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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则(征兆,巴黎来的绅士)


missal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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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发在B站的个人账号专栏里。不过显然没什么水花,干脆发过来水一水好了。有一说一B站的专栏真是……

征兆

我一看到天气预报讲傍晚,也就是三个小时后要下暴雨,就急忙从床上坐起来打电话给我的亲弟弟——叫他备好雨具再过来。只是我刚按下拨号按钮,门铃声也随之响了起来,接下来电话也接通了。

 

“下午好,老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倦怠的声音。

 

“下午好,汤姆。近况如何?”我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瞟了眼从南侧玻璃窗直射进来的灿烂阳光,这些光粒在大理石地板上划出一个不可侵犯的圣地,不由分说地连带着两张报纸切下了半张沙发。那无言的福音撩动灰尘,似要冲破边界,扩散到整个房间。整个客厅的摆设没有任何规则,全凭我个人的喜好。

 

“糟透了,老哥。你知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刚走到玄关,手指才搭在了金属门把手上。我噢了一声,迅速把门打开。亲爱的弟弟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袖衫,他的脸白白净净,棱角分明;露出的双臂皮肤光滑,肌肉匀称。他微笑地站在门外,用温柔的眼神和我问好。活像一尊任由阳光在其表面流淌的雕像。

 

“何不进来说话?”我从鞋柜里找出唯一一双用于招待客人的拖鞋——是两年前我临时去超市里买的。自从我独自搬出去租了一套公寓后,会来拜访我的人三年里只有这一个。

 

“好主意。我又打破你的隐居生活了。”他客气地走进来。

 

“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无意义地通着电话,表演了一阵行为艺术,在沙发上捧腹大笑,仿佛又回到小时候。

 

我从冰箱里拿了两听啤酒,摆在斜放在沙发前的亚力克板茶几上。这茶几摆得及妙,恰好落在那块圣地外面。我们在沙发上喝着啤酒,歇了一会。汤姆长长叹了口气,他那极具美感的眉头皱在一起,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要冲出喉咙。

 

他遇到事情向来不喜欢问父母,而是来找我。从小如此。我读大学期间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你能看出那匹毛色乌黑的公马实则是一匹褐色母马。很显然,这是因为我走的路比起我的父辈们要少得多。

 

“我做了个噩梦,老哥。”他深呼吸三轮,调整了两次坐姿,把手从膝盖上放到头上再放到腿上,“严格来说,不是我做了噩梦,而是弗兰妮经历了这个噩梦。她告诉了我,迫使我也深陷其中。”

 

我放下喝了半罐的啤酒,把上身埋进沙发里,说:“弗兰妮就是你的那个德克萨斯州女朋友?她打算来我们这吗?”

 

汤姆点了点头,他的两手又十指交插地摆在腹部。“她和我说她的父母出了车祸,已经去世了。”

 

“真是可怜。”我盯着正前方的墙壁,上面天女散花般贴着老鹰乐队的海报。那块圣域依然沸腾着净化一切不洁之物,并努力地想向外扩张。

 

汤姆摇了摇头,再次叹气。“他们是被迫上了那辆车的。当地政府要把非法移民拉到加利福尼亚去。她的家人被误以为是非法移民,结果大巴士翻了车。”他像是浑身骨头散架了一样倒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弗兰妮当时住在我那里,我和你说过的,我们在外搞了个派对。等她回了家,才知道了这等噩耗。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梦到公路上站着十几个人,里面有她的父母。他们满身是血,支离破碎,不停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接下来我他妈连续一周都梦到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他还有要说的。汤姆喜欢一口气把自己的观点说个完完整整,把逻辑列举清楚。“我是说,出车祸谁都无法预料。但是强行押送,这他妈的显然违反我们的立国之本。民有、民治、民享在哪里?难道人民授予政府这项权力了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年在一期儿童节目上讲,《葛底斯堡演说》不适合放进中学生课本的原因。汤姆,我记得你也在现场。我说‘当今美国仍旧缺乏自由。坦率地讲,我认为现在的政府变得太大,我对此感到忧虑。’”我喝了口啤酒,让麦芽精在口腔里激荡。

 

“是的,然后他们争了起来。社会究竟有没有公平对待每一个人。”他又坐了起来,两手撑着下巴,变得像个思考者。“在这事告一段落后,那主持人像个低能儿一样问是桌上的旗子动了还是风动了。你告诉他是你的心动了。现场又炸裂了。有人大呼我们不欢迎主观唯心主义者。这期节目简直没法做了。”

