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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火的长明·春晓之章


SuiL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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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血连血

 

  “有两个阶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这是明摆着的。”

  “只有两个阶级,一个人不是拥护这个阶级,就是拥护那个阶级。”

                                                            ——《红钟2:我见证了新世界的诞生》

  那大约是在八月某一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已经离开彼得格勒,或许正藏在芬兰某地。“俄罗斯母亲安全了!”报纸们改腔换调,大声吵嚷:“我们的盟友正在步步胜利!”可它丝毫无法鼓舞柏罗娜的心灵。面包仍然是没有的,和平也是没有的。除此之外,没有干净的水也没有烧水的木柴,没有糖,没有黄油,只有越来越多的满身破烂的逃兵。总而言之,一切都没有得到什么改善。

  在那一天晚上,柏罗娜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用乌鸦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层层叠叠的橡树和黄柳的叶子扑面而来,有如闯进了深绿色的洞穴。柏罗娜时而振翼,时而拢翅滑翔,灵巧地从层叶的缝隙里钻过去,同时避开藏在其中的扭曲的枝干。她适应这幅身体,比人类时还要自然百倍,仿佛天生就是一只乌鸦。身随意转,柏罗娜念头微动,随即便做出一个轻巧地旋身,羽翼堪堪擦过横生的树杈。她昂首展翼,用力扇动翅膀,乘上气流一下子窜出厚实的树冠,冲上无星无月的暗夜。

  只见漫山遍野树影葱郁,铺开在柏罗娜的身下,有如深色的柔软地毯。天上地下皆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山顶上燃烧着明亮的篝火,仿佛能听见噼啪的响声。柏罗娜借着微风滑翔,翅尖划开温暖的夜空,朝着跃动的火光飞去。这里不是彼得格勒,空气中没有大海的咸腥味。而日期更非八月的某天。今日乃是夏至,世人称其为伊万·库帕拉节,而柏罗娜和她的同类则称之为魔女之夜。

  柏罗娜从来就没有参加过魔女之夜,更未曾造访过此地。她的人生和娜捷日达纺纱厂捆绑在一起,十几年来从未离开过彼得格勒。但魔女之夜的记忆就流淌在她的血脉里。不需要任何教导。那座点亮篝火的山峰被唤作孤山,位于靠近奥匈的边境线上,而在这份记忆诞生的时候,此地还整个被叫做基辅。柏罗娜熟悉树林和风的味道,知晓孤山旁每一座山峰的走向,所有必要的知识都已经深入她的血脉。每年夏至之夜,柏罗娜都能感受到胸膛热血涌流,那是它在召唤自己。数百年来,来自俄国各地的魔女和其它秘密生灵就在这一天的夜晚于此地相会,与彼此相连,她们扣紧十指,共同颂唱古老的誓言:“以血连血”。

  柏罗娜朝向篝火飞去。她能感受到自己正是顺风,每一次鼓动翅膀,都仿佛如有神助,轻松而又快活。但是她穿过葱葱树影,一会儿低飞紧贴山脊的起伏,一会儿又高飞上茫茫夜空,却始终无法接近篝火分毫。山顶分明地接近了,魔女们的身影就在那儿,篝火的细节几乎都已经能够看清楚了。那丛火焰的影子随风摇曳,在空气中一蓬一蓬地炸开碎星般的火花。柏罗娜加紧扇动翅膀,却怎么也无法再靠近了,忍不住心里越来越焦躁。

  突然她就醒了过来,双腿猛地向后一蹬,浑身好似跌落深渊。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已经跌下床去了。但是没有。柏罗娜好好地躺在床板上,身上还安稳地盖着入睡前那片单薄的灰布。渴,她摸索着从黑暗中慢慢起身,曲腿坐直,首先感觉到的是口渴难耐。嗓子又干又灼,仿佛吞咽下了一段燃烧的木柴。装水的铁罐子不在这儿,柏罗娜得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那边。而所谓的床也不过是一块单薄的木板,搭在铁架子上,轻轻一动便摇晃起来。

  时间到了,她心想,用手撑住床边,却不敢太用力。

  这个大房间里住着二十来个像柏罗娜一样的纺纱女工,总也停不下来轻微的咳嗽声。还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响动,那是有人在翻身或者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就像她一样。柏罗娜抽手拉紧身上的衬衫,尽量把领子遮过肩胛。而后像是不放心似的,摸了摸背部丛生的黑色羽毛。

  她绝非无端生梦。柏罗娜乃是魔女,“乌鸦的魔女”。从小时候她就无师自通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可以和乌鸦沟通,命令它们为自己行事,甚至化身成为一只乌鸦。而代价——至少柏罗娜觉得这是代价——就是长在身后的乌鸦羽毛。

  有一段时间,准确的说是在一次偶然间见到某个马戏团表演的畸形秀之后,她的梦曾经里充斥着那些观众脸上夸张可怕的笑容,好像自己成为了笼子中的一员。但直到“太阳的魔女”苏珊娜回到彼得格勒,她才知道历史远比这更加可怕。苏珊娜讲述的历史里满是鲜血、泥巴、锈蚀的金属和火焰,以及从一个村庄逃亡到另一个村庄的旅途。同时直到大约二百年前还不是这样的,在彼得大帝将西方文明连带猎巫行动也一并学来之前,他们至少还能在顿河以东直到乌拉尔山的广大土地上自由生活。但是现在,讽刺的是这座以彼得大帝命名的城市却成为了为数不多的庇护所。

  至于秃山集会的历史则更加久远。苏珊娜也只曾对他们讲述一次,说魔女与其它精怪们在此团结起来,决意彼此立誓相连,共同对抗命运。他们缔结“以血连血“的契约,约定相会的那一天就是就是伊万·库帕拉前夜,巫术与神秘最甚的魔女之夜。

  等到双眼适应黑暗之后,柏罗娜慢慢从床上爬下来,小心翼翼没有惊醒睡在下面的玛利亚。玛利亚比她大五岁,差不多是这里年纪最大的纺纱女工,她曾经很以自己一头亚麻色的长发为傲,但如今没人能吃饱,她的头发也越来越枯槁。柏罗娜赤足走到水罐旁,舀起一勺凉水。现在哪儿都找不到足够的木柴,她们不得不喝凉水。离柏罗娜几个工位远的热尼娅之前就一直胃不好受,结果这几个月来就一直害肚子疼,越来越严重。可谁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轻轻吹走水面上的浮尘,大口吞咽下去。水不干净,食物不够,时常要饿肚子,工资也给不足,但就算如此——离开了娜捷日达,还能有什么地方可去哪。

  而且就连娜捷日达也马上就要被关闭了。想到这里,柏罗娜忍不我颤栗起来。这些天仍然坚持到街上去的工人们带回来消息,说工厂主们正在筹划一个委员会,意在关掉那些参与游行和罢工的工人们所在的工厂。还有更加糟糕的流言四处蔓延。苏珊娜!她内心深处马上跳出了这个名字,如今只有苏珊娜才能拯救他们了。

  柏罗娜轻轻推开门,溶入夜色之中。她拿一块灰色的布缠在脖子后面,充作斗篷。夜空中云雾稀薄,丝缕交缠,不见一点星光,月亮的周围亦笼罩着一层模糊的白晕。今夜魔力达到鼎盛,夜风躁动不安,巫术弥漫在彼得格勒城中。“以血连血”,它化作轻柔的女声呼唤同类,在这座城市的空气中游走、交汇、吸引、缠绕。连乌鸦也受到影响,对柏罗娜低语呢喃:“快去回应召唤!”

  彼得格勒当然不是秃山,今夜也绝非伊万·库帕拉之夜。“太阳的魔女”苏珊娜·柳德米拉·波克隆斯卡娅施展魔力,呼唤自己的同类,于此人为制造了魔女之夜,这在历史当中尚属首次。

  苏珊娜的魔力仿佛柔曼的丝线,轻轻在空气中舞动。柏罗娜感觉到当自己回应了呼唤之后,那丝线就抓住了她,缠绕在她的手腕上,若即若离地指引着前行的道路,同时安抚着她的情绪。于是柏罗娜便循着魔力的指引前行,仿佛梦中化身乌鸦朝着秃山的篝火飞去一般。她穿过这座熟睡的城市,穿过泥泞的小巷和街道,穿过沉静流淌的涅瓦河。只有绕过街道上的卫兵的时候,她才会稍微偏离苏珊娜的呼唤。尽管柏罗娜不愿意支持列宁——她承认面包与和平很有吸引力,但却不喜欢列宁公开说的那些武装起来什么的鬼话,难道暴力是必要的吗,难道克伦斯基不是站在工人们一边的吗——但是她也不想和士兵们有什么纠缠。许多士兵,特别是那些哥萨克,都是野蛮的家伙,毫不在意让工人们流血,七月之后尤其如此。不过今夜魔力丰沛,魔女藏在黑暗里行走,士兵们轻易察觉不到她。

  等到回过神来,柏罗娜已经到了。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深棕色的橡木门前。它的门框嵌在一栋古老楼宇的墙壁里,表面凸出厚重的藤蔓纹理,顶上支起一盏灰色的海螺烛灯。只有走近到门的跟前才能看到这柔和的亮光,稍微偏离便是一片黑暗。这扇门看上去又厚又沉,但是柏罗娜伸出手来只不过轻轻一推,它便自己滑开了。嘈杂的声响扑面而来,同黑暗安静的彼得格勒截然相反,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一道偏窄的走廊,尽头通往木雕旋转楼梯,而木门正对着象牙色的墙壁。柏罗娜羞愧地低下头,扯了扯自己沾满泥点的裤脚。随即发现地面上铺着鲜红色的毛绒地毯,上面用金色丝线纹绣出许多菱形。她下意识四处找了找,发现没有除此之外的地方能够落脚,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二楼传来一阵一阵的响声,柏罗娜呆呆地杵在门口,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她咬了咬牙,脱下鞋提在手里,决定赤脚踩上地毯。结果毯子比柏罗娜想象的还要绵软,她站立不稳,差点儿摔倒在地。

  苏珊娜的魔力摇摆起来,呼唤她迅速前行。走廊靠外的一侧没有窗户,但是被厚实的绸缎帘子所盖住,还蒙着一层鹅黄色的轻纱。每隔几步远都有古铜色的贝壳烛台照明,火光柔和,投下魔女的影子。柏罗娜惊异地打量着这一切,登上雕木楼梯,来到二楼的大厅。

  此夜过后,柏罗娜再也无法具体回想起来她当时所看见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那些富丽堂皇的景象,还有那些金色的、红色的、海蓝色的和碧绿色的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奢侈装饰。她能留下的印象只有不可尽数的烛火熠熠闪光,几乎要使她睁不开眼睛。每一座烛台都干净得发亮,就连那滴落的蜡泪仿佛也像是流淌的黄金。而空气是热的,熏得柏罗娜脸颊发红,一直烧到耳朵后面,令汗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就连这里的气味也是砂糖的甜味,仿佛一炉热气腾腾、刚刚烤出来的新鲜面包。

  “我亲爱的小乌鸦,你终于来了!”

