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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晚了。”他说,手中的枪口对准昔日挚友的心脏,扣下了扳机。 二月间,冬日里久逢清朗天气,一辆乌黑的火车喷涌浓烟,飞驰过清澈如镜的湖泊之上,惊飞湖畔的候鸟。在这充满噪声的日子里,人们为地下深掘出的黑泉水沉醉,一场声势浩大的改变于大陆悄然蔓延,历经剧变后临近尾声。多年后,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数万人聚居在一起点燃战火。他们铲去森林、驱赶鸟兽、挖掘石矿、盖起烟囱、燃烧煤炭,饥馑地渴求机械赠予的财富。自发的改造活动如喧闹的行军,在不知何时起,冒着蒸汽的火车在北国土地上拉出千百条轨道,引领着黑烟呼啸穿梭。而在远方的城市里,这时仍是春天。 这列火车出发时,月台旁的时钟敲响了六次。车站员逐车为轮轴和平衡锤抹上润滑油,关上车门后,不舍的人仍拉下窗户,与站台上挥舞的白色花束惜惜道别。司炉工早早在火箱里引燃木板,赶着清晨的寒风铲入煤炭,火耙砌平箱中熊焰。高温沸腾了锅炉水,管道中的蒸汽升腾,涌出烟室也填满了汽笛,一切就位,驾驶员推开响铃板、拉下汽笛阀门。呜呜嘶鸣与钟声响彻于车站内外,回响不绝于耳。随一声气阀开启发出的嗤响,被蒸汽遮盖的七组车轮碾过铁轨,金属旋转诱出的敲击声渐渐加快,“玛拉福图纳”号蒸汽机车便离开送别的人群,承载着千记旅客飞驰过山谷。从湖岸的城镇出发,这列车将越过积雪未消的平原,经历六个车站,最终抵达繁华的都城。它的车头是深绿色的,被人亲切称作“野鸭子”,顺大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往后望去,驾驶室后连接着三节煤水车和二十节车厢,从车尾的乘客进入湖面时,车头便已经驶入山谷。 上车时,安德森受到长官最后一次挽留,那位年岁半百的上校坚信安德森在军中能有更好的发挥,仍没能改变他的主意。安德森独自一人乘坐列车,为此他没有买隔间的车票,而是混座。他很快后悔了这决定,列车出站后他便更乐意待在餐车,点一杯自东部海外漂流而来的黑咖啡,倒掉一半,把牛奶、方糖和葡萄干加满杯口,再随便找个绅士样貌的人聊聊时事。这也好过在座位上留着,他旁坐是个无趣的易普吉人,他的愚蠢就和嗓门一样大,随时盖过呼啸的汽笛。安德森鄙薄神经兮兮的易普吉人,当今政府允许任何外来人定居,只是为了让自由贸易区的流量翻一番。要让他忍受一路那汗味夹杂大麻味道,还不如把他送回敌占区,让他再体验一次围城之战。但安德森已从前线下来,如今退役回都城去,他只想与阔别三年之久的妻子见面,告诉她心中决定。 这年是因佩留历2771年,蒸汽的发明进入迟滞末期,玛拉福图纳号这般尺寸的机械巨兽早已寻常可见,但仍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起乘坐它的费用。这列车有奢侈的单间,还有舒适的座椅和软床,甚至有浴室在夜间开放。这使它的票价不菲,自然地,愿意挑选它的只会是上流人群。车厢为了迎合它的乘客而精心装潢,即使钨丝灯已发明,煤油灯已普及,单间保持明亮的手段仍是羊油烛灯,留有浮雕的桌子自墙延伸,以供人阅读、写作或玩桥牌。偶尔有机油味随着铁轮撞击轨道渗出,也会没入满屋的香薰,不被人察觉地遮掩。二十节车厢里,每个人都有宝石、爱宠、礼服和自动机械,从没人体验过半日的饥饿。置身于谈话中,任谁都不会怀疑对方的天生高贵,他们穿着得体、谈吐优雅、举止谦和、出手大方,就连他们身边的狗都佩戴着礼服与镀金齿轮,不轻易开口,比一位易普吉人要安静得多。可这些绅士淑女却不比他们看上去的要高贵,论及出身,兴许镇上的劳工和他们有所相当。 就比如坐在安德森餐桌另一侧的乔治,一件绒毛披肩的礼服盖住他纹有金丝的内衬,深蓝色的绅士帽后嵌有金章,还别着一副自动机械收纳的单边眼镜。当乔治走近桌旁,脱帽向安德森问候时,安德森才认出这位昔日的战友。“向每位死于你手的敌人致敬。”微妙地相认后,乔治喜悦地问候。“你还不如试着去数钟塔里的齿轮,至少它们数得过来。”安德森回以微笑,站起来张开双臂。两人拥抱在一起,碰脸以示亲密的问候,阔别三年的重逢,朋友会放下一切隔阂。 他们早在从军之前就认识彼此,如今处境却大不相同。咖啡的香薰使趣味更盎然,窗外的景色已从山谷穿梭到平原,话题自曾经的围城之战到当今时代,两人相谈甚欢。“你现在正做什么?”乔治问,安德森摇摇头:“仅是个刚离开军队的人。”乔治自孩提时喜欢打造小巧的机械,如今亦然。他坦诚到自己因之发迹,在退伍后做起生意,如今已在都城有稳定事业,正和旅伴去都城参加展会。出身于村镇的两人自小成为朋友,安德森来自工匠之家,而乔治喜好思考与阅读。两人对机械的共同爱好,让他们比同龄人有更多话题可谈。每个夏日,乔治都会来安德森家的工坊,两人一起在修理室中帮忙,并伺机偷取大人不小心遗漏的零件。“那时候镇子瞧不起妓女的儿子,我被孩子们欺负,也是你出来帮我脱身。”乔治总保持微笑的神色,自矜如绅士的举措却毫不违和,他自孩童时期便总是过于冷静,为此不难被人视作怪咖。在最深处的记忆里,乔治在墓园中受欺凌时,是安德森带伙伴将他从欺凌者手中救下。两人在初次认识的当天,打了一场名响小镇的大斗殴。“你当时读完了书房里的每本藏书,我的父亲总会提起这事,然后严苛地指责我不够努力。所有人都认为你能进入大学,并成为发明大亨,但你最终选择了从军。”安德森说。年轻时的无所忌惮已成秘密,两人同行曾犯下无数令人惊讶的祸事,乔治超乎年龄的思考让他敢于做出大胆考虑,而安德森的勇敢本能总会顺之带来更大麻烦。“还记得我们曾打算买下交易所的那把老火铳,为了钱而去偷窃钟表店的事情事么?你提议的整个计划实在疯狂,差点一把火烧毁他的家。”说到这事时,安德森已完全没了负罪感,时间早已淡化所有,他们也领受了惩罚。安德森曾想要一把火枪,乔治便给出了这大胆的提议。“最终是你把钟表匠给绑了起来。”乔治淡笑着回答。当时的安德森全力阻止了乔治放火的打算,却在即将得手逃离时,让他们被大人逮个正着。 岁月冉冉,他们很快步入青年时代,在镇上各自为业。