 

“不管是自由还是旗子还是风,都不过是色相。汤姆。而先有识,才能认识相。先有心,才能产生识。因而万法变迁之根源在于心,心动而识起,识起而相生。”

 

“接着你把鞋子脱下来顶在头上,一边念着上帝怜悯我,我是个罪人,一边自顾自走出摄影棚去了。这场面我永世难忘,老哥。你他妈永远是我的偶像。”汤姆大饮啤酒,发出畅快的声音。事实上,正是这期节目让我和父母彻底决裂,他们要把我逐出自由的伊甸园,让我到炼狱里去受难。因为一个天主教家庭完全无法接受禅思。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或许是,我说我今年圣诞节最想要一只死猫。

 

“好了,我们先回忆到这。你希望我做什么来缓解你的痛苦?亲爱的汤姆,对于这场噩梦你一定不会束手待毙,任何痛苦都像是你的缪斯,准会让你的脑袋里沸腾起来的。”

 

“我写了篇小说,老哥。我不确定它怎么样,我是说,未必是质量上的。而是我该不该发表,又或者发表到哪里,我该不该做出更多的修改和隐藏,添加大量暗喻。让人根本读不懂我到底在写什么。但是我完全是希望别人能读懂的,我又为什么要矛盾地想要增加阅读门槛?”

 

“所以你来求助于我。”

 

“对。”汤姆点了点头,“我先把小说发你。”很快我的手机上就收到了他发来的邮件,他的最新作就在附件栏里。全文如下:

 

佐伊看了看表,电子屏上正显示出十三点十五分零四秒。他差不多是踩着点到的。这间老仓库年久失修,发着一股霉味。他脱掉雨衣,丢在门口的一排椅子上。那附近还歪歪斜斜倒着些雨伞。仓库被装饰成礼堂模样,一个讲台正对大门,中间摆了三排桌椅。讲台后头的墙壁上开了两扇窗,雨滴在上面汩汩滚动。

 

他在最末一排落座,手表上的摄像机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个与会者的一举一动。在十三点二十分三十五秒的时候,一个卷头发的矮个老妇人走进来,她收起手里的透明雨伞,颤巍巍地把它挂在桌沿上。由于新客人的到访,原本略显干涸的小水塘又有了补充水源的生力军。

 

“大家都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起来,顶着一肚子脂肪走到讲台后面,他脸颊滚圆,活似一堆行走的油脂混合物。鉴于他是第一个发言的,佐伊把他标记为A先生。A先生摸了摸眼镜框,咳嗽两声,说:“那我们就正式开始追悼会。我很荣幸主持这次秘密会议,很难想象在如今的美国,我们需要像二战期间的犹太人一样躲在仓库里。尽管当局严禁我们私下集会,但是自由的意志依然促使着我们行动,我们在脸书上,在推特上,在每一条互联网线路上,在政治力量触须所未及之处追求公理和正义。”他停止了演说,神情肃穆扫视场下。气氛异常凝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在雨声中间杂着细微的抽泣声。

 

A先生接着说:“我的兄弟,罗伯特,今年六十四岁了,他的年龄再也不会增长了。那天是他孙女的二十一岁生日,全家人准备了蛋糕,礼物,准备过一个温馨的周日。上帝见证,他一生从未有过犯罪行为,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周都去社区教堂。但他在德州政府的暴虐下被赶上了那部运送非法移民的车!他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他只是为移民发过声。难道人们会自愿抛弃故乡,去异地讨生活吗?难道越南人,墨西哥人,叙利亚人就不配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吗?他爱着每一个人,但正因此,他居然也被列入了运输名单。就在深夜两点,家人们还在做梦的时候,他被从温暖的床被里拉出来,送上那辆驶往地狱的,该死的巴士上。而我们如今却不得接触他的遗体,不能为他下葬。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这坨行走的油脂混合物讲完后,沉默地挪动到了台下,把他肥厚的臀部挪到椅子上。佐伊敲了敲手表,正等着听下一个人的发言。忽然他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正是最后进场的那名老年女性。“哦抱歉,请问你是……”被佐伊标记为B女士的老妇仿佛说悄悄话一般开口问道,“我看这里就数你最年轻,你的哪位亲人遇难了?”

