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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小说:《一步之遥》-(21/8/5更新)


Nac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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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与习惯,只有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是一段发生在2011年的都市传说,“我”作为两个不同世界碰撞的受害者

经历了一个有相识,有热血,有恋爱,也有人死掉的夏天……

目录

  • 第一章:彻夜之雨
  • 彻夜之雨(上)------2楼
  • 彻夜之雨(中)------3楼 7月28日更新
  • 彻夜之雨(下)------4楼 8月1日更新
  • 四弦一声(上)------5楼 8月5日更新

附录

  1. 故事中包含血腥、暴力、以及一定程度的成人内容描写,请不满十八岁的读者止步于此。
  2. Q:为什么这篇小说的主题叫《一步之遥》?A:说到头来,这是个充满了各种遗憾的故事。会让人产生“如果当时不这么做会不会更好?”“如果当时下定决心会不会有转机”的感觉,没有好结局,也没有坏结局,大家可以期待的,就是通往最后结局的一步之遥。总之,喜欢的人会看下去的。
  3. Q:超现实主义的故事?A:故事发生在常理的世界和失控的世界之间,有的情节可以用科学去理解,也可以用更加魔幻的角度理解。总之,故事而已,为什么不放轻松点呢?
  4. Q:更新频率?A:故事的主干部分其实已经基本完工了(大概70%),一般3-5天为一个周期润色后发表。这是一部用于自己练笔的内容,不满意的地方可能会被推倒重来。如果发生了严重的吃书情况,更新缓慢还请谅解。
  5. Q:原创和转载问题?A:故事内容为原创,仅献给本论坛的读者,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二次发表。
  6. Q:同人和二次创作?A:欢迎非OOC的同人创作!
,由Nacchan修改
8月5日更新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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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彻夜之雨(上)

 

如果硬要把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类。

 

那我想第一类人应该是下雨前,就会准备好打伞的那种。充分的经验和智慧给了这种人未雨绸缪的才识。虽然说,借助天气预报等一系列工具,这种举动可以说是很轻易就能做到的程度,说这是某种才识可能会让很多人感到牵强。但你总能遇到被雨淋的很狼狈的人,对不对?

 

尹似非。班级上的“优生组”魁首,也是我身边的头号病秧子,多如雪片一般病假单给了她充足的理由;不用参加晨练早操,体育课,就算是其他集体活动也很少能看到她,大部分时间都能看到她披着一件外衣独自一人待在教室里看书。

 

我和尹似非已经做了连续三年的高中同学,但我却从没有看过她哪怕有一天是健健康康的样子。动不动就会因为病假离开学校好几天,就连与她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以探望她为名义早退的女同学,也时常的会在她背后偷偷和别人串一些“尹似非可能是家住在医院的住院部”这样没品的玩笑话。

 

尽管身体病弱,但是她却一反寻常病人那种态度上唯唯诺诺,神态上精力不济的刻板印象,她给人的是一种柔弱感,一种特别的柔弱感,与其说是脆弱,不堪一击的那种柔弱感。不如说是……

 

虚无?

 

虚无到大概只有我看到过她的某一次下雨天的出行。

她打着伞,显然是为了照料一旁有些佝偻的男人。具体这样判断的根据,或许是因为她左边的袖子已经完全被雨水淋湿,她的半边身体都在淋雨。而将雨伞倾斜在一旁略显年迈的男人身上。

 

令人诧异的光景。

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将自己暴露在寒冷的雨水中。

身边的人是尹似非的父亲吗?

 

应该是吧。

有些难忘的大概是仅仅不到十分之一秒,尹似非面沉似水的侧颜,就像是在水面一掠而过的蜻蜓,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波纹一样。我似乎看到了心事重重的她出神的陪伴在那名男性身边,以至于完全忽视了在一旁的公交站目击了这一切的我。

 

仅此而已,这是我高一年级入学第一年初夏的一瞥,就让我永远的记住了这名虚无的同学。

 

如果不是她的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稳坐班级高分榜头把交椅,关于她学习成绩之外一切的事情都非常虚无缥缈,没有恋爱的绯闻,没有不良习惯的传言,也没有人见人爱的良好口风。仿佛从明日起,这个人从学校里消失,大家唯一的感受,可能也就是全校第二成绩的人,悄悄地变成了全校第一。不少男生都会私下里对她百般猜测,认为她是个性格残缺的内向女生。但我却觉得恶意的传言有失偏颇,那应该尹似非特有的一种气质。

 

尹似非总是被我发现坐在图书馆不容易被人找到的角落,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人看书,而且往往都是些让人看一眼就望而却步的大部头,但我却从没有发现她在图书馆里写作业或者做笔记之类的,只是在单纯的阅读。上一次被我目击的时候,她正在读一本《精神卫生学与犯罪行为》,紧接着就是连续三天的住院,而她回来之后不就就被我看到她整捧着一本新井圭一的《日常》漫画书看的津津有味,在问及此事的时候,尹似非的回答则是,她已经在住院的那几天把之前那本阿连德的书看完了。

 

就连阅读习惯都虚无缥缈的尹似非,并不会因为她在看漫画这件事实,就认定她在学习上不够用功。或许是上帝收走了她的健康的同时,给了她相当好的脑筋,每次考试结束放榜的第一位是完全不用去关注的,因为自她入学以来,这个位置上就没有出现过除她之外的名字。全科优秀,无懈可击的优等生。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说我和她有多熟络。也并不代表我是她的朋友之类的。

 

她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这可不是我自顾自的说大话,这是真的。

 

一个朋友,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就连我所说的,那些去探望她的女生,也不过是某种,单向的、用来表现自己对同学关心的刻意行为。尹似非没有主动和她们交谈过,和其他人,和我也一样。以我对她的观察看来,她不断地选择那些“生人勿进”的读物,似乎就是一种在人际关系上的筑墙自守的行为,没有刻意的用目光透露出冷淡的神情,就能将人拒之千里。

 

这种疏离感还表现在另一个重要的场合,就是在我刚刚入学的时候,第一学年,尹似非面对老师的提问时,会用那种虚弱的声音,不连贯却无比正确的对问题给与解答。这是在学校内唯一能听到的,关于她的声音。而在第一次期末考试结束之后,能听到老师向她提问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老师也知道,没有任何需要额外考验她的问题。如此一来,在高二年级之后,就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就这样,尹似非无论何时何地都摆出一副万事与我无关的表情,在教室,或者图书馆的角落安静的看书。

 

理所应当的拥有着这份虚无。如同空气一般透明的存在感,加上在考试成绩这件事上万众瞩目。赋予了她一种与众不同的光环,一种属于她的正确。

 

一种她存在于此的正确。

一种她不存在于此亦是正确。

——这样的正确。

 

不过反过来一想,这样做似乎又完全没有问题。因为这所学校有将近两千名进进出出的人,而整个高中学年只有不到三年而已。如果你要用一天时间认识一名同学,那么你整个高中生涯都未必能把整个学校的学生认全。更何况我们来这里也不全是为了和别人打交道的。三年的时间都无法认全的同窗中寻找能与自己建立良好社交的人又能有几个?

 

我承认自己曾对尹似非有过这样的念头。

不过事实证明,那是我的一念差罢了。

不止是对她,对身边的所有人我期待着“如果可以开心一点就更好了”的念头。我不认为这样病态的消沉是一种积极良好的生活态度。

 

那么有能发现下雨的人,就有不能发现会下雨的人,我想第二类人是没有察觉到快下雨,从而忘记打伞的那种。比如现在与我对面而坐的女生。

 

瞿明雅,体育委员,田径队长,留着一头飒爽短发的假小子。性格爽朗,有些倔强的女生。我和她从初中开始就同班的同学,虽然这么说,但在认识她之前就对声名在外的瞿明雅有所耳闻,她在入学前就在非常高规格的田径比赛上拿下过好名次。是捧着奖杯和荣誉进入学校的冠军,因此在学校中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光环,但这并没有成为让她变成高姿态的理由,除了上课之外的时间,她都腻在篮球场或者体育馆里,就连现在这么热的天气也一样。在这种私立学校,如果和老师的关系太过于亲近,就一定多少会得罪看不惯老师的学生们。但她总能微妙的维持着在老师和同学这两个不同群体中的良好声誉。

 

比较麻烦的,或者说是她最大的优点也不过分的,就是她的固执。对于一些人际交往上的事情,她总会不自觉的“用力过猛”,她固执起来的时候,就算把她拴在拔河用的绳子上,然后全校的学生一起拽她都没办法拉她回来。自从二年级的分班考结束之后,我凑巧和她分到了同一班。

 

我并不是一个性格良好,或者说在品性上与她对称的优秀青年,反倒在受瞩目的程度上,我更接近于一个成绩平平的尹似非,完全是这个班级中可有可无的背景板之一。她当着班上不少同学的当中宣告,在某次突如其来的结识之后,几乎每天放学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和她一道回家,一直到现在,我正在和她一同在教室里商量关于23号暑假之前,组织班级的同学一同聚会的事情。

 

她理所应当的认为不应该邀请身体不便的尹似非,所以最初的邀请名单里就没有她。而也出于这种考虑,为了不让尹似非觉得自己被排挤了,瞿明雅早就光明正大的和尹似非说起了这样考虑的初衷。也就是说,尹似非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愧是性格飒爽的体育委员。

 

“所以,我在找她聊这件事的同时。她也正巧准备主动跟我表明自己不能出席。”瞿明雅用手中的原子笔向我胸口指了指:“至于理由呢,还和以前一样,她要陪她的爸爸。你应该也料到她根本不想和其他同学腻在一吧?如果她真的打算和某个人说话,或者参加社团活动之类的,也一定不会整天把自己沤在图书馆里。”

 

尽管我知道瞿明雅用“沤”这样的措辞并没有恶意,她这是纯粹的担心身边像尹似非这样的书虫完全与现实生活脱节。可能也就是瞿明雅,换旁一个人这么说话,总会让人听出一些不该有的言外之意。

 

当我提出是不是要邀请她一起参加暑假前的庆祝会时,瞿明雅非常不解的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想从我的眼神中挖掘我真实的想法。

“你认真的吗?”

“我只是想知道她究竟会不会答应。怎么,你讨厌她?”

 

“噢……这倒没那回事,我没有打算邀请她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她。你希望她来吗?”

“我觉得她总是太专注于看书这种事了,应该在休假之前换换脑子之类的,所以才想到了邀请她这回事。”

 

“你看上去对她很感兴趣的样子啊……”

“没有那回事。”

对这种虚无的女生而言,我不会差生半点自己能多少掌握住对方一点半点的念头。我对自己有很充分的自觉。

 

“我是出于对她安全的考虑才没有邀请她的。现在我对你说实话了,你对我说实话也无妨。如果你真的对她感兴趣,打算借机会跟她建立关系我觉得其实是个不错的机会,邀请她来我也完全没有意见呀……只不过,她确实有无法脱身的理由,陪伴家人总归是最重要的。另外,你确定要邀请一个身体抱恙的人参加聚会吗?”