  第一个留意到她的人就是苏珊娜,彼得格勒魔女的领袖,万众瞩目“太阳的魔女”。她露出开心的笑容,从人群中走向柏罗娜。苏珊娜今夜披着大红色的袍子,干净而又宽松,完全遮盖住她的身形。在袖口还有门襟都绣着宽厚的金边,立领则浆得笔直,显得干脆利落。苏珊娜身材高挑,一头粟金色的微卷的柔软长发垂落至胸口。她有着一双杏仁般的浅褐色瞳仁,无论何时都奕奕有神。她说话的声音温柔而又坚定,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柏罗娜激动地颤栗起来。

  大约是在两年多以前,苏珊娜也是用同样的目光和同样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当时她并没有说自己是谁,但是第一个瞬间柏罗娜就认出来了。“太阳的魔女”用来形容她是如此的贴切,绝不可能再是别人!苏珊娜同人交谈时就像是一轮太阳,温暖人心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吸引着人们追随在她的身后。她天生就带着成为领袖的气质。“我叫柏罗娜,是‘乌鸦的魔女’,来自维堡区,是娜捷日达纺纱厂的一名纺纱女工。”彼时柏罗娜在这份光芒之下自惭形秽,结结巴巴地回答,甚至不敢正视苏珊娜忽闪忽闪的眼睛。两人只有这一次交谈的机会。而如今两年过去了,彼得格勒人来人往,苏珊娜却依旧能够记得她。

  苏珊娜大步走来,站到柏罗娜的身前,张开双臂拥抱住她,问道:“好久不见,小乌鸦,我们都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你最近过得可好?”从长袍下面露出她的两只手来,都纤细洁白,和柏罗娜满是茧子的手完全不一样。她的手指是细长的,不像柏罗娜,又粗又红。更别提柏罗娜的右手还提着自己的鞋子!柏罗娜涨红了脸,耗尽平生的勇气才勉强没有将自己抽身出来,直挺挺地立在那,笨拙地伸出左臂半抱住苏珊娜,却不敢碰到她的袍子,生怕令它沾上一点灰尘。

  瞧瞧她,再瞧瞧你自己,是如此的相形见绌!伟大的人物就像是这样,明亮、炽热、光彩夺目,在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卓尔不群的气质。有像苏珊娜这样的人在,有苏珊娜和她的同伴们在,才是这个国家恢复正常和繁荣的保证,而不是依靠群体的暴力。如今她就在这里,在自己的身旁,那么俄国的未来和魔女们的未来都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或许是娜捷日达最后的机会,柏罗娜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苏珊娜会帮助自己。她正是魔女们的领袖,魔女们的太阳,魔女们的救世主!她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连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就已经向对方请求道:“您能帮助我吗?我只能依靠您了!工厂主们好像正在组织一个委员会,他们说要关闭娜捷日达,因为工人们都不听话,说要给工人们点教训尝尝。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您能不能帮帮我?!”

  苏珊娜眨了眨眼睛,其中闪烁着惊讶和困惑,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沿着头发轻轻抚摸柏罗娜的脑袋,安抚她的情绪:“当然,我一定会帮助你的。”她说,复述了一遍:“我会帮助你的。娜捷日达,我记住了。”随后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但是现在,我的小乌鸦,你得先去换一身衣服,洗一把脸。”穿着黑色服装的人偶走上前来,捧着一件新袍子,和苏珊娜身上的那件很相似,只不过是灰色的,也没有金边。“拿着它,现在它是你的了。等你回来就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这些天来很多人都很饿,但魔女不应该为饥饿所困。”她说。人偶领着柏罗娜朝换衣服的地方走去,柏罗娜顺从地跟在身后。

  “别担心,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份许诺真真切切地落进她的耳朵里,柏罗娜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令人胃痛的紧张和焦虑亦随之烟消云散。娜捷日达纺纱厂绝不会关闭了。她跟着人偶来到侧面的房间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但苏珊娜已经没有再注意她了,太阳的魔女回到了人群中去,正和他们谈笑。

  柏罗娜接过人偶的长袍,内心犹豫一瞬,没有脱下自己的衣服,而是将袍子套在了外面。随后她轻轻拍散自己的头发,拨到长袍外面,同时回味着苏珊娜拥抱自己时的感受。她的粟金色长发既柔软又蓬松,还有好闻的香气。心里想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样吗?不,你这是只乌鸦罢了,不是那么伟大优秀的人物。柏罗娜穿上鞋子,刚才她注意到苏珊娜是穿着鞋子的,其他人也一样,于是在心底暗自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个傻瓜。等到一切收拾妥当,人偶朝柏罗娜鞠了一躬,示意她回到大厅中去,而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没入帘子的阴影里。

  重新回到大厅里,柏罗娜已经看上去不再同此处格格不入了。穿着长袍的人们来来往往,聚集在一起相互交谈。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事实上带着喜悦的笑容大声说话、碰撞酒杯的只有一少部分人。他们的长袍颜色亮丽,打扮得体,围在苏珊娜的周边,似乎早就认识。而更多灰色的人影则是想要缩在角落里、不引起注意一般,偶尔的说话声也近似于窃窃私语。然后柏罗娜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旋即明白了。

  这些人和柏罗娜一样,彼此互不认识,同时对此地也不熟悉。她们看上去都灰头土脸的,眼神茫然,灰袍之下的衣服大多都不太干净。许多人没有说话的时间,两只手里都紧紧抓住面包。面包!饥饿感骤然如翻江倒海,肚子忍不住抽搐起来。开战以后食物就越来越贵,而且越来越难吃,甚至明目张胆掺起了木屑。实行配给之后更是每天都要伸长脖子、浪费时间去排队,然后只能领取谁都不够吃的分量。但是苏珊娜在桌子上摆满了香甜可靠的白面包,暖烘烘的,没有任何难以下咽的成分。柏罗娜趁人不注意——尽管没有必要这样做——抓起桌子上的面包,大口大口地撕咬着,腮帮子鼓鼓囊囊。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猪肉和红菜汤,腌蘑菇和黄瓜,还有白色的鱼肉和黑色的大颗饱满的鱼子酱。柏罗娜此前还从来都没有吃过鱼子酱。它在她的嘴里爆开,十分咸,惹得柏罗娜面容扭曲。她从没想象过世界上能有如此之多的独特的味道,只想着尽量往肚子里塞着食物,面红耳赤,感觉自己犹然还在梦中。

  而苏珊娜同每一个来人拥抱和致以问候,太阳平等而温暖地照耀着众生,她也一样对所有“以血连血”的姐妹同样温柔可亲,无论富有还是贫穷。

  长夜流逝,苏珊娜挥手示意。

  “姐妹兄弟,吾之同胞们,请安静下来,听我一言!”

  她朗声宣言,回音响彻厅堂。“太阳的魔女”之所以在这个有违传统的时间召集众人,正是为了此刻。苏珊娜的声音满怀激动:“许多个世纪以前,我们的祖先在秃山缔结契约,以血连血,共同对抗命运的不公。而如今这一切终于迎来了终结!”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连串困惑的询问声。柏罗娜也不例外,同身边人面面相觑。一切有关魔女之夜的历史都是苏珊娜回到彼得格勒之后所讲述的,此前柏罗娜始终孤身一人,不认识其它魔女,也没有谁试图将她们凝聚起来。而这里的人也大多如此。但是每年他们的确感受到了来自血脉里的召唤。如今这一切迎来终结,又是什么意思?

  “请听我说!”苏珊娜示意众人保持安静。

  “经过漫长的谈判,临时政府同我们达成了约定。效仿我们在英国的同胞同英王的约定,从此以后凡是俄国的土地上,我们所有人都将受到临时政府的庇护!就在昨日,克伦斯基已经签字盖章,此份契约恒古不易!”苏珊娜右手高举一份纸质文件,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下面是克伦斯基的签名和一个红色的印章。

  “没有追捕,没有审判,没有刑架。此约经过政府与教会的承认。”她再度重复:“从此以后,我们安全了!我们将享有同人一致的尊严与自由,在俄国的土地上凭自己的心意和能力而生活!”

  啊,原来如此。

  不知道什么原因,柏罗娜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一种淡淡的失望。在她心里供应粮食、停止战争、增加工资、改善环境还有减少工时都要比这所谓的一纸契约更加紧迫和重要。这份失望旋即变成了羞愧。苏珊娜胸膛起伏,仿佛短短的几句话耗尽了她的心力。她的脸庞满溢着发自肺腑的喜悦和自豪。你只是还理解不了罢了,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那份自豪逐渐感染了柏罗娜的情绪。她随着人群鼓起掌来,大厅里的气氛火热起来,仿佛一阵漩涡,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

  “太阳的魔女”再度挥手示意。她垂下眼帘,卷起书约,放在一旁的银色盘子上,等到欢呼逐渐平息,方才继续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自从二月以来,我们的祖国陷入了危难之中。我知道我们之中许多人都是学徒、工人和商店主,这些日子举步维艰。但是不要受到蒙蔽,不要相信列宁,他是德国的间谍!不要追随布尔什维克,不要参与暴徒们的一切行动!苦难终将过去,只有克伦斯基和他的临时政府才能够领导俄国,只有我们是以血连血的姐妹兄弟,永远站在一起!”

  “我和你们站在一起。”苏珊娜双目濡湿,恳切而又动人。

  “以血连血!”柏罗娜的呼喊汇聚进人群的呼喊之中,她的手紧紧攥住胸前的灰袍,心中昂扬激荡。人们有如浪潮般一拥而上,把“太阳的魔女”拥簇到中央。柏罗娜也不例外,她顺着人流向前伸出手,希望能够碰触苏珊娜,哪怕是她的外袍。此外,柏罗娜还奢望着能和苏珊娜说上几句,什么都好,关于自由,关于誓言,甚至是关于克伦斯基和临时政府,哦对,当然,最重要的是关于娜捷日达!但是“太阳的魔女”一直被衣着华丽的魔女们包围在中心。于是,直到夜晚结束,她始终再没有机会和苏珊娜说上一句话。

  这并不重要。柏罗娜翻来覆去地回味着她的许诺,她的微笑,她头发的香气,她嘴唇微动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她的变化的声调、她睫毛的颤抖和她明媚动人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将一句话、一个词都掰开揉碎、细细体会其中含义,猜测着苏珊娜的意图,同时担心自己是不是语无伦次,有没有表达清楚准确的意思?柏罗娜越想便越是要落下泪来。娜捷日达!苏珊娜亲口说记住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魔法和巫术联系着两人,“以血连血”,她们是真正的姐妹兄弟!

