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帷幕之上
似乎只要和巡夜人近距离相处一段时间,他们那种令人“视而不见”的力量便会悄然消退。
风朔暗自思忖。此刻,他清晰地看到了副驾上年长巡夜人制服上的深褐色血渍,背后悬挂的长刀,以及另一名巡夜人堂而皇之背在身后的霰弹枪粗犷轮廓。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副驾上,那位年长的巡夜人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仿佛观赏“普通人”脸上那种震惊又无措的表情,是她枯燥生活中难得的调剂。
“不妨认识一下,”她悠悠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我有预感,咱们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少不了。本人柳依澄,在巡夜人里勉强算个小头目,乙级职工。”
驾驶座上的年轻人紧跟着报上名号:“徐安澜,刚从情报部文职转岗特勤,丙级职工。”
“我……”风朔刚想开口。
“你就不必了。”柳依澄打断他,兀自低头用锉刀打磨着指甲,语气轻飘飘的,“说不定啊,我们比你自己还了解你呢~~~”
风朔的话被堵了回去,只得低头沉默。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后座下方那个鼓鼓囊囊的裹尸袋更是让他如坐针毡。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脚,这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简直是一种煎熬。
直到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南都市公安总局后院,徐安澜才熄了火。
“走啦~~~我们局长正好有空。”柳依澄率先下车,甚至颇为“体贴”地为风朔拉开了车门。
“那个……我只是来更新个人信息的。”风朔看着两人走向与公安局主楼截然相反的方向,忍不住弱弱地提醒。
“知道啦知道啦~~~~”柳依澄拖长了调子,“按理说你还得跑一趟民政局领补助金,但在我们这儿嘛,”她眨眨眼,“一条龙服务,直接搞定!”
“就是所谓的‘走后门’吧……”风朔小声嘀咕。
话音刚落,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掌就扶住了他的后脑勺。质疑声尚未出口,风朔只觉脑袋被轻轻往前一带,额头似乎触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冰凉屏障。
嗡——
一种奇异的、仿佛穿过粘稠水幕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眼前景象骤然扭曲、重组,一座风格冷硬、充满现代感的四层建筑如同海市蜃楼般凭空矗立。与此同时,周身皮肤传来密密麻麻的针刺感,仿佛踏入了一个无形的力场。风朔被这突兀的景象惊得倒退了半步。
“啧,本来还想看你一头撞上去的傻样,”柳依澄收回手,语气波澜不惊,“不过嘛,考虑到你‘脑子’金贵,撞坏了可不好交代。”她说着,抬手向前一推——一扇光洁如镜的玻璃门仿佛从空气中析出,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内景象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形似现代化公司办公区的大厅展现在眼前。数十名身着笔挺白色西装的人员在各自的半开放式工位间穿梭忙碌。
有人对着耳麦低声快速汇报,语速急促却异常冷静;有人则一脸倦怠地靠在椅背上,手指百无聊赖地划过自己的手机。
奇异的是,尽管人员众多,动作不断,整个大厅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所有声音都被无形的屏障吞噬,工位间的隔断仿佛隔绝了音波。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却浑身浴血的中年男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他身上的西装早已破烂不堪,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透过撕裂的布料狰狞地暴露着,暗红的血液正不断从创口渗出,随着他的脚步,在地板上蜿蜒出断续的血线。
“哟,柳姐!任务搞定啦?还顺路捡了个新人?”男人看见他们,眼中精光一闪,全然不顾自己骇人的伤势,几步就蹿到风朔面前。他伸出沾血的手,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热情,对着风朔上下其手地“检查”起来。
风朔僵在原地,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眼睁睁看着男人脚下迅速洇开一小滩刺目的鲜红,每一次动作都让那些恐怖的伤口迸裂得更开,鲜血汩汩涌出。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生怕自己稍微一挣扎,这男人就会当场散架,血溅五步。
柳依澄对此视若无睹。她慢条斯理地将背后那柄用破烂布条随意缠裹的长刀取下,掂量了一下,然后以一个极其标准的、准备击打棒球的侧身姿态,手臂猛地一抡!
呜——!
刀鞘裹挟着沉闷的风啸破空而至!快得只在风朔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砰!
一声闷响。那喋喋不休、浑身飙血的男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整个人便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上,炮弹般横飞出去,精准地砸进了旁边一间挂着“医务室”牌子的房门内。
“走吧,”柳依澄手腕一翻,长刀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回归原位,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苍蝇,“这点伤,躺半天就活蹦乱跳了。”她不再理会医务室的方向,径直拽着还在发懵的风朔,走向大厅深处的楼梯。
这栋凭空出现的楼房内部结构简洁,层高仅四层。柳依澄拉着风朔,目标明确地来到顶层一扇标注着“代理局长办公室”的厚重木门前。
没有敲门,没有询问。
柳依澄一手仍牢牢攥着风朔的手腕,另一只脚已利落地抬起——
哐当,办公室的门被她随声一脚踹开
“萧局!你要的人带到了”她半推半就地将风朔按在办公室中那个扶额叹息的中年男人身前的椅子上.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和小安澜的休息时间~~~”尾音还在空气中飘荡,她人已如一阵旋风般窜出了办公室,带起的劲风恰好“砰”地一声将门重新带上,隔绝了内外。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风朔粗重的呼吸和局长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的声音。
过了几秒,风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图用吐槽驱散这沉重的氛围:“巡夜人……都像柳队长这么……嗯……精力旺盛吗?”
