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跳到内容

373176352

【会员】新手上路
  • 内容数

    97
  • 加入

  • 最后访问

373176352 发表的所有内容

  1. 第八章 新西斯塔战役 1 所谓的民主制度,从一开始就是遵循着“以绝大多数人的意志做出决策和进行统治”这样的原则而建立的。它未必正确,未必比独裁更有利于国家的发展与统治,但至少在理论上是符合大多数公民利益的。这也成了一代代民主主义者们借之奋斗下去的理念。 然而不论是如何彻底的民主,最终站在统治层的永远都只能是一小部分政治家们。权力一旦集中——纵然只是相对的集中,也会自然而然地诱发利己主义,只不过权力者们不得不编织一层民主的外衣遮盖其上而已。那些生活在离市政厅百里千里之外的选民们,除了聆听一些政治家们慷慨激昂的演说,看几份目的各异互相谩骂的报纸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投身于他们的民主政治之中吗? “所谓的民主制度与独裁相比,到底有些什么优势?那些嘴上说的天花乱坠的政治家们,其实只是用花言巧语的文字游戏来获取民众支持,最终满足他们的个人野心。话说白一些,他们不过是些需要时刻戒备民意的二等独裁者罢了!” 曾经有人在市政厅门口用这样愤世嫉俗的话语,猛烈抨击共和国的民主制度。这一行为很快被民主主义的拥护者们制止,甚至还引来了拳打脚踢。但对民主主义的思考并没有从此结束。即便是政府的首脑,大议长德瓦西·蒂安,也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道。 “都说‘最差的民主也好过最好的独裁’,但是这到底是基于什么考虑的呢?民主固然能够反映绝大多数人的意志,但那未必就符合国家和人民的真正利益——换言之,民众的意志在某些程度上是受到政治家们操控的,其中掺杂了太多空洞而缺乏实质的东西,譬如民族主义。像这样的意志,真的是他们自己原原本本自发形成的理念吗?在排除了来自于政治家和狂热分子们的鼓吹宣传之后,还有多少公民会醉心于这些事业呢?毕竟为了这些所谓的事业,个人的生活和家庭幸福是会遭到无情破坏的呵!那么,如果国家和政府仅仅依靠表面上的‘民众意志’而进行决策的话,难道不是与他们根本的利益相违背的吗?” 蒂安大议长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但他始终坚信个体的最高利益永远都是生命本身。因此民主政府一定要以绝大多数人生命的“存在”与“质量”为决策的出发点。然而,在政治家们为了实现个人野心而进行的各种宣传之中,民众的意志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偏离,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甚至将被忽略。 譬如这一次仓促提出的反击计划。 与政治方面的提案不同,共和国的军事行动只需在军部内部通过,与议院并无关系。而在国破家亡的威胁之下,议院对军费的提案也答应得颇为爽快。于是反击计划就在民众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悄然完成了。大批军队被迅速调往边境,随之同行的则是成千上万辆运送军需品的畜力运输车。已经在战争中窘态毕露的共和国政府在倾尽全力之后,终于又使出了最后的一点力量。 等到战役开始之后,市民们就会从报纸上得知军部这一“为了拯救国家作出的努力”,并被号召为了国家的生死存亡而继续奉献自己的生命与财产。这原本应当是一件光荣的使命。然而,只有极少数高层才心知肚明,这一行动建立的基础并非军事考量,而是纯粹出自政治因素,为了将民众与现任政府彻底绑在一起而进行的冒险。 为此他们将不惜投入共和国所有的后备力量,意图毕其功于一役——对于隐藏其后的危机却视若不见。 “如果是独裁政府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了呢?” 坐在办公室里,遥望着窗外蓝天的大议长,心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2 六月中旬的时候,按照军部的指示,多达四个师的共和国军已经全部被部署到了新西斯塔方向。在这些部队里,既有从年初开始就一直奋战在前线的要塞守军,也有在开战之后从邻近各省紧急调来的正规军团队,甚至还包括了一些临时组建的义勇兵部队和城镇民兵。为了这一次的反击计划,共和国军部可谓倾尽所有。 虽然除了一些新锐兵团之外,许多部队的战斗力都显得相当可疑,但是至少,在绝对数量上还是令人颇为安心的。在将预备队也计算上之后,共和国军参战的兵力达到了五万人的规模,相当于战前兰妮河一线守军总数的三倍。而根据军部的计算,他们需要对付的敌人只有帝国军第2军团,总数只不过三万多人,至多不过四万而已。 用五万多意气昂扬的英雄战士,去对付四万名连续战斗了一个季度,早已经精疲力竭不堪一击的帝国奴仆——这样的实力对比在军部看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也正因如此,战役计划的安排也显得尤为壮丽:原新西斯塔守军在要塞警备司令福柯沙尼少将的率领之下,被赋予了第6师的番号,首先在要塞正面进行佯攻,以牵制帝国军的主力;主要由民兵和义勇兵部队组成的第8师则在当天下午投入作战,在掩护第6师侧翼的同时,向帝国军的南翼发动攻势;这两个师合计有1.7万人的兵力。而当帝国军的注意力都被这些部队吸引去之后,真正作为攻击主力的第2师和第3师将在新西斯塔要塞以北偷偷渡河,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抄帝国军的后路,力图将这股帝国军部队合围歼灭! 这是如何宏伟的构想!如果能够成功的话,就能够一举改变战争双方的力量对比。在帝国军预备力量集结起来之前,取得胜利的共和国军主力就能够如潮水般涌入帝国境内,摧枯拉朽般瓦解古斯塔夫家族那业已腐朽的统治!那些在帝国专制的铁蹄之下饱受欺凌的民众们,定然是会对民主旗帜群起而响应的吧? 到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能够阻止共和国的旗帜飘扬在帕里斯的城头之上呢? “为了民主的最终胜利,我愿意担任部队的前锋,迈出走向胜利的第一步!” 作为少壮派的代表之一,特斯丹朗警备司令迪特尔少将如是宣称道。他早在开战伊始,就主张对帝国军发动奇袭性质的攻击,以扭转双方在力量对比上的不利局势。这种异于常人的战斗热情使得他成为新西斯塔战役计划的坚定支持者,并如愿成为反击部队的一员。 由于人口和资源的限制,共和国陆军的规模与它的敌人相比只能是相形见绌,而掌控在军部手中,能够随时随地投入战斗的机动兵力更是只有六个特斯丹朗步兵团而已。除去已经派到勒日的第1燧发枪兵团,其他部队都在六月中旬被调到了新西斯塔前线,成为第2师的主要组成部分。迪特尔少将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支部队的统帅。 除了迪特尔之外,其他参战的共和国将领,诸如第3师的指挥官阿拉德少将和第8师指挥官加拉茨少将,也都是共和国中以善战著称的勇将。拥有最高指挥权的则是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总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作为他的辅佐,也亲自来到了新西斯塔。为了这一次的反攻,共和国可谓名将云集,倾尽所有。 为了策应陆军的攻势,共和国海军也投入了绝大部分的兵力。虽然体型庞大的战列舰没有办法参与陆上交战,但如果谨慎驾驶的话,部分轻型船只还是可以从入海口逆流驶入兰妮河流域,以舰炮对陆军部队进行支援射击,同时也可以保障陆军的渡河与后勤补给。 参加这一行动的有黑森的第三舰队,普莱特的第五舰队,以及在佩斯角海战中大获全胜,载誉归来的第六舰队。这些部队将在派出轻型舰艇支援陆军作战的同时,以主力驻守在战场附近的海面之上,以保护整个行动不受帝国海军干扰。除此之外,第四舰队由于舰队提督叙拉古少将伤势未愈而被安排在全军的后方,作为预备队使用。 虽然参战的序列很多,但除了长时间驻守特斯丹朗的第三舰队之外,其它部队大多是一些老弱残兵,譬如第六舰队一共只有十八艘军舰,除去先前的损失之后,能够参战的只有区区十四艘而已。第四、第五两个舰队的情况同样凄凉,后者仅有十二艘巡航舰和护卫舰。而前者的舰船数量虽然较多,但大多数都在修复之中。只有“德鲁伊特”“西斯塔”“绀”和“琥珀”这四艘战列舰勉强可以参战。 尽管兵力有限,但这也已经是共和国海军能够派出的,最大限度的兵力了。 “虽然我们的力量不足,但毕竟这次唱主角的是陆军,我们只需要负责侧翼掩护的辅助任务就行了。帝国海军的主力还在围攻勒日,就算是一收到消息立刻全力赶来,也至少需要八九天的工夫。等到那个时候,我们的任务早就完成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到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强大的帝国军舰队,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次战役很可能是改变战局的关键,逆转国运的时刻!这样难逢的机会,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奋力一搏吗?” 第三舰队的提督黑森少将,试图用这样的的分析鼓舞自己的同僚们。他虽然没能在年初的几次海战中建立功勋,但在共和国海军损失近半之后,他所率领的第三舰队已经隐隐成为共和国海上第一主力,他本人的地位也隐隐超越了其余同僚。 “等到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就算是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陆军,也将不得不承认我们为自由和民主所建立的功绩!”他那慷慨的陈辞,确实令不少由于缺兵少将而心生忐忑的海军军官变得斗志勃发。但作为第六舰队的提督,华伦却显然并不属于这些人中的一员。他虽然并不畏惧那有可能发生的舰队交战,但对于陆战的前景,却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抱着乐观的态度。不论怎么说,反击的计划也太过仓促,而且也太理想化了。 已故的布加勒斯特海军上将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取得胜利的秘诀不外乎两点,兵力和情报。在双方统帅的指挥能力相当的情况之下,如果能够在这两点上取得优势,胜利可以说就是囊中之物——不论是海上还是陆战都是如此。尽管在某些天才将领的指挥之下,或许可以凭借个人的才干与奇策,在两者都处于劣势的战局中扭转乾坤。然而这种人才毕竟是不世出的。在纯军事的考量之中,并不应该以这种状况作为判断的基石。 一般而言,拥有充沛兵力的一方更容易获得战争的胜利。这里面的原因可谓不辨自明。兵力越是雄厚,从战略上讲,就越是拥有将战争持续进行下去的本钱,可以应对长时间的消耗和对抗,直到对手兵乏力衰,举手投降。而从战术上讲,也更容易通过自由灵活的部署,对敌人形成钳制以至于包围的态势,取得战术上的优势。然而这一优势并非是完全的。即便是实力较弱的一方,也大可以通过针对性的行动,用策略抵消对手的兵力优势。情报的因素在这其中功不可没。譬如对手的部署状况,战场的详细地理态势和天气因素,甚至对方统帅的个人喜好、性格特征等等,都可能成为扭转战局的要点。 作为一位稳妥的用兵家,至少是该在这两个要素上都具备相当的自信之后,才进行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当然在某些情况下,即便是在兵力上处于相对劣势或是情报方面有着部分的缺失,也是可以获得胜利的——只不过在这种时候,胜负的天平很容易发生颠倒。譬如在某个千年之前的古国,曾经有过国主亲自率兵发动奇袭,在一比五的劣势之下,突入敌国国主的本阵并将其斩杀,从而大获全胜的战例。这一战斗被后世奉为经典,但如果细细推敲的话,就很容易发现这一胜利的根基是相当脆弱的。不说别的,假设该国主在亲自突击的时候,被敌国勇士一枪刺下马来,或者是在纵马疾驰的时候,忽然马失前蹄而摔死——那么这场战斗甚至不用开始就已经失败了吧?又或者,该国主在战前未能获得准确的情报,率部突击的营寨并非敌国国主本阵,那么等待着他的结果,必然就是身陷重围,力竭而死。 然而,不论是兵力还是情报——这一次所谓的“新西斯塔反击作战”,却并不具备这其中哪怕是一点的优势。 3 “泰勒中校,看你的神色……难道是对这次作战还有什么疑问吗?” 华伦犹疑的神情没能逃过黑森少将的眼睛。这位长年留驻首都的提督在揣摩上意方面有着异乎常人的才能,而他本人也因此而屡获晋升。许多中下级军官私下里都以“奉承者”来称呼他。 “不……既然作战计划已经下达,那么身为军人,当然会遵从命令。” “哦?中校何必这么谦逊。如果有什么想法的话,就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啊?毕竟是布加勒斯特上将的学生,又是佩斯角的英雄,在作战方面,一定是有独到见解的吧?” 黑森的声音里有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嘲讽意味。华伦望了他一眼,勉强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泰勒中校怎么不说话?”然而,黑森却没有因此而停止的意思。“难道是作为佩斯角的英雄,不屑于向我等发表意见吗?” 作为第三舰队的提督,有着三十年军龄的黑森少将向来自视甚高。在整个共和国海军之中,除了纳威上将、布加勒斯特上将等寥寥数人之外,就数他的资历最老,因此多年来往往目空一切,即使是勒日驻留舰队的提督,一度号称“共和国最优秀青年将领”的叙拉古少将也不在他眼里。然而,最近几个月里,以华伦为首的一群青年军官却在作战之中大放异彩,华伦本人更是在佩斯角海战之中大破帝国军舰队,甚至还俘虏了对方主帅。这样的功绩,着实令他心中感到不安与妒恨。 “华伦,你随便说上几句就是。”一旁的普莱特压低了声音。“反正是陆军方面提出的作战,就算真的有什么问题,该受指责的也只是那些陆军军官罢了。” 华伦与普莱特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相识,彼此都留下过相当深切的印象。这位少将在两个多月之前接任第五舰队提督,与黑森等人平起平坐。而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勒日方面指挥巡航舰队,更早的时候则是一艘护卫舰上的舰长,属于那种从基层开始一步一步打拼上来的将官,与黑森那样的官僚型提督可谓是泾渭分明,相当受华伦的敬佩。 今年年初发生在布达海域的那一场血战之中,当时还是上校的欧根·普莱特率领巡航舰队浴血奋战,一度击溃帝国军后卫,成为共和国军在那一战之中为数不多的亮点之一。以他卓著的战功和坚实勇敢的统帅能力,担当第五舰队提督一职可谓名正实归。 “下官并非质疑这次作战的正当性,然而,为了保证民主主义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在下官看来,有一些地方还是需要关注的。如果不小心谨慎的话,恐怕就会使前线将士们的流血牺牲成为无谓之举。” 虽然在座众人之中,职务最高的也就是黑森、普莱特等几位舰队提督,从理论上来说与华伦是同一级别的。然而华伦毕竟是后进晚辈,军衔上也远不及身为将官的黑森等人,因此使用了“下官”这样谦逊的自称。 “中校的意思是,这次作战还有不完善的地方咯?” “如果只论计划本身的话,这一作战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神来之笔,但也中规中矩,如果能够在行动上予以保障的话,获胜的几率相当大。”华伦虽然无意在这些前辈军官面前大谈用兵之道,但一想到成千上万的将士都可能因这一战役的纰漏而杀身丧命,他就没办法再去顾忌黑森那满是嘲讽的眼神了。“然而,要想保证所有的环节都如计划一般运行,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他想了一想,最终还是选择了相对温和的言辞。 “也就是说,这次战役的可行性是值得怀疑的?”普莱特问道。“泰勒中校对此有什么依据吗?” “这次战役的关键,其一是突袭的隐蔽性和突然性,其二则在于主力部队的迂回作战。而在这两个要素之中,前者纯粹是为了保证后者的成功而存在,只有主力部队成功迂回包围并消灭敌军,这一战役才能够算是成功了。然而,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后者的成功几率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说到这里的时候,华伦发现几乎全部与会军官的视线都已经聚焦在了他的身上。除了黑森少将等少数人之外,大部分军官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的见解。这令华伦感动不已。 “具体来说,迂回行动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几个关键,首先佯攻部队需要有足够的实力,在将大部分敌方预备队吸引过来的同时,还能够保证一定的进攻能力,从而保证迂回部队的行动能够顺利进行。毕竟新西斯塔一带的地形相对狭窄,敌人不可能将全部兵力都集中在一线,后方必然有着强大的预备队,这些部队随时都可能成为阻碍迂回部队的绊脚石。同时,迂回部队的行动必须迅速,在敌方援军到来之前就切断对手的退路,否则敌军一旦察觉我方的意图,就必然会从包围圈中将部队撤走,我军的行动也就徒劳无功了。” “然而,我军佯攻部队的兵力却未必能实现这一目的。第8师的义勇兵虽然有着空前的战斗热情,但实际的作战技巧则有所欠缺,纪律性也远不如正规兵团。这样的部队用来担负守备任务或许还比较适合,但正面攻坚显然就力不从心了。而第6师的部队虽然算得上是精锐之师,但他们已经连续奋战了几个月的时光,不论是兵员的身心还是绝对数量都不在最佳的状态上。可以想象,如果要靠他们去突破敌军防线的话,一定是相当困难的。” “你说的或许有一点道理,但我军可是有着四个师五万多人的强大兵力,就算正面强攻的两个兵团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也有着两万人的庞大数量,帝国军再怎么骄横,也不敢等闲视之吧!这样的话,吸引预备队的任务也就可以达成了。” 黑森的声音里似乎少了一些讽刺的意味。身为舰队提督的他,虽然对陆战缺乏足够的认识,但也明白华伦所言非虚。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这样就承认对方的见解。 “少将阁下说的没错,我们在兵力上可是占着优势啊。纵然这两个师相对偏弱,但要说他们因为这样就不能完成牵制和佯攻的任务的话,或许有失偏颇吧!” 一名第三舰队的军官用这样的话语来声援他的上司。而他的看法,也正是在场大部分人心中所想的。 “五万人的兵力,对于我军来说确实是前所未有,但对帝国军来说,或许就不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数字了。”华伦微微摇了摇头。“虽然军部认为,新西斯塔当面的帝国军仅有三至四万人的规模,但下官却认为这个数字未必可靠。” “也就是说,我们的突击部队,很可能会遇上比预料之中强大得多的敌人。” “关于敌方兵力的规模,是总参谋部根据现有情报分析推断而来的,难道泰勒中校认为自己一个人的想法,要比军部这么多前辈高人还要来得可靠吗?” “下官只是认为这样关系国运的大战,任何考虑和抉择都必须慎重而已。”说到这里的时候,华伦抬高了声音。“下官并非对总参谋部有所质疑,但是,难道总参谋部的情报就一定是准确无误的吗?在开战伊始的时候,军部难道不是认为唐克坦半岛方向的敌军数量最多不过三四万人,我军完全可以依托现有阵地进行有效的防守吗?可是根据战斗部队发回的报告,敌人的实际力量在这个数字的两倍以上,勒日要塞已经摇摇欲坠!那些情报各位想必也都看到过吧,那些由通讯鸽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满是硝烟的羊皮文件,难道不正说明总参谋部的情报有着严重的纰漏吗?” 这样振振有词的回答,令众人都无言反驳。事实上,在普莱特等从布达海血战中侥幸存活的军官心里,一直都有着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帝国方面发动了如此大规模的攻势,而军部却对此毫无预警?如果连帝国人将要进攻的消息都一无所知的话,那么他们对敌人兵力的估计,又怎么能让人相信? 4 “帝国土地辽阔,人口至少是我们的四倍。可以想象,他们能够动员的兵力自然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兰妮河防线是我国本土的门户,也是我军防线上最为重要的一环,帝国军一定会将主力投入到这里。如果他们在唐克坦这样的次要方向都能够投入六七万人的话,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认定,他们在新西斯塔这样的主战场只保留了少数兵力呢?” “你以为军部的各位长官没有想到这一点吗?”黑森大声斥责道。“帝国兵多将广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那并不等于他们能够动用的前线兵力,至少有一半力量还在动员之中。军部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将反击计划定在这个时候的呵!集中兵力击溃敌人一部,然后再回过头来消灭他们的后备军,这难道不是用兵的常理吗?” “阁下说得没错,但这样的行动是必须建立在准确有效的情报之上的。但目前军部的判断——恕我直言,大多是以猜测作为基础。”这个时候,华伦已经顾不上使用“下官”这样的词汇了。“要是军部又像之前一样,把帝国军的兵力低估了一半左右的话,那我们就将面对七万,甚至更多的敌军。这么大规模的部队,要靠第6师和第8师这样的兵团去对付,一定是相当吃力的。更何况,就算佯攻部队能够抵挡得住,迂回部队能否完成包抄合围的任务也还是未知之数。如果我们拥有足够数量的骑兵,从南北两个方向发动向心突击的话,或许还有机会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包围他们。但按照现在的反击计划……要想合围敌人恐怕并不容易!” 兵力不足,情报可疑,这样一厢情愿的计划要想获得巨大成功,恐怕只是痴人说梦罢了——这样的话,华伦并没在众人面前说出来,但他想表达的意思却已经显而易见了。当燧发枪和大炮占领了战场之后,人类就极少有依靠步兵进行迂回突击,从而合围敌人的成功案例了。笨重的军械和后勤使得军队的行军速度有如蜗牛,坚固的防御阵地和如雨的弹幕限制了部队进攻的效率,就算花上一天时间,也未必能够击溃在大军当面进行防守的小股部队。而反过来说,防守者却永远都有着内线防守的便利,可以从容地在自己防守地区之内调动部队,用来阻挡向后方前进的敌军。到那个时候,投入“包抄”的部队就将不得不停顿下来,以应付敌人的坚固防御和侧翼反击,行动的结局,充其量不过是将战线再向新的方向进行延伸罢了。 那两个肩负着“迂回”任务的主力师团,恐怕走不完一半路程就会遭遇帝国军的反击,从而陷入与正面类似的强攻作战吧?旷日持久的战斗,绵密的炮火和弹幕将慢慢消耗他们的兵力,令后方不得不派出增援部队。但在他们兵力加强的同时,对手的援军也将源源不断地到达战场。而战事也将陷入长久的消耗和对峙之中。 这不就又成为了传统的战斗了吗?两支排成线列的军队,犹如笨重庞大的巨兽,彼此以自己的脂肪和皮肉互相撞击着,直到其中一方力竭倒下。这种消耗战是共和国方面所无力承受的,因为帝国一方有着远为庞大的人力和资源优势。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共和国才会从一开始就坚持用坚固的要塞体系进行防御作战,以避免兵力和兵器的过度消耗的呵!但是,但是这个所谓的反击方案,不就等于是将过去正确的战略完全推翻了吗? 主动进攻,消灭当面的帝国军部队,将战事转移到帝国人自己的地盘上——这样的论调早在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就出现在民众和政府之中了,直到布达海的惨败才令他们稍稍停歇。然而,距离那一场惨败才过去了两三个月,这种过度乐观的盲目看法却又死而复苏了吗? 不……并不算是“复苏”。这种论调一直以来都是存在着的,一两场失败固然可以令它们潜伏一段时间,但人心依旧不会因此改变。那些乐观派、激进派们,既没有参与艰辛困苦的前线实战,自身也缺乏对全局的判断和分析能力,只是一味地相信所谓“自由必胜”的主观论调,认为专制黑暗的敌人是不堪一击的。这种论调不仅脱离实际,而且在意识上也是相当危险的。 “泰勒中校,你刚刚说的,恐怕不无道理。”片刻的沉寂之后,普莱特少将首先开口。“虽然事实未必就是这样,但为了稳妥考虑,还是将你的看法转述给军部为好。” 向上级报告吗?华伦不由苦笑。他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然而,就算对军部提出了意见,又能够有什么作用呢?所谓的新西斯塔反击已经是箭在弦上,陆军花费了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才将如此庞大的部队集中到这一战场,为此甚至不惜削减其他地方的守备。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显然不可能因为他区区一介校官的质疑,而放弃迫在眉睫的进攻计划。就算他亲自去见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恐怕也只能得到一句“辛苦了,我们会考虑你的意见。”而已吧? 要是他能够早一点了解这一计划的内容就好了。如果能够在六月份到来之前,陆军的作战准备尚未完成的时候就发现其中的隐患,并据此向军部提出报告的话,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希望能够改变局势。但是,在一切部署都已经完成的如今,仅凭只言片语,又能够起什么作用? 不……就算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恐怕也于事无补。身为海军军官的他,不论如何都是没有资格对陆军事务指手画脚的。那些陆军的高级军官们假如听到他对这一计划的批判,想必第一反应并不是仔细进行分析和度量,而是抱怨海军居然连陆战都想干涉吧!更有甚者,将这一行为看作是海军对陆军的妒忌,因为生怕陆军抢夺了胜利的荣誉而故意横插一脚的一定也大有人在。毕竟对于共和国来说,陆海两军的对立本就是路人皆知的事实。 陆军方面之所以迟迟不肯透露战役计划,直到木已成舟之后才向海军要求支援的原因,恐怕也在于此吧!又或者,这里面还有着什么更深层次的,他完全连想也没想到过的因素也说不定。毕竟包括巴伐利亚中将、巴尔克上将在内,那些作出决策的将帅们,无一不是经验丰富才智超群之人。连自己这样一个后学晚辈都能够想到的问题,他们又怎么可能看不透呢?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次的会议是不欢而散了。 与此同时,战争的车轮依旧转动着。五万名共和国军人潜伏在新西斯塔高耸的城墙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个血红的黎明。 5 按照原先的计划,共和国军的进攻将在六月二十五日凌晨开始。福柯沙尼少将的第6师会借着夜色的掩护,在要塞正面完成进攻部署,并以尖兵部队渗透进帝国军的阵线。然而,就在进攻开始的前几天,新西斯塔地区却骤然降下了倾盆大雨。雨水冲刷着地面,令原本就狭窄的攻击正面变得泥泞不堪,火炮和骑兵更是寸步难行。 这一场暴雨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两天之久,直到二十四日夜间才渐渐停歇。然而,攻击部队的战前准备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了。在这布满了泥浆和水坑的战场之上,已经没有了大炮运动的条件,攻击部队的前进速度不但会受到巨大影响,其突破能力和后勤保障也随之一落千丈。要想在这样的天气和地理条件之下,完成一场卓有成效的包围战,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预定进攻日程延迟一天,各部队暂缓行动,等待下一步指示!” 无奈之下,作为此次战役的最高指挥官,巴尔克上将不得不发出了延期的命令。虽然明知这样会增加计划泄露的风险,但也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而另一方面,作为支援部队的共和国海军主力,已经在前几天的时候秘密完成了集结。一支由十八艘浅水炮舰和二十艘小船组成的部队随即乘着夜色悄悄驶入了兰妮河流域。按照计划,他们将在陆军发动进攻之后,以炮火粉碎视野内的一切帝国军阵地,为友军扫清障碍。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到达预定位置的时候,担任统帅的普莱特少将却忽然收到了来自陆军的信件,通知他进攻被迫延期了。 这么一来,普莱特属下的舰队便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这么大的一支船队忽然出现在新西斯塔附近,就算是傻子都能猜到共和国方面要有什么动作了。帝国军又不是瞎子,难道会对这一景象视而不见吗?这样一来,陆上的进攻还能有什么隐秘性可言? 然而,命令就是命令。虽然心中万分不安,普莱特少将还是只能下令各舰暂缓行动。与此同时,他故意派部分人员将船上的粮食、火药等物资向岸上搬运,假装自己是一支执行补给任务的运输船队。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帝国军的瞭望哨缺乏分辨船型的能力,猜不出他们的真正意图吧! 六月二十五日白天,肆虐了一天一夜的大雨终于完成了它的任务,太阳开始展露笑颜。经过一天的日晒之后,地面虽然没能回复到往日的干燥,但也已经足够坚硬了。于是,在夜色来临的时候,第6师八千余名战士拖着他们的大炮和弹药车,在星光的照耀下进入了前进阵地。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第8师的人马。这两个师虽然只是佯攻部队,但却必须面对帝国军的主力,责任不可谓不重。 共和国军的出发阵地位于新西斯塔要塞的正西方的平原之上,距离帝国军的阵地大约有四至五公里。中间隔着一片海拔约五十米的高地。这座被称作“帕格雷诺岭”的高地阻断了两军互相观望的视线,也成为了共和国军行动的绝佳掩护。 在帕格雷诺岭的脊线上,帝国军布置了大约一百门左右的火炮,时常向渡口及附近的舰船进行炮击,并与新西斯塔要塞中的共和国军炮兵进行交火。为了保护这些大炮,帝国军还留驻了为数不少的警戒兵力。所有这些部队被编为第29师,指挥官是来自苏达省的蒙利亚少将。他是军团长克拉瓦约将军的心腹,因此被赋予了守卫帕格雷诺岭这样重要的任务,所率领的部队也都是军团中的菁英。 共和国军的行动是快速而隐蔽的。帝国军虽然布置了许多瞭望哨来监视通往要塞的道路,但在漫长的围攻战之中,这些哨兵也不由变得松懈而倦怠。以至于黑夜之中,丝毫未能察觉到咫尺之外的地方,正有一支部队向他们猛扑而来。 “先遣队前进!速度要快!” 亲自举着指挥刀站在队伍最前列的福柯沙尼少将,轻声向属下发出了指令。紧接着,多达五百名的共和国军士兵无声地脱离了队列,向帕格雷诺岭上的帝国炮兵阵地进发。 这些人都是从第6师各团中精选出来的尖兵,任务是在进攻开始之前进行渗透和穿插,以瓦解帝国军的防御。这时正值黑夜将逝未逝,东方的朝阳还有一个小时才会露出地面,正是最适宜奇袭的时候。 帝国军方面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势丝毫没有准备。除了少量哨兵之外,绝大多数的官兵都还在睡梦之中,大炮更是无人看管。第6师的尖兵们在几乎没有惊扰到对手的情况下,就消灭了八成以上的岗哨,并将大炮的炮门全部钉死。这样一来,就算帝国军重新发起反攻,一时之间也无法使用这些武器了。 “咦,你们是……” 一名起身解手的帝国军中尉刚走到营帐之外,便望见一群手持燧发枪,身穿绿色制服的士兵正从不远处冲来。睡眼惺忪之中,他还没意识过来对方的身份,胸口就被一刀刺中,汹涌的鲜血和透彻心扉的疼痛令他后半句话再也没办法说出口,就那样直直地倒在了血泊里。杀死这名不幸者的共和国军则拔出刺刀,随手在衣袖上抹了一抹,便领着战友们扑进帝国军营之中,一言不发地将武器刺向那些还躺在床上的帝国军官兵!一场屠杀就这样开始,那些双眼都还没有睁开的士兵们,甚至都没有机会抵抗就被杀死了,只不过比那位倒在门口的军官多活了区区几十秒。 类似的战斗不断地发生着,而受到袭击的帝国军士兵们,也有人听到了战友的惨呼而惊醒过来,也有人感觉到了四下传来的动静而起身查看——在这些地方,奇袭就变成了强攻,枪声、喊叫声和兵器的撞击声混合在一起,传来了刺鼻的血腥味道。太阳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升起来的,带着如鲜血一般的,耀眼的红色,将光芒洒向整个世界。那些在军官的督促之下,衣冠不整慌慌张张地列成一队的帝国军官兵们,在朝阳的光辉之下,惊异地望见不远之外的山下,居然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片大片绵密的人影。无数身穿绿色军服的共和国军以团为单位,排成了漫长而整齐的横队,正踏着有节奏的步伐,缓慢但却有力地向他们袭来! “敌袭!敌袭!”帝国军的通讯兵们绝望地四下传告。而军官们则挥舞着指挥刀大喊大叫,试图将陷入混乱的部下们集结起来。然而那近在咫尺的共和国军线列却明明白白地告诉着他们,一切有组织的抵抗都已经来不及了。然后炮声响了起来,并非来自于他们已经听惯了的,位于帕格雷诺岭的炮兵阵地,而是从数公里之外的新西斯塔要塞传来,同时挟带着的还有炫目而致命的雷火,如同死亡之神瞬间张开了镰刀! “炮击开始!” 与此同时,早已等待许久的普莱特少将也下达了开火的命令。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成百道火舌喷涌而出,越过齐步前进的共和国军官兵的头顶,犹如黎明的流星。 6 “撤退!撤退!退到主阵地上去!” 帝国军的指挥官蒙利亚少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作为一名有着二十多年军旅生涯的老将,他十分清楚眼前的局势已经无可防守。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之下,别说组织防守了,就连将部队集合起来也非常困难。更何况,共和国军那排列整齐的步兵方队已经近在眼前,只要再过几分钟,己方就将在铺天盖地的弹雨中走向毁灭! 帝国军在帕格雷诺岭头的兵力总共有十五个炮兵中队和三个步兵团,数量总计超过五千人。如果是正面对决的话,也算得上是一支相当强大的力量。然而,在共和国方面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下,这些军人完全陷入了混乱。不少中队甚至连一枪都没开,就丢弃了所有的大炮和辎重,狼狈不堪地向后方溃退而去。 唯一值得一提的战斗,发生在蒙利亚少将本人的营地附近。为了避免部队陷入完全的溃败,这位年近四十的少将竭尽全力,好不容易才截下了一批正在后撤的帝国军士兵,再加上司令部里的卫兵和文职人员,勉强算是拼凑起了一条战线,试图迟滞对手的攻势。然而随着共和国军第6师主力的投入,这条防线在半小时之内就崩溃了。一百余名帝国军士兵被排枪打死,超过两百人受伤,而被俘的人数也与其大致相当。蒙利亚少将左腿则中了一发流弹,在部下的搀扶之下狼狈不堪地向后撤退。而共和国军付出的伤亡,不过区区五十余人而已。 如果将这一场规模不大的后卫战也算上的话,帝国军在整场战斗中付出的损失是一千两百名士兵和一百零五门火炮,与之相对的,福柯沙尼少将麾下的共和国军第6师损失微乎其微,依然保持着极其强大的冲击力。攻陷帕格雷诺岭之后,这支军队进行了短暂的整队,随即尾随着帝国军的溃兵继续前进。 福柯沙尼少将并没有因为初战告捷而感到欣喜。作为在新西斯塔作战了三个月之久的老将,他很清楚自己所夺占的只不过是帝国军的前哨阵地罢了,在帕格雷诺岭的西面,被称作“西斯塔平原”的开阔地带之上,帝国军还驻扎着至少两万人的庞大兵力。再加上附近几个村落里的驻军,即便只从数字上来看,这些人也是不容小觑的强敌。 “加快速度!一定要在敌人组织起防线之前击溃他们!” 在带队军官的怒号之下,共和国军如潮水般涌向数公里之外的帝国营地。试图用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击,如先前一般将对手瞬间击溃。 然而,在无遮无掩的西斯塔平原之上,共和国军绵密的队列早已一览无余,再加上在帕格雷诺岭所耗费的时间,出其不意的突袭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在西斯塔平原的另一侧,从炮火声中惊醒的帝国军已经作好了战斗准备。虽然略显仓促,虽然缺乏火炮的支援,虽然由于友军的溃散而士气低落,但他们依旧拥有着人数上的巨大优势。即便只凭步枪火力,也足以构建起一道难以摧垮的坚墙! 帝国军的统帅,第2军团司令克拉瓦约中将已经组建起了一道相当完整的战线。此刻集结在他身边的兵力大约有2个步兵团,不过相当于共和国军的半数。但相对于主力早已倾巢而出的福柯沙尼,克拉瓦约却掌握着更为充足的预备队。随着帝国军部队整备工作的不断完成,这位帝国军中将手下的兵力也正在逐渐增多。 “开火!” 当共和国军前锋冲到距离帝国军阵地不到三百米的时候,克拉瓦约中将下达了开火的命令。尽管此时两军距离尚远,但为了鼓舞部下颇为低落的士气,一场先发制人的射击显然还是必要的。 随着他的怒吼,数千支火枪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但如此高密度的弹幕射击,效果却只能说聊胜于无。由于距离过于遥远,只有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共和国军士兵被子弹击中。而弹头在这个距离之上,几乎已经无法造成多少值得一提的杀伤。 “稳住!”听到枪声的同时,福柯沙尼少将也对部属下达了命令。 “继续前进,不要害怕!听到我的命令再开火!” 这么远距离的射击,除了心理上的影响之外,是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效果的,对于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正确的做法应当是顶着对手的弹雨,前进到五十米之内再进行射击。这样一来,就可以通过准确的火力给予对手以重大杀伤。即便是在前进过程中持续出现伤亡,也并不足以畏惧。作为一名自从开战伊始就在前线作战的将官,福柯沙尼少将确信他的队伍能够做到这一点。 无视眼前骇人的火光与弹雨,近万名久经沙场的共和国军士兵保持着整齐的团级横队前进着。就在这时帝国军的第二轮射击又开始了。尽管双方的距离已经得到缩短,但依然保持在两百米开外,超出了线列步兵通常交战的距离。因此这一轮齐射又没收到任何的效果。“前进!”共和国军的军官们咆哮着。“为了共和国!” “为了共和国!” 第6师的士兵们群起响应,喊声直入云霄。冲在最前面的依然是从各团精选出来的,以散兵模式行动的先遣分队。这些战士灵活地前进着,不时以手中的步枪向敌军进行远距离的精确射击。然后是拥有近两千名官兵的西斯塔第15团。紧随其后的是第16团和第22团。队列的左翼则有由第8师调来的精锐部队,奥斯特拉第12骠骑兵旅进行掩护。这支由苏恰瓦上校率领的轻骑兵旅在春季的防守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倒在他们马刀之下的敌人,据说已经达到了四位数之多。 由于是在本土作战,几个西斯塔步兵团的士气出奇地旺盛。他们中的不少人就出生在新西斯塔一带,有些更是在战火中失去了家园和亲人,对于收复失地,驱逐敌人有着空前的决心与热情。这种守卫家园的意志是作为入侵者的帝国一方所无法比拟的。尽管不断有人被帝国军的流弹打死,但整支军队丝毫没有因此产生动摇。 “立定——举枪——开火!” 当西斯塔第15团的官兵们终于来到离帝国军不足百米的距离之时,随着福柯沙尼少将的指示,就像之前无数次交战中所做的那样,士兵们整齐地端平手中的步枪,在军官们嘶声力竭的“开火”声中扣下了扳机。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即便是难以瞄准的燧发枪也变得精准无比。无数帝国军士兵顿时被枪弹击中。 “装弹!装弹!” 军官们的命令声此起彼伏,而就在这个时候,在齐射中伤亡惨重的帝国军部队也完成了装填,虽然人数已经大为减少,但他们的火力依然致命。数十名站在最前方的共和国军在弹雨中倒下,但他们身旁的战友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继续低着头向火枪里装填子弹。几十秒之后,新的一轮齐射又开始了。 这样残酷而血腥的战斗持续进行着。等到帝国军一方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伤亡,被迫向后溃退的时候,共和国军也已经损失了五六百人。然而,就在他们终于能够向前推进的时候,不远处却又隐约出现了帝国军的身影——一道新的防线又组织起来了。 “又出现了新的部队么?” 接到下属报告的时候,福柯沙尼少将不由苦笑了一下。这真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手心里攥着的底牌早就已经打出来了,但自己却连对方手里有多少张牌都没能数清。 “走到这里,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大家再加一把劲,将眼前这些敌人也突破吧!” 少将的脸上有着某种落寞的神色,但却一闪而逝。在战士们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中,新的一轮攻击随即开始。 接二连三的血战,令西斯塔平原染满了鲜血。帝国军方面巨大的人力优势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前沿阵地不断遭到突破,但由于援军充足,随时都可以用新锐兵力填补上共和国军所打出来的缺口,甚至对他们的侧翼进行打击。共和国军的兵力毕竟有限,每获得一次胜利,继续突破的力量就减弱一分。 这大概也算得上是用人命来换取时间吧!在这个充满血腥的上午,共和国军第6师屡建奇功,先后击溃的帝国军部队多达七八千人,已经接近全师的总兵力,但帝国军的阻击部队仍旧源源不断。第6师所获得的战术胜利,完全没有转化为战略胜利的可能。对福柯沙尼少将来说,奇袭为他带来的优势,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 战斗进行到这个地步,第6师下属的西斯塔第15团终于无法承受巨大的伤亡代价,被迫放弃了进一步的突击,转而撤出战斗。他们的阵线则由第16团补上。在这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战斗之中,福柯沙尼少将损失了超过四分之一的部下,其中包括了大批身经百战的老兵和优秀的军官。然而,少将的心情还远没到绝望的程度。在他身后,由加拉茨少将统领的共和国第8师已经登上了帕格雷诺岭,正在向新的战场前进。 7 当后人对这一场被称作“新西斯塔反击”的战役进行评价的时候,往往会被共和国军第一阶段的攻势之精彩所震惊。虽然福柯沙尼少将所率领的部队充其量不过是一支偏师,但他们却获取了令许多王牌部队都自愧不如的功绩。不仅击溃了帝国军蒙利亚部,还给予克拉瓦约直属的主力以沉重打击。甚至有人认为,如果能够给第6师以足够的支援的话,他们完全可以以正面的强攻击败帝国军主力,而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策略。 这种看法显然是有失偏颇了。严谨一些的观点则认为,尽管第6师战绩辉煌,但主要还是得益于奇袭的隐秘性和突然性。假如是以传统的方式,面对面进行强攻的话,恐怕他们很快就将淹没在帝国军庞大的兵力火力之下吧!而事实上,当奇袭的阶段过去之后,福柯沙尼的部队确实变得举步维艰。他们的对手,帝国军的克拉瓦约中将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构成了一道坚墙,用血肉和炮火阻挡着共和国军的推进。这种战法虽然古朴简单却相当有效,人数较少的共和国军一方很快便感到力不从心。 加拉茨少将的第8师从战斗一开始就紧随在第6师的身后,当帕格雷诺岭被夺取之后,他们便和第6师的后勤部队一起,在山头构建起炮兵阵地和补给点,打算以此处为前进阵地,将前线和要塞连接起来,以便进行下一步的作战。 在分出了部分人马防守高地之后,为了支援第6师那趋于迟缓的攻势,加拉茨少将派出了2个步兵团,总计3千人的援军。这些部队将暂时归福柯沙尼少将指挥,作为预备队使用。而加拉茨少将本人则亲自率领8师主力向南前进。根据军部的计划,他们将在小规模的迂回行动之后,打击帝国军的南翼以吸引其预备兵力。 执行这一计划的部队包括2个步兵团和2个骑兵团。虽然番号不少,但这些单位大多是由民兵和义勇兵组建的,严重缺乏训练和实战经验,就连带队的军官也以刚刚从军校毕业的新手为主,按照一般的军事法则来说,这样的部队是不应该投入进攻的。 也正因如此,军部方面对第8师的要求也并不算高,只要他们能够守住第6师的南翼,并尽可能地向敌军施加压力便可,哪怕是到最后连一步都未能前进,军部也不会因此而感到讶异。然而加拉茨少将的野心却显然要比上级大得多。他在帕格雷诺岭以南约一公里的位置部署了1个步兵营,在这个营的西南方向又零零散散地布置了一些步兵小队作为警戒。随后,在2个骑兵团的引导下,第8师主力大胆地向帝国军南部侧翼开始了穿插!由于帝国方面缺乏准备,在他们的突击方向暂时还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防御。加拉茨少将的打算就是在帝国军调来防御部队之前,以神速的突击包抄到敌军后方,切断他们的补给! “仅凭北部的包抄是无法合围敌军的!正确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南北两翼同时发动突击,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包围圈合拢!” 早在战役计划刚刚下达的时候,加拉茨少将就这样对部下说道。如果仅仅从纸面上来看,他的看法也算的上是合乎军事准则。唯一的问题是,他的力量与北翼的部队相比远远不如,别说构建起钳形攻势的南翼了,就连防御敌人的反击恐怕都难以做到。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战将,很难判断加拉茨少将有没有认识到这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尽管麾下的部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但这位狂热的少将已经决定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去守护他的共和国了! 基于这样的指示,第8师向帝国军南翼开始了他们的进攻。上午九点的时候,担任前锋的2个骑兵团已经向前突进了整整十公里。相对于在战线正面艰难跋涉的第6师,他们可以说是进展神速。 “进攻!进攻!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速度!”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的加拉茨少将高举马刀,一头金黄的头发在风中飘散着,显得意气风发。这位将军原本就是骑兵出身,快速穿插正是他最为擅长的战术。为了避免陷入艰苦的攻坚战,他命令各步兵部队自行前进,自己则亲自率领骑兵向帝国军各要地突击。少将心里很明白,只要行动足够迅速的话,他很有可能以此打乱帝国军的防御部署,逼迫他们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阻击自己的战斗中来——这也是他的部队在这场反击之中唯一的任务。 “将军,我们前进的速度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眼看着步兵渐渐消失在身后,紧随在加拉茨身边的副官不由这样问道。“如果不和步兵一同作战的话,我们很容易就会被敌人切断退路的。” “那就让他们切断吧!”然而加拉茨少将却以这样的话语作了回答。“不要去管侧翼,只管向前突进!就算是被敌人包围也不要紧,那样的话我们也算是完成了牵制和诱敌的任务了——我的部下们哟!”他忽然抬高了声音。“回答我,你们愿意和我一同战死吗?” “呼哈!呼哈!” 纵马疾驰着的骑手们,以共和国骑兵惯用的呼喝声作为应答。加拉茨用握刀的手略撩了一撩额前被风吹乱的金发,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以西洋棋来作比喻,作为主力的第2师和第3师自然就是具有强大攻击力的王后,而在正面强攻的第6师则是步步为营的卒子,海军支援舰队大约勉强算得上是半个城堡。而他,加拉茨的第8师就要成为不断突击前进的战马,为了这一局棋的最终胜利而甘愿身陷重围,用自己的鲜血作为友军欢庆的美酒! 这样的觉悟,早在出征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 “好!大家跟着我,不要掉队,让那些帝国人尝尝我们马刀的厉害!”金发的猛将望着身边的部下们,一种悲壮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弟兄们——让我们勇敢地拥抱死神吧!” 怀着必死的决心,三千多名共和国军骑兵一路高歌猛进,在他们的前进道路上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帝国军步兵,既没有做好迎击骑兵的准备,也没能来得及进入防御阵地,于是很轻易地便被打垮了。 共和国军的攻击锋芒直指向数公里之外的西奈镇,这里是帝国方面的补给要地。 “殿下,克拉瓦约将军的南翼出现一支敌军骑兵,正快速向西南方向穿插,总数大约有一个旅。进行迎击的第18猎兵营和第5工兵营已经溃败了。” 离战场不远的一处帝国军营帐之中,一名参谋正拿着来自前线的战报,恭恭敬敬地汇报着。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中等身材的男子,黑色短发,面目清俊,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年纪。虽然穿着戎装,但眉目之间却毫无军人气息。如果不是因为那一身黑色陆军军服的话,旁人定然会将他当作是一个普通的官僚,在地方上从事着平凡的政务工作。或许能够在五六十岁的时候进入帝都任职,但要想做到部长一级就属痴人说梦,至于指挥千军万马则更是终生无望。 然而,这位丝毫看不出是军人的男子,却是帝国军在兰妮河一线的最高统帅。他还有一个身份更加广为人知,那就是当今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的次子,杜斯提尔公爵特雷西·古斯塔夫皇子! 出于军事上的考虑,特雷西皇子在这一地区的出现是被列为绝密的。除了原最高统帅克拉瓦约中将等寥寥数人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尊贵的二皇子殿下居然来到了兰妮河前线,这炮火连天的战场之上。而更加不为人知的是,特雷西并非孤身前来。此刻与他一同驻扎在军营中的,还有直属于特雷西麾下的帝国第5军团,超过四万人的庞大兵力! “骑兵部队吗?这倒是有趣。” 在听到属下的报告之后,这位皇子殿下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虽然没有兄长阿金考特·古斯塔夫那样丰富的军事阅历,但也知道共和国军的目的在于包抄他的后方,切断大军的补给和增援通道。这样的行动,再加上克拉瓦约部所遭受的猛烈突击,可以看出来共和国军此次的野心相当庞大。难道说,他们是想要实施一场包围战吗? 不会吧。想到这里的时候,特雷西不由冷笑了一下。就算自己部队的存在还不为人知,但光光克拉瓦约手下就有着接近四万的兵力,驻守的阵地更是广阔,从最前线的帕格雷诺岭到西部广阔的平原,再加上战线北部连绵的石山,几乎每一处要地都有重兵守卫,难道那些暴民真的这么不自量力,想要合围如此规模的大军?简直是开玩笑!他们能有多少兵力! “区区一个骑兵旅而已,克拉瓦约没理由应付不了。目前没有必要因此而暴露我们的存在。”短暂的判断之后,特雷西下达了命令。“让克拉瓦约留心他的侧后方,在用步兵加强防线的同时,派出骑兵进行阻击。虽然只是一群暴民,但要是让他们夺占了补给点的话可就不合算了。士兵们还想在作战结束之后,好好地喝上几杯杜斯提尔的葡萄酒呐!” 说到这里的时候,特雷西微微笑了一下,挥手示意参谋暂退。战斗是开始了,但暂时还不值得他为此出场。毕竟最好的演员,是要安排在戏剧的最后的。 三个兄弟之中,被称为“苏达之狼”的兄长阿金考特在北方带了十几年的兵,在军中本就威名赫赫。现在更是作为压轴的王牌,被投入到对勒日要塞的攻势之中。尽管战局依旧惨烈,但胜利也是指日可待。三弟亚希虽然长年生活在宫廷之中,但却有着异乎常人的军事才能,第一次领兵出征居然就大获全胜,不仅击溃敌方海军主力,还击杀了颇具威名的敌酋布加勒斯特。一跃而成为整个帝国交口称颂的少年英雄。而他自己,却多年来始终站在政务的位置上,尽管受封为杜斯提尔公爵,却没有任何领军作战的经历。 战争年代,只有在战场上获得胜利才能够获得声望。如果只是在地方上处理民政的话,不管能力多么优秀处事多么公平,人们都是不会记住他的。 对于这一点,精明的特雷西相当清楚。他虽然无意借此和兄长争夺皇储之位,但却也不希望自己沦为两个兄弟的陪衬。等到百年之后,成为皇家陵园里平平无奇的一具枯骨。就连名字都被世人所遗忘。 “特雷西公爵是个很谨慎的人呢!这样的皇子,担任政界的要员是再好不过了吧!” 帝都的舆论之中,常常能听到大贵族们与之类似的议论。尽管评论者们或许将此当成了某种褒奖,但由特雷西本人听来,却仿佛是在讽刺他的不谙军事。言辞如刀,分外伤人。 “战争……战争么……” 属下们恭敬地退出营帐,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特雷西放下了酒杯,低头望着自己腰间的佩剑,不由喃喃自语。 “这样的发展……真是不愿意看到呢。” 他苦笑了一下,不由重新端起了酒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营房外却传来了副官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热切。 “皇子殿下,有自称是布列尼使者的人在这里,说想要觐见殿下!”