  清晨的微光照亮彼得格勒的街道,海风似乎也变得温暖而柔和了起来。柏罗娜振奋心灵,从未像如今一般充满希望。可是,当她脱下苏珊娜送给她的衣服,露出来时的装扮,便又变回了满身泥点的纺纱女工,脚步急匆匆地朝着面包店走去。她还要去领今天一磅黑面包的配额,今晚不饿肚子,但不代表明晚也是。

  人是脆弱的,很容易饥饿或者寒冷。在过去的生活里,柏罗娜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分崩离析

 

  “完全不信任新政府,不给新政府任何支持,特别要怀疑克伦斯基,把无产阶级武装起来(这是唯一的保证)。”

                                                                  ——列宁,1917

 

  厂房中央巨大机械轰鸣作响,带动成排的纺锤旋转。一根根纱线延伸相连,被庞然的伟力拧在一起。夕阳的余晖透过又高又小的玻璃窗户照进厂房,空气是沉闷的,细碎的绒毛在机械上方飞舞,随着呼吸被柏罗娜和她的同事们吸进身体里。这里充斥着的的嘈杂、湿热、机器的阴影还有纱线的味道都让柏罗娜觉得熟悉和亲切,她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团毛线,和纺纱机上一根根拧在一起的线条纠缠在一起,从此同气连声。

  她从七岁开始就进入厂房里当纺织女工了,一直持续到现在为止。娜捷日达庇护了她,也养育了她。纺纱机既是柏罗娜工作的对象,同时也是她的玩具,还是她用来丈量自己的身高的标尺。十几年来,她摸清楚了这些庞大铁块的脾气,知道每一块油污的位置,知道每一道划痕背后的故事,知道谁转到哪处时会发出不协调的声响。嗒嗒嗒嗒,纺锤摇摆,咔咔咔咔,织梭飞舞,柏罗娜慢慢长大,这里就是她的自由,她的尊严和她的人生。

  有人咳嗽了一声,厂房里经常有人咳嗽,在工作的时候,唯一的人声就是咳嗽声。

  起初,她觉得自己只有拼命工作才能报答工厂主的恩情,并且惊异于为什么其它女工都面无表情而显得呆滞。她在一天中努力工作十四个甚至是十六个小时,白天穿梭在成排的庞大到能将她吞下的机械中间,夜晚则在梦中继续徜徉于这些形状怪异的铁块。她怀着满心的热情努力工作,但是很快就变得麻木起来。慢慢地,她觉得不是自己在操纵机械,而是机械在操纵自己,她从人变成了机械的一部分。她的脸也变得面无表情和呆滞起来。

  又有人咳嗽了一声,柏罗娜抬起酸疼的脖子,看见大家都在彼此交换眼神。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这成为了开始的信号,停工的浪潮旋即悄无声息地漫延开来,有如波纹般从一个工位扩散到另一处,最后只有机械还在轰鸣,所有纺纱女工都停工了。

  到下班的时间了。

  她们的脸上突然就恢复了人的神采,眼睛也变得奕奕有神起来。只有在这时候,柏罗娜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同事们都是十几二十几岁、充满活力的女孩儿。

  “你们都在干什么?赶快回去!”

  一个男人一瘸一拐地推开厂房的铁门,朝人群发出怒气冲冲的低吼。和名字所寄托的寓意完全不同,瓦连京看上去病怏怏的,脸色始终呈现一种不正常的蜡黄色,眼窝也深深凹陷进去。

  瓦连京是这里的监工。通常来说,这份工作很是轻松,因此就算是个瘸子也能胜任。他就只需要在厂房外面那个独立的小房间里躺着,透过门缝用阴翳的目光监视女工们,时而出面晃悠一圈就行了。直到去年年末,娜捷日达的监工都还是一名在战争中死了丈夫的老纺纱女工。但是冬天的时候她的儿子害了流感,没有钱去请医生。她整整在床边守了四十八个小时没有休息,紧紧握住那个小男孩的滚烫的手,却也没能将他从死神的怀抱里夺回来。自己也染病死去了。

  厂房里没有人说话,但是也没有人听他的。夕阳把瓦连京的影子投射到机器上。一时间形成了一种僵持着的沉默。瓦连京的视线挨个扫过纺纱女工们。柏罗娜默默低下了头,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瓦连京曾经是布鲁西洛夫手下的一员,后来因为伤残退了下来。他的身上带着柏罗娜所害怕的那种阴惨的气质,还有长期酗酒却得不到满足的病态神情。他的颤抖的双手也总是绞在一起,时而带着扭曲的笑容盯着女工们,像是在想象着皮鞭落到她们身上的声音——柏罗娜的确听说过类似的传闻。

  瓦连京不满地挥挥手,试图挥散厂房里的沉默:“都回到……”

 “我们不会回去。我们已经工作了足够长的时间,现在是下班的时候了。”

  不是所有的女工都像柏罗娜一样害怕瓦连京和他背后的工厂主。达利娅·西多洛娃大胆地打断了他。她是娜捷日达最早参加和组织苏维埃的一个,是一个布尔什维克。二月的时候就是她带领女工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有第一个人站出来,厂房里的气氛瞬间就不一样了。纺纱女工们附和着达利娅,彼此交头接耳,低声吵嚷起来,形成了一阵小小的漩涡。她们一下子就压倒了瓦连京。而他只有一个人,在这样的形势下,也不得不退缩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但是瓦连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浅薄的洋洋得意的神色来,露出脏兮兮的、歪倒的牙齿:“不,你们还没有做够足够的时间。现在都回到位置上去。等做够了八小时工,我会通知你们的。”

这太卑鄙了!柏罗娜睁大了眼睛,愤愤不平地心想。但是厂房里确实没有钟表,她们全然凭感觉和太阳的位置就停了工。万一,仅仅是万一,瓦连京是对的,她们的确没有做够时间呢?

但这并不是谁在时间上正确的问题,

  “我们已经做够了今天的份。”达利娅全然没有理会监工的狡辩:“我们知道自己已经做了足够八个小时,并且一分钟都不会多干!”她高昂着头,第一个跨过瓦连京的身旁,走到铁门外面。夕阳的余晖披在达利娅的身上,像是一件血红色的袍子。她回过身来,这一次不是面向瓦连京,而是对着黑暗厂房里的纺纱女工们:“八小时工作,八小时休息,现在时间该属于我们自己了!”

  那些已经宣称自己支持布尔什维克的女工们紧接着跟着达利娅走了出去,柏罗娜和其他人就跟在她们身后,从厂房中鱼贯而出。这绝不能算跟随布尔什维克,我只是在利用它们。柏罗娜心里暗想:苏珊娜仍然是她的火焰,她的光芒。

  今天是工人们的胜利。瓦连京没有办法阻止她们,只是神色越发阴沉。“走吧,今天你们都走吧!我们的战士在里加同敌人拼命,没想过后方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到了最后,他一个人大声喊:“但是很快你们就不会再有工做了,也没有地方住。这就是代价。等到那时候,你们会怀念我和我的鞭子了!”

  柏罗娜心里咯噔一声。不,不会的,她想,这一次是瓦连京错了。苏珊娜向她许下了诺言,她们不会没有工做的,也不会怀念鞭子。

  到了晚上,上百名女工全部都围在达利娅的宿舍里,一个人的肩膀挨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她们只点一盏煤油灯,摆在房间中间的床板上,光芒如豆苗般大小。许多人的面容都藏在黑暗里。女工们围住煤油灯和布尔什维克们,开会商讨明天的行动。

  “我们仍然要继续坚持下去,如果我们面对威胁做出了妥协,那么就永远也达不成目的。”火光把达利娅的脸庞染成橘红色。她抚去鬓角的碎发和汗珠,干裂的嘴唇快速颤动着:“其它工厂的工人兄弟们也和我们站在一起。那个瓦连京,他不敢做什么事情。这里是维堡区,如果他们真的采取什么暴力手段,其它工人兄弟都会来帮助我们。”

  女工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发言,柏罗娜也是其中一员。她站在人群边缘,踮着脚尖,是第一次参加集会。今晚约莫将近一半的女工都是第一次来,还有一小半只参加了不到三次会议,就已经变成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支持者了。一开始的时候其实连几个布尔什维克都只有一两个,但是他们就像是四月里的茅草,迎着风就呼呼生长起来。只要工厂里来了一个布尔什维克,第二天就会出现第三个、第五个。苏维埃被迅速建立起来了,学习、开会、表决,工人们开始一条一条地提出他们自己的主张和意见,整个工厂也就变成了“被点燃的火药桶”。达利娅就是那个点燃娜捷日达的火星。

  “如果他们带着枪来……”

  “我们没有惧怕过沙皇的枪,我们也不会怕资产阶级走狗的枪。”达利娅笃定道。

  “我们不怕。”女工们点点头,二月的时候她们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那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那他们决定要关闭工厂怎么办呢?”有人在黑暗中发问:“就是那个委员会。”

  “那我们就到街上去!”有人提议。

  “不,不行,现在还不是公开示威的时候。”这一次她犹豫了片刻,说:“我们就向彼得格勒苏维埃请愿。”

  没有请愿的必要,也犯不着担心这件事。这里只有柏罗娜一个人知晓个中缘由,她不由得略感自豪起来。也许苏珊娜已经和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沟通过了这件事,柏罗娜如此设想,而且关闭工厂也同现在进行的战争相抵触,同临时政府的主张相抵触。里加不是正在同德国人打仗吗,难道要在这个关头关闭工厂?为了俄国的利益,不能关闭工厂!

  “现在示威是不行的,中央委员会……”

  咚!咚!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达利娅骤然停住,露出警觉的眼神。柏罗娜同其他人一道猛然回头看向木门,霎时间屏住呼吸。靠近床板的一人迅速用手护住煤油灯,房间里更暗了。两个靠近门口的女工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把手放在木销上,开口询问:“是谁?”

  “我是库什金娜。”是自己人,女工们长出一口气,火苗也被放开。库什金娜从半开的门里钻进来,她身披宽松的灰棕色大衣,怀里塞满了报纸,但是看不清楚神色。黑暗中只能听见她焦急的声音:“街上出事了!”

  “是关于工厂主的委员会的消息吗?还是里加的消息?中央委员会有最新的指示吗?”达利娅镇定地问。

  “是临时政府同总司令部决裂了!克伦斯基罢免了科尔尼洛夫在政府里的职位。而科尔尼洛夫则要命令军队来占领彼得格勒!”

  库什金娜大声喊。同时高高举起手中的报纸,挤进人群的中心。她在床板上一张张展开皱巴巴的报纸,其中一份分明刊登着萨文可夫的发言:“临时政府绝对信任科尔尼洛夫将军”。油墨在摇晃的火光下显得飘忽不定。这是二十七日,也就是今天早上的报道。柏罗娜知道这件事。但是中午的时候她们就听有传言说萨文可夫已经同科尔尼洛夫勾结在一起了。

  那份声称绝对信任的报纸被垫在下面,无人关心。库什金娜双手展开撑住床板,一字一句地念着另外一张报纸上的宣言:“我,科尔尼洛夫将军,不得不公开行动了;我宣布临时政府受了苏维埃中占多数的布尔什维克派之胁迫,行事完全依照德国总参谋部的计划,且与敌军在里加登陆同时,谋害军队并扰乱祖国。”

  女工们一片哗然,“这是赤裸裸的谎言,这是一场叛乱!”有人大声喊。

  这就是叛乱,可是科尔尼洛夫不去同德国人作战,他到底要做什么?