 

佐伊沉稳地回答说:“我不怎么在群组里说话,您大概对我没有印象。我的母亲死在了那辆车上。”

 

“愿她安息。我们都经历了悲痛的一天。”B女士满脸慈祥,她看起来甚至不怎么悲痛。

 

“那您呢?”佐伊反问说。

 

“我的儿子,他是那辆巴士的司机。”B女士摸了摸自己额头,满是皱纹的手指搭上满是皱纹的额头,就像是一颗石子丢到奶池里,荡漾起了乳白色的涟漪。

 

“哦,那可真是……”佐伊思考着措辞,他本想说英勇殉职,但又觉得有些不妥。

 

“他说,今天开满十趟车就不开了。可是凌晨他还是被叫去开车,他和上级申诉无果,只能红着双眼走出家门。”B女士眯着眼,像是在讲述一段传说。

“疲劳驾驶。”佐伊补充说。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无机质的数字自顾自跳动着。

 

“他临出门前回头望着我,让我回去睡觉,他马上就回来。那时候我就有所预感,我感觉或许是上帝在召唤他了。那是我们最后一面,我从未有如此强烈的预感。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能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一丝一毫。他在门口踟蹰了一会,直到外头的男人大声叫他,他才关门离开。”

 

“他一定尽最大努力开车了。这是不可抗力。”佐伊说道。

 

“本来有很多事我都忘记了,但是这些天却越发清晰起来。这是什么征兆吗?或许我也很快就蒙上帝恩召,要见到我儿子了。”

 

“我以为不是,您只是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佐伊抚摸着自己的下巴,“很快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像个天使,纯净无暇。我给他做第一顿饭,给他准备婴儿车,奶嘴,尿布。天啊,我真是手忙脚乱。”

 

他听着B女士絮絮叨叨地追忆遇难司机的一生,仿佛是在听一部纪录片——讲述一只大象,或者一头长颈鹿是如何从出生到死亡的。他发现B女士已经进入了一种和现实解离的状态,她神游在自己的回忆里,已经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了。此时一个黑人男性走到台上,他就算在这样的场合也还戴着金项链,彰显着自己两臂的纹身,摇动他那肥厚的双唇,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

 

“我父亲和母亲是墨西哥人。是的,他确实是非法移民,他翻墙进入美国,而我是非法移民二代。现在他们都被遣送去了天堂。”佐伊将他标记为黑人a,并且认为他的父母显然无法上天堂。

 

他讲述了一通老爸是怎么为了养活一家人累死累活,披星戴月地工作。在工地,在便利店,在垃圾场,在维修站,这个墨西哥佬为了赚钱豁出了一切。而他则活在白人的歧视下,活在帮派的威胁下,活在社会的不公下。

 

黑人a说:“显然是我们这些底层人,养活那些高高在上的白人精英们。他们都该去吃屎。”他比了个中指,以符合身份的方式走下了台。

 

佐伊听得昏昏欲睡,在那之后还有黑人b,C先生,D女士……一直到G先生,这场冗长,无意义,颇有反动意味的非法集会才宣告结束。

 

“为什么现在每个人都在攻击彼此?我真是不理解。过去的美国不是这样的。你记得吗?那是……”B女士摇了摇头,她讲完了儿子的一生,又开始追忆更久以前。但是佐伊没有心情再理会这个看上去马上就会得阿兹海默症的老妇人了。他像个英雄一样站起身来,直挺挺走到仓库门口,打开大门让光线照进来。

 

此时雨已经停了,泥土的芬香稍稍冲淡了老仓库的霉味。穿着制服的人早已经等候多时,他们像是正义的卫士一样屹立。佐伊加入那伟大的队列,朝着仓库里的人喊话:“你们都被捕了!马上放弃抵抗!”不出他所料,这些上一刻还在慷慨陈词,打算为自由而死,为正义而战的人们,此刻都像是稻草般柔弱。他们颤栗着,恐惧着,一个个抱着头,乖巧如兔子般走进警车里。直到B女士路过他身边时,她还抬头问道:“这是什么征兆吗?”

 

“这是被捕的预兆。非法集会,女士。”佐伊客客气气地回答,然后关上了大门。

 

我读完这篇文章,认为汤姆写得其实有失水准。但我想我知道他的烦恼是什么。我说:“汤姆,汤姆,你为许多的事,思虑烦忧。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这篇小说已经选了那福分,是不能夺去的。你既然已经明白征兆,又何必纠结呢?”