 

“就算这么想,也做不到吧。我觉得我的出发点至少是善意的。”

 

“我的挚友,既然你这么想,那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有的时候自己怎么想某件事,那就单纯的把这个想法当做自己一个普通的愿望就好。就算你觉得自己的出发点是善意的,那也只是对于此时此刻的你而言确实如此。有的事情,最好在犯错之前搞明白比较好。总觉得自己立足于善意为他人考虑问题,容易铸成大错。如果你足够敏锐,就能感觉到她……”

 

“感觉到什么?”

“她在保持距离这件事上,比所有的人都有天赋。”

 

瞿明雅用原子笔在面前的草稿纸上画了一个打伞的小人,然后在雨伞的范围之外,画上了其他繁杂的小人。

 

“其实纵观整个人生旅途的话,学校其实无非是社会生活的学前班,学业是每个学生必须完成的事情,但和整个人生相比,其实只能算是辅修课。所以,拒绝一切社交,无异于是和‘逃课’相等的行为。”

 

瞿明雅的这一番话确实很有说服力。

 

“如果你能在学校完成学业,能学到一技之长那固然很好,但学校本身,尤其是这种私立学校,更重要的作用是给原本是孤立个体的人一个提前熟悉社交的环境。如何跟人打交道其实和完成学业是同样重要的事情。如果说要有更重要的事情,那或许就是交换资源了。”

 

“尹似非的成绩应该不能再好了。”

“是啊,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这座学校里‘偏科’了。在‘人际交往’这件事上建造一面围墙,把自己封锁在其中,油盐不进的程度让老师都非常头疼。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其他的同学在这里似乎都在为了未来的发展谋求良好的人际关系。而好成绩似乎赋予了她断绝一切往来某种合理性。只要成绩够好,就算没有朋友也没关系,不和任何人来往也没有关系。我可是听够了这种废话了。”

瞿明雅这样说着,语气格外沉重。

 

“这把雨伞就是她的世界。现在,她的雨伞下,只有她自己。”

瞿明雅指了指那张简单的草稿图,尽管,与我初夏的那一瞥仍有差池,但在学校之中的她确实是如此的孤立。

 

“我明明记得啊……她小学的时候……性格挺不错的,是个很有活力的人。果然疾病会慢慢夺走一个人的一切吗?”

“等一等,瞿明雅,你的意思是,你和尹似非是小学同学?”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和她打小就认识才来跟我商量这件事的。”

瞿明雅显然比此时的我还要惊讶。

 

“是啊,小学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赛场上认识了,她也是田径队的成员,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的成绩不在我之下。”

瞿明雅的语气似乎并不像是在和我开玩笑,她口中的尹似非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对了,她应该和你一样,早早的就从家里搬了出去自己一个人住了。但据我所知,尹似非的家境在那个时候可并不算殷实。上小学的时候父母似乎离婚了,她自己独自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住宅区。不过现在能到苏名私立这种学校,应该是家境转好吧?据说她的继父是个很有财力的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毕业之后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原来,是这样吗……?

那么或许我对尹似非的猜测的确出了错,那个身形佝偻的男人,难道是尹似非的继父吗?

 

如果说尹似非是未雨绸缪的智者,而瞿明雅是不知道下雨也不会被雨困扰、天性率真的愚者,那明知道会下雨,但还偏偏不打伞的“第三种人类”就是我了。我是一个双职工家庭的孩子,从初中的时候就一个人照料自己的起居。在晚上能和父母见上一面。父母被双双调任到外省之后,就倾尽家财让我念了这座收费不菲的私立学校,自我年高中开始,就住在一间距离学校十五分钟左右路程的古董公寓中,房租之类的主要开销由父母预支,但如果需要额外的小费就需要自己打零工来补充了。好运眷顾我,瞿明雅也是这栋古董公寓的住户,因此能一道骑自行车回家,偶尔还能来做客。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还偏偏把自己的这种偏执当做成是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说白了,就是愚钝罢了。

 

“抱歉,这样背着别人说话的感觉很不好,但我说的是真的。我在这座学校看到曾经跟我在同一个跑到赛跑的人,高兴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却像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瞿明雅说完了这句话,足足沉默了十一秒。

像陌生人一样。我琢磨着她这段话中的滋味。

 

陌生感。

足以让人沉默的陌生感。

 

或许,我也体会过这种一厢情愿的热情被扑灭时失落。

毕竟,人是会变的。

 

四五年时间的跨度,对一个人来说,不长不短。也许是活在这样家庭的尹似非经历了什么事情,或者说仅仅单纯的是因为生病,导致对读书之外的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劲。毕竟,身体虚弱的时候,无论是谁都很难打起精神。也难怪瞿明雅会感到失落,她失落的原因也并非是自己遭到了冷遇,而是看到昔日的熟人如今病怏怏的样子而感到由衷的难过吧。

 

乌云在窗外翻滚,一阵低沉的雷鸣从天空的边境传来,穿透了城市浑浊燥热的空气,让人隐约感到一阵凉风从窗隙中涌入,若不是这阵带有樟树和腐烂的铃木树叶气味的腥风,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和瞿明雅共同呼吸临窗桌边浑浊的空气了。

 

“对了,我可能得下一趟楼。”我在面对沉吟的瞿明雅时突然回想起了什么。

“要紧的事吗?”

“是的,曲老师安排了暑期补课,但我要去打工。我在想能不能和老师商量一下……”

“嗯……那我明白了。”

瞿明雅显然是想说什么,但短短几秒思考过后,她点了点头。

 

突然中断这个话题显得唐突而又没礼貌,但我知道瞿明雅没有把我当做外人,如果再继续和她谈论尹似非的事情,不喜欢传闲话的她大概会为了照顾我的感受,忍受着不舒服的感觉再告诉我很多关于尹似非过去的事情。

毕竟这件事是我发起的。得知了瞿明雅和尹似非曾有过这样一段尴尬的过去之后,我觉得应该更体谅一下朋友的心情才对。

 

“所以,聚会的事情我想办法和尹似非商量一下吧。明雅,其他的事情就麻烦你多操心了。”

我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看着把椅子倒转过来,面朝我而坐的瞿明雅。

 

“快去吧,这件事你应该更提早一些跟曲老师说。你也要给老师时间处理上报你不能补课的事情,对不对?下次考虑周全一些。”

 

临走前,瞿明雅依然不忘叮嘱我一句,不愧是成熟老练的体育委员。

或许是早就洞穿了我心智不成熟的事实,她一直做着我的右脑。

 

“好的,谢谢你,明雅。”

“跟我就不用客气了。”

然后我就离开了教室。

 

在我顺手关上了教室的门,准备走向一层的出口时的时候。

 

“带伞了吗?”

 

“……”

 

突然有人在我身后对我这样说着。

如果是其他人的问话,我大概会转过身,坦诚的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带伞。但是我认得这个声音,用精准到不加任何一个冗余字眼回答老师问题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正是尹似非。与灰色覆苔的粉刷墙前黛蓝色顶棚自行车停放处相对的教学楼主出口,我与尹似非之间,隔着一个我宽度的空档。她穿着仙港私立中学显眼的学生制服,稍稍向我这边的方向侧着脑袋,身体却与我齐平的一同站在主出口前。她的问话,换来的是我长达五秒的迟疑。

 

甚至可能是五年。

“没有下雨吧?”

我自顾自的说着,在我还在想着如何掩盖自己的紧张时,黛蓝色的自行车雨棚上传来了一声滴咚,随之而来的,便是夏季豪雨连绵的鼓点。闷热下午迎面而来的潮湿蒸汽掀起了一阵厚重的热浪,随之,体表的温度便被泥腥味的熏风带走。

 

 

她用余光看着我,似笑非笑。

轻轻地向左边、更靠近我的位置,移动了约莫一块瓷砖的距离,止步。

走廊上的温度在以可以察觉的速度下降,变得凉爽了起来。

 

“你和明雅同学聊了什么?”

群青的领口结,薰衣草的香气。关于她的一切虚无缥缈都已经近在眼前,走廊变得超市凉爽,而我却在剧烈的出汗。我轻轻地咂嘴,咽下唾液的时候能感觉到喉咙传来了脱水的干燥感。

 

“带伞了吗?”

她就像是完全没有期待我会回答上一个问题一样,提问之后,不容我编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她就跳会到了上上个问题。同样是未等我回答的,她从右手撑起了一把眼熟的黑伞,递到左手上,先一步走进雨幕之中。

 

“来吧?”

她似乎在等待我。我看向了她面朝的方向,是教师办公楼的方位。短暂的迟疑之后,我一步迈入无边雨幕。她却恶作剧一样大步走开了。带有着太阳温度的雨水也要比人的体温低上不少,让我浑身一个激灵。这算什么?让我扭过头来折返?还是让我大步追上去,没有骨气的钻到她的雨伞下,然后低声下气的恳求对方不要抛下自己?

 

身体已经在思维还在抉择的时候本能的动了起来,双脚维持着和她相同的步调,保持着她拉开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雨中。就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见到过尹似非一样,暴雨从上至下的冲刷着我,有一些莫名的怨气,或者说是怒火,在我胸中忿忿难平。显然不是这种雨水能够扑灭的。雨水激起的雨雾笼罩了教学楼下的综合广场,当她走到了广场中央浓雾氤氲的区域时,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对我笑着。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超过了她,却被她的手轻轻地拽住了。

没错,力道很轻的,甚至没有真正用力的握住我的手,只是用五指触碰了我的小臂。我就停了下来,如果真的要说原因的话,要说是我被吓了一跳也好,说是害怕挣开的动作会让她受伤也行。总之,在她的五指夺走了我一小部分体温的那一刻,我就停了下来。

 

“你在期待什么呢?”

见我停下,她就轻轻地放开了我,在雾雨中凝视着惶惑的我。令人惊讶的是,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那天她在雨中护送那名中年男子时的神情。

 

这是怎么回事?

这算什么表情?冷漠?

我看过很多关于她对外界漠不关心的神态,显然可以排除。这种看似单一,却成分复杂的表情,是我第二次看到,凑巧的是,都是雨天。透过朦胧的水汽,我只能勉强的判断——是怨恨吧。

 

她站到了我的右边,我与她依然保持着一个我的距离。

就这样尴尬的在雨中对视着。

 

她将自己握着雨伞的左手抬高,覆过我的头顶,我感觉到了冰冷的降雨正从我的额头开始一点点消失。她用雨伞遮罩了已经全身湿透的我,雨伞不大,不够同时遮住两个人。于是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似曾相识。从综合广场走到办公楼大概要1分钟,但是这一分钟感觉要比这一天还要漫长。

 

在我迫不及待的跳进办公楼大门的时候,我看着孤零零的站在门口撑着雨伞的尹似非。她脸上鄙夷的神色似乎愈发尖锐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比如说?”

“别盯着我衣服湿掉的部分看。”

“你不说的话……我可能真的不会注意到。”

在尹似非的提醒下,我才发现整个袖子都已经湿透,连肩膀和胸口的部分也未能幸免。

 

“我很恶心吧?凌夏。”她叫着我的名字。

 

“因为所谓的家人需要陪伴这种烂到没人相信的理由,推诿同学的邀请。为了不想欠人情债,也不希望别人看清自己,干脆用专心念书这种理由和所有人划清界限。这样的我很虚伪吧?”