  库什金娜一条一条地继续念着。等到她念完整篇宣言,柏罗娜马上就清楚科尔尼洛夫想要做什么了。都用不着任何人来解释,她也能听出来藏在这些文字背后赤裸裸的野心。

  他要解散苏维埃,处决所有布尔什维克,首先就是七月份抓到的那些;他要把工人们全都赶回到岗位上去,拒绝他们提高工资、减少工时和改善工作环境的合理要求;他要把土地分给士兵们,但他没有提土地从哪里来,也没有提农民们怎么办;他要继续扩充并维持军队,然后同同盟国作战争。一言以蔽之,科尔尼洛夫要建立一个完全的军事独裁政权,他想要当俄国的拿破仑,新时代的沙皇。

  等到他的军队占领彼得格勒,二月以来的一切革命成果都将会被彻底葬送。柏罗娜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强行送回到那个工人们被塞进机器里的时代。尼夫斯基大街上的那些人必定会拍手称快!像是瓦连京那样的人反而会被重用,挥舞起鞭子,以为了俄国的名义,狠狠地抽到她们的身上!

  “科尔尼洛夫的军队现在在哪里?”

  库什金娜从大衣里翻找着,最后掏出来一小块地图,转圈展示给大家看。“就在这儿!”她的手指就放在彼得格勒的下面,大约是在普斯科夫附近。她的手指是典型的纺纱女工的手指,又红又粗,因此指示的地点不是很准确:“就在这儿!”

  “离彼得格勒只有不到两百俄里远!”眼尖的女工惊呼道。如果乘上铁路,那么他们只需要不到一天就能抵达彼得格勒。柏罗娜内心一紧,敌人就在眼皮子下面。女工们吵嚷着,一个接着一个向库什金娜和任何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抛出她们的问题。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罢免是发生昨天晚上的事,但是……”

  “他们现在已经到彼得格勒了吗?!”

  “不,还没有,恐怕军队的调动需要时间。”

  “军队里有我们的人吗?”

  “驻扎在那里的是野蛮师!他们可都是哥萨克人。”

  “但是铁路是我们的人!”

  “对,铁路委员会是自己人。”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说话,你一句我一句,仅有的几份报纸经过一双又一双的手进行传阅,她们讨论着,陷入一片混乱。达利娅同其它几个布尔什维克仍在煤油灯下敲着模板,露出愁眉不展的模样,但是柏罗娜已经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了。慢慢地,她从周围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当下的处境:绝对服从科尔尼洛夫指挥的三个哥萨克师就摆在彼得格勒的南面,离这里只有半晌的距离,很有可能在明天能够攻占彼得格勒。而更多的军队会乘着铁路从四面八方赶来。

  没有人能够拯救彼得格勒。

  “可是不是克伦斯基罢免的科尔尼洛夫吗?他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临时政府会保护我们的。”柏罗娜尖声叫道。出乎意料地,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回答。

  “已经没有什么临时政府了。”库什金娜抬起了头,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们方才知道。昨天夜里,就在我们还在睡觉的时候,部长们就都向克伦斯基递交了辞呈。萨文科夫或许还在撒谎,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临时政府了!克伦斯基沦为了孤家寡人,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

  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令柏罗娜更加惶恐。“他总该有些办法……”但是达利娅摇了摇头,分明否认了她的幻想。失去了军队的支持,临时政府实际上已经垮台了!

  克伦斯基和他的权力还能够做些什么?给所有的将军们发电报,徒劳地命令他们全部留在驻防地,然后躲在冬宫里听天由命。这就是他所能够做到的全部的事情。

  还有苏珊娜·柳德米拉·波克隆斯卡娅!

  她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这个名字,“太阳的魔女”是她们的太阳,她们的救主,她们的希望!可是,柏罗娜旋即想到,苏珊娜之所以召开魔女之夜,正是因为同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达成了约定,许以自由和尊严。如今临时政府崩溃了,针对当下的局势,她真的会有办法吗?

  纺织女工们仍然在吵吵闹闹地讨论着,但是风向已经成型了。似乎有人提出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派出代表参加委员会的会议去!但是柏罗娜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里了。她神情恍惚,没有在意大家都在说些什么,内心深处燃烧着焦虑的情绪。她得去找苏珊娜,无论如何,问问当下该怎么办才好。自从出现开始,这个念头就牢牢抓住了她的全部思绪。于是柏罗娜悄悄从人群中抽身出来,遁入夜色之中。

  她询问黑暗中的每一只乌鸦,请求它们寻找苏珊娜的所在。彼得格勒笼罩在一种奇妙的安静氛围之中,街道上一片漆黑,工厂里也没有光亮。但是柏罗娜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这座城市没有陷入沉睡之中,到处都在开会、议论和争执,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味道。她无暇关心这一切。但是今夜没有魔力的指引,柏罗娜再度跨越涅瓦河,已经记不起来先前她究竟走过了几条街道,转过多少道小巷?那盏神奇的海螺烛灯是在索维斯卡大街上,还是在丽格维斯齐大街上?柏罗娜有如一只无头的苍蝇,摸索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地点。有关魔女之夜还有苏珊娜的记忆都仿佛成了一场泡影般的幻梦,如今梦醒了,徒留她在黑暗中呼唤着不会得到回应的名字,漫无目的地跌跌撞撞。

  直到黎明将近,她都没有找到苏珊娜。

  没有任何办法了,柏罗娜神情恍惚地回到娜捷日达,陷入绝望之中,身体摇摇晃晃。现在该怎么办呢?或许化身乌鸦,一头扎进拉多加湖畔的森林里去……

  “柏罗娜!哪儿都找不到你,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玛利亚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满怀担心地问道。她穿着一条灰色的结实的裤子,裤脚还打了结,手里拿着扳手。“我们已经通过了表决——”玛利亚说:“工人们都要动员起来,自己来保卫工厂和城市!”

  在八月的月底,一道闪电劈中了柏罗娜的心灵。那时正是日出时分,她听闻此言,浑身一颤,意识到仍有一条道路可以走,就是一直以来列宁所说的道路,完全信任和依靠无产阶级自己的力量。

  再晚片刻之后,军事革命委员会发布了命令,指示各苏维埃立即行动起来,成立工人自卫军以驱逐反革命、保卫彼得格勒。

 

没有硝烟的战斗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国际歌》

  28日早上,克里木夫按照科尔尼洛夫的意思调动军队试图占领彼得格勒。首先就是原来借口增援里加、早已驻扎在南面铁路枢纽地带的三个哥萨克师。“野蛮师”的师长巴格拉蒂翁亲王公开宣称:“土著士兵将要履行他们对于祖国的义务,他们在最高英雄指挥之下将流尽最后一滴血。”

  到了这个时候,临时政府与总司令部的决裂已经人尽皆知了。莫斯科证券市场上的价格闻讯冲上云霄,资产者们毫不怀疑且殷切期盼着科尔尼洛夫取得“波拿巴式”的胜利。但是,柏罗娜卷起袖子,从拆开的纺纱机里抽出半人高的铁棒,然后擦拭干净上面的油污。用这个能够保卫娜捷日达吗?她站在机器上,对着想象出的科尔尼洛夫的形象空挥了两下。但是她并不清楚科尔尼洛夫究竟长什么模样,因此凭印象模糊地将他同哥萨克人联系起来,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幅与事实相去甚远的山民面孔。她跳下纺纱机,铁棍砸到挡板上,激出清脆的响声。柏罗娜心想自己一定是失心疯了,这样怎么能胜过枪子和刺刀呢?

  但是当柏罗娜走上街道之后,看到眼前的一切,这份疑虑便全都烟消云散了。彼得格勒喧嚣起来了。一队又一队的工人从工厂里走出来,各个苏维埃之间一见面就立即达成了一致。四面八方的队伍汇聚到一起,仿佛溪流汇聚成海洋。大家推举出有军事经验的人。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人群便马上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工人们自己的卫队便组织起来了,少量的枪支被统一起来然后分发下去,要马上开展训练,要统计武器和工具的缺额,要向革命军事委员会汇报,要组织巡逻和宣传的队伍、要联系铁路、汽车、邮电还有其它工会的工人兄弟们……任务就这样一项一项地被分配下去。

 “同志,那我们做些什么呢?”

  “女人么……”被临时推选出来的代表们犹豫地打量着女工们的队伍。

  “我们可不是什么贵族的大小姐,我们是纺织厂里干活的工人!二月的时候我们就是冲在最前面的人,现在也不例外。”

  这番言辞说服了他们。“海军部区需要人手,挖掘壕沟,设置路障和防御设施,大道和沿途的小巷都需要堵上,你们能到哪里去吗?”

  于是她们就往海军部区前进。涅瓦河水在咆哮,,掀起一波一波的浪潮,用力拍打着两岸的坡道。她们边走边向道路两旁的职员、妇女和小商店主们宣传,“站起来呀!”女工们呐喊着:“反对科尔尼洛夫去,他要把我们当成奴隶哩!”又有许多人途中加入了进来。

  这一支从工人的海洋里流出来的队伍又逐渐壮大起来。柏罗娜突然就不再怀疑什么了。

  一到了地方,不用等任何人吩咐什么,纺织女工们马上便投入到了劳动之中。柏罗娜跳进挖掘了一半的壕沟里,接替上一个人继续挖下去。很快她的手和脸就变得脏兮兮的,随着汗水留下一道道泥痕。到处都是热火朝天干活的人。道路在柏罗娜的身后被截断了,扒开砖头露出泥土来。工人们用砖块和木头筑成街垒。他们自觉轮换班以保证进度,同克里木夫争分夺秒。

  她甩了甩额头上的汗水,看着脚下的壕沟和背后的路障,感觉到做什么都有力量。因为她正在投身于一项伟大的事业当中去,而且还有许多人从共同努力着。自己的劳动是有意义的。不,她猛然想到,这真的有意义吗,这会不会是是一路走来热络的气氛所带来的幻觉?万一果真如此的话。柏罗娜把身体的重量压在铁锹上,用力挖下去,心想那么就让它更加延长一些吧。

  但是彼得格勒并不全然是一座工人的城市。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从城里开过来,慢慢地驶进人群当中。小汽车的窗户里面挂着厚厚的深紫色的帷幕,将乘客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起初柏罗娜并没有注意到它。她的眼里只有继续将壕沟挖的更深一些、更宽一些。小汽车最终停在路障面前,等了一会儿之后,从上面下来了一个女人。

  那声音又高又尖。 “你们在干什么?”紧接着她又叫嚷道:“究竟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马上把这些见鬼的玩意儿拆掉!”女人约莫三十岁,戴着一顶圆帽子。她双手提着自己的长裙,局促地站在一小块砖头上,不肯让自己那双漂亮的棕色皮鞋沾染半点泥土。

  并没有人搭理她。柏罗娜趁着发力的间隙回头瞧了一眼,然后就又投入到了劳动当中。关心一位戴帽子的夫人显然不是当下需要去做的事。

  “你!”这位夫人眼见没有回应,于是扫视了一圈,看见周围分明有几个同性。她的眉毛几乎拧到一起,最终还是决定从砖头上下来,强忍着厌恶走近正在干活的女工们。柏罗娜离她最近,于是不幸被抓住了肩膀。那只手带了她一下,然后闪电般地抽了回去。“就是你!”柏罗娜猛一回头,正好看见女人扬起的鼻孔,朝着后方轻蔑地一摆:“叫他们去把路障搬开。”

  最开始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就觉得自己需要服从对方的命令,回答:“是”或者“好的”。但是汗水流过她的脸颊,柏罗娜意识到对方除了自欺欺人的气势以外,其实什么都没有。于是她惊异于自己的语调里透出的冷漠:“这是不可能的,女士。”她说:“我们才刚刚设置好。”

  “那就马上搬开!”夫人仍然以不容置疑的腔调开口:“我要出城去,现在命令你们恢复道路,然后把这里打扫干净!”