 

我那表弟早已把啤酒喝完,他掂量着空罐头,一语不发。此时天已黑沉,光明的圣域也早就消灭。忽然间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他站起身把易拉罐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向我道别离开。

 

“拿把伞吧,我本要打电话提醒你带伞却已经迟了。”

 

“不了,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汤姆对我微笑,随后他就客气地走出了屋子。我看到窗外的树枝上挂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攒满了雨水,就快要压断树枝掉到地上。我想不止这里,在电线杆下,广告牌下,监控摄像头下,哪里都可能有一只装满水的塑料袋砸到某人头上。对汤姆而言,或许这塑料袋正能令他开窍。正如他文中所言,是某种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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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来的绅士

里纳尔经理的宅邸在整个矿工村都是闻名遐迩的,这些肺里积着煤渣,睫毛上常常沾着蜘蛛网,吐气都有股瓦斯味的法国人常常把它叫做里尔的凡尔赛宫。这显然是一种基于无知和愚蠢的盲目夸大,还带着一些嫉妒和愤恨。里纳尔躺在床上,透过抬窗居高临下地看着茫茫夜色中被寒冬摧毁的麦田。再往远了有明明灭灭的红光。那是上晚班的工人正在矿井里工作,睡眼惺忪的矿洞仿佛随时都会打个呵欠,把里头的东西吞下去消化一番再吐出稀碎的尸骸。

 

里纳尔作为矿井经理,与工人们打交道已有十年之久。近些天来他的矿井也受到工业危机的波及,随着来自美国的订单锐减,公司的效益日趋下降了。伦敦的工人运动愈发壮大,这股歪风邪气也吹到法国来了。他叹了口气,寻思着工人们确实不识好歹,丝毫不体谅公司的难处,竟为了两个生丁要闹罢工。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司已经用过各种办法不停从工人们口袋里抠走过一个个生丁了。顶多过个把月,这些没东西吃的底层人就又会乖乖下井干活。令他烦恼的是今日早晨收到的一封来自一位巴黎绅士的信。

 

这位绅士颇具身份,与巴黎的公司总部关系甚密,与自己又常有书信往来。在谈及矿工村及周边生态时,里纳尔向来是不吝惜辞藻,将这的风景美化得四季常春,把工人们描述得幸福快乐的。谁料就在冬风摧枯拉朽地飙过,罢工传言又甚嚣尘上的时候,这个巴黎人竟奇想天外,要来此地一睹里尔的外省风光,并与矿工村的劳工们亲密接触一番。这样一来自己往日说过的话就都成了谎言的注脚,在巴黎总部的声望也将一落千丈。这是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的。

 

他想到自己曾提及的一家咖啡馆,是由另一名矿井经理开的。此人在十年前炒股发了财,从一个德尔赚到一百万法郎。他买下了一处矿井,借着煤矿收入开起了咖啡馆,算是圆了自己的料理梦。最重要的是,这家店不受工人们的待见,平日里门可罗雀。这些每个月拿五十法郎的穷鬼们觉得咖啡和啤酒不过是冲冲嗓子用的,是不愿为一杯咖啡支付超过五法郎的。在那招待客人既不失体面,也不会让巴黎人遇到满嘴罢工运动的讨厌工人。就这么办吧,里纳尔先生蠕动了一下身子,将被子盖好后安心入眠。

 

第二天早上八点,天空呈浅灰色,冷冽的寒风呼呼卷过。里纳尔已在家门口亲自迎客了。他令女仆煮好咖啡,备了大虾,又煎了鱼。同时又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锃光瓦亮。他一边等,一边埋怨天寒地冻,嘴巴里呼出的气都化做阵阵白雾。他远远望见矿工村方向的土路上跑来一个人影,待走近了才认清是工程师波尔——他戴着一顶皮帽,大衣的下摆在行进途中像昆虫一样扑腾不停。

 

“啊!里纳尔先生,我必须一早就赶来向你报告……”波尔黑着脸,有些气喘吁吁。

 

“有话快说,我还要招待一名尊贵的客人。”里纳尔皱着眉头,从鼻孔中喷出一截一截的雾气。

 

“工人们都没下井。他们真的罢工了。”

 

“怎么不去村里叫他们?”