  2. 第七章 四月动乱 1 上个月刚满十八岁的叶尔恰·普莱特哼着小曲穿过走廊,在向门口的卫兵点头致意之后,便轻快地走下阶梯,点亮了地下室的壁灯。今天是礼拜五,是他这周值班的最后一天,只要完成了这次巡视,他就可以回到市中心整洁的家里,在铺着天鹅绒的桦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宿了。那种舒适的感觉,是在值班室里所无法享受到的。 尽管年纪还小,但叶尔恰在特斯丹朗地牢的看守者之中,也算的上是老资历的成员了。他从十五岁起便在监狱中担任杂役工作,两年后成为典狱长的侍从。而在今年年初的时候,他更是被破格提拔,成为一名负责巡逻警备的小头目——这既是对他这些年来辛勤工作的回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国家的人力已经捉襟见肘,像监狱这样的后方场所,已经逐渐交由老人和少年负责看守。 昏暗的囚室之中,不时传来囚徒们的呜咽和咆哮。叶尔恰虽然早就习以为常,但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剑。被关押在这里的,大都是在交战中被俘的帝国军士兵,而在这其中,又以佩斯角一役的俘虏居多。那真是共和国扬眉吐气的一仗呢!叶尔恰欢快地想着。那个年轻的军官,华伦·泰勒少校……噢不,现在应该已经是中校了。泰勒中校……是的,如果是他的话……那也算不上什么令人惊奇的事吧! 想到这里,叶尔恰不禁笑了起来。是的……他早在十年之前就与华伦相识,那个时候的华伦·泰勒,还只是终日跟在布加勒斯特上将身边的一名羸弱少年,而自己也只是一个恰巧住在上将家对面,和哥哥两人相依为命的孩童罢了。尽管他们相见的时日并不算多,但那一段岁月依然在他脑海里刻下了不曾磨灭的痕迹。 叶尔恰是在八岁那年来到特斯丹朗的。在这之前,他一直住在兰妮河边的小镇艾特,与父母及两个姐姐一同生活。这里虽然处于边境地带,但生活却并不如旁人想象的那般危险。得益于兰妮河便利的运输条件,艾特镇的居民甚至要比一般内地城镇还要富庶得多。 比叶尔恰年长十二岁的兄长欧根·普莱特,竭力劝说父母离开艾特镇,搬到特斯丹朗去生活。那时的他刚从海军学院毕业不久,由于其出色的成绩而获得了在首都定居的权利。在他看来,帝国与共和国之间的战火随时都可能重燃,居住在艾特这样的边境小镇无论如何都是不安全的。 然而父母和两个姐姐却都对其不置可否。对于十几年来一直住在艾特镇的他们来说,所谓的战争根本就已经是只存在于历史中的东西了,为什么要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忧虑,而抛弃在这里几十年如一日的安逸生活,到首都去受那些富人的气呢? “叶尔恰,你长大以后可千万别像欧根那样,整天胡思乱想些这样的东西啊!” 在某天又一次收到欧根的来信之后,母亲笑着这样对他说道。 “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就够了。” 然而,这样的话语,却在某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戛然而止。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叶尔恰仍然一个人徘徊在河边。白天的时候他在河床边挖了一个半人深的洞穴,打算将它扩建成属于自己的“堡垒”。然而短暂的日间并没有提供给他充足的时间,于是八岁的叶尔恰便乘家人都睡熟了之后,偷偷从房子里溜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洞穴所在的地方,就已经望见不远处艾特镇上火焰四起。 一队队手舞长刀的骑兵不知从何处出现,悄然越过城墙,突如其来地席卷了整个小镇。他们先用火把点燃房屋,然后对无处可逃的居民大肆屠戮。这些人对于杀戮是如此的执着,甚至都没有停留下来抢掠死者的财物。 数十年来习惯了宁静与平和的居民们对此毫无抵抗之力。有些在睡梦中被杀死,有些被困在燃烧的房子之中活活烧死。惨叫声响彻天际。即便是侥幸逃到街上的人们,也都被入侵者驾着战马无情地追上砍为两段,无一人能够例外。 毁灭就像这样,在一瞬间降临了。到处都是火焰,到处都是死尸。美轮美奂的教堂和市政中心被付之一炬,连同在其中躲藏着的近百名居民。所剩不多的警备队战士死死守着西门,希望能够多少拯救一些居民。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入侵者的马刀和枪弹。一场绝望的抵抗之后,最后一名战士也倒在了血泊之中。于是艾特镇仅剩的希望也从此断绝。 等到附近的驻军赶来救援的时候,艾特镇已经仅剩一片废墟,入侵者早已无影无踪。原本居住着近千人的繁华小镇只剩下少数几座石头建筑还孤零零地屹立着,残缺焦黑的尸体布满了街道。救援队费力地搬开每一块瓦砾,试图在这毁灭的遗迹之中寻找生还者,但他们的希望却被居民们的残骸一次次地击碎,直到片甲不留。 叶尔恰由于不在镇内,幸运地逃过一劫,但他的父母和姐姐却没有像他这么好的运气。等到他挣扎着跑回镇子的时候,生活了八年的家园已经变得满目疮痍,自己的房子只剩下几根焦黑如炭的木头。门口不远的地方倒着被烧成枯骨的父亲,而母亲和姐姐更是连残骸都没能找到。他在这个世上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随着这场大火一起,灰飞烟灭了。 这场震惊共和国的“艾特镇屠杀”不过持续了短短两个小时,但造成的伤亡却已经达到一千零七十九人。在这场无法预料的浩劫之中,一共只有连同叶尔恰在内的二十六人活了下来,整个镇子化为一片焦土。 在随后的清扫和救援之中,人们在镇上发现了三具袭击者的尸体,另有两人因受伤落马而被俘。在这两名俘虏之中,一人因伤势过重而很快死去,另一人在经过长时间的审讯之后,供认出自己隶属于帝国军第1骑兵师侦察营,奉命前来“清理”这个城镇。 这名俘虏的供词在共和国议会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自从近两百年前的共和国独立战争结束之后,帝国与共和国虽然名义上保持着战争状态,但双方却始终没有进行进一步的军事行动,甚至在边境线上,两国驻军都已经互相达成了某种默契,纵然对方偶然有越境的行为,只要不是有组织的军事行动,就尽量视作不见。兰妮河虽然算是两国军事力量的分界线,但为了避免冲突,帝国军所有的军营和哨所都构筑在离河岸数公里远的地方。因此在兰妮河的西岸,尽管已经超出了共和国军事力量的管辖范围,但还是逐渐形成了一些村庄和城镇——艾特镇便是其中之一。 一百多年来,这些位于河西的城镇从未遭到过任何形式的袭击。由于地处两国重兵包夹之中,反而不至于受到盗贼和匪徒的侵袭,人们的生活相当富足。当年那惨烈的独立战争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一页,早就随风翻过了。 又有谁能想到,灾难居然会在一夜之间降临。 失去了家园的叶尔恰被送到首都特斯丹朗。他的哥哥,时年二十岁的欧根·普莱特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八岁的叶尔恰,从此开始了在特斯丹朗的生活。 2 当火焰燃烧在兰妮河畔的时候,在特斯丹朗的上空,阴云同样密布。 议会中的激进派将这一屠杀视作帝国军攻势的预兆,开始大力鼓吹扩军备战,以避免被强大的帝国吞并的命运。艾特镇的悲剧犹如一片阴云,瞬息之间便席卷了整个国家。人民害怕发生在这座边远小镇的惨状蔓延到自己头上,纷纷对这一提案表示支持。在那一年里,共和国军各部队都迅速扩充了一倍以上。高额的军费如流水一般从国库中消失不见,换来了无数座熙熙攘攘的军营。数万名新兵紧张不安地迈向前线,刀枪闪亮,战马嘶鸣。 然而,预料之中的战争,毕竟是没有发生。 除去已经化为废墟的艾特镇之外,兰妮河流域平静如常。那些从全国各地赶到前线增援的共和国军官兵们在紧张与焦虑之中度过了大半个月,却并没有发现帝国军的一兵一卒。有一些胆大的士兵自愿组成侦察队,乘着夜色偷偷潜入到帝国军哨所附近进行探查,结果也没能发现任何异常,反而听到对方的军官在训斥开小差的哨兵,说是共和国突然在国境增兵,说不定近期会发动袭击,要部下们提高警惕。 侦察队带着这样的信息回到新西斯塔,帝国军诡异的举动,令军部的参谋们不由为之困惑。虽然还是有不少人认为这只是帝国军用来掩饰进攻意图的障眼法,但更多的人,包括军务处长和总参谋长在内都感到丧气了。他们在战争的阴云之下所不顾一切进行的动员,已经使得国家财政面临巨大压力。而军队为了保证入伍的人数,在某些地方使用暴力手段强行征兵,更是在民众之中引起了强烈的不满。 虽然战争并没有爆发,但政府所面临的危机,却不啻于一场重大失败。 首先是由于过度扩军而迅速瘫痪的财政。为了使国家机关继续运作下去,政府不得不暂时提高了税收。而这又迅速招来了民众的示威和抗议。出于对帝国军入侵的恐惧,政府并没有因此而采取缓解措施,反而增加了征兵与征税的压力与指标。而这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自然不可能得到实现,唯一获得的成果,便是各地接连不断的暴动。在这种情况之下,仓促建立的军队士气低落,甚至影响到了原先的常备军。一些士兵拒绝开赴前线,另一些则公然哗变——军部居然拿不出什么有效的举措。 蔓延在心头的恐惧,不仅能摧毁一个人,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拥有着摧毁一个国家的强大力量。短短数个月之内,共和国政府的支持度骤然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以至于当时的大议长范·瑞森不得不引咎辞职。这一年是共和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年,由于领导者的失误,不仅导致各地局势陷入混乱,更使得整个国家的经济建设倒推了数年之久,其破坏程度不下于一个多世纪前的独立战争。 这种情形直到蒂安·德瓦西出任大议长,并迅速采取一系列必要措施之后才得以缓解。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先是与军部首脑会晤,解散了所有的新编部队,并通过减少军费与公费的方式缓解财政危机。当时的海军总司令,布加勒斯特上将也积极配合他的这一举措,带头将自己的月薪减少了百分之三十。在这一将一相的努力之下,共和国摇曳的局势得以稳定。 虽然身为共和国海军上将,地位尊崇的军部“三长官”——海军总司令,军务处长和陆军总司令之一,但布加勒斯特的生活仍和普通市民无异。居处也只是军部分配的标准军官宿舍。这种令人敬佩的廉洁品质即便在共和国政界也是极为罕见的。在这一点上,布加勒斯特倒是与大议长德瓦西·蒂安极为相似——这大约也是他们两人私交甚笃的原因。 在“艾特镇事件”结束后没多久,布加勒斯特便以年老力衰为由辞去了自己海军总司令的职务,由“寡言者”纳威上将接任。而节省下来的时间则大部分被用来教导自己的学生,时年十五岁的华伦·泰勒。至于上将为什么唯独挑选了这么一个少年作为学生,除了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大议长蒂安等寥寥数人之外,便没有人知道了。 所以说,命运的轮盘确实是不可捉摸。如果八岁的叶尔恰不是因为边境的那一场惨变而来到首都投奔兄长,而欧根又碰巧被分配到了对面的宿舍的话,这对兄弟是怎么也不可能与这位上将产生交集的吧?而叶尔恰·普莱特和华伦·泰勒这两个在当时还无足轻重的角色,也就更不可能相遇了。 叶尔恰缓缓巡视着各个囚室,一边自顾自地想着。 如果不是因为碰到了华伦这个玩伴的话,自己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从家破人亡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吧?那个时候住在军官宿舍的居民们,大都是已经三十来岁还没成家的中级军官,最年轻的也都已经超过二十岁,和自己基本上已经属于两代人,自然不可能成为伙伴。而兄长为了能够晋升以获得足够两人生活的薪水,终日忙碌于各种军务。能够陪伴弟弟的时间也是寥寥无几。 然而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永远都是需要一个可以一起玩的朋友的。 十年前的华伦·泰勒,脸上不可避免地有着少年人的稚气与天真,然而在同龄人里面,他却已经算是老成的了——这应该是由于常年跟在布加勒斯特上将身边学习的缘故,在思考战术、策略和兵力的时候,就算是再轻佻的少年也会不由自主地变得稳重起来。 而这一点也令叶尔恰受益匪浅。 那个时候,两人常在上将家的小房间里做军事游戏——那当然是在上将的授课结束之后。虽然能够找到的玩具就只有一些西洋棋子和地图,但两人还是玩得乐此不疲。后来布加勒斯特和欧根分别用木头削了一些士兵和军舰给他们,于是华伦终于有一支“军队”可以实践他所学来的知识了。叶尔恰虽然年纪还小,但每天听着华伦讲述各种战法和阵型,多少也记住了一些。 谁又能想到,当初趴在地图上指挥木雕人偶作战的少年,居然真的会有率领千帆万舰扬帆出海的一天呢?他只不过比自己大七岁而已,就已经创下令哥哥都自叹不如的功绩。而自己呢?由于发生在父母亲身上的悲剧而被安排进监狱工作,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头目。要想和华伦一样建立丰功伟业,恐怕是终生无望了。 想到这里,叶尔恰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灯火恰巧在这个时候黯淡了下来,他停下脚步,伸手去拿怀里的火折。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迅捷无论地在身后一晃,随即后脑勺受到了重重一击,整个人立刻失去了平衡。 叶尔恰跌倒在地,眼前一片模糊,点燃的火折掉在地上,在他的手腕旁灼烧着。他的神智由于这强烈的痛楚又微微清醒了一些,勉强抬起头来。想要找到那个袭击自己的家伙。然而枪声却又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叶尔恰仿佛看到了什么人站在那里,手里举着冒烟的手枪,然而枪口对准的却不是自己。 疼痛又一次席卷了全身,带着温热的,咸腥的触感。叶尔恰终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3 当巡视监狱的少年倒在血泊中的时候,更多的恐怖事件,正在突如其来地席卷全城。 几乎和对特斯丹朗的袭击发生在同一时刻,财政部长楚贝克的家里就发生了爆炸。这位年过五旬的部长是大议长的好友,也是组成现任政府的重要角色。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不知用什么方法避开了楚贝克家门口的守卫,将爆炸物丢进了窗子。这次爆炸造成了两名女佣重伤,楚贝克的女儿则被碎片划伤了脸颊。楚贝克本人则因为身在办公室而幸运地逃过一劫——这说明袭击者对于这位部长的作息时间并不清楚。 而在特斯丹朗的另一个角落里,外交部长泰兰德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三名枪手埋伏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在泰兰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朝他开枪射击。外交部长头部被命中两弹,当场身亡。这些枪手在作案之后立刻逃逸,但很快被闻讯赶来的警察逼入了死角。一人被击毙,另两人则用手枪射击太阳穴自杀。警察在他们身上除了武器和少量钱币之外,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表明其身份的物品。 当蒂安大议长得知这一系列惨剧之时,已经是袭击发生后的半小时了。出于政治家的敏感,他很快意识到这些袭击很可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其目标显然是政府——不,应该是现任政府才对。而作为议会的大议长,这个国家的领导人,自己的危险可想而知。大议长很快想到了还在家里的西莉云,他唯一的女儿——那些家伙如果想对付自己的话,西莉云显然会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吧! 然而,此刻的大议长却没有办法去保护自己的女儿。市政厅里虽然有不少守卫,但大议长却并没有权利直接调动他们,而自己的秘书等人也都正忙于处理先前的几起袭击事件。对于大议长这么一个高尚的人来说,他是不可能因为自己家人的安全而耽误国家事务的。更何况这些文职人员并没有接受过任何军事训练,如果他们与对方派来的杀手狭路相逢的话,其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看来只有联系安全部门了。大议长暗暗叹了口气。尽管不一定来得及了,但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是神赐一般地,海军中校华伦·泰勒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当特斯丹朗各处发生血腥事件之时,华伦刚结束在军部的每周会议,正骑着马穿过市民广场。一群军警正抬着外交部长的遗体,神色紧张地从他身边经过——他们虽然逼死了那几个凶手,但毕竟没能保住外交部长的性命,甚至连害死他的凶手是什么身份都没能查清。这样的挫败,足以使他们被上级责罚了。 在简单的询问之后,华伦很快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既然外交部长会遭到谋杀,那么,大议长本人也极有可能受到攻击。想到这一点的他慌忙调转马头,向市政厅疾驰而去。虽然此刻他只不过是独自一人,孤立无援。但大议长遇袭的可能性令他没有时间去考虑更多。所幸市政厅仍然是安然无恙,在确认大议长本人处于卫兵的有效保护下之后,华伦欣然接受了大议长的委托,前去确保西莉云·蒂安的安全。 当下午的几起流血事件发生的时候,大多数特斯丹朗市民还对此一无所知。这本来只是一个极为平凡的下午。结束了一周的工作,人们的心情终于有所缓解,战争的阴云也暂时被忘却。居民区里开始飘出饭菜的香味。 随着灯火的逐渐亮起,晚霞和暮色中的首都依旧给人以安详的错觉。虽然战争已经摧毁了无数灿烂的梦,但至少他们还可以快乐地享受一个平和的周末。没有一个人想到鲜血会在这个时候迸流出来。 直到那一场爆炸的发生。 傍晚时分,在派出了华伦之后,蒂安大议长紧急召见了特斯丹朗警备司令迪特尔少将,后者则迅速召集起部下的人马,组成数十支小规模的巡逻队在全城展开搜索。这是下午六点左右的事。 六点二十分,警卫发现数名形迹可疑的男子正在试图接近市政厅。在对其发出警告之后,这些人放慢了脚步并高举双手,口中喃喃地在说些什么。当警卫上前查看的时候,他们却忽然从腰间拔出了短刀和手枪,瞬间就将面前的警卫打倒在地,随后一路高呼着向市政厅大门猛冲而来! 从第一时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之后,剩余的警卫纷纷举起武器向袭击者开火。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即便是缺乏训练的市政厅卫兵也得以保证极高的命中率。冲在最前面的袭击者瞬间变成了筛子,连头颅也被子弹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然而,就在子弹陆续击中第二、第三名攻击者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忽然发生了。 爆炸,惊天动地的爆炸在一瞬间发生,将片刻之前还在疯狂开火的卫兵们炸上了天,而那些被子弹击中的可疑人更是被炸得尸骨无存——原来他们在攻击之前就已经在衣服里塞满了黑火药,身上更是用棉绳绑着无数药包。每个人都在这场自杀式的冲锋之前点燃了引线。警卫们纵然将他们剁成千万片,也绝不可能阻挡这些人肉炸弹的爆炸! 上百斤的火药在一瞬间爆炸开来,市政厅虽然是由坚固的白石砌成,却也抵挡不住如此强烈的气浪。紫檀木大门化为了碎片,而相邻的墙壁则在一阵脆响中纷纷坍塌,连同二楼的房间一起化为废墟。超过十名的卫兵被炸得尸骨无存,另有数名身负重伤,而受到这爆炸所波及,正在市政厅内办公的政府人员则有二十五人受伤,其中包括了安全部长、特斯丹朗市长等数名高官。所幸爆炸点离大厅的核心区域尚远,这些人的伤势大都轻微。 爆炸发生的时候,蒂安大议长由于身处墙壁后方而未受损伤,但他的秘书则被飞舞的碎片擦伤了脸颊,鲜血沾得衣襟上斑斑点点。 是帝国军。 这是出现在大议长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以恐怖主义袭击来瓦解敌国的政治中枢,那该是多么直截了当的行动。而己方也的的确确受到了惨重损失,所幸军部并未遭袭。是了……为什么没有针对军部的行动?一般说来,难道不是应该以瓦解军事力量为第一优先吗? 望着近在咫尺的猩红,大议长心中不由涌起一股寒意。 4 “简单地说来,就是这个样子。” 带着西莉云前往市政厅的路上,华伦简略地向她解释了事情的经过。虽然他对市政厅的爆炸暂时一无所知,而对于几位部长遇袭的情况也只是听军警们转述,因此无法讲得更为清楚,但也已经足以使西莉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那么,父亲他没遇到袭击吧?” “大议长阁下目前安然无恙。”华伦回答道。这时他们已经接近了市民广场——这里是前往市政厅的必经之路。由于先前的爆炸和枪击事件,得到警察警告的市民们大都已经回到了自己家中,广场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行人。夕阳映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拉成极长的一束。 “华伦。”西莉云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是不是走小路比较好?” “小路?”华伦不由一愣。“在这个时候绕远路恐怕不太好吧?” “可是……”西莉云环视四周,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希望只是我在胡思乱想吧……只是,我觉得……如果是我想要袭击某个人的话,一定会在要道上等候着……”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华伦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恐怖。是的,要道……任何一个特斯丹朗人都知道市民广场是通往市政厅最为快捷的道路。那么理所当然的,这里自然将成为设伏的最佳地点。尽管这里与市政厅不过咫尺之遥,警察和卫兵随时都能够到达——但一场成功的伏击,不过也只需要几分钟罢了。 如果是在道路上遇袭,路旁的店铺和杂物至少还能作为临时的掩护。然而在这开阔的广场之上,血肉之躯又怎么躲得过飞舞的子弹?袭击者们只要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轻轻扣几下扳机,自己自然就成了待宰羔羊。不……和西莉云在一起,绝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华伦的目光逐一扫向远处广场上走动着的人影,脚步缓缓停了下来。而似乎是望见了这边的情况,几个游离于市民广场边缘的行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朝他们走了过来,手里影影绰绰地,似乎是拿着武器。 “抓住我的手。” 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华伦蓦地转过身去,拉着西莉云匆匆奔向了西侧的小巷。眼角余光所及,依稀看到那几个行人似乎尾随在后。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放开我的手知道吗?”他的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那些是敌人吗?”西莉云勉强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要不要呼救?” “不知道——八成不怀好意。”华伦低声回答道。“附近没有警卫,而敌人不知有多少,轻举妄动只会让他们提前动手。” 不过话虽这么说,华伦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的——谁知道对方有没有在小巷子里也安排下伏兵?如果在这种狭窄的地方被前后夹击的话,就更加逃不掉了! “你家附近一定有他们的探子,见到我们出来,就发信号给同伙在这里拦截。”转进小巷的时候,华伦悄悄朝身后瞥了一眼,但见那几个人已经加快了脚步,离自己只剩五十来步的距离,其目的更是昭然若揭。他知道自己一个人脱身或许不难。但要保护西莉云周全的话则绝非易事。眼看着距离一点点缩短,不用多久就会落入对方手枪的射程之中。自己身边的武器只有短剑,那可万万不是火器的对手。 情况已经紧急,容不得一点犹豫。华伦手上忽然一用力,将西莉云拉到路边的一堆啤酒桶后。“听着。”他凝视着少女的眼睛。“我来引开那些人,你乘机躲到路边的房子里去,走边门去市政厅搬救兵——听见了吗?”他反手拔出腰间的佩剑。“动作要轻要快!别让他们看见你……”“你疯了吗!”西莉云愣了一愣。“他们会杀掉你的!” “没时间说这些了。”然而华伦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随即伸手在西莉云肩上一推。西莉云只觉得胸中一轻,虽然随即恢复的理智令她不再开口挽留,但眼泪还是无可遏制地落了下来。 从市民广场汇集之后,鱼贯跟入西侧小巷的一共是三个人,一个穿着橙红色的礼服,头戴同样颜色的无边帽;另一个则披着黑色大衣,头发留长一直垂到肩部;第三人却是个乞丐,一身衣衫破旧不堪,手里本来拿着一只破碗,但此刻早已经被他丢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这三个怎么看都格格不入的家伙,现在正各自掏出藏在衣服中的手枪和刀剑,打算完成他们被安排到的任务。他们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踪或许已经暴露,但心里仍然没有任何的害怕——毕竟对方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柔弱的女子。以三敌一,胜利怎么看都应该在自己这一方吧? 在拐进巷子的时候,乞丐认出了前面那个与目标同行的男子,似乎就是在佩斯角击败帝国军,近来名声大噪的海军军官华伦·泰勒。他随即将这一发现对同伴们说了。礼服人和长发人在得知这一意外情况之后,心里不由都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们曾得到过“杀死一切同行者”这样的指示,但如果对方是如今风华正盛的年轻名将的话,这条指示是不是依然有效呢? 然而,就在他们这么略一分神的瞬间,不远处的少女和少年却都蓦然消失了。乞丐心里一慌,下意识地举起手枪,快步朝前奔去。长发人却相对沉稳得多,知道在这样狭窄的小巷子里对方其实无处可去,八成是躲在路边哪座房舍或是杂物后了,因此心里丝毫不乱。 只不过对方既然躲了起来,那么自己的意图定然是被看破了。这种情况之下,大概也只有一战了。 就算是什么纵横七海的名将……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小毛孩罢了。长发人左手持枪右手握刀,不无自负地想着。别说是寡众悬殊的屠杀了,就算只是一对一的决斗,对方也一定不是自己的敌手吧! 而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耳中却听到了乞丐的惨叫。 年轻的海军提督从阴暗的角落里蓦然跳出,刷地一剑向乞丐刺去。这时夕阳已经西沉,阳光从西方照射过来,正好照耀着跟踪者一行的眼睛,乞丐心中又慌张,以至于躲避不及,终于被刺中了胸口。 这一剑当胸刺入,但偏了一些没刺中心脏。不过尽管如此,乞丐也立刻丧失了还击的力量,眼前一黑,顿时栽倒在地。华伦拔出血淋淋的武器,还没来得及上前补上一剑,耳边就响起了火枪的轰鸣声——紧随其后的礼服人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抬手给了他一枪。然而手枪差劲的准确度拯救了华伦一命,子弹贴着他的衣服飞了出去,射穿了路边的木桶。 长发人为了避免招来军警,本来并不想用手枪射击——他与狂热的同伴们相比要冷静得多,之所以参加这一行动也纯粹是为了物质上的好处,并不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此刻眼看乞丐受伤倒地,礼服人开火之后与对手接战,他却只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枪瞄准着前方,并没有立刻上前援助。 这时礼服人已经挥刀和华伦战在一处。他身上虽然还藏着一把装好了子弹的手枪,但在华伦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一时竟然腾不出手去取。 两人恶斗了几个回合,华伦肩上已经被划破了两条长长的口子,而礼服人右臂也受了伤,不得不转而用左手握刀,已经渐渐抵挡不住华伦的攻势,。原本礼服人的肉搏技在他们这一组织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华伦却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经历了“桔梗”号上那尸山血海的肉搏战之后,他的剑术里多了一种不顾生死的狠劲,令平时不过在混混打斗中称雄的礼服人不由相形见绌。 礼服人越战越感到焦急。此行的首要目标不知逃向了何方,自己又久战不下这个少年。时间一长,如果军警听到动静赶来的话就万事休矣。己方虽然早就约下了增援,但到现在也还没有赶到,长发人又迟迟不施以援手……这个家伙!礼服人在心里咬牙切齿着。如果自己能活下来,一定将这叛徒斩成肉酱! 他心里这么一乱,在战斗上就更加不是对手,华伦怒吼着格开他的刀,狠命一刺,又刺伤了礼服人的左腿。然而就在这时,礼服人却听到了长发人狂喜的叫声。 “小姑娘往哪里跑!” 他抓到那个女孩了?礼服人心中一喜。而华伦心中也为之一震,不禁下意识地转头望去。然而眼前出现的却只有长发人狞笑着的面容,又哪里有西莉云的身影了? 他这么一愣,礼服人便挣扎着逃开了几步,从怀中掏出准备已久的手枪。而长发人也举起手枪对准了华伦的胸膛。他这次用计令华伦分神,从而在一瞬间扭转了战局,心中得意,不由呵呵大笑起来。 “放下武器!不然我就只好打死你了。” 长发人如是说道。他对于杀死华伦这件事情上仍然相当忐忑。毕竟杀死国家英雄这一罪名实在太大——比打死几个政治家可要严重上千百倍。万一有一天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的话,整个共和国岂不都以自己为敌?因此虽然此刻占尽优势,他却也不敢贸然开火。只希望对方能够主动放下武器,不然的话,就只能打伤对方的四肢,从而消除对方的行动能力了。 然而,旁人却未必如他一般理智。 礼服人举起手枪,想也没想就扣动了扳机。他和长发人不同,本来就是个狂热的殉道者,此刻全身都被华伦所伤,更是狂怒不已。 “再见了,小兔崽子。” 在他的狂笑声中,子弹从枪膛中呼啸而出。长发人想要制止他这一行为,但人的动作就算迅捷如电,却又怎么来得及阻挡出膛的子弹? 5 随着枪声的响起,倒在地上的却是两个人。 礼服人射出的子弹并没能如他所愿击中华伦的心脏,但依旧命中了后者的左肩,削去了一大块皮肉,血流如注。巨大的冲击力令华伦跌倒在地,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他却听到了礼服人的惨呼——一发从后方射来的弹丸准确地命中了他的头部。 袭击者中唯一幸存的长发人心中一凛,慌忙转过身来,然而第二发子弹此时又已出膛。他先前阻挡不了礼服人的射击,此刻自然也躲不过这颗射向自己的子弹。随着金属与血肉碰撞的闷响,长发人只觉得胸口像是中了铁锤般的一击,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枪命中了他的胸膛,撞断了两根肋骨。要不是因为贴身穿着厚厚的牛皮背心的话,早就一命呜呼了。 然而即便如此,长发人也痛得几乎晕了过去。电石雷火的刹那,他残存的神智已经判断出逃跑是唯一的出路。乘着对手尚未来得及装填子弹,长发人勉强忍住疼痛,发足飞奔,很快便消失在了阴暗的小巷之中。 攻击者并没有上前追赶,只是随手将两支开过火的手枪插进腰带,拔出了腰间悬着的短剑。此时长发人已经逃走,礼服人失去了头颅,而早就受伤的乞丐也没了呼吸。那人小心翼翼地接近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确定两人都已经死亡之后,这才放下了武器,朝受伤倒地的华伦飞奔而去。“华伦!”他随手撕下了自己的衣襟。“伤在哪里了?” “克里斯……”当那火红的头发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华伦才辨认出那人的容貌,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位突然出现并救了自己的人物居然是自己的忠诚部属,这可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由于那礼服人拙劣的枪法,华伦所受到的只不过是皮肉之伤,肩骨完好无损。此刻在克里斯的帮助之下已经站了起来。“你不是应该在军营里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忽然一惊。“难道军营里也遭到袭击了吗?” “不……”然而克里斯却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部队一切安好。我是来……我是来领死的。”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华伦不由皱眉。在这个时候,他心里还有着别的担忧,以至于没有精力再去管克里斯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将意识到,这一事态中所隐藏着的意味与变故。 发生在特斯丹朗的动乱前后共持续了五个小时之久,期间有十九名袭击者死亡,其中五人是在被俘后以藏在嘴里的毒药自杀的。警察们一共只抓住了两名重伤昏迷的犯人,而这仅有的两人也在苏醒之后相继撞墙而死——共和国没能从他们口中获得任何有效的情报。 为了彻底清除暴乱的威胁,特斯丹朗的警察随即在全城展开了搜捕行动。在这期间,警察们收到了一封写着袭击者据点所在的匿名信。军警们本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包围了这一地址,果然遭到了匪徒们不顾一切的反击——激战中有七名警察伤亡,而被击毙或自杀的匪徒则多达二十三名。警察还在房子里发现了大量爆炸物及武器弹药。 不过,与其他行动相同的是,没有任何一名死者的身份能够得到确认。 没有人知道这些自杀式袭击者来自哪里。在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表明身份的物件,也没有人认识他们中的哪怕一人。一时之间全国上下议论纷纷,有人说他们是不满现任政府的恐怖分子,有人则认为是布列尼王国搞的鬼。而更多的民众则认为,这些显然是帝国方面派来的刺客,试图通过暗杀的方式摧毁共和国的行政中枢——这也是在逻辑上最站得住脚的说法。 除了这些袭击之外,共和国方面还遭到了另一个惨重的损失——俘虏乌勒·布莱德在混乱中失踪,据信已经逃出特斯丹朗。在失去了这么一个重要的砝码之后,共和国政府与军部所寄予厚望的俘虏交换计划也随之破灭——帝国以共和国方面缺乏诚信为由,拒绝继续进行俘虏交换事宜。 头部被击伤的叶尔恰·普莱特在警察们搜索地牢的时候被救出,虽然暂时保住了一条命,但由于脑部淤血而始终处于昏迷状态,能否撑下去还是个未知之数。除他之外,还有五名狱卒死在不同角落——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在叶尔恰受到袭击之处的附近,人们发现了一名黑衣男子的尸体,双手分别握着短枪和铁锤,锤子的一端还沾着血,似乎正是用以袭击叶尔恰的凶器。然而奇怪的是,这名男子死于近距离的手枪射击,但叶尔恰当时却并未携带枪械。而除了这一死一伤之外,现场更没有留下任何第三者的痕迹。 一名中尉警官在查看死者的时候,认出他是一名叫做谢尔盖·柯布里的小贩,居住在特斯丹朗城南的商业区中,虽然不是本地户籍,但来到特斯丹朗也已经长达十年之久,平日里以贩卖瓜果蔬菜为业,生活颇为殷实,为人也还算老实可靠。警方随即调查了此人的家庭,然而并没有发现任何相关的证据。此人的家属还一口咬定死者是被人谋杀后移尸嫁祸,强烈要求警方调查以找出真凶,令警察们大感头疼。 然而,虽然在调查袭击者的来历上一无所获,但共和国毕竟还是获知了俘虏乌勒·布莱德的去向。在变故发生后的第三天,一名青年军官低着头走进了共和国军事法庭,四周是无数道冷漠而尖锐的目光。 那人就是克里斯·布莱德海军上尉。 6 “克里斯·布莱德,根据你的上一份供词——是你在四月十七日下午帮助囚犯乌勒·布莱德逃离特斯丹朗。你现在是否仍然维持这一供词?” “是的。” “那么,你在做出上述行为之前,是否了解此人的身份,即西岚帝国少将?” “我了解。” “那么……”亲自担任主审官的西斯特里克上将似乎因他干脆利落的回答而微微感到惊诧。“放走此人的行为属于里通外国的罪名,甚至可能会被处以叛国罪——这些情况你也都了解了?” “是。” “很好,那当着在座各位的面,请你再把当初的行为复述一遍。” “好。”红发的青年军官点了点头,漠然道:“那是四月十七日,特斯丹朗发生爆炸和袭击事故的当日,正值我休假出了兵营,在南城门附近碰见了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哥哥,也就是帝国少将乌勒·布莱德。在他的恳求之下,我将自己的衣服和证件换给了他,帮助他逃了出去。” 作为观席者的华伦、西莉云,以及克里斯在军队里的同僚威廉、芝许、肖德文等人坐在庭下,无不为克里斯的话语而感到惊异,而西莉云的泪水更是早就模糊了双眼。 克里斯·布莱德是在佩斯角的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勇将,随着华伦的名扬天下,作为核心部属的他也成为了民众交口称赞的对象之一。这次虽然犯法,但所放走的毕竟是他自己的亲生兄长。这也使得人们因战争而变得日趋乏味枯燥的生活略略多了一丝感情色彩——对于民众来说,道德和感性永远都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这种感情也或多或少地影响到法庭对此的审理——出于种种考虑,西斯特里克上将也有意要减轻克里斯的罪名,因而所用的措辞里满是引导的意味。 然而克里斯却对此完全无视。 旁观的众人之中,除了因为关心过切而心神大乱的西莉云之外,就属威廉与克里斯相交最笃。他们两人从出生开始就是邻居,并理所当然地进入同一所学校就读,直到考入海军学院成为军官,二十来年几乎没有分离过。他知道自己这个死党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但却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责任心,对待工作亦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克里斯这个家伙……大概是在行动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要承担后果,根本没有想过逃避吧! “华伦,现在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的话,克里斯非被以叛国罪论处不可!” 束手无策的威廉转头向好友寻求帮助。而在他开口的时候,西莉云又掩着面容哭了起来,刺得众人心中酸痛。 华伦凝望着不远处低头站立的红发友人,却只是沉默不语。威廉伸出手去想要拍他的肩膀,却被一旁的伊菲轻轻按住。“别这么做。”后者用旁人难以听清的声音低声说道。“别让华伦为难了。” 威廉望着眼前神情严肃的伊菲,眼角余光瞟见西莉云在一旁呜咽的身影,心里更是酸楚难当。 而在法庭之上,对克里斯·布莱德的审讯还在继续。 西斯特里克继续就事件发生时的细节不住提问,事无巨细地亲自记载下来。而在主审官的两旁,总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单片眼镜闪烁着某种寒光;纳威上将则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而同样身为军部“三长官”之一的巴尔克上将则因故未能出席,代替他的是新西斯塔军区司令纽顿中将。 除了这几位首脑之外,其他军人都只能如华伦一般坐在旁观席上。包括黑森少将、迪特尔少将、普莱特少将等华伦或熟悉或陌生的将领,此刻都不由对克里斯的案件窃窃私语着。 “你就是泰勒中校吧?” 一个声音蓦然间在耳边响起,华伦只感到自己的身旁多了一个高大的人影。他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金色的长发。 “我是德本汉·加拉茨,在新西斯塔指挥骑兵。”那人随手撩了撩头发。“泰勒中校,我对你部下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我知道他是你忠诚的朋友。” “多谢关怀,少将阁下。”华伦低声说道。他知道德本汉·加拉茨是共和国军中最负盛名的少将之一,在新西斯塔指挥骑兵已有十年,治军严厉,作战勇猛。正是他的英勇奋战,才使得帝国军在兰妮河流域多达十余次的偷渡全部以失败告终,始终无力越雷池一步。这位将军麾下有多达六千名骑手,其中更是包括了当初曾在一天之内消灭三个登陆场,名扬战场内外的第12骠骑兵旅。 “不过,担心朋友虽然是人之常情,但那恐怕不是尊师所希望的呢。”加拉茨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话语中似是蕴有深意。“如果是尊师的话……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 “阁下……认识先师么?” “岂止认识。”金发的猛将低声笑道。“二十来年的老交情了。当初他出殡的时候,我还在新西斯塔打仗没办法回来——没想到居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那也是无可奈何。”华伦叹了口气。此时对克里斯的审讯已经接近尾声,人们大都聚精会神地准备聆听审判结果——几乎没人意识到角落里的这一场交谈。 7 长达三个多小时的审判之后,法庭中拥簇着的人群终于散去。 担任审判长的西斯特里克上将并没有当庭宣判结果。身为军务部长的他不得不在审判的同时考虑到军队内部以及政治方面的影响。克里斯·布莱德虽然只是无名小卒,但此人毕竟是第六舰队的核心成员之一,属于华伦·泰勒的心腹。而后者不仅代表着海军中枝繁叶茂的布加勒斯特一系,同时也是共和国军中目前唯一能打硬仗的部队,在民众之间影响力尤高。在这个军事上节节败退的时候,贸然对其进行处置显然是愚蠢的做法。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的话,对犯下如此严重罪行的军官宽大处理,必然会影响军部在民众心里的形象,更不用说会招来军队内部其他派系,尤其是陆军方面的强烈反对了。共和国海陆两军彼此不和已有一个多世纪,自己如果明显偏袒海军军官的话,那些在前线出生入死的陆军将士又该如何作想? 就在军务部长举棋不定的当晚,作为当事人克里斯·布莱德的直属上司,华伦独自来到军部大楼,谒见了西斯特里克上将。作为一名海军军官,华伦并不打算让自己与克里斯的私人关系影响到判断和审讯结果——尽管这一意见在后来确实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他的看法,确实也最为接近事实。 由于结果论的流行和影响,这一会晤在后世被人们大肆烘托和宣传,甚至被认为是华伦卓越判断力和预见力的一次预演,但这却未免有所过份了。华伦所做的,只是在结合了对克里斯·布莱德个人性格的分析之后,对事发之时的情况进行了大胆的怀疑和猜测而已。他并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来说明真实的情况,也没有办法借此将克里斯洗成无罪。但他的的确确提供给了军务部长一个足以说服民众的理由——而这正是后者所唯一需要的。 华伦所提出的意见非常简单。其一,周五所发生的变故前后持续不过数个小时,却牵连如此之广,受害者都是政府首脑——这很显然是反对共和国政府的一方所精心设计的; 其二,特斯丹朗地牢中囚犯众多,但却只有乌勒·布莱德一人逃跑,显然是因为有人刻意营救。但他既然是被同党救出来的,为什么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南城门,又“恰好”碰见了自己的弟弟并向其求救?这里面显然是有人故意设局。而从另一方面来讲,克里斯在事故发生的当日正好休假,否则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兵营之外的地方的。这一情况当然是令人遗憾的巧合。但——如果这并非巧合呢?如果对方正是事先刺探到了这一情况,故意将时间设定在克里斯闲暇的当天的话,这背后的疑云就更值得玩味了。 共和国政局首脑受到袭击,最大的受益者只有西岚帝国,而克里斯事件又能够在共和国军队内部掀起不小的风波——最终受益的也只能是共和国军事上的对手。 当然,这样的推测在严格意义上并不能作为克里斯无罪的依据,毕竟没有办法能够证明他与这一连串的事故毫无联系。如果克里斯原本就是这次事变参与者之一的话,那这些推断也就全无意义了。更何况就算是遭人设局,最终决定帮助兄长逃脱的依然是克里斯本人,难道“被设计陷害”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就能够消除他的叛国行为吗?不过,人民并不会用纯理性和纯逻辑的思维去看待问题,他们只需要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就够了——何况他们对帝国的仇恨早已无可复加,帝国阴谋论这一说法,原本就符合了大部分人的心态。 因为兄弟之情而受到帝国陷害的年轻勇将……当这许多要素汇集在一处之后,宽容似乎便成了理所当然的结果。这也确实是西斯特里克上将所希望的。然而就在这一次洽谈结束之后没多久,蒂安大议长的来访却令他不得不放弃从宽处理的想法。这位历来以公正无私著称的政治家,以异常严峻的口吻谈及对克里斯的处理,并坚持要求进行严惩。 “如果连叛国罪都草草了事的话,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法治可言?我们政府存在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民主主义,而民主得以存在和延续的保证就是法律——那是两百年来唯一指导着我们的东西。难道我们要学习那个坐在森夏宫宝座之上的帝国皇帝,一切都以个人判断为准则吗?” 面对西斯特里克“从宽处罚”的提议,大议长愤怒地说道。作为从政数十年的智者,他当然意识到克里斯一案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而在听西斯特里克转述之后,也对华伦的猜想颇为认同。但那并不能够成为影响他决策的因素。 既然时间不能逆转,那么犯下的过错就是已犯下了——不论是受到诱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超越感情层面进行宣判,那才是法庭和法律存在的意义。 而这就是蒂安大议长为人所崇敬的地方。要求重判克里斯这样的意见,对他本身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克里斯是华伦的得力干将,算得上是第六舰队的核心成员之一,处罚克里斯则必然牵扯到华伦本人,而后者又是少壮派军人的代表,大议长的心腹爱将。因此从人事方面来讲,大议长所动摇的其实是自己的嫡系。而另一方面,在法庭上作出宣判的是军务部长,与作为政府首脑的大议长并没有直接联系,因此这也并非以获得民心为目的的政治苦肉计。 就算是地位尊崇的军务部长,也没有办法不考虑大议长的意见。于是三天之后,对克里斯·布莱德的初审判决终于下达,克里斯的叛国罪成立,被处以二十年监禁。由于考虑到克里斯在佩斯角一战中有功,又属于投案自首,因此刑期被随后减少为十年。而华伦由于管教部下不力,被降职为少校,并处以减薪的处罚。 这已经是西斯特里克竭力争取的结果了。 然而,对于军部和政府来说,危机并没有就此过去。 8 新一轮的动荡,首先来自于那五千名按照预定将被交换回国的官兵的亲属们,无数的母亲、妻子和孩子汇聚在军部大楼门外,纷纷要求军务部长给他们一个说法。面对这数以万计愤怒的群众,西斯特里克上将虽然信誓旦旦地保证必将解救这些俘虏,但这种口头保证显然无法令民众满意。 面对老友的困境,蒂安大议长却爱莫能助。以他为首的共和国政府在四月的那一场动乱之后,信服力和执行力都再一次跌到了低谷。原先一直潜伏着的政治反对派们纷纷抬头,质疑政府在战争时期领导国家的能力——连一场针对自身的恐怖袭击都无法防范,这样的政府真的有能力去保护信任它的民众吗? 而这一困境,在几天之后的群众集会上被又一次推向了高峰。 曾经在布加勒斯特上将的葬礼中将矛头指向政府,在民众间影响力颇高的在野政治家穆勒·普罗耶什蒂再度出现在了公众场合。这位不过三十多岁的男子,有着摄人心魄的男性魅力与号召力,使得以他为代表的政治力量在这几个月间空前壮大起来。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的普罗耶什蒂选择了主动出击,公然号召市民走上街头进行集会。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们所要求的居然是收回对克里斯的审判结果。 “这就是政府对待战争英雄的方式吗?” 穿着红色衬衣,头戴礼帽的普罗耶什蒂站在临时搭起的演讲台上,挥着拳头向四周簇拥着的民众大声喊道。他的语调把握得恰到好处,令人们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便被他鼓动起来。“难道他们真的认为年轻,勇敢的布莱德上尉是在没有旁人引诱的情况之下,完全处于自发而做出这样严重的行为吗?难道那肮脏、邪恶的西岚帝国,那奸诈绝伦的皇帝没有派出狡猾的使者,如同毒蛇一般安排下精妙的陷阱吗?还是说政府本就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呢?” 这样尖锐而富有煽动性的话语,令市民们纷纷参与到他的演讲中来。他又一次成功激发起了人们心中原本存在着的疑虑,使得他们成为自己刺向现任政府的箭头,无法被摧毁的武器。是的……像克里斯·布莱德这样英勇的青年军官,怎么会出于自发地做出这种叛国行为呢?那定然是有帝国间谍从中捣鬼——那一连串的恐怖袭击一定也是他们做的。更何况——部分民众心里还暗暗地想着。他不顾刑罚去救的可是自己的亲生兄长,就看在这一情怀的份上,也应该处以减刑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布莱德上尉真的是犯下叛国之罪罪无可恕,但为什么政府还要将矛头指向泰勒中校,这位军队中唯一能打胜仗的将领,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普罗耶什蒂的神情显得无比愤慨,蓦然挥拳在台上猛然一捶。“明明泰勒中校与此次事件毫无关联。军部这么做的动机实在可疑之极!依鄙人之见,莫不是军部之中有些老将对中校取得的战绩感到眼红,因此才抓住了这一机会大书特书吧!难道泰勒中校和布莱德上尉两人,都只不过是军部内派系斗争的牺牲品吗?” 他的这一番推论看起来的确合情合理,同时也巧妙地抓住了人们对少年英雄的崇敬和拥护之情,使得这一场演说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尽管少量有识之士能够看出这一论调之中所潜藏的问题,但对大多数民众来说,这个级别的政治考量就已经是他们能够理解的上限了。 毕竟从根本上讲,不论是在专制的帝国或是民主的共和国,真正有才学和见识的人永远都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跟随着某一论调或者是某一领袖,被他人的观点与行动所左右而已。一个品德高尚,才智卓越的领导者固然能够引领国家走向胜利与荣耀,但绝大多数政治家却都会将个人私欲掺杂其中,从而导致国家运行轨迹产生偏离。而讽刺的是,腐朽专制的西岚帝国却不会有这种情况,因为整个国家都是君主私人的财产——国家强盛与否几乎完全取决于君王个人的才能。在优秀开明的皇帝统治之下,国家的发展与民众的生活未必就不能与共和国一较短长。 在普罗耶什蒂的带动下,数以千计的特斯丹朗市民,包括部分始终拥簇在普罗耶什蒂身边的,秘密组织“飞鹰会”的死忠成员开始向市政厅方向移动。虽然他们声讨的矛头始终指向军部,但普罗耶什蒂却很显然希望将政府和大议长本人也一同牵扯进来。汹涌的人潮很快就进入了市民广场,并在这里得到了许多早就潜伏着的飞鹰会成员的加强。虽然人群移动的速度随着数量的激增而慢了下来,但声势却前所未有地强盛。 早在普罗耶什蒂刚开始演说的时候,在附近巡逻的警察和宪兵就已经将报告给了上级。担任特斯丹朗警备司令的迪特尔少将则迅速派出了便衣进行监视。因此当人群向市政厅移动的时候,军部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暴动,荷枪实弹的宪兵和警察被安排在各个角落。西斯特里克还从港口附近驻扎的海军部队中抽出了部分人员,以加强城中为数不多的警备力量。迪特尔少将则亲自率兵守在市政厅前,用临时路障堵住了集会人群前进的道路。 这种行为当然是不明智的——当时就有人这样评论。如果蒂安大议长当时在场的话,一定会出手阻止——毕竟他们所面对的只是一批抒发政治意愿的民众而已,甚至连“游行示威”这样的词都用不上。为此而出动大量军警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同时也是有悖于民主主义的。 可惜的是,蒂安大议长在不久之前患上了轻微的肺炎,在带病工作了数天之后,由于病情转重而不得不回家休养,以至于未能及时得知这一情况。而主持事务的西斯特里克却又缺乏应变之才。何况在不久前的那一连串变乱过后,他几乎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请问,军队在这里阻挡自由民众前进的道路是为何?”在得知宪兵队封锁了道路之后,普罗耶什蒂本人快步来到了队列的最前端,向骑在马上的迪特尔少将开口问道。他的话虽然听来彬彬有礼,但人们都听得出其中所暗藏的锋刺。 “据鄙人所知,前线的交战正是激烈的时候。新西斯塔,勒日,兰妮河……有无数地方可以让各位大展雄才。为了保卫民主主义而英勇战斗,难道不比在首都阻拦民众合理合法的政治集会来得高尚和光荣吗?” “民众当然有聚会和游行的自由,但我们也有维护首都秩序和安定的义务。阁下如果不说明来意的话,恐怕不能继续前进。” 迪特尔冷然答道。他和海军的黑森少将相类似,也都是政治类型的军人。只不过相对于为人圆滑八面玲珑的黑森,他的处事风格则更为激进。早在当初的“普罗耶什蒂事件”之中,他就把这个善于蛊惑人心的政治家当做了不共戴天的政敌,现在狭路相逢,当然不可能摆出什么好态度。 “维护秩序……还真是让人敬佩呢。”普罗耶什蒂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喊了起来。“可是上次的爆炸和谋杀发生的时候,各位又在哪里维护秩序呢?” 这人的话已经有公然挑衅的意味了,迪特尔的脸色一变,几乎就想提起马鞭抽下去,但最终还是勉强忍住了。 “这位先生说得有些过分了,鄙人替他向各位道歉。”