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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有味道吗?」

    在《除魔记》外传的开篇,主角所罗巴伯提出了上述不知何意的问题。他的思绪最后落到了吐出的热气上。他的死亡,是独属于他「气」(נְשָׁמָה)的消散。

    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圣经》主要的中文译本中,都将“γεύσωνται θανάτου”译为“尝到死味”(或类似的味觉表达)。「θανάτου」指“塔纳托斯”,希腊多神教中的死神。「γεύσωνται」意为“(他们将要)吃、尝、经历”。从原文来看,“尝到死味”的通俗翻译应为“经历死亡”。《旧约》里采用类似的“ראה מָוֶת”或“לִרְאוֹת שָׁחַת”,指“不见死亡”。在此处,通用希腊语似乎更胜一筹。视觉是现象层面比较公共、被动的感官(最公共、被动的应为听觉)。而「尝」是最私密、主动的,食物完全进入了食客的体内(生物学或许不这么认为),合而为一。人们常说,“死是孤独的”(从逻辑看,这句话没有根据)。那么,死应该是有味道的,而非有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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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死是什么味道的呢?

引用

 

    是铁锈的甜腥,是茵陈渗入舌根的苦?

    或是丁香在齿间迸裂的辛辣,还是没药徒留的残香?

    也许,是「我」逐渐消散的热气。

 

    所罗巴伯首先想到的是鲜血的甜腻。《利未记》声称“活物的生命是在血中……因血里有生命,所以可以赎罪”,而《申命记》更进一步指出“血就是生命”(הַדָּם הוּא הַנָּפֶשׁ)。因此在犹太文化中,血是生命的味道。基督徒在领受圣餐时,正是在品味耶稣赎罪的血。唯有让神的生命进入自己,他们才可以获得新生命。

    《除魔记》正文中,主角弗里德姆在沾上炽热的脓血后,于唾液里尝到了“自己的死味”。死来自于她的消化道。每次应激,她都能闻见体内的污秽。消化,是生命强健自我的过程,也是食物“死亡”的具象化。一份份馨香、可人的美味,经由牙齿的撕扯、舌头的搅拌、胃酸的侵蚀,加工成一团酸腐的食糜,再被小肠、大肠一点点榨干、分类,最后剩下恶臭的粪便。生命(或生命的养料)被破坏成模糊不清、有害的存在,就像尸体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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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不止,因为我们的活体,既有自我摧毁的能力,更有如此的意愿(死亡驱力)。罪,尝起来不就是死吗?“耶和华向万国发忿恨,向他们的全军发烈怒,将他们灭尽,交出他们受杀戮。被杀的必然抛弃,尸首臭气上腾,诸山被他们的血溶化”(赛 34:2-3)。

    我从未见过我的外祖父,他在我尚于母腹的时候死了。儿时,我对他的印象仅仅是黑白照片上的笑脸,方正、儒雅。他的死亡,闻起来是清真香,尝起来应该是灰烬的苦。大家说,我和他长得很像。母亲甚至偶尔开玩笑说,我是他的转世。后来,我从她和外祖母口中问到了他另一种死味。他在一个山上的水房上吊了。虽在东北,但盛夏炽烈。一周后,人们才寻见了他的尸体,已经腐烂、流水,成为了「有害的物」。原因?他咀嚼软弱的辛酸,咽下虚荣的针刺,绽出开膛破肚的花朵。它的余味一直笼罩在母亲和外祖母心头,催促两人时而争战,直到后者生命终结。