数年前,邻国欲图从漫长分裂中统一,为此需求版图扩张,进而向本国发动入侵战争。两人在同一夜加入军队,不久后便匆忙派去战场,那场围城之战的煎熬是最后的共通记忆。“我渴望能亲手改变现状,而不是坐在图书室中。”提及往日选择,乔治依然面色沉静,用手指点点左膝的硬金属,那场战役中,飞来的一枚流弹穿透他的左小腿,他不得不接受植入铁义肢的手术,并过早地从军伍中退役。但他并不后悔,也从未因失去左腿而低沉。即使是人生最灰暗的时刻,他自律的品质都从未改变,这令他如今重获富庶,也比之更为宝贵。安德森甚至会说在这一点上,他暗自嫉妒好友。“我没你那么崇高的想法,只想让那些蠢驴滚出故乡。”安德森说,面色有些阴郁,一口气将手中卷烟吸尽,吐出蒸汽般的烟。稍有不慎,记忆的洋流便会趁虚而入,令苦味满盈。军人不害怕提起过往的艰苦日子,他们坚信那是他们荣耀的证明,但遗存至今的影响却不同。 “你的玛格丽,上天保佑,她可还健康?”乔治问到时停顿一秒,并在胸口画圆祈祷。安德森很早就结了婚,远比其他人更早,对象是一起长大的玛格丽,钟表匠的女儿。给她戴上戒指时,他们俩甚至还没到神父允许的年龄,安德森与她陷入热恋,立下真诚的誓约。在前来祝贺的当夜,乔治喜悦地喝到酩酊大醉,为唯一的朋友高歌,还险些带着几个人当街放出火灾。安德森很快有了女儿,在玛格丽收住年轻的冒险心,开始教孩子如何读书的时候,他的同龄人才刚开始拿工资。“她还好,住在都城里边,就是一直都……不太好。坦明说,战争结束以来我就很久没和她见过,只有书信。”安德森说,他此次去都城正是要见久别的妻子。乔治默默点头,无从开口。尚还年轻的他曾意气风发,立志要拿到证明荣誉的功勋。安德森从未料想过,数年的正义战争会以本国的彻底战败告终,他的英勇事迹也没能为自己争取回一块勋章,只有在炮火下沦为废墟的家园。 转沉的气氛被突然的喜悦改变,这时乔治的旅伴找到了餐车,那位年轻人身旁跟着一只邻国的牧羊犬,他走到桌旁时差点惊叫出声,因为他认出了安德森:“杜兰德少校!上帝保佑,我真没能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安德森也认出了这位穿着得体的年轻绅士:“许久不见,托马斯。”他轻举三褶帽向这位年轻的老战友致礼,握住了对方激动伸来的双手。托马斯当年是他们队中年纪最小的一位,这张腼腆又充满憧憬的笑容叫人印象深刻,时至今日,显幼的脸仿佛从未成长过。由于年龄最小又过于羞涩,军中谁都能对他呼来唤去,除了安德森与乔治,他对此更为尊敬两位长辈。安德森观察这位兴奋的年轻人,他身穿的服饰比乔治还要奢华,却因不善搭配和整理而显得乱糟糟,头顶的夸张高帽更是不合比例,显然他并不习惯这行头。他脚边牧羊犬也穿得和他很相似,站在一起时有了份荒诞的滑稽感。 安德森便知,他不仅是乔治的旅伴,更是生意伙伴。乔治并非围城之战里唯一的退役者,他离开时也有好几位离开前线的人,其中包括托马斯。在当晚,乔治离开军中前曾找过他们商谈,在乔治的病榻前他们谈论不久,便一同退役了,留在军中的安德森便与乔治失去了联系。毫无疑问,如今的他们和安德森地位大有不同,是依靠机械生产发家的“新贵族”。 机械的实际诞生不过百年,但对人类造成的影响却超乎过往千年总和,随蒸汽机被逐步完善。机敏的商人依靠它们做起生意,制造出机车、轮船、工厂和构造精妙的奇械。从身无分文逐渐积累起巨额财富,在一夜间,穷苦人跻身上流社会。然而这些“新贵族”们虽有财富,却难改无显赫血统的事实,这份自卑仿佛难以乡下的泥巴味,香水也盖不住。于是他们竭尽手法,用其他事物来弥补缺憾。都城率先开始的奇械热潮很快席卷了大陆,雅致又崭新的装扮流行于富人阶层。他们佩戴化工染色的礼帽和手套,齿轮、铆钉和钟表状的首饰流布其间,再缀以精选的鸟羽或绅士眼镜,便充分装点了风度。在一位绅士拿起烟斗吞吐白雾时,机械还能延伸到手臂外,构成放烟灰的支架,浮夸地攀比优雅品味。这俨然是乔治商机的源点。 这还不够,新贵族们还要对家中宠物下功夫。对于贵族们,打猎运动在如今仍是一份特权,他们精心培养猎犬和坐骑,以图更好地狩猎。这便也成为了彰显身份的道具,自身的卑微出身无法改变,那就宣扬宠物的血统。于是历经筛选和培育,健壮又美丽的纯血犬自然流行起来。富人更是别出心裁,将宠物与奇械结合起来。把小狗打扮成着装典雅、单边金属齿轮眼镜、好似会开口说话的绅士模样,便成了又一轮潮流。在这份前提下,赛狗会应运而生,人们为血统优良、穿着亮眼的猎犬选美。冠军犬赢得的勋章,宛如挂在主人胸口的荣誉。上流社会趋之若鹜,赛狗会每年吸引大量目光,成为了富人理所应当的娱乐竞赛。而这辆列车上,过半的乘客带上了爱犬,前往都城最大的赛狗会,以图在那里结识更多名流,并争取爱犬头上的冠冕。 托马斯也没能例外,脚边黄黑毛发的狗稳坐时收住舌头,嘴巴紧闭,一双眼睛四下张望。牧羊犬头戴整套殖民者式样的帽盔,仿佛是当年他出海梦想未圆的寄托。在早些年里,安德森或许还会为它头上自动开合的阀门盔饰感到惊奇,但现在,他只觉得这些多余的装饰会妨碍猎犬嗅觉。 三位战友坐在一同谈话时,话题便自然会围绕旧日的战场。安德森无意向人炫耀曾经的辉煌,但托马斯总会提及它们:“直到如今我都难以置信,少校当初曾独自击杀过那么多名敌人,而且还总是全身而退。世人本都应知道‘剑客’杜兰德的名号。”安德森对此很淡薄,说他只是有点好运罢了。乔治笑神枪手在故意谦虚,他一人的成就足以比得上这车里所有的人,安德森并不以为然:“士兵表现再出色也只是士兵,不该是英雄。”两人默许了这一说法,倘若当年那夜围城之战的没有落败,安德森应该声名远扬,后来却是再无法升职,到如今,少校仍是少校。但似乎并没有人对那场战役有何遗憾,他们还能坐在这儿,已是足够的幸运。托马斯向安德森说起他和乔治的生意,几位战友靠自动机械的生产,在都城某处合资开设了工厂,从自动钢琴到幻灯装置,工厂的生产满足诸多上流人士的奢侈娱乐需求。他们的生意有声有色,一夜过去,退伍的士兵就忽然成了富人,这叫任何人都会为之羡艳,除了安德森。就在托马斯正欲谈及生意起步时,乔治说到:“最初那时我们的买卖在南部。安德森,很遗憾你当初没能加入,而我如今仍希望你能听我说起。”安德森则微微掀起自己的大衣,露出半边内侧镶嵌的银花瓣纹章,那是长官私下授予的奖章:“我的回答也依然,不。”