然而普罗耶什蒂却挥手制止了那人的讲话,摘下帽子,向宪兵们深深鞠了一躬。 “那些流血事件,很明显是敌人所捣的鬼。如果为了这件事再发生纠纷的话,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我们今天来到这里,为的是这个国家的未来,绝对没有任何的恶意。少将阁下能否撤开路障让我们过去呢?” “普罗耶什蒂先生跟这家伙啰嗦什么!”民众之间又响起了粗鲁的喊声。“民众本来就是有游行的自由和权利的,这里又不是军事基地,他们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根本是违背民主主义精神的,只有专制余孽才会做出来的事!” “你说谁是专制余孽?”迪特尔马鞭一挥,不由大声咆哮起来。然而还没等他辨认出说话者的身影,人群的另一角落里却又响起了异曲同工的骂声。 “连民众的政治诉求都要剥夺,这不是专制是什么!果然在处分了泰勒中校这样的英雄之后,军队里就只剩下你们这种家伙了吗?” “就是!就是!” “快从民众面前滚开!你们这些专制余孽!” “帝国皇帝的奴仆!民主之火总有一天会将你们焚烧殆尽的!” 此起彼伏的喊声从各个角落里传出,说话的大都是些陌生的面孔。然而他们的话语却在成功激怒宪兵们的同时,令市民们心中某个部分也不由燃烧起来。纵然老成持重者大都明智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但年轻人们还是不由被这股热情所煽动,纷纷加入到对宪兵的辱骂之中,形势很快一片混乱。 混乱之中,蓦然响起了枪声。 9 没有人知道那一发子弹是从哪支枪管中射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一惨剧的发生究竟是精神紧张的宪兵无意走火,还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为之——但枪声的的确确是在双方的冲突达到高潮的时候响起的,犹如在火药桶上点燃了药引。 子弹击穿了一名市民的胸膛,令他哼也没哼一声便倒地死去。喷溅的鲜血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紧随而至的则是汹涌不可阻挡的怒潮。在一些飞鹰会成员的带领下,被杀戮所激怒的民众开始凭着拳头和石块冲击宪兵队的路障,而受到攻击的士兵中很快也出现了自发的反击者。这一事件已经在双方的寸步不让之下,演变成了只有用鲜血和暴力才能够解决的危机。而那些不可避免的鲜血,又将带来刻骨的,绵延的仇恨。 “都给我住手!住手!” 迪特尔少将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但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理会他。愤怒之中,他打算朝天鸣枪来惊吓人群,但一块石头却在他伸手拔枪的时候,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脑门。这突如其来的晕眩令少将一个不稳摔下马来,顿时昏迷过去。 失去了指挥的宪兵们,只能本能地用枪托和拳脚保护自己的生命。他们并不敢开枪,因此很快被愤怒的群众驱赶到路旁,不少人被打的头破血流。 这场动乱直到一个多小时之后才被平息。在被临时调来的海军部队驱赶之下,人群终于渐渐散去,受伤者也随即得到救治。据不完全统计,约有五十名左右的市民在这次事件中不同程度地受伤,而军队方面的伤者则为七十余人。除去最初的死者之外,还有五名宪兵和三名市民因伤重不治而死亡。 这样惨烈的死伤令人不由叹息,如果西斯特里克上将从一开始就采取更为温和的措施,用政治上的策略和对话来迎接集会人群,而不是用宪兵队强行阻拦的话,事态应当就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吧? 作为对这一事件的回应,得知消息的蒂安大议长在第二天就抱病发表了讲话,向那些不幸死去的人们表示默哀,也代表整个政府和军队进行诚挚的道歉。为了平息民众的愤怒,他不得不决定改变对克里斯·布莱德的初审判决,代之以降职为少尉,关押半年的象征性处罚,并完全取消了对华伦所负责任的追究。在大议长的努力下,民众的情绪终于稍稍平稳了下来。 但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市政厅前的流血事件,使得一些原本拥簇政府的民众也不由变得狐疑,而普罗耶什蒂的支持者则又一次得到显著增加。为了杜绝类似事件的再度发生,共和国宪兵和警察开始变得无比谨慎,避免一切可能引起冲突的行为,甚至对一些轻微的犯罪与违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使得特斯丹朗的治安大为恶化,反而从另一个方面影响了政府在民间的形象。 而尤其令政府担忧的,则是四年一届的选举已然临近。 即便是将议会提出临时选举的可能性排除在外,他们依然只剩下半年多的时间来争取选票。然而由于开战以来的节节败退,再加上流血事件中所丧失的人心,赢得选举的希望实在是寥寥无几。而与之相对的,普罗耶什蒂等新兴政治家的声望则得到了迅速膨胀。更何况在四月的袭击之中,外交部长泰兰德等数名首脑人物非死即伤,已经大大削弱了现任政府的实力。 如果输掉选举的话……蒂安大议长虽然并不将政治生涯看得高于一切,但在帝国军步步紧逼的如今,他实在不敢将这个国家的命运轻易托付给其他人。另一方面,西斯特里克虽然不是一个军事奇才,但在协调军政关系上却有着莫大的功劳。正是他的从中周旋,才使得军队与政府始终齐心合力共御外敌,而向来矛盾重重的陆海两军也勉强并肩战斗,没有发生大的分歧。如果这位部长随着政府换届而被他人代替的话,谁又能保证军队还能如往常一样正常运转?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只有进攻了。” 在一次例行商谈中,军务部长无奈地向大议长作出了这样的提案。 “除了进行一轮反攻,用胜利来稳住民心之外别无他路。”望着大议长惊异的神色,军务部长这样解释道。“佩斯角的胜利证明了我们的战士即便是在劣势兵力之下,只要指挥得当,就有着击败帝国军的能力。海军既然能做到,陆军一定也能成功吧。只要再来一次像样的胜利,民众就能够重拾对军队的信心,对政府的支持自然也会上升。而我们也能够用新的俘虏继续先前的计划——那些被俘者的家属自然也就会闭嘴了。” 蒂安大议长对于老友的提议并没有立刻作出回应。从对方的语气之中,他已经看出军部行动的决心。而军事上的反攻看起来也确实是解决目前困境的有效方法。只不过那都是建立在战役胜利的基础之上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军队真的有把握打赢这场仗么? 政府和军部之所以会丧失民心,其根源就在于开战以来在各条战线上遭到接连的失败,其中又以布达海一役为甚。在士气和兵力都远不如前的如今,因为政治上的考虑而将防御策略弃之不顾,转而选择冒进的反攻作战,又有谁能保证胜利就一定归属共和国一方? 然而除此之外,大议长本人居然想不出任何一个替代性的方案。 且不论军部是否有赢取胜利的能力,至少就眼下的情况而言,政权的动荡与更替对共和国来说绝无益处。要想击退帝国的入侵,稳定平和的政局是至关重要的,而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在军事上做出卓有成效的行动。 另一方面从结果论上来说,先前第六舰队的军事冒险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足以证明这样的行动还是值得尝试的。 尽管它已然有悖于民主制度的基石。 为了延续民主政治的生命,而不惜采取与民主自由精神背道而驰的措施——这样的悖论简直有些可笑。从根本上来讲,为了延续某一个,或是某一群政治家的政治生命而以有限的国家资源进行冒险是绝不可取的。毕竟政府的存在是为了国家得以昌盛,一旦反其道而行之的话,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吗? 他忽然想到,当初在布达海的惨败之后,军部同样也提出过类似的建议。当那一次军事冒险由于华伦·泰勒的奋战而获得胜利的时候,大约也在这位制服组同僚的心底种下了某一类畸形的种子吧?诸如“国运可通过一战而改变”这样的赌徒心态,是不是早在战争伊始的时候,就已经从上往下地占据了军部呢? 在第六舰队奉命出征之前,作为国家最高元首的大议长是明确表态反对这一行动的。也正因如此,这一次的他很难再向西斯特里克提出类似的质疑——那样的话不免有轻视这位军务部长的嫌疑,对军政两界携手抗敌的大局会产生不利影响。 “那么,反攻的地点是在勒日方向吗?” 大议长开口的瞬间,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抉择。如果将来能有击退入侵者,国家转危为安的那么一天,自己就辞职离开政界,从此再也不过问国家事务了。 “勒日的战局虽然紧急,但在海军如此衰弱的情况下,大规模运兵显然不切实际。何况帝国方面最近又向勒日方面添兵,统军的据说是那个大皇子阿金考特·古斯塔夫,而海上也有亚希·古斯塔夫亲自坐镇,实在是不可轻敌。” “那么……” “是新西斯塔。”西斯特里克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作战计划已经在拟定了。” “那可就是木已成舟了吧?大议长暗自想道,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四月,对两位军政首脑来说可谓漫无止境。
  3. 第六章 帕里斯的正午 1 作为西岚帝国的首都,有着“天下第一城”之称的帕里斯坐落于帝国的心脏地带,虽然在地理上属于中部的克鲁日省,但却拥有着凌驾于各行政省之上的政治经济地位,而城市的防卫体系更是称得上金城汤池。绵延在城市外围的青石城墙高达九米,为了将整座城市保护起来,城墙的总长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二十里。每隔四百米就有一座十五米高的哨塔负责瞭望。每座这样的哨塔都有一个分队进行巡逻和警戒任务。再加上其他零零碎碎的兵力,光是平日里负责外墙警备的士兵就有三千人之多。 除了这道由于砖石颜色而被称为“青墙”的外围防线之外,帕里斯内城还有一层高达十二米的白石城墙提供保护,被冠以了与外墙相对应的“白墙”的名字。虽然在建筑结构上与青墙相差无几,但守备兵力却几乎翻了一番,有着接近五千人的规模,拥有的武器也远远超出了一般部队的装备数量。这些兵力在名义上虽然还属于普通陆军的范畴,但却完全以近卫部队的方式进行训练和管理,和青墙的守军合称为帝都警备队,堪称帝国陆军中的精锐。 这两道防线在帕里斯建城之初就已经建成,此后历经了数百年的沧桑。然而,随着火炮渐渐成为战争中无坚不摧的利器,青墙和白墙的实际防御能力也越来越值得怀疑。帝国历三三四年,为了从将来可能出现的,足以城市的火力之下保卫帝都的安全,环绕着森夏宫的“森夏之墙”开始了修建。与其他两道城墙不同,这一防线从一开始便采取了复杂而坚固的棱堡体系,并用数量庞大的火炮组成了密不透风的火力网。负责守备的则是归皇帝直接统辖的近卫旅团。这支精锐的部队有着无与伦比的近战能力和射击技术,号称每个士兵都能在同样的条件之下对抗五个敌人! 在拥有了这般铁壁铜墙的防卫之后,森夏宫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整个帝国最为安全的地方。这座庞大的宫殿不仅是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的居所,也是整个帝国的行政与军事中枢。国家的一切事务都在这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日来往的人员之多,几乎超过了帕里斯最为繁华的中心集市。 然而,这般繁忙的景象仅仅出现在用于处理国务的西宫。而在一墙之隔的森夏东宫之内,却总是一片萧瑟与寂寥。 一位身穿白裙的少女静静地站在中庭花园之中,凝视着远处渐渐西沉的残阳。无数樱花的残瓣在四周飞舞着,拂过她金色如同绸缎般的长发,犹如粉色的风。 “公主殿下,就要入夜了——是不是回到宫里去比较好?”站立在一旁的侍女望了望天色,略有些焦急地开口。她的头发用精美的银钗盘成了复杂的宫廷样式,在风中已经被刮得有些凌乱了。“这样的季节里,夜晚的冷风可是会让人生病的。” “小梨你别急,让我再待一会。”少女转过头来,白皙的脸庞一如粉雕玉琢。“你看,只有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云彩的颜色才是最漂亮的呢。” “云彩什么的,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嘛!”被称作“小梨”的侍女嘟囔着,有些焦急地扯了扯少女的衣袖。“殿下我们回去吧好不好……要是您真的因为这样而染上了风寒的话,我的脑袋大概就保不住了……” 身为侍女,这样的行为在宫廷之中原本算是相当无礼的,然而,那位被称为“公主殿下”的少女对此却似乎并不以为意。 “不要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啊。”她微微地笑着。“只不过是在傍晚的中庭里站一会罢了,我的身体哪有那么娇贵。” 然而,虽然是这么回答着,少女还是收回了凝望着晚霞的目光,随着身旁的侍女一同向寝宫的方向缓缓走去。风就在这个时候变得凌厉了起来,在樱树的枝桠间汇聚成尖锐的呼啸。于是少女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自己金色的长发。“真是奇怪。”她喃喃着。“明明刚才还是这么清静的——是要下雨了么?” “我以前听哥哥说过,晚风是随着战士的魂灵一同回归的,尤其是在樱花树下。”侍女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回头望了一眼中庭里矗立着的那株奥拉迪亚白樱。残阳映照之下,粉白的花瓣依旧随风飘舞着。美丽之中,似乎隐隐有着某种诡异的意味。 两名少女沿着碎石砌成的小道缓缓向东宫侧门走去,身后的天色渐渐化为昏黑的颜色。 这位金发白裙的少女,便是西岚帝国的小公主,也是当朝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唯一的女儿,佩儿·古斯塔夫。跟在她身边的则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英泽梨·斯宾塞。斯宾塞并不是什么历史悠远的贵族姓氏,但在西岚帝国屹立的数百年间,始终以皇室侍从的身份存在着,几乎代代都在近卫军中担当要职,是古斯塔夫家族最为信赖的一门。值得一提的是,负责守卫“森夏之墙”的近卫军现任旅团长布拉索夫·斯宾塞少将,正是斯宾塞家的第二十四代家主,也是英泽梨·斯宾塞的亲哥哥。 “对了,公主殿下……” 走在东宫铺满了布列尼绒毯的过道上,英泽梨忽然想起了什么。“昨天我不在的时候,阿金考特……大皇子殿下是不是到宫里来了?” “啊?嗯,是的,不过皇兄他似乎很忙的样子,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咦,小梨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哥哥说的。听说是勒日那边的战局不太理想,要调殿下过去带兵呢。”英泽梨狡黠地一笑。“怎么,大皇子殿下难道没跟您提起吗。” “没有。”佩儿摇了摇头。“这一类的军国大事,从来就没人跟我说。” “啊?那殿下他……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啦。大皇兄向来就是以沉默寡言而出名的。这次过来,总共也就坐了一个小时的样子。” “一个小时?”英泽梨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就算是远方表亲什么的,盘桓的时间也该比这长得多吧?何况这位皇子殿下长年驻守在外,一年也未必回帝都一次。现在终于有了能和妹妹相见的机会,至少也应该稍稍表露出一些温情啊。 “不过……哥哥……哥哥这几天就要回来了。” “哥哥?”英泽梨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哥哥”的含义。那是佩儿对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的叫法,用来和另外两位皇子“皇兄”的称呼加以区分。 “三皇子殿下么……” “嗯。听说是因为在前线打了胜仗的缘故,父皇要嘉奖他呢。” “是了。这些天城里城外都在谈论这件事呢。大家都说三皇子殿下年纪轻轻又是初次带兵,居然就能打出这样的胜仗,实在是少年英雄。” “那是当然了!哥哥他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带着欢愉的笑容,佩儿雀跃着登上了宫殿中央的旋转阶梯。然而,那样单纯而明快的笑容,却令紧随着的侍女心中微微一动。 一瞬间,某些在宫外流传甚广的蜚语涌上了她的心头。那些关于三皇子和小公主的,不名誉的谣言,此刻却又一次回响了起来。 公主殿下她……真的只是把三皇子当做“哥哥”看待吗? 2 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虽然宠妃众多,但由于某些隐秘的原因,只有已故的卡蕾莉亚皇后育有四个孩子。在这些为数不多的子女之中,长子阿金考特,次子特雷西都在成年后离开帝都前往各自封地就任,只有最小的儿子亚希例外。虽然在十八岁那年被赐予了“夏洛特公爵”的爵位和领地,但却被年过半百的皇帝留在了帝都深宫之内,和小公主佩儿一同生活。 这样差异的对待不免引起另两位皇子的警觉,但毕竟也只不过停留在“警觉”的层面而已。不论是皇帝陛下还是亚希本人,都没有将它视作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与之相对的,反而是市井之间的流言显得更为可畏。由于小公主和小皇子都有着相当的美貌,那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凡夫俗子们,不免发挥其庸俗的想象力,将这一对兄妹之间的关系以某种猥亵的方式进行流传,从而演变成了蔓延整个帝国的桃色轶闻。 这虽然是无稽之谈,但帝国治下的人们却似乎相当相信这一流言。一方面来说,皇帝对于亚希的特殊对待确实给人以“这其中必定有着什么原因”的猜测,而另一方面,平民百姓也往往乐于去幻想宫廷的生活。既然是他们所无法涉足的深宫内院,那么,就一定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吧! 这一传说不仅流传于民间,就连在贵族圈中也常被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皇帝对此勃然大怒,曾数次下令彻底清查这一流言来源,并将散播者一律处死。但是,如果真的要将这一命令完完全全地实施下去的话,需要杀死的大概就是半个帝国的国民了吧? 这样的行为,就算是以帝国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终究也是没办法将其付诸行动的。尽管皇帝多次下令严查此事,并处死了数以百计舌根不宁的平民和贵族,但与其相关的流言蜚语却并没有被消灭——反而在私下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今年年初的时候,皇帝之所以将刚满二十三岁的亚希派到前线参战,除了满足这位小皇子出海的心愿,并在战场上对其加以锻炼之外,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缓和宫廷流言的影响吧? 而作为这一事件的当事者,亚希·古斯塔夫却似乎从未对此产生过任何的困扰。四月一日,这位有着冰蓝色眼瞳的年轻统帅搭乘着旗舰“帕里斯”号,在十艘护卫舰的簇拥之下离开了勒日前线,扬帆向西驶向苏达港。就在乌勒·布莱德和华伦·泰勒展开较量的同时,亚希正沐浴着微咸的海风,啜着高脚杯中暗红的杜斯提尔葡萄酒——就这一爱好而言,他跟皇帝倒是一模一样。 从勒日到苏达的直线距离并不算太远,但由于唐克坦半岛狭长的地形,使得船队必须先向北绕过半岛的突出部分,然后才能转而向西前往苏达。这么一来,亚希的旅途无形中便增加了三分之一。直到四月六日正午,“帕里斯”号才得以进入苏达港内,而从港口出发前往帝都的陆上旅程,又花去了超过七天的时间。 终于是回来了。当穿过“青墙”高耸的门楼之时,亚希不无轻松地想道。虽然从小就希望能够离开宫墙的束缚,在大海上自由驰骋。然而,在这座巨大的宫城之内,毕竟还是有着自己所留恋的东西。 两个多月了,终于又一次呼吸到帝都的空气。与之而来的还有陆地的气息。而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森夏宫的高墙之内,佩儿一定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中庭的樱花树下,望着天边的云彩。当看到自己的身影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喜极而泣吧? 毕竟佩儿就是这样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啊…… 想到妹妹的容颜,亚希的心潮忽然澎湃了起来。呼吸也有了微微的滞涩。当他驰骋于在七海之上,聆听炮火的奏鸣曲之时,对千里之外妹妹的思念是他唯一值得慰藉的东西。然而,当那位金发的少女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莫名地感到一种忐忑与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亚希努力定了定神。很快就要经过森夏之墙的城门了,再过片刻,他就将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参见坐在黄金宝座之上的父皇——现在这种状态可不行。 森夏宫的西宫,历来就被作为皇帝处理政务和接见官员的所在,因此这里的装饰和布局显得尤为奢华。由大理石铺成的路面宽达十米,从宫殿正门一直通往城门口,道路两侧布满了手持长戟,顶盔戴甲的皇家卫兵。这些华丽的装备并非为了作战使用,而是纯粹为了夸耀皇室的威严。当然,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这些卫兵也将成为护卫皇帝的坚强力量,以他们出众的体格和超乎常人的格斗技巧击败一切敢于入侵的敌人。 亚希的马车穿过侍立着的卫兵,在西宫门口缓缓停下。这也是皇室成员才享有的特权,通常而言,不管是多么尊贵的贵族和大臣,都只能乘车到森夏之墙的外围,然后就必须下车步行。至于一般的平民,则更是连瞻仰一眼宫殿的资格都没有。 “三皇子殿下到!” 站在宫门外的侍从,用洪亮而谦卑的声音传达着亚希到来的消息。紧接着沉重的宫门在低沉的响声之中缓缓开启。亚希随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昂首便走了进去。这座殿堂,他自从懂事之后已经来过了无数次,但今天却是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觐见皇帝。尽管明知坐在宝座之上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然而,当这位父亲以“陛下”的身份出现之时,一种说不清的压抑却由外至内地压迫着他的心脏。这种力量,即便是共和国军的炮火也有所不及。 数十名衣着华丽的贵族分别站立在宫殿的两旁,见到亚希到来,纷纷向他行礼致意。这些人都是当朝的重臣,譬如军务尚书芮丁公爵、国务尚书斯博汀公爵等高官,可以说是这个庞大的帝国得以运作下去的中枢。 亚希微笑着,一一向这些贵族们点头作为回应。他知道这种表面的工夫是必须的,尽管自己对这些人全无好感。作为权势和地位仅次于皇族的重臣,军务尚书向来是大皇子阿金考特的忠实拥簇者,而国务尚书则游移于阿金考特和特雷西两人之间,尽管名义上不属于任何一派,但总的来说还是更偏向特雷西一边。然而,同样作为皇子之一的自己,却极少有贵族向他这边靠拢,或许是因为自己年纪尚幼,又或者是因为阿金考特必将继承皇位这样的观念在每个人心里都根深蒂固,因此没人打算向注定不会掌权的自己示好吧! 不过,那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亚希,到朕这儿来。” 在亚希走到跟前的时候,一直在宝座上端坐着的皇帝开口了。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于是亚希恭敬地鞠了一躬,缓步上前。 “儿臣参见陛下。” “免了,免了,你是朕的儿子,没必要顾忌这些礼节。”然而皇帝却只是摆了摆手,仿佛是在向臣子们夸耀一般,忽然抬高了声音。 “布达海一战,打得很是漂亮啊!那些暴民们自以为海军天下无双?哈!哈!” 皇帝大声地笑着,用力拍了拍王座的扶手。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他的力量依旧相当惊人。黄金制成的扶手居然在这一击之下微微凹陷了进去。“朕听说,你把那个叫做布加勒斯特的老家伙也打死了?很好,很好!让朕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儿臣没事。托父皇的福,虽然战斗很是激烈,但儿臣却是连皮也没有擦破一块。” “是这样啊,很好,很好。”皇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将“很好”这个词重复了许多遍。“要是因为那帮暴民,而让朕的皇子受伤的话,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由于见到了长时间征战在外的小儿子,皇帝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而侍立在阶前的贵族重臣们,心里也都不由涌起了“陛下果然对三皇子宠爱有加”的想法。毕竟不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宫廷之中,都极少能够见到皇帝陛下的笑容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将注意力投向三皇子身上会比较好呢?一些老谋深算的权臣们已经开始打起了小算盘。虽然说作为皇帝的长子,阿金考特皇子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皇位继承人,但按照此刻皇帝的表现来看的话,亚希皇子所受的宠爱要远远超出了两位兄长。说不定……说不定在皇帝的心里,已经有了将继承权交给亚希皇子的打算呢! 皇帝陛下虽然依旧精力旺盛,但毕竟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谁也说不准他还能继续在王座上坐多长时间。一旦陛下不幸西逝,坐上皇位的究竟会是谁呢?大皇子阿金考特长年统领军队,性格冷酷而严峻,虽然作为一个军事统帅而言有着过人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够做一个有为的皇帝。而另一方面,这位有着冰蓝色眼瞳的皇子殿下却年轻英俊,属于那种典型的“王子”形象,同时更是年少有为的战斗英雄,在民众之间有着极高的影响力。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答案还真不容易确定。 究竟是和大部分贵族一样,站在本该继承皇位的大皇子一方呢,还是以自己的前途和家族的命运作为赌注而支持三皇子呢?如果选择后者的话,风险固然是极大,但如果成功,所获得的利益就将不可胜计。开国元老,继业功臣——这样美妙的前景,实在不能不令贵族们怦然心动。尽管皇帝依旧在位,尽管几位皇子之间依旧和睦如初,但是他们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拟想这一切的终结。 然而,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日后帝国的动乱,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3 “那么,计划就是这个样子。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 共和国首都特斯丹朗,某处阴暗的地下室内,一群男子正借着昏暗的油灯灯光围坐在一起,总数约有十二三人,绝大多数都穿着深灰色的长袍,胸前用金线绣了一只小小的飞鹰。说话的人则身穿红白两色的衬衣,头戴橙色礼帽,显然是这群人的首脑。 他望向属下众人,刻意沉默了片刻,这才继续开口。 “这一次的行动,虽然看上去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却是我们日后行动的保证。大家千万不可以有所懈怠了……谢尔盖!”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于是一名灰衣男子抬起头来。“是!”那人的嗓门洪亮得出奇。“请问委员长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听到对方的回答,红衣男子颇含赞许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为对方恭敬的反应而感到欣喜。“谢尔盖,我任命你为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不在的时候,一切情况都向谢尔盖汇报。”他后面这半句是说给其他灰衣人听的。“杀死那个俘虏的任务,也由你亲自执行。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请阁下放心,鄙人定将竭尽全力,纵然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被叫做谢尔盖的男子全身上下仿佛弥漫着某种狂热,这一热情令众人不由鼓舞起来。红衣男子望了望四周的同伴们,颊边隐隐露出一丝微笑。 “‘飞鹰会’的各位,为了共和国的未来,我们的生命都算不了什么,何况是其他身外之物?囚禁在地牢里的那个俘虏剑术惊人,有着‘狼将’的称号,在佩斯角亲手杀死了无数我军战士,更是亚希·古斯塔夫那毛头小子的心腹。让这样的人安然回国,不啻于养虎为患!如今坐在市政厅里的那些议员和部长们,都已经被帝国的军势吓破了胆,陷入到投降主义的深渊中了。共和国的未来绝不能指望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唯有我们才能够拯救这个国家!各位!‘戮杀俘虏’这样的骂名,纵然落在了飞鹰会头上又如何?只要是为了共和国的国祚,我辈同样甘之若饴!” 在红衣男子激昂的话语之中,身穿灰衣的下属们一个个站起身来向他鞠躬,随即缓缓退了出去。灯火颤巍巍地终于熄灭,漆黑一片的陋室内,终于只剩下了红衣男子一人。 他并没有急着离去,反而重新找了个位置坐下,随手摘下头上的礼帽,轻轻掸去粘在帽檐之上的灰尘。 这个神秘的红衣男子,自然就是当初在特斯丹朗掀起满城风雨的普罗耶什蒂。大多数的政客,包括主政的大议长蒂安在内,都只知道此人在“自由民主协会”政党之中有着一席之地,算得上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然而除了少数与他私下有来往的议员之外,都万万想不到此人居然还领导着秘密组织“飞鹰会”。这一组织全部由激进分子组成,自诩为守护共和国的忠诚战士,并随着战局的失利而急剧得到扩充。目前成员已有三千多人。当初普罗耶什蒂在首都市民广场慷慨陈词之时,身边就簇拥着不少飞鹰会的成员。 尽管目前力量还有所不足……但如果能够做出些什么惊动全国的大事的话,飞鹰会一定还会进一步得到增强的吧?那些饱含着战斗热情的爱国民众,觊觎政权蠢蠢欲动的在野政党,以及由于屡战屡败而对当局失望透顶的普通士兵们,只要有一面旗帜去指引他们,就会是一支令人颤抖的强大力量! 普罗耶什蒂满意地想着。有这么一支力量作为后盾,他个人的野心或许也就能实现了。而目前的状况,正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帝国与共和国之间的战争爆发于年初,距离此时已经超过三个月。在这一百余天的血战之中,共和国军败多胜少,损失了数以万计的兵员,其中相当一部分被对方所俘获。共和国方面由于人力的紧缺,一直都想通过外交途径换回这些士兵。然而共和国手中的帝国军俘虏毕竟太少,没有对等的筹码,帝国方面当然不会有所回应。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不久之前,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地,年轻的共和国海军少校华伦·泰勒首战告捷,不仅击败帝国海军,同时还俘获了包括其主帅布莱德在内的两千多人,可谓是大获全胜。而对于身陷俘虏营中的近万名共和国官兵来说,回归祖国的希望也终于不再渺茫。毕竟乌勒·布莱德在帝国军中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尤其是在俘虏交换中——至少得值五百名普通士兵吧? 类似的念头,同样也在共和国政府高官们心头盘算着。尽管帝国方面出于削弱对手方面考虑,未必就会接受这一提议,然而如果协议能够达成,对共和国方面的好处将是巨大的——军队的恢复是一个方面。以这数千名老兵为核心,军部至少能够新建一个整师,以补充前线日益萎缩的战力。而另一方面,政府也必然会获得这些人及其家属的大力支持,从而稍稍缓解一些来自于选举的压力。 这样看来,交换俘虏对共和国政府而言或许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当然,对普罗耶什蒂来说,事情却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关于交换俘虏的提议,帝国方面给出的回复居然出人意料地爽快。短短十天之内,大致内容已经协商完成。共和国方面释放佩斯角海战中被俘的乌勒·布莱德及其他三千七百五十二名帝国军人,以此换回五千名共和国军战俘。仪式计划将于五月初举行。 从常理上说,共和国对战俘回归的需求要比帝国方面大得多,帝国不论如何都不应该轻易答应此类建议才对。四五千名士兵,在阿金考特或是亚希的眼中都不过是九牛一毛,即便是再多上一倍,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然而,这些兵力在共和国政府眼中却犹如珍宝。这一价值不仅体现在军队总数的比率上,更在于其对机动力量的有力补充。共和国军的兵力本就有限,为了能够在对手汹涌的进攻狂潮下保家卫国,绝大多数部队都被匆匆派上了前线。全国上下能够称得上是预备兵力的,就只有区区五六个驻守在首都的步兵团而已。可以想象,一旦将来的战局出现什么变故,共和国军部的应对手段将是极为有限的。 以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为首,共和国军部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帝国军发起新攻势的情形。除去正在激战的唐克坦半岛和新西斯塔之外,值得帝国军进攻的方向还有不少,如果他们能够动员起足够兵力的话,很可能会在新方向发起奇袭——譬如与南方诸国接壤的,辽远空旷的荒漠地带。共和国驻扎在当地的只有寥寥无几的哨所,几乎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这样的假想绝非空穴来风。帝国军的现役部队尽管都已经参战,但他们还拥有极为可观的预备兵力,包括城市贫民和农民。只要花上两三个月时间进行整顿和训练就足以参战。这支力量是相当惊人的。据说光光大皇子阿金考特统辖的苏达一省,就拥有组织五万名士兵的潜力。 这样的动员能力令共和国望尘莫及,而这个小国内部的政治体制也令其兵员数量大打折扣。为了维护国内秩序和拉拢选民的需要,共和国不可能竭泽而渔地挖掘兵源——那样会动摇国家中下层的稳定,从而毁灭它赖以生存的政治制度及国家本身。就目前而言,共和国已经没有能力去组建哪怕一个新的步兵团了。 然而,如果这五千名俘虏能够返回的话,军部捉襟见肘的情况就能够得到极大改善。按照一般军事理论而言,拥有坚固阵地和充足补给的防守者,能够抵御相当于自身两至三倍,甚至更多数量的敌人。在南方荒漠等地势险恶的地方,这个比例显然还能再上升一些。虽然可能有些理想化,但五千共和国军应当足以应对敌方三万人级别的攻势。退一步讲,就算帝国军真的发起了新的攻势并取得突破,军部还是有预备队可以拿来填补缺口,在失败难以避免的时候也可以用来掩护主力撤退,不至于沦落到全军溃败的程度。 总而言之,只要军队还在,政府就有外交上的本钱。 “帝国方面真的会如此爽快地同意吗?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尽管在共和国高层之中不乏远见之士,但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却也只能提出诸如此类的疑问而已,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帝国当局真正的动机。 在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的心中,还隐隐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毕竟帝国方面一切事务都只有一个决策者,那就是端坐在帝都中的特拉法加·古斯塔夫。不论这位帝国皇帝在臣民们心中是多么的天纵英才,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而人所做出的决定,则难以避免地会有考虑不到的地方。 4 晚春的特斯丹朗城,正笼罩在和风细雨之中。时值傍晚,樱花的香气从城南郊外一直飘入到城中,混合着从北方港口吹来的咸腥海风,汇聚成了特斯丹朗独有的气息。城里的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道上行人寥落,只剩下警备队刀枪闪烁的寒光。 西莉云·蒂安捧着面包店的纸袋,沿着市民大道匆匆向家里走去。她没有想到排队购买食物的人居然会这么多,以至于轮到她的时候,天色已经半黑。而平日里种类繁多的面包糕点,现在也只剩下有限的几种。据店员所说,由于材料购入困难,他们的仓库已经半空,即便是这些简单的花样,下个月也不一定能保证供应。到那个时候,向来习惯享受精致生活的特斯丹朗市民们,恐怕就只能以清一色的白面包度日了。 由于生活质量的显著下降和战争的不利态势,市民中间对政府的不满情绪越来越明显。即便是在作为共和国首都和政治中心的特斯丹朗,对政府的公开抨击也是家常便饭。作为大议长的女儿,西莉云现在只能尽量避免出门。因为当她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之上的时候,那些无处发泄情绪的小市民们,往往会向她投来不乏侮辱的冷嘲热讽。 但是,这明明是不公平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西莉云不无愤慨地想着。 明明父亲为了这个国家,已经无比辛劳地在工作了。 如果……自己也能帮父亲一把就好了呢。这样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西莉云的脑海之中。此时市民大道宽阔的路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暗潮湿的小巷和低矮的房舍。蒂安家就坐落在这一片住宅区中,与士兵、小贩与手工业人为邻。 西莉云的父亲,德瓦西·蒂安出身贫苦,完全依靠着自己的能力在政局中打拼,一直到成为国家的最高元首——大议长,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也几乎是前所未见。然而,虽然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的领导者,但蒂安大议长却始终坚持居住在原本的陋室之中,为此多次谢绝了议会向他提供的高档住所。他的这一行为虽然一度在下层市民中得到高度赞扬,但却也因此而被不少人视作政治做秀。 “这大约就是大议长之所以成为大议长的手段吧!”与他为敌的政治党派,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公开场合如此提及,这种说法甚至在议会中也有不少的拥簇者——主要是那些出身富贵,对大议长的清贫生活感到不齿的议员们。 西莉云在私下里也不止一次地劝父亲搬到议会提供的住宅中去。毕竟现在蒂安家的房舍实在破旧不堪,对于政府的形象和大议长的威严恐怕有损。而作为回应,蒂安大议长却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淡淡地说道。 “我所做出的劳动,恐怕还不够资格入住那样豪华的别墅呢。”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使西莉云信服,但她仍然以笑容结束了这个话题。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论正确与否,至少是值得尊敬的——这样就够了。 ……大概吧。 “我回来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西莉云走进了客厅。 然而父亲却还没有回来。西莉云叹了口气,走进厨房换上了围裙。自从开战之后,父亲就很少能够准时回家了,很多时候甚至彻夜都留在办公室里。这个国家的命运犹如波涛上摇曳的小舟——她是明白的。 蔬菜沙拉,奶油烩菜……几道简单的菜肴很快被端上了餐桌。西莉云随即切开了刚刚买回来的白面包,作为这一顿晚餐的主食。然而她的准备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乱了,手一颤,几乎被刀刃割伤了手指。 “西莉云?西莉云你在吗?我是华伦,快开门。” 是华伦的声音?少女侧耳听了听,心中不禁狐疑。他在这种时候来干什么?莫非是来找父亲的么,可是语气却又不像。 莫非……她忽然没来由地一凛。父亲说过在这种政局动荡的时候,对可疑的情况千万不能大意。外面的人如果真是华伦也就罢了,如果不是的话…… 西莉云下意识地握住了手边的菜刀,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出厨房。 “西莉云你在吗?我进去了。” 见屋内久久没有回应,外面那个声音似乎变得焦急起来。西莉云只听得一声闷响,脆弱的门栓已经被那人撞开,随之传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少女背靠着墙壁,右手的刀子微微抬起,紧张不安地望向门口。一个人影随后出现了,茶色的短发凌乱不堪,制服微微有些起皱,显然是进行了长时间的奔跑,就连胸前的领巾也歪到了一旁。 那不是华伦又是谁! “华伦?” 西莉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掌心一松,刀子差点就落到了地上。“你这个笨蛋!”她抬高了声音。“突然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吓死人么!” “抱歉……”年轻的海军军官望了一眼被自己撞开的大门,不乏歉意地笑了笑。“是大议长的命令,让我立刻接你过去……你拿着刀做什么?” 华伦的视线落到西莉云手中的利器上,少女一下子就涨红了双颊。“不……不是的!”她慌忙把刀子藏到身后。“你这么凶巴巴的,我以为你是坏人。” “坏人什么的……不会是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吧?”华伦苦笑起来。“话说回来,你现在赶紧跟我走……现在城里发生了好几起有针对性的暴力事件,大议长怕你一个人在家出事,特意派我来接你去市政厅。详细的情况,路上我再跟你慢慢说。”
  4. 第五章 十字落幕 1 四月一日,也就是共和国军第六舰队出击的第二天,一支帝国军舰队悄然离开了依旧留在勒日港外的舰队主力,独自向东驶去。 不久之前刚刚晋升少将的乌勒·布莱德站在巡航舰“桔梗号”的船头,海洋在他眼前展现出了一幅莫测的图画。即将落下的夕阳投来血红的光芒,指引着这支舰队一路乘风破浪。他们的任务是向特斯丹朗方向进行侦察,攻击沿途出现的商船和军舰。并且在合适的时机之下,对共和国沿海地区进行威慑性质的炮击。 总的来说,这支部队的力量并不算太强大。由于封锁勒日海港的任务占去了大量兵力,布莱德少将在这次行动之中统领的,只不过是包括十二艘巡航舰在内的三十二艘各型舰船而已。旗舰“桔梗号”已经是全舰队中最为强大的战舰,却也只不过拥有三十六门大炮,仅仅相当于半艘一等战列舰的火力水平。如果遇上共和国军的主力,这支舰队其实是没有与之正面抗衡的实力的。 “那些自称‘共和国’的暴民们已经是惊弓之鸟,再推一把他们就会垮台!” 然而,虽然自身实力有限,诸如此类的乐观情绪却依旧弥漫着整支舰队。在官兵们的心里,共和国军在布达海的大败之后已经是惊弓之鸟不堪一击,就连是否还能集结起有效的战力都值得怀疑,更不用说主动出击,与自己交手了。况对于这样一支拥有极高航速的轻型舰队来说,笨重的战列舰编队原本就不可能在正常情况之下追上它们。 基于这样的判断,布莱德少将理所当然地认为,失利的前景几乎是不存在的。他所率领的巡航舰部队在布达海立下了赫赫战功,虽然并算不上帝国军中第一流的军舰,却也是训练有素,装备优良的精锐。在帝国人心里,光凭它们就已经足以横扫共和国那些散兵游勇了——即使没有亚希皇子的统领。 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帝国当今的第三皇子……当布莱德接到命令,率部出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这次出征依旧是由这位年轻的皇子带队的话,恐怕胜利又将是轻而易举而又毋容置疑的吧?毕竟皇子殿下和自己不同,是那样英明果断而又有着无限人格魅力的人呢。 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证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击败公认的强者。而他身负古斯塔夫的帝胄之姓,初涉战场便与强敌交锋,居然能令共和国名将布加勒斯特殒命疆场,光光这一个战绩,就已经是他人所难以企及的了。而他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指挥才能和军事艺术更是令布莱德心折——这样年轻而富有活力的提督,是他从未见过的。 在这一战之前,人们对这位初次领兵的皇子无不持怀疑态度。虽然作为帝国的臣民,他们不可能公然表现出对皇室的不敬,但私下里的议论和私语却从未停止过。不论是出身贵族的军官还是普通官兵,几乎都认为将战争的前景和舰队的命运寄托在一个从没参加过战争的年轻人身上,显然是愚蠢而不负责任的决定。然而,在一个月后的如今,这样的观点已经难觅踪迹了。纵然还有些许老将坚持用“运气”来解释这场胜利,但大部分的官兵和民众却都已经将这位年轻的皇子视作冉冉升起的新星,不世出的军事天才。 “能够为皇子殿下效力,是你和我的荣幸。” 在出征前的饯行酒会上,布莱德军校时代的好友,同样晋升为少将的安卡诺·鲁迪带着酒意这样对他说道。于是布莱德微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是当然。作为军人能够在战场上搏杀,本来就是莫大的荣幸啊!” “不……你没理解我的意思。”然而在听到挚友的回答之后,鲁迪却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乌勒,你要知道……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并不光光是由主君来选择下属,作为臣子的我们,也必须选择一个值得托付的主君。而这位皇子殿下——”他做出喝醉了的样子,拉着布莱德走出船舱。“这位皇子殿下,似乎就是值得我们为之‘效力’的人选。” “安卡诺,你所说的‘效力’,究竟是什么意思?”布莱德望着挚友的双眼。在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意识到这一场对话并非如同字面上那样的简单。“你是说,如果在以后还有‘选择’机会的话,我们应该毅然站在亚希皇子一边么?” “我可没这么说。”鲁迪在这个时候却微笑了起来。“我可没这么说。” 2 饯行酒会进入到尾声的时候,亚希·古斯塔夫亲自起身向布莱德敬酒。就在布莱德慌忙站起身来的时候,听到的却是亚希皇子凝重的声音。 “布莱德少将,共和国海军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已经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但绝不就是从此任人宰割了。阁下这次出征,切莫大意。” “皇子殿下。”此时的布莱德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就连脚步也略有些摇晃了。“布加勒斯特在世之时,我还对所谓的‘共和国’海军有几分敬畏。但现在连那个老家伙都死了,只剩下那些终日只会在议会里咆哮着所谓‘民主’的政客们,都是些连枪都举不起来的无能之辈,一群无足轻重的暴民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帝国大军兵临特斯丹朗城下了。属下虽然无能,但也必全力以赴,让黑色十字旗飘扬在特斯丹朗的城门上!”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帝国万岁!” “帝国万岁!皇帝万岁!”随着他的高呼,其他与会军官也都举起酒杯高呼起来,酒会的气氛就这样在微醺之中被推向了高潮。 然而,就算是听到了那样的豪言壮语,年轻的皇子却仍旧只是淡淡一笑。 “少将。”他啜了一口杯中的美酒,压低了声音。“战争不比儿戏。” “人们都只知道布加勒斯特死在了布达海,所以理所当然我们是胜利的一方——当然,不论是战术或是战略层面我们都确实胜了,但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共和国运输舰队几乎安然无恙地进入了勒日这一事实。布加勒斯特以他的死,使得我们攻破这座要塞变得遥遥无期。” 由于四周嘈杂的声响,只有坐在亚希身旁的寥寥两三人听到了他这几句话。 “更何况……”说到这里的时候,亚希重新端起了手边的酒杯,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我以两倍于他的优势兵力进行战斗,本来就是胜之不武。如果是兵力相当的局势之下,恐怕,我也不一定是那位老将的对手呢。” 亚希的声音里微微带着醉意,可以想象,如果是平时那个屹立于炮火之中的年轻皇子的话,是绝不会说出这些话语来的。而在踌躇满志的布莱德听来,这样的论调更是溢于悲观。然而,对方不仅仅是自己的上司,更是当世帝胄,全国上下景仰的少年英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不可能多说什么。 “皇子殿下的叮嘱,属下必定牢记在心。”最终他只能低下了头,用这样的场面话勉强作为回答。尽管在这位少将的心里,其实依旧是不以为然的。 既然皇子殿下必须回国授勋,那么,击败共和国海军的任务,就交给自己来完成吧!那些暴民所谓的荣耀和辉煌只不过是昨日黄花罢了。这一切的一切从今天开始,就将由帝国拥有! 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更是整个帝国海军——当筵席结束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军官都带着这样的想法和满腔的醉意回到了战舰,一个个为了即将来临的荣誉而欣喜不已。布莱德分舰队将在一夜充足的睡眠之后,于第二天凌晨出动。任务是向特斯丹朗进行战斗侦察,并消灭一切出现在视野之中的共和国舰船。这样激动人心的任务令每一个参加远征的将士都欣喜若狂,而那些不得不留守在勒日港外进行封锁的士兵则难以言表的垂头丧气。 然而,当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站在旗舰“帕里斯”号之上,目送着布莱德舰队起航的时候,心中却有着某种杂陈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按照常理来说,以布莱德的能力,完全有力量去粉碎一支与他实力接近甚至略有胜过的敌方舰队,更不用说共和国海军此时可能出动的兵力已经极其有限。然而,在他的心里,总有些什么东西磕绊着。比如说,自己在布达海击败了布加勒斯特,被整个帝国乃至世界的人民当做难以置信的奇迹。那么,这样的情况,谁能确保就不会再一次发生呢? 战争之所以令人着迷,是因为它永远充满着变数。一颗击中火药桶的流弹,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都可以将原本明朗的局势变得扑朔迷离。应付战局的变化永远都是每一个将领必须学会的技能。是的,乌勒所统帅的兵力相当雄厚,而共和国军大败之余,能够调集的兵力已经寥寥无几。但这难道就能保证帝国军获胜了吗? 战争的胜负,显然并不是简单的算术题能够解决的。兵力雄厚的一方就一定能获胜吗?炮力较强的一方就一定能击毁对方的战舰吗?剑术高超的一方就一定能将对手歼于剑下吗?如果一切都能简单地用实力对比来体现的话,军人本身岂不是成了没有血肉的机器?而战场,不也因此成了数学家的天下。 他想到这里,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这里面的悖论显而易见,但是大多数的国民甚至包括军官却都拒绝去认识到这一点。他纵然能击败所谓的海上战神,对于人们的无知却依旧是无可奈何。年轻的皇子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船舱。 海风呼啸之中,日历已经翻过了新的一页。崭新的四月即将来临。 3 清晨,“桔梗号”在一片霞光之中缓缓起锚,告别了仍然封锁着勒日的舰队主力,开始向东方进发。三十二岁的乌勒·布莱德少将穿着华丽的红黑两色海军制服站在船头,指挥部下排成浩浩荡荡的单列纵队,远远望去无比壮观。这次拨给他指挥的三十二艘战舰之中,包括了十二艘轻型巡航舰和八艘护卫舰,另外还有十二艘纵火船。总的兵员人数超过五千人。当然平心而论的话,这支舰队的实力也并算不上是多么强大,尤其是其中包含了相当数量的纵火船——超过了船只总数的三分之一。这些轻快的帆船虽然在适当的时候能够给予敌方以重大伤害,但本身对于舰队炮战却毫无帮助,而船体也相当单薄脆弱。 即便如此,布莱德依旧自信满满。他按照海军的惯例将舰队分作三个支队,自己亲自率领本队的八艘巡航舰作为前卫,这些军舰都是在他担任上校时期的部下,指挥起来最是得心应手。另外四艘巡航舰和纵火船队则位于队列中央,八艘护卫舰则负责殿后。这是一个极具攻击性的阵型,所有大船都被安排在了前部,准备作为一支尖刀使用。这些部队在布莱德亲自统领之下,可以在第一时间打击可能出现的共和国海军。 “作为臣子的我们,也必须选择一个值得托付的主君。” 鲁迪意味深长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站在旗舰的船头,布莱德默默地想着。不管怎么说,要想成为有资格“选择”主君的人,他们也必须以努力去证明自己吧? 舰队乘着轻快的北风,顺着海岸线全速朝特斯丹朗驶去。身穿红黑两色军服的水兵们整齐地立在船沿。而在旗舰“桔梗号”巨大的船帆之上,巨大的帝国十字标记如同一只张开双翅的黑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关于它所承载着的使命。 帝国军的行动是无比迅捷的,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行驶完了一半的路程。