 

“每户人家都门窗紧闭,我们只听得见鼾声。”

“好吧……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过几天他们就会干活去了。罢工时期的工资自然不算他们的。”

 

“他们讲要是不赔偿一笔丧葬费和生活费,他们是不会开工的。昨天有条坑道塌了,死了两个人。”工程师摇了摇头,“我早就说过这帮在抗木架上偷工减料的白痴迟早会因此死在井里的,他们没有人听我。”

 

里纳尔伸展了一下蜷缩过久的上身,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这些人为了一生丁就愿意冒生命危险,孤男寡女在野地里就会情不自禁地交配,然后生下一个让自己难以负担的崽子。你怎么能奢望他们明白事理?”他想起自己早年在巴黎的机械厂奋斗的经历,心里对矿工的鄙夷更添一层。

 

在交谈间,里纳尔撇见一辆四轮马车从大道上拖着一地规整的车辙印缓缓驶来。他赶忙将工程师打发走了,让他务必安抚工人,不要让矿工村的人搞什么运动。

 

从车厢里下来一位白衣白帽的绅士,他留了一撮好看的胡须,把脸刮得干干净净,拄着一根亮如镜面的拐杖,东张西望地踩着雪白的皮鞋朝里纳尔走去。宅邸四周的围栏高度整齐,漆面光洁,草坪和绿植也打理细致,埋花盆的土坑与地面平齐,通往宅邸的石板路上杂草全无。为了不让眼前的白天鹅被尘泥玷污,里纳尔做了十足的准备。

 

“你的庄园打理得好像在巴黎一样。里纳尔先生。”在玄关入口处,绅士将拐杖和帽子交给仆人,热情夸赞起来。

 

“我常说里尔的工人生活是幸福的,由我的住所可见一斑。”里纳尔引领客人到客厅入座,女仆如上了发条一样精准地端上咖啡。宅邸的仆人们尚未见过巴黎人,聚在墙边窃窃私语。

 

壁炉的火将客厅烘得十分暖和,两人都将外套脱下,由仆人挂在衣架上。外头嚎叫的冷风撞在严实的玻璃窗上,只有无力的叹息从缝隙里漏了进来。里纳尔同巴黎人谈起工业危机,想了解巴黎总部对此的看法。他说:“我听说好几个矿井闹了罢工,巴黎的国家工厂近况如何呢?”

 

“还是老样子,工人只要工作十二小时就能拿到两法郎。但是皇上的自由贸易政策降低了关税,让英国人的工业品大肆冲击市场。难道法国的酒和奢侈品销往英国足以让工业部门的人昂首挺胸吗?况且奢侈品的销路也早就大不如初了。”

 

“哎。要我说,工人应当体谅国家和企业的难处……”里纳尔抿了一口咖啡,招呼仆人将鱼虾都端上。

 

“我看用处也不大,很多企业光是偿付每年高利贷的本息就已经倍感压力。皇上是难辞其咎的。”巴黎的绅士哼了一声,“哪有让帝国政府为信贷银行的高利贷业务背书的道理?
我有点怀念路易·菲利普了。”

 

在掰着虾脚吃完鲟鱼之后,这位绅士终于按耐不住性子,要去里尔的乡下游览一番了,他直言自己早就对田园风光向往非常。透过与里纳尔的书信,他更是激情难耐。里纳尔脸上从容,但心底却时刻担忧那些粗野的矿工会冲出来,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他忧心忡忡地领着巴黎人去到信里讲的咖啡馆。

 

一路上冷风吹面如利刃挂蹭,散落着木板的麦田覆着一层白霜。立在冻结得像砖石般僵硬的泥路两侧的枯树像是低垂脑袋的冥府引路人。这般了无生机的景色给了巴黎人莫大的震撼,他表示这正是真正的自然风光,在这天寒地冻中方能体会到无穷的诗意。里纳尔不得不赔笑,说自己是个机械匠出生,对诗歌并无了解。

 

在巴黎绅士精神抖擞,像是在探索新天地一样兴致勃勃的时候,里纳尔正感到步履维艰,他心中感慨这些该死的巴黎佬属实不知人间疾苦。他们终于走到离矿工村一里外的咖啡馆门前,却不料这店已然关门歇业。紧闭的木门上贴着一张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白纸,上面写道:“因经营不善,本店被迫倒闭。”

 

里纳尔本想打道回府,令仆人们再备午餐,巴黎人却不依不饶,决定去矿工村一探究竟。他说:“难道这矿工村里就找不到一家差不多的咖啡馆了?”里纳尔只能暗自祈祷矿工们仍然埋头大睡,酒馆和咖啡店也没有开张。