 

“……”

“那一天,你看到了吧?绝对看到了吧。用着和今天相仿的下作眼神,都看在眼里了吧?那个除了我之外,不应该被任何人知晓的男人,也被你看到了吧?”她收起了雨伞,用自己的右手,遮住了水痕正在向着胸口扩散的左肩膀。

 

“……”

“我该怎么请求你帮我保密呢?该怎么做才好?才能让你管住自己的嘴巴,不把你那天看到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呢?”

 

我承认我没有眨眼的另有原因,但她手中的那把雨伞尖锐的伞尖出现在我的眼球正前方不到两公分的地方时,我真的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准确的将雨伞“寸止”在我眼球前方的。我的身体甚至没有条件反射的后仰,完全在她闪电般的突刺前愣住了。

 

练过击剑之类的运动吗……

 

“你难道不觉得,瞿明雅的话很荒谬吗?我现在的样子,像是在从前能在赛道上奔跑的人吗?我像是一个能够脱离拘束的普通人吗……?”

 

奔跑……这个动作似乎确实无法和我面前这位高高抬起胳膊,将雨伞的尖端精准的停在我的眼前手臂甚至不会颤抖的人产生关联。经年累月的避开一切人际交往,疑似是继父的男子……

 

她奔跑起来的样子,是怎样的呢?

我不经在这刹那间想象出了几幅模糊的画面。

 

是小学吗?那是尹似非还很年幼吧?

像小学时期的我一样,我有什么在小学过后就永远失去了的能力?哭泣吗?能让自己习以为常,告诉自己自己“一直如此”的能力。

 

这种丢失,或许比遗忘更痛苦。

明明知道自己曾经拥有,却失去了的痛苦。

亲眼看着自己腐烂。

太过于残忍。

 

“……”

“你想说你不会掉眼泪吗?你很会哄女孩子呢,凌夏。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知为何,她似乎看穿了我一部分的心思。

 

“不过,你真的会同情我吗?真的是这样的话,你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呢。不过我也不需要你的温柔。”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发梢,在滴水。

 

“凌夏。凌夏同学。如果你愿意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那么你依然会看到那个熟悉的我,在毕业之后,就算此生都不再见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如果你拒绝的话,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会取下你的双目,让你不再有见物的资格。”

她的语气已经摆好攻势,就像舒展出毒牙的蛇。

 

没有任何抵抗的理由,姑且就这样认输好了。

况且,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明白了。我没有打算把我看到的东西告诉任何人。”

“事实上,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值得向他去说关于我的事情的人吧?”

她莞尔一笑,手中的雨伞缓缓下沉。

 

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她一下子用雨伞刺中了我的喉咙。

 

“关于那件事。我暂时宽恕你了。今晚的晚会我会出席。但恕我会提前离场,我的家人还需要我照顾。另外,关于我的事情以后请不要放在心上,无论任何事情,哪怕我下一秒就要去死,跳进三元河死掉。也请凌夏同学在一旁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我对你感激不尽。凌夏同学。”

 

她冷冰冰的抛下了我的名字,抽身将雨伞打开,信步消失在了无边大雨之中。

 

我的结论可能出了错。或许世界上还有第四种人。

未雨绸缪,携伞而行,却依然湿身。

这种人,叫尹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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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彻夜之雨(中)

我怎么会忘记呢?

如果还能见面的话,我只要提起这个地名,尹似非一定会忍不住想笑吧?

 

2011年的苏名街,是一个有着四条纵横相交的街道构成的中古井字形街区,由西向东的琉璃河水清澈见底,河底部是黑色的沙,透亮,闪烁,像极了夜空。居民将自家一楼改建成了沿河商铺,沿着河岸绵延如同一只茶碗。从渡口下船游客像是落入杯面的砂糖,很快就会消失在市井蛛网一般的小巷中。每年七月,本地人用红色的宣纸做成灯笼,为在西方天空灼热燃烧的流火星准备的祭典。

 

那些沿河的手推车上摆放着冰块和糖水,车上的油伞从天空看就像是顺流而下的红色风车,苹果糖和切好的西瓜摆放玻璃柜里,供路过的青年男女挑选。道路不宽敞,想要在这里走得快些,也可以请三轮车的脚夫。他们一声吆喝,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会向着道路两边避让。

 

酒店茶庄和饭店,买来了成捆的苍翠竹用淡黄色的稻草拧成的绳子捆成一茬,将修剪好的菖蒲插在成捆的竹筒中,摆放在商店门口。祈求妖邪勿近。当然也有不这么做的,古早的寿衣铺换了一名年轻的女主人,穿着端庄的素色黑缎白领袍,透过眼镜的镜片看着外面的世界。这家寿衣铺没人叫得上名字,年轻的老板娘做的是闭口买卖,如若有客人来了,最多也只会叮嘱一句“您身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麻烦您托付一声。”声音很小,和其他吆喝的商贩完全不同。

 

苏名街的里三街人声鼎沸,商人的叫卖声穿过刷成了朱红色,打上了上好桐油的南京桥。今晚的同学聚会,就选在了这里。

 

南来阁。

 

一间只有三层楼的古董建筑,据说在很久以前就是颇具名气的中餐厅,一杯南来酿米酒驰名远近。老板的米酒酿造是一脉单传的秘技。但现在已经鲜能见到老板其人了。穿着短衫拿着一包绿阳春茶叶的老板叮嘱过自己儿子几句之后,就和自己的客人进了帘幕后的露天廊。被父亲几句话就说的汗流浃背、穿着公子裳在条案旁奋笔疾书的是就老板的儿子。

 

因为对这家酒店而言,今晚除了我们这群学生之外。

要来一位让新上任的年轻老板怵头的贵客。

水龙庵的家主——胧熠阳。

 

“不好意思啊……你们的预约我们不得不取消了。”

我和瞿明雅率先赶到确认晚上聚会的时候,却听到了年轻的老板这样对我们说着。他向跟里面的大堂指了一下,透过木屏风,隐约能看到穿着黑色高档西服的男人正在确认桌子和椅子的下方,似乎在进行某种安全检查。

 

放下了笔就把我和瞿明雅二人拽到门口的老板,用搭在左手的白毛巾擦了一把汗。连声向我们道着不是。

 

“预定金的话现在就可以直接退给你们,真的很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了。小店今天真的没办法接待了。已经有人包场了。”

 

“里面的人是谁啊,大叔。”

瞿明雅向里面伸着脑袋,被年轻的店主一把拉了回来。他皱着眉头连忙摆手。

 

“啊……这个……这个是……是水龙庵啊。”

 

水龙庵。

似乎是一个无论是谁都不允许对其说不的称谓。

一个不太愿意被大家提起的名讳。

 

尽管现在已经不再是有着人王地主的时代,但无可争议的是,这里曾经的繁华至少有水龙庵一半的功劳。买下了荒芜的地皮的水龙庵似乎预见到了什么一样,倾尽家财的修建了最初的道路和码头。那些世代流传的历史也有他们留下的一笔,而作为地产的主人,显然水龙庵并不只是个收租的房东。本地的商业和一些机关单位,似乎都在受到他们的控制和影响……

 

也就是说……

 

“店长很怕惹麻烦啊……如果这么说的话,也确实没什么办法。我们不会为难你的,麻烦现金退款就好。我们在附近重新预约就是了。”

瞿明雅一如既往地好说话,谅解了老板的难处。老板鞠躬致谢,连忙撩开柜台旁的门帘,邀请我们一同前往账房。

 

如果说,顺利的拿到预约金就离开的话。或许除了今天的大雨之外,就不会有任何值得记忆的事情了。回廊上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老板点头哈腰,身子紧贴着墙壁,为她和她身后的四名手下让路时。怀抱着家传短刀的胧紫纺,目光短暂的从我和瞿明雅的脸上一扫而过。在那令人不安的视线消失之前,她就用那冷森森的语气在我们背后突然开腔。

 

“老板,有劳了。”

“不敢不敢,小店今天是蓬荜生辉。”

“这两位,是原先的客人吧?”

 

擦肩而过的胧紫织转过身来,自然,我们也随着老板一起转过身,看着满脸写着不在乎的胧紫织。她突然笑了一下,向我们摊开右手掌心。

 

“给你们添麻烦了。”

完全不像是黑道口中说出的话。或者说,这种礼貌的话不应该出现在这样刁钻蛮横的人之口才对。但又是谁亲眼见过水龙庵的成员呢?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从流言蜚语中产生了对水龙庵的黑道成员穷凶极恶的刻板印象。

 

至少就目前看来,这个个头不高,端着黑色长刀的女性,似乎是在只是在讥笑敢怒不敢言的我们而已。但至少在口头上,没有落下什么蛮横无理的口实。

 

给你们添麻烦了。

就像是真的给我们添了麻烦我们还能采取什么暴力措施一样。

 

是啊……

他们,就是暴力本身。

这座城市中无与伦比的施暴者。

 

与她的美丽和礼貌相称的,也一定是她的恶毒和残忍。

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在轻轻的讥笑而已。

 

几个钟头之后,当她勃然大怒。在南来阁处决了工作疏失的手下时,方才知晓,只有伴君左右的人,方知人皮之下究竟是何等的修罗恶虎。

 

尽管杀人这件事,我们并没有亲眼看到。

看到的,只是有白布裹着的人从里面抬上了车而已。那个时候我们的聚会已经散场,把聚会的地点选在了南来阁对面实数无奈之举。因为负责联络同学的我将自己的手机遗落在了家里,不习惯带着手机出门的我,在为自己的疏忽买单时。我和瞿明雅已经站在南来阁门口等待同学足足两个钟头了。

 

直到清点完了所有人……

不,不是所有人。

有一个预料之中的人,并没有出席。

 

最后瞿明雅上楼主持聚会时,我仍然尽责的站在楼下,等待尹似非的到来。

但奈何,聚会过半,她都没有露面。

 

这个情况,在我来的时候大概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吧。

她怎么可能真的会来呢。

 

然后,我就目睹了这样的事情吧。穿着黑色西装的人驱散了站在门口的我之后,两个被白布包裹的,看上去像是人类形状的东西,从里面被抬了出来。紧接着,那些像是负责现场安保的黑衣人们,就四散而开的走上了街道。从台阶上走下的,正是被黑衣人簇拥的,愤目圆睁的胧紫织。

 

她的那柄长刀不再是双手怀抱的放在胸前,而是被她的左手握住刀鞘放在裙摆左侧,在一旁的手下帮忙点燃香烟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什么,但因为户外太过嘈杂,我完全没有听清。保护她的保安在帮她打开车门之后,环顾四周。然后就与我对上了眼。

 

“怎么了吗?”

“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这个问题可真把我问住了。

 

现在是2011年7月23日,晚上7点11分。我在这样下着滂沱大雨中,拿着一把握柄上混淆瞿明雅提问的雨伞站了多久?一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按照里三街的人流量,一小时内通过的人数已经达到上千人了吗?如果是,那是小千还是大千?