视野之中,原本一直向西南延伸的海岸线在这里忽然展开了一个六十度的转角折而向东,形成了一大片辽阔的海域。这里是佩斯角,布达海向东延伸的尽头,海上贸易的黄金三角地带。无数来自于共和国和布列尼王国的商船在这里川流不息,成为共和国工业持续运作下去的可靠支撑。 如果可以借着侦察的机会,击沉或者虏获一批货物运输船的话,对共和国所造成的创伤也将是巨大的。布莱德少将如是想道。 中午,天气晴朗,日光明媚。布莱德少将在军官舱里和舰长一同享用完午餐之后,便轻松地走到船头,欣赏自己威武雄壮的座舰。“约书亚。”布莱德不经心地唤了一声他的副官,伸手斜指着天际。“你看这天,晴得连一丝云也没有。倒是个适合海战的好天气呢。” “但是……再好的天气,跟战争联系到一起,就不是那么美好了呢。”然而站在一旁的中尉却以这样的话语作了回答。这自然不是少将意料之中的反应。于是他转过头来扫视了一眼中尉的面容——那是明显因为紧张而显露出来的僵硬,他经常在新兵的脸上见到。 “看来我们的小伙子紧张得很嘛。”少将于是大笑起来,拍了拍中尉的肩膀。“怎么,布达海一战还没有让你习惯海上的风雨么?”他知道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少年是初次出海参战,在海上漂泊了一周,神经想来也已经绷紧到了极限。也正因为此,他才更忍不住出言揶揄。 “见过了那么伟大的胜利,你对于这场战争的前景,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不,不是的。”中尉连忙答道。“只是……只是……古人不是说过‘一场海战可以毁掉你一整天’吗。我只是觉得,在这大海之上,什么都是说不准的事情。这跟过去的胜利倒是无关……” “你这小子。”布莱德打断了他的话,心里颇有些不悦。作为提督的副官,出征之前就说出这样泄气的话来,对于士气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处。何况他们所面对的,又是如此胜券在握的军事行动。 然而,少将作为舰队的提督,自然不至于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动怒——至少不至于表露出来。 “你给我听好了。”他顺手理了理自己胸前的衣襟。“共和国海军失去了统帅,早已是明日黄花不堪一击。我们乘胜追击,不论是气势上或是兵力上都远远地压过了他们,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努力战斗,就绝对没有战败的可能。是的,约书亚,我们绝对不会战败,我可以给你打包票。” “在这片海域,这个被称作佩斯角的地方,到处都是向所谓的‘共和国’运输货物的商船。一旦这些船只被击沉了,我们的敌人就无法获得原料和财富的补给,军事力量也就会一蹶不振。更不用提在越过这片海域之后,特斯丹朗就会出现在我们眼前了。如果风向有利的话,我们在三四天之内就可以抵达敌人的心脏,成为历史上第一支炮击敌人首都的部队。你想想这样一幅图画,成千上万的将士,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敌人的首都,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城市轰成一片瓦砾,逼迫那些连刀都不会握的政客们屈膝投降——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布莱德的眼神里放出了某种狂热的光芒。“约书亚。”他望着眼前年轻的副官。“布达海的胜利属于夏洛特公爵,但是这一次,我们也已经有了摘取桂冠的机会。再加一把劲就可以得到它了。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荣誉更令人热血沸腾呢?” “这场战争,很有可能,就可以通过我们的手来终结!” 这样激奋的话语,传入年轻中尉的耳中,令他蓦然心跳加速,连浑身的血液都不由为之颤动起来。是啊,荣誉……无上的荣耀,终结战争的壮阔,横刀立马的辉煌。这对于一个憧憬着英雄与史诗的少年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诱惑!是的,当然还有担忧与害怕……关于死亡,关于海洋,关于那未知的一切都令约书亚心里由衷地为之恐惧。可是,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始转动,还有谁可以独善其身? “不错,就是这样。”看到中尉眼神的变化,少将满意地摆了摆手,随即转过身去,从怀中取出一副单筒望远镜,再也不去看他。“你若是觉得累的话,那就先回舱里休息一小会儿。我的床头有一本《高卢战记》,你若是有工夫,可以拿去读读。” “是,长官。”约书亚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抹了抹额角。“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的吗。” “没。”布莱德慵懒地望向远处的海平线。“你去吧……等等!那是什么!”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舰队!敌人的舰队!” 布莱德猛然一跺脚,拔出军刀,厉声咆哮起来:“是敌人的舰队!全体人员就位!瞭望哨的那些家伙都在干什么?约书亚,去向船员们传令!炮手呢?炮手全部就位,准备战斗!准备战斗!” 约书亚心中一凛,来不及多想什么,连忙向船长室奔去。一路上但见水手们仓促往来,到处都是升帆拉索的响声。“全体人员进入战斗状态!”布莱德匆匆走下船头,朝着每一个进入视野之中的人怒吼。他知道敌方定然早就发现他们了。 按照常理,每艘战舰的桅杆顶部都布置有瞭望哨,可以在第一时刻发现远方出现的敌方舰船。然而由于帝国军大胜之余,全军上下都洋溢着“敌人绝不敢出海迎击”的乐观气氛,所以不论是纪律还是侦查本身是非常松懈的。此刻,原本应当执行瞭望任务的水手们却都在别处饮酒谈天,以至于对共和国舰队的出现毫无预警。 “炮门打开,炮手就位!发出信号,全部军舰向左转舵!” 一时之间,随着司令官发出的指令,“桔梗号”上的两百多人无不忙碌起来。乌黑的炮口露出来了,斜斜指向远方掩映在海天之间的敌方舰队。士兵们将装好了子弹的步枪和散弹枪背在肩头,在甲板上列成了整齐的队伍,等候军官发出指示。巨大的战舰犹如竖起了尖刺的刺猬,散发出死亡和钢铁的气息。 约书亚走下甲板,抬头望见远方的舰队,心跳不由加速。他颤抖着摸出怀表,正是下午的一点零七分。就是在两分钟之前,帝国舰队确认了敌方身份,开始向左转舵,行驶方向由原先的正东转而向北。在几乎在同一时刻,观察到帝国军动向的共和国舰队也开始了向北的转向。两队战舰排成长长的战列线相互逼近,逐渐进入火炮的射击距离。风声呜咽着,夹杂着浪花的澎湃,依稀还能听得见水兵们粗重的呼吸声,被风帆的巨响一点点吞没。 而此刻海洋之上,风起云涌,战舰咆哮,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4 共和国一方是在更早的时候,发现帝国军舰队的。由于本来就是守势作战,全军上下都将发现和拦截帝国军舰队为第一要务,所以侦查工作相比帝国一方要严谨和优秀得多。数百名水兵分作八班,轮流在战舰的瞭望台上观测。因此早在乌勒本人发现共和国舰队之前,华伦的部下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他的舰队相对于敌方来说要略微弱小一些,总共只有二十八艘轻型舰船,其中包括了十艘护卫舰和八艘精锐的巡航舰。这些战舰在正规舰队之中是掩护主力舰的重要力量,而在第六舰队这样的次级舰队之中,则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了炮战的主力。它们的火炮和船体都是极为优秀的。 除此之外,华伦手上还有着十艘纵火船。这些船只虽然威力极大,但运用的时机和技巧却也十分重要。若是在对方阵型完整之时贸然投入,则难免在帝国军猛烈的炮火之下遭到巨大损失,因此华伦将它们全部部署在队列的最后,由威廉·吉斯中尉指挥的的后卫舰队予以保护——这支分队由四艘护卫舰和“十二月”号巡航舰组成。华伦亲率的共和国军中卫则拥有六艘巡航舰,他的得力下属伊菲·尔茂上尉,克里斯·布莱德海军中尉,以及陆战队的上尉肖德文•瓦尼等军官均和他一同坐镇旗舰“碧”号。前卫则由芝许•唐上尉负责指挥,拥有六艘护卫舰和一艘巡航舰。华伦选择将主力配置在阵列的中后部,这种队形虽然不如帝国军那样富有攻击性,相对而言却稳重得多。 归功于良好的侦查纪律,共和国一方得以拥有了比对手更为充裕的备战时间,当帝国军还在手忙脚乱地搬运火药和炮弹之时,共和国军的部署就已经全部完成了。这种好整以暇的态势在相当程度上鼓舞了军队士气,也令华伦多少宽慰了一些。然而,当他遥望对面帝国军阵列的时候,心中依然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他虽然抢先一步发现了对手,但要以劣势兵力和士气正盛的帝国军正面交锋,胜算仍然是颇为渺茫。何况自己是初次担任舰队提督,所面临的挑战更是不言而喻。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敌人。华伦暗自想道。本来军部就是出于练兵的目的才把第六舰队派到这里来,并没有预料到帝国军居然也会向这一片海域派遣部队。然而考虑到佩斯角一带在经济上的重要意义,帝国军的出现却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在布达海的溃败之后,海军方面已经难以保证这一带航路的安全。如果眼前的这一战再度失败的话,姑且不论军事上的压力,就连经济上也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吧?毕竟对于资源匮乏、土地狭小的共和国来说,如果连海外贸易都被封锁了,战争还能有什么希望呢?就算帝国军不继续进攻,它也会因为经济崩溃而自行毁灭的吧。 这样的后果,不论是华伦还是他所指挥的第六舰队,都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所以这一仗必须要赢。在国内的总动员完成之前,修缮完受损的舰船,重新组织起一支强大的海军之前,他必须摧垮一切敢于前来挑战的敌人,为共和国争取到时间。 然而,作为一个初次指挥舰队的年轻少校,他又能凭借什么力量来做到这些? “伊菲,给我拿一支步枪。”波涛席卷之中,华伦望着远方逐渐逼近的帝国军舰队,胸前的领巾猎猎飞舞。“你自己最好也准备好武器,总是有备无患。” “怎么,堂堂的舰队提督居然准备亲自上阵肉搏么?”站在一旁的克里斯·布莱德揶揄道。“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当仁不让接过舰队的指挥权了。” “克里斯,我建议你也回到舱室离去,用手枪换掉你的酒壶。”然而华伦却只是望了一眼克里斯的腰间,淡淡地说道。他的神色如此严峻,以至于一直无所畏惧的克里斯也不由闭上了嘴。 一旁的伊菲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武器舱走去。一种大战将近的寂寥和悲怆在一瞬间涌上了克里斯的心头。就在他犹豫着该做些什么的时候,华伦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 “战斗在即,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各位还请全力以赴。” “……我可不希望在回到特斯丹朗的时候,看到西莉云悲伤的面容。” 5 下午两点四十分,两支舰队间的距离接近到两千米,已经进入了战斗位置。 华伦站在“碧”号的舰桥上,忽然望见火光一闪。一直在不远处与“碧”号保持平行的帝国军“杏”号巡航舰猛然一颤,喷出了无数绚丽的火舌。惊天动地的巨响随之传来,四面八方,逐渐交织成网般稠密的怒吼。于是华伦下意识地俯下身子,但见阳光之下,无数流星般的炮弹一齐向“碧”号飞来。共和国战舰的桅杆顿时被命中。木屑四下飞舞。 “稳住!”华伦紧抓着船舷,厉声喊道。“等候我的命令再开火!” 说来也奇怪,随着这一阵炮击,他心里原本充斥着的紧张和不安,却仿佛被清扫一空,完全没有了踪影。他自幼师从布加勒斯特,知道越是慌乱的情况之下就越是要沉着冷静。帝国军的第一轮炮击虽然在气势上先声夺人,但却没能对己方船只造成多少实际伤害。而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敌方第二轮炮火到来之前,对其炮位和人员予以精准的打击。“听我号令!”船只第一时间的震荡方一停息,华伦便站起身来,抽出腰间佩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所有大炮瞄准敌舰炮位,开火!” 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碧”号侧舷的十六门火炮一齐怒吼起来!共和国炮手的技术显然要比帝国军的同僚更为优越,炮弹集中轰击对手的火炮和人员,给了“杏”号有力的还击。这艘帝国军巡航舰在一瞬间就中了四发炮弹,整个舰身都因为炮弹的巨大冲击力而控制不住地倾斜起来。 紧随着“碧”号的攻击,共和国军纷纷向对面的敌舰开火。由于在实力上并不占优,帝国军各舰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开战五分钟之后,仅旗舰“桔梗号”就已经有十九人负伤,布莱德少将被炮击震得摔倒在地,虽然并无大碍,但在面子上却也是毫无光彩。 “长官!”约书亚正站在军舰的一侧传达命令,远远望见长官跌倒,顿时飞奔过来。“我没事!”布莱德挣扎着爬起来,抖了抖衣襟上的尘土,一时只感颜面无存。“这些不堪一击的残军,炮火居然也这么猛烈……”他咬牙切齿着。“约书亚,去传达我的命令,命令后卫变换队形,立刻准备对敌人发动纵火船攻势!” 纵火船攻势?约书亚心中不由微微一愣。“可是,长官……”他犹豫了一下。“炮击才刚刚开始,在敌军队形还完整的时候就放出纵火船,会不会……”要知道纵火船是极为危险的一种攻击手段,这种船只防护薄弱,却又偏偏装载着极其大量的易燃物,一旦遭到敌方密集火力攻击,便极易变成一团燃烧着的火球。因此在两支舰队决战伊始便以纵火船出击,是颇为少见的。 “听从我的命令!”然而布莱德此时却全然不顾副官的劝阻。他这一决定固然包括意气用事的原因,但同时却也有着另一番打算:共和国海军主力已经在布达海灰飞烟灭,就算还剩下部分逃回特斯丹朗的舰船,其损伤也应该还来不及修理,这次出现在眼前的共和国军数量显然不多,作战素质则更值得怀疑——充其量不过是惨败之后仓促纠集起的乌合之众而已。纵火船攻势虽然相当危险,但若是能够有哪怕一艘得手,就足以将共和国军完整的战线撕开一个口子,将他们本就不多的士气进一步打到谷底。军心溃乱再加上遭受猛烈炮击,谁胜谁负,也就是很明朗的事情了。 然而,这一战术完全是基于共和国军士气低迷和缺乏作战意志的基础之上的。战争爆发至今,双方只不过在布达海海域交过一次手而已。共和国一方虽然丧失了名将布加勒斯特和相当一部分的舰队,但毕竟还远远没到全军覆没的地步。共和国的水兵,也向来是以技术精湛和不畏艰险而闻名。换句话说,布莱德少将的选择,几乎都是以自己的主观判断作为根据。而这种判断一旦出现失误,所导致的后果或许就是灾难性的! 然而,在纵火船队完成集结和转向之前,常规的炮击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共和国军凭借着精良的炮术在命中率上略占优势,但帝国军略占优势的战舰数量和炮力则在一定程度上反制住了共和国一方。共和国军的旗舰“碧”号由于在桅杆顶端高悬着蓝色的指挥旗,在队列中分外显眼,因而遭到了附近帝国军战舰集中射击,舰体被接连命中,部分索具被打得粉碎,两门火炮也已经被打哑。所幸仍能够保持航速,尚不至于脱离队列。 华伦站在甲板上,心神沉重。他从瞭望哨的报告之中就知道,帝国军的实力在己方之上,如果只是这样中规中矩的战斗,那时候一长,自然难免一败。 战争之中,某一方如若处于不可逆转的劣势,则必须借机通过某种奇计来弥补实力的不足。这种计策与战争双方的具体态势和主帅的才能息息相关。例如布达海一战之中,一代名将布加勒斯特遭遇了年轻奇才亚希·古斯塔夫,虽然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运输物资和援军的硬性任务却极大地扩展了共和国一方兵力的劣势,最终帝国军绝对优势的火力使得布加勒斯特本人战死在了旗舰之上。然而此时此刻的华伦却并没有面临那样艰难的任务,这也就决定了他能够采取更加灵活的战术,甚至是大胆的。 就在年轻的共和国少校思索战策之时,军校时代的老友伊菲·尔茂带着步枪从另一侧匆匆赶了过来。“提督。”他走到华伦跟前,低声说道。“刚刚接到从‘一月’号上传来的讯息,说是帝国军的纵火船部队开始在队列后方集结,似乎是准备对威廉的后卫进行打击。” “纵火船?”不等华伦开口,一旁的克里斯就忍不住喊了出来:“战斗才刚打响就投入纵火船,帝国人是疯了么?在我们完好无损的侧舷炮火之下,强行发动的纵火船攻势跟徒然送死又有什么区别?”他在先前的炮击中丢失了帽子,此刻满头金发在海风中晃荡着,时不时遮住他的前额,令他颇为气恼。 “伊菲。”华伦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克里斯的牢骚。“这一次帝国军的指挥官,应该不是那位三皇子了吧?” “帝国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是帝国海军第一舰队的提督,绝不可能亲自指挥这样一支小规模的舰队。”伊菲递上了手中的报告。那是在双方开战之后,根据由通讯鸽递来的情报整理出来的。“根据友舰的观测报告看来,这次帝国军出动的军舰,最大也只是跟‘碧’号实力相当的巡航舰,大约有十来艘,并没有如同‘帕里斯’号这样的巨舰。从这些情况推断,亚希皇子应当还在勒日一带。” “是这样吗……”华伦喃喃着。对于那位令自己老师败亡的皇子殿下,他不能不以敬畏的态度去思考。 “以我的才智,看不出这一行动中还暗藏着什么机谋。但——如果对方的指挥官是个蛮勇之徒的话,作出这样的决定也不足为奇。” 他的目光随即投向了一旁站立着的下属。“伊菲,你怎么看?” “他们大约是想通过一次迅猛的打击冲垮我们的阵型,毕其功于一役。”伊菲淡淡地说道。“毕竟我们的火力不强,很难通过炮击将他们的纵火船全部消灭。只要有一艘侥幸得手,我们就会陷入危机之中。” “何况就算我们将帝国军出击的纵火船全部击毁,也改变不了他们实力占优的事实。”克里斯接口道。“只要他们的阵列完整,我们就没有取胜的把握,纵火船也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就算是接舷战,也不是说打就能打的啊。”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望了站在一旁的陆战队军官肖德文一眼。后者正爱惜地擦拭着自己的佩枪,听到这番话之后,不由抬起了头。“克里斯,你还是祈祷着别发生接舷战吧。”肖德文似乎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要不然等打起来的时候,你就只能躲在船长室里哭鼻子了。” “你说什么?”克里斯·布莱德的脸蓦然一阵发赤,火红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你们陆战队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你们,我们海军照样刀刀见红。”“是么?”肖德文似乎是轻轻地哼了一声。“我看还是算了吧。肉搏战的事情,还是要我们陆战队来做。” 虽然已经隶属海军,但在这位原陆军上尉的心里,和海军之间的隔阂依然还是存在的——这对克里斯来说也是一样。 然而在甲板之上的华伦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在身边的这一场小小争执。一枚实心弹就在这时从远处飞来,肖德文和克里斯都下意识地闪身躲避。炮弹从华伦的身边擦过,击中他身后的桅杆。一块碎片削过他的肩膀,划破了崭新的制服,虽然只不过是一点破皮,但鲜血却很快就把衣衫给染红了。他侧过头望着伤口,却没有要包扎的意思。血的颜色刺入眼目,炮火的轰鸣声吞没了他的思想。而就在同一时刻,原本迅疾的南风却渐渐缓了下来。舰队的速度也随之变慢。 年轻的少校心中蓦然一动,一个别出心裁的计策蓦然涌入脑海。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这样做不可否认有些冒险,但是为什么不呢?毕竟,这是一个毕其功于一役的大好机会! “是了,就是这样。”他转过头来看着身前的军官们,眼神炯炯:“各位,敌方的纵火船攻势已经开始,我们对于后卫部队爱莫能助。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有办法保全自己避过袭击——此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伊菲,传我的命令,前卫加速航行,与本队拉开距离,装出彼此脱节的假象——距离隔得越远越好。克里斯,肖德文。”他向众人望了一眼,不顾他们听到指令之后那溢于言表的惊异神情。 “你们看好了,眼前的这场战役,到现在才算真正开始!” 6 当共和国军中卫的六艘军舰开始奉华伦·泰勒中校的命令,升满了帆全速前进的时候,帝国军旗舰的甲板上正处于一片慌乱之中。就在片刻之前,他们遭到了共和国军新一轮的排炮打击。一颗来自护卫舰S5的实心弹不偏不倚地从甲板上擦过,击倒了一大片正站在甲板上枕戈备旦的帝国水兵,其中不少人的伤势颇为严重。一时之间哭喊声响彻全舰,就连站在司令身边的军官们都难以对此无动于衷,纷纷加入到了对伤者的救治中去。就连布莱德本人的注意力,也被这个插曲吸引去了数分钟之久。 等到他再度将望远镜指向共和国舰队的时候,却吃惊地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变化。在差不多与己方平行的位置上,共和国军的前卫部队纷纷张满了船帆开始加速,而中卫却明显地慢了一拍没有跟上,这个航速差使得两支分队中间出现了极其巨大的缺口。这种情形,就好像对方前锋抵受不住猛烈的火力打击,意图加速逃离战场,却又把自己的战友给丢在了身后一般——这正好印证了他原先心里的想法,共和国海军在布加勒斯特死后早已是一盘散沙不复当年之勇,而这新任的统帅显然是个草包,战斗才开始了多长时间啊,属下就已经开始逃之夭夭了。要知道己方的纵火船攻势甚至还刚刚开始呢!不过这样也好。他略有些愉快地想,对方自行打乱了阵型,纵火船就更容易取得战果。看来,敌军后方那些逃得慢的家伙,是免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这时,位于帝国军靠后位置的十二艘纵火船已经轻快地完成了转向,从后卫船只的空隙之中鱼贯而出,排成双列纵队,扬起了所有船帆径直朝共和国军后卫撞去!由于双方战线的距离并不是很远,纵火船速度又快,顷刻之间便冲到了共和国军护卫舰S13面前。共和国军以枪炮齐发来对付他们,而纵火船上的船员们也用步枪开始了无关痛痒的还击,一些人则手执着点火器具,随时准备将这条满载爆炸物的船只点燃。 在这样距离上的战斗显得极为残酷,由于船只缺乏设备难以操控,两艘纵火船在千钧一发之际错过了目标,而是从护卫舰H8与护卫舰S3之间的空隙里溜过。另外几艘则在击中战舰之前,就被共和国军的炮火击中而爆炸,士兵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放下舢板,就在熊熊的火焰之中与舰同亡。 除此之外,还有一艘船只偏离了方向,与巡航舰“十二月”号平行行驶了许久,在共和国军准确的侧舷炮火笼罩之下,这艘纵火船自然难逃厄运,所有的船员都被霰弹和葡萄弹打死。然而,还是有两艘纵火船取得了战果,其中一艘撞在“十二月”号的后舷,并对后者的船体造成了一定损害,但由于共和国巡航舰的猛烈的火力,这艘纵火船上的船员为了求生早就放下了舢板逃离,甚至没来得及引燃船只,因此“十二月”号得以幸运地逃过一劫。然而跟在它后面的护卫舰S2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一艘纵火船带着熊熊的火光撞在它的右舷,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巨响——船员们布设的火药线很快燃尽,随即点燃了船上的爆炸物。S2在这一次的攻击之中燃起大火,十分钟之内就沉没了。 帝国军的这一战果,使得跟在S2后面的共和国军战舰,都不得不向左转舵以避免陷入火海之中,这么一来,共和国军后卫阵型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打乱,布莱德的计划已经初步实现了——原本实力就不济,现在又遭受了损失的共和国军,想来已经不存在获胜的可能性了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共和国军前卫与中卫的脱节。一种即将取得胜利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将,他自然知道眼前的战略态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自己完全可以从敌方两支分队的缺口之间插入,将其隔绝开来,进而对共和国军后卫形成夹击之势。他当机立断,给军舰下达了转向进击的命令。一时间,帝国军本队的八艘巡航舰纷纷调转船头,整支舰队开始缓慢地,但是有力地向东南方向前进,顶着来自共和国军中卫和后卫的双重火力打击,如同一柄尖刀一般,直插入共和国军队形之间! 共和国方面对布莱德的这一转向似乎毫无心理准备。八艘帝国巡航舰在一瞬间就达成了突破,两支原本互相平行的舰队现在构成了类似于“X”型的态势,帝国军高歌猛进之中,已然将共和国军一分为二,形成了对共和国军本队的T字阵优势。在这种局势之下,处于不利位置的一方只能以舰首炮对抗敌方强大的侧舷火力,孰胜孰败不判自明。 成功了!布莱德不由感到一阵狂喜。这是多么漂亮的一个战术机动!在己方侧舷火力笼罩之中的共和国军,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死亡和毁灭吧! “命令前卫行动!” 就在这一时刻,华伦的命令通过小巧的通讯鸽传达到了前卫分队的旗舰“四月”号上。在芝许上尉的指挥之下,七艘军舰依次调转方向,借着风力向南猛扑过去! 6 “所有舰只跟随本舰继续穿插,合围敌军主力!伊菲,传我号令,纵火船部队立刻在队列最后集结,向敌军出击!” 在“碧”号的舰桥上,华伦迎着狂风,向部队下达了振奋人心的命令。共和国军的行动如同暴风骤雨,帝国军对此毫无准备。七艘共和国战舰以单列纵队从帝国军阵列中穿过,反而将他们的中卫硬生生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时之间,战场一片混乱。高速冲击的共和国战舰两侧火炮全开,以猛烈的炮火轰击敌舰首尾的薄弱处。而帝国军部队则被分成了两部分。布莱德少将亲自指挥的前卫及半数的中卫分队正位于共和国军的东北面,由于航向的原因,一时之间无法对友军进行任何的帮助。而在他身后,两支共和国分队已经截断了后面的帝国军部队。这些战舰由于突如其来的攻击而陷入混乱之中,只能各自盲目迎战,并不可避免地遭到来自两侧炮火的极大杀伤。 只是转瞬之间的工夫,战场形势就发生了惊天逆转。本以为能够借着敌方的战术脱节而占据T字头,以优势炮火击溃共和国军后卫的乌勒·布莱德,反而将一半舰队丢到了敌方两面合围之中。心里的惊慌自是难以言表。他向来颇为自负,万万没想到这次对手恰恰是利用他的自大而设置了香饵,他想一口吞下,却反而落入了深阱之中。 “全军立刻转向,突破敌军阵列,拯救被围困的友军!”然而布莱德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第一时刻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下达了明确的指令。他知道共和国军的实力是不如自己的,此刻后卫虽然被困,但自己的本队却依然完整而强大,如果及时利用他们再度组织起新的战线,或许还能够挽回一些局势。 然而,幸运女神却没有降临在帝国军一方。原本强劲的南风在这个时刻却蓦然缓了下来,正在艰难转向中的帝国军战舰纷纷失去了动力,反而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强大的帝国军本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后卫在共和国军的两面包围之中艰难战斗,并被对方的优势兵力一点点地吃掉。 下午三点四十分,帝国军旗舰“桔梗”号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如果要想拯救被围困的友军,本队就必须完成一百八十度的转向,但在缺乏风力的状况之下,转向并重新组队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脆弱的后卫部队很可能在这个过程之中就被摧毁了,然后共和国军则可以从容集中兵力对付剩下的帝国军部队。但如果不对友军施以援手的话,这场战斗的失败就已经注定了。对布莱德少将而言,这一切更是意味着前程的终结——他怎么能甘心做一个一个抛弃属下的败将? 战斗进行到这个时候,距离双方的第一轮开火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帝国军后卫的八艘护卫舰已经被完全击溃。除了位于队列最前部的“望月”和“照月”号之外,其余六艘军舰全部失去了战斗能力,或是被共和国军的炮火击沉,或是在桅杆折断之后无法航行。护卫舰“白月”号更是在接舷战中失去了七成的人员,在绝望的抵抗之后,剩余官兵被迫向共和国军投降。“白月”号经历了残酷的布达海大战,在弗洛茨少将的分队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即便是这样一艘军舰,也终究逃脱不了毁灭的命运。 两艘属于中卫的巡航舰避免了被击沉的结局,在四面八方的炮击之下踉踉跄跄地向东北方向驶去。布莱德少将所率领的本队就在不到两千米之外的地方。只要能够跟他们会合,这些残兵败将就安全了。 “各舰全力转向,我们去救那些苦战中的弟兄们!” 布莱德少将的命令通过通讯鸽传达到了每一艘战舰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共和国军的纵火船队却从阵列之中蜂拥而出,向帝国军本队猛冲过来!而帝国军各舰却都在艰难地转向之中,已经没有办法躲避这些轻快的小船。 “芝许分队继续对付被围敌军,其余船只全部跟随本舰,向敌军本队进攻!” 下达了纵火船出击的命令之后,华伦紧握着腰间的佩剑,向全军下达了振奋人心的命令。 一时之间,大海之上火光四起。共和国纵火船迎着对方的炮火迎头而上,勇敢地撞了进去。在二十分钟之内就有七艘船相继取得了命中。布莱德少将甚至亲眼望见,一艘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共和国军纵火船燃着熊熊的烈火,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桔梗”号船尾擦过,将紧随其后的“白松”号巡航舰从头至尾点燃成一团火球! 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挽救帝国军的毁灭了。 混乱之中,半数的帝国军战舰都陷入了熊熊燃烧的状况。爆炸声接连不断传来。无处可逃的水兵们,甚至直接跳入冰冷的海水之中。帝国军本队实际上已经被毁灭了。而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们望见眼前的一切,不由个个心胆俱裂。有谁能够料到,战局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变故? 布莱德少将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心中的羞愤和震惊难以言表。他自从开战伊始就一直亲自站在甲板上指挥战斗。一发从敌军战舰上射来的流弹擦伤了他的左脸,顿时血流如注。然而身体上的这么一点轻伤,跟整个舰队此刻面临的灾难相比起来,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看到眼前全速突击中的共和国舰队,布莱德比谁都清楚这场战斗已经失败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剩余力量可以逆转战局,唯一的选择就是全力突围以避免全军覆没。与陆地上的交战不同,海洋上的包围圈永远都只能是薄弱而松懈的,数量稀少的战舰无法形成铁壁铜墙,任何两艘船之间都有着极其巨大的空隙,只要尽力维持阵线,杀出一条生路并不是做不到的事。 “所有还能开动的舰只,都紧随在本舰之后,向西全力突围!” 7 火光之中,“桔梗”号带着浑身的伤痕踉跄前行着。这艘巡航舰虽然幸运地逃过了葬身火海的噩运,但在共和国军的炮击之下依旧遭到了不小的损伤。接近三分之一的火炮已经无法使用,而站在甲板上坚持射击的士兵们更是伤亡惨重,不时有伤者被抬下船舱,而那些负责担架的人们,一个个也都满身是血。 陷入绝境的帝国军少将乌勒·布莱德亲自站在炮位旁边,鼓励属下努力战斗。在他的指挥之下,“桔梗”号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冲向了迎面而来的共和国军舰队,后面紧随着所有还能开动的友军舰船。这一举动使得它将其脆弱的船首暴露在了数艘共和国军战舰的炮口之下,同时却也为整支舰队指明了方向。而横在它正前方的,正是共和国军的旗舰,华伦·泰勒指挥的“碧”号。 “看,帝国军正在不顾一切地向我们冲过来,是想突围么?” 在战场另一端,“碧”号的舰桥之上,共和国海军中尉克里斯·布莱德指着不远处全速冲来的“桔梗”号大声说道。在他开口之前,“碧”号就已经瞄准了“桔梗”号高耸的船首,将左舷的全部炮火都倾泻了出去。“桔梗”号顿时又被命中数弹,船头几乎被炮火击碎,索具也多处受损,却依然不顾一切地前进着。 “大概是打算孤注一掷了吧。”伊菲回答道。由于胜券已然在握,开战前那一股凝重紧张的气氛已经被一扫而空。这些初次上阵的年轻军官们,此时此刻心里所想的都是如何迅速结束这场战斗,带着荣耀活着返回母港。 “华伦,我们已经取得了胜利,再和这些残兵纠缠也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不如撤退吧?” 他这句话一出口,包括克里斯在内的几乎所有人员都将视线投向了华伦。虽然乘胜追击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但是,继续战斗就定然会有死伤,要想拦截下这批困兽犹斗的帝国军残部,初出茅庐的第六舰队又将付出多少代价呢? 既然胜利已经到手了,那么,就没必要再付出这些无谓的伤亡了吧! 然而,这位有着浅茶色头发的提督却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 “不,我们继续战斗,绝不能让帝国军就这么轻易地逃走。” 年轻的共和国少校望向四周的属下们,眼中满是蓬勃的战意。他一直佩戴着的白色领巾此刻已经被血水染成了暗红一片,一种凝重感随之蔓延到了每个部属的心头。 “战争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没有人能够逃脱。如果从一开始就抱着独善其身的想法的话,怎么可能取得胜利?眼前的帝国军已经是瓮中之鳖,加一把劲就可以消灭他们了。那就让我们再努力一次吧!” 他抽出了佩剑。朗声怒吼。 “弟兄们!这场战役的关键已经到来,整个舰队,整个国家的命运,都在于我们此时此地,能否用十二分的勇气和热忱去压倒敌人!现在敌舰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撞上来——那么就让它撞上来吧!我说,让我们冲到他们的船只上去,用我们的刀剑和热血,用共和国的荣耀去装点敌人的军舰!回答我,你们敢不敢!” “敢!”肖德文举起手中的短枪,第一个怒吼出声。紧接着,这样简短有力的回答声逐渐蔓延开来,最终响彻全舰。甲板上士兵们无不转过头来望着他们年轻的统帅,某种原始的雄性意志主宰了他们的灵魂。“拿起武器!”华伦环视众人,厉声吼道。“为了共和国!” “为了共和国!”一时之间,甲板上尽是水兵们群情激昂的吼声。几乎所有的人,包括许多原本战斗在下层舱的炮手都拿起了武器,聚集在甲板之上,或持刀斧,或持步枪,双目无不凝视着不远处疾驰而来的战舰巨大的黑色身影,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殊死搏杀。 华伦紧紧握着佩剑,心中如怒涛般澎湃。 为了共和国……现在的他们,实在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8 帝国军旗舰“桔梗”号与华伦的座舰“碧”号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双方枪炮的射击也逐渐集中到聚集在甲板上的人群之中,不时有人在葡萄弹的弹雨之中倒地。“桔梗”号试图从“碧”号前端擦过,却不料“碧”号猛然向左转舵,用自己的身躯封闭了“桔梗”前进的道路!在这样近的距离上,“桔梗”号虽然全力转向,却依然躲不开“碧”号的船体。只听得一阵巨响,“桔梗”号的船头已经撞上了对方的左舷,巨大的冲击力令“碧”号控制不住地偏移了出去,两艘战舰的船舷几乎处在了平行的位置上。 几乎是在两船相撞的一瞬间,无数的抓钩便从“碧”号的甲板上射出,牢牢地嵌入了“桔梗”号的船体。帝国军还没反应过来,无数早已准备就绪的共和国士兵就已经高举起刀枪,踩着木板向“桔梗”号席卷而来,紧接着的是惊天动地的怒吼。肖德文·瓦尼上尉率领着陆战队冲在最前面,克里斯·布莱德中尉和华伦本人则紧随其后,利剑的锋刃在白日下闪闪发光。 “轰!”随着一声巨响,“桔梗”号从战斗中残存下来的一门舰首炮调转过炮口,朝着人群喷出了致命的弹幕,顿时开辟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葡萄弹在狭小的空间内盘旋飞舞着,包括数名陆战队员在内的许多共和国士兵当即被打成碎片。然而在他们后面,更多的人冲了上来,顿时与帝国军水兵缠斗到了一处。一时之间枪声四起,到处都是浴血搏杀的喊声。 “桔梗”号起初并没做好撞击的打算,因此对接舷战的准备也很不充足——这种劣势在心理上尤为突出。首当其冲的一批水兵由于人数上的绝对劣势而瞬间被分割包围,随即纷纷倒在共和国军的刀枪之下。“前进!”华伦怒吼着:“向船长室进攻!” 从袭击中回过神来的帝国军水兵们随即进行了顽强抵抗,令这一场突击的胜利变得遥遥无期。他们纷纷抓起武器不顾一切地战斗,破坏了共和国军迅速夺占船长室的计划。而“桔梗”号的甲板炮则继续喷吐着火舌。无情的葡萄弹横扫过军舰甲板,将共和国的后续队伍击成血肉模糊的碎片。就连华伦本人也被一颗弹片击中右臂,不得不将佩剑交予左手。但即便如此,共和国水兵依旧奋勇前进。肖德文左手持剑,右手高举陆战队专配的格斗斧,身先士卒冲入帝国军的队伍之中,打开了一条血的道路。他勇猛无敌,单枪匹马连杀数人,帝国军居然无人能当其锋。陆战队们跟在他的身后,纷纷狂呼酣战,凭着一流的格斗技巧和战斗意志逼得帝国军不住后退。虽然在人数上并不占多大优势,却将帝国军的战舰一点一点地夺了过来。 当这一场接舷战发生的时候,乌勒·布莱德少将正在亲自指挥舵手转向,正好暴露在共和国军面前。面对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士兵,他也只能亲自加入了肉搏。 几名陆战队员见到布莱德身穿将官制服,显然是帝国军中的大人物,于是纷纷举起刀剑向他冲来。布莱德身边的随从们则奋不顾身地迎了上去。然而,由于帝国军人数上的劣势,还是有四五名陆战队员避开了阻击,将布莱德少将包围了起来。 一场众寡悬殊的对决随即开始,然而在这场战斗之中,人多的一方却没能占到便宜。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就有两名陆战队员被布莱德砍死,另有一人被斩断了右手,沉重的战斧铿然落地。要知道乌勒·布莱德是帝国军中有名的剑术高手,曾经数次在帝都的比武大赛中夺得首魁,素有“狼将”之称。这一次身临绝境,更是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光光几名陆战队员又怎么挡得住他? 肖德文眼看情势不对,慌忙向这片战场赶来。此时布莱德刀光闪动,又有一名陆战队员被砍倒在地,眼看就要命丧当场。肖德文匆忙之中上前一步,勉强为伤者挡下了布莱德紧随而至的一刀。布莱德随即手腕一抖,军刀从绝不可能的角度圈转了过来,正好刺中肖德文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原本肖德文的肉搏技巧也是超乎寻常,如果一对一地与布莱德搏斗的话,就算最终不敌,自保也还是绰绰有余。然而这次为了拯救部下的生命,肖德文已经没有办法再保全自己。 布莱德这一刀刺得虽然不深,但却也令肖德文手臂的力量大减,再也抵挡不住布莱德猛烈的进攻。然而在这个时候,“桔梗”号上其他角落的交战却在渐渐平息,共和国军纷纷涌向这块仍在战斗的区域。布莱德尽管英勇无敌,但也无法应付越来越多的敌人。 在大副、二副和枪炮长相继战死之后,剩下的帝国军被包围在船尾的一小块地方,不少人身负重伤,抵抗几乎已经瓦解。几名共和国水兵随即冲到船尾,一刀斩断旗杆,将帝国军飘扬着的十字旗丢入海中。 尾随在“桔梗”号之后的帝国军战舰见状无不大惊失色,大败之余仅剩的一点军心,此刻也随着旗舰的战败而丧失殆尽。慢慢地,这些战舰都放弃了继续突围的打算,在桅杆顶上升起了表示放弃抵抗的白旗。而在“桔梗”号上,船首、甲板和各层船舱的战斗也都逐渐平息了下来。共和国军开始收缴投降者的武器,并将他们驱赶到甲板一侧。仍然跟随着布莱德战斗的人员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两名中尉。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共和国军将他们从里到外团团包围。数十支步枪已经举了起来,瞄准着困兽犹斗的少将。 “先别开火。”华伦用佩剑拄地,声音嘶哑地下令道。他在这一场血战之中中了两刀,右臂也被弹片击中,已经是精疲力竭。“战斗已经结束了,没必要多伤人命。这位将军在战斗中表现得极为英勇,我希望能够把他活着带回去。” “呸。”布莱德望着四面林立的刀枪,不由啐了一口。“战斗还远没有结束,就算你杀了我,我的舰队也不会束手就擒。旗舰的陷落只会鼓舞战士们更加英勇战斗。他们会突围出去的,然后带着强大的援军,将你们彻底压倒。”他抬头望了一眼华伦浅茶色的头发,冷笑道:“小子,你等着瞧,我们会击败你们的。反攻的火苗不会因为我的战死而熄灭,而特斯丹朗的城头之上,也终将飘扬起帝国的十字旗——你等着瞧,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我非常愿意相信阁下的判断。”华伦上前一步,淡淡地说道。“但是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无法改变阁下此刻的失败。阁下可以选择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战死,也可以继续活下去,等待将来复仇的一日。华伦·泰勒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年轻的提督转过身去,仿佛眼前困兽犹斗的帝国军少将不存在一般。“克里斯,伊菲,将俘虏押解到我们的船上去。把战死者的遗体带回船上……克里斯?克里斯人呢?” 一时之间,华伦的声音里忽然多了几分焦急。而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被团团包围的布莱德眼中也似乎射出了一丝光芒。 “克里斯中尉带着后队到底舱去了。”回答他的是一名陆战队的中士。于是华伦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提督。”紧接着响起的是伊菲的声音。“敌人的尸体该怎么处置?” “敌人?”华伦皱了皱眉。“放到舢板上,让大海为他们收容吧。” “那么,这艘军舰……” “你带五十个人把它开回去。就当做是这一场血战之后,第六舰队送给军部的礼物吧。” 华伦抚摸着“桔梗”号被炮弹击碎的栏杆,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在这一片原本宁静的海面之上,连天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一些帝国军战舰在起火后失去控制,与友军碰撞在一起。到处都是尸体,受伤者倒在血泊中无人救助。死亡,火焰和杀戮,令人恍如置身地狱之中。 9 克里斯顺着满是尸体的通道走向“桔梗”号的船头。这艘帝国军战舰此时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战利品。而为了赢得这场胜利,克里斯的脸上被军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肉翻卷,令他原本俊朗的面貌变得颇为可怖。 “华伦,有几艘敌舰向西逃走了,要追击吗?” 他一边询问着,一边打量着在甲板上聚成一堆,被陆战队严密看守着的帝国军俘虏。然而就在他走到舰桥上的时候,布莱德少将的身影却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位身材高大的少将虽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失败的命运,但仍不肯轻易放下武器。尽管在无数共和国军构成的包围圈之中,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 “战斗还没有结束么?”克里斯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快步赶去。“这是怎么回事?”他推开了几名水兵,大声嚷嚷着。 “这个家伙是谁,怎么还没放下武器?” 当他费力挤到人群最前方的时候,布莱德少将的目光正好投了过来。然而就在见到对方脸庞的瞬间,布莱德心头却仿佛掠过一道惊雷。一种难以言表的惊诧和讶异如潮水般涌来。 “克里斯?果然是你?” 他望着出现在眼前的红发青年,口中喃喃着,右手蓦然一松,军刀铿然落地。 “乌勒?”就在同一瞬间,克里斯也认出了对方染血的面容。“你怎么……你居然……居然……” “不错。”布莱德少将苦笑起来。“是我……不管穿着哪一方的军服,那张脸永远都是不会认错的。” “毕竟……我们是亲兄弟啊。” 他的声音里有着某种难以言表的伤感。克里斯就在这时走上前去,停在了他的身前。 “你加入了帝国军?” “是。”布莱德点了点头。“我们的母亲……她还好吗。” “她死了,就在你离家出走的那一年。” “是……因为我么?”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么?” 克里斯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于是布莱德也沉默了下来。 日光如血,薄暮将至,大炮在轰鸣了一整个下午之后,终于逐渐安静下来。当晚霞终于布满天际的时候,这一场海上的搏杀,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由于共和国方面的奇计,帝国军遭受了极为惨重的损失。十二艘巡航舰之中有七艘被焚毁或击沉,另有一艘被捕获,三艘投降,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巡航舰“白芨”号率领着两艘护卫舰勉强突破共和国军的阵列逃离战场,成为帝国军中仅有的幸存者。 华伦并没有下令追击这些残兵败将。事实上,在一个下午的激战过后,许多共和国战舰也已经是千疮百孔,减员极其严重。其中又以华伦本人的旗舰“碧”号为最,有接近四十人在惨烈的接舷战之中战死,另有六十余人受伤。如果将炮战中的伤亡也算在一起,那么“碧”号大约只剩下三成人员还有战斗能力。 在船只的损失上,除了被纵火船摧毁的护卫舰S2之外,只有一艘护卫舰在炮战中被击沉,两艘受到重创。整支舰队的伤亡在三百人左右。然而,相对于帝国军的损失,共和国军所付出的代价可以算是微不足道了。 两支舰队犹如两头发怒的猛兽,相互撕咬之后,各自带着累累的伤痕离开了战场。共和国舰队扬帆东归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下了海面,舰队固然满载着荣誉,同时却也是步履蹒跚。由于大多数船只的风帆都已经被炮火撕扯的七零八落,所以此刻舰队航行的速度,和一千年前的划桨船并没有什么两样。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样缓慢的前进方式,却正好能给饱经战火摧残的人们以一点喘息之机。舔着胸前的创伤,臆想着归家后的美好。 这大约也算是战争在留下白骨盈堆尸横遍野之际,唯一带给人们的温柔了。