时间仿佛回到围城之战的一夜,安德森拒绝乔治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乔治便表示不再提此事,管理情绪和洞察事态历来都是他的专长。他接续过托马斯的话题,延伸出近期的市场行情,并随之转进入时局。这自然引出一系列讨论,托马斯无法发出见解,但他意外地发现,两位关系甚好的长辈,在时政观念上出奇一致之余,也有着截然相反的对待态度。基于政府统治无力的共同认知,安德森和乔治在议会的价值上产生了分歧,一者认为议会当政比让帝国复辟有利,另一人则认为应当效仿邻国,重组议院以建立帝国。两人观点差异甚大,但争论时却完全没有说服对方的念头,甚至连丝毫质问或反驳都不会产生。托马斯不甚了解的是,他们历来都深知对方的性情,自小时产生的默契,使得他们能保留和对方的截然不同,却相处友好。 话题在演进到叛乱分子上时骤然停止,托马斯惶恐地闭上了嘴,乔治借助铝盘反光观察身后人的举动,安德森则浇熄手里的烟,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绅士。稍倾,是安德森主动打破沉默,他开怀大笑,乔治也随之笑起来,两人一时不顾绅士礼节,任他人投来埋怨的目光,默契地嘲笑当今国内那份人人自危的局势。托马斯犹豫一阵子,也跟着哈哈两声。“你真该瞧瞧你那双眼睛!围城战开始的头天晚上,有人不小心把饭碗碰翻在地,你从梦中被吓醒来就是这眼神,还紧张地问是不是邻国人攻进城来了。”安德森开朗地笑着说,让托马斯还有些腼腆,他的狗在一旁偏头晃脑,像也在随之打趣。不安的岁月在历史演化中颠簸行军,暴徒推翻皇室带来的安稳终究无法维持,几经疲惫的政权争夺,如今又有人带头打响了枪声,试图重演百余年前那场革命。当局却不曾示弱,一面应对政坛上的强腕,一面还能打压叛乱的火苗,军队开进了城市,人们又一度对友人和邻居充满猜疑。托马斯坦诚他对安德森的羡慕,妻女身居军队驻扎的都城,可以不用惶恐担忧内乱的叛军侵扰。安德森指正托马斯,是妻子,同时他不认为叛军会有实质威胁:“他们和执政党同样无用。” 列车的汽笛不知第几轮从车头拉响时,太阳渐渐西沉在原野尽头的地平,到了快用餐的时点,乔治打住了话题,他适时捋起衣袖看眼手表,便惋惜地朝安德森告辞。托马斯也随之离开,他起身时单臂挽住大衣,并用另一只手举起高帽,向对方礼貌地表示晚安,并随后拍拍牧羊犬的后脑勺,呼唤它动身。这些姿态很是娴练,与昔日在部队中总是战战兢兢的样貌截然不同,不知他私下练习了多久。“你们不等着晚饭?”安德森问,乔治说:“很抱歉,我们还得去和生意伙伴会面。安德森,如果你还有话要谈,八点以后我会在26号卧房。”安德森应允,也不再挽留,向两人挥手致礼。 他们走后,安德森点了份煎羊羔排和黑咖啡,杯子刻意增高半截,以应付车厢的左右晃动,他又把黑咖啡倒掉一半,再用牛奶、方糖和葡萄干加至杯口。赶在餐车的人越发聚集起来前,他去往娱乐厢,那里同样热闹,人们丝毫不在意列车颠簸的麻烦。安德森寻找不久,终于找到靠近窗户的一桌,他在那儿借着扑克牌等待,以期在天黑后行动。 直到次日早晨四点,这趟列车不会再度停下,直到它抵达都城。这穿行辽阔大地的机车呼啸过梦境,多年来引领着剧变,把异乡的梦带入视线遥不可及的远方。早些年的时候,机车是不会在夜间行驶的。多亏机灵商人的头脑,将钨丝点亮在玻璃中,照射出不足三百米的明亮,这才使得机车在夜间得以视物,尽管它也必须在夜晚降下速度。上流人士对时间的追求更甚金钱,比起转折旅途、在旅馆下榻一夜,径直抵达的列车更受欢迎。夜幕逐渐深沉,圆月带来寒夜冰霜,在月光下,“野鸭子”的乌黑轨迹划过大地。锅炉燃烧正旺,屡经司炉和列车长的填充,它已烧却数吨的煤块,青白浓烟仍和汽笛嘶鸣回荡在无人荒原。旅途已过十余小时,积劳的乘客和狗都闭上了眼睛,摇晃着睡去,等待一梦过去,天亮时分便回到文明的醉人都城。 安德森站在车厢尾部,趁幽暗的光线掏出了削短左轮,把子弹填充进弹巢,再无声合上转轮,确认无人发现,将之藏入大衣口袋中。他佯装未倦的烟客,点燃半截重新裹好的香烟,无谓地走过逐节车厢,并在开启每扇车门时微微举起三褶帽,眼睛悄悄找寻线索。左轮随老习惯放在紧身口袋中,让他能随时将之拔出,做好防卫或击毙。 他现在想要找乔治,但乔治消失了。时过十点,安德森从舒适的餐车离开。他的确是有话想问旧友的,而且内容紧要,但他几乎要把车厢走遍,都没能找到乔治或托马斯,即便是他口中的26号卧房。那屋里的两张床都空着,推开门时只能看见整齐的被子,留有黑渍的纸巾乱布满桌,还能闻到些许刺鼻的味道。乔治,或安分的托马斯,还有猎犬都不在。在门口停留一阵后,他走进房里搜查。毫无疑问地,这并不守礼,甚至违法,但要说安德森在过往生涯曾学会过什么事,那就是从不要怀疑直觉。他试图在空隙中找寻什么,从空荡的床底到翻开叠好的被褥,甚至是门缝的夹角,都被他翻看。回转数圈,嘴中烟都快熏满房间,他仍一无所获。安德森看见床头熄灭的羊油灯,心生狐疑,过去踩着床头拧下灯座,伸手摸索漆黑的管道,他摸到一个小瓶子,抓取出来时,里面的物品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一瓶苏摩,约有80毫升,借着昏暗的光线,亮红液体如尚温的果酱般黏稠,仿佛是瓶浓香醉人的葡萄酒。但这份量足以杀死一头成年的公牛。这从东部殖民地传来的药剂曾风靡一时,从海洋生物体内提取的物质制成药物,不仅会致幻,使人在服用后精神抖擞,更是会改善人体状况,让人外观与体质都得到提升。很短暂的一个月里,上流社会曾对之趋之若鹜。好景不长,没多久它糟糕的成瘾性便暴露,使用者对苏摩的追求只增不减,却不知体内细胞因之溃烂。一旦停止服用,那人便会失心丧志,面部与器官均崩毁作可怖模样,直接威胁到社群治安。这可怕的药物早已深远得改变了社会结构,直到如今,都有不少人暗地里花大笔钱没入其中。荒唐的是,在有些国家这危险药物仍然合法,但不是这里。安德森的手已经悄悄握紧了扳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等待着身后的任何动静。 没有人来偷袭他,也没有人观察他,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车轨撞击的哐啷声不停。