 

其中又有多少是女性?

 

将问题补充完整的,是紧随其后的另一个保安。尽管从语气上来听,他压根没有指望我见到过他们在寻找的人一样。

 

“黑发,瘦弱,看上去像个病秧子。应该和一个身体不太好的男人在一起。”

 

等一等。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黑发瘦弱这两个特征的话,在这座城市中找到的人估计不计其数。硬要加上病秧子这个标签的话,任何主观上看上去很虚弱的人也都可以位列其中。可这样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如果说这个条件与我等待的“那个人”确实匹配。那我应该回答对方,我也在找这样的人,而且还没等到才对。

 

我相信巧合,但不相信巧合会在这个时间,发生在“那个人”身上。

 

尹似非?是你吗?

你究竟做了什么?

 

大概是看我无动于衷,两名保安放弃了询问,向着道路的两个方向走去。唯独留在原地的我,整被一种恐怖的既视感笼罩。有的时候过于强烈的预感会让人觉得反胃和不适,保安的一席话让我有些胃酸上涌。或许他们还在为他们寻找的人摸不着头脑。但我总记得……我听过……

 

究竟是哪儿呢……

尹似非提到过的那个地方……

 

沉雷在乌云中剧烈的翻腾,7点15分。

商店街闪烁的霓虹灯似乎变成了一双无形的眼睛,看穿了我的心思。

对啊……

如果真的存在那种巧合的话。

如果水龙庵在和我寻找的,是同一个女孩的话。

 

尹似非。

随着闪电将它藏匿其身的乌云整个撕裂,变成血红色的口子照亮天空的刹那,雾气被雨势急转而下的滂沱所冲刷。我的每一支粘合的发梢都在滴水。名为不安的情绪从我冻僵的脚趾爬上双腿,刺骨严寒。

 

对啊……

她说过吧……

 

我感到了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我的喉咙。

脑海中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对我说着:

 

关于我的事情以后请不要放在心上,

无论任何事情,

哪怕我下一秒就要去死,

跳进三元河死掉。

也请凌夏同学在一旁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我对你感激不尽。凌夏同学。

 

凌夏同学。

你怎么没有想到呢?

 

希望还不要太迟,我迟到过无数次,上天啊,请让我赶上这一次吧。

让彻夜之雨不要在三元河汇流。

至少给我一次机会。

 

现在事情就变得无聊了。

尹似非似乎与水龙庵的人惹上了什么牵连。而愠怒的胧紫织似乎怒气为消,如果真的是我看走了眼。遗漏了存在感无比虚无的尹似非。让她误入水龙庵包下的会场的话……

 

对啊……

她一直都是这样吧……

虚无的,如同不存在的。

在我忽视的瞬间,就这样兀自走进去也完全有可能吧。

 

在雨夜的市井中奔跑的男人有一些恍惚,因为一切都因为“可能与尹似非有关”而变得虚幻了起来。随着脚步的加速,商店的霓虹幻化为了流淌的光线,我想是一只潜入了黑暗湍急水流的鲤鱼,在撑着伞的人群中逆流而上。

 

三元河距离这里有两个街区,在龙川街与琉璃河汇流,嬉笑的情侣和应酬的上班族会选择在晴朗的夏夜在三元河的沿岸休息。兜售陶笛和一种名为“拉猫”玩具的小贩们能在这里找到不错的生意。但今天是雨天,倾盆大雨。

 

撑着雨伞奔跑的我感受到了风带来的阻力,所以干脆将雨伞塞给了一个淋雨的小男孩。转过里三街的尽头,向右转,就能听到与零散的露天集市相邻的三元河的潺潺水声了。这条至今都在流淌的河水流传着一个悲伤的传说。

 

他们曾经告诉我。

 

三元河与地府相连,曾有一名双目失明的女子,手持着金杯等待约定在此见面的情人。夏雨之中泛滥的三元河的淹没了她的膝盖,淹没了她的腰。她依然在此守候着,但当河水淹没她嘴唇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等待的人可能不会来了。从盲眼中流下的泪水,也不过是在徒增三元河的水位而已。

 

接下来是最麻烦的部分。

因为要绕路了。

 

绕过露天市集之后,就是河畔隧道了。如果要走过去的话,正常路线要越过天城桥,从如同血管绵延的铁轨站台上方通过。我气喘吁吁的登上天城桥的时候,街道上已经因为这场滋养了整个夜晚、无边罪恶的大雨而变得行人零星。

 

喘不过气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东边望去。

 

熟悉的光景。

全身湿透的少女,身形佝偻的男人。

若不是夜晚,我甚至产生了恍如隔世的错觉。

 

但这一次画面的构图却不如上一次那样的……

和谐?

 

还是说,原本尹似非与一个这样的男人走在一起,就是一副光怪陆离的画面呢?

 

所以还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尹似非的手中没有伞,对于做任何事情都非常十全的她而言,显然是一件离谱的事情。被风吹走的伞像是一只逃跑的黑色的蜘蛛,将我的视线引向了那个卧倒在铁轨上的人。姿势诡异的男人似乎腿受了伤,没办法从铁轨中间爬起来。

 

总是能精确地捕捉到目光的尹似非一下就看到了在天城桥上目击了这一切的我,她似乎卯足全力的对我嘶吼着什么。我想无需确认她究竟想要说什么了。

因为我已经看到了,远处悠悠驶来的灯光——飞驰的鬼火。

 

一辆列车正在驶入月台。

唯一的阻碍,就是那不合常理的,卧倒在轨道上的男人了。

 

当生命在以秒为单位开始倒数时。

我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思考。

 

在我的身体翻过天城桥的围栏,一跃跳下人行道时。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些似曾相识。因为我知道,几秒之后,我的腿就要折断了。这不是我第一次骨折,骨折在刚开始的时候不会痛,剧痛大概会发生在数十秒之后,持续到直到骨头开始愈合前都不会消失。之所有有这样的经验,是因为我上一次骨折的时候,我十二岁。

 

当时,我陪同爸爸去见一名他在锡林郭勒盟的同事,

理所应当的骑上了马。

与人类一样善良的动物。

 

为了证明自己的厉害,想看到马害怕的样子,我用力的踢踹了她的侧肋骨。

在惊奔的马越过道沟壑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马逃走了,但没过多久,它又回到了不得动弹的我的身边。

我想要求救,却痛到没办法发出声音。只能粗重的喘气。

救了我的,是爸爸同事的妻子。她远远地看到了站在我身边的马,才找到了无比不起眼的我。

 

我不记得那位阿姨的名字了。

因为让马受惊,又差点稀里糊涂的把摔死。

被阿姨狠狠地骂了一顿之后,直到回去我都没敢和她说过话。

 

我喜欢马,但似乎不用证明自己比对方强。也能和它成为好朋友。

只要不恶作剧的去征服,或者去考验它。

它依然会成为你的朋友。

 

在我跌倒在地的时候,

它依然返回到了曾经伤害过他的我身边。

那一天阳光明媚,草原的天空蓝的就像是地中海一样。

在剧痛中快要失去意识的我,被它高贵的身影所打动。

 

没错,或许它会回来,是对陌生而无助的我心存怜悯吧。

 

我在踉跄的翻滚中艰难的爬向那无助的男人,生命的秒表也正在经历最后的倒数,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了,唯余雷雨滂沱。

 

“尹似非的继父吗?”

 

在我将他拖出轨道,甩在一旁时,迫在眉睫的死亡与我擦身而过。甚至没有来得及担心自己会被漩涡卷入隆隆作响的车轮之下。击中肩膀的我被难以承受的速度击飞了,双手根本无法缓解这种程度的冲击,头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这一瞬间,大概持续了两天吧。

 

醒来之后,双肩刺青着乌云和盘龙的女人,坐在与我病床正对的高背椅上。

我期待的人,明明是尹似非啊……

就算是瞿明雅也好……

换做是谁,表扬一下我的见义勇为,我想我都会开心的不得了。

 

但或许没有这个机会了。

而是因为,我救下的人并不是尹似非的继父。噢……这么说也不准确,的确与尹似非的关系非凡。

但那个男人同时也是水龙庵实际掌权者。

 

胧紫织的爷爷,

胧熠阳。

 

别觉得诧异,真正诧异的人是刚从病床上醒来的我才对。

 

总之,这是事实。

因此,原本就不成立的秘密不攻自破,我被迫向胧紫织讲述我所做和我所知的一切。

 

也因此,2011年7月26日,基于我与尹似非的约定,我和她的为期三天的友谊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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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彻夜之雨(下)

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体重大约四十公斤,体型偏瘦,第二特征发育迟缓且恰到好处。黑色长发编成盘辫、被两支通透的冰种翡翠盘在脑后。肤色如雪,稍稍偏灰。非常容易在年龄上欺骗到别人的娃娃脸,让人会不经意间联想到1993年刚刚加入落语艺术协会的的桧山美吉。生日是七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说,她是一个与我一样,十九岁的同龄人。自幼出生于白玉厂的水龙庵,下一任家长候选。尽管还没有得到继承人的名实,但以因为外公的青睐,已经提前将她推到了这样一个位置。喜食鱼类和海鲜,最讨厌的是菌菇和谷氨酸钠。兴趣不明,经常会见到她和她门下的部长和亲信在里三街大快朵颐生章鱼拌芥末。与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母不同的,她是一个经常会出现在市井街头,各色场所的执行人。得益于良好的家庭条件,她没有上过学,但念书的知识储备程度应该绝不在任何一个成年人之下。

 

以上,是我对胧紫织的认识。

 

“听说你们学校有一个有意思的谣传啊……有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她住在医院的病床上,偶尔去学校旅游,对不对?”

胧紫织正用一把冷森森的短刀削桃,原本认为她是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的我,看着她用无比娴熟的手法将桃皮贴着果肉削下的时候,我决定改掉自己随便给人套刻板印象的坏毛病。连贯的果皮垂落在她从医院中借来的亮闪闪的手术托盘里。她穿着万寿菊图案的右衽,棕麻穿绳的黑檀木拖鞋,凉爽的夏季搭配,除此之外身上别无他物。简朴到了极致,亦是一种特别。让人难以理解的穿着品味只能用“复古”一言蔽之。或许上一个这样穿着的人要追溯到唐代甚至更往前的时期。换做他人,穿上这身衣服都会被认定是奇装异服,而偏偏这名黑道的千金,穿出了一种朴素平常的感觉。

 

“啊……应该有这么一号人吧……”

“没必要对我说谎,我没有在套你的话。”

“被看破了。”

“这座城市里,只有一种事情我不知道,那就是没有发生的事情。”

“确实,有这么一号人。只不过啊……”

 

这时,胧紫织已经将与她肤色拟近的白桃完全削好了。在不经意的瞬间,我发现她其实是左手拿着那柄短刀削果皮的,大概她的惯用手是左手。

 

本以为,这名黑道的大小姐会在我这样一个卧床不起的病号面前开始吃自己削的桃子。但没想到的是,这只白桃是为我准备的。

 

“你想说,你并不认识她,对吧。”

胧紫织长吁一口气,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旁影武者一般的黑衣人,就悄无声息的将她摆放在腿上的手术托盘拿走,换了一只崭新的瓷碟。

 

谁敢说自己认识尹似非呢?