    但上个月补牙的时候,我听见钻头深入的嗡鸣,感受到死亡可能是消毒水的味道。自牙痛起,我先品见了口腔的血味,又想象吞咽着牙齿腐烂的恶臭。但,消毒水可能是大部分现代人的终局。祖父去世之前,一直在病床上苦苦挣扎,尽管医生早就下达了死的讯息。医院的白砖白瓦,见证着哀悼在漫长的“正在进行时”中成为麻木。消毒水清冷,传达着绝望的希望。补完牙后,我看到了一只死鸟。肢体已被蛆虫吃干抹净。血肉就是生命,但它依然张开着翅膀,像准备随时飞翔的天使。我凑近闻了闻,出乎意料,没有任何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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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死亡也不全是有止境的消耗。外祖母的第一轮死亡,是出租车里沉闷的皮革气味。冬日暖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看见几辆货车,满载着粘着白色羽毛的笼子;有些空了,有些关着不能再翱翔的鸟儿。叔本华眼中的人不啻如此,总要被命运的大宰送往屠场。当我见到外祖母时,她的身体仍然柔软,与生前别无二致。那双手曾经无数次摸过我的头,也不知为什么目标而终日忙碌,现在总算停息;不再工作,就是死亡。心脏病,竟也是一种仁慈?但无需等待的死亡,或许来到时更令品尝者懊悔。外祖母的第二轮死亡,是燃烧的刺鼻焦苦。我没有想过她有那么多衣服,也没有想到,它们都要被付之一炬(除了少量被儿女们拿去留念的)。然后,我们越过火焰。火舌舔舐着她的过去,喷出烟气,让我无法再直视衣料的娑提。我就这么跨过了一段人生。死亡,或许也是咸的,像盐一样。

    祖父去世时除了酒精的猛烈,还有香烟的燥热。我不记得他生前是否抽烟,但肠癌就像逐渐聚拢的灰云一样,使他无法再在其下生存。祖父可能打算通过躲避每年体检,以逃避死亡。他失败了。或许直到不能吞咽时,瘦成皮包骨的他才不得不“享用”死的盛宴吧。癌症或许,也是一场自我的吞吃?

    更早些,在(意识到)参加的第一场葬礼中,我闻着新鲜布料的清香,听着阿訇的念经,和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吃着羊肉火锅时,似乎已经品出了死亡的荒诞之味。正如三姨去世前脑癌发作,时常认不出人一样荒诞。我曾经害怕她,但死亡面前,少有人再刚强,至少看起来没有刚强的余韵了。她丈夫的死是脆的,如同巴马长寿村的饼干。他死在再次前往疗养之前;碎了,化为粉末。可我尝起来,却品出最后一个春节时三姨夫专程骑车追上,把我们故意留在柜台上的红包扔过来后,扬长而去。

    在我开始写这篇文章时,我的祖母即将去世。我在昨日刚从母亲处听闻噩耗。家人瞒了我十二天,但似乎不过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我们甚至在讨论祖母痊愈后是否要送去养老院。现在,没有任何烦恼了。父亲和叔叔、大姑、大姑父等人守在她的身边。祖母某种意义上是幸运的,阿兹海默、糖尿病、高血糖,随时会让执意偷偷外出的她成为阴间的盘中餐。但经历了多次走丢后,她没有在车祸中不成人形,也未神隐于荒山野岭,化做儿女心中阴魂不散的“马赫迪”。一次不经意的摔跤(她之前不知摔了多少次),正是她标准的谢幕曲。

    儿女们照顾的很累,便在祖母附近睡着了。睡神许普诺斯是塔纳托斯的兄弟,死亡是一场漫长的睡眠吗?或许对基督徒的她而言是的。在客西马尼,耶稣吩咐门徒们不要睡去,但他们的身体战胜了意愿。从神的意志来看,人尽是软弱的,他们也不知道临到的是耶稣的死,正如儿女们不知道等待着吞吃众人的黑夜会于今晚到来。祖母的死,是什么味道的呢?是房间的阴湿、旧衣服的霉味,还是……这些她生前的味道,或许就是她死的味道,又或许我并不想再细细分辨了;我也在等待中耗尽了哀悼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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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正午,死扣响了房门,虽然它已等候多时。都“解脱”了。解脱了什么?祖母从死前的痛苦中解脱了,我的父辈们从几年来的照顾中解脱了。但离开病房的方寸后,就能望见万里蓝天了吗?

    落笔时,牛车水乌云密布,湿味将显。

,由fatecemetery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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