安德森默不作声,将药剂放入大衣内侧口袋里,走出房间,两侧尽头也没见到人影。他仍需要找到乔治,既然他的第一步猜想不错,那随后也亦然。在第三截半卷烟熄灭后,安德森从车头再度走回中部。此时多数人已陷入睡眠,他走访了每一间厕所和浴室,敲响每扇关闭的门,均只能得到陌生人的回答。乔治和托马斯不可能凭空消失,这辆飞驰的列车在夜间仍有90里的时速,从车厢中跳下得到的结果只有两条断腿,在冰冷的寒夜里冻死,再让饥饿的郊狼闻味过来果腹。 除非有人迫使他们这么做。 等他再次回到餐车时,便发现了托马斯那奄奄一息的牧羊犬。起初是细微的刮响声拽住他的注意,这焦急的声音不像碎石从枕木上溅起击打车底,才让他驻足。餐车早已关门歇息,车厢内只有头尾两盏煤油灯黯淡照明。柜台让灰白色铁布遮挡,那声音便从里面传出,像是有老鼠在借助金属柱子磨牙。安德森左手握住枪,右手抵住柜台的门把,抬脚踢开了门,门并未锁上,因为门锁被人凿开,里面没有人在,唯独地上躺着一条狗。那是托马斯的牧羊犬,身上穿戴的绅士服荒诞地显眼,它趴在地上不停抓挠着柜台墙壁,最后引来了安德森注意。它认出安德森来,却没有爬起来,连一声吼叫都没有,就咽气而亡。地板上的污渍是牧羊犬流出的血,有人曾朝它身子开了个洞,再把它扔进来锁上。安德森检查狗身上的痕迹,一摸身体才发现早已冰凉,他并未收获太多,体内的子弹型号寻常可见,倒是那狗的嘴上套着缚嘴的皮锁,也解释了为何它和车上所有狗一样安静无声。 应当是来不及处理才留在这儿的,安德森如此认定,便关上了柜台的门。他走去将车厢另一头的灯弄熄,拉下几块大玻璃的遮布隔绝了月光,取下较近的煤油灯,摆上暗处的一张餐桌,脱下厚大衣盖住灯光,拉开椅子,悠哉地坐于黑暗角落。他想到些主意,列车将驶入山洞隧道前,安德森将左轮的弹巢弹出。 那人没让他等上太久。车厢一侧的门推开后沉默了一阵子,便有人小心地走入黑暗,薄弱月光照不亮他的视野,狡诈计略也探不透故事去向。那人对周遭环境有所觉察,当他站到柜台的门前,正欲推门时,一道清脆的金属响声从身后叫停了他。“不要动,哪怕一根手指。”安德森勒令道,举起上膛完毕的半自动手枪,瞄准那人。对方没有受多少惊吓,只是轻微回头来看。安德森缓慢站起来时也从容地将罩在灯上的大衣拿起,借着揭开的唯一光源照亮,乔治的脸在火光下依旧从容不迫。或许在走入这扇门的那一刻,两人都默契地预料到了如今事态,也过早地做足心理准备,这才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令人发笑的徒劳辩解。在安德森眼中,乔治似乎得了名为冷静的病,无论何时都不曾展现过惊慌,自小时候起便是如此,被子弹射穿脚时是如此,就连现在被安德森用枪瞄准,也是如此面不改色。 这让安德森稍许安心,这份令人感到不适的冷静正是他熟知的乔治。面对手枪的枪口,乔治缓慢抬起双手转过身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安德森?”他问,恍若无事的口吻,任何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被接下来的话语带偏。但安德森无动于衷,他的枪口瞄准乔治,没有任何晃动:“托马斯在哪儿?仍然在某个车厢里躲着,还是正躺在铁轨上面?”乔治摇头:“你有话要和他说?请放下枪,安德森,我们可以处理好现状。”安德森没有停止:“怎么偏偏挑这时候,离到站还很远。仅仅因为尸体好处理?算了,这不重要,我只当是两只土拨鼠在窝里打了起来。” 安德森抬高枪口示意他不要动弹:“乔治,你已是一位富翁。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没人会怀疑。但是老人们总说‘富足比饥馑更致命’。出身像你一样的人,能在短短三年里变得富庶,他要么撞了大运——比如继承遗产,或遇上慷慨的富翁——要么,靠它。”他从上衣口袋中慢慢摸索出那瓶毒药,放在煤油灯旁,那亮红的液体在烛火中更显诱人,见到它,乔治并未出声辩解,他只是徐徐将手放下。安德森说:“托马斯藏东西的手段不够高明,也不太能预料自己的命运。” 乔治不为所动:“你有话要说。”在无可置疑的证物前,乔治依旧沉静,不露破绽,这足以唤起安德森太多不好的回忆。 安德森只是长叹一气:“我很失望,乔治。”乔治不明白安德森的意思,但他知道安德森会说出来。“我去往都城,仅是为了见我的妻子。但早在这之前,我就在离开了军营,在镇上滞留两日,为的就是等这班车。因为我在这车上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他那只手掀开半边外套,在里面除去五朵花瓣的勋章外,还有个特殊标识:一个由马蹄铁、匕首和鸢尾花组成的徽章。 那是国家陆军所分化出的缉查队。在部分国家的议会通过了苏摩的合法权益后,机械大幅提高了禁药的产量,议会无视别国的禁令,私下里大肆将苏摩流入地下市场,从而使得本国陷入税务危机。因无法绊倒它们背后的大手,本国组成了陆军缉查队,以应对这类非法药物的猖獗。他们靠查杀药物与摧毁组织吃饭,被默许使用任何极端暴力,让走私分子,甚至普通民众都心生惧怕。 乔治随之明白,再多辩解都只是徒劳,但他还是沉稳地开口:“托马斯没有让我意外。”这是他承认事态的第一步,安德森问:“所以,他就是本该联络我的‘老鼠’,而你是他的头领。”安德森此前得到的指令是在列车上会有接头人,一位被称作老鼠的组织叛徒,在入夜时分会和他于娱乐厢见面。但他们没料到老鼠漏出了尾巴,恐怕托马斯也没料到,乔治察觉到他的异样,与之同行并找寻下手的机会。“他确实因软弱而试图退出,过于迟了。看来他想找的人正是你,这出乎我的意料,安德森,你加入了历来反感的队伍。”乔治面对安德森的质问,没有丝毫动摇地陈述事实,这大抵源于两人对彼此的熟悉。安德森又叹口气:“托马斯是个胆小鬼,但至少告诉我,看在旧战友的份上,你没让他在恐惧和痛苦中死去。”乔治的一只手指抬起,抵住太阳穴:“没人能在脑丘被穿透后还能接着呼吸。”他平淡的口吻一如既往,让安德森心中涌起反胃感。正如安德森在见到乔治的瞬间,他就已料想到一切。