有谢谢赞誉~ 本篇文章确实如你所说,一些足以使读者联系到角色和故事的线索,或细微的描写,是不足的,甚至是缺乏的。这的确是我在构思和描写时,没能处理好的缺陷。使得文章结束,即使是我自己读下来,也能感受到,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遭遇,但却不知道故事究竟算何种类型。虽说有时间和篇幅所限的缘由在其中,但若我能再多添数笔,使角色有机会做出选择,或许会更好些。 说来,春田你的那篇文章我也有拜读。可谓是十分之惊艳呀!开篇的描写直接令我叹其精炼,寥寥数笔的勾勒,你想表达的环境、人物和氛围都跃然幕上。你甚至提醒了我,一个闯入的环境该怎样进行描写。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你一直都在进步,这着实使我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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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处所用曲为 Loreena Mckennitt的歌曲The Mummer's Dance,翻译源自网络。以下为原歌词: A garlandgay we bring you here. And at your door we stand. It is a sprout well budded out. The work of Our Lord's hand. We've beenrambling all the night. And some time of this day. Now returning back again. We bring a garland gay. ——————————————————————————————————————————— 小结部分: 本文总字数为34135字,作为短篇来说是长了点。不过,嘛,文章本身总共历时四天完成。在得知活动后的其余时间里,都处于构(mo)想(yu)阶段。 原本另外有两篇短篇灵感,起初都想着,选择其中一篇,把它扩写出来就行。但当时间来到活动的中途,我蓦然意识到什么,点开要求一看,【发生在酒馆一夜的故事】、【酒馆一夜的故事】、【一夜的故事】、【一夜】。 突然失去梦想.jpg 于是,剧本临时更改为目前所看到的这篇,如果你看的还愉快,欢迎与我交流或Ask。若你对文章中的情节、笔法、描写或技巧有看法,也欢迎向我指出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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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你只是在往南部逃亡的路上,偶然到此歇脚?哦,停下,停下,停下,痛!”厄德问到萨维尼安,他已脱下皮甲,让艾斯黛为自己包扎伤口。“挺过去,至少像你之前那样。”艾斯黛用上一些尚还干净的布料,为他处理大战后的伤口,那躯体上还有不少未愈合的伤口,多日来的历战即将宣告结束,“我不是说过了,在拿到药物素材前,我不可能真的用魔法疗伤。你这样肆意折磨身体,真的可能死掉的。”“你死了也轮不到我死,我命硬着。”厄德说,随后艾斯黛拉紧布带,他立即又痛得打抖。 萨维尼安坐在桌子上,手里喝着从地窖翻出来的酒,这里总算还有点无毒的东西,其它的汤和酒,他们将其打翻一地。“是的,我被司佩捷当作通缉犯有点时间了,你在其它地方也能看到我的悬赏单。说到这个,我劝你们留意下,既然灰烬会能通过悬赏来追捕我,那说明他们已经渗透到骑士团里了。” “这班乌合之众还真能闹腾。”厄德试着摇摇自己的手臂,还是痛得难忍,“你是怎么被灰烬会盯上的。” “确切地说,我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一座监牢……我不太确定它在哪儿,我还有不少伙伴被关在那儿。”萨维尼安的神色有些暗淡,他还保有某些决心,“我得去找到他们。”