  5. 第四章 第六舰队出击 1 “舰……舰队提督?” 听到军务部长的话之后,华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舰队提督,那是海军之中最为崇高的地位之一,受到军部的直接管辖和指挥。就算是一些从军已经二十来年的高级军官,也未必能获得如此殊荣。而让他这样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上尉担任,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有那么一刻,华伦几乎以为眼前的军务部长仅仅是在说笑。 “这支部队是新组建的,实力只有通常舰队的四分之一,虽然号称舰队,但其实也不过相当于一个分队而已。”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坐在他的金丝紫檀座椅上,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份文件。“这是新舰队的编制表,人员都是从第五舰队抽调的,也算你的旧相识了,加上预备兵一共有一千五百人,战舰数量方面……目前仅有六艘巡航舰,但很快就会补齐。这些兵力从今天开始正式编组成第六舰队,全部由你统一指挥。” “可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任命使得华伦完全不知所措。“我既没有作战经验,军衔也只不过是个上尉,又怎么能有资格去统帅一整支舰队?果然还是要让其他更有资历的前辈……” “这你不用担心。”西斯特里克就在这时站起身来,伸手按在了他的肩上。“根据《共和国殉国军人遗孤管理法》,殉国的将校级别军人,其后代如果有在军中服役的,可以获得相应的晋升资格。尊师布加勒斯特是共和国上将,又是海军副司令,其地位更是远远超过了一般将官。你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子女,但上将并无其他亲人,于情于理都应将你视作他的后代。你现在虽然不过是个上尉,但在晋升之后就是少校,也算是中级军官了。即便是担任一支舰队的提督,也算不上暨越。” “但是……” “华伦·泰勒上尉,我,军务处长巴克曼·西斯特里克,在此代表共和国全体人民,任命你为海军少校,暨共和国第六舰队提督。”军务部长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隐隐带着某种不可违抗的意味。华伦虽然惊愕莫名,但作为一名军人,不论如何都必须服从长官的指示。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也只得低下了头,接受军务部长授予他的少校肩章。 “华伦,你要明白。”在完成了授勋仪式之后,西斯特里克似乎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军部作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有说不出的苦衷。但是不论如何,你都是布加勒斯特上将的弟子,是他唯一的传人,也是能够给民众带来希望的人物。军部只是希望你能够将上将手里的火炬接过去,至于它将如何燃烧,那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是,我……属下遵命。”望着西斯特里克上将复杂的神情,华伦心里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经历了战争初期的惨败之后,是要面临着怎样巨大的压力,才会让军部作出任命他为舰队提督这样看似荒唐的做法。而他此刻能够做的,也只有平静地接受它。 “人员和军舰的交付将在数天内完成,在这之前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西斯特里克望着眼前有着浅茶色头发的少年,两人目光相触的瞬间,一种对前途的忧虑蓦然蔓延上军务部长的心头,令他不由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然而命令已经下达,他也只能暗自祈祷一切能够如预想那般进行。 “不过。”他继续说道。“等到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完之后,你就必须进行第一个任务,率领舰队出海进行战斗侦察,保护佩斯角一线的航路安全,以此保证特斯丹朗沿海不受侵犯。当然了,情报显示帝国军依旧停留在勒日外围,出现在这些地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次行动虽然有着‘战斗’的名号,但实际上也就是一次练兵性质的出海航行罢了,就当做是进入战斗状态之前,一次与军舰磨合的暖身操吧。” “而在真正的战斗降临之时……希望第六舰队能够全力以赴——提督阁下。” 2 虽然有人坚持认为,共和国在第五舰队都没能形成有效战力的时候就匆匆编成新的第六舰队,根本就是一种管理机能陷入混乱的体现。但绝大多数的民众依旧将其视作是军方所履行的承诺,对帝国军反击准备的第一步。毕竟,舰队提督是赫赫有名的布加勒斯特上将唯一的弟子,二十五岁的华伦·泰勒少校。从主观的角度来讲,还有什么人选,能够比上将的弟子更适合去为上将复仇呢? 就这样,崭新的共和国第六舰队在仓促之间成立了。包括提督在内,几乎所有的军官都来自于第五舰队。作为原预备役军官团队的组成成员,这些人的年纪都在二十多岁,正是充满激情与活力的时候,其中很大一部分更是华伦就读于海军大学之时的同窗好友,包括高一届的学长,二十六岁的伊菲·尔茂海军上尉,二十五岁的芝许·唐海军中尉,以及二十四岁的克里斯·布莱德中尉和威廉·吉斯中尉。虽然都是初次上阵,但这些人的战斗热情却丝毫不输给其他舰队的同僚。 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在公众面前展示出反击的决心,第六舰队配属的战舰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到位了。这令第六舰队的成员们不由为之震惊。相对于折腾了一个多月还只拥有寥寥十一二艘残破军舰的第五舰队来说,这样的速率简直可以用“神速”来形容。在它所配属的十八艘战舰里,三艘巡航舰来自于普莱特上校指挥的原勒日驻留舰队巡航舰分队,包括“六月”“八月”和“十二月”。这些军舰在布达海战役中均表现出了高度的战斗意志,就算在整个共和国海军之中也是首屈一指。在修复了那一场激战所带来的创伤之后,这些战舰即将重批征袍,投入到和帝国军的殊死搏斗中去。 除此之外的五艘巡航舰也大都由其他舰队转隶过来,十艘护卫舰则全部是在各船厂建成之后,迅速调派过来的。与这些部下相比,华伦的旗舰“碧”号则有些特殊。虽然是一艘装备三十六门火炮的标准巡航舰,却使用了战列舰的命名规则,算得上是一艘相当特殊的军舰。 一般来说,不论是哪个国家,军舰的分类及命名都是有相应准则的。在帝国海军之中,火炮数量在六十四门以上的军舰被归类为一等战列舰,通常以行政省和方位来命名,譬如亚希·古斯塔夫皇子的旗舰“帕里斯号”。而五十至六十四门炮的战列舰则被认为是二等战列舰,以海象,海狮等海洋动物命名。巡航舰则是以植物,护卫舰则是以自然景观。而在共和国,战舰的分类则稍稍复杂一些,包括以行政省命名的,装备七十四门甚至更多火炮的超一级战列舰,以城市及山河命名的六十四炮一级战列舰和以颜色命名的五十门炮次级战列舰。除此之外,还有以月份、星座命名的巡航舰和以字母编号命名的护卫舰。这些命名标准不但便于统计和管理,也是军队中等级的体现。通常的情况之下,是绝对不会发生错乱的。 而“碧”号的命名也并非纰漏。这是因为按照共和国海军的传统,舰队旗舰必须由战列舰担任,然而由于涉及编制及人事上的问题,军部一时并没有办法为第六舰队弄到合适的战舰,因此只能通过变更舰名的方法,让这艘新建成的巡航舰“冒充”战列舰存在下去,成为了华伦第一艘座舰。 旗舰并非是第六舰队作为新部队的唯一特点。一支原本属于陆军的分队也将作为支援力量加入到华伦的部下中来,与海军部队联合作战。这支由八百名士兵组成的部队虽然并非海军范畴,但其成员也都是在沿海地区长大,熟知水性的年轻小伙子,个个都是从陆军各部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统率他们的是二十八岁的陆军上尉肖德文·瓦尼。这位上尉虽然年轻,但却是军队里也罕见的剑术高手,身材高大却不失敏捷,近身格斗的本领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作为舰队提督,华伦本人对这支部队的加入颇感意外。事实上,这个将陆海军掺杂在一起的决定并非出自纯粹的军事动机,而是因为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的个人意志。作为陆军的首脑,他对于布加勒斯特上将全力护送陆军部队的高尚行径不能不为之触动。为了报答上将的善意,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偿还”陆军欠海军的债,他决定用这样一种方式进行回报。对于缺乏人手的第六舰队来讲,这种支援实在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但巴尔克本人那过于感性的性格却也显露无遗。 与此同时,这种在共和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混编”做法也在第六舰队官兵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历来骄傲的海军并未将这支所谓陆战队的加入当作是一种支援,相反的,不少年轻军官都将其看作是陆军对海军事务的干预,在这支部队正式到来之前,海军军营里就已经炸开了锅。一些激进的军官,如克里斯·布莱德中尉甚至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他们的上级。 “把陆军部队扔到我们这里来?那个陆军出身的部长在想些什么!” 就连芝许和威廉这样的温和派,也不由对此感到愤慨。 “就是,难道陆军光在陆上耀武扬威还不够,还要到我们这里来指手画脚吗?军部也太不把我们海军当回事了!” 诸如此类的言论屡见不鲜,几乎没有人对陆军的加入表示出欢迎的态度。事实上不光是他们,就连其它舰队的官兵也对这种安排感到忿忿不平。第三舰队提督黑森少将甚至在私下里对属下表示,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第三舰队的话,他向众人担保,一定会让这些陆军的家伙认识到他们自己卑微的地位,一个月内就夹着尾巴哭爹喊娘地逃回陆地上去。 就连一向以处事圆滑著称的黑森少将都这样表态了,那么这位年轻气盛的少年提督,一定是会用更加激烈的方式来对付他们的吧?几乎所有官兵都这么想着。 3 然而,就在陆军分队抵达军营的前夜,晚餐之后,华伦却把所有官兵都集合了起来。一千多人聚集在军营中间的空地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 “各位,乘着大家都酒足饭饱的时候,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同僚。”站在用木箱临时堆起的高台之上,华伦朗声说道。他并没有像其他提督一样以“本官”称呼自己,反倒是用了被普通人所使用的“我”。在克里斯等昔日同窗听来,这位年轻的提督仿佛还是当年学员时代的那个华伦·泰勒——浅茶色的头发剪成极短的样式,跟大家一起在公共食堂里杀开一条血路,抢夺着所剩不多的餐桌。 那样的时光是多么令人怀念啊。转眼之间,大家居然就已经披上了征袍。 “各位或许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但是对于他的身份……”说到这里的时候,华伦故意拉长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多多少少营造出了一点喜剧气氛。“他的身份,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知道——克里斯!克里斯·布莱德中尉,出列!” “属……属下在!”人群之中,克里斯忽然听到旧日好友喊出自己的名字,连忙将喝到一半的酒瓶藏到怀里,随即站起身来。 听到他这极不自然的“属下”二字,威廉等人都不由偷偷笑出了声。毕竟提督是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同学,为人又和善宽厚。虽然在职务上依旧是森严的上下级关系,但与其他部队相比还是少了许多压力和拘束。 “克里斯,我问你。”华伦微微地笑着。“对肖德文·乌尼这个名字,你有任何了解吗?” “乌尼?”克里斯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不就是那个要派到我们舰队来的陆军军官么?” 他这句话一出口,许多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陆军上尉肖德文·乌尼,大多数第六舰队的官兵都对这个名字有着颇深的印象。作为即将调到第六舰队的陆军分队长官,这名上尉还没现身就已经遭到了海军官兵的一致厌恶,甚至有人用“间谍”“走狗”这样只能存在于私下谈话中的词汇来形容他。难道此刻提督突然提到这些,是要和大家一起商讨如何对付那个家伙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不过了。 “你说错了!克里斯,我早说过,在场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然而,华伦却以这样的回答,令所有人心头又增添了一份疑惑。不是他?那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个肖德文·乌尼啊! “肖德文。”华伦又重复了一遍。“陆军上尉肖德文·乌尼,已经不存在于共和国军队之中了。各位,请让我向大家介绍我们的新同僚,肖德文·乌尼海军上尉,共和国第六舰队陆战队队长!” 随着他故作夸张的声音,一名身穿海军制服的军人从台下走了上来,向第六舰队的官兵们深深鞠了一躬。借着油灯的灯光,几乎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四方脸蛋,络腮胡子,面容沉着而冷峻——完全就是传闻中那个陆军上尉的形象。 但是……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成了海军中的一员? “各位。”就在这时,华伦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的老师,布加勒斯特海军上将曾经对我说过,帝国强大而共和国弱小,如果想要从帝国军侵略的铁蹄之下保护我们民主和自由的权利,就只能够上下一心精诚团结,不论是陆军或是海军。”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似乎是哽咽了一下。“我知道大家与陆军间的隔阂很难轻易消除,但明天即将加入我们的八百名战士,也都已经在我的申请之下,由军务部长亲自批准成为了海军的弟兄,番号是‘共和国海军第六陆战分队’。既然都是自己的兄弟,我也希望各位能够用海军的宽容和友爱来欢迎他们。” “提督阁下说的没错!既然同样是海军弟兄,那我们当然会把他们当做自己人来看待。”短暂的沉默之后,威廉第一个反应过来。虽然只是短短片刻,但他已经多少领会到了华伦这么做的用意。随着威廉的带动,伊菲、芝许等年轻军官也都出声应和。克里斯等人虽然依旧有些不明就里,但在知道肖德文等人已经成为海军官兵之后,出于某种类似于“陆军终于向我们低头了”的优越感,也就不再把“陆军”二字唱在嘴边了。 肖德文站在华伦身边,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而华伦只是拍了拍他的背,转身便走下了木台。这一场陆军变海军的戏码完全出自他的手笔,虽然在表面上已经取得了成效,但作为这支舰队的提督,他还是必须亲自到部下中去,用更细致的工作来消除人们心中的偏见与隔阂才行。 与大多数的海军军官不同,已故海军副司令,布加勒斯特上将生前极力主张消除陆海两军之间的隔阂。在他的影响之下,华伦对陆军的态度也倾向于温和。布达海一战,布加勒斯特为了陆军运输队而不惜舍身相护,甚至壮烈牺牲。华伦在悲伤之余,却也隐隐体会到了老师这一行动的用意。诚然,在布达海最终的交战里,若是第一舰队以通常队形进行交战的话,凭着布加勒斯特的战术指挥能力和共和国海军的优秀素质,纵然不能获胜,至少也能够全身而退。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上将执意要完成自己被赋予的运输任务,他也大可以不顾帝国军侧翼和后方的威胁,直接将舰队摆成强有力的半月阵与帝国军针锋相对就是。这么一来,虽然运输船不可避免地将受到侧翼袭击而付出损失,但舰队主力至少不会沦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如果换做其他提督的话,一定是会这么做的吧?宝贵的海军舰队怎么可以为了区区运输队而受到损失?不论是从心理还是物质层面,这都是得不偿失的买卖。 然而他却这么做了。这位从军数十年的老将,不可能不明白这些浅显的道理——老师他作出这种决定的时候,想必是已经把单纯这一场战役的胜负置之度外了吧?如果他的行为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消除陆海军的纷争,促使整个军方完全地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的话,那区区一场战役的胜负和一支舰队的败亡,甚至他自己生命的终结都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一定是这么想的。 因此,在从上级处得知陆军将派遣支援分队的决议之后,华伦立刻便意识到这件事在官兵之间可能导致的反感与质疑。不管怎么样,能够将国家大局为重,抛开派系争端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对陆军的到来都是绝对不可能欢迎的。为了避免部下在参战之前便产生分歧,他勉强想出了这么一个改旗易帜的主意。虽然有些孩子气,但也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加入的部队属于海军编制的话,士兵们应该就无话可说了。 “海军陆战队?这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在将这个主意向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汇报之后,华伦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很快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也表示了赞同。虽然所有人的心里依旧有着怀疑,但华伦所提出的方案,显然是令第六舰队各部在眼下和睦相处的最有效途径之一。 当肖德文带着属下来到第六舰队军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张虽然带着勉强,却依旧尽力表现出欢迎和喜悦的面容。华伦·泰勒少校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似乎略带无奈地微微笑着。虽然仍免不了细微的摩擦,但在华伦等首脑军官的努力之下,他们很快就融入了部队,开始熟悉海军的生活与行动方式。而先前许多人所猜测的,因陆军介入而产生的内乱终究没有发生。 于是,在当时还默默无闻的第六舰队,终于编组完毕。 4 原本在共和国高层之中,对于第六舰队提督一直存在着争议,即使是在正式的任命下达下去之后,军部里依然不乏“让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去带领舰队真的合适么?”这样的议论。但在这一事件之后,即便是最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浅茶色头发的年轻军官确实有着某些超出常人的见识与气度。对第六舰队的轻视态度,也慢慢有了些许改善。 相对于军人们的冷淡和怀疑,绝大多数民众却从最初就对这一任命表现出了由衷的欣慰与支持。华伦作为布加勒斯特传人的特殊身份,使得弱冠之年领军出征似乎也成了理所当然。一种数千年来始终萦绕人类脑海的英雄情结此刻又一次攫取了他们的心。如果名将的后代也披上了征袍的话,人们大约就会相信他也将成为一代名将吧! 种种大胆的猜测和议论,开始在各报的头条出现。这样热切而期盼的情绪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充斥了每一个共和国公民的心胸。他们无条件地信任和崇拜上将,即使他已经在布达海的怒涛之中洒尽了鲜血。他们相信,每一个共和国的公民都相信,布加勒斯特的学生将会成为新一代的海上英雄,也只有布加勒斯特的学生才配得上带领海军出征,去为了共和国的未来而浴血搏杀。 人们对于上将的个人崇拜如此热切,以至于几乎没有人能够意识得到,对于海军军官来说,实战和经验永远都是比站在陆地上学习更为关键的东西。炮术,队形,风向,接舷,不论哪一样都是需要数十年浸淫才能够了然于胸的。除此之外,波涛怒卷,四海无情,战争的变数,犹如汪洋般深不可测。 在某些问题上,共和国那些宣称“自由”和“民主”的公民们,看得也未必就比别人更清楚。毕竟就算是布加勒斯特,不也是一样被海上波涛吞没了么? 与此同时,第六舰队的装备也逐渐准备完毕。二月二十六日的时候,华伦统率的全部十八艘军舰从特斯丹朗港出发,在近海完成了第一次舰队规模的操练。两天之后,军部下达了出击的指示,命令第六舰队以全部兵力前往西北部的佩斯角海域进行战斗侦察,以消除帝国军对特斯丹朗附近海域潜在的威胁。 第六舰队的军营位于特斯丹朗城郊,距离港口只有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在军部的指示之下,舰队的大部分成员已经在前一晚登上了军舰。而作为提督的华伦由于需要处理一些文书和安排上的工作,登舰时间被推迟到行动当天的上午。 当华伦走到军港的时候,天依旧晴朗,蓝得连一丝云也无。空气中飘来微微的咸腥,是熟悉的海洋——距离上一次出海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么漫长的时间过后,再一次登船,居然就是挂帅出征——这是原本几乎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而老师的离去,却又将这一切蒙上了一层雾霭。 他右手下意识地搭在佩剑上,左手将制服的领口紧了一紧,把被风吹歪了的白色领巾扶回原位——那是华伦自行在制服上加入的饰物,用以取代葬礼上佩戴的缎带,以表示不忘先师之意。 海风呼啸着,靴子踏在花岗石的路面上发出铮铮的响声。转过一个弯,海的颜色赫然入目,蓝天之下,无数旌旗猎猎飞舞。战舰整齐地排列在各个码头上,依稀望得见水兵们笔挺的身影。在更近一些的地方站着共和国大议长德瓦西·蒂安,身边俏生生地站着他二十岁的女儿西莉云,身穿一套标准的蓝白两色海军制服,正望着华伦逐渐靠近的身影,面露微笑。 华伦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只见在大议长身后,除了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海军总司令纳威上将等高官之外,还站着一排同样身穿制服的青年军官,芝许、伊菲、威廉、克里斯等好友赫然在目,原本属于陆军的肖德文也站在队列之中。这些人都是第六舰队的指挥核心,也是他此次出征的有力臂助。 “第六舰队提督,海军少校华伦·泰勒。”当华伦在自己面前停下的时候,西斯特里克上将清了清喉咙,抬高了声音。“我,共和国军务部长,巴克曼·西斯特里克,以共和国全体人民的名义,命令第六舰队前往佩斯角海域进行战斗侦察,为击破帝国对勒日要塞的围困创造有利形势。泰勒少校,你可愿意接受这一使命,用你的才能和力量,为共和国的自由而战?” “我愿意。”华伦抬起了头,朗声说道。 “为了共和国,我自当竭尽全力。” “很好。泰勒少校,军部代表全体共和国人民感谢你的奉献,并祝愿舰队旗开得胜。” 西斯特里克上将举起右手,向华伦致以军礼问候,随即转过身去,用眼色向蒂安大议长致意。 “华伦。”蒂安大议长叹了口气。“海上有不测风云,虽然只是一般的任务,但也务必多加小心。” 在大议长的心里,其实从来都是反对这样的行动的。他虽然对军事知之甚少,但却也清楚这种象征性的出击并无任何实际意义,严格说来,其实只是为了确保众人的政治生涯和现任政府的稳定,而在民众眼皮底下进行的表演而已。 然而这毕竟是军部的决定。作为政治首脑的他虽然对此有所质疑,却也不能当众提出异议——尤其是在这样国家命垂一线的情形之下。 “华伦明白。”年轻的海军少校神情严肃。“大议长一生都在为了共和国而奋斗,华伦虽然才智有限,但也希望能够尽我所能,为民主和自由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大议长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华伦。”他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头,侧过身来,遥望着远处的大海。“华伦,你此番征途,责任之重大,或许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要捍卫的不仅仅是共和国的‘现在’,更是她的‘将来’。你只需要记着,无论如何,共和国的利益都高于一切。”他转过头望着华伦。“孩子,将如此重大的责任交予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已经做出的决定,就如同出膛的炮弹,纵然是神明也无法阻挡,唯有任它呼啸而去。” 然而,华伦却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那样的话语出口,就连阅人无数的大议长,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 这个孩子,或许……真的会是共和国的希望呢。 “华伦。”就在大议长心神略分的时刻,耳中却听到了西莉云的声音。等候在一旁的少女,似乎也是意识到了气氛的凝重,却还要勉强做出欢快的神态。“华伦,你到海上打仗,自己要小心。还有……”她低下头悄声道,脸颊不知何时飞红了一片。“帮我看好克里斯那个家伙,他……一直就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可别吃了帝国人的亏。” “这个,我自然心里有数。”华伦望着西莉云的面容,眼前不由又出现了军校时代的往事。翻墙逃课的克里斯受到导师的处罚,独自站在厕所打扫卫生并被路过的学长嘲笑,于是二话不说拔起拳头就跟对方扭打在了一起。闻讯赶来的自己和威廉想要把他们拉开,却怎么也制止不了发狂的克里斯。 而混乱之中,一声少女的惊叫却令这场少年间的战斗平息了下来。包括克里斯在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而西莉云就站在不远处的花丛之中,蝴蝶在她身边飞舞,随风飘扬的裙子如同大海一般蔚蓝。 而如今呢?那个蓝裙的美丽少女早已成为了克里斯的恋人,而那些试图劝架而纠缠成一团的少年们,也都成为了意气风发的军官,站在了尚未知晓的时代前沿。回想过去,不得不令人感叹白云苍狗。 他微笑着,向端立着的年轻军官们逐一致意,眼角的余光之中,能看到大议长那庄严郑重的神色。他忽然想到,一个多月以前,老师出征的时候,大议长想来也是像今天一样,亲自为他们饯行的吧。那个时候,共和国上下洋溢着无限的乐观情绪,这特斯丹朗军港之上想来也是人声鼎沸,大家都争着前来祝英雄马到功成。然而此时此刻惨败之余,海军各舰队无不人心涣散,此刻的军港,居然也沧凉得如同晚秋落日。而等他们扬帆起航之后,这座城市,又将会是如何一副模样? “西莉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尽己所能,把大家都平安地带回来。” “你自己呢?你自己也是。”西莉云望着他,不由下意识地握住了父亲的手。大议长伸手抚过她的长发,心里居然涌起了些许的酸楚。 “我?”华伦笑了起来:“小丫头,我还以为你一心就想着你的克里斯,早就把我给忘掉了呢。” “这个时候还开玩笑!”西莉云忍不住捶了他一拳。“你这个家伙,早知道我就不来为你送行了。” 华伦哈哈一笑,转过身去,向大议长身后的众多官员敬了个军礼,也不多说什么,大踏步便朝着旗舰“碧”号走了过去。他的动作宛如信号一般,所有的军官们都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地解散队列,走向了各自的军舰。 华伦走了十余步,蓦然回过头来,望着不远处依旧站立着的少女,朗声喊道。 “西莉云!” “怎么?”少女微微一愣。 然而年轻的少校却又回过了身去,继续前行。 “你穿军服,很美。” 寂寥的军港,除了海风呼啸之外,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句话。 5 对于帝国来说,共和国孤悬西北的唐克坦半岛始终是自己的一块心病。从勒日军港出发的共和国海军,可以轻而易举地袭击帝国北部诸多港口。而共和国陆军也可以此作为前进基地,和兰妮河正面的部队配合,对帝国首都帕里斯实施向心突击,从而成为直插帝国心脏的利剑——姑且不论他们是否具有这样的实力。 也正因为此,这场战争爆发伊始,帝国大军就直接攻入了唐克坦半岛,从陆地和海上将勒日团团包围。在击溃了共和国在这个区域的海军兵力之后,要塞的沦陷,似乎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胜利已经近在咫尺,只要再一伸手就可以得到了!” 布达海的大胜之后,帝国方面对于军事上的胜利已经深信不疑。一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布达海战役结束的五天后,多达三万五千人的帝国军对勒日发起了新一轮的总攻,另外还有三万余人的兵力作为预备队。伴随攻势的有一百五十二门大炮,由亚希·古斯塔夫亲自率领的帝国海军主力则在当日下午驶向港口外围,以炮火声援陆军攻势。光光在战斗的第一个白天,帝国军就发射了多达三万三千颗炮弹。 负责防守的共和国军虽然陷入四面重围的绝境,却依旧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得益于勒日一带坚固的防御体系,帝国军进展缓慢。然而,兵力差距却令胜利的天平逐渐向帝国军一方倾斜。二月一日上午,共和国军一线兵力的伤亡已经达到四分之一。为了抵抗对手的强大攻势,共和国军指挥部投入了作为预备队的2个特斯丹朗步兵团。海军方面,亚希皇子彻底摧垮了港口岸炮的反击,并开始用炮火轰击港内的第一舰队残部,一天之内就击沉八艘。毫无战意的共和国海军放弃了出港决战的打算。为了防止在帝国军炮击下全军覆灭,他们放弃了除少数重型舰之外的全部船只,水兵们则在拆卸下全部舰炮之后弃船上岸,全员作为步兵使用。 二月三日,由于兵力的日益匮乏,共和国军的防线开始出现缺口。当日下午,共和国防线西北角上的一个团被渗透进来的帝国军步兵分割消灭,攻击者随即从这个缺口蜂拥而入,彻底突破了外围防线,从而进入勒日市区。 防御被突破的共和国军纷纷向要塞中心地区进行退却,在那里有着可供坚守的棱堡体系。帝国军各部则紧随其后穷追不舍,试图在共和国军防线稳固下来之前将其击溃。为此他们派出了声名卓著的第1骑兵师。这支兵团拥有三个胸甲骑兵团和两个骠骑兵团,总计七千余人的强大兵力,由阿金考特皇子亲自创立,十多年来一直被认为是帝国陆军的精英。 这支部队被投入到了对共和国军的侧翼打击之中,如果这一攻势成功的话,共和国军主力将被截断退路,从而陷入帝国军的四面重围之中。然而他们却在纵深突破的过程中撞上了一个完整的共和国军方阵。虽然处于友军汹涌的溃退大潮之中,这些步兵依旧士气高昂。尽管只有区区千余人,但面对着呼啸而来的重骑兵也毫无惧色。 组成这个方阵的是特斯丹朗第1燧发枪兵团主力。这支部队是数天之前在布加勒斯特的护送之下增援过来的,原本就是陆军中的精锐。此刻为了掩护友军的撤退,他们被作为最后的预备队被投入到了后卫战场之上,用来抵御帝国军骑兵的追击。 帝国军一开始并没有将这些步兵放在眼里。反正只不过是一批被用来给友军争取撤退时间的牺牲品罢了,在帝国骑兵的铁蹄之下,大约刚一交战就会狼狈不堪地撤走的吧?甚至,在看到帝国军闪亮的马刀和胸甲之前,就被澎湃的马蹄声吓破了胆而放弃阵地四散逃命,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想法,帝国军第1骑兵师向着面前的方阵发起了大胆而鲁莽的冲锋。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地,这些共和国军步兵却始终牢牢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寸步不让,用枪弹和刺刀将敌军打得血流成河。一些士兵虽然被马刀削去了半个脸颊,但双手仍紧紧地握着步枪。还有的人虽然战死了,但躯体依旧保持着拼杀的姿势,仿佛仍然坚守着方阵。 帝国军的骑士们在这里遭受了惨重的伤亡。由于始终无法冲破共和国步兵的方阵,他们被迫忍受着绵密的弹雨洗礼。在这个距离之上,即便是重骑兵那闪亮的胸甲也无法将他们从死亡手中拯救出来。而身为帝国精锐的骄傲和对失败的不甘心,更是使得他们理智尽失,继续进行着一波一波毫无希望的攻势。共和国方阵前的人尸和马尸一直堆积到齐腰高,几乎成为了一道血肉筑成的胸墙。 这样惨烈的战斗一直持续到日薄西山,骑兵们终于不堪忍受那前所未见的惨重伤亡而选择了主动撤退。共和国军也得以借着夜色安然撤离。此刻帝国军的步兵部队已经前进到了离他们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只要再差一点,这个精锐的步兵团就将陷入敌人主力的重重围困之中,面临覆灭的命运。 然而,这一幕终于是没有出现。战场上那堆叠的敌军尸体,成为了这些共和国官兵们绝佳的荣誉。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大部分共和国军都安然无恙地撤入了要塞中心地带的棱堡群。 这一区域虽然只不过是弹丸之地,但得到大量兵力加强之后,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夺取。为了守住这最后的防线,随军队一同退入要塞的共和国市民也纷纷拿起了武器。再加上弃船上岸的海军官兵们,共和国军的总兵力居然达到了一万四千人的规模。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甚至超过了在这一场血战开始之前,共和国军在勒日的全部守备兵力。再加上坚固的防御工事,勒日的守卫者们已经准备好给帝国军以迎头痛击。 然而,预想之中的总攻却迟迟没有开始。帝国军在夺取了市区之后停止了行动,转而就地休整以等待后勤。外围地区的战斗同样给了他们以惨重代价。尤其是第1骑兵师的惨败,使得伤亡总人数上升到了七千。战役结束之后,这支部队立刻被调离了勒日前线。 除此之外,他们还消耗掉了几乎全部的炮弹和五分之一的大炮。由于所有的补给都必须穿过一整个唐克坦地区才能运到部队手中,帝国军的火力已经萎缩到了令人担忧的程度。而坚固的棱堡体系是难以仅凭步兵攻陷的。 即便如此,帝国军所取得的进展也足以令他们骄傲了。二月中旬,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亲自从帝都发来了嘉奖令,以表彰陆海军在唐克坦半岛方向的胜利。 作为皇帝的幼子,亚希·古斯塔夫由于在布达海战役中的惊人表现,被授予“帝国海军司令”的荣誉。虽然只是名誉性质的虚衔,但却已经是帝国海军理论上的最高职务。即便是大皇子阿金考特·古斯塔夫直属的第三舰队,名义上也必须受到海军司令的节制。这对于亚希来说,算得上是对其才能最为有力的肯定。唯一的缺陷是,由于礼节和形式上的需要,他必须回国参加这一头衔的授勋仪式,因而在短时间内无法在第一线指挥战斗。不过,既然共和国方面的主力已经灰飞烟灭,短时间内恐怕也就不可能再爆发新的战事了吧? 除了亚希本人之外,其麾下各分队的统帅也大都获得了嘉奖。在战斗中紧随亚希身后的参谋长杜兰少将和“帕里斯号”舰长陈中校分别获得一枚“帝国十字勋章”的奖励。这种勋章象征着勇气与荣光,是每一个帝国军人都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誉。 与此同时,鲁迪上校因其在战斗中的杰出表现和战绩而晋升少将,同时获赠一枚帝国十字勋章;而同样指挥巡航舰队的布莱德上校虽然在战斗中遭受了一定失利,但考虑到他所面对的对手,这样的失败并不值得过分追究,因此也接到了少将的晋升命令。 与他们相比,弗洛茨少将受到的待遇则凄惨得多。这位向来以勇猛无畏著称的将领,由于在战斗中无视亚希皇子的命令一味恋战,使得帝国军失去了全歼共和国军被围部队的机会,从而在无形之中破坏了将敌军各个击破的战略态势。因为这样重大的失误,他被调离了亚希的舰队,转而成为预备役中的一员,实际上是被打入了冷宫。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帝国军队所必须遵循的原则。弗洛茨少将违抗军令,贻误战机,致使许多将士无谓牺牲。这一后果是他必须承担的。” 当参谋长杜兰少将提出在大胜之余,是否放弗洛茨一马的意见之时,亚希皇子望着辽阔的大海,这样作了回答。杜兰少将虽然觉得这一决定略有些苛刻,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一方面他对弗洛茨这个飞扬跋扈的人并没有多少好感,另一方面自己作为亚希皇子的直系下属,也不应该为了这样的事情而违抗提督的决断。更何况这位提督还是皇帝的幼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殿下。别说是区区一个军人的调动了,就算是这个庞大的帝国本身,不也是被皇家所拥有的私人财富吗? 6 “陛下,儿臣的部队已经在苏达港完成了编组,总计步兵一万两千,骑兵七千,由第三舰队的五十七艘战舰护卫,已经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只需陛下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立刻加入到战斗中去,给敌人以最后的打击。” 帝国皇家宫殿金碧辉煌的议事厅内,阿金考特·古斯塔夫正站在麋鹿皮制成的华丽地毯之上,向倚靠窗边的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汇报军务。身为皇帝的长子,也是帝国北部重要的军事行省,苏达地区的统治者,这位三十六岁的皇子身材犹如巨塔般魁梧,有着令近侍都感到畏惧的冷峻面容和与之相匹配的刚毅个性,被人们称作“苏达之狼”。自从对共和国的作战开始之后,他就一直在自己的封地进行部队的整备工作,直到现在才回到首都。 “只有两万人么?”皇帝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却仍然凝视在手中的玻璃杯上。暗红色的杜斯提尔葡萄酒在杯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皇帝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体格也魁梧强健一如少年,仿佛岁月并未在他身上刻下疤痕。 “按照苏达省的动员能力的话,能够集结的兵力应该不止这些才对。” “是。还有大约两至三万的征召兵和民兵正在动员或是等候装备中,之所以没能立刻将他们集结起来,主要是由于针对敌方情报部门的反侦察行动造成的影响。为了麻痹对方,苏达的部分预备役人员和军工厂的工人都被故意遣散了,一时难以恢复。” “就算是这样,你也必须加快集结军队的速度。”皇帝望了阿金考特一眼,神色森然。“前线各军都在攻击之中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急需后方援军的支援。苏达作为帝国最为有力的军事行省,理应成为这次作战的主力军——你必须肩负起这个责任。而区区两万人马是绝对不够的。” “儿臣明白。两个月之内,三万苏达新兵将会完成作战准备。” “军情紧急,不能再等那么久。”皇帝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似乎微微有了愠色。“这个月,最晚在这个月月底的时候必须把这些人集结起来,作为新的突击力量加入到前线的作战中去。另外,已经准备好的两万人将由你亲自统领,以支援唐克坦方向的第三军,将勒日从敌人的手中给朕夺回来。勒日一战进行的时间太长了,区区一座孤城而已,居然打到现在!听说你的第1骑兵师也吃了败仗,从而丧失了消灭敌人的机会——这样的失误,不应该再出现了。” “是。儿臣回去之后,必定好好整顿这支部队。”阿金考特低下了头。“但是这个月的话,恐怕没有办法调集到足够的装备和补给,攻势必然会受到影响。如果能有更长时间准备,儿臣可以保证在秋天到来之前终结勒日方面的战事……” “同样的话,朕不会再说第二遍。”然而对于阿金考特的请求,皇帝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否决了。“同样是朕的儿子,第一次出征的亚希尚且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胜利,你在苏达领兵多年,难道反而连区区整顿兵力这样的工作都无法胜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所谓的‘苏达之狼’,恐怕也不过如此罢了。” “……是。” 在皇帝冰冷的话语之下,阿金考特并没有再说什么。身为臣下的他并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纵然是更加艰巨的任务,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完成。何况父亲说的并没有错,既然初次领兵的亚希都能够建立不世之勋,那么号称“苏达之狼”的他,又怎么能够落在弟弟的后面,成为父亲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不过如此”? “在回苏达之前,你去后面见见佩儿吧。” 望着阿金考特昂然离去的背影,两鬓已经斑白的皇帝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 “几个兄长都在外征战,朕又分身乏术,佩儿一个人想必也是闷得很。你从国库里带点珠宝之类的小玩意去,跟她好好地说上一会话。” 说到这里的时候,皇帝脸上似乎露出了些许遗憾与爱怜的神色。阿金考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微微转过头来,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6. 容我把字稍微调大点 第三章 普罗耶什蒂事件 1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九日,西岚帝国向兰德尼共和国大举进攻。 一月十一日,兰妮河以西全部共和国领土沦陷,帝国军开始进攻新西斯塔要塞。 一月十三日,帝国军兵临勒日。 一月二十一日,帝国军于布达海击溃共和国勒日驻留舰队。 一月二十二日,帝国军击溃共和国军第一舰队主力。 开战半个月不到,一连串的失利消息就接踵而至,如同阴霾般笼罩着整个共和国。 这场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尽管在各条战线上都遭到帝国的突然袭击,但共和国的公民们仍然保持着相当的乐观情绪。认为这一次的战争定然会像两百年前那样,以自由和民主的胜利而告终。而他们之中的不少人甚至抱着如此的希冀,指望着共和国能够借此机会一举击破腐朽陈旧的西岚帝国,凭借自由民主的号召,将那些处于专制统治之下的人民解救出来——心中抱着这样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在政界之中则更为流行。因此,面临着突如其来的战争,他们不仅没有惊慌,反而将其视为摧垮帝国统治的绝佳机会。 “打到南方去,将自由赐予帕里斯城的人民!” 这是何等激进的思想。然而即便是精明强干如蒂安大议长,也无法从根源将其消除。人们开始在各地游行,激励军队去反击敌人,甚至在军部之中也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反攻计划。虽然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将领都不会认为它有任何的可行性。毕竟从力量对比上来看,帝国军投入进攻的兵力至少是共和国动员力量的三倍,而它在人口和国力上的潜在优势则更为庞大。在发起所谓的反攻之前,至少要先凭劣势的兵力守住现有国土才行。 兰妮河一线坚固的棱堡体系和勒日守军的奋战,使得帝国军陆上进展缓慢。十多天的进攻下来,新西斯塔的防御体系依旧总体完好,而守军的伤亡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勒日方向在获得海上补给之后,也凭着要塞打得相当出色。然而,相对于陆军轻微的损失,共和国海军的伤亡则令人痛心疾首。在布达海的激战之中,共和国军勒日驻留舰队被打残,参战的四十一艘舰船里有三分之一被击沉,三分之一在重伤或失去动力之后被帝国军捕获,得以脱逃的只有九艘战列舰和六艘巡航舰。随后共和国军第一舰队也加入了战斗,虽然成功完成了向勒日运送增援的任务,但在战略上陷入孤立态势的共和国军又损失了超过二十艘战舰。连同他们的提督,共和国军最优秀的指挥官布加勒斯特上将一起,消失在了布达海的汪洋之中。 只是这么一战,共和国历来引以为傲的海军部队就已经遭到了极为惨重的损失。抛开战舰不谈,光光布加勒斯特这一个名字就已经足以令整个共和国痛心疾首,更不用提另外两百余名军官的牺牲——几乎接近共和国海军军官总数的三成。而这种损失对于缺乏后备人员的共和国来说,尤为显得致命。 对于一支海军来说,最重要的并不在于船只的数量,也不是火炮的多寡,而在于水兵和军官的素质和水准。共和国军在布达海海战中之所以能以劣势兵力屡屡获得战术上的胜利,其原因就在于比帝国更加优秀的兵员。这次共和国海军触目惊心的损失,可以说是从根本上打断了她的脊梁——不仅是军事层面,在民众的心理层面更是如此。 毕竟与帝国相比,共和国陆军的弱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因而,共和国的民众大多将希望放在了海军身上,希望能够通过海军的英勇战斗,为陆上作战争取到更为有利的战略态势,甚至能够在给予帝国人以痛击之后,逼迫他们重新考虑对共和国的侵略作战是否值得。这些梦想虽然遥远,但都的的确确存在于共和国人民的心里,成为他们心理最后的安全保障。 一旦知道连海军都遭到了如此惨败,那么一直乐观支持着战争的民众们,或许也会从此失去信心吧? 出于这样的考虑,军部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布达海惨败的消息告知社会各界,而是将回到特斯丹朗港的海军官兵们集中控制起来,以训练和重组为名严密杜绝他们和外界的沟通。与此同时,通过《共和国日报》等媒体向民众发布修改后的战报,以稳定市民的情绪。 “一月二十一日,勒日驻留舰队为维持勒日海上补给线而主动出击,不幸陷入优势帝国军之包围,双方陷入苦战。布加勒斯特上将率领的第一舰队击破帝国军一部,解救出勒日舰队七成的军舰,并成功完成了向勒日的运输任务。然而血战之中上将为国捐躯,沉没战舰约二十艘,伤亡一千五百人。帝国军则被击沉三十五至四十艘,人员伤亡不明。此战我军虽深陷敌围,但以劣势兵力浴血奋战,最终转危为安,实乃自由与民主的伟大胜利。帝国爪牙纵然猖狂一时,亦免不了最终被消灭的结局。让我们衷心祝愿伟大的民主战士们,在下一次战斗中大获全胜,让民主主义的光辉照耀世界!” 在将己方的损失缩小了一倍以上之后,终于勉强算得上是能够告知民众的消息了。虽然知道这样虚假的情报迟早将会露馅,但政府还是抱着多隐瞒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全力做着保密工作。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取得一场真正的胜利之后,能够多多少少将布达海的惨败遮掩过去吧。到那个时候,即便损失惨重的真相泄露出去,也不至于在民众间引起太大的骚动。 然而不管怎样,战争还是得继续下去,而军队所受到的惨重损失依然需要得到弥补。早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军部就已经对全部预备役军官发出了集结令,连同一些海军学校的毕业生一起,在北部几个海军基地里进行了编组和再训练。而在布达海的噩耗传来之后,为了迅速重组海军战力,这些人的训练也不得不草草终止,被作为组成新舰队的基干力量而调到特斯丹朗城郊的兵营之中,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利用这些宝贵的预备役人员,共和国军部新建了第四、第五两个舰队,用来替代在战争中几乎全灭的勒日驻留舰队以及第一舰队。按照军部的计划,这些新部队将作为主力的前锋和侦察力量,在将来的海战之中提供敌舰队的动向和构成情报,并通过骚扰的方式在战斗前给予其一定消耗,防止在布达海战役中那样被优势敌军包围的状况再现。然而,用以装备这支舰队的军舰和人员的数量却严重不足,正因如此,这两支舰队到现在还只是挂着个名头,距离组成实际战力依旧相差甚远。 原勒日驻留舰队的巡航舰队指挥官普莱特上校,因其在战役中的优异表现和顽强斗志而晋升少将,并被任命为第五舰队提督;率领残部成功突围的吉斯曼中校同样因功晋升上校;而光荣战死的巴斯里安上校则追赠少将军衔。另一方面,原勒日舰队提督叙拉古少将作为海战的主要指挥者,却意外地没有因战败而受到进一步的处罚,反而被授予了“共和勋章”的嘉奖。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这位曾被誉为“共和国最优秀青年提督”的年轻将领,虽然最终苦战落败,但毕竟已经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竭尽了全力,甚至本人也因此身负重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顽强的精神象征。而另一方面,既然军部已经将布达海一战渲染成了共和国的胜利,那么若是不对“胜利”归来的提督进行嘉奖,反而给予处分的话,在公众面前也就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左腿严重受创,依旧躺在病床上的败将西塞特·叙拉古,在二月即将来临的时候迎来了军部的嘉奖令,并被任命为新编的第四舰队的提督。与此同时,共和国海军各部的重建工作也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新的舰船和兵力不断集结起来,准备在不久的将来,一扫布达海的阴云。 2 “喂,今天怎么都没看到华伦那家伙啊。” 军营食堂嘈杂的人流之中,共和国海军中尉克里斯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没人的位置,连忙招呼身后的威廉中尉过来。后者戴着厚厚的单片眼镜,整齐的黑色短发涂着一层明显的发胶,此刻正弯下腰去捡一个从盘子里滚落的苹果。听到朋友的疑问之后,他不由耸了耸肩。“可能是有什么训练任务吧……谁知道呢。作为布加勒斯特上将唯一的学生,华伦那小子可比我们忙多了。” 他的话语低沉而略显嘶哑,与克里斯爽朗有力的声音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威廉从怀中掏出手帕将苹果擦净,随即在友人的对面坐下。“克里斯,才刚刚中午你这家伙就要喝酒么?”他望着克里斯餐盘旁的一小瓶威士忌,不由皱起了眉。 “不喝酒怎么有力气打仗?”克里斯朗声笑着,随手理了理他那如同火焰一般的红发。他和威廉都是华伦在海军大学时的同窗,毕业后又服役于同一个预备役单位,彼此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友谊。 当布加勒斯特上将战死的消息传回国内的时候,两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挚友。 “你觉得他知道上将过世的消息了吗。” “连你都知道了,他能不知道吗?” “说的也是。”克里斯叹了口气。“说实话,上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在开玩笑呢!真是没想到……像上将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都会被击败。看来这场战争的前景,实在很难预料了呢。” “嘘!你这蠢货。”威廉慌忙制止了同伴接下去的话语。自从学生时代开始,这位红发友人那粗枝大叶的性格就没少给他添过麻烦。“这里可是公共场合,说出这样悲观主义的话来,不怕被宪兵队捉走么?” “怕什么。我们毕竟是民主国家,难道还能把人民的言论自由都剥夺吗?” “话虽如此,但我们可不是普通的‘人民’啊。”威廉苦笑起来。“如果连军队都失去希望了的话,这个国家还怎么能在战争的阴云之中存活下来呢。更何况……”他叹了口气。“上将毕竟完成了向勒日地区增援的任务,严格说起来的话,并不算是完全战败。” 一谈论到不久前的那场战役,两位军官不禁都陷入了沉默。 虽然将大部分物资和人员都送到了目的地,但布达海之战却令共和国第一舰队损失了约一半兵力。剩下的一半力量也被帝国军封锁在港口里无法出动。虽然共和国还拥有驻留在特斯丹朗的第三舰队和防卫南部的第二舰队,但总体实力已经明显弱于帝国。共和国两百年来保持着的海上优势顿时变得摇摇欲坠,这使得特斯丹朗的市民们纷纷担忧起战争的前景。这种局势甚至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恐慌,甚至有少量居民开始向离海洋更遥远的奥斯特拉省逃亡,似乎帝国军舰队明天就会出现在特斯丹朗港,将专制和黑暗带到这座共和国的首都。 然而,即便是遭到了惨痛的损失,共和国方面依旧不是一无所获。当布加勒斯特上将为保护运输队而牺牲的消息传到特斯丹朗之后的第二天,以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为首,包括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参谋总长巴伐利亚中将在内的几乎全部陆军高级将领都来到了海军总部,在表示沉痛哀悼的同时,也向海军总司令纳威上将诚挚地表示,愿意以陆军的全部力量与海军精诚配合,一同为共和国的存亡而奋斗。陆军首脑向海军作出低头的姿态,这在共和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说到底都是为了陆军的那帮家伙……”离开食堂的时候,克里斯的声音依旧显得忿忿不平。“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第一舰队的前辈们也不至于受到这么大的伤亡。陆军自己打不好仗,唐克坦这么大的地方短短几天就给丢掉了,反过来还要我们海军为他们买单,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还有什么‘但是’啊。威廉你这家伙,不要忘了我们可是光荣的海军,跟陆军那些终日在烂泥里打滚的家伙可不一样。换做是我指挥的话,就绝不会分兵去负责什么运输任务。各舰队集合起来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决战,将帝国方面的海军兵力全部消灭掉不就是了。你看看现在的局势,不光陆军打不赢,就连我们的力量也显得不足了。” “虽然事情的确是这样,但谁都没想到这一场战斗我们居然会输啊。”威廉叹了口气。“本以为帝国方面能迅速调动的舰队规模不会太大,最多也就和第一舰队持平的兵力水平。我们以逸待劳,绝对没有失败的道理——谁知道这样的假设前提就是错误的。” “你的意思是怪军部咯?” “并不是‘怪’或者‘不怪’的问题。”威廉压低了声音。“正确判断当前局势,进行军事上的决策本来就是军部的责任。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根据哪方面的情报作出这样的判断,但事实证明他们是错误的,因此,即便将战败的责任全部推到他们头上,我也丝毫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克里斯大笑起来。“不说别的,军部那帮家伙在帝国发起进攻的时候都还蒙在鼓里,就足以证明让陆军出身的人担任军务部长实在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如果接下来的仗还是打不赢的话,军务部长的位置恐怕也要换人了吧?我早就看不惯那家伙装腔作势的样子了。” “你这家伙,能不能别这么大声地说长官坏话啊!”威廉慌忙向四周望了望。“如果真的把宪兵引过来的话,我可不会陪你的。” “要是我被抓的话,你也一定逃不了——任何一个反政府分子都应该有个共犯吧?”克里斯笑着拍了拍挚友的肩膀。“时间还早,要不然我们找伊菲和芝许他们出来喝一杯?眼看就要出征了,难得的假期里不好好醉一场怎么行?” 3 二月初的时候,在共和国首都特斯丹朗,政府为布加勒斯特上将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和纪念仪式。 装载着上将遗体的马车将从特斯丹朗政府大楼前出发,途径市民广场后由北城门出城。一路前往特斯丹朗港海军基地,为上将进行古老的海葬仪式。数以千计来自共和国各地的社会名流和大批首都市民届时都将随送葬队伍一同前往港口。为了在黯淡的战争前景下鼓舞民众,蒂安大议长还亲自安排了随后的阅兵式。除了已经调往勒日的第1燧发枪兵团之外,驻扎在特斯丹朗的其余五个陆军团都将抽调部分中队参加这一典礼。海军方面虽然人员吃紧,但也派出了第五舰队的近千名官兵。这些人员由于军舰迟迟无法到位而一直在军营里处于赋闲状态,参加阅兵式也就成了他们成军以来的第一个任务。 除此以外,为了维持会场的安全与秩序,不少于一千名的宪兵和警察被派到市民广场及马车行进路线旁的交通要带,由特斯丹朗警备司令迪特尔少将亲自指挥,进行人群的疏通和引导。再加上参会的政府官员,共有超过两万人届时将到达会场。 二月七日正午,随着政府楼前十二门礼炮的齐鸣,护送布加勒斯特上将的马车开始沿着第一大道缓缓向前行进。十名胸甲骑兵在前开路,紧随其后的则是来自特斯丹朗第2燧发枪兵团的一百二十名士兵,蓝色的军服上佩着一朵朵黑色的小花。仪仗队走完之后,则是以蒂安大议长为首的政府要员,纳威上将和巴尔克上将分别率领陆海军的高级将领紧随其后。除了少量先行前往港口的市民之外,大部分民众都尾随在队伍的最后部。迪特尔少将则亲自率领一些宪兵和胸甲骑兵负责殿后,随时注意道路两旁是否有危险分子的存在。 二十五岁的海军上尉华伦·泰勒被安排在蒂安大议长身边,与民政部长、军务部长等要员并肩而立。他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并非因为上尉这一微不足道的军衔,而是因为他身为布加勒斯特的弟子,已经是这位终身不曾成家的老者,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沉重的哀乐声里,华伦低着头跟在队列之中,一言不发。 一切都如同是在梦中。当蒂安大议长亲自来到军营敲开房门,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大议长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几天之前才扬帆起航的布加勒斯特上将,被誉为共和国最优秀将领的,他的老师,怎么会就这样被大海吞噬了呢?在那之前,自己甚至都没有能再见上他一面呵…… “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炮弹打倒,是战士一生的宿命。”即使是蒂安大议长,也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他。“上将他是为了自己所信念的东西而牺牲。我想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结局一定算不上遗憾吧。” 大约,大约是这样的。老师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能够为国家捐躯是军人最大的荣耀。华伦努力这样想着。但是,为什么脑袋里还是感到一阵一阵无法控制的轰鸣呢。 “不管怎么样……华伦,逝者已矣。在战争中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牺牲,我们没有时间沉浸在悲哀里。”蒂安大议长望着失神的少年。“下周将为上将举行国葬,我们希望你能作为上将唯一的亲人出席仪式,如果可能的话……”他顿了一顿。“如果可能的话,向到场的民众说上几句。并不一定是什么大气磅礴的演讲,只要作为上将唯一的传人,给人民以新的希望便可。” 华伦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蒂安大议长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沉默着转身离去。 直到如今,空气里依旧氤氲着冰凉的味道。骑兵的马蹄响声和冗杂的脚步声混在哀乐的鼓声之中,从城内一直飘扬到海边。 “抬起头来,小家伙。” 已经不知走了多久,耳边传来了蒂安大议长低沉的声音。华伦心中一怔,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却只见眼前人头攒动——居然已经来到了城外的特斯丹朗军港。装载着上将遗体的木棺随即被四名海军中士从马车上台下,在无数交汇的视线之中,登上停泊在码头的第三舰队旗舰,超一级战列舰“五省号”。这艘巨大的战舰将带着共和国最优秀的将领缓缓起航,在海上将他放入舢板之内,随着的滔天海浪,从此告别这个世界。 “老师……” 在码头边眺望着远去的战舰,华伦不由闭上了眼睛。 “再见了。” 下午两点,参加布加勒斯特上将葬礼的上万民众从港口重新回到了城内。他们中的一小部分被安排到大教堂及附近的街道,而大部分人则跟着队伍来到市民广场,聚集在了中央看台前,聆听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慷慨激昂的演讲。这位年过五旬的上将有着高大的身躯和与体型不相符合的尖锐嗓音,虽然听来不甚悦耳,但他的演讲才能依旧很好地弥补了这个不足。而在这之后,一场隆重的阅兵即将举行。 “正因如此,本人郑重宣誓,英雄们的鲜血绝不会白流。作为国家的守护者,我决不容许帝国专制的铁蹄再肆虐于我们的土地之上!