  她要出城去。柏罗娜扫了一眼女人的打扮,注意到她的脖子上系着红宝石的项链,手腕上戴着一只银色的手表。从侧门可以看见车里装满了她的行李。是啊,科尔尼洛夫的军队要占领这座城市了,先前在政治上同他不站在一起的人当然会害怕,想要逃离这座城市。柏罗娜盯着她的脸,有一瞬间觉得这张面孔似乎曾经在魔女之夜上见过,是当时拥簇在苏珊娜身边的一员。但是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哦。”柏罗娜冷淡地回答:“那么你自己去搬开它们吧。”说完,继续投身于工作当中。

  工人们在保卫这座城市,可是昔日的统治者们只想着逃跑!

  夫人气急败坏。她围绕人群转了一圈,也顾不得脏了自己的裙子,命令这个命令那个,恼怒地大喊大叫。可是没有人搭她的腔,连一个人也没有。最后她没有办法,钻回车子里挑出唯一一个箱子。汽车被开回城里去了。女人拖着箱子爬过路障,长裙挂在木板上,蹭出一条一条难看的灰色。她朝彼得格勒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独自一人逃走了。

此时又有一队工人加入了他们。柏罗娜被接替下来休息。“工具不够了!”有人大声喊:“谁知道哪里可以弄到铁锹?”

  “罗普申维斯齐的工厂在生产!”

  “那么得派人到工厂去。”柏罗娜本来在休息,听到这个消息,重又精力充沛地站起身来,跟随他们去往彼得霍夫区。

  但是那里的人更多。各主要道路上都需要挖掘壕沟和设置路障,铁路工人们也要破坏铁轨,以阻碍军队的运输。“需要工具的地方太多了,得有军事革命委员会的签名才行。”厂房里铁水流淌,热气腾腾,好似一个大蒸笼,一名魁梧的布尔什维克比划着手势对他们解释。

  “委员会在哪里?代表们仍然是在斯摩尼学院开会吗,还是在其它什么地方?”

  在弄明白了位置之后,柏罗娜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用耽误时间,我一个人到委员会去。”她说,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意志决定站出来。“我跑的很快,马上就能回来。”从某种意义上这不是谎言,只是并非使用双腿,而是使用翅膀。魔女的力量是有用的!柏罗娜惊异地察觉到这一事实,并不是一种恼人的诅咒。她把铁棍交给身边的同志,叮嘱对方保管好。毕竟等到回去娜捷日达,柏罗娜还要将它装回纺纱机里去,丢了重要的零件可不行。

  “乌鸦的魔女”甩开人群藏进角落里,魔力萦绕全身。漆黑的羽毛自背后开始迅速生长,覆盖魔女的全身,同时抽出挺拔修长的尾羽。她的身体亦随之越缩越小。瞳孔逐渐变形,眼前的世界扭曲成鸟的视觉,胳膊的骨头越来越轻,化作有力的双翼。柏罗娜振翅飞翔,窜上云霄。这是魔女第一次在白天变身,她在工厂顶打了个圈儿,朝向目标飞去。

  柏罗娜自半空之中俯瞰城市,发现彼得格勒比她想象的还要沸腾。普地洛夫的工厂升起滚滚的黑烟。后来柏罗娜才知道他们在两天间生产了一百尊大炮,武装起了无产阶级炮兵师。印刷工会的机器咔嗒嗒作响一刻未曾休息,一摞摞纸张被抱进去,随后变成一张张报纸出来,最新的消息发到工人们的手上。壕沟和街垒沿着道路飞速生长,封堵住了每一个主要出入口。而从沙皇的夏宫到维堡区的工厂,街道上到处都是工人们自发组织的巡逻队,消息如雪花般飞来,隐藏在城市里的科尔尼洛夫份子被抓捕起来,阴谋在未施展之前就被粉碎了。

  与之相对的则是冬宫,它完完全全地笼罩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柏罗娜掠过高耸的尖顶。只见绝大多数房间的窗帘都紧紧地拉着,把阳光关到外面。只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一个四方脑袋的高个子正在房间里踱步。那也许就是克伦斯基。先前她和纺纱女工们都对克伦斯基怀抱着一种崇敬和信赖的心意,听了这个名字就觉得安定,但是现在柏罗娜对此已经毫无关心了。克伦斯基是靠不住的,苏珊娜和魔女们都被他所欺骗了,当人民决定站起来之后,一切他所吹嘘出来的幻象就破灭了。

  那一天,就连守卫冬宫的士兵都是来自曙光号上的小伙子们,是克伦斯基恳求革命军事委员会派来保护他的。

  柏罗娜来到军事革命委员会,挤进汹涌的人流之中。来自彼得格勒各行各业的工人代表们都聚集在这里,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坚决的神色。说明情况之后,她很快就搞到了带着指示的签名,上面还额外写着:“这是为了保护革命。

  为了保护革命!铁路工人们挖断铁轨,破坏引擎,故意把机车引到岔道上去,用尽一切手段拖延着科尔尼洛夫麾下的军队。各地的士兵苏维埃都发来电报,喀朗施塔特和维包格的水兵们已经启程了,要同工人们一起守卫彼得格勒!电报工人截留了将军们和部长们的每一封电报,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情况下,所有的命令和阴谋都公开透明了,城里隐藏的科尔尼洛夫份子就是这样被抓出来的。只有电话线还没有被布尔什维克控制。金属工会捐了一大笔钱。汽车司机工会则派人在外面等待着,载满消息、指示、人手和工具前往城市的各个角落。

  但并不全都是好消息。

  中午大约一点钟左右,“科尔尼洛夫将军派来的军队已经集合在鲁加附近了。”一张如此报道的报纸被工人们传阅开来,几乎都要翻烂了。“那么我们的人呢?水兵兄弟们走到哪里了?”有人急切地问道。

  不到两个小时之后:“又有九列车满载科尔尼洛夫的军队,经过奥雷德志车站。有一营铁路兵在第一列车之中。”敌人的实力更加壮大了。

没过多久,“鲁加卫戍军投降了科尔尼洛夫军队。”这样的消息传来了,反而让柏罗娜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一步都没有动!”工人们拍手庆贺:“投降?不,才不是哩!是我们的人把他们拖住了。”

  到了晚上:“科尔尼洛夫军队两梯队已经从那瓦冲来,离喀琴那只有半俄里地。”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都把腰杆挺直了。“一个梯队是多少人?”报纸上没有说。工人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最终也没能达成一致的意见。大约就是五六千人吧,柏罗娜模糊地这么觉得。但是他们马上就动身前往防御那瓦方向上去了。

  直到深夜才有新的动向传来,这时候也只有很少的人去睡觉了。“在安特罗希诺车站发生交火了!”这其实是假消息,并没有发生任何战斗。但是工人们并不知情,顿时议论纷纷。“离彼得格勒只有三十里路。”一个锅炉工向柏罗娜和女工们解释,他们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没有人因此动摇。

  两道暖黄色的光柱刺破了黑暗,一辆蒙着灰布的卡车开了过来,啃哧啃哧,一直停到路障面前。工人们都站起身,举着火把将它包围住。

  “这是要干什么去?”

  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的是达利娅。“到鲁加去,同哥萨克人交谈。”她说:“我们组成了代表团,争取去说服哥萨克兄弟们。”

  领头守在这里的工人点点头:“去拿木板去!”他吩咐道。

  路障迅速地被搬到一边,木板架在了壕沟上,刚好容许卡车通过。“有人要一起来吗?”达利娅大声喊。她双手撑住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火光闪烁着,落下人影摇曳。“我!”柏罗娜回应道:“我可以侦察科尔尼洛夫军队的动向,没人能够发现我。”于是一只手越过车栏伸了出来。魔女抓住那只陌生的手,借力翻进卡车的货斗里。

  柏罗娜挨着旁人坐下来,背靠护栏。卡车突突地发动起来,扎进黑暗的道路里。她感觉到屁股下面一阵颠簸。一个高瘦的影子递来长斗篷。“谢谢。”柏罗娜盖住自己的手和膝盖,登时暖和多了。只是背后有时候还会嗖嗖地蹿进来些许凉风。

  货斗里的布尔什维克悄声交谈着。柏罗娜从他们的谈话里了解到,已经有许多支代表团自愿地前往鲁加以及其它军队聚集的车站去了,并且没有受到攻击。可是哥萨克当真会站在革命的一边吗?柏罗娜忍不住问道:“哥萨克会愿意加入我们吗?”

  “他们只是曾经生活在山里罢了,其它一切都和我们一样啊!”

  反抗沙皇的时候,哥萨克骑着马横在街道上,筑成保卫沙皇的人墙。可是这人墙是疏漏的,哥萨克们毫不在意他们从马肚子底下钻过去,甚至还约束自己的坐骑,勒令马匹站稳,并且对着人群致以微笑。哥萨克对革命怀着善意的态度,这是有迹可寻的。

  卡车还在颠簸,货斗来回摇晃。交谈声逐渐从柏罗娜的耳朵里溜走了。今天一整天她都在飞来跑去,要不就是干活。睡意一瞬间涌了上来,柏罗娜随着卡车的颠簸摇头晃脑起来,最终枕在了旁人的肩膀上。她一下子就睡熟了,蜷成小小的一团。呼吸匀称,一路都没有做梦。

  到了鲁加,柏罗娜才被旁人叫醒。她大约休息了一个来小时,醒来的时候还很困。

  鲁加的模样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先前报纸上说科尔尼洛夫的军队已经将这里完全地占领了,政府、车站还有其它建筑。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现在正是深夜,柏罗娜揉捏着惺忪的睡眼,从卡车货斗里跳下来。周围到处都是哥萨克人,牵着他们棕色或者黑色毛发的坐骑,或者斜躺在马鞍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辆卡车。没有任何一个哥萨克试图阻拦他们,卡车一路顺通无阻地抵达了火车站,“科尔尼洛夫许诺给你们土地,还许诺说不会侵占农民的土地,可是他也不敢没收地主的土地?那这土地从哪里来,凭空变出来么?”哥萨克们点头称是。科尔尼洛夫和手下的军官们相信哥萨克是不懂俄语的野蛮人,因此不会受到革命影响。可是面包、和平和土地的概念很快就超越了文化、种族、语言和习俗的差异。“科尔尼洛夫是个叛徒!”“我们都被欺骗了!”这样的声音在鲁加的每一个角落响起。根本没有什么科尔尼洛夫的两个梯队或者四个梯队,只有一大片一大片接受了革命的士兵。

  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工厂里流传的那样,说第一天晚上,一个布尔什维克返回到了兵营里,第二天早晨,所有的长官们都会逃跑。

  “收复”了火车站的铁路工人们出来迎接这批来自彼得格勒的代表团,介绍说在刚开始的时候,克里木夫的确占领了鲁加。但是铁路已经被蓄意破坏了,修理需要时间。而修理的工人也是自己人,因此磨磨蹭蹭,不肯出力。“可是哥萨克是怎么变得支持我们了呢?”柏罗娜问道。趁着这个时间,布尔什维克的士兵们迅速同哥萨克融合在一起了。他们一下火车就受到欢迎,了解了彼得格勒的真相。长官起初喝令这群山民,但是后来就失去勇。浪潮涌了起来,哥萨克的眼神在转变,他们害怕造成哗变。

  “那么长官们呢?”