厄德质疑地说:“凭你这身板能帮到谁?还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风头。” “你也看出来了,我不展露那疤痕,都没人认得出我。倒是你们,这样被追击下去,不怕有朝一日寡不敌众?” “不要紧,只要明早越过这座山,就能见到洛卡雅的人,那时候便不必再担忧这群苍蝇了。” “你在为洛卡雅效命?”萨维尼安很意外,自己还能从他人口中听见这个公会盟约的领导者名字。“是的,厄德是负责保护我的人,他要带我去见洛卡雅。在几天前,他在摩蘭找到了我,二话不说就拉起我要往西北走,起初我还很担心。”艾斯黛说,“不过,还算是个很可靠的人。” “你根本不知道这任务有多辛苦,且不说一路上全是灰烬会的埋伏,她还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见鬼,保护一只兔子都比她要轻松。” “你这样说我可会伤心的,我要是伤心,就会自己赶路,以你现在这身板是不可能追上我的。”艾斯黛说。 “我就是腿要断了,你也别想从我这里逃掉,直到我把你交给洛卡雅。” “还真敢说。”艾斯黛轻轻拍了下他的腿,厄德立即痛得大叫:“啊蠢女人快住手!” 萨维尼安看见此景轻轻地笑出来:“你这么保护她,难道她真是‘魔女’?说回来了,那个诡异的幻象到底是什么?” “不是,我真的不是魔女,那个也不是魔法。呃,一些……小伎俩之类的?”艾斯黛慌忙地解释,她很避讳魔女这个遭忌讳的头衔,“我很抱歉此前对你也用了那个伎俩,那时情况急迫。” “行了,不想说的话,我就当是一场梦即可。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呢,没什么对不住的。归根到底,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方法都好,总得有人出来与灰烬会为敌。”萨维尼安说,他有些想起过往的事情。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摇篮里的家伙是怎么死的?”厄德回身看了眼地上的加斯帕尔,他死亡的时机实在诡异。 “不知道,虽然他在我旁边,我在意识到的时候,也才发现他死了。他或许也是他们之一,可又……”艾斯黛喃喃地说,“他曾告诉我说,这里很危险,又还曾试图把他的匕首交给我。” “良心发现?如果他真是灰烬会的,那这句话当我没说。灰烬会的都是不可理解的疯子。”萨维尼安说到,“我在牢房里,在一路上,见得也不少了。” “对了!既然你也同样在对抗灰烬会,不如加入我们?”艾斯黛兴奋地向萨维尼安发出邀请,“只要见到了洛卡雅,你的生命安全就会得到保护,你的旧伤也能得到治疗,那之后我们就能一起对抗灰烬会。” 萨维尼安摇摇手,他拒绝了:“我得往南走,生命所剩无几时,没时间让我加入军伍,随众行动了。” “可你不是……”艾斯黛还想尝试,但萨维尼安举手让她停下,他坚决地摇摇头:“我很庆幸今晚能帮到你们,但我们的前路终究不一样,就到此为止吧。” “好家伙,我看你的命也会很硬。”厄德罕见地露出笑脸,“既然你执意要继续亡命,那你要是到了南部的裴迪耶纳,去找城中一个挂有红鲱鱼牌子的酒馆,在那里,你只需报上厄德·坎雷的名字,就能免费得到援助。” “谢谢你的好意,咱们有缘再会。”萨维尼安说。艾斯黛见状也只好作罢,她在厄德旁边坐下,刚想问点什么,就发现厄德已经靠着柱子睡着了。回过头去,萨维尼安也闭上了眼,在这一片酒香的包围中,她也终于想起自己的困意,靠在厄德身上昏昏睡去。 窗外的暴风雨仍未止歇,但它已不再汹涌如狂浪,减轻了诸多势头。绿眼美人里的火烛将燃烧至天明,离开了寒风折历,它们还会继续照耀下去。萨维尼安睁开眼,这酒馆睡起来还是让人不舒服。眼下,对面两人已进入安详的梦乡,在一地的血迹和尸体包围中。明早只需天明时,第一束阳光照进酒馆,他们两人睁开眼,就会发现他早已踏上旅途。而后,这惨烈的现场将会有人发现,不幸的人将会被下葬,埋入土里,得到安息。而身带灰烬会信物的人,将会证实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他抬起头望着悬梁,马克桑斯的双脚还在微微摇晃,一根粗绳索轻易了结他可鄙的生命。