 

他的祷告灵验了一半,矿工村死寂沉沉,完全看不到一个行人。但村中却是有一家咖啡馆开着门,里头传出咖啡的香气。这家店属于一位曾被开除了的矿工,他如今却凭着给矿工冲喉咙的饮品和出租房间给打工者过着相对滋润的生活。

 

巴黎人满怀期待地走进店里,接着楞在这连地砖都懒得铺一下的大厅里面。他只得找了个位置坐下,但就连椅子上也没有一张坐垫,这些粗糙的木头桌椅都冷如冰霜。体态肥胖的咖啡店老板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他刚要说话,里纳尔就凑到他脸前恶狠狠地低语:“这是从巴黎来的大贵族,你把你这最好的豆子拿出来,烘培好,泡一壶不像泔水的咖啡,然后闭嘴。”

 

里纳尔坐在巴黎人对面,一阵从屁股上传来的恶寒让他忍不住打颤。“现在人还太少,平时人多了就暖和了。”他摆弄着椅子,让整个人坐得舒服些。他已经不指望让这个绅士对矿工村的咖啡抱有好感了,只要喝了不一口吐出来那就得感谢上帝。

 

当胖老板端着装在啤酒杯里的咖啡走到桌子旁的时候,绅士问:“你这店开了多久了?”

 

“十年。”老板回答,他把啤酒杯放在桌上,然后转身离开。

 

巴黎人皱了轴眉头,将啤酒杯递到嘴边先是闻了闻,而后浅尝了一口。里纳尔捂着脸,从手指的夹缝里看着眼前的绅士像吐痰一样将喝进嘴里的咖啡吐到地上。他等着眼前的人大发脾气,怒火冲天,但这位绅士却莫名地哀叹起来,悲伤得犹如失恋一般。

 

“我算是知道这家店为什么能开十年了。”绅士伸出手指,在啤酒杯的铝制边缘上来回摩擦,他趴在桌上,全然不顾冰冷的桌面。“我们正在不断地失去。里纳尔先生。你懂我的意思吗?正经开店做生意的人,有良心的人都干不下去了!我们现在在外省连一家正经咖啡店都找不到了!”他仿佛诗兴大发,里纳尔怕他是冻坏了脑袋。

 

“当议会把总统的任期减至三年的时候,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三世利用平民铲除了政敌,自命普选权的守护者。他又利用底层人,把立法议会变成一个橡皮图章,把总统的任期延长至十年。我们从此就没有什么总统和议会了。因为他马上就称帝了。我们失去了工会,失去了报纸,法国社会变成了警察社会。他支持意大利,接着又放弃了支持意大利,他要让我们都活不下去。”

 

里纳尔仿佛听到腾腾的脚步声,他出声打断巴黎人,希望能一起回到宅邸享用午餐,但是对方却好像真的冻成了傻子,什么也听不到一样,只是嘴巴里不停数落着当今皇帝的恶行。他对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三世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埋怨。

 

里纳尔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牛马奔腾一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门被猛地推开,穿着单衣的矿工们鱼贯而入。这粗野的行径让巴黎绅士宛如梦中惊醒,他瞪大眼睛看着矿工们,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些人壮年的约三四十岁,年轻的也只有十一二岁,阵阵恶臭从他们身上传来,皮肤漆黑肮脏仿佛喷着瓦斯的行走煤块。

 

“我们已经活不下去了。”为首的一人站出来说,“公司是要逼死我们所有人。”

 

“这怎么可能呢?你们明明生活幸福,衣食无忧,还有免费医疗。”巴黎人站了起来,仿佛一群黑鸭子里的白天鹅。

 

矿工们突然大笑起来,这笑声大到地动山摇,像是要把咖啡馆的屋顶都掀翻。为首的那人往前几步,上下打量了绅士一番,接着他从单薄如纸的衣服里掏出一把匕首,直直捅进绅士的腹部。“我认为光是罢工是不够的,对你们这些人来说。”

 

里纳尔先生慌了神,打开咖啡馆的门夺路而逃,连掉了鞋子,光脚踩在地面上也不自知。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些卑贱的工人竟敢持刀杀人,他们拿不到工资就会饿死,是公司的矿井养活了这些人。他们杀了一位贵族,他们完蛋了!他们怎么敢?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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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读完了,但是没有特别抓得到作者的主旨与表达意图。我觉得这个还是蛮重要的问题,两篇的表达都显得过于克制了,作为短篇无妨让观点表达得更鲜明一点。