在离开军队的前夜,一笔不义之财便被计谋好,随乔治离开的数人在当晚就由他说服,与他一同走上违法勾当的道路。可怜的托马斯,他的半生遇错人选,至死都未成一事。 但这不是最紧要的,安德森对这回答连一丝愤怒的感情都没有。安德森问:“你们在和谁交易?不,换个说法,你在支持什么?”乔治神情平淡地回答:“你能照此问询,那说明你知道的比问题本身要多。”安德森说:“别绕圈子。”列车前方还会有很长的路轨,安德森对挚友的疑问亦然。苏摩的违禁交易有着诱人的利益与等高的风险,可对于乔治,它们似乎不是那么必要。“知道答案以后,你会做出什么选择?”乔治反问。“取决于有多令人厌烦。”安德森含混其词,乔治听在耳中。 旁侧乔治进入的门这会儿被突然撞开,闯入者在黑暗中举枪。他正朝唯一光源的人瞄准时,还未及张口,一颗子弹就打穿他的眼睛,从后脑钻出。怦然巨响瞬间震荡车厢,回响在所有走道中,惊醒梦中旅客。在闯入者的尸体徐徐倒下时,安德森左手的手枪仍稳定地瞄准着乔治眉心,唯独右手握住另一把削短枪管的左轮,枪口还残留有弹药出膛后的丝烟。安德森的反应同多年前围城之战时相比毫无逊色,枪法也亦然。“我能看见你的能力还是老样子,但速度不再那么快了,有什么曾减弱它们吗。”乔治轻描淡写,仿佛那枪完全不会落在自己身上。在当年,安德森手执一长一短两把枪作战的风格令人印象深刻,而冠他以“剑客”名号的,也是乔治。 “我还没慢到会被你的圈套害死,丢掉你手里那玩意儿。”安德森勒令,乔治顺从地扔掉,他手里多了个棍状铁器,大抵是顺衣袖藏匿起的。死掉那人的脸开了红花,显得异常难看,倒还能一眼认出是坐他旁边的易普吉人。他竟还和易普吉人合作,着实令人作呕。现在,半个列车的人都被枪声唤醒,人们还不知事态,不少人愿意将那声枪响视为错觉。淅淅响声在车厢间躁动,还不知有多少人在当中与乔治属于一伙。“安德森,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苏摩都会去往都城。即使没有我,也总会有人去传播它们,因为当它们落入政客手中时就会成为武器,做交易的人也会有昂贵报酬——我只不过想利用它们来实现我的愿景。”这并不出安德森所料,他的思绪跳回到退伍前夜。围城之战结束时,乔治最先将他叫来了床前,向他郑重提出邀请,所表达的强烈意愿,是邻国的入侵已暴露这国家的衰败,乔治希望能用别的方式去改变它。安德森摇摇头:“它能实现的除去混乱,就啥都没有。”乔治严肃地伸出手:“加入我,帮助我,安德森。我曾需要你的才能,现在更为如此。这国家的政府已经朽败不堪,只要我们一同协作,便能创造机会。” 换句话说,“你率领着叛军,不是?”安德森已在明知故问。论及领导,乔治天生便有这份天赋,这也是他的一贯索求。贩卖苏摩的收益不菲,很容易成为武装的来源。那么,那家工厂里生产的,恐怕也不只是玩赏的奇械。乔治没有否认。“我的父亲——愿他安息——曾说过很多次,有关你的未来。”安德森暂时收住了枪,“很多个未来,他说过学士、发明家、医生、神学家、政客、大法官……却从未说过叛徒的领袖,杀人放火的国家通缉犯。”乔治不以为然:“既然他们的存在目的都是为了民族的未来,那又会有何种区别?”安德森失望地咂嘴:“他们都看错你了,甚至连我都曾短暂地看错,乔治并不是常识里的天才,你教会了我,疯狂的魔鬼若活在人间会是什么样子。”乔治安静地点点头:“我理解你的感受,安德森。”安德森心想你理解什么。“你一直嫉妒我的才能,所以一直都尝试驾驭我,证明你比我更强。”乔治说,他的每个字句都让安德森倒胃口。安德森或许本该因之而发火,但在见识如今的乔治后,他也不甚反应:“我听闻了边境的三次突发袭击,每次都是几百人的死伤起步,实话说,我只是在听说袭击细节时觉得有点熟悉。老天,要是那时候我就看到你这张脸,保准我会笑到窒息而死。”乔治并不否认他采用的计谋都很令人熟悉:“安德森,你已退役,军队不再能束缚你,而我即将在都城展开的蓝图离不开你的帮助。让我们像曾经一样,纵情放出一把大火。这一切都将成为人民更大的良善。” “你口中的善意,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安德森否认,“你是疯了才说出这话,还是认为发生的事情可以被忽视?”乔治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说:“我并没有说谎,安德森。我知道你这三年来的状况,就算我们久未见面。我也知道你已经消沉、颓废了太久,从未从那场战争的阴影里走出——可即便如此,你开枪的果断也丝毫未消退。我更加需要你了,相信我,一场时代的大变革正在开始,我们将能取得这场斗争的火种。” 安德森难免嗤声冷笑,这话语要是用在他和玛格丽的婚礼上,对方或许就不会接受他的求婚,他也就再没有机会让玛格丽伤透了心。“你也许不知道,这趟列车是我最后一份任务,我要么死在今晚,要么回去和死人一样生活。”他枪口上扬些许,对挚友慢慢地说:“乔治,你还记得我在那天晚上是怎么回答你的?那些远在高楼上发生的事,我没有兴趣,也不曾想洗掉灰尘。安德森只是个有仗就打、有敌就杀的人罢了。直到今天也是。”安德森清楚记得,在那晚他首次说出这话时,乔治脸上首次罕见地显露情感:那是惊讶、怀疑、羞愤和气恼交集的神情。倒也让安德森意外发现,他这人感情原来还挺丰富,可惜他从未改口。现在,乔治已没有了那份异色,只剩平淡:“我记得,清楚记得。你因心怀愧疚而对我说谎,却因此更加羞辱了我。直至今日,你也未能释怀。”安德森更为嗤之以鼻:“你的猜测很丰富,但这改变不了事实,别忘了,那瓶苏摩是你的,该死的叛军也是你的,而我只要改改念头,就能随时把你变得和那只易普吉人一样。我要申明一件事,朋友,任务没有要求我留活口,你也没有留托马斯的。”他压低语调的同时,左手拇指也扣下了击锤。乔治迎枪更凑近一步:“你不会开枪,在你心中还留有疑虑。”安德森的枪也朝乔治的头抵去:“你为什么肯定?” “你对我仍心怀愧疚。”乔治冷漠的眼神在黯淡月光下闪过一丝怜悯,“我一直都知道,安德森,那颗打断我左腿的子弹,是你射出的。” 伴随一声从车头轰鸣至车尾的巨响,突然到来的震荡席卷全车,把梦中的人从床上震下,狗和行李均被抛在空中。此时列车紧急迫停,残留的速度猛地掷出车上物体,安德森在失速瞬间靠在桌子上,却不料乔治抓住这机会用肩膀撞开了他。