他和厄德一同完成了这份处刑,尽管彼此都为残忍行为感到作呕,但许多无辜受害者应当得到了慰藉,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为了让这传教士不再瞎扯,他们还提前在他嘴里塞了块布。在把那根绕过屋梁的粗绳拉起前,他还提醒厄德,叫艾斯黛背过身去。 艾斯黛这美人在睡梦中微微呼吸着,她身上还带有许多诱人的迷,可萨维尼安不在乎那些。他祝愿这位女孩能顺利到达,并在战乱的时代结束后,幸福生活下去。为了一个不受黑暗折磨的国度,为了保护无辜者的安全,他再度提醒自己的使命之重。随后他也闭上眼,开始漫长旅途中的一次安心的小憩。 壁炉的火温暖地跳耀,绿眼美人迎来了久违的安宁,那残留的火光还照耀着从屋脊垂到地面的大布,诉说着这酒馆曾经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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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德的右侧肩膀被穿透,那形状是只箭,他只能如此感受到。私生子的血挡住他的视线,他咬住牙关将那沉重的尸体甩开。费尔南动手利落,在事态失去控制后便踢起柜台下的弩,抵住腹部放出冷箭。没能射中厄德的头,他便立刻开始装填下一支箭。“藏不住了吗?灰烬会的杂种!”厄德怒号,他刚擦去眼上血迹,便听见耳边寒风,本能使他抬起刀身,铁器交响,自侧方劈下的长剑被挑开。博杜安没有迟疑,当他的突袭失败,立即抬起另一只手打去,着实击中厄德下腹,即使被皮甲所隔,也令其受损。此时厄德耐住剧痛,毫不动摇,双手握稳剑柄,做出骑士方才架好过的下方突刺。博杜安猛然意识到危险,慌忙将剑移回。本能使骑士格挡下突来的刀刃,然而厄德另有盘算。“滚开!”他忍痛将右臂发力,以惊人速度将右手自下旋上,下按的刀尖沿剑身滑行,扎进了骑士盔甲间的缝隙,刺入无防备的胆囊下方。 授旗骑士发出痛苦的呻吟,这时只需一个压身,长刀便可以顺势剜出他的骨头。但厄德机敏地改了主意,他大喝一声,一脚踢开博杜安。在他分离的那一刻,第二支箭划过他眼前。他将刀甩给右手,在翻转剑柄之际,他逮住贴身所捆的小刀,那小刀在下一刻已扎穿费尔南的眼睛,使他苦痛失声,正应向厄德之手势。他的眼角看见加斯帕尔从椅子上翻下,右腿有大片流血沾湿的痕迹,艾斯黛静坐椅子上,她开始默默低语起难以听懂的字句。此时又一物从他眼角飞来,躲闪不及,厄德只得抬起左臂,他挡下椅子,那重物痛得他手臂一时发麻。克洛德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手斧,正要向他袭来之际,厄德重振架势,握稳刀身,立地怒喝,其势如雄狮,当即叫停克洛德。 这波突袭实在杂乱无章,灰烬会终究是群乌合之众,厄德折断肩膀上的箭矢。若是以往,这群人就应当立即被解决。可他的视线开始出现摇晃,一股反胃感不适时地到来。连续三日的奔波,久战累积的伤口,还有饥饿,他担心的身体崩溃出现在最糟糕的时候。“噶啊啊——”他发出奇异的低吼声,以求稳住自己的神经,并欲图呵退敌人,眼下三个对其动武之人都离他数步之遥。这场战斗不能拖延,必须想办法解围。他本能地后退两步,向艾斯黛靠近。 “抓住那女人!”马克桑斯尖声呼叫,这传令在过往数日里,厄德听过无数遍,他出于习性,抓起探在壁炉中的火钳,信手丢向制造噪音的源头。伴随高温的呲啪作响,他都不用看向那边,只需听见这类哀嚎:“啊!妈的混账,混账啊!”他便转头看向艾斯黛,岂料事态超出预计,疲惫使他钝化了时间的感知。到此刻,加斯帕尔已经挣扎起身,抓住艾斯黛的椅子。而费尔南,失去一只眼睛并没能阻挠他,他意志顽强地高举起一根铁棍,大步迈向艾斯黛,准备自后方砸下。 厄德发出示威怒吼,他想要先救下艾斯黛,本能却告诉他,落在身后的两名敌人也同时靠上前来。还是太轻敌了,哪怕他没有轻信酒馆的食物,他还是太高估了自身耐力。但是,一切都不重要,只要能保护住那女人—— 在一片混乱中,在暴风雨和狂吠的噪音中,艾斯黛的食指竖起,抵在唇前,那时仿佛时间陷入静止,仿佛周遭都安静下来,徒留她的声音在脑中回响:“一如既往的,谢谢你的拖延,还有,一如既往地——撑过去!”