不与任何同学说话,老师的问题仅用最少的字数作答,图书馆与校医处常客,迟到早退的天才。会用雨伞尖指着别人眼球,重戳别人喉咙这种要害的人?

 

换做是谁都不会把这种溢于浅表的认知当做认识一个人的依据。但此刻,我的眼睛正在疯狂的想要从胧紫织满是笑意的双眸中挖出一些东西……她究竟想问什么……

 

大概是猜不中,猜不透她这摆明了就是在迂回的提问究竟想要怎样的答案。

就像我本以为,她会把桃子直接递给我。结果她开始在白瓷碟子里开始将脆桃切成纸一样的薄片。

 

七月三十日。

按照计划,今天本来应该要去打工了。

这是我向曲老师约定的日期。

结果我住进了三元里医院。

 

“你真的很不擅长编谎。别为难自己了,不用回答我了。”

 

在我恢复意识的第一天,最先赶到……哦,不,应该说是守候在病房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南来阁看到的酷酷的黑道大姐头,水龙庵的继承人——胧紫织。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少说也得几个月才能下床吧,医生说保守需要一年的时间用于恢复折断的骨骼。看来你会错过这个暑假的流火节,乐观来讲,明年同一时间出院的话,你说不定能赶上。”

 

胧紫织轻轻嗤笑,明明看上去像是个很威风严肃的女生,居然在挖苦别人方面如此有天赋。

 

“嗯,总好过去见阎王。”我接受了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动弹的事实。

 

“好过见阎王呀……你这样的家伙,死一次的话恐怕是不够。得死三次,第二次用于回味,第三次用于记忆。”胧紫织看着躺在病床上,姿势无比滑稽的我,手脚都被打上石膏,下巴上缠着的绷带似乎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以下的位置,脑袋不太方便活动,想必此刻我的样子一定非常狼狈。

 

伤的竟然能如此惨重吗?好在那是逐渐减速的列车,如果被全速形式的列车撞击,恐怕已经很难找回完整的尸骸了。身体多处骨折,还好脊柱的神经没有因此瘫痪。撕裂的肌腱和皮肤已经缝好,内出血问题应该也解决了。万幸,我不要因为这次擦撞而动手术。我想除了运气好之外,应该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了。

 

顺带一提,肋骨断了半边,一根不剩。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换我发问了。

 

“发生了什么呀……很多事情,一言难尽,你的事情,我的事情,因为你从天城桥上不动脑子就往下跳这件事,被串联在了一起。我目前告诉你的是,目前一切都告一段落了。”

“那个人……没事吧?”

 

“谁?”

胧紫织眼珠一转,就接着回答道:“噢……他很好。”她一边这样说着,手中没有停下,利落的将脆桃切成薄片。这可不是在切土豆之类东西,桃子这种柔软的水果,要切片的话需要相当的手上功夫。但她的眼睛根本没有在看桃子。

 

“关于我呢,有要提问的吗?”

她手中的桃子大概已经被分解到了无法再切出更多薄片的程度了,她取出了没有粘连果肉的桃核,将手中的短刀轻轻一擦,插进刀鞘。一旁的影武者接过她手中的短刀之后,她就用纤纤玉指捻起一片桃肉,用舌头卷入口中品尝。

 

……

原来还是给自己吃的吗?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会在这里,是因为你和那个人有关系吧?”

胧紫织轻声笑着,吃着手中瓷碟里中的桃片,脸上诡异的笑容越发的露骨。

 

“有时间的话,我会再来探望你。”

“……”

 

说罢,没有作答的她从面前的椅子上起身,将她手中的半份桃片摆放在我床头柜上一个几乎没办法触碰到的位置。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对方名字。

 

“那么告辞了。”

“那,路上小心。”

“明天我会来探望你,到时候我会带着答谢的报酬来……噢……”

她似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将手伸进浴袍胸口的内侧,从里面取出一个一寸见方的木头盒子,是金丝楠。

 

“家主交代过,说要给他的救命恩人带见面礼,差点就忘记拿出来了。感谢你出手相救,你是水龙庵的恩人。好好养病吧,我一定会报答你。”

 

似乎是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

 

那只木盒和一张名片一样的东西,被放在了床头柜离我更近一点的位置上。名片被压在木盒子的下面。

 

她的影武者很识趣的走出了病房房门,胧紫织抱起了她的家传长刀,准备离开病房。

最终还是没有敢开口问对方的名字。

毕竟是水龙庵啊……

 

偏偏就在此时。

 

“哟呵——大明星!起床吃饲料啦!”

 

没给我的耳根子留半分钟的清静,耳边就传来了这种熟悉而又恼人的声音。水龙庵的人刚走不久,就有人呼啦一下拉开了独立病房的房门,护士小姐的推车就像是某种用于突破城门的攻城设备一样一头撞了进来。

 

医院的医疗体系中的用人制度一定出了问题……

不,其实这种高规格的私立医院没有出用人方面的问题。只是纯粹的因为我认识这个冒失的家伙而已。这名似乎有悖护士职业操守的家伙,是我的网友。自从在某次偷偷在网络上聊到了自己的一名同学泡在医院里这件事。这个家伙就一下子袒露了自己身为护士的身份,还说自己也见过那个熟悉的女孩。

 

她按照自己心情的穿着紧身的白衬衫,也不知道是医院哪个危化管理部门的那种全透明防滑隔离服被她当做雨衣一样的东西套在了身上,无论是说话方式还是外表都不像是个正经护士。果然戴上眼镜之后,风尘气味会减少不少。(有关系吗?)

 

“啊呀呀,我还以为上次我们见过面之后就没什么机会再碰到了!你还真是有胆量啊,从天城桥上跳下去!!故意摔断腿是为了住进医院陪你说的那个女同学吗?”

 

糟了。

 

“哇啊!你不是个省油灯啊!小看你了啊!这个女生是谁啊!啊啊啊——是帮你预约病房支付费用的女孩啊!”护士小姐的目光立即锁定到了姿态充满攻击性的胧紫织身上,确切来说,是准备拔刀砍翻入侵者的胧紫织身上。“呜噢噢噢!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来探病,这是在cosplay石井尾莲给这个死宅男看吗?臭小子你好狡猾啊,竟然背着你暗恋对象和这种幼女相处,难怪一开始预约的是只有一张床的独立病房啊!在这种封闭的密室两个人孤男寡女的真是做什么好事都方便啊!!太低级了,你这个恋童癖,吃软饭的无能男!”

 

“你是来捣乱的吗?”

我一直觉得我的几名最佳损友都是在表达欲上有些动作过激的变态,可以不在暑期遇到哪些家伙,我甚至觉得住院是幸事一件。

 

伸出裹着厚重石膏的手臂去拿她剩下的桃片,万幸掌骨没有出现骨裂之类的麻烦状况,至少拿起托盘这种动作还能勉强做出来。

 

“哇啊,你真的好漂亮啊。跟瓷娃娃似得!你叫什么名字啊!能不能告诉大姐姐啊!”

 

“胧紫织。”胧紫织说完之后,将已经稍稍出窍的刀慢慢合上。

 

“噢……哎?”

我原本以为是她被黑道大人物的大名所震慑才会一时语痴,但我完全没想到,她只是没有找好话佐料而已。

 

“真不错啊,人可爱,声音又好听。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这个躺在床上的家伙是什么关系啊!我真的很好奇啊!满足我的求知欲!求你了!”

 

“我们是情侣。”

我刚吃到嘴里的桃片差点没喷出来。

就连原本已经准备顺杆爬的护士小姐都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她原本期待的是胧紫织会对她的说法进行狡辩,然后好让她逞口舌之快。

 

“啊?”

“我们是情侣。”

稍微给我等一下,现在当着这种大舌头的人说这种话可不是良策啊!

 

“怎么了嘛?关于我单方面的宣布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有何不满?”

“不是啊……这样,也很好啊,不过你认真的?”

护士小姐对我鄙夷的瞥视仿佛就在说——“他也配?”

 

“我不可以这么说话吗?”

胧紫织看向我的方向,我明白,她并不是在征求我许可之类的。乱嚼舌根的话,南来阁抬出去的那两个家伙就是我们的前辈了。

 

“有些不妥……”我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承认彼此的关系。”

“那么你现在有承认的打算吗?”

 

明明不是在商量的口吻。

黑道的继承者,堂而皇之的说出这种话。

 

“我觉得,这样的称谓还为时过早。”

“那好,对于有人质问我与你的关系,我应该如何回答呢?”

“我们之间只是点头之交吧……遇到这种事,不如你就回答‘我们是朋友’吧。”

“那你可要对这个称谓负责。”

“啊?!”

 

怎么回事?!

和胧紫织这样的人物成为朋友!?

 

她转过头看着护士小姐。

“我们是友人关系。”

 

护士小姐被她引起的一系列变故搞的脑袋宕机了,手舞足蹈的样子完全僵在了一起,胧紫织说完就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在推开门的时候,她转过脸来看着我。

 

“对了。”胧紫织说道:“我知道情侣一词的含义,即便我没有经历过恋爱,但我毕竟是一个知道要如何面独立思考问题,自己寻求答案的人了。一切就依你所说,从现在开始,我和你如果不同时宣布其他事情的话,我们的关系是永远的朋友。记住了吗?”

 

“……”

 

“早日康复,等我回来。”

她踏出房门时,沉默从护士小姐那边开始笼罩向了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长叹一口气,从餐车里开始将热好的食物取出。她感叹道:“真是,没想到啊……那个小姑娘认真的样子真是可爱啊……”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可以苟同你。”

 

“但是感觉她活不长的样子。”

“什么意思?”

 

“没事——对了啊,大英雄,你跳天城桥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你知道吗?”

“我想不会有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平白无故跳桥,而且还是下面有铁轨的那种。”

 

“鬼门关闯过一次之后,会好好审视自己做事不经过大脑这件事吗?”

“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你看,你现在就显得非常老成。”

“你在暗讽我现在像一具木乃伊。”

 

“我没有。”

看样子这次她是认真的。

 

“对了,我向你提一个问题怎么样?”

“好啊,你问题可真不少。”

护士小姐一脸很感兴趣的样子,这个距离上我能闻到她透明防化服上消毒水的味道。

 

“假设,某个暴雨滂沱的夜晚,有一个女孩和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一同出现在列车月台附近……”

 

我将我所遭遇的事情向她简单叙述了一下,兀自卧轨的男人,原本应该出现在聚会现场的女同学,不会忘记打伞的人。再加上一个为了救人脑子一热摔断了腿的普通人。

 

如今狼狈不堪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你现编的故事吗?”

“不全是。”

“如果就这么听你这么讲的话,这个故事好像有很不合理的地方吧?”

“不合理吗?”

“对啊……如果光从你讲述的角度来看,确实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出在讲述者之外的地方。”护士小姐坐在我的床边,差点压到了我的伤腿。

 

“洗耳恭听。”

“那就是——如果那个女生,真的希望有人去救那个卧轨的男人,比起桥上的人来说,明明月台上的自己离受害者更近吧?”

