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上学的时候,我阿爷因为排尿困难和下肢水肿进了医院。排查出来的结果是前列腺癌,异常增生的癌组织可能堵住了尿道,尿液发生潴留,最终导致下肢水肿,行走困难。从原理上讲是这么一回事,但用作诊断的医学证据还不够,因而阿爷的病历上被打了一个问号。医生建议做有创的检查,取一点肿物,行病理检查,顺便定一下良恶性。
亲戚们聚在办公室里,不知道有创是什么意思,医生便用开刀做比喻,结果一听要开刀,众人面色就变了,马上统一口径说不用治疗了。我去医院那天刚好是接阿爷出院那天,见到他时,他穿着年轻那会儿在鱼塘里做帮工的制服,上面还印着饲料品牌的名字,这份打扮和平时的他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他腰间多挂了一个承装尿液用的引流袋,因为是出院,医生刚换了一个袋子,引流袋里的尿还很少,干瘪得像是喝光的袋装奶。
阿爷出院那天,笑得相当灿烂。以前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老人,回到家就搬出一张小木凳,坐在门口默默地吸食水烟,阿嫲则负责家长里短的八卦,一开口就像下坡的轮胎似的转个不停。这样的阿爷难得见到他开朗的笑颜。想来他也不知道,在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出院了,病就好了。
送他回到家后,我坐在我妈的摩托车上。我妈像突然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你阿爷年纪大了,就不用做手术了,人一辈子,走到最后,何必折腾呢对吧?她的语气就像是在征求我的同意。我想说金标准的检查还没做,癌症的定性、分级等等还有待商榷,至于应不应该做手术,就更不能乱下定论。只是,反驳她的话我说不出口。我知道他们一众亲戚其实都在害怕,他们既害怕检查结果出来以后,阿爷的癌症还有治疗的余地,也害怕检查结果一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是无可挽回的绝症。不做检查,不走岔路中的任何一条,对他们来说是最心安理得的结果。
可我没办法反驳她,也没办法认同她。认同她就代表跟他们一众亲戚一样,站在岔路口不继续往前走,然而他们看上去没有做选择,不用承担做选择的后果,可呆在原地不动,也恰恰是一种选择。我反驳不是,认同也不是,我最终跟他们一样,选择了原地不动,以默不作声来回应。
那一刻我就像看见结局一样。我知道不久的将来,阿爷的病情会加重,全家人会将其送到镇医院上进行最基本的生命支持,再打点于事无补的止痛药,随后老人家就会在蚀骨的疼痛中合上双眼,停止心跳。
尔后如我所料的,阿爷的情况日渐加重,到最后新学期快要开始时,我妈喊我去看他一眼。我妈没有明说,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眼。宛如之前我预见我阿爷的死那样,我预见到在上学的某一天,我阿爷会于故土离世,他的生命会在我所不知道的时间消失,并且这个消息只会在我期末放假回家以后才通知我。我妈让我买点东西给他,我只随便挑了一箱牛奶,因为我知道自己和家人一样,都有不做选择的罪,事到如今,假惺惺地买再多再好的补品又能补救些什么呢。
后来某天放假回家,我妈在接我的路上用随口一说的语气讲阿爷去世了。我想一切如我所料,那果真是最后一眼。
今年年中,我阿嫲也住了院,起因是她高血压昏倒,摔伤了肩膀,结果入院拍片子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肺部的一颗肿物,随后我陪她做增强CT,影像报告一出,镇医院的医生越来越觉得那肿物可疑。在CT室前打造影剂的时候,阿嫲显得很紧张,于是她半开玩笑地问我,说你有没有梦见过你阿爷。我说没有,她的声音变小了许多,说怎么还没梦到他。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别说梦到他了,我想起他时,连一点悲伤都未曾有过。我对阿爷最深刻的印象,就是10岁左右,他在去鱼塘做帮工的路上替我抓了一只麻雀。
当时,我跟着他一起去工作的地方,他忽然停好老式的自行车,几步走到泥路边的草丛里,出来的时候,手上就抓着一只麻雀。后来他拿红胶绳绑住了麻雀的脚,我们回到家以后,阿爷找了一个笼子,将麻雀关在里面。有一天,我们一起去菜市场,回来时见到笼中鸟的一条腿像树枝似的折断了,创面正滴着血。阿爷说可能是野猫爬到鸟笼边咬伤的,然而他只说了原因,却没有想办法。那时我无论在学校上课、玩耍,还是在家里吃饭,都想着后院里那只断了脚的麻雀,我在想它断了腿,会不会死。我把它比作人,想到街边曾经见过的一些折了腿的乞丐,他们也还活着。然而没过多久,关着麻雀的笼子还挂在后院,笼子里的鸟却不见了踪影。
如今我想起阿爷,就想起那只麻雀。
从医院陪护完阿嫲,回到家,我妈问起她的情况,我如实说了报告的结果,并说如果要确诊,还得做一个支气管镜。她一听又有可能是癌症,便立刻拿出从前那一套,说如果是癌症,那就叫你二叔不用再治了,人一辈子,临老了受折腾,何必呢?我当即想到一句很过分的话。我想对她说,也想对他们说,难不成,这次我们又要害死阿嫲了吗?
但是这句话还是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就像在岔路口做选择一样,不能停在原地,要把归罪的这个环节进行到底。谁都知道,病如果还有希望,是要去治的。当然,治疗效果和治疗过程中的所受的折磨,这些因素也需要被考虑,但绝不应该在判断病还是否有希望之前就草草将其定性为绝症。我知道一众亲戚哪怕学历不高,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并且恰恰因为他们下意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连判断病情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找一些更好听的逻辑掩饰自己,否则良性就过意不去。
从这个角度上讲,做选择的人和被做选择的人一样都很可怜。谁都知道,最堂堂正正最合乎道义的路是哪一条,可偏偏现实情况就是不允许你去走那条最正确的道路。走了那条路,就意味着可能要掏空自己的钱包,长期地跟癌症做抗争,比起这个未来,蹲踞在岔路口不往前走,显然更为舒适。
那害死我阿爷,又害死那只麻雀的责任,该有谁来承担呢?将归罪的这个环节进行到底,彻底推演下去,内心就会多出一股严肃的愤怒。有某种力量一直悬置在我们头顶,它迫使我们遇到伦理上的困境,迫使我们做出不道德的选择,它迫使阿爷、阿嫲和麻雀只能乖乖等死。每每想到这,我就会不自觉地带着一股愤恨望着它。而我似乎也只能这样望着它,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