  “克里木夫把他们都调走了!他还调走了八连左右的骑兵。”可能正在往彼得格勒前进,也可能驻扎在某地过夜,正在等待援军。现在还不清楚他们究竟躲在哪里。

  “交给我吧!”柏罗娜站了出来,拍着胸脯保证道。她的斗篷在夜风里飞舞,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她感觉到背后羽毛生长的地方正在隐隐作痒。一只乌鸦掠过漆黑的火车头,从站台里钻进来,穿越大厅,最后停在魔女的肩头。“我知道他们藏在哪儿,没有到彼得格勒去,就在鲁加附近的树林里扎营。”

  在乌鸦的指引下,代表团马上前往那最后的八连哥萨克驻扎的营地里去了,就像是从土地下面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发生在鲁加的一切又小小地重演了一番。临到早上,当克里木夫从连续不断的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气急败坏地下令马上朝彼得格勒进军,却发现自己像从莫斯科逃走的拿破仑一样,迅速而无可逆转地在失掉自己的军队。

  “哥萨克兄弟们,不要受到他们的欺骗!”

  只是有人吼了一声,克里木夫便胆怯了。他骑在马背上,但是一步也不再敢向前走了。军官们气急败坏地握着手里的鞭子,可谁也没有勇气对着磨蹭的士兵们挥下来。他们胯下的坐骑也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畏缩,蹄子不安地扬来刨去。连一发子弹都没有射出去,克里木夫灰溜溜地下令调转回头了。

  就这样,柏罗娜盘旋在高高的松木上方,看着科尔尼洛夫的军队不但再也不能靠近彼得格勒,而且愈发不可收拾地溃散了,士兵们分散融入革命之中。

  她从半空中找到达利娅,变回人形来到她的身边:“我回娜捷日达去,告诉大家这里发生了什么。”柏罗娜兴奋地说。

  魔女振翅飞翔,看见彼得格勒整个地被笼罩在波罗的海清晨的浅雾里,尖顶的教堂露出迷蒙的影子。她掠过平原和乡村,铁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铁委”派出的人手,警惕地竖起耳朵,倾听着火车的鸣笛声,而轨道已经被截断了;她掠过河流与城市,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抱紧铁秋和枪支的人们,他们就倚在路障和墙根的下面休息、睡觉;她掠过联排工厂冒着黑雾的烟囱,工厂已经开工了,汗水滑过工人的脸庞,他们热情有如沸腾的铁水一般,铸造成为击败敌人的力量,

  最后魔女落进娜捷日达纺纱厂的围墙里,收束羽毛回到人形。只有少数人守在工厂里。柏罗娜推开集体宿舍的木门,对着迎上来的女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胜利了!”

  随后,她一头倒在床上,肉体的疲惫全部涌了上来,柏罗娜进入梦乡。

  三十日清晨,在从其它地方乘铁路赶来彼得格勒的军队身上也都发生了同鲁加的“野蛮师”一样的事,《工人报》报道了这一点,宣告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实际上已经失败。第二天,健忘的巴格拉蒂翁亲王已经不记得他先前说过些什么,而率领代表团往冬宫去了,对克伦斯基表示本师绝对服从临时政府的命令。

 

背叛

 

  “一切权力归苏维埃!”

                                                          ——十月革命口号

  彼得格勒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

  工人复归工厂,军队回到了驻地,所有的司令和师长们都向克伦斯基发来宣示忠诚的电报,而后者着手组建起一支主要由士官学校的学生的队伍来保卫自己的安全。柏罗娜也重新回到作为一个纺纱女工的生活中间,回到线团、机器和吱呀呀叫的木板床中间。唯一不同的是一股内心的骄傲挺起了她的胸膛。是他们打倒了敌人,保卫了城市的安全。

  但是回到工厂里,她们又得受瓦连京管束了。

  “有一件事情,关于你们的工资。”瓦连京故意把腔调拖得很长。他很骄傲自己为祖国牺牲了一只腿,抓住任何机会在人群面前显摆,摇摇晃晃地在厂房里走来走去。一时间所有女工们都被吸引了注意。瓦连京在科尔尼洛夫叛乱时期不知所踪,反正没有同工人们站在一起,这个时候却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还对她们发号施令。简直恬不知耻!柏罗娜心下暗想。就看见从他那眯起来的深褐色的眼睛里射出狡黠和得意的光来。“我们要扣掉所有未发的工资,用来补偿你们蓄意破坏纺织机的损失。”

  厂房里登时就炸了锅,柏罗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还以为是要今天去领工资!先前女工们的确拆掉了一台纺织机,把零件当作武器拿来自卫。那台机器现在就躺在墙边,被擦的很干净,但是没办法继续运转了。因为事后她们没能完全组装回去,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时的局势混乱,她们跑了许多地方,有些部件找不回来了。而且最重要的这是为了保卫娜捷日达!可如今居然要让她们赔偿损失。

  损失?什么损失?!柏罗娜气上心头,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追究我们旷工的事?

  “还有你们旷工的事,这一次就不再追究。”

  这么说来还得感谢你们?

  “这完全没有道理!”站起来的不是达利娅,而是另外一名叫做卓娅的女工。她的脑后绑着一条粗麻花辫,脸上洋溢着怒火。瓦连京原本已经绕到达利娅身后,这一下打乱了他的计划。自从科尔尼洛夫事件之后,女工们不再对他胆怯了,都开始有勇气站出来反抗了。

  柏罗娜也是一样,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滚了出来:“这没有道理!”融入女工们讨伐瓦连京的声浪。

  他原本以为只有几个死硬的布尔什维克份子会反抗自己,未曾想到竟会招致如此剧烈的抵抗,一时间不知所措。“安静!”瓦连京涨红了脸,愤怒地连续拍打机器,但是没有作用。“我们要工资!”女工们站起来呐喊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甚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都给我闭嘴!”情急之下,瓦连京解开自己的腰带当作鞭子挥舞,嗖嗖地抽在空中。“你们被辞退了。”他说:“明天就要关闭工厂,你们全都被辞退了!”

  这句话更是砸晕了柏罗娜。但是还没等她思虑更多。瓦连京的皮带打在机器上被弹了回来,卷过达利娅的身体。很难说这是个意外。柏罗娜分明看见他面目狰狞,脸上一瞬间失掉了人的色彩而变成了野兽的模样。达利娅身材瘦小,吃不住皮带的力道,连带椅子一起摔在地上。

  而瓦连京竟然又上前踢了她一脚。“滚蛋吧!”他“呸”地一口啐出唾沫,满露嫌恶神色。

  达利娅身旁的女工发出一声惊叫,旋即扑到瓦连京的身上,将他扑倒在地。但瓦连京用力踢着他那条还算健康的腿,同时抓住她的头发,反手把她摔在地上。女工接连发出凄厉的尖嚎。其他人见状则一拥而上,用牙齿和指甲充做武器,对着瓦连京又抓又咬。“监工伤人了!”她们叫嚷着,同瓦连京混战一团。

  乱局之中女工们抢下了他的皮带。瓦连京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但他的体型在对抗中占尽了优势。瓦连京毫无目标地来回挥舞着拳头,竟然难有一个人能近他的身。他的另一只手提住裤子,眼见势头不照,于是一瘸一拐地跑开了。柏罗娜第一个把手边的水罐投出去,砸在瓦连京的后背上。其他纺纱女工学有学样,分分拿起手边的水罐或者织梭丢出去,同时大声叫骂:“滚出娜捷日达!”他一边跑,一边不忘回过头来,“呸!”同时恶狠狠地咒骂道:“你们才会滚出工厂!”迎面而来的却是更多飞来的杂物。

  厂房里乱成了一锅粥。机器停住了。达利娅倒在地面上呻吟。她的额头磕在椅子角上,鲜血涓涓地流出来,染红周边石砖。一人找来纱布,另外一些人尝试搀住她,一下露出肩膀上的血痕。“得带她去看医生!”卓娅捂着嘴,眼神困惑而又无力。库什金娜带着几个人扶着达利娅离开了,剩下的纺纱女工窃窃私语,围着纺纱机坐立不安,言谈间满是对未来的迷惘和恐惧。

  柏罗娜感觉到天旋地转一般。她第一次看见有人流了这么多血。暗沉的红色把纱布都浸透了。苏珊娜在哪里?她一遍一遍的回想黄金色的魔女之夜:“我会帮助你的。”“太阳的魔女”不是这样承诺过吗?为何却成为了空言?

  “他们不能这么做!”周围的女工们仍然在反复重复这一句话。对,他们不能这么做!这样的口号女工们已经喊了许多天了,彼此相互安慰,几乎当作真理。但如今委员会只用了一句话,只派了一个人来,甚至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人,而是一个无耻的狗腿子!就轻而易举地推翻了女工们的意志。他们当然不能这么做,可是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柏罗娜背靠纺纱机无力地缓缓滑落,最后坐在地砖上,双手环抱膝盖。她抬起头来,眼见灰色的房顶。

  娜捷日达的房顶上粘着一道道油腻的污痕。铁质的横梁纵横交错,却都纤细脆弱、落满灰尘,几乎不堪重负。而蜘蛛在角落里肆意结网。维堡区到处都是这样简陋的厂房和更加简陋的工人集体宿舍,那些圆顶的和方顶的的宫殿、那些高耸入云的教堂、还有那些洁白的坚固的道路和桥梁都不属于这里。彼得格勒是俄国最大的工业城市,是彼得大帝的杰出造物,是俄国的骄傲。不,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保卫城市的时候所见的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这座城市分明是由农奴们建成的,工人们支撑的,士兵们保卫的。

  他们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我们的工厂!这个想法有如平底惊雷,在她的脑海中炸响。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道路就在那里,是俄国已经实践过一次的路,也是你亲自走过一次的道路,是有一个人一直在向你指明应当去往的前方么。

  柏罗娜爬起身来。“除非我们允许,没有人能关闭娜捷日达。”她喃喃自语,穿越纺纱女工们,径直走向库什金娜和其它一些布尔什维克。柏罗娜还没有完全整理1好自己的思绪,语无伦次地想到什么就将它们说出来。

  “娜捷日达是否关闭,难道是系于工厂主的一念之间吗?”柏罗娜询问自己:“就像先前一样,彼得格勒是否会被科尔尼洛夫征服,难道是系于克伦斯基的决断吗?”答案显而易见。“不,不是的。”她说:“彼得格勒的安危全在于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工人和保护这个城市的士兵手里面,能让他们行动起来的也不是克伦斯基、策烈铁里、李沃夫还有其它什么的人的命令,而是我们自己的意志!”她越是说下去就越激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戳着自己的胸膛:“工厂的事也是如此,除我们以外,谁有权力来关闭娜捷日达?”