 

“嗯……嗯。”

“但如果说,她是加害者的话,做出这种事也没有必要留在现场平添自己的嫌疑。应该会早早离开才对。看样子也完全不像是被你捉到了犯罪现行时的样子。”

 

“确实呢。”

 

“所以说,只有一种可能性了。”护士小姐拍了拍脑磐说:“导致男人出现在轨道上的另有其人,而那个不是凶手的女孩压根不打算救他。

“独到的见解。”

 

努力回想那一晚我所看到的一切,可能是那时画面的冲击感让我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思考停止。但经护士小姐的说法却非常的合情合理。毫无疑问,跌倒在轨道上的人确实是曾经和尹似非一起散步的男人,但他这一次他并不一定是在和尹似非散步。两个人在那种场合同时出现,可能并没有必然的关联。考虑到尹似非是一个病弱的女生,爬下月台救人这件事对于她而言太过于勉强。我想稍微自私自利一点的人,都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

 

但那个男人真的和尹似非没有关系吗?

我不相信。

关系一定存在,只不过可能并不如我所料想的那样。

人在遭遇各种情况时,都容易犯下经验主义的错误。大体就是用自己的经验作为模板,去框套并不了解细节的事实。

 

就算这样也——太凑巧了。

尹似非那一天究竟在大雨中对我呼喊了什么?

已经无法对证。

 

如果凑巧那一天我没有执着的在南来阁门前等待,而是返回了聚会现场,还能目睹到这一切吗?如果换做旁人,会义无反顾的去救卧轨的人吗?如果这一切都是尹似非的设计,那未免也太过于高明。如果真的要钻牛角的话,那天发生的事情当中,不合理的部分可能不仅限于护士小姐说的这几点……

 

“所以,当时还发生了这种事情啊……感觉留下的线索很少呢,缺少了很多细节。如果不是钟爱侦探小说的我,估计换做旁人,只会觉得那个女孩子留在现场这件事会很有疑点吧?毕竟这件事被目击时,说不定已经不是‘正在进行时’了。”

 

“你真厉害啊,护士小姐……”

“那不当然!噢……我忘记我是来给你送餐的了,那个女孩子已经预支了所有费用和开销了啊,所以餐饮的规格非常考究,真羡慕你啊少年郎。”

“我现在不是很有胃口,比起这个,我要在这里住多久……?”

 

“至少得三周才行。”

三周,也就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比起骨骼锻炼卧床不起,更可怕的事情大概就是和这样的人待在同一所医院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我还要继续叫你的网名吗,骆往往。”

 

骆往往,这位脑筋有些失调的护士小姐的网名昵称,和我一样,她是一个重度的角色扮演游戏玩家,我和她是在同好群认识的。因为看到了资料卡上是的所在地是同城,所以就加过好友。在线上社区,她是一个非常收敛且乖巧的人,至少给人的初步印象是这样的。但随着关系的熟络之后,就不自觉的暴露出一些暗晦的爱好。

 

大抵上与我一样,都是无关紧要的配角。但谁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位兴致盎然的护士小姐,真实的她是怎样的角色。至少,我曾经和她在线下见过一面。大概是去年秋天,被穿着厚重毛衣和粗棒针织围巾的她给我带了一串冰糖葫芦,并要求我当面吃给她看。惊人的征服欲的。

 

不知道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掌握生杀大权的她还要对我做些什么……

 

“别别别……嘘……”

她连忙对我伸出食指,想必也是她很清楚这个听上去过于羞耻的网名与自己现实中的形象格格不入了,她连忙喝止了我。

 

“既然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劳烦照顾,所以还是希望了解一下真名比较好。”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跟你说过噢?”

“那大概是我忘记了。”

“你的记性不是一般的差啊……”

 

她双手抱胸,自信昂扬的抬起头。

 

“听好了,在下的名字叫——”

她颇有气势的说着。

 

“顾来来,五病区电话。”

 

“……”

“……”

护士小姐叹了一口气,向病房外传唤的人回答了一声,随即拉开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我怀疑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正常人了。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习惯的方式在发疯。

 

“把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用最单纯的方式去考虑,这样真的是会坑自己啊……”

就拿尹似非来说,破碎的信息环绕着她。小学时父母离婚,曾经的体育高材生,急转直下的性格,需要照料的的、疑似是继父的男人,继父优渥的家底,高中的透明空气人,有顶尖头脑的病号。所以对于包括在内、环伺她的观察者们,每个人都会给出不一样的看法和答案吧。

 

本征的善良也许会误导人的看法。

关于她的一切所谓真实,不过是将这些残片联系在一起的猜想。

尹似非高高在上,拔尖的成绩和不易接近的性格赋予了她难以捉摸的光环,也许有的事情她亲口说出来的话,就不会产生误会了。

 

但是啊……

语言才是误会的源泉吧?

世界上存在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事情。

 

回忆着数日之前,尹似非对我说的那些话。

 

“我很恶心吧?凌夏?”

 

我记得,她曾这样说过。

 

人不仅仅会被善良误导,还会修饰自己的记忆。比起这两者,更为可怕的,或许是人会不自觉的,将自己归类到“善良”的这一边。

 

在某个不知名的夜晚,我恍惚从病床上醒来。

想到了这一切。

只因为自己梦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背影。

凌乱的卧室和窗外昏黄的路灯。

这是谁的房间?

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为什么房门紧紧锁着?

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锁在里面?

是我吗……

还是……?

 

当梦搁浅之时。

我失事在了清晨的彼岸。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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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弦一声(下)

“我带着今天的晚安和明天的早安来了。”

说出如此惊人问候语的人,是想要和我成为朋友的人,十九岁的黑道少女,胧紫织。当她怀抱着家传的宝刀走进病房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行头。这次穿着的是一件眼生的束腰长裙,这应该是她头一次穿和服那种制式之外的衣服。腰封那条山茶粉丝绸缎带非常显眼,依然是木拖鞋,除此之外没有额外装饰物,就连脑后那两条交叉的翡翠长簪也不见了踪影,头发放下来遮住了双耳的胧紫织显得脸更加小巧了。

这一次,并没有如影随形的。言下之意,傍晚突然造访的她将会在这里守夜。因此,恢复意识之后的我就对这种费心费力的看护行为避之不及。因为我现在并没有大碍,完全配不上彻夜看护这种事情。

病床对面的那把折叠的椅子似乎已经成为了她专属的设施。

双腿稍稍侧向一边的正坐对她而言,是一个很美的坐姿。双肩与身长的比例堪称艺术品,在她这样正座时,娇小的好身材一览无余。是一桩美事。

“听那名疯疯癫癫的护士说,听说你快要出院了。”

“她骚扰你了?”

神经大条的顾来来对水龙庵显然毫无概念。目前在她的认知中,胧紫织是一个可爱,大胆,且与我关系良好的姑娘。所以估计会毫无避讳的说一些奇怪的话。

“没关系,我没有理会她,她很羞愧的走开了。”

果然还是骚扰了。

我很快就从她的脸上找到了她换上这样一身衣服的原因。她是强打着精神维持这样状态的,略施薄粉是为了掩盖格外苍白的皮肤,浅绯色的眼部鲤尾妆是隐藏了她失眠和焦虑带来的微小变化。而改变她一贯的穿着习惯,或许是为了将别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二十五号出院之后,我会接你到我家继续修养。你家人的事情我已经打点过了,还请安心前往。”

这一次她的善做主张没有让我意外,但是我完全没办法确认这件事是否属实,因为自聚会那天,我的手机就忘在了住处。

因为现在这个状况,我也没办法独自在旧公寓里独自生活。

想要独自站起来都很费力。

 

“那就打扰了。”

“这次说话格外中听呢,已经学会了服从和认命了吗?”

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儿学到的这种奇怪的挖苦别人的能力,还有微笑的时候眼神毫无波动的这种表情特技。但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

“我感觉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恢复成这样,应该算是医学奇迹了。”

“医生除了把你的骨头接好之外,基本什么都没做噢,你的骨头可是自己长好的。医院看来是没办法治好你的同情心泛滥了。”

“大概是新陈代谢快的好处吧。”

 

本能的忽视了她说话中恶意中伤的部分。

 

胧紫织从面前的椅子上站起身,在我的床边翩翩下坐,看着斜靠着床休息的我。医院的这种折叠床非常方便,可以轻松调整卧床的角度,说实话,要不是考虑到摆放在卧室太奇怪,这么长时间的使用甚至让我产生了出院之后给自己买一张的念头。

“也难怪啊……这个月有人给你理发吗?”

在拉近距离之后,她说话的语气和音量都要比在床尾的时候轻柔了不少。

 

“我的头发应该一直乱糟糟的吧,不说的话根本没意识到头发在迅速变长。”
“真邋遢。”

 

她伸出手指拨弄了两下我的刘海,然后颇为嫌弃的缩回了手。从床边坐起身后,走向了摆放折叠椅和其他工具的蓝色医用橱柜。

“出院前,来理发吧。能坐起身吗?”

胧紫织的手中出现了金属托盘和一把剪刀。坐起身这件事情完全不成问题,医生进行日常检查的时候,会确认有没有压疮的出现。

“对,就像这样,身子稍微弯一点。”

 

胧紫织在床边侧坐的时候,能闻到淡淡的桔梗香味,不容我胡思乱想,用剪刀在我耳边比划了一下的胧紫织,就已经剪下了我的一缕头发。

 

“尹似非自杀了。”

 

头发掉落到托盘中的那一刻,在我身后的胧紫织,突然在我耳边对我宣布了此等噩耗。不由得让我身体本能的一震,她的剪刀也停在刚刚下刀的位置旁。

 

“……”

 

“四天之前,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杀了。”

 

在她确认了我不会再乱动之后,用伶俐的手法减去我过长的头发,就像在修剪一块园圃一样。我本来以为,她会告诉我一些她所知道的其他细节。可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接下来就是沉默。

 

空调低沉的嗡鸣,剪刀咔嚓咔嚓剪断头发,身后的胧紫织平缓的呼吸声。周围的一切都随着她声音的消停而逐渐放大。在我还在猜想尹似非会不会在出院前来探望,就算她不来的话,也一定会在出院之后第一时间去找她吧。毕竟……还有很多话没有问清楚……

 

我想说一些什么,最后也不过是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字。

 

“这样啊……”

 

对啊……对于虚无缥缈的她,又有谁能寄托过多感情呢?你没办法给一个不存在的地址写信,也没有办法对一个不需要太多情感的人投入太多的关注。但事实真是如此吗?还是说,我做错了什么吗……最后在站台上,隔着雨幕撕心裂肺对我呼唤的那一声我未能听到的声音,竟成了永别。

 

一个无存在感的人,一段这个世界的冗余。

一张写满休止符的乐谱,一段在开始前结束的故事。

就此结束。

悄无声息。

就像在病床上消失的夏天。

 

回过神来的时候,胧紫织将一面手镜摆在我的面前。

很惊人的手艺,清爽而漂亮的发型。是胧紫织给我的。

但这一头漂亮的头发下,那双涨红的,混沌的眼睛是谁的?