安德森发出闷哼倒地,虽然他随即爬起来,乔治已趁此机会夺门逃走。该死,安德森抓起地上的大衣和苏摩瓶子,朝乔治逃窜的方向追赶过去。 车厢里哀嚎和谩骂乱作一团,乔治趁乘客惊魂未定时跑过走道,后方随即被出门查看状况的人填满。拖着一条铁腿跑不快,但只要提前做足计划,退路就永远不会不够。他不会单独上列车来,复数组织成员悄悄上了车,连托马斯也未曾觉察,甚至当他们一起在餐车聊天时,还有个人始终在报纸后举着枪,坐不远处保持观察。安德森是否那时已察觉了异样,所以没有随即动手,这无法得知,他的存在委实是个意料之外的状况,但乔治有办法处理一切。于是就在趁夜色将叛徒尸体扔下列车前,他便和手下人商谈好了后续对策。若肃清叛徒时仍不知敌人动向,各成员便就位待命;若他独自去往车间过久没有回来,等候的人就迅速动手;若超过时长都没有拉响暗号,位于车头的人就即刻搞破坏……然后便是逃亡,不得已的手段。其他人不需要知道他们只有一个对手,那样只会徒增死伤,除非他们都见识过安德森曾如何开枪杀人。 冬日的机车历经改装,如今车厢的每个连接处都被铁笼套住,保护脆弱的挂钩之余也堵塞住通路。这使得逃出的路线变得单一。要么强行撬开车门,但这噪音巨大的手段只会延缓行动,要么便去往列车头尾,从末端逃走。车已完全停在夜间的原野上,乘务员和列车长暂时不会发现问题所在,那些焦急的乘客便成为他们的掩护。走道尽头的门被拉开,里面闪出来一位组织成员,他来迎接乔治逃亡,并递给乔治一件厚实大衣。此时却正好听见身后人堆里发出一声怒号:“乔——治!”乔治便让那成员为自己作掩护,那人从斗篷下取出一把长杆猎枪,笔直朝身后钻来的人瞄准。在枪声响起时,乔治甚至知道不能回头去看,在他闪身钻入门后的下一瞬,第二发子弹打中他刚才所在的门框。他随之关上那扇厢门。 但他不会去往车尾逃亡,他的体能从来都不曾比上过安德森,因此他提早为此情况做过准备。下一节车厢的尽头,车厢的连接部仍被箱套铁笼箍住,他一眼看见铁笼角落残留的黑色污渍,便过去用手拉住铁笼上方的金属握把,抬脚踹上去,寒风便从洞开的门中呼啸闯入。此时身后车厢的门还在被撞击,他便跃出车厢,转身将临时打开的门关闭。夜晚的荒原只听狂风嘶吼,脚下的积雪仍会阻碍行走,但他们只要去往不远处的树林,便能有逃离的路线与方法,那里将会有他们的人接应,据点里的马匹足够使他们正常赶赴都城。左右望去,不少成员都从既定的路口脱身,他们见到乔治的手势,便统一朝北方的树林跑去。剩余成员无法被顾及到,他们若还未出来,便注定不再有机会跟上队伍。乔治在越过雪丘时因金属脚的重量而跌倒,滚在雪地里,只得让就近的一位成员将他拉起。乔治稳住身子,这才发现他手脚在哆嗦,却不知是否是由于寒冷。 一声枪响,搀扶他起身的那位成员应声倒下,在雪地里,在他脚边。末路已至,其他成员离着太远了,没人留意到这里。乔治停下了呼吸,身后追来那人似乎长有獠牙,而獠牙已经触到他的后脑。 “十二米,我甚至能闭眼射穿你的脑袋。”安德森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在他说这话时,寒风将血腥味带入二人鼻腔。乔治知道,此时再选择逃跑,不会再有另一种结果。于是他转过身来,颤抖着手指和呼吸面对安德森,半自动手枪的枪口架稳时连丝毫抖动都没有,乔治并不知道,在安德森眼中,他依然是那副冷静到没有情感的神色。“你做到了。”乔治认输,他摸索大衣的口袋,而安德森任他这么做,乔治取出一个铁块,在月夜中不易看清外观,他朝安德森投过去。安德森徒手接住时,他意识到那弯曲、湿滑且带有腥味的金属是什么。一个滑环,本应位于底部三对车轮组上、连接几个半径杆的滑环。原来如此,这便是列车为何突然停下。 他望着乔治,对方已然不再有抵抗手段,性命全部交由安德森处置,而他很清楚将面对的会是什么。两人沉默地对峙,乔治在歇息下呼吸逐渐自混乱中恢复平稳,等待来自好友的子弹穿透心脏,在风声的掩盖下,安德森的呼吸却越加混乱。 眼前这人是叛军的领袖,是丧心的疯子,也是昔日的挚友。安德森的直觉很清楚,若这里不将乔治击毙,对方将回去都城率领叛军。不久以后,国家的军队在苏摩的泛滥下将濒临崩溃,而积蓄已久的叛军将打响枪声,全国都将燃起焰火,带来涂炭混乱。但是——他们不会成功,也许是数年,或是十数年,总有一日,这批基于谎言和野心的军队将被击垮,新的执政党仍然不会是这群恐怖分子。因为他知道乔治的,他太了解乔治了,这位自幼成长的伙伴,永远都会制定天衣无缝的计划,不计代价地去实现目标,并在计划的末梢,迎来命运作弄般的惨痛失败。就仿佛童年盗窃的那次,原本都已碰到宝箱的门锁,最后却让钟表匠的女儿抓了个正着,也让安德森首次邂逅玛格丽。安德森几乎要为满盈的记忆笑出来,乔治历来都如此,他只会重复那段历程,一个完美的计划,和一个糟糕的收尾,就如现在狼狈的模样。 但这次不一样,即使他死去,那支军队带来的混乱仍将久不愈合——可他若还活着,那就不单是混乱,而是国家的灾难。只要乔治那双冷漠的眼睛还睁着,这国家就总会暴发无休的纷扰,故事无法迎来应有的结尾。 “不开枪?”乔治在良久的沉默后问道。安德森没有回答,他只是握住手枪的扳机,等待着什么发生,也让呼吸变得越发急促。最终,安德森自然地放松手臂,将手里枪的垂下地面。两人在雪原上对望,彼此忍住内心呼嚎。“一个问题。”终于是安德森先开口,“是我打断了你的腿,好让它再也站不起来。知道了这事,多年来你有多恨我?”乔治面对他,镇定回答:“从未,吾友。”安德森不满意这个答案,他说:“我对此毫无悔意。”乔治对这句残酷的话点点头:“我知道。”乔治是知晓安德森心理的,他历来都知道,这位朋友没有野心、忠于规矩、缺少耐性、不具任何足以改变社会的品质。但他也终究没能理解安德森,穿透小腿的枪伤总会愈合,可刺痛他记忆的话语却永不遭忘。在那一夜,忍住腿伤的乔治仍向安德森伸出手。可他否定乔治的理由都是真心话:他从不考虑去争得、改变什么——这便足够令乔治饱受羞辱,和不停试图进取却遭受失败的自己不同,仿佛这位朋友从不需去考虑来日,生命便会满足他的需求:盲目生活。这怎能让他不为之心生纠葛?安德森曾经的真心坦白,便是乔治心中最大的创痕,它彻底击垮了乔治的自尊,却让自己在如今再度被他掌控。