  “因为娜捷日达所生产的一切纺纱,难道不正和这座城市一样,是经由我们的双手和双脚所创造出来的吗?这一切难道是工厂主动动意念,就凭空出现的吗?不!我们劳动,我们创造,我们生产!娜捷日达的现在和未来的一切事宜,都理应交由我们自己来决断!”

  柏罗娜的思想越来越清晰,就像抓住了无数混乱线团中最关键的那个线头,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因此,要怎么做才好?”这一切简直就像清水里的鱼,那么明显,为什么过去自己始终没有能够察觉?“不要哀告,不要恳求,不要放弃!”她的头脑转的飞快,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了过去几个月一直听闻,却始终被她忽略的一句话。她几乎要呐喊出来。

  “库什金娜,我现在还不是一个布尔什维克——”柏罗娜站在那群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的面前,强抑住内心的激动。一张张面孔注视向她。“但是我曾经和你们、以及你们的人在一起,在海军部区,在斯摩尼学院,在鲁加,我想说列宁是对的,你们是对的,一直都是对的。”不知道从何时起,柏罗娜发现自己正面朝所有人讲话。大家已经全都安静下来,等待着她继续说些什么。柏罗娜按住自己起伏的胸膛。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一条道路。”她说:“让一切权力归苏维埃!”

  这意味着拒绝工厂主和那个狗屁所谓委员会的命令,完全地、彻底地、自主地管理娜捷日达纺纱厂。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由纺织女工们自己组织生产活动,并且用尽一切力量来保卫这一点。口号应当落到现实里去,就从这里,就从此时,“让一切权力归苏维埃!”女工们交头接耳,一个又一个传递着这句话的含义与蕴含其中的力量,坚定地向彼此点头。

  可是,柏罗娜分明身处人群包围,却突然打了个寒颤。激动的心情霎时间无影无踪,徒留一身冷汗。她背后的羽毛轻轻竖立起来而又悄然落下。那么我呢?柏罗娜忐忑不安地想到,我也属于苏维埃吗?苏珊娜许诺魔女以自由,只有她们,只有魔女们……是“以血连血”!

 

我们的革命

 

  “(魔女的)自由与尊严,既不能寄希望于诸如“上帝”此类虚幻的存在,也不能依赖统治者个人的道德和良心,更不应该从属于榨取剩余价值的资本,而是要建立在人类最普遍也是最本质的特征——劳动之上。”

                                                      ——柏罗娜,在彼得格勒魔女苏维埃成立时的讲话

 

  娜捷日达纺纱厂一切如常。纺锤照旧转着,织机发生轰鸣。两名最强壮的女工接受了新的使命,占据了瓦连京的小房间,但她们的职责变成了监视和审查想要进到厂房里的外人。第一项提案通过了,旨在更新宿舍旁充满铁锈的水管,从而改善女工们的居住环境。一个小型的代表团被派往报社,希望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关于娜捷日达的变化。而最关键的决策是在当天就被一致认可的——她们决定照常生产。

  “那纺出来的纱线怎么办呢?”

  “俄国需要纱线。”纺纱女工们最终得出结论:“我们去找彼得格勒苏维埃,让他们分配产品。”食物和其它一切生活必需品也都通过彼得格勒苏维埃分配,在各个基层苏维埃之间流转起来。

  夺取政权——也就是革命——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了,只是柏罗娜她们还没有想到和看到这一点。

  “还要请求军事革命委员会的帮助,我们必须像先前那样,同其它工人完全结合起来。”

  一连几天都没有人来干扰她们。瓦连京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他背后的那个由工厂主组成的委员会也没有露面。看守厂房的女工说在街道上曾看见过可疑的人,但可疑的人到处都是,也就仅此而已了。柏罗娜听说还有几个工厂也被勒令停工,并且解散了所有的工人。但娜捷日达的斗争鼓舞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放弃然后离开工厂。

  这样下去他们的计划非但要破产,而且还要在经济上大大吃个亏!柏罗娜心想,就该这样才好。他们可是吃着和用着我们的血汗,住在豪华公寓和乡间别墅里,稍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这些人装模作样,却软弱无用。柏罗娜惊讶地发现当他们全都销声匿迹之后,彼得格勒和娜捷日达竟然运转的更顺畅了。一切都在变好,她想,但是,就像苏维埃警告的那样:“工厂主们是不会甘心于此的。”

而他们果然也没有放弃。

  又过了几天,从兄弟工厂里传来了消息,一支部队进到维堡区里来了!大概有二三十个人。送信的是个腿长的年轻的小伙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支队伍的形象:都是些稚嫩的年轻人,戴帽子,穿着灰色的没有扣子的上衣和蓝色的马裤。他们排成两列,踢着黑色皮靴,背着步枪,跟随在领头后面穿越街道。无视时不时探出墙头的目光,径直来到娜捷日达纺纱厂前。

  “我代表临时政府而来,彼得霍夫”——他是娜捷日达的主人——“声称你们非法占据了他的工厂。我是来……”领头的居然是个女人。她示意队伍停下,自己走上前去,朝守卫和煦一笑,仿佛具有魔力般融化了对方的敌意。但也只有一瞬间。女人的背后跟着灰色的沉默的“压路机”一样的队伍,一双双眼睛紧张地扫视着周围的工人。任谁都能嗅出他们身上蔑视和抗拒的味道。女人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说:“了解这里的情况的。”

  两个女工交头接耳,一时拿不定主意:“我们得询问苏维埃。”

  女人点了点头:“那我们就等一等。”

  其实女工们早就达成了一致。“让他们进来吧,让他们随便看看,我们做自己的事情。”达利娅仍然缠着绷带,可是她说自己已经好了,完全可以恢复工作。先前库什金娜和其他人找赤卫队借了几只枪,分给有勇气的人,现在已经藏在各自的脚边。还有一些棍棒之类的武器都发放下去,以防最坏的情况。党还没有下达夺取政权的命令,工人们自行决定对待临时政府的态度——冷漠、拖延、不服从、不对抗。

  现在的彼得格勒就像是两个世界了,柏罗娜心想,冬宫的世界和人民的世界。可是不晓得魔女的世界在哪里。

  女人被迫在工厂外等待了一刻钟。这期间不断有人聚集过来,数量远超这支部队,围绕他们形成了一个沉默的半弧,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鄙夷、嘲弄和敌对。“你们可以进来了。”女工终于回来说。领头的女人朝她点头微笑,带领队伍鱼贯而入。

  没人看见之后她所有亲切的表情都消失了,脸上用刀子刻出冷漠和嫌恶。女人示意身边的士兵推开厂房的铁门,机器的轰鸣声扑面而来。

  “你们这里有没有爱国的工人?”她走进厂房里朗声询问:“有没有社会党人?”女人的声音分明无法盖过机器,但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按照先前的决定,没有人回答她。大家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甚至手上都没有停下工作。只有柏罗娜闻言浑身一颤,因为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寒冷和黑暗中温暖人心的声音,朝思暮想为之魂牵梦绕的声音——“太阳的魔女”苏珊娜·柳德米拉·波克隆斯卡娅!

  怎么可能会是她?

  柏罗娜下意识抬起头,正正迎上苏珊娜热切的、寻找的目光。

  “柏罗娜。”苏珊娜莞尔一笑,径直走了过来:“我就知道你在,所以才到这里来。”

  她穿着灰色的长达脚踝的大衣,脚下瞪着马靴,胸前钉着两排金色的扣子,外翻出来的领口是鲜红色的。苏珊娜没有戴帽子,粟金色长发就这样垂下来,如瀑般遮住一半的肩章带。她步履轻盈,带着士兵们来到柏罗娜的面前,仍然像是一轮明媚的太阳。

  尽管在科尔尼洛夫叛乱的时候苏珊娜没有出现,“当时我恳求您帮助我,帮助娜捷日达,现在仍然是这样。”柏罗娜按捺下激动的心情,自从宣布一切权力归苏维埃以来,她的心灵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振奋。

  “我当然要帮助你,所以我才在这里。”苏珊娜仍然是站在她、站在她们这一边的!“可是我需要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娜捷日达……”柏罗娜一时间千头万绪,竟然不知道该从何处讲起。争取减少工时、改善待遇?亦或是保卫城市和工厂的斗争?还是从赶走瓦连京开始?最后,她挑了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一点,认真地说:“不能关闭娜捷日达。”

  但苏珊娜反问道:“为什么?”

  柏罗娜没有反应过来,这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她想,苏珊娜真的不知道吗?“太阳的魔女”微微侧脸,一幅理所应当的表情,说:“关闭娜捷日达是委员会的权力,他们恳请临时政府捍卫这一权力,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他们怎么能不同工人们商议,就决定关闭工厂?”

  苏珊娜噗嗤轻声笑了出来:“这是他们的工厂。”

  “不……”这是工人们的工厂,而且他们关闭工厂只是为了教训工人们,勒令他们服从于更长的工作时间和更少的工作报酬。柏罗娜没能说出这句话来,难道苏珊娜不是站在她的一边的吗?她焦急地争辩道:“而且政府又怎么能同意这一点呢?俄国无论战争还是和平需要纱线,哪怕是为了俄国的利益也不能关闭工厂啊!”

  “保护私有财产正是俄国的利益所在。”苏珊娜回答。

  意思是保护工厂主们组成的委员会,保护他们掠夺工人的权力。柏罗娜下意识就想说不,我们才是俄国,工人、士兵和农民才是俄国的利益所在。苏珊娜意识不到这一点,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两人面前,她们已经站在了不同的一边。

  “实际上我也是委员会的一员,这命令也是我下的。所以你不必害怕失业,你可以到我的工厂里来,你可以管理工人们!当然,我已经答应克伦斯基替他组建一支由魔女组成的部队,出于个人而言我更希望你愿意为国效力。”苏珊娜丝毫没有注意到柏罗娜表情的变化,自顾自侃侃而谈。她的眼神,她的微笑,还有她的语调依旧温柔可亲,带着感染和鼓舞人心的魔力,但是对柏罗娜已经不起作用了。

  “别和这些人搅在一起,我的小小鸟。拥抱你自己的血,我们彼此相互帮助。”

  是要我成为瓦连京一样的人。柏罗娜想起了那个瘸腿的监工,想起他的咒骂和皮带。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关闭了开关,所有的纺纱机全都停下来了,空气中纱线的细绒慢慢回落到地面上,厂房里安静下来,仿佛也在等待柏罗娜的答案。

  她握住苏珊娜的手。这只手的手背是光滑的,手掌心里柔软而又温暖,一旦握住就令人不想松开。她的手的每一根手指都纤细洁白,指甲也修剪得整齐圆润。这是一只保养得当,未经劳动的手。

  柏罗娜和纺纱女工们就不是这样的,她们的手掌和五指的指肚上都已经结出了厚茧。五个手指头全都是粗胖和红彤彤的,每年冬天都还会冻裂开来,摸上去又干又刺。达利娅、库什金娜、玛利亚、热尼娅和卓娅……还有其它许多人全都一模一样。这就是她的工友同志。柏罗娜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们的手指灵巧翻飞间纺出的纱布被织成苏珊娜魔女之夜时所穿的精致的长袍,自己却挣扎在寒冷和温饱线上。

  不应该是这样。

  柏罗娜仰起头,直视向苏珊娜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苏珊娜没有那么高大了,先前那些笼罩在她周身的神秘光辉有如潮水般退去。她的身上失去了太阳的光芒,同时也失去了足以号召众人的领袖气质。她在心底有了答案。柏罗娜同魔女之夜那时一样,磕磕绊绊地对她讲话,但这一次,却并非出于自卑。

  “以血连血”是个谎言,划分人的不是他们流着的血,划分人的是他们的劳动。

  “苏珊娜。”她说:“我是个布尔什维克。”

  苏珊娜看向柏罗娜,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么说你背叛了‘以血连血’的誓言。”“太阳的魔女”眼底的柔情恰像面对一只犯了错误的小乌鸦。但是随后这一切全都消失不见了。苏珊娜唇角的弧度一下子就垮了下去,化作赤裸裸的冰冷的恶意。

  她没有半分犹豫,骤然发力便试图扯掉柏罗娜的上衣。柏罗娜感觉到脖颈像是被狠狠勒住,差点儿倒在地上,随后是斯啦啦的衬衫裂开的声音,将她的肩膀和大块的后背展现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满脑子不知所措,随后意识到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漆黑的鸦羽暴露于气流之中,一下子根根树立起来。震惊和羞愧顿时涌上她的心头,紧接着就是绝望。柏罗娜想盖住自己的羽毛,但是苏珊娜紧紧钳住她的双臂,不让她有半点动作。“她不是你们的人。”苏珊娜抓着柏罗娜的手带着她在女工们的视线之下转圈,大声说:“她是一个魔女,一个丑陋的、蛊惑人心的魔女!这就是证据!”