再有就是两篇的基调我个人觉得太平了,没有什么抓住眼球的地方,咀嚼起来缺乏趣味。

最后是一些细节问题,两篇下来人物的言辞感觉有比较明显的经典小说译作的感觉,又有一些中国化的俗语,两相糅合之下就有点怪异了。特别是第一篇,我看小说的背景应该是放在现代,但人物却是无不操着一口“19、20世纪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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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时前,GOLDEN21说道:

差不多读完了,但是没有特别抓得到作者的主旨与表达意图。我觉得这个还是蛮重要的问题,两篇的表达都显得过于克制了,作为短篇无妨让观点表达得更鲜明一点。

再有就是两篇的基调我个人觉得太平了,没有什么抓住眼球的地方,咀嚼起来缺乏趣味。

最后是一些细节问题,两篇下来人物的言辞感觉有比较明显的经典小说译作的感觉,又有一些中国化的俗语,两相糅合之下就有点怪异了。特别是第一篇,我看小说的背景应该是放在现代,但人物却是无不操着一口“19、20世纪口音”。

第一篇我写的时候仿照塞林格的风格,当时的创作背景是封城期间看到贵阳巴士夜间行驶发生事故,但是言论环境又很紧,网上说话容易被喝茶,所以写了这篇小说。结构上用了嵌套感觉比较有意思。

第二篇则是疫情解封后一段时间读完左拉的萌芽写的,当时喜欢去吃的一家店关门了,然后去了一家号称十年老店结果菜品稀烂的饭店,于是就借法国佬搞起工人运动的背景写了篇喷拿破仑三世的小说。当然实际上我把几个阶层都喷了个遍。

至于译制腔的问题,其实受那个作品的译本影响大就会偏向哪个风格,我觉得在阅读时候应该不会带来一些不愉快的感受。要么就是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文本了。

至于趣味性,情节上确实颇为平淡乏味,我本就是在喷。倒不如说你这小子不会在影射什么东西吧,让读者有这样的想法才是趣味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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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小时前,missalot说道:

第一篇我写的时候仿照塞林格的风格,当时的创作背景是封城期间看到贵阳巴士夜间行驶发生事故,但是言论环境又很紧,网上说话容易被喝茶,所以写了这篇小说。结构上用了嵌套感觉比较有意思。

第二篇则是疫情解封后一段时间读完左拉的萌芽写的,当时喜欢去吃的一家店关门了,然后去了一家号称十年老店结果菜品稀烂的饭店,于是就借法国佬搞起工人运动的背景写了篇喷拿破仑三世的小说。当然实际上我把几个阶层都喷了个遍。

至于译制腔的问题,其实受那个作品的译本影响大就会偏向哪个风格,我觉得在阅读时候应该不会带来一些不愉快的感受。要么就是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文本了。

至于趣味性,情节上确实颇为平淡乏味,我本就是在喷。倒不如说你这小子不会在影射什么东西吧,让读者有这样的想法才是趣味所在了。

:1240732356_SSB(1):

老哥,这就好比你父母因为你考试没有及格要打你,考40还是59引起不了改变结果的质变。

反正结果都一样,不如彻底发泄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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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分钟前,GOLDEN21说道:

:1240732356_SSB(1):

老哥,这就好比你父母因为你考试没有及格要打你,考40还是59引起不了改变结果的质变。

反正结果都一样,不如彻底发泄爽一点。

 

拜托,你想被审核和谐掉吗。我只要一提到新冠,中国,防疫就不能发在B站了。稿件会被锁定,而且无法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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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个月后...
39 分钟前,梦幻说道:

抱歉啊,其实昨天这两篇也已经看过了,但是对我个人来说不怎么喜欢,所以只给了另外两篇一些感想,这边就没回复。

没事捏。怎么可能要求别人喜欢你的每一篇作品啊。

话说疯狂摸鱼的我终于把修道院纪事读完了,又可以开荒下一本书了捏,:YangTuo_4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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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missalot说道:

没事捏。怎么可能要求别人喜欢你的每一篇作品啊。

话说疯狂摸鱼的我终于把修道院纪事读完了,又可以开荒下一本书了捏,:YangTuo_4V:

想写就写!

写完另一篇群文,我也是有一大堆想写的故事,还有黄文尧写,虽然都是偏向满足XP自嗨的多。

共勉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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