这便是让乔治恨之入骨的理由,可倘若安德森只是如此,那他早不会因之而受罪——乔治发现,只要利用学识与眼界,冷静地煽动安德森,让他与自己一同去斗殴、去盗窃、去从军、去犯禁、去造反……他就总能看到双眼睛,那双令他至今都报以信任、无虑投入的眼睛。那是安德森这压抑灵魂真正渴求的,赖以生存的欲望。 安德森并不知道,在乔治眼中,他脸上的狂喜已无法自禁。 “安德森,跟我来。”乔治再次伸出手,向旧友发出邀请,“我们将争取回年轻时失去的事物,还有未来。这将伴随着大量的混乱,但我们将从中幸存,直至敌人的血流干。”然而安德森毫无惧色,听闻此话,他在诡异笑容消失之后诡异地沉默一阵子,缓慢把那左轮收起,纳入腰间枪套。乔治自信抬头,眼见安德森竟罕见地朝他伸出了手——手中拿着第三把枪,一把令人眼熟的左轮,这把枪表面红漆犹在,令人记忆历久弥新,正是安德森曾打穿过乔治左腿的那一把。 “太晚了。”他说,手中的枪口对准昔日挚友的心脏,扣下了扳机。 那一声扳机的扣动引得击锤敲下,短暂的弹响后,乔治感到心中趟过一股热流。这一刻仿佛回到围城之夜,他被安德森瞄准,并无情射击的体验仿佛又流回神经。但随后没有丝毫痛觉,乔治低头看去,身体上没有一处在流血的伤口。这让他反应到无法解答,而他的神色仍然没有丝毫起伏。安德森唾弃他将死时冷漠的脸,这小气鬼简直要把惊慌省到坟墓里去。乔治不会死了,安德森并没有太失望,他甩开左轮的弹巢,倒过来从上往下拍击,三枚子弹从六个仓中滑落而出——他此前在等待中填充的子弹,纷纷落在雪地里。弹巢转轮后,击锤没能打中任中一枚。“魔鬼对你不感兴趣。”安德森冷漠地说,仿佛一位受罚的男孩,转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热情与活力,疲惫地垂头丧气。他将左轮收入大衣下,他转身离去。 “安德森!这不是答案。”乔治对他吼,但安德森没有再回去的意思。乔治追了上来,此时驰骋荒原的风已开始带来雪粒。“在这里杀掉我,或者跟随我一同去。”他绕到对方面前激动地说。而安德森毫无兴趣,刚才那一枪审判的轮盘彻底磨尽了他的热情,他如今只剩对昔日好友的怜悯:“你已不能让我这么做。”安德森眼中的那份渴求已熄灭,他掀开上衣,将那枚功勋、连同下方的徽章一同撕毁,松开手,随意地抛在风雪中。乔治赫然意识到,他已经履行了诺言:在这场任务结束时,要么死在今晚,要么像死人一样活着。安德森甚至不担心身前的乔治会做什么,只是双手收在兜中、擦过乔治的肩膀,畏惧着寒夜的北风,慢悠悠朝列车走去。 他留乔治走,却不是为了放弃义务。乔治默默拾起雪地里的勋章,那银质花瓣圆纹在月光里折映,里面寄宿着一个未诞生的英魂。望着安德森渐远的背影,乔治咬住下唇,他决心不在此放弃:“安德森•杜兰德,我会在老墓园等待你,在你转念的时候,我会等待你的到来。”这意味着他仍将去往都城。安德森停下脚步,发出叹息,稍加摇头,就是那时候他开口下了死刑:“没有任何可能改主意。” 安德森回到车上时将滑环提交给列车长,对尚在震惊中的人员,他只是简单说明了身份和结果,并展示他的半自动手枪,在枪柄末端,陆军缉查队的徽章印其上。随后他把解释事态、安抚群众、收拾尸体的工作甩手交还给列车工人,替他们在铲煤和注水之余找了份新工作,自己则躺去26号卧房歇息。这些人让恐慌的乘客安静下来并没花多少时间,在理解缉查队的工作完成后,旅客们心安理得地不再喧闹,或许意识到此前的惊叫与暴躁有失贵族风范,车厢回归令人疑惑的沉默并未花去多少时间,不久便听见车头的汽笛鸣响重新传遍车间,玛拉福图纳的七组车轮又整齐转动,仅历经两小时的停滞,列车便在雪积盖车轮前又重新启动。 安德森茫然望着天花板,仅在一夜之间,他已然精疲力竭,尽失所有又一无所获。从此他不再身负任何身份,来日也失去追求的方向,前所未有的轻松填满了空虚的心境。在登上车时,他尚还对如何面对妻子而设想过种种可能,还在因多年前的隔阂而介怀,此刻,他都不再担心了,事态终究会转好,如果不会,那安德森也会顺应下去。乔治那张平静的脸犹在眼前,在开枪前刻,他们两人是否都有了份惊恐,将成为双方的秘密。在对峙乔治时安德森犹豫了,若放走这位不寻常的叛军领袖,他将带来前所未有的大混乱,但他希望亲眼见到这场混乱。 安德森将羊油烛台摆在桌面,划燃一串火柴点亮烛芯。他从上衣口袋里翻出那瓶苏摩,如果冻般的粘稠液体在烛火照耀下微微折光,将整个玻璃瓶子悬于火苗上,烧制的温度不消多时就让粉红的苏摩变为深黑色,就连药剂都会揭下伪装,显出它真正丑陋的样子。安德森再解开大衣另一侧内口袋上的扣子,取出一根金属注射器,那针筒表面在漫长时间里生锈过多次,都被再三擦拭干净。安德森的针扎进瓶中,靠着仅存的理性只抽出它三分之一的量,卷起袖子,将针头埋入左手肌肉缝隙的血管中。他的肘窝布满小黑斑残留,宛如一团蜂窝,三年来积累的痕迹是他仅存的功勋。 在每次按下推筒前,他都会去想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三年前那个夜晚,粉色的药剂不知被谁带入军中,安德森明知那根名为镇静剂的补给中装的是什么,也毫不怀疑是谁带来了它们。但他依然接受了它,仅为躲过来自家乡的噩耗折磨。苏摩不同于其他致幻物,仅一次的偶然接触无法让人依赖上它,反而是那份强烈的作呕感叫人强烈拒斥。但他依然没法将之割除,以给自己逃离现实的满足。那一晚在枪响前,乔治长站于他跟前一语不发,那自满的收敛笑容让人记忆犹新,何其令人毛骨悚然。安德森无法忘记,那正是他后来深陷交战混乱,也能定住心智、朝乔治开枪的理由。 只是那一瞬间,莫名的罪恶念头涌上心头,他一时转念,枪口从挚友的心脏下移,直到瞄准腿部。 针筒中的深黑液体慢慢推入血管,血液迅速将它们带回心脏,流及全身时捎去麻痹感,让他与时间隔离。他躺在床上,任由苏摩带来的温暖支配身躯。耳边铁轨声音不复存在,只剩嗡鸣掩盖的寂静。在一阵眩晕带来的恶心后,全身的重量仿佛骤然消失,灵魂和视野都脱离了肉身。安德森这渺小的存在于无声的喧嚣中消失,视线从床铺上飞离行进的列车,离开黑暗原野时也离开了让人苦痛的人世,去往一个与世隔绝的边境。这是他没能脱离瘾性的因由,他总会在苏摩的帮助下,去往那个边境。