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浮云蔽日
2.1 多坍城[1]
火光闪烁,阴影摇曳,望不到头的幽远隧道是引到「功成名就」的捷径。门是窄的,路是小的[2],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可尽头是否真有水晶宫[3]等待他们,无人知晓。
“再往前就到火湖了。”幼提勒提熟练地熄灭了火把。黑暗泼洒,唯有前方透出些许橘红色微光,像地狱睁开的独眼。幸好隧道笔直平坦,无岔路也无坑洼,火把熄灭也无碍前行。
“万福童贞,前面就是我们遇见恶魔的地方了。姐姐,你……准备好了吗?”
这句话刺破了弗里德姆心中那点虚妄:除魔术的有效射程是多大?是光芒覆盖之处?那未免太短。是直线投射,还是如箭矢划出的抛物线?亚里士多德[4]的物理学早被抛诸脑后。
“准……准备好了!”强作镇定,声音却露出底气的稀薄。她开始后悔怎么就被热血冲昏了头,应承了拉萨尔兄妹!先上再说,不行就跑。弗里德姆啊弗里德姆,半小时前幻想着功成名就,转眼就只求仅以身免了?这失势的速度比伯尔沙撒[5]还快。
“好!我去引邪物现身!以主伊述之名,恶魔,速速下马受缚!”他低吼一声,抄起袖珍圆盾和倒三角的尖锐手半剑,率先冲出了隧道口。
弗里德姆已无暇吐槽“恶魔怎会骑马”的荒谬,她只觉喉咙发紧,掌心渗出汗液。
碧娜沃罗伦斯投来询问的目光。她只能僵硬地点点头,硬着头皮跟上去。
“邪魔,看招!”弗里德姆冲出隧道,神经质地左顾右盼,双手死死扣在一起,生怕动作慢了半分。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盔甲摩擦的声响、火湖般翻腾的噼啪,以及……空无。
“哥哥,恶魔……好像不在这边的说。”
“不要松懈!保持警惕!”幼提勒提依旧压低身体,重心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
但正如碧娜沃罗伦斯所言,这里连只蝙蝠都没有,遑论长翅膀的恶魔。惊魂稍定,弗里德姆才有闲情,打量着这座宛如地下教会藏身处的巨大溶洞。黄泥与青岩犬牙交错,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和硫磺的恶臭。除了来时路,岩壁上还裂开几片不规则的漆黑,像通往死灭的咽喉。
“啧,这不白紧张一场吗?”她故作沮丧地垂下手,语调却不由自主地上扬。火湖的热气蒸腾,烤得她脸颊发烫。“也算合理,她总不会傻乎乎杵在这儿等我们收拾吧?我看啊,咱们还是先打道回府,从长计议。可惜了,明明只要我一出手就能……”
轰隆——!!!
万军之王的号角吹响!声浪撞击、回荡,震得岩石颤抖。这绝不是人力所能为!三人的目光瞬间被死死钉在声音的源头——陡峭的、隐没在阴影中的悬崖边缘。
“大家安静!保持警戒!跟紧我!”幼提勒提探向她左手边张着大口的穴道。“不要点火,防止打草惊蛇。”
弗里德姆屏住呼吸,紧贴在他身后。洞口内是纯粹的乌漆,连空气都似乎更加粘稠。她心中涌起悔意——不该嘲笑火把多余。若恶魔有夜视之能,此刻岂不是正潜伏在暗处,用冰冷的视线舔舐着他们的后颈?她忍不住回头张望。但身后,只有一片凝固的永夜。
“那声音……会是什么?会不会……只是石头滚落?”
“有可能。”碧娜沃罗伦斯的声音细若蚊蚋,反而让她更紧张。“但姐姐,咱们……别出声。防止被听见的说。”
明明都是第一次猎魔,为何他们如此老练?她这个(自称为)鹭斯骑士团的侍从,反倒像个手足无措的战术白痴!正当弗里德姆沉溺在脑内筹谋时,前方细微的金属碰撞声骤然消失。
打头阵的幼提勒提站定在前。幸亏碧娜沃罗伦斯及时拽住她的臂甲,否则弗里德姆非得一头撞上他不可——惯性带来的冲击感让她肩胛骨隐隐作痛。
“是谁在靠近?我警告你……别怪我不客气!”一个沙哑的异域腔调刮过石壁。这声音……有点耳熟?她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弗兰克?万福圣母,还好你没事!”