 

我的吗?

这个人是我吗?

 

“在哭鼻子噢?”

“才没有。”

 

我将那面手镜推到一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胧紫织起身前的左手从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大概是本打算拍一拍我,巧妙地假装成借力站起来的动作。我理解了这一刻嘴毒的胧紫织是在照顾我的自尊心吧。

室内的温度骤降,有一件事情我也许比谁都清楚。

 

无论如何期盼——

没有缘分,就不会重逢。

 

“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做你想做的吧。”

 

胧紫织回到了床位的位置,将手背贴近自己的嘴唇,望向了窗外。有这么几秒钟的时间,她的身影不太像一个黑道少女。

 

“我是为了你而来的,所有没有除了照顾你之外的事情想做。”
“这样啊……”

 

大概,只是在重复。我并没有在回答胧紫织的问题。

 

胧紫织大概是察觉出了我的失语,便用手一指我下颚和脖子那边的绷带说:

“我记得,把你从轨道外边抬上来的时候。你的脖子那边,应该有一道很长的刮痕。现在还痛吗?”

“是吗……难怪前阵子一直觉得痒痒的。”

 

我尽力的避开胧紫织的目光,害怕她看出此刻我糟糕的心情。实际上这样的规避也毫无作用,我想是凡会读空气的人都能感觉到我心中的那份沉重。

 

“你受的伤很重,所以……”

“……”

 

“你是我一厢情愿的情侣,我是被你承认的朋友。就算你想要关照一下你很在意的那个女孩,如今也没有机会了。她死了,你还活着。你的身体没有替代品,所以即便是以后请自爱。就算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也要像断掉尾巴的壁虎一样,爬,也要爬回我的身边。”

“……”

 

“我没办法保护你不受伤害,但至少可以让你明白,生命只有一次,你是无可替代的唯一。所以就算在未来颜面尽失,也要想办法活下去,回来。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两个人说不定就能做好。”

 

无可替代的唯一吗?

这句话真是对谁说都适用呢。

但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找到替换品的。如果没有人去捕捞海中的鱼,就会有其他人去做。如果遥控器中的电池没电了,就一定能找到新的备用电池替换。如果冲锋的士兵被炮弹的爆炸杀死了,那后一排的士兵一定要冲上阵线。

 

——世界上没有不可替代的东西,因此。

 

胧紫织在说谎。

她的头脑,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尹似非死了。

理所应当的就会有一个人取代她的位置吧?

可为什么要为我做这种事?

就算现在还毫无征兆,

就算未来也不会产生任何预兆,

应当顺利的事情会一直很顺利,应当不顺利的事情一定会让人死去活来。

应该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避免。

 

虚无,是她的正确。

存在,是她的正确。

死亡,也是她的正确。

对于已经消失的她,

是事实的必然,命运的必然。

 

能够逃避死亡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永远不存在。

“我的重伤不可避免,否则受伤的就会变成别人。可能是尹似非,也可能是瞿明雅,也可能是你,胧紫织。”

尹似非的死亡不可避免,否则死亡的就会变成别人。可能是那个男人,也可能是我。

 

因此,可以被替代。

因此,这是世界运转的基本原则。

 

一定会有人受伤,一定会有人死去。

一定会有人赴汤蹈火,一定会有人声如裂帛。

 

“你真是个,自大的家伙。自私的家伙。”

胧紫织说。

 

“从现在开始,请为了他人,哪怕是为了我。请多想着保重好自己。”

“……”

 

胧紫织的说法,应该还是基于她自己对于我的立场的发言。

“我不知道……对不起……可我救的人……”

我突然向她道歉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丧气的说出这句话。

 

“别傻了,救人这种事是个过程,不是结果。你知道对于结果而言,现在的情况像是怎样嘛?你是一个不吊威亚表演走钢丝的蠢东西!是啊!踩着钢丝的人是你。看到破碎的尸体的人可是我啊!”

 

胧紫织用手一指病床上的我。

“你为了你喜欢的人,才会翻下天城桥去救那个你觉得对她很重要的人?一定是吧?”

 

等等……

胧紫织怎么会知道……

 

我把这个念头藏在心头太久了,以至于自己都遗忘了。

自己曾经喜爱着如同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却不可或缺的尹似非。

 

“亲口告诉我吧,如果你是为了我的家人而这么做的,那你死不足惜。如果你不是为了接近我的家庭而这么做,你有没有考虑到,如果你失败了,我的感受是怎样?是故意的吧?你是故意的吧……为我设下这种两难。”

 

她伸出了手,触碰了我受伤的左脸。

“……”

 

“所以,我不是在避重就轻的敷衍你。”

原来是这样。

胧紫织的告白,并不是代表着喜欢,她并不喜欢我。

而是信赖,或者说,她是在履行某种责任。履行某种将她作为“第三者”卷入其中的责任。

 

我为了尹似非跳下天城桥,救下的却只有胧紫织的家人。她觉得欠下了人情,才一直来探望。

因为我一时脑热的行为,引起的一连串连锁反应。

将无法置身事外的她,推到了这样一个无奈的位置。

推到了那个“取代尹似非”的位置上。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为了我想要的,拯救了她所要的。

强行的将没有关系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最终,失去了我想要的东西,

得到的一种补偿。

 

失落至极。

无论是对我而言,还是对她而言。

失落至极。

 

“别说了……”

我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以及和自己心跳相似的声音。

就像是想要突破胸膛一样,

但却被肋骨和胸骨困住。

 

就这样,

沉默的错开目光,

过去了一秒

三小时

七天

十五个月……

 

难以接受的事情,应该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

或许只过了十秒不到吧。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顾来来回来换药。

 

因为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也有可能干脆就在外面偷听到了现在,没有什么话茬了才进来的吧!

 

进来的是一个男人。

 

怎么一眼确认出是男人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不认识的人。

举着投降的手势,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

 

“咳咳!晚安——!晚安!真巧啊,水龙庵的大姐头,还有大难不死——咳咳——立下大功一件的无名少年!”
“我是灯影巷的K1,你们可以叫我K1。咳咳!想和您这样的大人物见一面真不容易啊!”

 

那男人把身后的门。

轻轻关上。

就像是把我和胧紫织锁在里面一样。

 

灯影巷。

这意味着,暗街的人找上门了。

 

灯影巷,这个名字可并不意味着是某一条明确存在街道。如同都市传说一般,对于一部分活跃在黑暗世界的人而言,这个名字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比如——入口。

 

如果说,水龙庵是活跃在人间世界的统治者,那灯影巷就是与人间世界相反的那个“深渊世界”中最为激进的恐怖组织。而那个“深渊世界”,可不是大家茶余饭后的都市传说,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根本无法管束,超越常理的世界。

灯影巷就像是一个渡口,将我们生活的世界与深渊世界连接了起来。

用“恐惧”将两个世界相连。

 

现实世界的人,都很害怕深渊世界的存在。而对方,也忌惮来自“人间”的力量。恐惧带来的是微妙的平衡,不干涉另一边世界发生的一切,已经成为了不成文的规矩。一切事务,如果与对方的世界有所牵连,那就应该在被发现的地方结束。

在开始前结束,任由其逐渐消失。

 

如果深渊的使者,已经和现实生活中的“我”所处的位置重叠。那就意味着,已经至少有一方做出了僭越的举动。

这个病怏怏的男人,肯定不是来住院的。

 

“Yeah!K1!”

在夏天穿着立体感十足的黑色兜帽衫,硕大而夸张的黑色乌鸦面具,目镜内笼罩着烟雾之类的东西,鼻子部是象牙白的皮革质地,衣服被不知道是宽胶布还是什么材料的绑带拘束着,就像害怕穿着衣服的人可以轻松脱下来一样。紧绷的穿着将这个身材高大但是瘦削的男人包裹的像是一袋真空冷藏食品一样,宽阔的双肩和过于膨大胸廓上,细窄的腰部让人想到了一些患有浮肿病症的病。

 

“噢哟——!噢!”

他摇晃着脑袋,忍着咳嗽,在我和胧紫织间拨浪鼓一样的摇晃着头,就像没有办法同时观察到两个人一样。

“嘿呀!我最近看了不少报纸和新闻呢!还在想媒体怎么没找到这次跳下列车轨道救人的大英雄呢,原来是在胧紫织小姐的私人病房呀!大手笔,真是大手笔!终于见面了啊——哈哈哈!喂,你们对这种惊奇邂逅居然无动于衷吗!至少说点什么客套话吧!”

 

“我不认识你。”

其实我并不想提问,因为应该会认识的人自然会认识,不应该认识的人,死都不会出现。

所以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现在的情况,很复杂。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吧?”

“那当然了!我可是你的超级粉丝啊——!你跳下天城桥、被列车击飞的录像带,我看了不止一千遍啊!”乌鸦面具男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抵住了病房的门:“别担心,我只是一个代表,或者说一个使者,来亲眼看一看让深渊……咳咳咳……沸腾的人。”

 

“亲眼……看一看啊……我的偶像,我的恩人。”

“恩人?”

 

他伸出手将乌鸦面具摘下了一点,刚刚从脸部脱离的面具内,居然冒出了袅袅青烟。紧接着,我就看到了那双眼眶焦黑的脸。那个男人的嘴唇甚至没有完全裹住牙齿,那散发着古怪味道的烟雾,就是从他的嘴中冒出来的。他含糊的说着什么,隐约能看到他齿缝内的口腔里咀嚼着一大团什么东西。

 

如同恶灵。

“对,这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见见我的大恩人。还有就是,顺带……咳咳……”

他将面具合在脸上,大概是不想触发烟雾报警器之类的。

 

“给水龙庵的胧小姐,捎个信。”

瘟疫医生试着挺直身子板,颇为郑重的说道。

 

“水龙庵坏了规矩……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是盟友的关系了。”

“你想做什么?宣战?别逗我笑了,你们这种人宣战之前,早就把该做的坏事做绝了。根本不会来找我下战书。先下手为强,背地里干净利落除掉对手就万事大吉。没有荣誉感,更没有什么正式通牒。所以,你不是来警告我,而是准备直接动手吧?”

 

“不愧是胧熠阳的孙女,你很像老爷子年轻时的样子啊……说话的口气,和仇敌翻脸时刻在眉宇心的杀意,你和你的长辈一样,都太不擅长伪装了。”

乌鸦医生的手套中刺出了鸟爪一般的利刃——

 

“你这个家伙,在这条道路上走不远的!”

有人打翻了盛放着光的瓶子。

让寒冷的光无处可藏,摔在地上之后四处迸射。

 

闪耀。

 

抬起拳刃耀武扬威的K1——

还有几乎在下一秒,就已经折闪到他近身的胧紫织。

 

“滋——”

是木拖鞋在一尘不染的白色瓷砖上划出一步流星的声响。

 

“啊哈?!啊?”