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萧局长终于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露出一张带着疲惫却依然威严的脸。
他轻咳两声,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咳咳!个人行为,切勿上升集体。柳队长她……比较有活力。”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对着风朔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风朔小友,我代表南都巡夜人,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严重事件,深表歉意。这是我们的失职。”
他的道歉听起来很正式,甚至有些沉重。随即,他从桌角拿起一叠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推到风朔面前。
“这是城邦政府对受害者及其家属的抚恤与补贴方案,以及你最新的市民信息登记卡,已经全部处理完毕了。”文件最上方,清晰地摆放着风朔崭新的身份证和一张深蓝色的银行卡。
“卡里已经一次性存入十万元补偿金。此外,未来一年内,每月十五号会固定打入四千元的生活保障金。”萧局长的声音平稳地陈述着。
看着那张银行卡,风朔的眉头紧锁,过去一年,他在这个世界的网络中汲取了大量信息,其中就包括政府公开的各类“灾后/险后补贴”标准。
眼前这份补偿,无论是金额还是办理速度,都远远超出了那些“标准”。
更让他心头疑窦丛生的是——堂堂巡夜人代理局长,为何要亲自为一个“普通”受害者办理这些琐事?
萧局长似乎看穿了他沉默下的疑虑,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尴尬的笑容,解释道:
“风朔小友,政府公开的补贴标准只是基础。还有一条更为关键的判定准则,决定了补偿的力度和方式……”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风朔的双眼:“那就是——受害者是否还能继续安全、稳定地生活在‘帷幕之上’。”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经过我们的专业评估,风朔小友,你……已经无法再作为一个普通人,回归到‘帷幕之上’的生活了。”
“怎么可能!”听闻此句的风朔,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个陌生的词汇“帷幕”,只是否认了那“无法正常地生活”那部分
“我的主治医生给我做的心理检测的结果是全优,这是报告....,,”他焦急地将随身携带的报告递出,想要借此证明自己
然而,萧局长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份报告。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风朔,然后,缓缓拉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密封严实的金属盒子。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被打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甜腻与刺鼻血腥的怪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
风朔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钉在盒子内部——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约莫拳头大小、暗红色的物体。
它并非死物,而是在极其缓慢地、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动着,表面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起伏。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饥饿感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之前被勉强压下的饥饿感在此刻以排山倒海之势将他淹没。
尽管他死死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拼命调动意志去抵抗,却也于事无补
口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擦。就在左手擦过嘴角的瞬间,他的余光瞥见了自己的右手。
刹那间,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那还是手吗?
五根手指的轮廓正在疯狂地扭曲、融化!皮肤像沸腾的蜡油一样翻涌、塌陷,又在某种诡异的力量下急速重组。
指骨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数条湿滑、粘腻、不断蠕动伸缩的暗红色触须。它们纠缠盘绕,与其说是一只手,不如说是一团……活着的、丑陋的、充满贪婪渴望的血肉聚合体!
“不……不不不!这……这是什么?!光学投影?全息幻觉?还是……还是那些药……药的副作用?”
风朔的声音充满了惊惶与难以置信。他疯狂地用尚且完好的左手去抓挠、拍打那异变的“右手”轮廓,试图证明那只是虚假的影像,指尖却清晰地传来冰冷、滑腻、如同触摸到剥皮海参般的真实触感!
“风朔小友,”萧局长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眼前这惊悚的一幕只是寻常景象。他慢悠悠地拿起桌角一本边缘磨损、纸页泛黄的小本子——正是风朔当年在福利院时以穿越者角度写下的“日记”。
“你对这个世界,究竟了解多少呢?”
他随意地翻动着日记本:“‘都市传说般的组织接连出现,超凡者随处可见’‘宛如科幻小说成真般的世界’……嗯,写得不错。不过,对于一百年前的人来说,我们现在经历的这一切,何尝不也是如同天方夜谭般的‘科幻小说’呢?”
他看着风朔如同精神分裂般用“左手”和“右触手”激烈地“搏斗”,摇了摇头,轻轻将那个装着蠕动血肉的金属盒子,推到了风朔面前的桌子中央。
就在盒子靠近的刹那——
风朔的双眼瞬间被无数猩红的血丝彻底占据!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饥饿洪流面前轰然崩塌他的左手也猛地扭曲变形,同样化作数条贪婪的触须!
两只由触须构成的、不断滴落粘液的、令人作呕的“碗”状物,在风朔胸前疯狂地交织、盘绕成型!
嗤啦
粘稠的触须粗暴地抓起那块蠕动的血肉,拉进了由触须构成的“碗”中。
紧接着,风朔的头颅以非人的角度前倾,埋入“碗”中,宛若野兽般撕咬着那块血肉,粘稠的暗红色汁液迸溅开来,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湿漉漉的咀嚼和吞咽声
萧局长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疯狂而亵渎的一幕,看着那个不久前还在试图证明自己“正常”的年轻人,此刻已完全沦为被本能支配的怪物。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中带着确认,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果然,已经无法在‘帷幕之上’正常地生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