民主的儿女们很快就将发起反击,将这些野兽赶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黑暗所在,让那个自称帝国皇帝的暴徒得到他应有的下场!是的,这一天不会太远了,我,巴克曼·西斯特里克向大家保证,自由与民主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为此我将不惜奉献出我的勇气,热情,和满腔的热血!各位市民们,让我们为即将来到的胜利欢呼!民主主义万岁!共和国万岁!” 西斯特里克左手虚握成拳,向着人群高高举起。在他身后,几名军官也都举起了拳头,随着他一同高呼起来。受这种热情所鼓舞,台下的市民们也都不由喊出声来。 “民主主义万岁!共和国万岁!” 声浪之中,西斯特里克满意地结束了他漫长的演讲,微笑着向人群鞠了一躬。台下随即响起了如潮的掌声。于是他转过身去,缓缓走下了台。 “这个陆军的老家伙,倒是很会蛊惑人嘛。” 广场东北角上,海军中尉克里斯·布莱德正小声地嘀咕道。在他身边是一群同属第五舰队的青年军官,身材较矮小的威廉·吉斯中尉则站在他的前面。听到友人这句不合时宜的话之后,威廉不由又转过头来,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克里斯,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如果连前排的人都能听到的话,那就说明你的牢骚太响了!” “没办法,谁让这家伙在这里大放厥词。”克里斯耸了耸肩。“自己又不去打仗,整天就知道在军部打些小算盘。你说,难道我还得为了这些去为他鼓掌叫好吗?” “你这么说就太偏激了。上将他身为军务部长,当然要想办法协调各方面的关系……” 威廉的话还没有说完,耳边却蓦然响起了一个清俊的声音,令他冷不防吃了一惊。 “威廉说的没错,克里斯你这家伙只是单纯的看长官不顺眼吧?” “芝许!”克里斯回过身去,捶了身后那人一拳。“你这家伙,不是说被安排到‘五省号’去给上将送葬了吗?怎么忽然就出现在这里了。” “送走了上将,我们当然是要回来的——难道留下来看第三舰队那帮人的脸色吗?”被称作“芝许”的青年军官脸上似乎隐隐有某种不豫的神色。“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帮自以为资历老的家伙们从来不把我们预备役军官放在眼里。什么‘第五舰队’在他们看来,更是不值一提。” 共和国海军中尉芝许·唐,与克里斯·布莱德、威廉·吉斯同为海军大学第167届的毕业生,都是风华正茂的二十五岁,在理论学习及实务操作上均有着相当优异的成绩。如果要论格斗和射击技巧的话,克里斯的成绩甚至还远在两位同窗之上。只不过他的性格过于浮躁,在判断力和领导力方面不免有所欠缺,再加上嗜好喝酒,因此在军官间的评价并不算高。但和性格冷静沉稳的威廉和芝许相比,他在普通士兵中的人望却又高出一等了。 而另一方面,威廉在军事理论和学说上有着旁人所无法企及的造诣,芝许则擅于文书和人事方面的处理,但实战能力却都只是二流。与一看就是战将的克里斯相比,他们更偏向于幕僚型的军人。而同为海军大学出身的另一名同僚华伦·泰勒则一向被认为是指挥官类型的角色,有着极为出众的领导与军事才能。不但被他的朋友们,也被军部的领导们寄予厚望。 听到芝许的抱怨之后,克里斯不由冷笑了一声。“连第一舰队的前辈们对我们都是客客气气的,他们这些杂碎反倒如此嚣张——简直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真是什么样的长官带什么样的兵呵。” 他指了指远处坐在军官席里的第三舰队提督黑森少将,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这位将领向来以善于溜须拍马和揣测上意而被下层军官所鄙夷,但不知为何军务部长却对他颇为赏识,以至于不过三十五岁年纪,就已经做到舰队提督的位置。“如果布加勒斯特上将还在的话,我倒真希望由他来带领第三舰队,好好治一治这帮家伙的毛病。” “布加勒斯特上将……”说到这里的时候,威廉和芝许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如果上将还活着的话,情况当然是大不相同。不光我们,想必人人都是这么想的吧。” 威廉一边说着,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对了,从上午开始就没见到华伦的影子,他又到哪里去了?上将的葬礼,作为学生的他不应该不出席吧。” “听伊菲说,似乎是作为上将的亲人,被大议长阁下安排队伍的最前排去了。”芝许回答道。“大约还要作演讲什么的,我也不是太清楚。等伊菲过来的时候问一下他。” 伊菲·尔茂,二十六岁,也是众人在军校时代的老友之一,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伊菲在学校里就是高一届的前辈,军衔也自然而然地比同伴们高一级。这位学长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但却出人意料地和几个后辈很合得来。只是他心机相当深沉,旁人往往猜不到他心里的想法。 “不必了。”然而威廉却摇了摇头,指向远处的看台。“你们看,现在正在从右侧走上台的那个,不就是华伦嘛?” 5 当华伦站在台上的时候,数千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这位二十五岁的年轻上尉。浅茶色的短发和蓝白两色的海军制服,胸前表示哀悼的白色缎带飞舞着——并不是多么出众的外表,但也足以令人心生好感。虽然布加勒斯特在共和国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人人都知道他一生致力于共和国海军建设,虽然已经年逾六旬但仍不曾成家立业。然而,对于他还有一个弟子这件事情,许多人,包括不少原第一舰队的官兵在内都还是头一回知道。 “‘逃生既已无望,与其四散溃逃任人宰杀,何不奋力死战,以成不世之功?’,这是《耶路撒冷征战记》中的句子,也是我的老师,尊敬的布加勒斯特上将最为欣赏的一句话。”在全场殷切与期望的眼神之中,华伦将目光转向台下的人群。缓缓开口。“老师曾经对我说过,纵然是身处逆境,也绝不能放弃希望。如果要守护住民主主义之火的话,就……” “泰勒上尉!关于布加勒斯特上将为国捐躯的详细情况,政府至今还未能给民众以具体答复。阁下身为上将唯一的传人,可否将其告知民众?” 华伦刚刚说了两句话,台下就响起了一个高昂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将他打断。华伦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潮水般的人群如波涛般向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一个身穿红白相间衬衣,头戴橙色礼帽的男子沿着通道一路向台上走来,边走边向四周的民众挥手致意。 华伦下意识地望向一旁的蒂安大议长,后者随即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后,目光停留在了那名男子身上。 “这位先生。”大议长冷冷的说道。“华伦上尉正在向各位市民讲话,阁下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失礼吗?” “大议长阁下午安。”那男子摘下了头上的帽子,优雅地一个鞠躬。“鄙人是来自狄丽昂的穆勒·普罗耶什蒂,目前为《希斯特里日报》执笔。” 说话之间,他已经走到了华伦面前。 “泰勒上尉身为布加勒斯特上将的传人,见识气度自然不同凡响,定能明白鄙人此举并非存心冒犯,只是出自对上将的尊敬与景仰,而迫切想要了解事情真相而已。” “真相?”蒂安大议长皱了皱眉。“阁下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上将在与帝国军的战斗中牺牲,第一舰队数千名官兵亲眼目睹,这其中如果有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的所谓‘真相’的话,还请阁下现在就告知在场的各位市民,我等洗耳恭听。” “不不不……大议长阁下是误会鄙人了。”自称普罗耶什蒂的男子笑了起来。“鄙人所指的真相,并非是上将牺牲这一事实,而是上将为何牺牲的原因。”他的目光猛然从大议长身上转向怔怔站立着的华伦,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某些耐人寻味。“华伦上尉,尊师布加勒斯特上将不仅爱兵如子,深得属下爱戴,而在用兵方面也是首屈一指的人才。这样优秀的名将忽然之间就牺牲了——阁下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自从普罗耶什蒂现身之后,华伦就一直凝视着这个身穿衬衣的男子。他中等身高,虽然在二月的严寒里却仍只穿着简单的衬衣,单薄的布料底下隐约透出壮实的肌肉,看上去不像是靠笔墨生活的人。俊朗的面目下,蓝色的双眸里隐藏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幽邃,不仅仅是令女子怦然心动的类型,就算是男子见了也不由感到赏心悦目。然而,当他转向自己询问的时候,华伦却只觉得心中一凛——虽然是个美男子,但他却无论如何也对其产生不了任何好感。 听到普罗耶什蒂咄咄逼人的话语,蒂安大议长上前一步,将华伦从身前轻轻推开。这个男子来意不善,谁都能看得出来。但是,他问这些问题的目的,究竟只是为了给报纸增加一点噱头呢,还是有着更深层次的动机?当然不论如何,年轻的华伦都是无法应对这一局面的。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就算是最优秀的战士,也只不过是血肉之躯,又怎么能逃脱得了注定的死亡?” 纵然是从政多年的大议长,一时之间也难以看透普罗耶什蒂的真正意图,只能用这样的话语将对方的话锋轻描淡写地带过。《希斯特里日报》虽然不像《共和国日报》那般权威,但向来也以公平客观而著称,在共和国境内属于颇受好评的报刊。正因为此,报社内有名的文人也大都为大议长所熟知,而这名叫做普罗耶什蒂的男子显然不在其中。难道说,在他身后还有着什么强有力的大人物吗? 而就在大议长陷入短暂沉思的时候,军务部长巴克曼·西斯特里克上将的声音响了起来。 “普罗耶什蒂先生!泰勒上尉并非军方的发言人,如果贵报需要的话,本人可以在阅兵式结束之后接受阁下的采访。但是现在,还请阁下暂退片刻,让典礼继续进行。不然的话,本人将不得不让宪兵以干扰公共集会的罪名将阁下强制带走了!” 由于对方言语中显然有着对军方不利的因素,军务部长终于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他话音刚落,十余名宪兵就已经从各个方向涌了上来,推开广场上熙攘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将普罗耶什蒂围在中间。 “巴克曼!”大议长心中一凛,连忙转过身去,想要制止军务部长的行动。眼前这名男子虽然有着干扰集会之实,但在民众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个因上将之死而愤慨的一般市民而已。如果仅仅因为他跳出来说了几句话就要出动宪兵将其逮捕的话,恐怕人人都将指责军方恃强凌弱,剥夺民众话语权吧!在民众对战局逐渐丧失信心的现在,这样的行为只有适得其反! 然而,在军务部长意识到这一切之前,普罗耶什蒂的声音却已经响了起来。 “部长阁下!难道在军方的眼中,作战失败,损兵折将的责任是通过逮捕无辜民众就可以轻描淡写抹去的吗?在鄙人看来,这种行为简直是对民主主义的玷污!” 他毫不畏惧地望着四周的宪兵,蓦然举起了双手用力挥动。“市民们!看啊,掩饰战败的真相,封堵民众的言路,这就是我们所信仰的民主政府!两支舰队的溃灭,唐克坦面临的绝境,布加勒斯特上将的战死,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是逮捕一个普罗耶什蒂就可以掩盖过去的吗?” 普罗耶什蒂的声音里充满了刻意表现出来的真诚,在这样的鼓动之下,一些市民也不由随着他一起呼喊起来,要求政府撤走宪兵,对普罗耶什蒂的问题给予正面回应。对于共和国军屡次的战败,民众心里本就有着诸多的不满与猜测,此刻在市民广场发生的变故,更是给了他们一个宣泄的机会。一时之间,要求军方出面回应的呼声此起彼伏,一些激进派人士更涌到了普罗耶什蒂身边围成一圈,成为阻挡宪兵的铜壁铁墙。广场上的形势,一时变得剑拔弩张。 6 “巴克曼,立刻把人撤走!”蒂安大议长眼看情况就要一发不可收拾,情急之下使用了命令式的口吻。西斯特里克虽然心有不忿,但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几乎就要酿成流血冲突,只得上前两步,让等待下一步命令的宪兵队就地解散。然而,即便如此,聚集在普罗耶什蒂身边的市民们却依旧没有退散的意思。普罗耶什蒂本人则轻轻地拍了拍双手,在众人的拥簇下缓缓走上高台,转身向西斯特里克鞠了个躬。 “部长阁下,鄙人是来自狄丽昂的穆勒·普罗耶什蒂。”虽然先前已经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了,但普罗耶什蒂却显然并不介意再向军务部长重复一遍。“部长阁下想必也已经听到民众的呼声了,那么,关于布加勒斯特上将殉国的真相,还请部长阁下为鄙人解答。” “大议长阁下方才已经说过了,民众所获知的消息就是真相,我们军部并没有任何隐瞒不报的消息。”西斯特里克强忍着心中的怒意。“我军在布达海与帝国军血战获胜,上将壮烈牺牲,这一切都在战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 “是这样吗?”普罗耶什蒂打断了他。“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还请军部解释一下,为什么‘获胜’的第一舰队从此便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了呢?”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脸上忽然露出一种神秘的笑容,右手一扬,已经从胸前衣襟内取出了一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羊皮纸。 “各位民众!这些是在先前的海战之中,我军舰队用来传达情报,汇报战场态势的通讯文件,它们明明白白地展现了那一场海战的真相。这份来自旗舰‘特斯丹朗号’的报告上清楚地写着,光是勒日驻留舰队的损失就在二十艘以上——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战报上我军的总损失数。而第一舰队更是伤亡过半!市民们,军部欺骗了我们,布达海的交战其实是我们败了!” 如同石破天惊的声音,一字一字都如利剑般刺入每一个在场者的心脏。 “各位,看看这些染着鲜血的文件!”右手随意地在空中挥舞着,普罗耶什蒂的视线从军务部长身上转向四周的民众,大声呼喊起来。“帝国军分进合击,我军损失惨重,战舰沉没无数,布加勒斯特上将以决死之心发起最后突击,不幸光荣殉国——这才是布达海战役的真相,是政府一直隐瞒着不愿意向民众透露的真相啊!他们之所以隐瞒事实,正是为了掩盖军部的无能!” “胡说八道!”西斯特里克上将下意识地喊出声来。“你在这里信口雌黄,难道民众会相信你吗?” “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普罗耶什蒂反问道。“这些文件的真伪,任何一个见过布加勒斯特上将笔迹的人都能分辨吧?军部虽然百般掩饰,但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现在当着千万民众的面,我还想请教军部几个问题。帝国发动如此大规模的侵略作战,为什么情报部门却毫无预警?勒日军港对于唐克坦半岛来说如此重要,为什么驻留舰队却如此轻易便被帝国军击败,以至于港口遭到封锁?根据我手中的这些情报,帝国军用来对付第一舰队的兵力至少占了一倍以上的优势,为什么军部对敌人如此强大的兵力毫无知觉,以至于两支舰队被各个击破?为什么在遭到大败之后不但不思反击,反而用虚假的战报来欺骗民众?鄙人纵然全心全意支持政府,但在如此令人痛心的事实之下,却也不得不开始质疑军部的能力。”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正好抓住了西斯特里克的心结。其实平心而论的话,西斯特里克上将的才能并不足以担当军务部长这一要职。他的上任,一方面是因为在军队之中较老的资历,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在日常琐事及人事纠纷的处理方面确有过人之处。然而这些才能纵然在和平时代足以成为升官的助力,对于军事决策来说却毫无益处。显而易见的是,后者才是战争时期对于军部首脑最为迫切的需求。 “未能预料到战争的发生,确实是军部的责任。然而除此以外,阁下其他的指责完全毫无根据。我军在布达海确实遭遇了一场苦战,损失相当严重,但同样给予了敌人以更大的杀伤,同时成功完成了向勒日的运输任务。如果这都不算战胜的话,那‘胜利’二字又该如何定义呢?”作为对普罗耶什蒂的回击,西斯特里克朗声回答道。毕竟运输任务的成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也并非在强词夺理。 “至于战报所给出的伤亡数字,都是在经过严密的取证和统计之后给出的,其可靠性远远高于区区一份战时报告。阁下如果光凭着几份通讯文件就认定战报缺乏真实性,那可就是断章取义了,至于所谓我军‘败北’的结论更是对前线战士们的污蔑。更何况,这些文件的来源本身也值得怀疑,如果确实是前线将士所写,那就属于军方内部的情报了,阁下又是从何得来?” 这个问题也正是在场蒂安大议长心中所想知道的。布达海之战的真相除了参战的官兵之外,就只有政府里的少数高层官员知道。这些人应当不至于随随便便就将机密外泄,而参战官兵们更是被严格控制在各个军营之中,几乎禁止了一切与外界的通信。虽然还不至于到万无一失的地步,但至少短时间内是不至于泄露出去的——但眼前这名穿着红白两色衬衣的男子,普罗耶什蒂——又是从何获知? “这些资料的来源,也算是《希斯特里日报》的商业机密了,请原谅鄙人在此不便透露。”然而普罗耶什蒂却只是微微一笑。“既然部长阁下公然表示战报的数据真实可靠,那么鄙人倒要请问了:第一舰队和勒日舰队的兵力合计接近一百艘,如果战斗损失真的如军方所说只有区区二十艘的话,那剩下的舰队主力又在哪里?特斯丹朗港可是空空如也——我们上午已经亲眼见到了不是吗?” “关于这一点,本人倒是希望阁下能够注意自己的身份——军队的动向是绝密情报,关系到战争的胜负和国家的前景,并不是可以拿来在公共场合讨论的东西,请恕本人对此无可奉告。” “也罢,也罢。”普罗耶什蒂摆了摆手。“既然部长大人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那鄙人也就不再多问。那么,如果情况真如部长阁下所说,是我军的胜利的话,那么海军方面是不是应该乘着这股气势,用一场更大的胜利来祭奠布加勒斯特上将在天之灵呢?我想,这并不仅仅是我个人,应该也是全体共和国公民的心愿吧!” 虽然对于布达海战役真相的质疑被西斯特里克一口否定,但普罗耶什蒂的神情里却依旧洋溢着胜利的光辉。他仅仅凭着几份文件和一番言论,就已经在到场民众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相对于西斯特里克苍白的辩解,人们显然更愿意相信白纸黑字的证据。而军部缺乏进一步解释的行为本身就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所谓“战败”的质疑并非是空穴来风。对普罗耶什蒂来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而现在,他更是巧妙地抓住了人民对布加勒斯特上将的信任和崇拜,以全体市民的胜利欲望为弓,将“以胜利祭奠英烈”这支利箭准确地射向了军部的心脏。对于以民主主义为基石的共和国来说,就算是强有力的军队,也难以无视来自人民意愿的巨大力量。 一时之间,市民广场上回荡起了由情绪所激起的巨大浪潮。西斯特里克和蒂安大议长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军队遭逢如此大败,连进行防御战的力量都已经不足了,谈何反击? 但是这样的窘境,又怎么能够让民众知道? “关于反击的决议,总参谋部的各位同僚也正在商议之中,不日便可给本人以回应。请各位市民放心——不仅是为了英勇牺牲的上将,更是为了民主主义的大业,胜利女神定会再次向我们微笑!” 在给出了这样模糊的答复之后,西斯特里克上将便以军务繁忙为由,匆匆离开了会场。而普罗耶什蒂也并没有进一步追问的打算。随即在蒂安大议长的授意之下,阅兵式得以重新进行,陆海军排列整齐的分队开始依次进入广场。威武雄壮的军容使得场内的气氛重新平静下来。然而,就如同一枚石子能够将池塘的宁静完全打破,这一事件在人群中激起的涟漪也已经无法散去了。 以普罗耶什蒂的行动为标志,共和国民间掀起了一股针对政府和军部的浪潮。呼吁对帝国军进行反击,为布加勒斯特上将复仇的论调也开始喧嚣日上。政府的支持率自从蒂安大议长上台执政以来也出现了首次明显的下滑——这是帝国历五二六年二月七日的事情。 而这一天发生在特斯丹朗市民广场的插曲,也以发起者的姓氏所命名,被称为普罗耶什蒂事件。 7 “就只有这些了吗?” 布列尼王国首都朗古城内,巨大而僻静的首相官邸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之中,五十八岁的施佩公爵正端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手中厚厚的羊皮纸文件。陈旧的松木椅在他身下发出吱嘎的声响,一杯公爵最爱的勒日咖啡则被随意放置在手边,早已没有了热气。 “是的。”站在他身后的是二十五岁的塞西曼·法罗中尉。这位王国宰相的贴身侍从有着一头微卷的黑发,年轻的双眼中似乎蕴含了无限的活力。“公爵大人,您的咖啡似乎凉了……需要属下为您换一杯么?” “不用。”然而公爵只是简单地摆了摆手。“年轻人,把视线放高一些。” 虽然很有道理,但我可是在履行一个侍从的职责啊……法罗不无自嘲地想道。自从西岚帝国向兰德尼共和国开战之后,公爵就一直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甚至连平日里被他视作唯一需求的咖啡也常常忘了喝。然而这样的状况对法罗来说却是好事——局势动荡之际,机会自然随之而来。 距离大陆上战端的开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随着初期几场战役的结束,交战双方也随之陷入了胶着态势。帝国军虽然全面占优,但一时半会依旧无法夺下共和国苦心经营了两百年的兰妮河防线,即便是孤悬海外的勒日,也以猛烈的抵抗令帝国军死伤狼藉。这场战争的局势随着局势的推移而变得越来越不可预料。然而与此同时,多年来一直游移于两大阵营之间,专注于海上贸易的布列尼王国却以商人的敏锐嗅觉发现了其中所潜藏着的机会。国内的各股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如果王国也能够参战……法罗不由这样想道。虽然布列尼王国在国际事务上向来保持着中立的态度,但这并不代表它就不会为了利益而拿起刀剑。更何况在布列尼的政局之中,主张扩军备战的强硬派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纵然阿尔托莉雅女王向来主张和平治国,但,重臣们的意见依旧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想到这里的时候,法罗中尉的心情不由澎湃起来。是的——如果女王陛下在这一场角逐中看到了胜利的机遇,因而毅然选择了开战的话……如果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大陆上的局势一定会瞬间逆转吧?而自己,或许也能够凭借着战功,博得一城一地的荣耀…… 西岚帝国虽然强盛无匹,但面对百年来以“民主”“自由”为旗帜奋战的兰德尼共和国,也很难说就能够稳操胜券。就以这一次的军事入侵来说,虽然帝国方面屡战屡胜,但共和国的陆军主力依旧完好无损,作为根基的海军力量也仍然有着一战之力。如果战争继续进行下去的话,面对着共和国团结一致的人民和水网交错的复杂地形,很可能就如同两百年前的“共和国独立战争”一样打成僵持的态势,令双方都在炮火的协奏之中流尽鲜血。 那样的话,如果布列尼军乘着双方精疲力尽之机,派出大军参战的话,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国力本就弱小的共和国一定是会迅速崩溃的。而强大的西岚帝国也未必能够在长年的苦战之后,战胜以逸待劳的布列尼军。这么一来,布列尼在大陆上的强权就彻底确立下来了。在占领共和国的领土之后,逼迫帝国签订城下之盟,并利用帝国内各大贵族之间的矛盾,将其分化为数个以布列尼为宗主的小公国——这样的前景,难道还不够诱人吗? “年轻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耳边传来公爵淡淡的声音,在一瞬间打断了法罗的幻想,于是他慌忙立正,朗声回答。 “二月九日,公爵大人。” “二月九日么……”施佩伯爵似乎是微微点了点头。“年轻人。”他随手合上了手边的报告。“你知道西岚帝国的夏洛特公爵吗。” “公爵大人说的是那位亚希皇子么?”法罗愣了一下,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位身着红黑两色军服,眼瞳冰蓝如同海洋的年轻统帅。“布达海一战,亚希皇子名动天下,属下当然有所耳闻。” “初出茅庐便令名将布加勒斯特败亡,许多民众都认为此人是战争天才呢,年轻人你怎么看。”施佩伯爵似乎已经将“年轻人”作为了法罗中尉专属的称呼。对法罗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个好消息。 “恕属下直言,属下并不认为这位皇子殿下有太大过人之处。” “说说看。” “属下认为,帝国军的兵力有着压倒性优势,而共和国军又身兼多重任务。这样的局势之下,取得胜利并不能说明战胜方统帅有多么高明。特别是共和国军最终还是突入了港口。从这个角度上说,如果不是最后战死在了甲板上的话,布加勒斯特其实算是获得了战略胜利。” “国内许多贵族和高官也都这么认为。”施佩伯爵淡淡地说道。“年轻人,以你这点年纪就能看到这个程度,也算是不容易了。” 他的话语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别的意思。法罗中尉望着眼前黑衣白发的老者,犹豫了一下。 “那么,公爵大人您的看法是……” “胜者为王败者寇。” 然而,公爵却只是这么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8 “既然打了胜仗,那就乘胜追击啊!” “不继续战斗的话,难道让上将就这么白白牺牲了吗?” “军部一定是有计划的吧?如果连这样的战机都不能把握的话,那还有什么机会打败庞大的西岚帝国!” “听说勒日港仍在封锁之中呢……如果我们确实战胜了的话,为什么不能将封锁港口的帝国军赶走呢?” 随着二月中旬的到来,诸如此类的论调开始出现在民众公开的谈论之中,西斯特里克上将心里不由五味杂陈。普罗耶什蒂的行为实际上是将整个军部都推向了一个两难境地:民众的意愿已经显而易见,以“为上将复仇”为名义的进一步军事行动更是迫在眉睫。如果军部不能以一次卓越的军事胜利来证明自己的话,恐怕就会因为软弱的形象而失去人民支持,本届政府自然也就随之倒台,取而代之以新的政党。对于西斯特里克本人来说,这也意味着他政治生命的结束。 多么可笑的原因啊。西斯特里克暗自想着。作为军队的最高领导者,本来是应该以军事形势作为第一出发点的,但到最后却要因为纯粹的政治考量而决定军事行动。如果布加勒斯特还在世的话,一定是会这么说的吧?“巴克曼,如果你可以只是一个军人就好了。”西斯特里克想到这里忽然苦笑了一下。说来轻易,要不是因为你不负责任地早早离开了的话,事情也就没这么棘手了。 这个世间留给死者的是荣耀和纪念,但留下的责任却需要生者承担。反击,复仇……这些词汇在民众的心里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身为军部首脑的他来说,却不啻于天方夜谭。毕竟随着布加勒斯特的离去,一度强盛的共和国海军只剩下了一半的战力。以这些力量自保尚且不足,更不用提主动出击了。 不,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样。如果只是兵力原因的话,集中第三、第四舰队和新建的第五舰队全部力量,应该还能凑出八十到九十艘战舰,凭这些兵力去和帝国军决一死战,未必就没有取胜的机会。然而在共和国最为精锐的海军,第一舰队和勒日舰队都相继遭受失败之后,各舰队都已经失去了战心。而帝国军的年轻统帅,亚希·古斯塔夫的威名更是不胫而走。虽然军部对此进行了严格的舆论控制,尽力不让这些消息影响到普通民众,但就如普罗耶什蒂事件所表明的那样,纸依旧不可能长时间地包住熊熊火苗。 对于军部目前所陷入的处境,作为共和国的总参谋长,戴着单片眼镜,身材矮小的巴伐利亚中将虽然明知这一举动可能带来的严重政治后果,但依旧主张稳重行事,避免军事冒险。 “我们已经因为对敌人的轻视而损失了两支舰队了,不能让剩下的舰队再去冒险。”在紧急召开的军部会议上,巴伐利亚中将如是说道。“一旦战败,我军将丧失所有仅剩的海军力量,到时候沿海所有港口都将陷入帝国军的封锁之中,与布列尼王国的海上贸易也将全部瘫痪。这样的后果是我们无法承担的。” “巴伐利亚中将说的没错,但是,民众的呼声也是不能不考虑的啊。”西斯特里克上将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如大家所知,那个叫做普罗耶什蒂的家伙并不仅仅是一名报社成员那么简单,他还隶属于一个叫做‘自由民主协会’的小型政党,据说还与某些激进分子有着联系。这一党派凭着披露所谓‘真相’所获得的声望而迅速扩充,其影响力已经从狄丽昂一城迅速扩散到了整个希斯特里省,根据情报部的估算,最多两个月之内就将蔓延到全国各地,成为我们有力的竞争者。”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按照共和国的宪法,议院是有权进行战时选举的。如果本届政府的支持率继续这样下跌的话,很可能挨不过今年。” “部长阁下,我们并不是政治家,民意和选举不应该是我们制定计划的依据。”巴伐利亚中将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上司。“何况就算是从政治角度来说的话,立刻进行军事冒险也是有害无益。毕竟如果这次战斗仍旧失败的话,政府的重新洗牌恐怕一个月内就将进行了——这对于各位的政治生涯来说,恐怕也不见得是什么好消息吧?” “海军兵力不足,士气低落,军无战心。”被称为“寡言者”的海军总司令纳威上将点头表示赞同。在失去了布加勒斯特这个有力臂助之后,这位独眼的海军上将便大幅度削减了海军的巡航任务,并将分散在各港口的零散分队,尚未完成训练的新建船只,甚至包括一些民用商船都集中到了特斯丹朗港,试图弥补战败的损失。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得到足以令自己心安的兵力。 “另外,根据船政所的报告,自从开战以来,我们已经因为帝国军的袭击而损失了二十五艘商船,与布列尼王国的海上贸易受到很大影响。” 巴伐利亚中将转身从抽屉取出一份文件。“这是开战以来各军工厂的生产报告,虽然目前各种武器装备的生产相对于和平时代已经有了大幅上升,但由于贸易航线遇袭的影响,部分原料已经出现了不足。尤其是硫磺和硝石这两类我国产量稀少的资源,其进口量已经下降到原先的七成。按照这个数据计算,三年之内这些物资就会消耗殆尽,到时候军队就无法作战了。而如果贸易线完全被切断的话,库存仅能使用半年……” “巴伐利亚!”西斯特里克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这一系列严峻的事实如同刺在心上的尖刀,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表的羞愧和恼怒也在军务部长的心中升腾起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引咎辞职,此外别无他法了吗!” “鄙人的意思是,一旦海军崩溃,我们将只能用弓箭和长矛去对抗帝国大军。”然而巴伐利亚中将却只是扶了扶眼镜,淡淡地说道。 “鄙人只是站在共和国的立场上考虑,并没有任何针对部长阁下的想法。何况作为总参谋长,鄙人也绝无可能在部长辞职之后还继续赖在军部里。” “为了共和国……你说的没错。我一时有些失控了……对不起。” 军务部长轻轻拍了拍总参谋长的肩膀。作为多年的战友,西斯特里克当然明白巴伐利亚的为人,而自己由于政治生涯受到威胁而产生的失态也着实令他羞惭不已。 “那么真的就只能放弃了吗?”于是西斯特里克喃喃着坐了下来。诚然,如果竭力反击的话,或许能够在民众眼前暂时维持政府的形象和声誉。但正如巴伐利亚所说,一旦失败所带来的各种影响更是灾难性的。不仅是对于他政治生命的终结,更会带来这个国家的毁灭。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承担起这样的责任。 那么一旦侥幸战胜呢?或许希望确实渺茫,或许出击确是九死一生,但不论如何,胜利的可能性依旧还是存在着的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逃生既已无望,与其四散溃逃任人宰杀,何不奋力死战,以成不世之功?”现在共和国的情况不正是如此吗?如果有那么一丝希望的话…… 不,不可能的……军务部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推翻了自己的假设。且不论这种战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是侥幸获胜了,对眼下的战局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影响,民众绝不会因为一点点的优势就欣喜若狂,而双方悬殊的力量对比,也不可能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但是那句话……那句令人热血澎湃的句子,却始终占据着心头挥之不去。那是在哪里听到的呢?他胡乱地想着,好像是……好像是……是了!就是那个人,那个有着浅茶色头发的少年。或许,或许,这一次的困境可以在他的身上得到解决…… 军务部长忽然站了起来,一个念头从他的心里升腾而起,逐渐清晰。是的,为什么不呢……除了孤注一掷和坐以待毙之外,难道不是还有着第三种选择吗? “副官,传我的命令,让海军上尉华伦·泰勒立刻到军部来见我。黑森,把第一和第五舰队的编制表拿过来——我有一个计划。”
  7. 第二章 布达海战役 1 位于唐克坦半岛以北,布列尼以南的广阔海域,是布列尼的商船与西岚帝国及兰德尼共和国贸易必经的水域之一,也是连接唐克坦半岛与共和国本土的要道。由于这片海域水质清澈,风平浪静的缘故,布列尼商人们便用自己家乡的土语将其称作凪海。而居住在大陆之上的人们,则取之以“凪”在通用语中的发音,将这片海面称为布达海。 自从两百多年前的共和国独立战争之后,布达海上就再也没有响起过大炮的轰鸣。然而,随着大陆上的烽烟再起,战争的阴云也就避不可免地笼罩在了这片碧水蓝天之上。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九日,帝国军向共和国发起了突如其来的全面进攻。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从苏达港出击的帝国军第一舰队逼近了勒日军港,意图切断共和国唐克坦半岛守军的补给线。为了挫败帝国军的这一企图,共和国海军少将叙拉古随即率领勒日驻留舰队出港迎击。 虽然对手拥有着明显更为强大的兵力,但叙拉古并不认为他没有胜算。战斗是充满变数的,尤其是海战。这位年轻的提督坚信,自己的战术素养和指挥能力将成为胜利的基石。 然而,这位海军大学的高材生没有想到的是,他将要面对的对手尽管此刻默默无闻,但却即将成为海洋之上最为耀眼的恒星。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西岚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的第三个儿子,即将在这片风平浪静的海洋之上,迎来他的首战。 六十岁的西岚帝国皇帝特拉法加·古斯塔夫膝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苏达公爵阿金考特·古斯塔夫常年领兵驻守在帝国北部的苏达港,治军严厉,沉默寡言,有“苏达之狼”的外号;次子特雷西·古斯塔夫在帝都担任民政长官数年,后被赐予杜斯提尔公爵的封号,成为一省的守护者。虽然被外界普遍认为缺乏政治手腕和领军能力,但办事也算是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在涉及贵族与平民的利益冲突之时表现得尤为公平,因此在平民之中也颇有人望;幼子亚希·古斯塔夫则从小醉心于航海与舰船,并于十六岁那年进入帝国海军大学就读。皇帝虽然赐予了他夏洛特公爵的封号,但由于对幼子的喜爱,皇帝并没有让他像两个兄长一样前往自己的封地,而是将他留在了帕里斯的皇家居所,森夏宫的高墙之内,与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小公主佩儿·古斯塔夫一起生活。这种独特的待遇自然引来了另外两位皇子在一定程度上的不满和顾虑。然而那时亚希的年龄毕竟还小。对于两位已经近三十岁的兄长来说,还不到二十岁的亚希怎么看都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更何况,帝国皇室的继承权向来就是归长子所有的,阿金考特·古斯塔夫再怎么多疑,也不会对继承权的归属问题有任何的操心。 然而,不论皇帝对于他的幼子是多么喜爱,但这种深宫内院的皇家生活毕竟对于培养人才而言毫无益处。因此在亚希二十岁那年,皇帝满足了这位小皇子统率舰队出海的愿望,将帝国最大的战舰,崭新的“帕里斯号”赐给了他。这艘庞大的战舰以帝国首都命名,装备了一百零八门各式火炮,其中更包括了三十二门威力绝伦的苏达重炮,能够把三十公斤重的炮弹打到四千米之外的地方。是所有提督都梦寐以求的座舰。 而如今在布达海的微风之中,巨大的帕里斯号正张开了它全部的风帆,全速向东南方向行驶着。在它后方跟着多达一百艘的各式战舰。这支部队被赋予了“帝国第一舰队”的番号,任务是封锁勒日军港,切断唐克坦半岛与外界的联系,并且击溃一切出现在视野之中的共和国军舰。 这是一支共和国勒日驻留舰队所难以匹敌的强大力量,有着数量空前庞大的舰船和士兵。风浪之中,绣着巨大黑色十字的风帆齐齐张开如同海上的森林,向着不远处的港口疾驰而去。 而在他们的对面,远为弱小的共和国舰队在叙拉古少将的统率之下,也正勇敢地向这片海域驶来。 2 “皇子殿下,战舰海狸号发现敌方军舰,距离约一万米。” 战舰帕里斯号的甲板之上,数十名身穿红黑两色制服的帝国海军军官正站在舰队的提督,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皇子的身后。在听到帕里斯号舰长贾尼安·陈的声音之后,年轻的皇子转过身来,将视线从远方的海平线上移到身后这位身材高大的舰长身上。 “什么舰型,数量多少。” 亚希简单地问道。他的声音不像很多军官那样刚毅而富有力量,但并不因此而显得软弱,反而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和力和感染力。这位不过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子有着大海一般的冰蓝眼眸,以及虽然算不上遗世独立,却也远远凌驾于一般人之上的容貌。尽管不及太阳那般耀眼夺目,却也如同夜空中的晨星一般,闪烁着映入人心的光芒。 “大约有五至六艘,应该是巡航舰。”中校回答道,随即递上了由通讯鸽传来的羊皮纸。亚希伸手接过,极快速地扫了一眼,随即交给了站在一旁的副官。“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说道。“以后像这样子的情报,不需要舰长亲自过来,派个副官也就是了。” “皇子殿下……不需要下令追击么?”为统帅轻描淡写的反应而感到惊讶,贾尼安和身旁的一名军官对视一眼,试探性地问道。“如果将它们消灭的话,将士们的士气也会随之高涨的。” “皇子殿下,如果现在下令的话,下官的巡航舰队立刻就可以出击。” 站在一旁的帝国海军少将乌尼·弗洛茨微微鞠了一躬,似乎是在为贾尼安声援。他是帝国海军中颇有名望的宿将,身材高大威武,令人望而生畏,在军队里向来以勇猛刚毅而著称。此刻在亚希的舰队中负责指挥前卫分队。 “不。”然而亚希却只是摇了摇头。“只不过是些斥候而已,没必要小题大做。我们此刻有着更加重要的任务,不需要为了这种小事劳心费神。” “殿下……”弗洛茨不由皱了皱眉。对于性格粗犷勇猛的他来说,放弃近在咫尺的作战机会几乎是不可容忍的。“恕下官直言,见敌不战,有愧帝国海军之名。尤其是这些自称共和国的暴民们……请殿下立刻下令追击!下官愿意为这次战斗担起全部责任!” “少将。” 听到这样狂热而略显无礼的话语,亚希不由暗自叹了口气。“我军的任务是封锁勒日军港——对于这一点,不光在场的各位了然于胸,恐怕共和国的将领们也都心知肚明吧。而要完成这一任务,首要的条件就是引出共和国在勒日驻守的舰队并将其击灭——毕竟共和国本土方面必然是会派出增援的,到那个时候,如果驻留舰队和援军前后呼应对我军进行夹击的话,情况可就很不妙了。” “要做到这一点的话,关键就在于不能过早暴露我军的实力,要让敌人认为他们仍然有着胜算——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通过战术上的调度,利用优势的兵力对敌人布下包围态势,从而全灭敌人,消除掉一个绝大的隐患。” “弗洛茨少将。”亚希望着眼前如同铁塔一般矗立着的高大军人,冰蓝色的眼眸里隐隐有光芒流动。“击灭侦察队不过是极其微小的功劳,但在战斗的过程中,必然会或多或少地将我军的力量暴露在敌人眼前。敌军一旦成了惊弓之鸟,或许就会龟缩在港口里不敢出来了——这对我们来说绝无益处。更何况,巡航舰队的孤军突入容易造成战略态势上的孤立,如果敌方将领能够抓住这一机会的话,或许反而会借此设下埋伏,给予我巡航舰队以重创。毕竟,在战略上对敌人形成各个击破的态势,才是一个统帅所应该努力去做到的。” 亚希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不过,真正的战斗看来也不会远了。弗洛茨,我向你保证——在即将来到的战斗中,你将成为大军的前锋,获得超出击灭这支侦察队千百倍的辉煌和荣誉。用你的剑去获取属于你的骄傲。” 弗洛茨低下了头,线条刚毅的脸颊微微发红。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仿佛用尽全力般鞠了一躬。于是亚希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抚摸着战舰粗糙的船舷,视线缓缓从众位军官身上扫过。贾尼安·陈中校,安卡诺·鲁迪上校,乌勒·布莱德上校,乌尼·弗洛茨少将,托夫迪尔·杜兰少将……这些都是帝国海军的精英,年轻而富有朝气——然而即便是最年轻的鲁迪也要比二十三岁的他要大上许多。亚希心里明白,这些军官虽然身为自己的属下,但实际上只不过是服从于“帝国三皇子”和“夏洛特公爵”这一尊崇的地位罢了。在他们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吧?生长在帝都深宫里的皇子大人,居然把军事游戏玩到大海上来了。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家伙懂什么战争?居然还想对我们指手画脚——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 不过,像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亚希心里暗自对自己说道。这样的话,等到他戴着胜利的桂冠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那些人一定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欲死吧?这个被他们所轻视的黄口孺子,居然也打了胜仗! 当然,在那之前,他必须要打赢才行。 热情忽然在胸口澎湃起来。年轻的皇子侧过身去,望向辽阔的大海。他松开了制服的第一颗纽扣,从紧贴着左胸的内袋里取出一枚镀金的坠子。拇指在精巧的搭扣上摁下之后,眼前出现了一张少女的绘像。年轻的,温婉的,微笑着的少女,有着一头瀑布般柔顺的金发,犹如夺目的太阳。 “佩儿。” 亚希的双唇微微开合,用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轻轻呢喃着。 真是奇妙呢……他凝视着妹妹的脸庞,有些愉快地想道。明明自己和两个兄长都继承了父皇的黑发,佩儿的头发却偏偏是金黄的——金黄的如同光芒一样的长发,和逝去的母亲一样的发色,仿佛是母亲给这个世界唯一留下的记忆。 “兄长大人,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这个时候,亚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出征之前,佩儿噙着泪珠向他说出的话语。于是他不由微微一笑,将那金色的坠子放回到胸前。“那当然。”他喃喃着,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3 共和国海军战舰德鲁伊特号是一艘巨大而强力的军舰,安装在侧舷的七十四门各式火炮足以在三千米的距离上摧毁一切出现在炮口前的舰船,而船上的三百七十五名水兵也组成了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尽管由于战斗的突然爆发,此时此刻在船上待命的只有三百零八人,不到足额的八成,但舰长依然对他的战舰充满了信心。毕竟这艘巨舰是以古代常胜不败的勇将所命名的,在面对战斗的时候,它一定也会表现出惊人的力量吧!(注:德鲁伊特,风帆时代荷兰海军名将,一生未逢败绩。) 德鲁伊特号作为勒日港驻留舰队的核心力量,此刻正率领着整支舰队向北行驶着。在它的后面依次是四艘装载了六十四门火炮的一级战列舰,十二艘载有五十门炮的次级战列舰和十八艘仅有二十余门火炮的护卫舰。由于水兵人数严重不足,包括十艘纵火船在内的部分轻型舰只被迫滞留在港内。除此之外,还有由六艘巡航舰组成的侦察分队正在从稍远的北面赶回来的路上,随时能够加入到战列中来。 这支拥有四十一艘军舰的舰队由共和国海军少将西塞特·叙拉古指挥,负责保卫唐克坦半岛与共和国本土各省之间的航道。在收到侦察分队用通讯鸽传来的发现敌军的消息之后,叙拉古少将当即率领全部舰船北上迎击,表现出了及其旺盛的斗志与惊人的热情。这种热情也在很大程度上感染了驻留舰队的官兵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两百年前民主主义所获得的伟大胜利依旧在人们心中不曾退去,虽然明知帝国方面拥有更加广阔的领土和强盛的武力,但人们依旧相信凭着对民主主义的信仰与热情,胜利女神的微笑依旧会如同两百年前一样朝着共和国一方绽放。因此,虽然面临着兵力缺乏和装备陈旧等等问题,勒日驻留舰队的士气依旧高涨——一如当年在狄丽昂奋战的民主党人。 “提督阁下,侦察分队已经回来了,没有遭到帝国军的追击。预计三十分钟后可以加入战列。” 拿着通讯鸽传来的羊皮纸讯息,参谋长吉斯曼中校简单地向站在军官舱前的叙拉古少将报告道。他在叙拉古属下已有三年,在这之前则一直担任战舰及巡航舰的舰长,有着极为丰富的航海经历。对于叙拉古少将而言,这位中校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下属,也是舰队发挥战力的保障之一。“没有受到攻击么?”叙拉古少将皱了皱眉。“面对着六艘巡航舰这样丰厚的饵料,帝国军不应该白白将其放过才是。难道说,是因为他们本身的兵力并不那么充足吗?” 吉斯曼中校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位提督阁下此刻需要的并不是他人的意见。 一般来说,使用一到两艘巡航舰作为侦查力量,用以搜索敌方舰队就已经足够了。叙拉古少将之所以一口气派出六艘,除了故意在敌军面前夸大自己的兵力之外,也是希望对方能够忍受不住这块肥肉的诱惑,派出追击部队,一旦敌方中了这一计策,侦察分队就会尽全力将敌方舰队引到自己本队面前。这样一来,叙拉古少将就可以通过巧妙的战术调度,在局部运用优势兵力给予轻敌冒进的敌舰队以重创。 这本来是相当高明的招数,借着诱敌的战术动作,在战略上达成分割敌人和各个击破的局面,从而击败总兵力上显然处于优势地位的敌军。但对方既然没有上当,叙拉古少将的后招自然也就无从发挥。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并非就此一筹莫展了。 “本队继续向北前进,侦察分队就地转向,继续担任舰队的前卫,一旦与帝国军遭遇,便立刻调头撤退,将其引到本队阵列之前,并从侧翼进行夹击!” 迅速判断了局势之后,叙拉古少将微微冷笑,向着舰队发出了新的指示。这一新命令很快便通过通讯鸽传达到了共和国军各艘战舰之上。这位被誉为共和国青年将领第一人的年轻少将,虽然已经看出对方指挥官绝非无能之辈,但心里却并没有因此产生一丝的畏惧。 在少将的指挥之下,很快共和国军舰队的阵型便开始改变。六艘轻快而拥有相当炮力的巡航舰不辞辛苦地重新掉头前进——在执行完侦察任务之后,它们又担当起了舰队的先锋,很快与本队拉开了距离。而本队十七艘坚固而强大的战列舰则继续保持着单纵阵向前行驶,狭长的阵型连绵数海里。十八艘护卫舰则分别排列在战舰的两旁。这些小船虽然缺乏强大的炮火,但却拥有着极佳的速度和可靠性,是舰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共和国舰队变阵后两个小时,先导巡航舰“九月”号的瞭望员发现了远处海平线上出现的帝国军帆影,而两分钟后,帝国军战舰“海狸”号也发现了对方。共和国军巡航舰队立刻开始转向,力图将帝国军引入主力的射程之中,而帝国军战舰则一改先前的谨慎,转而开始全速前进,恨不得下一秒就将共和国军捕捉到炮口之下。这一场令后世都为之震慑的血战,就以这样一种平凡的模式开始了。 4 “侦察分队报告,数量不明的帝国军舰队正尾随他们而来,预计一个小时后遭遇。” “很好。”叙拉古少将挥手示意副官退下,随即快步走到舰首,举起了他佩在腰间的单筒望远镜。海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但他所乘坐的战舰却已经扬起了炮口。以德鲁伊特号为首,十七艘共和国军战列舰已经完全做好了战斗准备。身穿蓝白两色海军制服的军官们簇拥在少将的身后,无不显得意气风发。 虽然距离上一次战争已经有两百年之久,但交战双方的基本战术和武器装备依然没有突破性的改变。军舰依然是庞大的木质风帆战舰,在舰体两侧布置了三层以至于更多层的火炮甲板,用以在三千米左右的距离上向交战对手倾泻猛烈的侧舷火力。两支舰队将排成长长的战列逐渐逼近,或是用实心弹摧毁敌方船只结构,或是用链弹打烂对手的风帆——这种炮弹是由两颗较小的实心弹组成,中间以铁链连接,能够对桅杆和索具造成无与伦比的破坏力。而当交战距离缩短到百米甚至更近之时,榴霰弹和葡萄弹就将对敌方船上的人员进行无情的屠杀。这样的作战模式虽然单一,但在对生命的杀戮上却相当有效。几乎每场海战过后,幸存下来的战舰甲板都是血红的。 尾随着共和国巡航舰一路追击而来的帝国军很快便发现了不远处的共和国军主力,于是立刻向左舷拐弯,变换阵型准备接战。而与此同时,共和国军战舰也纷纷转向右舷,与帝国军隔着大约三十度的夹角同向行驶着,形成了两条连绵不绝的战列线。按照眼前的局势,最多半个小时之后两军就会进入到彼此的射程之中,开始一场传统而激烈的炮战。 然而,就在双方逐渐逼近之际,先前一直担任诱饵的共和国军侦察分队却忽然出现在了帝国军的后方。这支由六艘巡航舰组成的分队在本队向东行驶之际,利用战列舰庞大的身躯悄然完成了转向,以强大的机动力转而向北,对帝国军后卫发动了骚扰性质的突击。由于航向的原因,帝国军战舰只能用为数不多的几门尾炮进行反击,而共和国巡航舰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运用其一侧的全部火力。如此一来,帝国军后卫顿时陷入到了混乱之中。队列最末端的战列舰“海狮号”顿时成了共和国军集中射击的对象,三门尾炮很快就被打哑,而船体也多处受创,海水咆哮着涌入舱中。舰长试图转向以发挥侧舷火力,但轻巧的共和国巡航舰却比它灵活得多,丝毫不给对方以反击的机会。与此同时,海狮号又遭到了来自于共和国军战列线的炮火轰击,一时进退维谷。 帝国军“白月”号护卫舰试图拯救战友,率领着麾下的五艘护卫舰一同脱离了战列,向共和国巡航舰队发起了高速冲击,试图将其拦腰截为两段。然而共和国军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配合与旺盛的战意。在指挥官普莱特上校的指挥下,巡航舰“九月”号与“七月”号蓦然全速向左转向,与后面的四艘军舰形成了六十度的夹角,正好将突击而来的帝国军护卫舰夹在中间。霎时炮火齐射,血肉飞舞。“白月”号舰长被一颗实心弹击中,整个身子几乎被拦腰打成了两截。护卫舰“溪谷”号主桅被打断,巨大的白帆坠落下来,军舰顿时失去了动力,人员更是伤亡枕藉。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这支护卫舰队便在共和国军卓越的战术机动下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帝国军后卫的侧翼顿时暴露无遗。在巡航舰队的打击之下,帝国军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这对叙拉古少将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好消息。 “突击!突击!” 普莱特上校高举着战刀,在枪林弹雨之中不顾一切地高呼着。击溃了帝国军的护卫舰分队之后,他继续率领属下向敌军后卫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势。虽然只不过是一支有着六艘船只的小舰队,但利用巡航舰在航速上的优势,他们始终对帝国军保持着有利的射击角度,令对方头痛不已。除海狮号之外,其余几艘担任后卫的战列舰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帝国军炮手们虽然想将这些小船一口气轰个稀巴烂,但由于射界的原因始终有心无力。而如果想要单独调过头来运用侧舷火力的话,就必然会造成阵列的混乱,甚至造成己方舰队的分割和孤立,从而产生严重的后果——这样的结局是任何一位舰长都无法负责的。 通讯鸽不断带来帝国军失利的消息,德鲁伊特号上一片欢欣鼓舞。看来共和国军在兵力调度上所作的努力正在逐渐转化成战术优势,而这样的优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瓦解帝国军整个舰队。然而,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叙拉古心里却隐隐有着一丝难言的担忧——对面的帝国军舰队太少了,实在太少了。 不光缺乏巡航舰和护卫舰的保护,而且军舰总数也只不过与己方相仿……按理来说,帝国军已经在陆地上投入了如此优势的兵力,其海上力量应当也会相当强盛才对。可是,为什么此刻展现在战场之上的,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难道说,他们的实力真的是只有这样而已吗?