弗兰克?那个骂她“好骡子”的狐皮人?弗里德姆恨不得朝前啐一口。这个不信邪的外族莽汉命真硬,居然没被恶魔撕碎。但无论如何,总该被现实教训得学乖了吧?
“幼提勒提?别……别过来!再靠近……我……我就动手了!”怪异的喉音从弗兰克颤抖的语调中滴落。
这家伙怎么回事?她心想,要是自己“他乡遇故知”,一定会喜悦地抱着拉萨尔兄妹跳舞。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竟还要拔刀相向?这就是草原上的待客之道吗?一股无名火腾入肚腹,溅出几颗星子:“喂!你这家伙!不听劝告闯进来找死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与救你的大打出手?你脑子里塞的是马粪吗?”在不吐不快后,她又捕捉到一丝诡异:若非失心疯,便是……欲盖弥彰!那声巨响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你又是谁?滚!少管闲事!我数到三……”
真真是油盐不进!她甚至体会到(对顽石布道的)先知的无奈了。弗里德姆按最坏的情形推测,弗兰克可能已沦为恶魔的爪牙。若再拖延,等恶魔折返,胜算将更加渺茫。给他点颜色看看?“听着!要么解释清楚,要么就尝尝我们三人的手段!洗不清你和恶魔的干系,就别想赶我们走!”右手伏在剑柄上,汗水黏腻。她不想第一滴血洒在同类的身上。
杀机弥漫。或许是神怜悯她空白的战绩表,两道绿芒倏然间射进了她的眼眸。
“啊啊啊——是它!快逃——”
她的手指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似的,瞬间交叉扣紧。熟悉的暖流汇聚指尖。“主伊述在上,我奉使徒们所传的伊述,敕令你们离开!”
比之前更霸道的炽白猛然爆发。纯粹的光之暴力扯碎了众人的视野,将隧道嶙峋的岩壁、扭曲的影子、每个人脸上惊骇欲绝的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它灼烧地弗里德姆双目失明,耳中嗡鸣。她这才惊觉一个致命的问题:万一那绿光不是恶魔,而是某种耐光的怪物……
“呃啊啊啊——”她拔剑的意愿,被尖锐而陌生的女声按回剑鞘。有效!谢天谢地!紧接着是嘭嘭几声响。
强光退去,视网膜上留下久久不散的紫色跃斑。在尚未散尽的光雾中,弗里德姆勉强睁开刺痛流泪的双眼:一只长着巨大膜翼的身影,正在洞穴顶扑哧乱飞。每次撞击都伴随着嘶鸣和簌簌落下的碎石。它像一只被阳光灼伤的真正蝙蝠,徒劳地寻找暗夜的庇护。
随着光芒消散,她发出一声不甘的厉啸,猛地扎进上方的岩缝,彻底消失在混沌之中。
“是恶魔!追!别让她跑了!”热血冲顶,激得声音发颤。她志得意满地向前冲锋,撞向幼提勒提捂着脸的身体。刚才的反应简直神速!动动手指就重创了那女魔头。她果然是武学奇才(尽管这是人生第一场实战),恐怕唯有齐格弗里德[6]和阿喀琉斯[7]才能比拟吧!
“别,别去!危险……”弗兰克手脚并用地向她脚边爬来。
“我们的事还没完。等我收拾了恶魔,再来料理你!”弗里德姆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比起满足探查交鬼者的好奇心,出人头地才是她跨越千里的目标。
然而,功勋之路却被幼提勒提宽阔的背影牢牢堵死。“感谢圣母击退邪魔。我们现在应该撤回去。前方是断崖。恶魔会飞,我们打不到。火湖的光,至少能给我们一点保障。”
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不是吧,幼提勒提大人?这就怂了?但……拉萨尔兄妹久经沙场,谨慎点没错。“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8]这句经文适时地萦绕在耳。况且雅克[9]的下场——父亲讲过。喉咙又燥又热。
“哥哥说得对。”碧娜沃罗伦斯的溪水流过她晒干的心田。“我们先问问弗兰克先生吧?”
弗里德姆深吸一口气,将那颗随着恶魔飞走的心按回胸腔。“说吧,为什么袭击我们?把你知道的,关于恶魔的一切,都吐出来。”
幼提勒提摸索着点燃了备用的火把,昏黄勉强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也照亮了弗兰克沾满汗水和尘土的脸。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双腿却像煮烂的面条般使不上力,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她的靴前。他仰起头,火光在惊恐的瞳孔中跳跃,嘴唇哆嗦着:“你们,你们发誓……发誓不向教会告发我!都是她……是她诱惑我的!不是我……不是我主动的!”