语毕,她高抬左手,拇指按住弯曲的中指,那时仿佛顺应她的行为,一道雷光再度撕开凝滞的时间,光亮充盈整个酒馆大厅。 “我说过了我讨厌你这招!”厄德立即闭上双眼,用右手臂遮挡住眼眶。 “可你总是做得很好!”随后魔女弹响指节,闪电的光辉还未消去,在雷声到来之际,一阵怪异的风从她身旁刮起。霎时余光消退,其余的所有人都忽地看见令人惊奇的景象。只见那壁炉的火忽地雄旺,火花跳跃出壁炉,塑形出一个扭曲的人影。这叫人怎不为之颤抖,那几乎延伸到屋顶的火花,化作一个似曾相识的样貌。那时人眼所见,是一位胸口流淌着鲜血的女性模样,那位蓝眼睛的女仆死去时的惨状再现。她诉说着自己的怨恨,紧拽住在场每个人的喉咙,叫人几近窒息。倘使往常,这份窒息会切实地发生,可灰烬会的信者们,都为这一刻做过准备,他们很快便意识到这痛苦不属于现实。随即他们就会从中挣脱出来。 “咿呀!”提早闭上眼的厄德并未受困,趁受术者未回过神来,他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紧攥住长刀,朝费尔南斜下劈去。片刻后,利刃切割开无防备的肉身,费尔南自肩部到胯部整个裂开,他的神智还未在现实醒觉,便在幻境中断了气。厄德正想斩杀匍匐在地的加斯帕尔,却见他的后颈插了一把短刀,已经在不知何时提早死去。 身后一声闷响,挣脱幻觉的博杜安率先将女鬼掷在地上,他猛踏一脚,挥剑向魔女头上砍去。厄德冲上前用刀挡住袭击,为了彻底避开艾斯黛,他将剑抵挡在右侧。他立马认识到,这不是太好的想法,肩部创口的剧痛使他险些握不住刀。趁此期间,艾斯黛弯腰从刀锋间躲过去,跑到厄德右手边,稍微安全的空地处。压开剑刃,他再次抽出左手以握住小刀,但他反击的动作挥空,博杜安扬起腿踢在他的左肋,让他失去重心踉跄几步。授旗骑士反砍一刀过来,他再度以小刀挡住攻势。厄德明显感到自己力量渐弱去,可他的对手还充满了力气。连续数个后退,厄德被逼入狭角,他重新握稳长刀,斜立身前,提防对手的突袭。博杜安像是感觉到眼前敌人的虚弱,他挺直身子发出冷笑声:“看来你也到头了,杀了我不少弟兄的剑士,我们付出的重大伤亡就要收获。”厄德则纹丝不动地说:“可惜,你要是老实做个授旗骑士,说不准有一天,你会有成为真的骑士。现在它不会来了,你将死在这里,而我会活下去,在明天面对真正的骑士。”博杜安狞笑的青筋跳在眉间,这会是他对手最后一次挑衅。双方都架起自己的阵势,准备好最后一搏,博杜安穿着铁靴子步步靠近厄德。 突然间,厄德主动仰刀,他向前跨出半步,扭转上身积蓄力量,尽管他们还隔着一定距离,他也使劲地将刀挥出——一声碎响,厄德的刀没能挥舞出去,在它前进的道上,它非常不幸地砍中一根房柱,击碎出大量木屑,刀身卡在其间,牢牢咬住。突如其来的好运,博杜安对这一遭遇喜上眉梢,他大肆嘲弄到对手的不幸,确认厄德无法将刀身拔出后,他毫不迟疑地抓住机会,向前突刺。 “所以说,你们这些授旗骑士,真的欠缺经验。”厄德沉着地说。他那时继续扎稳脚步,扭转上身,随后竭尽全身力气抽取长刀,“噶啊啊——”。在那阵用力之下,咬中柱子的刀不是试图拔出,而是继续向深处咬进,木柱随之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在那之后,其奋力之举起效,厄德感到注力被放空的瞬间,他便压住自己的身子,脚发力蹬地,腰部顺应之旋转——木柱应声而断,飞溅的木屑喷飞一片,刀身以令人震撼的速度从中窜出,其之快到使人看不见形。博杜安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爆发的快刀便斩断了他与生命的联系。厄德几乎是飞扑而去的,单臂伸直、手仅握住剑柄末端,使这把长刀划出一道死亡回旋。博杜安的头被斩断,厄德亦刚好躲开他的剑尖。随后两具身体同时倒在地上,胜负便告终。 不,还没完。不顾全身的疼痛,厄德试图奋力挣扎起身,可他便看到最不想瞧见的一幕。艾斯黛本在为他准备下一个魔咒,却没能注意到身后奸人的靠近,那不知何时从幻境中脱身的克洛德,用手臂勒住艾斯黛的脖子。这暴举有效地打断了她,克洛德另一只手中的斧头扬起,对空气挥舞不止。“受咒的子嗣,哦,我就知道这杀戮会有报应的一天。我命啊!苦难!可还不是现在,我每个清晨都会向我主祷告!赐予我们眼睛,让我们在黑暗中蒙福!”