所以才没有贸然追击自己派出的诱饵分队,选择了中规中矩的正面交锋……其原因,真的是在于兵力不足吗? 一发实心弹就在这时击中了德鲁伊特号右舷,庞大的战舰微微摇晃了一下。对于这艘拥有七十四门火炮的巨舰来说,一两发炮弹的损伤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在这电石雷火的瞬间,叙拉古脑中却闪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莫非……莫非帝国军跟他一样,也都只是在诱敌而已?只不过他用来充作诱饵的是几艘巡航舰,而帝国军……却使用了一整支舰队? “传我的命令!立刻派出护卫舰进行搜索,确保附近没有其他帝国军舰队!”短暂的失神之后,叙拉古蓦然抓住了副官的衣领,几乎是毫无风度地大吼起来。如果敌人是采取了什么奇策的话,兵力原本就处于劣势的共和国军就更加没有胜利的希望了。不……不仅仅是无法取胜罢了,他和他属下的舰队,恐怕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吧? 事实很快证明少将的直觉是正确的,然而就现在而言却已经有些晚了。因为就在共和国军全力与眼前的敌人交战之时,帝国军真正的主力已然在共和国军的视野之外转过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出现在了战场的另一面——也就是共和国军的南面,与正面迎战的部队一同对其形成了夹击之势。这支舰队的指挥官,帝国皇子亚希·古斯塔夫正高举着手中的佩剑,向全军下达了突击的命令。 在夜幕降临之前,帝国军漆黑的十字纹将主导布达海战场。 5 “很好,这样一来就赢了!” 帝国军战列舰“海象”号舰桥之上,乌尼·弗洛茨少将下意识地喊了出来。随着亚希麾下近六十艘战舰的到来,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所率领的分舰队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与逐渐逼近的主力一起,彻底歼灭包围圈中的共和国军就行了。 “各舰,靠近敌人进行猛攻!日落之前,我们要一边看着这些暴民泡在海水里的尸体,一边唱着歌痛饮三大壶朗姆酒!” 处于无比兴奋状态的弗洛茨大笑着向舰队下达了反攻的命令。在他的热情鼓舞之下,海象号进行了凶猛而准确的齐射。尽管不时有炮弹横飞过来,但弗洛茨少将似乎全然不以为意。在他腰间佩着两支装好了子弹的手枪,似乎随时准备来一场接舷战。 作为帝国军方面的诱饵,弗洛茨既要战术上故意表现得拙劣不堪,令对手在尝到甜头的同时放松警惕;又要竭力保持战线的稳固,以均势的兵力顶住对手的侧翼袭击,从而完成亚希皇子精心策划的海上包围圈。这样的双重任务需要指挥官对麾下舰队有着刚性与弹性兼具的掌控能力,虽然弗洛茨少将的战略眼光颇为值得质疑,但其作战的勇猛刚毅却是有目共睹。 在此前的战斗中,弗洛茨少将的分舰队后卫遭到了共和国军巡航舰队极其凶猛的打击。虽然帝国军的战术混乱很大程度上是故意表现出来的,但在炮战中受到的损伤却也不容忽视。共和国军海军上校普莱特以其卓越的战术指挥和舰队掌控能力,令帝国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战列舰“海狮”号的尾部受到严重破坏,侧舷也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大量涌入的海水使得战舰已经发生了倾斜,炮火几乎完全停止;护卫舰溪谷号桅杆折断无法航行,船员们只能在甲板上无助地等待着;护卫舰新月号被猛烈的炮火引爆了堆放在炮位边的火药桶,猛烈的爆炸在侧舷撕开了巨大的缺口,令帝国军水兵们不得不放弃了这艘军舰。 然而,即便是取得了些许的战术优势,共和国军官兵的英勇战斗依旧不足以取得胜利。在这个时候,共和国军与弗洛茨指挥的分舰队距离已经缩短到约三百米,而另一侧的帝国军主力舰队也已经开始向他们进行射击,共和国军就如同面包中的馅一般被紧紧包夹着无法逃脱。由于数量上的绝对劣势和被两面夹击的战略态势,这场战斗的结局几乎已经决定了。 叙拉古少将望着不远处排成战列线开始猛轰的帝国军主力舰队,心脏犹如被撕裂一般。他怔怔地站在炮火之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这么多的战舰,一眼望不见头的如林桅杆与炮口,就算自己拥有再多一倍的兵力也是无可与抗。胜利的渺茫希望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切而迫近的“死亡”。 其实从根本上来说,他和对手使用的计策并无二致,都是用一部分兵力进行诱敌,从而利用敌军的冒进而造成有利于己方的战术态势——只不过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对方的战略居然如此宏大,以至于自己的计策本身也只不过是对方计策的一个组成部分。事已至此,除了对胜利者的赞叹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处于夹击之中的共和国军本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混乱和恐慌,这种绝望的心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他们战斗的热情和效率。不光炮击的频率和准度大打折扣,就连舰船的操纵上也不断出现着失误。原先整齐的战列线顿时乱成一团。混乱之中,五十炮战列舰“乌”号上的水兵由于枪支走火而引爆了火药库,这艘庞大的主力舰上顿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船身迅速折成两段,五分钟之内便沉入了大海。 普莱特上校指挥的共和国军巡航舰队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惨状的发生,为了将本队从危机中解救出来,他们向弗洛茨少将的分舰队发起了新一轮的突击,并成功地将已经受伤的海狮号战舰打得失去控制。然而帝国军巡航舰队的出现却使得他们的攻势再度无疾而终。这支拥有八艘巡航舰和六艘护卫舰的分队是从亚希皇子的本队中派出的,由乌勒·布莱德上校负责指挥。这位身材魁梧的年轻军人,凭借着几乎超出共和国军同僚一倍的兵力,成功挽救了弗洛茨的后卫,并给予了敌人以沉重的打击。 今年三十二岁的布莱德上校是帝国军中的一员猛将,指挥巡航舰队已经有四年,在战术指挥上有着突出才能。但在战略眼光上始终逊人一筹,容易做出意气用事的举动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和弗洛茨少将倒是有些相似。 普莱特上校在强大的敌军面前无计可施,他的旗舰“九月”号已经多处受损,三十六门大炮中只有二十五门还能够进行射击,而人员伤亡也已经超过了两成。为了避免陷入包围,他只能被迫下令全队向北退却。 帝国军舰队并没有追击的意思,在普莱特向北撤退之后,这支帝国军分队也重新整顿了队列,转而袭击叙拉古少将指挥的共和国军本队。与此同时,帝国军的纵火船队也凭借着战列舰舰体的掩护完成了编组,这支由十五艘战船组成的分队从战舰之间的空隙之中涌出,只要指挥官一声令下,就将乘着风高速冲入敌军阵列之内,以其搭载的火油和茅草施以最后一击。 “集中火力轰击敌人的纵火船!”站在舰桥上的吉斯曼中校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军官。他知道此刻己方已是四面楚歌,所有退路都已经被强大的敌军封死。一旦对方乘此时机发起纵火船攻势,处于包围之中无法进行有效机动的共和国军将面临灭顶之灾! 共和国水兵们也都清楚这一点,在生存欲望的强烈驱动下,德鲁伊特号的炮手们不顾枕藉的伤亡和几乎透支的体力,向乘风而来的帝国军发动了新一轮的猛烈射击,并取得了为数不少的命中弹。然而共和国军的各艘战舰在帝国军近距离的炮火轰击下,早已经颓势尽显,反击的力量越来越弱了。 6 战斗进行到这个时候,距离双方第一次交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共和国军的处境已经相当惨淡。三艘战列舰由于船体严重的受创而被迫脱离了编队,等待着他们的只有被帝国军俘虏或是击沉的命运。除此之外还有八艘护卫舰和两艘战舰沉没,幸存下来的舰只也无不伤痕累累。 而即便是付出了这样惨重的损失,共和国军依旧没有哪怕一丝获胜的希望。 难道还有什么奇策可以转败为胜吗?叙拉古苦笑着想道。此时两支帝国军舰队的距离已经进一步缩短,而舰队的空隙之间也出现了帝国军的巡航舰编队,从而彻底堵死了共和国军脱逃的道路。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救了,兵力和战略上的双重劣势已经决定了这场战役的结果。失败已经不可避免了。但是,就算明知必败的结局,身为舰队提督的他应该也还是有什么可以做的。对了……如果能够集中残存战力全力突击的话,或许还有一丝希望从帝国军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中突围出去,哪怕只是不多的几艘……也好过在这里全军覆没。是的,哪怕只有一艘战舰能够存活下去也是好的,就算是一艘船,也可以为共和国多保留一分力量……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叙拉古却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世界都在瞬间颠倒了过来。视野随即变成了一片昏黑,四肢百骸都传来麻木的,深沉的疼痛。紧接着巨大的碰撞声和木材的断裂声闯入耳际,随后是伤者的惨叫声和零乱的脚步声——德鲁伊特号的最上层甲板被一排炮弹击中了。一颗炮弹击碎了叙拉古一直倚靠着的船舷,巨大的冲击力使他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重重跌在甲板上。 几名站在附近的水兵连忙奔到他们的提督身边,只见破碎的木头插进了叙拉古的胸口和左腿,血已经染透了他整齐洁净的制服。 “传话给参谋长……”尚未失去意识的叙拉古用尽全力抓住了一名水兵的衣领,几乎是竭尽全力地说道。“告诉吉斯曼中校,让他代理我的位置,突围……突围……”肢体的疼痛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血的味道逐渐弥漫,攫取了他的神智。 昏沉之中,他只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在半空中飞翔着,如此轻灵,却丝毫不受自己控制。大炮依然在轰鸣,但每一声巨响都仿佛来自于千里之外。那是鲜血的味道吗?淡淡的,腥甜的,闻起来像是失败的悲哀,尝起来像是陈年的酸酒。酒……哪里传来了如此浓厚的酒精味道?混杂在浑浊的空气里,和火药味一道迎面而来——大约是在船舱里的医疗室吧,不会错……那一定是军医的声音,哑哑的好像跟谁都过不去。叙拉古迷迷糊糊地想着,随即失去了知觉。 “弗洛茨这个家伙是怎么搞的,难道将我的命令全部忘记了吗!” 帝国军总旗舰帕里斯号的舰桥上,夏洛特公爵,帝国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皱着眉头向副官下了命令。战役进行到现在,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管是弗洛茨分舰队的故意示弱,还是本队一百八十度的大规模回转包围,都只是他全歼共和国军的宏伟计划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虽然任何一个部分都足以令世人赞叹,但它们毕竟只是一种方法而非目标本身。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即将发起的纵火船攻势——虽然只是任何一个提督都会熟练运用的战法,但却是所有这些奇计的最终目的,击垮共和国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这决定战斗结局的一击却迟迟无法实施,其原因便在于弗洛茨少将所指挥的分舰队。 勇敢无畏的弗洛茨似乎已经忘却了亚希在战前所交代的任务。对胜利毫不怀疑的他只是一味地下令舰队向敌军进行猛烈的炮轰,恨不得立刻将敌舰全部击沉。这样的战术指令使得他麾下的分舰队与共和国军之间的距离不过区区百米左右——在这样接近的情况下,亚希一旦发起纵火船攻势,在将共和国舰队化作一片火海的同时,弗洛茨的部队也很难独善其身。这样的损失是亚希所不希望看到的。 他所掌握的兵力是共和国军的两倍还多,在这样绝对优势的态势之下,取得胜利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一旦弗洛茨的部队由于误伤而受到惨重损失的话,他还有什么脸面再以胜利者自居呢? “弗洛茨少将是太过留恋与敌人面对面地拼杀了吧。”站在一旁的参谋长杜兰少将这样回答道。“之所以现在还和敌军纠缠在一起,似乎并不是由于战术调度方面的问题,倒像是出于弗洛茨少将的个人意愿——毕竟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子。” 杜兰少将说出这样的话并非是为了对弗洛茨落井下石,而是纯粹出自对战局的分析和判断。虽然平日里弗洛茨的言谈举止确实令他颇为不悦,但作为舰队的参谋长,他毕竟还是将客观判断放在了个人恩怨之前。 “这个蛮勇之徒!”亚希攥紧了腰间的佩剑。“因为他一个人的恋战,就要将我好不容易布置下的战略态势破坏殆尽吗?” 然而,不论他对于局势的变化有多么的愤怒,也已经无法改变目前已经渐趋混乱的战斗。就算弗洛茨在收到通讯鸽带来的命令之后立刻进行战术机动,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与共和国军拉开安全距离。更何况共和国军很可能利用弗洛茨的这一战术动作乘势突围。不管亚希多么的不甘心,他也只能放弃很可能一击制胜的纵火船攻势,转而下令舰队尽量拉近与共和国军的距离,以炮战消灭敌人。 “皇子殿下!” 然而,一个急切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刻倏然传入耳际。亚希转过身去,看见的是副官西古达中尉匆匆赶来的身影。“皇子殿下!先导舰报告,东南方发现新的共和国军舰队,数量不详,预计一小时后进入射程!” “新的舰队?”听到消息的亚希不由一怔。然而这种失神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抬头望向东方辽阔的海面,右手缓缓伸入衣襟之中,攥紧了胸前那枚金色的坠子。 “佩儿。” 他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低沉声音喃喃着,嘴角边似乎扬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呢……” 7 得益于平时充分的训练与有利的风向,布加勒斯特上将指挥的共和国第一舰队仅用了四天时间便从特斯丹朗港赶到了布达海域。考虑到他们还同时带着三十艘笨重的陆军运输船,这样的速度本身就已经能够充分体现出布加勒斯特上将对舰队惊人的掌控能力。然而,由于和勒日方面缺乏通讯,布加勒斯特在听到炮声之前,都一直对布达海上的激战毫不知情。而他此刻在战场上的出现,也纯粹是时间上的巧合而已。 虽然肩负着护卫运输队的重要任务,但平素为人宽厚的布加勒斯特依旧无法对陷入激战中的友军弃之不顾。在分出了一支由巴斯里安上校率领的分队护送运输船只,向西南方向绕行继续向勒日前进之后,以旗舰“特斯丹”号为首,布加勒斯特上将亲自率领着剩余的二十二艘战列舰和十艘巡航舰掉头向北,驶往炮声隆隆的战场。 随着他的出现,布达海上的激战迎来了一天之中的第三个转折。 援军的到来使得奋战了一个下午的共和国军重新鼓起了勇气。尽管在两面夹击之下伤亡惨重,但残存的军舰仍然进行着顽强的抵抗,并给予帝国军以相当的杀伤。在吉斯曼中校的临时指挥下,共和国军开始向帝国军弗洛茨舰队发起最后的突击,他们顶着两侧射来的炮火艰难地完成了转向,在为数不多的护卫舰保护之下,试图从这支较弱的敌军阵列前杀开一条血路。而帝国军则针锋相对地调整了队形,在共和国军前方始终如坚墙般矗立着,并使用链弹集中攻击共和国军舰的帆索,试图令对手失去行动能力。 他们的战术很快取得了成效。位于阵列中间的共和国军战列舰“狄丽昂”号由于桅杆受损而一时失去控制,直直地朝近百米外的帝国军战列舰“海豹”号撞去。“海豹”号上的帝国军水兵紧急调头,但碰撞已经避不可免,狄丽昂号的船头深深嵌入了帝国军战舰的侧舷,脆弱的舰首顿时断裂开来,连弹痕累累的前桅也抵受不住撞击而折断。巨大的冲击力令甲板上的水兵几乎全部跌倒。而在一瞬间的撞击之后,回过神来的水兵们纷纷抓起了武器向跳上敌方军舰,一场血腥的肉搏战就这样开始。在这纯粹以力量和勇气决胜的战斗之中,在人员上处于劣势的共和国军渐渐不支,伤亡越来越大。就连舰长也被帝国军的战斧砍死。 然而,在战场的其他角落,残存的共和国军却看到了一丝生还的希望。从东方驶来的第一舰队舰队为了挽救陷入重围的友军,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好了战斗准备。布加勒斯特上将在短暂地判断了战场局势后,向帝国军弗洛茨分队发起了攻击。这位年高德劭的老将希望能够通过一次短暂而强力的中央突破,分割并击溃帝国军较弱一环,从而将友军残部解救出来。虽然要想获得胜利已经相当困难,但全军覆没的噩运至少还是可以避免的。 布加勒斯特攻击的矛头指向弗洛茨分队的前卫,正与吉斯曼中校所指挥的残军形成了内外夹击之势。已经苦战了三个小时之久的弗洛茨分队虽然以左舷炮火进行了反击,但惨重的人员伤亡却在相当程度上降低了他们的战斗效率,尤其是不少船只的风帆都已经在激战中被打得千疮百孔。遭到严重破坏的船体使得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从而加剧了舰队的混乱,原本密集连贯的阵列此刻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借着这样的机会,有不少于十艘的共和国军战列舰成功突破了包围,进入到友军阵列之中,但是这些船只的弹药几乎都已经消耗殆尽,幸存人员也都疲惫不堪,几乎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受到重创的弗洛茨舰队被迫向北稍作退却以重整队列,在他们后面,由亚希皇子亲自统率的帝国军主力正全力驶来,并在火炮的极限射程上进行轰击。布加勒斯特虽然凭借这短时间的战术优势打开了包围圈,但他仍然没有足以直接挑战帝国军本队的兵力。这位老将随即下令全军重新整队。为了保护已经没有战力的勒日舰队残部,他指挥属下各分队依次完成转向,刚好横在帝国军与友军之间,成为了一道铜墙铁壁般的屏障,护卫着友军缓缓向东退去。 亚希望着不远处整齐退却之中的共和国军舰队,心里不免闪过一丝遗憾。要不是弗洛茨的战术失误,共和国军早就应该在火焰之中覆灭了,而他也可以从容地调度兵力,再度以数量上的优势对这支援军形成包围,从而将其各个击破。然而战局毕竟不能如心中所想一般受人控制,尤其是大海之上,不遂人愿的因素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布加勒斯特上将……”在接到发现共和国军旗舰“特斯丹”号的报告之后,亚希·古斯塔夫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他知道这位年过六十的老将在共和国军界有着极高的声誉,不论是训练还是演习都一丝不苟,是一位不好应付的对手。而此刻他所展现出来的,迅雷不及掩的突破以及一击即脱的果断,都足以证明这位老人所获得的评价并非虚言。 看来自己是有些太过自负了。亚希心中不由这么想道。本以为自己的战术安排无懈可击,却偏偏因为这位老将的出现而栽了跟头——尽管这其中许多因素都不是他自己可以控制的。 战争……这就是战争啊。出乎意料之外的变数永远都存在着,任何完美的计划都可能在顷刻之间被打得支离破碎。在海洋的怒涛之中,又有谁能够掌握不败的法则? “殿下,是否立刻出动本队进行追击?”在他身后一直侍立着的舰队参谋长杜兰少将上前一步,试探性地问道。“敌人虽然获得了增援,但我们仍然拥有六十艘以上的战舰,战斗继续进行下去的话,依旧是对我们有利的。” “不。”然而亚希只是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了一句。 他的视线在参谋长身上略作停留,随即又转回到了咫尺之外的战场。除了几艘失去航速无力脱逃的伤舰之外,大多数幸存的共和国军战舰都已经突破了包围,在布加勒斯特的掩护下开始退却。这场战斗似乎已经进入尾声了。纵然发起新一轮追击,在敌方严密的戒备下也只不过是画蛇添足,对于战局并不会有任何本质上的改变。 “难道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亚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尽管已经击溃了勒日驻留舰队主力,但这样的结局对于帝国军来说,实在很难称得上是多么伟大的胜利。然而他并不是一个长时间沉浸在失败情绪中的人,虽然遭到了失利,但他的思绪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是继续向东追击布加勒斯特的舰队呢,还是掉头撤离战场,以医治伤兵和维修船只为第一要务? 不过,不管他作出哪一种选择,向勒日方向的进军都应该取消了,毕竟港口的驻留舰队已经基本被消灭,而他麾下这支受到不小损伤的舰队,也缺乏攻占港口的能力——用军舰去和岸炮决斗显然是愚蠢的。 然而,就在这电石雷火的一刹那,亚希脑海中却蓦然想起一件事来。是的,勒日港……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呢?那个处于围困中的要塞城市,与共和国本土只能由海路联通的孤岛,以及突然出现在附近海域的,由名将统帅的增援舰队——这里面的关联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居然到了现在才刚刚意识到! “传令给鲁迪上校。”年轻的皇子忽然冷笑起来,抬起了戴着纯白军官手套的左手。冰蓝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微光。“让他即刻脱离本队,向勒日港口方向搜索,本队不必清理战场,整队后立刻跟在鲁迪上校的后面全速前进——” “各位,让我们去收获上帝赐予我们的胜利!” 8 “就要到了!勒日港就在眼前了!” 近在咫尺的目的地令共和国运输船队爆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这支编队在脱离布加勒斯特上将的主力之后,为了避免被清扫战场的帝国军发现而向西绕行了一个多小时,随后才回到原先的航线上来。等到依稀能够望见港口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血红的太阳正从东方缓缓升起。一些船员从舱里拿出了朗姆酒,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疲惫的身心。 不过,负责瞭望的船员很快发现,前方隐隐绰绰地出现了桅杆的踪迹,看上去似乎是一支整装待发的舰队。然而这并没有引来任何的担忧,毕竟帝国军舰队还在远处作战呢,出现在眼前的,八成是勒日港内驻留的友军,前来确认他们身份的吧。 “这些要塞里的家伙,看到我们到来一定高兴坏了呢!”听到这个消息,搭乘着运输船的陆军士兵们纷纷笑着说道。他们属于特斯丹朗第1燧发枪兵团,由于来自共和国首都特斯丹朗,因此又被称为第一首都团,是共和国最为精锐的常备步兵团之一,拥有近三千名士兵。其成员大都是来自特斯丹省当地名门的志愿者,因此不论战斗力或是名声都相当出众。除了他们之外,这支运输队还装载了足够一万人使用半年的弹药和粮食,对于重围中的勒日来说,这些物资和人员实在是弥足珍贵。 从港口方向驶来的舰队逐渐逼近,但由于黎明黯淡的光线,瞭望员们始终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为了保险起见,分队指挥官巴斯里安上校亲自率领座舰‘西敦’号驶出阵列,试图与对方进行联络。 然而,就在上校走出军官舱的时候,对面的舰队却蓦然转向共和国军的左侧,将全部侧舷火炮对准了毫无戒备的运输队,随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鸣! “我是‘西敦’,立即停火!我是‘西敦’!立即停火!” 共和国军战舰徒劳地用旗语向对方表明自己的身份,试图阻止这一“误击”行为。但这些“友军”却用更多的炮弹作了回答。巴斯里安上校被一发炮弹拦腰打中,身子几乎在一瞬间被打成了两截,顿时倒在血泊之中——他到死也没有想到,这些从勒日港方向驶来的“友军”居然会是帝国军的战舰。 这支攻击他们的帝国军舰队由安卡诺·鲁迪上校指挥,拥有十二艘巡航舰和十艘护卫舰。他们将绣着帝国十字标志的风帆反向悬挂,这样就骗过了毫无防备的瞭望员,从而将共和国军笼罩入炮火轰击的范围之中。由于他们果断而迅速的行动,共和国军在即将入港的时候遭到了突如其来的打击,美好的幻梦顿时破碎。 “开火!开火!” 猝不及防的共和国军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开始了还击。然而,他们才刚刚射出三轮齐射,右舷却又出现了一支绣着漆黑十字纹的舰队,呼啸的炮弹随即朝队列后方的运输船凶猛袭来。这是由帝国军上校乌勒·布莱德指挥的巡航舰队,也是先前击退普莱特分队的功臣。在他们的侧翼打击之下,数艘运输船被炮弹击伤。甲板上的船员和陆军士兵们顿时伤亡枕藉。 “皇子殿下真是神机妙算。” 望着眼前庞大的共和国军运输队,站在旗舰“茉莉”号舰桥上的安卡诺·鲁迪上校不由暗自赞叹。身为舰队提督的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在极短的思考之后,就判断出布加勒斯特在战场上的出现绝不是毫无理由。如果是为了侦察敌情的话,那么勒日港内的巡航舰也就够用了,共和国统帅部之所以会如此迅速地向布达海水域派出舰队,其动机必然是为了向勒日方向进行增援——这一点本来谁都能想到,但持续数个小时的血战和共和国军残部突围而去的战术失败始终占据着他大部分的思绪,反而忽视了布加勒斯特舰队的本来目的。 但是,一旦想通这里面的关系的话,局势也就变得相当明朗了——笨重的运输队不能像巡航舰队一样高速航行,虽然领先了几个小时的路程,但要想追上他们却也还是很轻松的事。在毫无准备的共和国军面前,鲁迪完全达成了战术的突然性。 作为一名在从军近十年的资深军官,安卡诺·鲁迪已经见识过了无数贵族子弟。一般说来,大部分在军舰上任职的贵族军官们都只是将这段经历当做日后升官的资本,关心航海,关注海军的人少之又少。而就算偶尔有几个对海洋抱有热情的,其才干也大都平庸。能够处理好军舰日常的运作就已经相当不容易,更不要提领导者的魄力和指挥艺术了。然而那位站在旗舰甲板之上,有着冰蓝色双瞳的青年皇子,却隐隐然令他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气魄——能够第一次领兵便导演出这么一场包围战已经相当难得,而在局势变化之时冷静机变,以迅捷无伦的判断力和行动力抓住敌方漏洞,则更令他心折。这并不是偶然的幸运,而是即将闪耀世人的将星初次显露的光芒。就算在整个帝国之中,拥有这样能力的提督只怕也没有几个。 是的……这位年轻的皇子,与其他庸庸碌碌的贵族子弟截然不同。如果跟着他的话,说不定即便是平民出身的自己,也会有如同星辰般闪耀的一天呢。 “拉近和敌军的距离,炮火集中攻击运输船队——全军突击!” 随着鲁迪振奋人心的指令,“茉莉”号又一次调整了它的航向。在它身后,排列整齐的帝国军战舰扬着漆黑的十字旗如波涛般涌来。鲁迪望着炮火连天的战场,心中已经暗自下了决定。既然遇上了这样值得托付的主帅,那么他这个作为下属的,也应该用战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才是。 9 就在共和国军运输队几乎陷入绝境的时候,布加勒斯特上将指挥的第一舰队主力终于赶到了战场。 虽然救出了大量友军,但上将的心里始终担忧着先行出发的运输队。这支速度缓慢而缺乏保护的分队携带有大量的粮食和武器,是要塞守军能够继续坚守下去的保障。如果它们不能安全到达的话,那唐克坦半岛就注定要丢失了。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帝国军似乎并不知道这些运输船的存在,看上去也不像是准备强攻勒日港的样子。毕竟在经历了这么一场血战之后,就算是兵力充沛的帝国军也不免要回到母港进行补给和维修吧? 于是,在送走了勒日舰队残部之后,布加勒斯特上将率领舰队重新出发了。由于队列中包括了大量体型庞大的战列舰,这支队伍的航行速度相当缓慢,因此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帝国军巡航舰队的后面。当他们赶上运输队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了。 “到底还是被识破了吗……”望着炮声隆隆的战场,布加勒斯特不由摇头叹息。既然运输分队已经暴露在了帝国军的炮口之下,那么,紧随而至的必然是比昨日更为艰辛的血战。 在这这种情况之下,兵微将寡的一方避不可免地面临着更为严峻的考验。 “全军突击,保护运输队向勒日港撤退!” 在上将的命令之下,全速前进的第一舰队主力很快便冲破了帝国军少量几艘护卫舰的阻挡,与运输队完成了汇合。而苦战中的共和国水兵们,也似乎看到了一丝获胜的希望。 在援军到来之前,共和国军几乎已经陷入了绝境。在敌人密集的炮击之下,已经有三艘运输船受到重创,一百多名陆军士兵或死或伤,而负责掩护任务战舰损失则更加巨大。总共十八艘舰船之中,有两艘护卫舰严重进水即将沉没,一艘巡航舰和三艘护卫舰重度受损,一艘护卫舰桅杆折断失去动力,而其余军舰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水兵的死伤更是触目惊心。 站在“特斯丹”号舰桥上的布加勒斯特望见这副凄惨的景象,不由心如刀割。然而,此时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感伤了。因为在他面前,帝国第三皇子亚希·古斯塔夫所亲自指挥的帝国军主力,已经借着巡航舰队奋战的这段时间赶到了战场。 这次战斗通常被后世称为第二次布达海海战,以便与前一天发生于勒日驻留舰队与帝国军之间进行的“第一次布达海海战”进行区分。这也是布加勒斯特和亚希·古斯塔夫这两位名将之间,唯一的一次正面对决。 总体而言,帝国军拥有着极大的兵力优势。虽然在前一天的血战中也受到了相当损失,但此刻亚希能够投入战场的,依然有近四十艘完好无损的战列舰和数量与之相当的轻型舰艇。不管对哪一方而言,这都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与之相比,共和国军作战舰艇的数量则只有对手的一半,而且在战略上陷入了帝国军的包夹之中,正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境地。然而对他们来说,胜利的条件却简单得多——只要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程,就可以进入到安全的港口之内,从而结束这毫无希望的战斗! 为了击破共和国军的运输队,亚希采取了简单的复纵阵。作为主力的四十艘战列舰排成两列一字展开,前排的各舰之间保留一至二百米的缺口,第二列战舰则处在两百米之外的位置,舰首指向相反方向,以侧舷对准这些狭窄的缺口。从而以战舰的舰体和炮火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彻底封锁住了通往港口的道路。而鲁迪上校和布莱德上校所指挥的巡航舰队则继续在两翼进行骚扰性质的攻击,试图将对手驱赶到这一道战舰之壁前。 这一战略乍一看似乎欠缺弹性,但却恰恰命中了共和国军急于入港的心态,使得这最后的通道变得艰难而危机四伏。然而艰难并不意味着不可能。毕竟,只要共和国军突破了这一道防线,帝国军就再也没有力量能够阻挡他们入港了。 然而即便是突破了又能怎么样呢?亚希冷笑着望着海面。区区几艘战舰,放他们逃走也就是了——要想击沉全副武装的重型战舰本来就不容易。但那些笨重而脆弱的运输船可就不一样了。消灭这些船只,就是摧垮了勒日要塞最后的希望。其影响绝不啻于一场漂亮的歼灭战! 为此,巧妙地玩一些心理花招也是必要的。 “鲁迪分队继续对敌军施加压力,布莱德分队装出不敌的样子暂时退却,有必要的话,就算丢一两艘军舰给敌人也是可以的。本队右翼各舰,在收到下一步指令后为布莱德分队让出一条通道,队形变换要慢,装出陷入混乱中的样子。” 通讯鸽带着亚希的命令飞往帝国军各舰。与此同时,亚希本队的防线也已经基本构筑完成。而在他们左舷前方约一万米的位置,布加勒斯特上将指挥的舰队正全速驶来。 乌勒·布莱德上校根据亚希皇子的指示,故意放弃了对共和国军右翼的袭扰,转而率部向本队方向后退。由于两军的距离只有不到三百米,布莱德分队的转向使得战舰脆弱的尾部完全暴露在了共和国军炮火之下,两艘护卫舰因此受到重创逐渐掉队,但布莱德的主力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继续调头逃跑。 共和国军右翼看到这一景象之后,炮火便纷纷集中到了这两个不幸的掉队者身上。一些军舰甚至在巨大诱惑的驱使下离开了队列,试图追击落跑中的布莱德分队。然而通讯鸽传来的命令却随即将他们赶回到了原先的阵列之中——经验丰富的布加勒斯特上将看出帝国军举动的异常,于是迅速制止了那些冲动的属下。 但对于掉队的帝国军护卫舰,布加勒斯特却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很快其中一艘便在共和国军密集的炮火下沉没,另一艘的桅杆则被链弹击断,船员纷纷跳上舢板逃离,只留下了甲板上狼藉的尸体。 布莱德上校的诱敌之计并没有奏效,反而失去了两艘护卫舰。虽然不过是小败,但却也严重挫伤了这位青年军官的自尊心。然而,在亚希明确的命令之下,他也无法再予以还击,只得悻悻退去。 与此同时,鲁迪上校所指挥的左翼分队也遭到了失利。在共和国军主力加入到战斗中后,他属下的巡航舰和护卫舰顿时丧失了火力上的优势。在布加勒斯特的亲自指挥之下,共和国军战舰采取集中火力的战法,由三艘甚至更多的军舰集中射击一个目标,并以摧毁敌方火炮为第一优先。在他们精确的射击之下,数艘帝国军护卫舰的火炮甲板被摧毁,顿时失去了反击的力量。 作为一名优秀的提督,鲁迪在此时表现出了极为杰出的战术指挥能力。面对共和国军压倒性的火力优势,他果断下令部队后撤避其锋芒。然而就在共和国军以为对方已经被击退,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其他地方的时候,鲁迪所部却又如离弦的利箭一般猛扑过来,向共和国军的侧翼射来猛烈而精准的炮火。 这种一击即脱的战法,令布加勒斯特也不由心生赞叹。 火光,血肉,硝烟,从四面八方笼罩着海面。白发皓然的老将望向残酷的战场,一种无边的沉重感占据了他的心脏。战斗进行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从军数十载的他也已经无能为力。宛若红莲般的血与火……将会把这一切都吞没吧? 带着凄凉的心情,布加勒斯特走入军官舱中取出鹅毛笔,在羊皮纸上迅速写下了数行字。“副官。”他朗声唤道。“带几个人进来,将这上面的内容向各舰传达。” 说到这里的时候,上将扬起了手中的纸张。“不论是用通讯鸽,舢板还是别的什么手段,确保每一个分队,每一艘战舰都能够听到。”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随即继续说道。 “在明白了这次作战的计划之后,各舰有权选择是否遵从。如果对本官不认同的,可以自行向特斯丹朗撤退。” 炮声轰鸣,风声呜咽。血肉的味道飘散在空中化作了冉冉硝烟。在连续两天舍身忘死的血战之后,厮杀着的双方都已经精疲力尽。尽管如此,鹿死谁手依旧不可知晓。 10 一月二十二日正午时分,布达海上的鏖战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初次统帅大军的帝国皇子亚希·古斯塔夫在交战中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指挥才能。在判断出共和国军的目标之后,通过一系列果断的战术调动,他成功地捕捉到了共和国军的运输队,并获得了不小的战果。 然而他的对手,六十岁的共和国军海军上将布加勒斯特却随即以同样迅捷的行动和坚毅扎实的战法挽救了局势。这位老将在共和国海军之中不仅资历最老,其指挥能力也堪称一流。在他的指挥下,共和国军虽然受到较大伤亡,但依旧走出了最初的危机。 “战列舰掩护侧翼,护卫舰向负伤的运输船靠拢,提供伤员救治和船只维修的帮助。” 与亚希相比,布加勒斯特的命令要显得温和得多,而这也是他深得军心的原因之一。作为共和国屈指可数的元老级别将领,布加勒斯特执掌第一舰队已经超过十年,每一艘战舰都如同他的孩子一般。即便是面临着如此强大的对手,即便是心中已经存下了玉石同碎的念头,他也不愿意让属下付出不必要的牺牲。 但这么一来,共和国军方面可用的兵力就更加稀少了。在昨日拯救勒日舰队的战斗中,已经有战列舰巡航舰各一艘由于受到重创而撤退,再加上保护运输队时损失掉的舰船,布加勒斯特此时只有三十五艘相对完好的军舰,其中二十艘是战列舰。而他的对手,夏洛特公爵亚希·古斯塔夫皇子则拥有着超过两倍的兵力。 亚希皇子虽然手握重兵,但在同时却也有着一个极大的隐患——敌方的海军基地勒日军港就在不远之外的地方。他的舰队虽然强大,但也不敢冒着岸炮的火力直接攻击港口。毕竟在狭窄的水道上,一旦有船只因中弹或是触礁而堵塞了出入口,那整支舰队就等于是陷在了海港里任人宰割了。 因此,帝国军唯一的机会就是抢在共和国军入港前的这一段时间里,给予对手以致命的打击。为此亚希又一度玩起了他在昨天战斗之中就使用过的诱敌战术。然而,久经风霜的布加勒斯特并没有上当。在以密集炮火杀伤帝国军的同时,他麾下的舰队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令敌军无计可施。 由于帝国军巡航舰队在侧翼的威胁已经基本被排除,一度陷入危险之中的运输船队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在他们前方,共和国军第一舰队的主力排成了三列纵队,最中央是轻快的巡航舰,而战列舰则分别布置在两翼,保护着运输队向勒日港前进。 尽管受限于运输船的航速,共和国军前进的速度相当缓慢。然而即便如此,进入港口岸防炮射程所需要的也只不过一两个小时罢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帝国军的胜利似乎已经颇为渺茫。然而,随着诱敌战术的失败,帝国军本队又重新开始了行动。在亚希的指示之下,第一列的各舰开始向左舷运动,而第二列则转向右舷。由于两支分队本来就位于相反的行驶方向,这一战术行动使得原本呈复纵阵的帝国军舰队两翼开始朝内弯曲,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月阵。而共和国军正处在这个半月阵的凹面,即将受到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 “各舰听令,全炮门射击。目标:敌人的运输船。开始进攻!帝国万岁!皇帝万岁!” “帝国万岁!皇帝万岁!” 站在帕里斯号舰桥上的亚希向全舰发出了振奋人心的指令。随即全舰近五百名官兵全都高呼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一舰接着一舰,很快整支舰队都传来了水兵们激奋而澎湃的呼声——随着海风传到咫尺之外的共和国军舰队之中,令饱经风霜的布加勒斯特都不禁为之动容。 “帝国万岁!皇帝万岁!” 潮水般的声浪之中,帝国军各舰开始了炮击。 11 四十艘帝国军战列舰,包括八艘炮数在六十四门以上的一等战列舰和三十二艘与之相对应的二等战列舰开始了凶猛的炮击。它们的主要对手是二十艘位于队列两侧的共和国军战列舰。其中又分为四艘装备了七十四门火炮的超一级,六艘装备六十四门炮的一级和十艘拥有五十门炮的次级战列舰。虽然双方分类标准和名称有所差异,但单舰的战力基本旗鼓相当。共和国军正面临着以一敌二的不利境地。 然而在这场最后的决战之中,数量上处于劣势的共和国军却反而打得气势如虹。帝国军方面不断有战舰被炮弹命中,但自己的战果却不尽如人意。这充分展现了交战双方士气和训练水平上的差异。作为共和国军翘楚的第一舰队,纵使身处绝境也依旧无所畏惧,其炮术更是令帝国军同僚也不得不叹服。 “如果我的属下也都能像他们这样出色,这场仗早就打赢了!” 在旗舰“帕里斯”号舰桥被一发炮弹命中之后,亚希看了一眼自己被碎屑划破的制服,不由皱起眉头这样说了一句。虽然帝国军的水兵也相当勇敢,但与对手的战术水平相比仍然相形见绌。而他手下的指挥官们,不论是鲁迪,布莱德,还是蛮勇无畏的弗洛茨。虽然都有着相当程度的战术指挥能力,但与对面那位共和国老将相比却还是差了一大截。 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作为主帅的他并没有办法完全掌握属下们的行动。而昨日未能及时歼灭共和国被围舰队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为了弥补这些过失,就要有更多的血肉挥洒在这大海之中。 此时交战双方已经接近到两千米。随着距离的缩短,帝国军炮火优势也就越来越突出。由于在战略上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帝国军大部分战舰都能从容向共和国军倾泻炮火。而共和国军由于阵型的原因,除了少数位于前部的军舰可以充分发挥火力之外,大部分战舰都只能用少数几门舰首炮进行还击。这种态势是相当不利的,更何况他们的兵力本来就只有对手的一半。 “殿下,敌军已经很近了……恕属下无礼,但殿下乃万金之躯,还请先行到舱里暂避。” 望着站在弹雨之中的年轻皇子,参谋长杜兰少将不由上前劝阻道。 “暂避?”然而亚希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作为舰队提督,如果不身先士卒,又怎么有资格统帅全军?更何况……”他停顿了一会,冷笑道。“我还真的很想看看,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这位老将还有什么手段。” “副官,除了通讯鸽之外,再派出联络舢板向全舰队传令,各巡航舰队重新发起攻击,本队逐渐收拢包围。等敌军冲到阵列前的时候,不要阻拦,放战舰过去,转而轰击后面的运输船,重点攻击索具和风帆,就算不能击沉也要让它们动弹不得!” 年轻的皇子迎风站立着,海洋倒映在他冰蓝的双瞳之中,硝烟凝成的烟云如同漆黑的披风。和红黑两色的军服一道闪耀着令人神夺的光彩。 在他面前,是燃烧着血与火的海洋。 “各舰全力保卫运输船,就算是被击中也不能退缩。舰长战死了副舰长指挥,副舰长战死了就由大副顶上,一步也不能后退!各位,战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再往前一步就是勒日港了!为了共和国,为了民主主义,前进!” 布加勒斯特脸上被弹片擦伤,血污模糊了他的视线。但即便如此,这位老将依旧坚持站在旗舰舰桥之上,指挥着已经残破不堪的舰队。为了能将运输船安全送入港口,他放弃了将舰队展开以发扬炮火的做法,反而将战舰布成一个环形,将运输队包裹其中,以舰队作为保护运输船的盾牌。 “这些人是疯了吗?这种像是面团一样的阵型,还打什么仗?” 帝国军“茉莉”号巡航舰上,安卡诺·鲁迪上校不由脱口喊道。“炮火完全无法发挥,整个舰队也就等于是被动挨打了啊……布加勒斯特这个老家伙,为了保护运输队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一支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舰队,其存在价值要远远高于一支毫无经验的运输队——这样的道理谁都应该明白。只要舰队存在,抵抗的力量就不至于瓦解。然而此时此刻,布加勒斯特的战术调度,却显然是将运输队的安全置于一切之上——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有悖常理的。 这位六十岁的海军副司令,共和国声名显赫的老将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鲁迪没有办法去猜测。然而不论是愚蠢,是名不副实,还是另有原因……帝国军的炮火都已经不可能停止了。 “全舰队,全力开火!” 而在战场的另一侧,帝国军上校乌勒·布莱德也正冷冷地望着这一切。 在诱敌战术遭到识破,反而损失了两艘护卫舰之后,布莱德心里始终怀着能够一雪前耻的希望,观察着共和国军的态势。在收到亚希皇子的命令之后,他当即率领舰队重新发起了攻击。 “既然他们一心寻死,那我们就推他们一把!” 以旗舰“桔梗”号巡航舰为首,十二艘帝国军轻型舰艇如一道黑箭直指向共和国军的右翼。他们的行动迅速之极,甚至比位置更近的鲁迪分队更快进入交战距离。但此时的共和国军已经用战列舰加强了翼侧和后方的防备,布莱德不但没能攻击到运输船,旗舰“桔梗”号反而受到了战列舰“琥珀”号和“群青”号的攻击。只不过这些共和国军军舰在长时间激战之后,反击炮火已经大大削弱。桔梗号虽然处于突出的位置,但也不过中了一弹而已。 12 “是这样吗?很好……很好……” 当共和国舰队前进到离自己不过数百米距离上的时候,一直疑惑重重的亚希终于明白了过来。 不惜牺牲自己,不惜牺牲属下的舰队,这位老将所做的一切全然是为了将运输队护送进港。就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目标而已,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计策——为此他抛弃了一切理所应当的舰队战术。视帝国军阵列的“混乱”若不见;宁可将自己置于砧板任人鱼肉也不愿展开舰队进行一场正面对决;甚至在安全地带已近在咫尺的时候,他也没有被求生的本能所驱使,用全部舰队进行最后的一次突击——如果他这么做了的话,纵然运输队必然会付出较大损失,但舰队主力至少还是可以保存下来的。 然而,不论如何,布加勒斯特已经作出了他的选择。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共和国军舰队一头扎入了帝国军的阵列。 为了展开半月阵,帝国军原本的双层战列已经不复存在,战舰之间的间隔也就没有办法填充。在共和国军的全力突击之下,这道防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维持住了。首当其冲的是拥有七十四门火炮的一等战列舰“西北”号。这艘战舰在射出最后一轮齐射之后,共和国军巡航舰“十月”号便冲了过来。由于躲避不及,又或者是共和国军根本没想过躲避——这艘巡航舰撞上了“西北”号的舰首,将这艘庞大的战列舰撞得向右舷偏移过去,相撞之后,十月号迅速调头想要撤离,但一些西北号的水兵早已跳上了这艘巡航舰,杀死操纵索具的船员,朝着船舱猛扑过去。 类似的战斗不断上演着,帝国军各舰虽然以猛烈的炮火进行轰击,但勇敢的共和国军依旧达成了突破。除了一些陷入接舷战的船只以外,其余战舰依旧紧密保卫着位于阵列中央的运输队。然而此时这些守卫者的数量已经大为减少,即便是存活下来的船只也全都已经千疮百孔,从军官到普通水兵无不血流成河。 共和国军战列舰“群青号”作为右翼分队旗舰,在连续两天的战斗中遭受了极为惨重的人员伤亡。而在强行突破帝国军最后防线的时候更是遭到近距离上的葡萄弹射击,包括舰长和大副在内的数十人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密集的弹雨所打倒。战舰本身更是惨不忍睹:两根副桅已经倒塌,主桅摇摇欲坠,连那面绣着共和国天秤标志的白帆都被撕去了一大片。甲板上布满尸体,鲜血和海水在船舱里积成了池塘。原本装载了五十门大炮的火炮甲板此刻也早已经残破不堪,右舷炮手几乎全部伤亡,仅剩的几门火炮在左舷炮手的操作下,勉强进行着反击。 “弟兄们,弟兄们!继续战斗,不要退缩!”右手的三根手指已经被炸断,大副一边用破布包裹着手上伤口,一边检查着伤员的情况。此刻甲板上残存的水兵已经不多,就连舵手也被一阵紧随而来的霰弹打成了筛子。于是神智已经有些迷糊的大副快步跑到船舵旁边,伸出仅剩的左手一把抓住,继续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大家要拼尽全力战斗!再多撑一刻,再多撑一刻就安全了!” 一发实心弹就在这时再度命中,巨大的冲击力令他整个身子都失去了重量。被血污模糊了的视线之中,隐约看见了一只紧紧握着船舵,在风中飘动着的左手。是哪个家伙这么不走运。大副昏昏沉沉地想着。手被打断了,可就……可就接不回去了呵…… 天地就在此时旋转起来,随即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一幅浸满了鲜血的羊皮纸从他怀里跌落出来,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楷写着来自布加勒斯特上将的命令。 “第一舰队听令。共和国危难之际,陆海两军当携手并肩,共赴疆场。现绝体绝命之际,本官当化身坚盾以守护陆军之同僚。以本官之残生,换得陆海军精诚一致。希各舰明我辈之重任,以运输舰队之安危为第一要务,莫以个人生死为念。” 署名:第一舰队提督,布加勒斯特上将。 13 当战斗平息下来的时候,布达海上只剩下了满目的残骸与尸骨。 在舰桥上指挥了一天的亚希独自走进军官室,也来不及换下那沾满了油污与尘埃的红黑色制服,直接就躺倒在了樱桃木长椅上。在这场持续了四个多小时的战斗中,他确实已经竭尽心智。而共和国军为了保护运输队而付出的惨重伤亡更是令他触目惊心。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亲眼望见一艘燃着熊熊大火的共和国护卫舰,脱离了队列向“帕里斯”号的尾部撞来。两舰交汇的时候,他清楚地望见了甲板上狼藉的死尸——这艘船上已经没有活人了。 在这场被后世称为“第二次布达海战役”的交战中,帝国军付出的代价是八艘舰船的沉没,其中大部分是小型的护卫舰。大多数战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人员伤亡约在一千上下。而共和国军则付出了十二艘战舰和两艘运输舰沉没,九艘重创后被俘的惨重代价,人员伤亡超过三千,大多数都是在最后的决死突击中被帝国军霰弹和葡萄弹杀伤的。即便是幸存下来进入港口的舰只,也有相当一部分失去了作战能力。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作为保护对象的三千名陆军士兵仅有两百人左右伤亡,物资也有约八成安全抵达。 然而为了这些成果,共和国却付出了一个巨大的代价。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者,共和国海军副司令,第一舰队提督布加勒斯特上将在突破帝国军阵线的时刻受到炮击,光荣战死。 和亚希皇子一样,布加勒斯特也始终坚持站在舰桥上指挥舰队。他的旗舰“特斯丹”号处于队列的正前方,紧随在巡航舰“十月”号和战列舰“海棠”号的后面,准备从帝国军战列舰“西北”号和“海豹”号中间的空隙处驶过去。然而“十月”号随即由于不明原因撞在了“西北”号的舰首,随即陷入到肉搏战之中。两舰因此而偏离了方向,迫使跟在后面的“海棠”“特斯丹”两舰也不得不仓促避让。就在它们转向的时候,注意到这一事态的帝国军战舰纷纷开始对其开火。布加勒斯特的副官首先被打倒,上将俯下身子查看他伤情的时候,也被随后射来的葡萄弹击中胸口和腹部。几分钟后便没有了呼吸。 接到来自杜兰少将的,关于布加勒斯特死讯的报告之时,亚希心里只感到一阵麻木。 “少将。”他望着站在舱门口的参谋长,叹了口气。 “据你所知,布加勒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共和国海军的第二号人物,以温和友善著称。”杜兰少将回答道。“据说他对属下官兵极为关爱,甚至有人将他称为‘第一舰队的父亲’。” “是个关心下属的老爷爷么。”亚希苦笑起来。“但是这样的人,却能为了保护区区一支运输队而不惜将自己的舰队置于死地。为了几艘运输船,数以千计的官兵战死了。这样的行为,可不像是一个‘父亲’会做出来的呵。” “下官不才,不明白这里面的原因。但他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杜兰少将,你今年多少年纪。” 亚希抬起头来,蓦然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 “下官今年三十三岁。”虽然不明就里,但杜兰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三十三岁,这个年龄比我整整大了十岁,但就算将我们的年纪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那位已经战死了的上将。就算现在及不上他,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亚希忽然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少将。”他随手理了理制服的衣襟。“派一艘护卫舰去勒日,通知那些被自称‘共和国’的暴民们。帝国海军将对运送布加勒斯特上将遗体的船只网开一面不予攻击。如果他们想把上将送回特斯丹朗的话,现在正是时候。” “是。”杜兰少将略一鞠躬,转身退出了舱室。 数天之后,布加勒斯特上将的死讯传遍了共和国每一寸土地。