向教会告密?弗里德姆打心底里嗤之以鼻。但为了件不清不楚的事情发誓?他把贵族的信誉当什么了?居然还敢颐指气使?邪火又噌噌冒上来,灼得她脸庞发青:“那得看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逃不掉!”
弗兰克瘫坐在岩石上,汗水在他东方人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沟。他攥着左手食指上一枚做工粗劣、隐隐泛着不祥幽紫光芒的指环,仿佛那是他溺毙前最后的浮木。
“自……自然!我绝没干!只是,只是……”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我被那东西蛊惑了!听见声响了吧?轰隆!像山塌了!是我……是我放的。胡达啊!”他双手抱头,指甲抠进乱发里。身体缩成一团,流出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
“在前边断崖撞见她了。蝙蝠翅膀的玩意,谁见了不跑?可我跑,跑不过她飞啊!她嗖一下就飞到我身边……”弗兰克捶打着地面,溅起一堆尘土。又咳嗽起来,唾沫星子飞舞。“她,她说有办法救我儿子.我当时懵了!这鬼东西怎么知道我儿子被诅咒了?除了你们还有谁?然后她就给了我这个!”他扬着手,那团幽紫仿佛在吸吮佩戴者的生命力。“那婊子教了我一段咒语,全是拗口的鬼话。我就搁那儿背,背到她点头说‘行了’。拍拍翅膀就飞走了,没杀我!”他神经质地干笑了两声。“可这种东西我哪敢信啊?就想先试试……对着洞顶石柱子随便念了一下。结果黑光像蛇一样,从我手里窜出来。那柱子……那柱子就塌了!天崩地裂啊!我……我怕得要死,就撞上你们了。”
他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浑身抽搐。“这事要是捅到教会,不得关我进地牢里?我儿子他已经快不行了!再耽误几天就……我全招了!求求你们,行行好,替我保密!指着你们有慈悲的神起誓吧!我向公义的胡达起誓,绝不再碰那鬼魔法了!求你们了!你们将来也是要当父母的。体谅体谅我吧……体谅一个快疯了的爹吧!”他的哀求在窄道里回荡,像野兽的哀鸣。
弗兰克的自白如同决堤的洪水,混乱、破碎、夹杂着浓重的口音和哭腔。弗里德姆盯着他手上的戒指,有些疑惑:恶魔到底是怎样的生物?
“说慢点,我跟不上了。”火光在幼提勒提严肃的脸上跳跃。
“所以你现在需要我们发誓,不把你……误用黑魔法的事透露出去的说?”她从碧娜沃罗伦斯快哭出来的颤音里,已经听到了认同。
在得到疯狂点头后,她与兄妹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最终,幼提勒提率先打破了沉默。右手按在胸前心脏的位置,誓言在洞穴中清晰地回荡:
“如此,我指着永生的神起誓。必不将今日之事透露给任何外人知晓。有祂为证。倘若食言背信……便叫我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永世不得安宁!”
弗里德姆被口水呛到,干咳了几声:他疯魔了吗?非得选《圣典》里记载的最惨烈、最亵渎的死法[10]诅咒自己?这誓言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告别惊弓之鸟后,三人朝着断崖,踏入了更深沉的夜。
[1] 意为「双井」,位于撒玛利亚山区。玖瑟在此地被兄长们陷害,卖去埃及。伊洗别迫害以色列众先知时,大臣俄巴底在山洞里藏匿了一百位先知。亚兰王围困多坍城时,先知伊莱撒令敌军昏迷,并将其送往撒玛利亚。自此亚兰人悔改,不再入侵以色列。
[2] 化用自《玛修福音》七章14节:「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3] 指「天国」。
[4] 古希腊最著名的思想家。他在众多领域成就卓著,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5] 伊述教里巴比伦的末代国王。他在中午与千人饮酒欢宴,当夜被杀身亡,国祚终结。
[6] 日耳曼多神教里的史诗英雄,因斩杀巨龙而名扬天下。他在沐浴龙血后,近乎刀枪不入。
[7] 希腊多神教里的最伟大史诗英雄。他因武艺精湛与刀枪不入的身躯而几近无敌。阿喀琉斯的愤怒和觉悟也是《伊利亚特》的核心主题。
[8]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十六章26节。
[9] 即「阿韦讷领主雅克」。在尼阿苏夫战役中,他拒绝撤退,在手刃十五位敌军后阵亡。
[10] 指「伊西别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