在那里,世间的寒冷远离了脚趾,也逐离未酬的悲痛;在那里,年轻的英雄卸去武装,跪倒于淡泊功绩的无邪长袍前;在那里,郁郁寡欢的妻子告离久居的病榻,温暖的吻穿透迷离的隔阂;在那里,年华的未见女儿开启故乡的尘封家门,以无禄的欢欣迎接久违的父亲。 狂风犹在寒冷的夜晚呼嚎,雄燃炉火生出的浓烟在飘往天际前结霜降下,坠落下包裹住满载野心的车厢,昔日英雄坠入梦境,却在弥蒙前夕自眼角流出泪水。 等安德森再度睁眼时,是列车缓慢靠站的钟声唤醒了他,此时天幕已揭开明朗白昼,他能从车窗角落看见入云的大烟囱和高塔,繁华的都城不分昼夜,忙碌地为人生产满足。列车稍经耽搁,但也不算太晚地到站,都城已迎来一群新的访客,他们历经一夜心惊肉跳,有无数趣闻要与人分享。在走道里的人悉数搬着行李走下车时,安德森还在残余的幻想中分辨哪些是事实,哪些让人不舍。他瞧眼桌上的半瓶苏摩,它看上去比昨夜要恶心得多,安德森不打算留下来清理后续,只把它们交给不清楚事态的警察——或者军队就行,他整理好衣服便下车去。下车前,他凝视那瓶苏摩半晌,将它一把拽起、奋力抛出窗外,任其摔碎在车轨的石路上。今后的生活里,他不再需要它。 来接应他的人并未出现在车站,他不想去过问,上头的人在考虑什么,已经不是他会关心的问题,没有繁复的汇报也正是他现在所奢求的。他通过城市的铁路周转,都城的每条街道都已铺满铁轨,陷入地中的两条长线牵引着小型机车,把人带去想到的任何地方。这里因工业的崛起而繁荣,但在遮天蔽日的高楼里,罪恶的粉红液体落入财富的空隙,正在肆意生长。 他在家周围熟悉的街道下车时,开门便听见刺耳的警报声,似乎又是司空见惯的叛军造乱。安德森走过数个转角,逐渐靠近妻子家时,越来越多旁观的人堵塞了街道,还能闻到些许刺鼻焦味,在他愈发不安的脚步加快走过最后一个街口时,他定住了。妻子的家还在原本那里,一排三层民居小楼,司空见惯的居民区,楼下便是熟悉的花店和咖啡屋。但有房子却在熊熊烈焰中燃烧,焦黑的楼架卷出滚滚黑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似乎是一道突然的爆炸,那疯狂的火势迅速焚毁了整座屋子,正好是他妻子所住的那一间,正好是他到来前的几分钟,他们说,曾短暂地在爆炸前听到女人绝望的呼救声。 刺耳的警报在耳边回绕不止,眼中只剩刺眼焰火和黑烟,鼻腔里还能闻到熟悉的血腥味。安德森死死攥紧口袋中的枪,他紧咬住的下唇破裂出血,睁开眼怔怔目睹那燃烧的残象。他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他能猜到,这便是混乱,有人曾向他承诺过的混乱。愤怒和悲痛满溢,死亡阴影遍布心中角落,极端的痛苦压过人性时,反而是怪诞的意识占据灵魂。面对这惨象,他唯独狰狞地冷笑。 有阵微风刮过刚熄灭的火堆,暗沉灰烬中的火光随即复燃,一道微小的火种飘向了枯萎的原野。1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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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始于我所在的某群对于妹属性的讨论。 当然,群内已经为此成为混战状态了~ 我想听听各位的想法,当然,除了基础的妹属性之外只能增加一个搭配的属性~只能增加一个搭配的属性哦! 我个人比较喜欢忠犬属性+妹属性啦~1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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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首yousa的歌www 最近沉迷yousa无法自拔QwQ 这一首曲风大概更接近流行,不过唱起来难度还好~ 随手感谢 @duya的后期www 鸦萌萌表示我录歌一时爽,后期火葬场 (反正不是我做后期www) 以下链接: Pico 歌词: 大召唤阵:1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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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R也撸了這一首啊~~~ 這首撸了就不燒了 hhhhhhh 感覺唱的比我硬氣一些 還是蠻好聽的~ 520快樂啦~~ (雖然過了XDDD 下次把我的盛夏也拿去給妹子聽聽 妹子喜歡了之後你就會跟著撸了 (計畫通wwww1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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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吃螃蟹吧,如果有不当的地方版主大人请手下留情,我会及时修改 推荐优质主题:https://sstm.moe/topic/109695-中秋節快樂-柚子社系列其之一-dracu-riot/ 这篇评测是由jky94031815年发布,最后修改于17年。 到目前为止主题内排版整齐,图片均能正常显示,期间肯定为保证主题的正常浏览修复过多次,可见作者的认真态度。 主题内容的条理清晰,首先介绍游戏公司、游戏的背景故事、然后介绍游戏人物。 接着分楼介绍了每条人物线路的梗概,虽有少量剧透,但是在众多评测主题中这样认真介绍游戏内容的的确很少见。 最后是整体总结,用一句话评价了各条线路闪光点和不足之处。 整篇评测没有拖泥带水,干净利落且详细的介绍了整个游戏,内容的配图恰到好处,很能激起读者去体验游戏的兴趣。 以上,放弃另外两则有效推荐。1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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