K1像张开翅膀的乌鸦一样,准备突袭的空档,胧紫织娇小的身躯就已经在他不余三存的切近了。速度太快了,而且实在是太近了,如果要将他的黑鸟利爪作为武器攻击的话,完全没有任何后撤的余地——因为他关上了房间的门,而胧紫织已经将他逼近病房的夹角。

 

“这丫头——”

K1打算舍身攻击胧紫织的左肩,却像触电般的高高抬起了手——

 

攻击落空了。

不对……

只是在试探对方吗?

胧紫织用后撤步避过攻击时,大概后退了不到两步的距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柄家传长刀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右手上。

 

胧紫织左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刀柄。

时钟的秒针,向前推进了一格。

 

紧接着,碎落一地的寒光,被她出鞘的利刃一一斩断,再拼合成一道银色的闪电。那道闪电横于胧紫织的指掌之间,蓄势待发。

 

“叮!”

这一刻,那一声迟到的,金属弹开的脆响,才传入我的耳中。

 

原来刚刚并非是K1触电了,

胧紫织现在的动作也并非是在拔刀出鞘——

而是——

 

胧紫织已用手中的利刃弹开了了K1的利爪,

而我的视觉,只允许我看到她纳刀入鞘的瞬间。

 

糟了……

已经跟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了。

“下一刀,就是你的眼睛……”

 

虽然已经快二十岁了,个头还是显得稍微有些小巧的胧紫织,在使用这种冷酷的武器时,将她平常隐藏着娃娃脸之后的暴力天性尽释无存。这一次,我的眼睛勉强看清了,她将刀身从自己腰部向后推,刀柄朝下,反手握住刀柄的架势。

 

大概是故意让我和K1看到一样。

 

胧紫织已经准备好再度出击,让从一开始就聒噪不已的K1安静了下来,对方在透过烟雾缭绕的目镜审视着自己的对手。

这种剑术,不是为了竞技,更不是为了表演。是最简单的直接的,用刀刃最锋利的部分一击制敌的战斗技能。为了用最极致的速度与力量破坏对方手臂,喉咙,头颅……乃至身体一切要害的剑术。

 

而这种剑术的修行只有一个目的。

不是健身,

也不是防身。

是杀人。

 

剑术,就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

不是用艺术手段斩杀敌人。

而是将斩杀敌人进行到极致,以至于成为了一种视觉上冲击力无限大的死亡美学。

刀刃一旦出鞘,杀人就不再需要理由。

 

杀,

杀,

杀。

 

将斩杀的觉悟融入到自己下一击之中,

就算手中没有武器,掌握这种觉悟的人,用手指也能制造出恐怖的伤痕。

 

“跟这样的人,多说无益。”

在我打算叫住K1的时候,没有抽离凝视着K1双眼的胧紫织用压抑着仇恨的声音对我说道。

“爷爷是被你们的人的丢到列车轨道上的吧?在宣战之前就已经开始进攻的人。”

 

“……”

“那就来吧。”

胧紫织向前踏步,银白色的闪电化作一道之字,紧接着是非常不堪的抵挡了看似是一次,实际上足足两次斩击的K1,双手被胧紫织的攻势震的发麻。

 

“啊——!?啊呀啊——咳咳咳!”

而K1则像是完全招架不住,慌了神一样,向胧紫织扑了过去。不像是某种高明的战斗技巧,更像是脚下没站稳摔倒了一样。

“喂!是真的武器吗!?那一把是真的刀吗?!等一下啊!专门做杀手的人也不会毫无迟疑的就用这种程度的武器砍人吧!你不正常!!”

摔倒之后武器掉在地上的K1突然跪地求饶,只因为胧紫织用一次攻击同时击破了他的双爪攻势。

 

“喔!噢吼吼吼!”

见胧紫织毫无收手之意,K1缩在地上满地打滚,像是怕被砍中一样。

想要抓住自己的鸟爪站起来,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脚再次摔倒。

像一只愚笨的企鹅一样。

胧紫织手中的寒芒已经向着他的左臂疾驰而去。

 

蓝色的医疗用品柜

沿着胧紫织手中长刀挥去的方向,

裂开一道整齐的切口。

“啊!要死!要死了啊!!怎么回事!明明说好不会死的!”

K1哀嚎着,连滚带爬的爬向门口,向身后的胧紫织伸出手:

“等下——等等啊!别——!”

 

K1的面罩四周烟雾噗呲噗呲的喷射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有遗言就快说。”

“别杀我!我瞎说的!我瞎说的——!想跟水龙庵决裂是真的!但我只想耍耍帅,没想到胧紫织你真的会用武器啊!!我不会战斗的,这是真的!!我可不是灯影巷的正规战斗力量啊!!”

 

“……是吗?”

胧紫织向前逼近了一步,怕对方使诈。

 

“是真的,我只是个信使啦!从来没和像样的人较量过,以前对方只要看到我的爪子就会被吓住了啊——别别,别动手!”

“我很容易被骗,你觉得他在骗人吗?”

 

胧紫织向躺在床上的我求助了。

还是头一回。

说来也很可疑。

 

我倒是更倾向于认为,灯影巷这种传说中的集团,应该是一个信使都武装到牙齿的集团才对。可疑的反倒是这个家伙究竟是不是真的灯影巷成员了。

“喂——小哥!小哥,帮我说说话啊!我是真不会打架,你打算看着这个丫头杀人吗!!”

“所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见偶像啦!!我一开始说的是真的!只是我没想到真的会打起来!啊,对了…其实我是来带话给你的。这是灯影巷的信件。”

他低着头,从怀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信纸,边缘有一层红色的蜡油。跪在地上将信封举过头顶。

“这封信是灯影巷的代表,给在天城桥救下水龙庵家主的人的。很抱歉,我真的不想和你们对打,我只是想扮酷,这次没开玩笑!”

 

胧紫织似乎硬生生的吞下了一口怒气。

将自己的家传长刀抱回怀中。

将那封信拿到手中。

从修罗变回了穿着白色束腰裙的少女。

 

“出去。”

胧紫织说。

 

“再见的话,不会饶你。”

“……”

“谢谢!谢谢你!”K1给胧紫织磕了个头,高盛称赞着胧紫织文武双全。准备起身打开病房的房门,然后匆匆离去。

 

“K1”

“到!”

K1迷惑的看向了我,虽然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我感觉乌鸦面具下的他非常的委屈。

 

“你真的是灯影巷的成员吗?”

因为我从未在传说之外,真正的接触过这个城市的“暗街”,在此之前,我甚至觉得,那个“镜子后面的世界”可能是不存在的。

“呃……是啊,怎么了?”

 

“你是怎么加入灯影巷的?”

在提到这个庞大的、深渊世界的组织的时候,K1狼狈落魄的样子似乎收敛了不少,在确认了自己和胧紫织之间的距离——应该不存在安全距离吧。他开口了。

 

“大家都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对不对?”

“……”

 

“但深渊世界的目标,是毁灭一切,对不对?”

我用他的句式反问他。

 

“你为什么会选择与那种反人类的恐怖组织合作。”

“大家都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是好人,坏人,善良或者邪恶。会觉得自己在帮助别人之类的……但是事实上,大家都是在用自己的认为的善良,自己认为的邪恶,和自认为对别人有帮助的方式在生活。这样自私的世界是不会毁灭的,对吧?”

 

瘟疫医生K1从地上艰难的爬了起来。

“讲真心话,我倒是不在乎世界会不会毁灭。为什么组织要给你写信,要和水龙庵决裂,我都不在乎。组织也在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在做事情。这种极其主观的问题,问我大概也问不出结果。至于你会怎么样,水龙庵会怎么样,交给深渊就好。”

 

“我其实,只是对深渊本身感兴趣。”

K1打开了病房的门。

 

“其他的我也想不出来,如果除去我对深渊感兴趣这件事之外,我大概……”

K1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我大概喜欢我们的老板娘。”

K1突然发出了害羞的憨笑。

 

“有缘再见,下一次肯定会斩了我的胧紫织,还有床上的那个小子。”

门关上了,K1走了。

 

“嘁……”

胧紫织将长刀夹在胳膊下面,把K1留给我的蜡封信撕成了碎片。打开窗户,一把抛向了高楼外的大风。

“那是别人给我的信啊……”

 

“但是它在我手里,我有权处理我自己的东西。”

简直是蛮不讲理。

 

K1……

信使……

世界的黑暗面向我投来的信。

 

胧紫织稍微有些出汗,自动调节亮度的室内光反射出了她皮肤上晶莹的汗珠。她完全没有受伤,或者说只是有些体能上的损耗而已。

唯一的损失,可能就是医院的那台存放托盘和给我理发的剪刀的蓝色收纳柜了。

 

K1有很多问题。

他说了谎,而且说了很多。

甚至连他的身份,是否只是一名灯影巷的喽啰都尚且存疑。

单凭他离去时的那句话,

就能够知道,跪地求饶的邋遢鬼,带着瘟疫医生面具的K1。

应该不是个普通人。

 

大概过去了一个钟头。

 

“我要用浴室。”

关上窗户,我从转过身的胧紫织双眸中,看出了疲惫。

或许刚刚来的时候掩盖的比较巧妙,在K1的一通胡说八道之后。她内心的疲惫开始不设防的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她把我刚才在战斗中打算下床的腿轻轻搬回床上,比上一次接触时不同的,是这一次胧紫织的体温高的吓人。她轻轻地将那把握把上残留着自己体温的长刀放在我手边的位置。

 

人真的会被取代吗?

胧紫织有需要我的理由吗?

我看着那柄漂亮的黑刀。

就结果而言,我在占便宜。

 

如果再冷酷一点,我可以自发的认为,这是胧紫织的一种投资。

她知道我会回报她。

如果做到无情无义,甚至可以这么想,我已经预支给了胧紫织太多。

她欠我人情。

事情的最关键部分还没有搞明白,也许与那天获救的人有关,也跟失去姓名的女孩有关。

 

水龙庵究竟做了什么。

但在她丢掉那封信的碎片,回头看向我的那个眼神。

我至少确认了一件事。

 

或许我跟她没办法成为在我认知中的“情侣”

而她口中的“情侣”,

可能只是一种彼此支撑的关系。

那么,建立这种关系。

和“喜欢”有关系吗?

还是说,是彼此“需要”?

 

那么,喜欢同样的事情,就能成为彼此需要的人吗?

彼此需要的人,需要成为情侣的理由吗?

在面对别人的提问时。

她先一步的、正大光明的说出了那样的话语。

她需要被需要。

 

所以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门开,门关。

没有上锁。

 

分离式的浴室隔音非常好,只能听到细微的水声。

顾来来迟到了大概两分钟,到她换药的时间了。

如果早来一点,她大概也会被卷入风波。

 

“我觉得你也许需要在出院之前进行一个精神状态鉴定,以确保你不会因为精神失常而突然破坏公物和伤害别人。”

大概是看到了摆放设备的柜子被严重破坏。

 

护士小姐的笑容非常扭曲。

“顾来来……今晚还有晚餐吗?”

 

“想要什么?”

“原谅和容忍。”

 

“那可能有点贵。”

 

是啊……

确实有点贵。

 

注释
铃Beru 铃Beru 90.00节操 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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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Nacchan将标题更改为轻小说:《一步之遥》-(21/8/5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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