看上去,他并没有从幻境中清醒,口水从他嘴角流淌下来,他看见挣扎的厄德,难以在剧痛中站稳身子,“哦!真值得钦佩,即使伤痕累累,一位骑士还是要保护好公主么?可是还不够,你的能力终究与神秘无缘。” “你在干什么?快杀掉她,除掉这该死的魔女,我们就快成功了。”马克桑斯躺在椅子上,还在试图发号施令,值得钦佩,在掷来的火钳命中下身的要害后,他竟还能从幻境中挣脱。 “可闭上你的嘴吧!虚伪的传教士,我听够了你满嘴虔敬的说辞,你根本没真心侍奉过主!”克洛德拿斧子举向马克桑斯,他毫无前例地反对着传教士,“这也就是为何,主不肯分享智慧与你,不肯让你看见火种!你试图模仿先知,可只得不完整的形貌——啊!主,你有听见吗?” 厄德勉强起身,半蹲在地,他冲克洛德吼道:“住口吧,灰烬会的小丑,你有哪怕一点胆子敢靠近我?我赌你不敢,哪怕我已经握不稳剑了,你也没有胆子靠近我,只会拿女性下手。” “所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主需要你么?还是说,好让我过去被你的匕首扎穿喉咙?”克洛德大幅摇摇头,哪怕思绪不太正常,他也留意到厄德手中压住的短刀。“不,我想这位女孩更甚,我迫不及待带走她,让她去见见我的爱宠了,我们一定有足够的献祭。不过……”他往下望了眼,注视艾斯黛裙下的膝盖,“为了方便过去,有些多余的东西还是要先排除。”语毕,他扬起手斧,艾斯黛一直在试图挣脱,但终究力气比不上男性,此时她喉咙被勒住,也几乎没法换气。 “噗” “嘎……” 就在下一瞬间,克洛德张开了嘴,一把剑从舌头上伸出来。他的后脑被长剑贯穿,一时间失去了语言,只留下一个短暂的音节。“我知道怎样才能让你这些喋喋不休的人闭嘴。”在他身后,是此前一直保持缄默的安德烈,他一声不吭地来到克洛德身后,一剑便了解这失去心智之人的性命。他将全是裂痕的剑身抽出,克洛德便失去支撑一般的跌落在地,这将艾斯黛也掀翻。“哦对不起女士,你还好吗?”安德烈俯下身向艾斯黛伸出手。“我还好,他没来得及做什么。”艾斯黛搬开那只手说到。 “嘿!离她远点,你这臭鼬!”厄德依然在对靠近艾斯黛的人吼。 “唉,我真的,差一点都对你产生敬意了。你还是在那儿躺会吧。”安德烈作罢,起身来向后方的椅子倒去,他挥剑的动作拉开了身上的伤口,此时有些血液从中流出,“痛,老天,你刚才到底放了什么……‘魔法’?我现在的头还是晕的,那些幻觉好像真的一样。我听他们说,你是‘魔女’?” “那是个误会,很大的误会。”艾斯黛起身拍拍长裙。 “那到底是什么……哦,稍后再说吧,我的名字不是‘臭鼬’,我叫萨维尼安·洛朗。”安德烈说出一个和之前不同的名字,随后,他瞄了一眼尚还活着的马克桑斯,“他们,的确是灰烬会没错?” “我要怎么知道你不是他们之一?”厄德终于摇晃起身,他的手还紧握着长刀不肯松开。 “我也是他们名单上的一员,他们宁可要我的剑,可能更想要我的头。”萨维尼安揭开罩住身体的长披风,在下方是他饱受创伤的身躯,胸口处有个硕大的三角烙印,那是受灰烬会折磨者的标志。 “活异端萨维尼安。”马克桑斯认出眼前这人来了,他瞪大了眼,灰烬会追踪已久的一大有名逃难者,他此前只是听闻传言,却不料居然早被他们撞上。 “还是个名人?我以为你是哪里的亡命徒。”厄德说。 “你要这么说也没差。我才是没料到,这一屋子呆了这么多灰烬会的家伙……原本我只打算休息一整夜,啧,或许我早该翻窗逃走的。可惜了,那里还有个无辜。”他遗憾地望向阿梅代的尸体,“我实在料想不到他们还会用毒。” “他或许救了咱一命,啧,蠢女人,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吃这些东西了没?”厄德说。“我不可能闻不出来毒药。”艾斯黛反驳。 “所以,我们该怎么处置这人?”萨维尼安说,他们三人的目光齐聚到最后的马克桑斯身上,“从家伙祈祷开始,我就觉得有些什么不对。灰烬会在我故乡害死了不少人,像他这样的,一定是主持异端审判的,手里可沾了不少无辜者的血。” “虽然我对刑罚没什么兴趣,但,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厄德嫌弃地看着一脸惊恐的传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