  厂房里陷入一种可怕的安静之中。人的视线像是针一样扎在柏罗娜的身上。柏罗娜只想赶紧钻进纺纱机的下面。但是她双颊滚烫,耳垂发烧,脑子里嗡嗡作响,一下子什么也不会做了,只能呆呆地被苏珊娜带来带去,盲目等待审判的结果。

  这时候达利娅走了过来,脱下自己的外套替她披上。

  “我不知道魔女是什么。”她严肃地说:“但是我可以告诉柏罗娜是谁。她是娜捷日达苏维埃的成员,是操纵纺纱机器的好手,是纱线产量的标兵和榜样。她是和我们一样的劳动者,是无产阶级的一份子。”达利娅不是在单单对着苏珊娜,同时也是对着惊疑的纺纱女工们在说话:“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柏罗娜。”在这个工厂里,柏罗娜不是同她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吗?喝着一样的水,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为同样的痛苦而痛苦、快乐而快乐。

  人群之中蜂鸣着,却同苏珊娜所预想的不一样,她们不是在审判柏罗娜的罪行,而是在讲述着与她一起生活和工作的记忆。

  “除此之外,柏罗娜还是我们在彼得格勒和鲁加的战友,那时她就在我身旁,为了保卫彼得格勒!”达利娅大声宣布:“总而言之,她是我们的工友兼同志,是我们自己人!”女工们的神色释然了,是的,不就是几片羽毛吗?“柏罗娜是自己人!”

  划分人的不是他们身上流着的血,而是他们的劳动。作为魔女的柏罗娜只是她的人的属性的次要部分,作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柏罗娜才是她的人的属性的真正核心。纺纱女工们大多未受教育,不懂得复杂的概念,但她们以劳动者质朴而敏锐的直觉意识到了——柏罗娜是真正的自己人。

  “松开你的手!”

  达利娅猛地推开苏珊娜,将柏罗娜保护在自己的身后。“太阳的魔女”猝不及防,踉跄后退两步,差一点儿跌倒在地。这一动作触动了绷在士兵脑海里的那一根拉紧的弦,他们一下子端起枪来。

  “保护我们的人!”

  女工们跳上机器,拿枪对准苏珊娜的脑袋。剩下的人呼啦啦地站成一群,从四面八方包住士兵们。她们手里高举着棍棒和铁铲,毫无畏惧地拿胸膛抵近枪口,把柏罗娜团团围住,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血肉城墙。“你没事吧?”小个子的玛利亚替她揉着烙下红印的小臂。最里面的人全都露出关切神色,丝毫没有抵触和拒绝。她们的敌意全都面向苏珊娜,靠近大门的人就往工厂外面呼喊,无论男女工人都一下子涌了进来。苏珊娜和她的队伍被人群挤在中间,就像海浪里的一叶扁舟。

  “这里是维堡区。”达利娅出声提醒他们。苏珊娜的脸上阴晴不定,眼角的余光瞥见士兵们端着枪的手都在颤抖。四面八方都是威胁,那十几二十支枪左支右绌,被压成一个扁圆。一个月前他们还都是学生,未经风浪,不够沉稳。倘若万一有谁一不小心开枪走火……身前身后都是乌压压的人群,恐怕她和士兵们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撤退。”苏珊娜轻声说道。这一支小部队在工人们仇恨的目光中慢慢、慢慢地退出了工厂。他们每退一步,女工们就压上前去一步,有如无声的海浪。苏珊娜走在队伍的最末尾,直到最后一刻,她仇恨的目光都穿越众人,直勾勾地射向被保护在最后面的柏罗娜。

  恐惧化作希望,羞愧变成了力量,“乌鸦的魔女”在众人的搀扶之下,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第一次与“太阳的魔女”势均力敌。我属于这里,柏罗娜心想。她站在他们中间,因此力量用之不竭。突然之间两人都有预感,伊万·库帕拉的血誓已经粉碎,总有一天,魔女之间不会只是今天这样沉默、压抑的对抗,而是要爆发出一场以完全、彻底地消灭对方为目标的战斗。而这是由她们的信仰、她们的生产方式、以及她们所处的阶级决定的。

  永别了,柏罗娜无声地说,我的血裔。

  很快就到了十月。

  列宁穿越封锁再度回到了彼得格勒,召开会议研究起义的时机。但是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背叛了布尔什维克,在公报上泄露了党决定在二十五号起义的消息。于是这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而柏罗娜看到这个消息,满心都是欢喜和慰籍。

  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她想,就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让临时政府的部长和司令们恐惧去吧,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恐惧了。工人和士兵们才掌握力量,从二月到十月的全部历史,就是他们逐渐认清他们自己和自己所具有的力量的历史。

  与此同时,一个这些天来始终盘萦在柏罗娜的脑海里的计划逐渐清晰起来。她趁暮色离开工厂,匆匆赶往维堡斯卡大街的一栋空房子里。一小群魔女已经聚集在那里,都是在魔女之夜上缩在角落里的人。二十五号当晚,彼得格勒魔女苏维埃就是在此处举行了第一次会议并宣告成立。

  天气已经很冷了,“嘿,同志,这么晚你是要干什么去?”身穿黑色大衣的发报员好奇地问她。

  “去支持列宁。”柏罗娜想都没想。

  “那你们是要革命去呀!”发报员咧开嘴笑了。

  “是的,没错。”略一犹疑之后,柏罗娜惊讶而又欣喜地接受了“革命”这个词。这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是人类历史的崭新一页,她想,这就是我们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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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上班摸鱼总算是摸完了,这个故事从最初到现在几经变化,基本上算是翻天覆地了。

最初是想写一个系列四篇,春晓夏末秋至冬暮,17年,36年,5几年然后是91年,到了现在已经完全变了,基本围绕彼得格勒魔女苏维埃,以及柏罗娜和苏珊娜的故事开展。

春晓在这里,是17年十月之前,彼得格勒魔女苏维埃成立的故事;夏末预计是关于柏罗娜和彼得格勒的魔女们为何要和如何参加红军队伍,对抗白军和以苏珊娜为首的白军魔女们,柏罗娜和苏珊娜会展开正面对抗,大概是18,19年;秋至的故事结尾肯定是在21年联盟成立,核心是彼得格勒的魔女们同乌拉尔山脉以东的魔女们,里海和黑海沿岸的魔女们(诸如中亚魔女苏维埃,远东魔女苏维埃等等)的联合,苏联的成立嘛,当然高潮应当是柏罗娜同苏珊娜的决战,两人的故事正式结束。

冬暮已经写完了,是个一千字左右的结尾,直接跳到91年圣诞节,柏罗娜人生落幕。

然后先圈块地,设定有一个前传,是一战时期的故事,苏珊娜的故事。比起文中“太阳的魔女”,苏珊娜更为人所知的称呼是“无畏魔女”,她在战争开始后从英国回到俄国,对抗沙皇和牧首势力,支持革命(资产阶级革命),支持魔女们的自由生活,然后估计会对抗拉斯普京吧,这么一个故事。苏珊娜对待敌人很严酷,但应当算半个正面角色吧,只不过,怎么说,阶级局限性?

然后柏罗娜也不单纯是“乌鸦的魔女”,“团结魔女”或者“忠诚魔女”吧,咱还没想好。

不过很长时间应该不会碰这块坑了……毕竟没有百合!

要去写美少女高达百合文!

注释
铃Beru 铃Beru 300.00节操 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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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把冬暮之章也发上来好了,反正也挺合适完整的,而且估计很久都看不到夏末和秋至了……

 

  十三个小时以前,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在签署解体的最后一份文件时发现,他惯用的笔因为没有墨水而不能书写。于是一旁的美国记者递上了自己的圆珠笔。随后他在总统办公室发表了辞去苏联总统职务的讲话,之后,克里姆林宫降下了象征苏维埃的红旗。那是莫斯科时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七点左右的事,而列宁格勒的时间实际上还要稍早一些。那时柏罗娜独自一人躺在圈椅里,窗户都拉上了厚重的帷幕。电视屏幕荧光闪烁着,而从她的角度看不见画面,柏罗娜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里面的声音,就像七十年前,她屏息凝视,一动不动地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

        这一切的发生绝非毫无征兆,在过去的几年里,许多人都意识到他们的联盟正一步步滑向毁灭的深渊。这应该是挺身而出的时刻,但奇怪的是,柏罗娜发现自己对此竟然无动于衷。事到如今我们究竟要拯救什么?她曾经一遍遍问过自己。苏维埃?社会主义?还是共和国联盟?如果是苏维埃,我们应该在四十年前行动;如果是社会主义,那么二十年前还有机会。而如果仅仅是共和国联盟……

  不,这不是原因。

  “乌鸦的魔女”已经垂垂老矣,不复振翅之力。

  于是她就像这样等待着今天。戈尔巴乔夫最后一次以苏联总统的身份发表讲说。柏罗娜安静地听着这些毫无营养的废话,感觉越来越困。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城市笼罩在一片黑暗里,波罗的海沉静无声,而乌鸦则收拢羽翼,伫立在礁石上,等待着冲上天穹。忽然天地之间惊雷炸响,灼热的闪光划破夜空,炮弹落进冬宫的围墙,震撼整个世界。柏罗娜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她沉入梦乡,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二十六日,最高苏维埃最后一次召开全体会议,正式宣布解体的决议。与此同时,另一位年轻的魔女走进这间几乎已经为人所遗忘的暗室。她为革命的前辈蒙上暗红色的被巾,转身关上电视,随后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报。

      “鉴于目前形势,列宁格勒魔女苏维埃理解并将服从最高苏维埃的决定,但这并不意味着革命已经失败。同志们,联盟不会解体,我们只是暂时失去了所有的加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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