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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元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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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但不是首发(

 

这片虚拟的拍卖会场丝毫没有过去那种沉稳华贵的气质,只有各色迷幻图层叠加而成的狂乱。人群们顶着梵文、假名和密码般的ID涌入会场,像一团光怪陆离过高饱和度的肢体从我面前蠕动着滚过。血肉与粒子特效的混合物让我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废园天使》,只是这里没有一无所知的AI,只有一无所知而又无所不知的人群。复古的8-bit音效被可视化为一团鸟群算法实现的灰雾,又混合了柴郡猫隐晦笑容的纹理。当音效的主人在人群中动起来,后处理又在灰雾末梢画上了彩虹轨迹。这里有数千个这样的人物,数万种更加激进的特效,就像是把reddit上所有用户一起涂鸦的画板带到了三维世界,光线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孱弱的视网膜。

严格来说,光线并不是射入了我的眼睛,而是从我的眼睛出发,在彩色唾液与半透明墨镜间遵循最古典的物理规律折射,混合着数不清的光源和法线,计算出一个纯粹的像素值。所以并非是这癫狂的场景被我看见,而是我的目光创造了疯狂。

不知道那些大公司在捧出“元宇宙”这道大餐,试图垄断一切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会在数十年内因为“元宇宙”彻底垮塌,又是否想过今天这副混乱的场景。他们应该从未想到过,因为那些呆板的大脑在掌控一切计算资源后,能拿出来的依旧不过是呆板的人物,会议室般的场景。在连傻瓜也能修改的算法出现后,他们臃肿的身躯只能不可避免地成为养料。

 

拍卖会即将开始了,这些无政府主义者也终于懂了些规矩,调低特效地alpha值,坐到了座位上。他们当然不在乎什么规矩,他们在乎的是面前台子上摆放的东西:一个晶莹剔透的球体,光线在它周围受到了扭曲,隐约透出闪烁的虹光。而球体内部则充满了某种半透明的粒子,淡青色的脉冲在其中冲撞,粒子本身仿佛超然于重力,在浮游中裂变或是消逝。这当然不过是特效与可视化的功劳,但在渲染泛滥的今天,如此简单却透露出规则的效果依旧能征服所有人。

我本想随便找个座位坐下,却看到不远处有个简单易懂的ID:旅法师。执着地给自己ID赋予意义或者说让其拥有“意思”的人在如今已是稀有生物了。我看了看自己头顶的“博尔赫斯”,向它走了过去。需要说明的是,如今在虚拟世界中,用“它”来称呼其他人才是最懂礼貌的方式。

“你好,博尔赫斯。”它转向我,波动的马赛克随着女性化的声音左右摇摆,“你是来寻找特隆的吗?”

我并没有想到它会主动与我搭话,因而只能迟疑着坐下,尴尬地看着它面部的马赛克:“只是来随便看看。”幸好拍卖开始的铃声及时响起为我解了围。

 

会场并没有什么主持人,或者说主持人就是台上那张会动的巨嘴,而它显然也不在乎什么礼节:“第一件藏品叫做‘马孔多’,这是由一位数学家创作的元宇宙。自从元宇宙迭代算法诞生以来,一直都有人在收集会产生循环的模式,这就是其中一件。它的独特之处在于模拟了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地区的兴衰,并把它们置于无穷无尽的循环中。当然,无法理解它的意义也没有关系,由于迭代算法无法通过某时刻的状态计算上一时刻的状态,各位只需要知道每一个循环着的元宇宙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去实现就足够理解它的价值了。”

原本有些安静的人群此时瞬间躁动起来,连带着它们的光污染也死灰复燃了。“他们能够理解马孔多的含义吗?”我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

“他们甚至不能理解循环的意义,”旅法师似乎带着笑意:“这些拍卖者自己也是连ID都毫无意义的空壳。无意义者为无意义品估价,付出些无意义的货币,这不就是如今这个时代吗?”

“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理解了一切的人。”我望着周围毫无逻辑的上蹿下跳的ID,突然有些感慨:“元宇宙是无意义的,宇宙本身是有意义的吗?”

如今人们早已不满足于在虚拟中构建现实,他们想把现实变成虚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眼球上植入渲染层。这片小小的屏幕接收来自现实的光线,然后用自定义的可编程管线把画面转换为用户希望看到的风格投向视网膜。当你在现实中看到了一栋大楼,另一个人看到的可能是魔幻风格的水晶塔,其他人看到的则可能是虫巢,就像《沙耶之歌》一样。人们可以只面对自己希望看见的现实在他们不希望看见的现实中生活下去。

“我一度觉得宇宙是有意义的,因此才排斥那些屏蔽现实的人,但现在想来真的如此吗?”我停下了片刻,发觉她仍然安静地面向着我,所以我开始想用“她”来称呼:“我们可悲的视觉系统只能接受来自可见光波段的信号,而在我们的大脑中,这些信号被拆解、重组,以脉冲的形式在颅腔里流动。我们真的能够理解这些信号的本质吗?我们每天做的,不过是搁置这个最本质的问题,在具象化的现实中寻找价值,但现实本身却是抽象的脉冲,那些我们自认为真实的大楼,与水晶头和虫巢并没有本质区别。这样看来,我们这些头顶可理解ID的才是最愚蠢的人。”

她依旧在竞价的喧嚣中沉默不语,只有脸上怠惰的马赛克仿佛在发出细碎的幻听,像是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又像是希望保持距离的冷淡,这让我不得不闭上了嘴,停在冒犯处。

“不只是这样,”她突然说:“经济学家,从古至今的经济学家一直试图解释我们的市场。按照你的逻辑,当然可以说他们一事无成,只是在描绘幻象的轮廓。但你有没有想过,市场之所以是今天的市场,可能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描绘出了这个幻象的轮廓,而是因为我们像强迫症一样相信他们的轮廓?这是一个自我实现的寓言,当人们都相信一件事,那件事就会发生。那么他们是无意义的吗?”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马赛克下她的眼睛。然而接下来就是漫长而乏味的沉默。

 

说是沉默也不尽然,拍卖场里依旧人声鼎沸。各色球体穿堂而过,一个个都卖出了好价钱。但我知道,买家们也都知道,这些球体,这些“元宇宙”,不过是些大号玻璃弹珠。人们将它们买回家,也许是期待着能够转手卖出大赚一笔,也许是渴望在其中体验不一样的人生,但终究都是缓解虚无蔓延的行为艺术。

即便是行为艺术,几个小时后,这些头顶各色光圈,浑身写满倒A的人们终于还是疲倦了,一个接一个直接在座位上就下了线。椅子上复古粗糙的图案因为它们带走的贴图变成了紫红色,像是来自异世界入侵。那张巨嘴似乎也累了,转向这里唯二的两个顾客,飞了过来。它与我们的距离在缩短,体积却没有任何变化,因此在我眼中显得越来越小了。

“感到很惊讶?”巨嘴似乎对自己这套把戏很得意。

“这不过是正交投影的把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感到今晚自己特别有表现欲,只可惜身边这位“旅法师”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但你的大脑显然并来不及如此思考就产生了惊讶的情绪。”它显然仍然沉浸在得意中:“你们可以叫我西比尔,我这里还有最后一件藏品,想必二位会感兴趣。”

半空中凭空多出一个球体,除了球心处一个点就什么也不剩下了。但当我想要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个点上时,却好像进入了盲区,再也无法看到它。

我不禁有些困惑:“不论这个点的性质多么特殊,单单这一个点也无法构成元宇宙吧,如果这样的话,它又有什么价值呢?”

“这是一个指向外界的指针,当你注意到它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在观察外界,因此反而无法看到它!”旅法师突然激动起来,面部的马赛克一阵剧烈波动,“自从迭代算法诞生后,就一直有人在探索元宇宙能否用来模拟现实世界。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一台要模拟自己所在世界的机器必然要模拟模拟世界中的自身。无论它拥有多少计算资源,最后都会被这种无穷无尽的递归耗干。”

“但我不明白,一个指向外界的指针并不能算是在模拟外界吧?”

“当然不是,所以这不是什么元宇宙,而是一件艺术品。仿真程度极高也好,特殊的循环结构也好,正如你所说的,都没有触及最本质的问题。”我确信自己看到了她眉飞色舞的眼神:“‘在具象化的现实中寻找价值,但现实本身却是抽象的脉冲’,你是这么说的。这个指向现实的空洞球体不只是指向了现实,也是现实本身。现实正是这个球体的嵌套,一串指针的链条首尾相接。”

“现在我理解了。在空洞的链条中,在视觉皮层的兴奋中,在自我实现的寓言中,现实并不比元宇宙更真实,也并不比元宇宙更虚假。与其说现实被空洞的元宇宙所取代,不如说元宇宙正是最现实的关于现实的现实,所谓元现实,而现实正是关于元宇宙的元宇宙,所谓元元宇宙。”

 

她好像注意到我一直看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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