  8. 第一章 开始之前 1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冬。 年轻的法罗中尉端着咖啡走过寂静的长廊,皮靴踏在金红两色的地毯发出沙沙的声响。站在角落处的卫兵认出了他,随即微微点头表示致意,于是他也回之以一个友善的笑容——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二十五岁的法罗中尉来自布列尼王国南部城市埃斯顿,两年前才从陆军大学毕业,去年由于工作得力而从家乡被调来首都朗古,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然而走在厚实的地毯之上,手中瓷器清脆作响,中尉的心里却犹如一潭死水。 被调来首都担任贵族侍从,对于一个年轻军官来说本来应当是无比光荣而骄人的事情,然而这种想法在法罗中尉的脑海里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现在每天重复着的事情,就是终日待在自己的卧室之中,等待正午十二点的到来,然后穿过三百米长的回廊,为公爵端来一壶热气腾腾的勒日咖啡——这也是他担任施佩公爵贴身侍从的这一年以来,唯一做过的工作。 布列尼王国的军务尚书施佩公爵,在背地里被人们称为“无欲者”。虽然位高权重,血统尊贵,但个人生活却简朴之至,在物质方面几乎没有任何的需求,每天一壶的咖啡就已经是他平日所享受的最为奢侈的东西,平日办公所用的房间也狭小简陋。这与其他贵族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原本,若是遇上这样的主子,恐怕任何一个侍从都应该因为这般的轻松自在而喜笑颜开了吧?然而对于法罗中尉来说,这般不求上进的想法,却足以令自己感到羞耻。他的出身并非名门,虽然有着贵族的名号,但也只不过是不知多少代之前传下来的一个小小头衔而已——整个布列尼王国如他这般的贵族何止千万。父亲在埃斯顿乡间经营着一座小小的种植园,也只是能勉强糊口而已,遭遇灾害的年份,甚至还得厚着面皮向商人借款。尽管只是迫不得已的行为,却也足以令贵族蒙羞。 说到底,顶着“贵族”头衔的法罗家,除了在平民面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尊贵感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了。 难道就没有改变的机会了吗?难道作为贵族中一员的法罗家,最终是要沦落到被平民所嘲笑的地步,在贫穷和饥饿之中将贵族的荣耀和梦想遗忘殆尽了吗?一想到这里,中尉的心里便只觉得五味杂陈。不,不是这样的,贵族的荣誉是永远都不能被抛弃的东西,更不能让它就这样淹没在债务和嘲笑之中。他必须要让法罗家的荣光再现,即便它原本并不像太阳那样光辉夺目,但依旧是那些平民和商人所难以企及的。是的,他要去战斗——他的职务本来应当是最好的契机。离整个王国的权力中心如此之近,力量和机遇本来应当是触手可及的。 然而整整一年以来,不仅没有办事的机会,就连公爵的面也很少能够见到。中尉的心,也就渐渐冷了下来。 “公爵大人,您的咖啡来了。” 站在公爵的办公室门口,法罗中尉暗自叹了口气,但仍然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而自然。他礼节性地敲了两下门,随即伸出左手,将那扇沉重的柚木门推开了一条细缝。眼前出现的是一位黑衣老者面朝窗外站立着的背影。中尉没敢多看,迅速垂下了目光,将手里端着的咖啡放到桌上,随即鞠了个躬,转身准备离去。然而黑衣的老人却在这时微微侧过身来,左手似乎朝他微微晃了一晃。法罗中尉的耳中随即响起了施佩公爵沙哑沉闷的嗓音。 “年轻人,到老朽这里来。” 二十五岁的塞西曼·法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自己在名义上侍奉了一年之久的大贵族,平日里几乎连正眼也不向他瞧上一瞧的军务尚书,居然出声招他过去?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来不及感到喜悦,但在慌乱和紧张之中,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然复苏了。 “是,公爵大人。”心里虽然澎湃,但声音依旧不起波澜。这也是他来到朗古之后所学会的不多的技能之一。 “你是姓法罗吧?”饶有意味地打量了眼前的年轻侍从一眼,黑衣的贵族颊边似乎浮现出了一丝微笑,但却一闪即逝——仍然低着头的法罗中尉自然不可能看到。 “是。家父是埃斯顿的阿博丁·法罗。法罗家的第三十五代家主。”说到这里的时候,中尉心中不由闪过一丝苦涩,然而随后在耳边响起的,来自公爵的声音,却在一瞬间打断了他那小小的忧愁,甚至令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好好干,年轻人——埃斯顿的法罗家,说不定,会成为那闪耀的恒星呢。” 这样的话语,犹如看透了他心中长久氤氲着的念头,令中尉在一瞬间汗流浃背。但公爵的视线却又转了开去,遥望着窗外广阔的天空,双手交叉在身后,朝中尉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法罗到现在才发现,在公爵一直垂着的右手掌中,紧紧地攥着一份系着红色绦带的文件。薄薄的羊皮纸已经被汗水沾湿了一部分。法罗没有多想,转过身去收起了装咖啡壶和瓷杯的碟子,如同往常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虽然只是一瞬,但却在法罗中尉的心里燃起了新的火焰。 而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抹火焰的缘故,年轻的法罗中尉完全没能意识到,在那一刻,整个世界上空都弥漫起了惨淡的烟云。施佩公爵在那一瞬的反常,并非是由于他这个侍从的存在,而是因为那一份文件,那一份被他攥在手中,令整个世界都为之颤动的讯息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九日,西岚帝国出兵进攻唐克坦半岛!” 2 “天空是诸神的,海洋是我们的!” 高唱着饱含激情的诗句,布列尼的商人们驾着轻快的帆船走遍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广阔的世界对于布列尼人来说,大约是可以简单地分作三大部分:大陆北部彼此对峙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西岚帝国和兰德尼共和国,或许还包括共和国南部的一些独立城邦;位于大陆南部,与帝国之间隔着大片难以跨越的荒原和沙漠,只通过少量港口与外界联系的南方诸国;以及孤悬北部海上,与大陆各国都保持着良好的商业贸易关系,海上力量天下无双的布列尼王国。各国在实力上虽然各有千秋,但总体上依旧保持着相对均等的态势,这种均势作为支撑着和平的唯一支柱,虽然脆弱但依旧坚持了将近两百年。 对于任何一个稍有见识的学者来说,评价各国间的力量态势都不会太过困难。南方诸国同文同种,只是因为地理的因素而被沙漠分隔成了数个小国。与大陆北部的西岚帝国虽然接壤,但国境线上那广袤的荒漠却比海洋还要难以跨越,也就阻断了他们潜在的对外扩张的脚步;布列尼王国孤悬海外,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自然不必多说,强大的海军更是令所有入侵者都望而却步。对于以商业立国的他们来说,和平是值得珍惜和全力去维持的东西——可惜的是,并非人人都能够如他们一般思考。 比如曾经的天之骄子,号称正统的西岚帝国与从帝国之中分裂出来,以民主自由为旗帜的兰德尼共和国,两者之间的关系就算是用一本千页的著作来描述恐怕也难以详尽。虽然两国在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上都几乎完全出于对立的状态,但却与那沙漠中艰难生存着的南方诸国一般,的的确确属于同一个民族。 毕竟,在如今割据一方,隐隐然与帝国分庭抗礼的兰德尼共和国,在两百多年以前,也只不过是帝国那庞大的版图之中,并不怎么起眼的一部分而已。 西岚帝国版图广袤,从西北的群山一直到东部富饶的海港,土地连绵数千里。这样辽阔的疆域一方面归功于当年马不停蹄南征北战的帝王们,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在那些荒凉的边疆地带,实在缺乏能够与帝国相抗衡的政治力量。也正因如此,对每一寸地区都加以完全掌控的力量,对当时的帝国来说是不存在的。而在建国之后,泡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中的权力中枢,更是以惊人的速度腐化得不成样子。 在这种情形之下,新的思想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席卷了整个国家。当第十七代皇帝赛尤西斯·古斯塔夫即位的时候,境内的民主派已经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并开始从数百年来统治帝国的大贵族们手中谋求自由和权力。尤其是在帝国东北角的特斯丹省,民主派的影响几乎已经盖过了帝国的统治。 这种努力一开始纯粹是政治向的,民主派们希望通过改革政治体系,打破由大贵族们垄断权力中枢的情况,从而由上而下地改革整个国家。然而,这种想法虽然可能或多或少有其合理性,却显然不会被掌控着权力的贵族们所接受——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于民主派的镇压然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一开始不过是出动地方警察对集会和演讲进行阻挠和遣散,到了后来,就逐渐演变成了由皇家军队主持的,在全国各地大规模的搜捕。几乎每个月,帝都帕里斯的地牢里都会多上几名伤痕累累的民主人士。但民主之火却没有因此熄灭,反而因为镇压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到了后来,整个东部七省都已经充斥着大大小小的民主党派。这些省份与外界交流频繁,尤其是来自于海的那一头的布列尼王国——这个国家虽然也和西岚帝国一样以君主作为最高统治者,但同时也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推选议会,进行国家事务的决策和实施,纵然是至高无上君主,也无法只凭一人的意志而掌控国家。 在这样的政治体系之下,布列尼国富民安,各项机能都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成为商人们纵横四海的坚强后盾。 来自他国的成功,使得帝国的民主派们更坚定了信念。他们走上街头集会游行,印刷出版物和宣传单,并且组织队伍到邻省进行宣讲,警察对其毫无办法——一方面是因为集会势力的庞大,而另一方面,这些当地警察的家属往往也处在民主派的队伍之中,这使得他们的镇压工作也只不过是摆个样子而已。甚至到了连帝国政府本身都为之惊惧的程度。据说赛尤西斯·古斯塔夫本人曾经在听了帝国宰相的报告之后长叹一口气,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说道:“如果他们再这样闹下去的话,朕大概也只能给他们想要的了。” 当然,这样的传闻毕竟也只是传闻而已。作为帝国历史上以强硬著称的皇帝,这样软弱的话完全不像是出自赛尤西斯的口中。然而,面对如火如荼的民主抗争,赛尤西斯也确实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设想一下,如果当年的局势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帝国很可能就会在一片民主的呼吁之中,被迫接受,或者至少是部分接受民主派的要求,而帝国或许也会设立议会,为已经日渐腐败的专制政府注入新鲜的血液。这样的话,不仅避免了后来出现的战乱和分裂,政府本身也能够更加有效地治理国家,这应当对于两者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历史的发展,往往会被偶然的因素所推动,从而进入到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轨道上去。在帝国历三二三年,发生了震惊世人的“涅梅格事件”,又称为“希斯特里屠杀”。 3 帝国历三二三年,史上前所未见的严冬覆盖了整个大陆,再加上前几年的粮食歉收,帝国各地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饥荒,北部各省尤为严重。然而再这样的天灾之下,部分地方贵族却以种种手段囤积粮食作为私人的储备,更进一步恶化了局势。在希斯特里省的首府狄丽昂,一群饥饿的民众冲击了当地一名贵族的仓库,抢走了数千袋小麦,打伤了仓库的看守员。遭到抢劫的贵族,波斯顿·涅梅格男爵勃然大怒,甚至顾不上向当地政府进行汇报,就纠集了数十名属下追赶上去,用马刀和火枪攻击了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抢劫者,当场杀死十二人,另有数十人受伤。这一事件彻底激怒了正在就忍饥挨饿的市民。得到讯息的抢劫者家属们随即带着武器赶来,与涅梅格男爵的部下发生了激战。男爵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无奈之下只能撤回府邸,但攻击者依旧不屈不挠地继续进攻,并且在三个小时之后攻陷了男爵的家,将男爵全家五十余人连同宅邸一同付之一炬。 这样惨烈的暴动震惊了当局,当地政府立刻派出驻军,意图用武力将暴乱镇压下去。然而他们低估了暴动者的实力。在鲜血的刺激之下,狄丽昂城挨饿的民众们纷纷拿起了武器,在当地民主党的领导之下,筑起街垒与驻军进行对抗。而当地的警察和保安队也放弃了效忠帝国,加入到了他们的亲人和朋友这一方。多少年来的民主风潮就在这一天,以一种激进和血腥的方式爆发了出来,令帝国军一时手足无措。希斯特里省虽然驻扎着帝国第三军和希斯特里宪兵大队,但由于财政的腐败和纪律的涣散,真正能够用来作战的部队为数甚少,一些由本地人组成的部队甚至拒绝投入到战斗中去!。最终投入到狄丽昂巷战之中的部队,居然只有区区一个来自于首都帕里斯的第4步兵团,不到一千五百人。而他们要面对的,却是用火枪和大炮武装起来的,数量几乎在他们五倍以上的狄丽昂民兵! 整个作战在两天之内就结束了。民兵们在保卫家园和自己生命的战斗中表现出了惊人的实力,虽然缺乏统一的指挥,但是狄丽昂城错综复杂的街道给予了他们无限的机会。帝国军每走一步都会遭到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火枪子弹,而轻型火炮也隐藏在街垒和房舍之间,以榴霰弹给他们以重大杀伤。在这种时候,帝国军士兵所熟悉的正规战战术丝毫起不到作用。而当他们最终决定撤出城市之时,却又惊愕地发现为数众多的民兵早就将他们的退路全部堵死。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之后,剩下的千余名帝国军士兵全部被俘。 民主派的领袖们原本打算利用这些俘虏与帝国协商,以此为筹码换取狄丽昂,甚至是整个希斯特里省的自治。然而事情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变故。一些民兵和普通市民之中的激进分子,却以连日战斗的伤亡和先前涅梅格男爵的屠杀行为为由,强行在城市广场上包围了已经缴械的帝国军士兵,并对首脑军官进行羞辱和殴打。他们的行为招来了部分帝国军人的反抗,于是更多的民兵又加入了进来。在殴斗和厮打之中有人不慎开了枪,于是情形彻底恶化成了一场混战。激进派们随即调来了大炮,并骇人听闻地用榴霰弹在近距离对俘虏进行射击。刹那间断肢飞舞,血流成河。包围在广场四周的民兵们纷纷加入到射击中来。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广场上一千余名帝国军士兵全部被打倒在血泊中。据后来的有关统计,大约有六百人当场被杀,两百余人在随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死于伤重不治,侥幸活下来的只有两百六十至七十人。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双方的意料。虽然只是由于意外,但发生在狄丽昂的血腥事件终于彻底惹怒了帝国。赛尤西斯皇帝随即下令向希斯特里省派出人马,包括驻扎在帝都帕里斯的五个步兵团和一些外地调来的部队,总共十二个步兵团和十个炮兵中队的庞大兵力,配合希斯特里当地的第三军残部,准备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狄丽昂的暴动镇压下去。与此针锋相对地,狄丽昂民主派也组成了自己的临时政府,宣称自己从此独立——这一行为引发了连锁反应,东部各省的民主派纷纷赶走了当地的帝国官员,组建起自己的民主政府,与狄丽昂站到同一条战线上来。这是多年民主思潮影响之下的结果,东部各省的帝国军部队或是被民兵击败,或是改旗易帜,转而成为民主政权的守卫者,在镇压部队还在集结途中的那一个月里,东部各省就已经在实质上脱离了帝国控制,转而成为民主思想的摇篮。 担任进攻任务的帝国军直到抵达兰妮河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他们现在面对着的敌人并非困守狄丽昂一城的数千孤军,而是兰妮河流域以东的整整五个省份,接近整个帝国八分之一的领土及四分之一的人民。这样强大的力量显然不是一支临时拼凑的部队所能战胜的。然而,皇帝的命令毕竟不可违抗,帝国军指挥官虽然心中忐忑,但依旧在兰妮河正面摆开了部队,向反叛军的军事据点,兰妮河上最大的渡口新西斯塔城发起了攻击。十天之后,帝国军由于人数的绝对劣势和后勤的脱节而全线溃败,十个步兵团被歼灭,另外两个团也只是勉强逃离了覆没的命运。总共有将近九千人被俘,三千人战死或失踪,损失率超过了六成! 这一场战役通常被称为第一次兰妮河战役,共和国方面也称其为新西斯塔大捷。由于东部各省惊人的行动力和整合力,使得这一战打了帝国军一个措手不及,彻底摧毁了帝国能够在短时间内集结起来的全部主力。这一战之后,东部各省的革命者们聚集起来,以民主推选的方式组成了联合的自由民主政府,以兰妮河作为与帝国的临时边界,建立起了与帝国分庭抗礼的兰德尼共和国。兰德尼是东部地区的古名,也是神话传说中自由平等女神的名字。人们以它作为国名,也是希望这个还处在摇篮之中的小小国家,能够如自由女神一般为这个世界带来光明。 然而,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讲,共和国的力量相对于帝国都是很渺小的。共和国所能掌握的土地,仅仅局限于兰妮河流域以东的四省,以及位于东北部,与东部四省仅能通过海路进行联系的唐克坦半岛,总共相当于原帝国八分之一的土地。与他们相比,西岚帝国则拥有着广阔的国土和庞大的人口,陆军力量更是号称大陆第一。海军虽然稍弱,但也拥有着与他人一较高下的实力。本来要想消灭掉仅有自己七分之一大小的共和国,本来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何况这个崭新的国家刚刚成立,各省各城之间尚未形成统一而紧密的联系,军事力量更是主要由各地的民兵和投诚部队所组成,混乱而分散。这样的部队,是很难被寄希望以阵地战的方式战胜正规军的。 然而帝国却拿不出多少力量来对付这么一支杂牌军。在外表的庞大和强大之下,帝国政权正被自身的溃疡和疮痍折磨着。大贵族们豢养私兵,虚报人口;中央机构臃肿,财政入不敷出;军官大多是由于关系或是贿赂而进入到军队中去的年轻贵族,军事素养极差。第一次兰妮河会战中所投入的十二个团已经几乎是帝国所能立刻调动的全部机动兵力了。要想集结更庞大的部队,就必须进行动员,并且将地方上的部队集中过来——这一过程至少需要花掉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同时对于财政和军政部门也都是巨大的考验。何况,在和共和国作战的同时,帝国人还需要保持一支强大的部队保证首都帕里斯的治安,监视各地依旧存在着的,星星散散的民主派分子,并且警备南方诸国潜在的,由南向北穿越荒漠的进攻。这些任务又在无形中占去了帝国军相当一部分战力。 于是,庞大的西岚帝国和新生的兰德尼共和国就以这样一种跌跌撞撞的方式展开了较量。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缺陷,但帝国依旧有着三倍以上的人力优势和更为巨大的生产优势,同时这些力量也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逐渐显现出来。然而共和国方面也表现出了极为勇敢的战斗精神,他们在帝国军持续不断的攻击之下,拼死扼守着新西斯塔渡口,使帝国军难以前进一步。 兰妮河水流平缓,但河面宽阔难以跨越。新西斯塔作为河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渡口城市,又是西斯塔省的省会,早在被帝国控制的时代就已经被完全棱堡化,此刻更是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始终将帝国军阻挡在兰妮河以西。 战争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双方都不断消耗着士兵的年轻生命,却都无法获得进一步的进展。在这个时代,战争的模式是单一而缓慢的,复杂而坚固的棱堡能够将整个城市笼罩在防御体系之下,四面交叉的枪弹和炮火更是能将一切意图爬上城墙的敌人全都毫不容情地打倒。而进攻者的火力却难以威胁到这样坚固的工事,即使是集中了大量的火炮,毫不吝啬地倾泻出所有的弹药,往往也只不过能将棱堡轰出一个缺口而已。这样的缺口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被防御者所补上,而防御者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力也能将意图乘机冲进去的敌人无情击退。再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进攻方是很难取得突破的。更何况,弹药的缺乏,后勤的困难,防守方的炮火反击和夜间骚扰更是进一步降低了炮击的有效性。因此,面对如同新西斯塔城这样完善的棱堡体系,除了长时间的围困之外,几乎是没有办法将其攻陷的。然而兰妮河的存在,却又使得围困变得完全不可能——共和国能够轻易地从河东岸向城内运送兵力和给养,而帝国军却很难越过河流去截断他们的补给线。战争进行到这里,几乎已经是出于僵局。 这一场被后世称为“共和国独立战争”的风暴持续了六个月之久,最终在布列尼王国的调解之下,交战双方达成了暂时停火的协议。并在事实上停止了一切的交战行为。然而,双方都没有对此作出进一步的动作。帝国依旧不承认共和国的合法地位,而共和国也没有任何向帝国屈服的意思。双方虽然停火,但都没有撤兵,反而沿着兰妮河的两岸修筑了大量的军事据点和工事。战火虽然停止了,但双方依旧剑拔弩张。或许,这一刻的安宁,只是另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以此为标志,共和国与帝国之间长达两个世纪的对峙开始了。 4 “将军。” 象牙制成的西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铿然的响声,于是被击败的少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在今天里的第三场败局了。 坐在棋局另一边的是位身材魁梧的老者,虽然已经须发皓然,但身穿海军制服的他依旧显得精神饱满。而那熠熠生光的上将肩章也显示出他非同一般的身份。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则同样身穿蓝白色的共和国海军制服,神情温和,一头浅茶色的短发整齐地贴在额前。虽然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的清秀少年,但制服肩上却也用丝线绣着两颗金星——那是中尉军衔的标志,意味着这位少年已经是共和国海军里的下层军官了。 望见少年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神情,老者不由微微一笑。“华伦,你对单个棋子的运用已经相当纯熟了,尤其是‘城堡’和‘骑士’。短短三个月之内能够有这样的成就,虽然不能说是‘国手’水准,但也算是相当了不起——你应该为之自豪。” “那是因为老师指导有方。”被叫做华伦的少年恭敬地低下头去,随即开始重新摆布散乱了的棋子。 “学生若是蠢笨无能的话,老师再怎么教导也没有用处吧?”老者又笑了起来。“俗话说得好,天底下最好的学生,没有一个是被老师教出来的呢! “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对于整个棋局的掌控力仍然不足。这并不是说你缺乏认知力,而是太过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在关键时刻缺乏舍弃的意志。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下棋的方式就好比民主主义,恨不得能够保护每一枚棋子,甚至是听取每一枚棋子的诉求才好——这样一来反而会陷入首鼠两端的境地。就下棋而言,棋者应当越‘专制’越好。所有的棋子都是为了‘胜利’,或者更极端一点,是为了‘你的胜利’而服务。比方说,我将‘城堡’像这样平移过来,打算消灭掉你的‘骑士’了。你准备如何应对?” “向左前方移动,撤出‘城堡’的攻击范围,伺机反攻。” “这样的决策,就行动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老者缓缓点了点头。“不过,抛开对弈的策略不谈,华伦——你这一选择的出发点,纯粹是不希望就此失去‘骑士’吧?” “或许……是这样。”短暂的犹豫之后,华伦点了点头。 “至于‘伺机反攻’什么的,其实也只不过是行动之后的顺势而为吧?”老者笑了起来,随手摆上几枚棋子。“我并不是说你的策略不好,只不过有些时候,你也该将‘弃子’置于考虑的一环之中。好了,华伦,你仔细看看现在的棋局,再告诉我——局势究竟是怎样?” “老师的‘城堡’打算吃掉我的‘骑士’。” “还有呢?” “我的主力正在老师的腹地,但进攻态势还只是雏形,要想吃掉老师的‘国王’似乎并不容易。” “不错,要想赢确实不易。但如果我的防卫兵力少了一枚‘城堡’呢?” “老师是说,用这枚‘骑士’作为诱饵,将老师的‘城堡’引开?”华伦有些惊异地抬起头来。“但是即便如此,‘城堡’还是可以在下个回合迅速回防的啊?而我的兵力却平白少了一枚‘骑士’,这似乎……” “我的‘城堡’要想回来,当然可以……但你如果稍稍调整一下围攻‘国王’的兵力,将我回防的道路封死,局势又将如何呢?如果你将‘城堡’下移一格……”老者伸手取过一枚棋子。“像这样,既给对手的‘国王’以压力,又封住了敌军来援的道路,我的‘城堡’又能有什么作为呢?而你作为牺牲品的‘骑士’此刻正远离战场,三回合之内是不可能加入攻势之中的。换句话说,它对于你此刻所争取的胜利,可以说是毫无价值。” 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足够了,老者伸手推散了残局,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当然了,对弈的风格往往取决于棋者的个性,我并不是说你的思考方式有错,但在脑海里面,必须要有‘舍弃’的想法——尤其是对于军人而言,弃车保帅永远都是正确的选择。” “当然,华伦你现在的水平,比起上个月来已经是长进多了。照这样子下去,不用几年就能超越我了吧。” “老师真是取笑我了,我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知道的。”华伦不由露出苦笑,随即站起身来,伸手拂了拂额前浅茶色的头发,将散乱的棋子收回到棋盒中去。“下午茶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我去准备点心。老师您还是喝红茶?” “嗯。”老者点了点头。“加半匙白糖。” 于是茶发的少年站起身来去准备茶点。老者望向他的背影,颇有意味地点了点头。 他对华伦所说的话虽然说是玩笑,但多少也蕴含着几分真意。只不过三个月而已,自己的这位学生在西洋棋上的造诣便突飞猛进,不仅远远超过同龄人的一般水准,甚至连不少擅于棋道的大人也不是他的对手。而除此之外,自己所传授的 “布加勒斯特上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急切的声音,却倏然传进了老人耳中。于是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视线中随之出现的是洞开的大门,一名中尉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向他伸出手来,掌心正中是一份卷起来的文件。“布加勒斯特上将!”中尉又重复了一遍,豆大的汗珠直滚下来。“大议长请您到上议院去……现在……大事不妙了。” “怎么回事。”布加勒斯特皱了皱眉。“这样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是帝国……帝国向我们开战了!”中尉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来。“情势紧急,大议长请上将立刻……立刻到特斯丹朗的众议院去!马车在庭院里,已经准备好了,请上将立刻动身!” “开战了……”即便是已然阅尽人间风霜的布加勒斯特,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也不由一怔。这位共和国最负盛名的海军上将,虽然早就知道帝国与共和国之间脆弱的和平早晚将会崩溃,但毕竟也无法料到,战争居然会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冬日里,这般毫无征兆地开始。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他属下的舰队,这支在漫长的和平年代里不可避免地变得松懈的部队……要做好战斗准备投入战争中去,只怕不是一两天里可以完成的吧。 “我知道了。详细的情况在路上再向我汇报。” 短暂的失神过后,布加勒斯特站了起来,眼神扫向一旁怔立着的少年。“华伦,我现在要到特斯丹朗去。战争已经开始了。”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意味。“舰队的集结令很快应当就会下达,你是共和国的海军上尉,不管面对怎样的敌人,都要勇敢战斗。” “我会的,老师。”华伦很快意识到了事态的紧急。他随即站直了身子,朝着眼前鬓发已白的海军上将敬了个标准的共和国海军礼。他知道战斗已经降临了,而作为共和国资历最老,也是最得军心的提督,布加勒斯特上将自然是要担任反击的箭头,率领大军前去和帝国军决一死战的吧。 “祝老师一路顺风。” “你也是。” 布加勒斯特上将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下次再见的时候,可不能连输三盘了啊。” 5 “提督阁下,侦察分队发现不明舰队正在接近港口,九点钟方向,疑似帝国军。如果任其前进的话,将在今天日落之前到达港口。” 接到副官的报告之后,共和国海军少将叙拉古心中不由扬起了一丝愁云。作为勒日港驻留舰队的指挥官,他深知这座军港对于共和国的重要性。这是将孤悬海外的唐克坦半岛与共和国本土连接起来的唯一通路,若是港口被敌舰封锁甚至占领,则唐克坦半岛唯一的补给来源将被截断,勒日要塞纵然号称金城汤池,也绝不能够在饥饿和寒冷之中坚持战斗下去。在援军到达之前,唯一能确保这条海上命脉的就只有他的舰队。这样的重任使得少将在紧张之余,却又感到无限的光荣。 今年刚刚步入三十岁的西塞特·叙拉古,出生于特斯丹朗的富商之家,十六岁进入共和国海军大学就读并以全科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服役后,他在军队建设与战术规范方面颇有建树,并因为其优异表现而在短短数年之间升为少将,成为共和国最为年轻的提督之一,被总参谋部认为是年青一代最优秀的将领,并赋予了他守卫勒日军港的重任。然而,“保卫勒日”这样激昂的口号,在和平年代确实能够成为少将在他人面前昂首挺胸的资本,但一旦战争真的爆发,所有在平日里掩藏在舰队光鲜夺目外表之下的疮痍,便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全部暴露了出来,令少将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在他接到不明舰队情报的时候,距离帝国军对唐克坦半岛发起进攻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但他属下的勒日港驻留舰队却还没能够做好全部的作战准备,至少还有十分之一的人员依然滞留在岸上,由于种种混乱而无法到位,加上和平年代各部队都难以避免的大量缺员,整支舰队的人员仅仅相当于满编时的百分之七十。 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些海军文职人员也被配发了武器赶上军舰,作为预备人员使用以弥补水兵的不足。除去人员的严重不足之外,粮食和淡水的补给也仅仅完成了八成左右,而武器弹药等军需物资更是奇缺——迫不得已之下,少将只能下令解除一些轻型舰只的武装,将火炮优先用于装备重型战舰;由于火力的缺乏,所有舰只都接到了来自少将的直接命令,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各舰将以冲撞的方式攻击敌舰,用接舷战将来犯的敌人消灭!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一支已经在和平中浸泡了百年的军队陷入混乱是避不可免的。 如果能有充足的准备时间的话,或许,还能够慢慢恢复过来。 只不过敌人绝不会给予他们喘息之机。 作为海军在唐克坦方向的最高统帅,叙拉古少将心里很清楚他们此刻面对着的命运。部队尚未集结完毕,强敌便已兵临城下。然而,即便明知敌众我寡,少将也只能选择出击。唐克坦地区孤悬海外,与共和国本土几乎完全隔绝,而勒日军港正是唯一能够获得补给和援军的通道,一旦港口失守,整个要塞,以至于整个半岛都将陷入无衣无食的困境。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他,共和国的海军少将,必须要将面前的敌军击溃! “命令各舰立即扬帆,所有能够战斗的船只全部跟在我的后面,准备迎战!” 叙拉古少将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大声下令。五分钟后,共和国军的旗舰,装备了七十四门火炮的战舰“德鲁伊特”号上传出了出击的讯号,三十四艘大小战舰随即升起了绣着共和国天秤标志的白帆,紧随着德鲁伊特号巨大的船身鱼贯而出。少将站在船头,取出怀表扫了一眼,上午八点三十分——这将是他永生难忘的时刻。 帝国历五二六年一月九日,西岚帝国毫无征兆地发动了对兰德尼共和国的全线进攻。当然,要说是“毫无征兆”其实并不准确,毕竟为了做好这一次战斗的准备,帝国已经用了七个多月的时间秘密地调兵遣将,将多达三个军团的部队和相对应的大炮和粮弹集结到了边境上。其中两个军团负责对兰妮河流域进行攻击,另一个则负责对唐克坦半岛的攻略。这些部队全部齐装满员,包括二十七个步兵团,十八个炮兵团,十一个龙骑兵团,九个胸甲骑兵团和五个工兵团的序列。其中每个步兵团都拥有两千五百人的实力。光光在战役的第一阶段,投入到新西斯塔渡口正面的兵力就超过了五万人,而总兵力更是达到了惊人的十万——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共和国此刻所能动员的兵力。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数量庞大的预备军团,随时准备接替一线部队的作战位置,进行第二波乃至于第三波的突击。即便共和国军勉强挡下了他们的第一击,只怕也难以抵挡紧随其后,更为猛烈的攻势吧! 为了从海上掩护这一支大军,并且封锁共和国赖以生存的海上贸易,帝国海军更是倾巢而出。除去用以防备布列尼王国的第三舰队之外,其余部队全部集中到了北部的苏达军港,随时准备给共和国海军以致命一击。 共和国方面对这一情况的反应是迟钝的。由于帝国人在反侦察工作方面的努力,共和国情报机关对这长达七个月的战前准备居然毫无察觉。猝不及防之下,唐克坦半岛迅速沦陷,共和国守军龟缩到半岛最北端的勒日地区,试图凭借完善的防御体系进行抵抗;而在兰妮河流域,靠着两百余年来精心修筑的工事和要塞,共和国守军挫败了帝国军突破兰妮河的目标,然而所有位于河西的前哨阵地却都丢失了。 帝国军在对新西斯塔等各个渡口持续不断发起强攻的同时,也开始尝试在宽阔的河面上架桥,并以小规模的分队乘船渗透过去,袭击共和国军的补给线和后方基地。共和国方面则不断运用骑兵部队对其进行驱逐。苏恰瓦上校的奥斯特拉第12骠骑兵旅仅仅在一天之内,就清除了三个营级规模的登陆场。 这些身穿华丽皮衣,头戴三角帽的轻骑兵来自共和国最南端的奥斯特拉省,与南方诸国同根同源,都是天生的骑手。在他们的不懈战斗之下,帝国军的渗透作战不断受到挫折。然而在主战场兵力吃紧的情况下,共和国军对这一类的行动也不免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布加勒斯特上将是在开战的四天之后,也就是一月十三日才得知详细情况的。这一天在首都特斯丹朗召开了共和国军务会议,出席者除了身为共和国海军副司令,第一舰队提督的他之外,还有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海军总司令纳威上将,陆军总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特斯丹朗守备司令迪特尔少将和海军第三舰队提督黑森少将,以及其他十余位分别来自陆海军的高级军官,唯一缺席的是陆军总司令巴尔克上将。这位司令官在开战当天正好在南方观光,等到他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已经是五天后了。 作为共和国政府的最高领导人,大议长德瓦西·蒂安也以旁听者的身份参加了会议。尽管宪法并没有赋予国家元首以涉足军事决策的权力,但军方首脑们依然认为他的意见是举足轻重的。 戴着金丝边眼镜,身材瘦小的巴伐利亚中将首先对双方的作战态势做了简要的说明。由于前线的情报需要一日一夜才能送到特斯丹朗,所以他对于战局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多多少,对于帝国军投入的兵力总数和战略目标也只能作大致的猜测。然而,唐克坦半岛的迅速沦陷和兰妮河方面所遭受的强大压力,却足以使所有人相信,帝国军这次已然动用了史无前例的大军,而如此庞大的军力,其目的除了吞并共和国之外,大约也不会有其他了。 “正如鄙人方才所说的。”在大致的陈述之后,巴伐利亚中将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唐克坦半岛方面局势已经崩溃,唯有勒日一带还在进行抵抗;而兰妮河方向也遭受了巨大的军事压力。在这个方向的我军有三个师,总计九个步兵团和三个骑兵团的兵力,分别驻守在三个渡口。而敌军的力量据初步估计至少在三十个团以上,超出我方两倍。兰妮河一旦崩溃,帝国军将从广阔的正面如潮水般涌入我国境内,到时局势将不可挽回。因此,鄙人认为有必要立刻向兰妮河方向投入全部的预备队,避免兰妮河流域的丢失。这是我们唯一能够采取的措施。” “巴伐利亚中将说的有道理。”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点了点头。“不过,如果将后备兵力全部投入兰妮河方向的话,唐克坦半岛方向怎么办呢。在那里还有好几个团的陆军,若是将他们弃之不顾的话,人民恐怕会群起反对我们吧。” “唐克坦半岛已经沦陷了,死守勒日也没有任何战略上的意义。”巴伐利亚中将回答道。“要维持勒日地区的战斗消耗,就必须用相当一部分海军力量对运输队进行保护,不论是在陆军兵力上的消耗还是为了补给而必须占用的海军力量,从大局上来看都是不必要的。鄙人建议出动舰队将他们接回来,在特斯丹朗进行整编和重组,还可以作为机动兵力使用。我们的力量本就不足,在这样毫无意义的地方浪费兵力是不可取的。” “不过,不战而放弃要塞的话,势必在民众之中引起失败主义的狂潮吧。”紧接着响起的是迪特尔少将的声音。他身材魁梧,嗓音也如钟鼓般响亮。“勒日是我们苦心经营的要塞城市之一,防御体系固若金汤,守军的力量也还算完整,如果由海军为其运送补给的话,再守三个月也没什么问题,还可以牵制大量敌军的兵力。而坚守要塞这一举动本身更可以向民众宣传军队的英勇无畏。”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些自我陶醉的情绪。“我们共和国的力量本身,不就在于民众的支持和信任吗?如果因为怯战而失去民心的话,我们又凭什么去对抗帝国军呢?勒日的存在,就如同是自由和民主在帝国专制包围之下的桥头堡啊。各位,请你们想一想,如果不能保卫共和国的土地的话,我们的军队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布加勒斯特听到这里,不由向蒂安大议长望了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迪特尔少将与其说是在做军事上的分析,倒不如说像是在演说。这种论调已经脱离了军人的范畴,像是个二流政治家了。 6 “唐克坦半岛本身就是难以防守的飞地,勒日要塞虽然坚固,但本身已经是死地。把部队留在这样的地方,本身就是违背军事常识的。”坐在在一旁的黑森少将开口说道。在短暂的察言观色之后,他已经意识到了布加勒斯特上将的想法。这位时年三十五岁的少将虽然实绩均不甚理想,但在揣摩上级心思方面却有着不传之秘。“海军的力量是用来和敌人的海军部队交战,夺取制海权的,如果将舰队用来给运输队护航,那岂不是弃本逐末了吗?更何况舰队的运作和维护本身就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资金,如果不把它用在和敌人主力的交战之上的话,就算是从经济角度来讲也是错误的。” “阁下的意思是要放弃勒日吗?”迪特尔猛地站起身来,抬高了声音。“将坚若磐石的要塞不战而丢弃给敌人,恐怕会使军队失去战意吧。难道说,是因为海军对于保护勒日补给线的任务感到力不从心吗?” 他这句话隐隐然已经有挑衅的意思了,虽然共和国陆军与海军之间的矛盾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但这样毫不容情的暗讽,却也令在场的海军军官们无不感到愤然。军务部长西斯特里克上将咳嗽了一声,挥手示意迪特尔坐下。“维持补给这样的任务,对海军来说想必不在话下。但迪特尔少将的话也不无道理。勒日是我们在唐克坦半岛的最后据点,如果贸然将其丢弃,在政治上必然会导致严重后果,这一点大议长阁下一定也是不愿意看到的。”话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了末座的蒂安大议长身上,后者虽然没有开口,但也沉默着点了点头。“各位,我们共和国的军队是属于人民的,因此我们必须为了人民的利益而去战斗。我认为,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直接放弃要塞都不是正确的做法。巴伐利亚中将——”他的视线投向了右手边的总参谋长。“根据总参谋部的情报,帝国军在唐克坦半岛方向大约投入了多少兵力?” “要准确地估计他们的兵力非常困难。”巴伐利亚中将依旧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前线各部队几乎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得到的情报也非常混乱。不过我军在整个唐克坦半岛部署的兵力大约有一万两千人左右,这个数字对于帝国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根据一般进攻防御的兵力配比推算,敌人为了进攻而集结起来的兵力,至少在三万人以上。另外,根据新西斯塔守军的报告,要塞对面帝国军营地绵延数里,兵力大约是我军的三至四倍。因此总参谋部认为唐克坦半岛方向敌军兵力约有四万。这应当是一个比较准确的数字。” “四万人吗……”西斯特里克沉默了一会。“我们在勒日一带的守备兵力,现在仍然有接近一万人吧?就算丢失了全部外围阵地,但只要中心要塞还在我们手中,这些兵力就应当是足够的——至少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与唐克坦半岛相比,兰妮河方面才是我们更应该注意的地方,毕竟如同中将所说,一旦兰妮河被突破,我们也就没有办法抵御帝国军的攻势了。” 军务部长对于战略的分析能力并不像总参谋长那么敏锐,帝国的不宣而战并没有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应对的方案。然而这并不影响他对于兰妮河重要性的认识。纵然是如迪特尔少将这样的激进派,也无法反驳兰妮河才是共和国防守的第一要务这个事实。西斯特里克沉默着向各人扫了一眼,继续说道。 “勒日守军自然也是无法对其弃之不顾的,然而,我们现在手中的后备兵力实在有限,要在两个方向同时进行增援,只怕也是力不从心。也正因为此,才需要海军各位同僚,和陆军精诚团结,共同应对这一次的危机。纳威上将——”军务部长转过头来,朝着坐在右侧的海军上将微微颔首:“陆军无法跨越大海,对勒日守军支援的重任只能由海军担负了。除去海军舰船之外,陆军在特斯丹朗港口也有三十艘大桨运输船,现在全部交给海军使用,将驻扎在城里的特斯丹朗第一燧发枪手团以及半年份的粮食弹药送往勒日军港。纳威上将,这正是共和国生死存亡之际,希望海军能为了自由和信仰全力以赴。三天之内,能够出航吗?” 左眼戴着眼罩的纳威上将点了点头,转过头去向布加勒斯特望了一眼,微微摆了摆手,却没有说话——这位独眼的海军总司令惜墨如金的性格在共和国中无人能出其右,向来有“寡言者”之称。对他来说,语言只是万不得已之时使用的工具。但凡能够用动作完成的交流,就决不浪费口舌。同僚们对他的性格自然知之甚详,因此并没有一个人认为他的举止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西斯特里克并不准备对这次行动作更多的要求。他虽然是军务部长,但毕竟还是陆军出身,与海军将领们存在着某种天然的隔阂。纵然在理论上有着高于海军总司令的地位,但实际上依旧是指挥不了后者的。此刻,面临着强大帝国军的威胁,他也只能希望对于共和国的责任感能够盖过往日的派系争斗,令陆海军军官们团结一致共同备战——毕竟他并没有什么可以真正采取的措施。 共和国海陆两军的矛盾由来已久。由于在人口和领土上都远远比不上毗邻的西岚帝国,共和国从建国伊始就将发展重点放在了海军上,试图运用东部各省海运优越,贸易发达的经济条件,通过建造更多的军舰来保持对帝国的局部优势。同时也能防备来自布列尼王国和更遥远的南方诸国潜在的进犯,使得这个前人千辛万苦建立起的小小国家,不至于在封锁和绞杀之中灭亡。 “等到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战舰就是我们的新家。” 这是在帝国历三三二年春天,共和国独立战争刚结束不久之时,由一位民间诗人所创作歌曲中的句子,虽然这名诗人很快就由于悲观主义而遭到媒体的群起斥责,但海军依然将其视为绝佳的赞颂。当时的海军总司令斯温上将甚至在《共和国日报》的记者面前洋洋得意地宣称:“那家伙其实也没说错。毕竟共和国在战争中能够仰仗的,也只有我们海军了” 他的这番言论一经流出,立刻招来了陆军的强烈谴责。这些在独立战争中浴血拼杀的士兵们本就对占用大量军费的海军颇有成见,斯温上将的言论更是成为直接的导火索,令双方的矛盾进一步激化。除了在报纸上撰文互相谩骂之外,双方人员大规模的殴斗也时有发生。为了让对方下不了台,两军时常提出针对对方的苛刻议案,譬如陆军“将八千水兵重组为陆战部队加强陆军”的建议,以及海军方面提高志愿兵待遇以争夺陆军兵源的方案。而在军费的分配问题上,双方的争夺更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眼看着事态愈演愈烈,军务处只得以身体健康为由解除了斯温上将海军总司令的职务。但继任的茨贝伦上将也并没能将双方矛盾缓和下去。共和国的陆海两军就这样互相撕扯着度过了近两百年的时光。这种军方内部的矛盾纵然在和平时期不至于伤及国家,但在战争年代却显然不利于统一作战——对弱国来说尤甚。如果连军队内部都不能互相配合,那又该怎么去反击强大的敌人呢? 7 布加勒斯特上将从会议开始之后就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但在心里却始终涌动着一丝不安。他所统帅的第一舰队拥有接近整个共和国海军三分之一的舰船,是共和国海面上最为强大的一支力量,即便是纳威上将不表态,他也很清楚此次任务必然会落到第一舰队的身上。然而在长达百年的和平时光里,整支军队都已经不可避免地变得孱弱。他虽然在水兵训练和舰船维护上用尽了心血,但不断受到削减的资金和难以为继的兵源都使得他的工作收效寥寥。作为舰队提督,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支部队这时是不适合战斗的。 拔锚,出击,支援勒日,拯救困守要塞的陆军官兵……尽管军部所作的决定确实合乎常理,但由于共和国方面有限的军事力量,行动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显得太过薄弱了。一旦变故发生,连接其中的脆弱链条必将断裂,而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也就无以为继。譬如,在通往勒日的海面之上,谁能知道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呢? 但——即便是前途未卜的征程,他也必须毫不犹豫地去接受。毕竟这一次的行动关系到陆军在勒日的上万官兵的生命,作为海军中仅次于纳威上将的二号人物,他必须用行动来维持陆海军之间原本就脆弱的关系。共和国的力量原本就与帝国相差甚远,如果陆海军在这个时刻再起争端的话,那这个诞生不过两百年的年轻国家,就将连同它所信仰的民主主义一道坠入毁灭深渊。 不论如何,战斗依旧是不可避免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地准备。三天……三天的话,不知道来得及做多少事情呢? 布加勒斯特站起身来,向坐着的纳威上将和蒂安大议长微一鞠躬,随即昂首走出了会场。 “那么,增援勒日的任务就交给海军了。”在得到纳威上将的答复之后,军务部长重新将目光转到了在座的各位陆军将官身上。“只要得到增援,勒日的防守就应当不成问题。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将集结起可以动用的后备兵力,准备对兰妮河进行增援。巴伐利亚中将,在具体实施层面,总参谋部有什么意见吗?” “鄙人和总参谋部各位成员商讨之后,认为尽己所能地集结预备兵力自然是第一要务,但并不需要将他们立刻投入到战斗中去。”巴伐利亚中将起身走到悬在会议室中央的作战地图前,指着用红色标志出的共和国属地,以和他身材所不相匹配的洪亮声音说道。“我们手中的机动兵力并不算多,虽然还有接近二十个后备团的兵力分散在各省,但要将他们集结起来并加以整编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在特斯丹朗的六个团了。如果将第1燧发枪兵团调去勒日的话,就只剩下五个团——这么一点兵力如果用来进行正规战的话几乎毫无用处。因此,将他们编为机动部队部署在兰妮河流域的后方,用来清除零星帝国军偷渡的威胁才是理想的。这么一来,新西斯塔等要塞的防御也能够变得更加坚强,而在后备部队集结起来之后,我们再准备发动大规模的反击。然而在现在这个时候,唯有坚守才是正确的选择。” “坚守吗……”西斯特里克上将喃喃着:“一个月的时间,只凭前线现有的兵力,恐怕很难保证万无一失吧。一旦兰妮河被突破,一切就都完了。” “确实如此。” 巴伐利亚中将点了点头。“考虑到帝国军此刻强大的攻势,前线现有的力量的确有溃败的可能。因此我们也可以将现有的几个团用来加强前线要塞,从而给后备力量的集结赢得时间——总参谋部对此已经拟定了草案。然而这样一来,用于反击的机动兵力就没有了,正因如此,一旦战局出现突发状况,诸如敌人在局部地区达成的突破或是迂回的话,军部是没有办法去应对的。” “所以说不论如何运用这些兵力,都同样存在着风险。”巴伐利亚中将叹了口气。“为了保险起见,我个人还是倾向于第一种方案。” “但——如果按照中将阁下的说法,难道不是还有第三种方法吗?” 在这时候突然响起的是迪特尔少将的声音。“用我们手上现有的六个团的兵力,在偏僻之处悄悄渡过兰妮河,向进攻新西斯塔的敌军发动奇袭!通过侧翼打击,再加上新西斯塔的守军从正面加以配合的话,凭借我们共和国军的高昂士气和卓越战技,是完全可以将敌人击败的!然后我们就可以乘势肃清兰妮河一线的敌军部队,将战斗引到他们自己的国土上去,假以时日的话,即便是攻入帕里斯城,将民主的旗帜插在整个帝国皇宫之上,也并不是没有机会的。”这位特斯丹朗警备司令站起身来,用几近狂热的话语,试图煽动身边的同僚们。“大家想一想!今天强大富裕,甚至能够跟帝国分庭抗礼的共和国,在两百年前不也只不过是帝国的一部分吗?若不是因为大家聚集在民主的旗帜下浴血战斗,又怎么会有胜利的果实?”他望着总参谋长巴伐利亚中将,颊边似乎是闪过了一丝冷笑。“我们的力量目前弱于帝国,这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实,因此在兰妮河长久地消耗下去,我们总有一日会不敌。但是,我们作为民主战士的战斗精神却是远远强于敌人的。正因为此,我们才应该发挥我们的长处,避免比拼国力的正规战,转而用奇袭的方式,以我们的战斗精神和热情压倒敌人!我愿意率领部队作为前锋,如果失败,我甘愿受军法惩处!” 巴伐利亚中将皱了皱眉,转头望向一旁的西斯特里克,却只见军务部长的视线正落在慷慨陈词的迪特尔少将身上,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在他这种溢于言表的赞同之中,隐隐透露着某种非凡的渴望和奇异的热情。中将心中不禁一凛。
  9. 读书时写的一部长篇 嘛,说是长篇,其实只是预想中的第一卷而已,后面的部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继续写下去。 现在只有二十几万字,发上来大家有兴趣的看看? 虽然只是自娱自乐的东西,但还是—— 禁止任何形式的转载 禁止任何形式的转载 禁止任何形式的转载 2019.2.14修改 很多年前的东西了,从没在任何地方发表过,现在一口气传上来,虽然没什么人看,但还是有种成就感 希望有人喜欢吧~ 下面是目录 目录 第一章 开始之前 第二章 布达海战役 第三章 普罗耶什蒂事件 第四章 第六舰队出击 第五章 十字落幕 第六章 帕里斯的正午 第七章 四月动乱 第八章 新西斯塔战役 第九章 转折点 第十章 石山 第十一章 碧色 第十二章 月光拂晓 后记:大舰巨炮主义
  10. 这个事情是发生在我们镇上的一件真事,当事人我认识,所以写了很多真实发生的细节,也因此所以感觉很老套。。。 谢谢支持
  11. 支持! 能够驾驭类似上世纪西欧文学(翻译体)语言风格的都是大佬
  12. 不针对内容,仅仅对文字本身给与一点点个人意见 断句上可能可以稍微改进一下,部分段落长短句划分的不是特别好,(强调这种情况仅仅出现在部分段落,事实上有几段反而做得很好,有寓言式的节奏感) 前几段的遣词造句似乎还可以斟酌一下 但是总而言之还是支持!短篇是最考验一个写手功力的,这位大大加油!
  13. 新人发帖,一篇若干年前的短篇小说,一万来字 改编自真实的事件。。。至于是什么事件?很可怕,但也就是轰动一个小镇的程度,我想网络上恐怕也是搜不到的所以就不具体说了。 内容略微有点。。。可怕?血腥?猎奇? 其实也不算,就是带一点元素 不知是否触犯版规,如触犯请大大立刻告知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下面是正文 假如大家喜欢梦新的文风的话,还有另外的长篇~ 霜月 1 这是朝凪第一次踏进成生的房子。 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住所。千篇一律的白色石灰粉刷已经因为年月而转成黯淡的灰色,古旧的合成木地板在刚踩上的那一瞬间就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跨过铺陈在门口的暗红色绒毯,狭小的客厅里挤着一张明显是上代传下来的榆木方桌,桌子四周胡乱叠着几张蓝色塑料座椅。不论是破旧的家具还是浑浊的空气,都无一例外地充斥着古老的霉味。 就在这令人不适的氛围之中,隐隐夹杂着一丝血色。 朝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高 跟皮鞋,如猫一般勉强从桌椅的空隙之中挤过,虽然毫无来由,但她还是尽量避免碰触到这间屋子里的任何陈设。 陌生的,污秽的。 随着她的移动,血的气息变得愈发强烈,到最后甚至不用嗅觉也能感受到那蓬勃的血意,正偕同残留着的些许温热,汩汩流淌在对面的房间。 如同整个山谷的野花一同盛开般绚烂的颜色,化作液体潺潺流动着的生命与灵魂。 是的,在一米外的地方,那扇虚掩着的米色空心木板门后面正在发生些什么,或者说是已经发生了些什么,她是知道的。如果打开那扇门的话,殷红就会在一瞬间吞没世界罢? ——那应当是相当可怕的景象。 右手触碰到黄铜门把手的瞬间,朝凪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剧起来。只要手上微一用力,山岳、蓝天、河流,全将被染上单调浓厚的红,连同她目前为止二十九年的人生一起,全部被浸入到腥红粘稠的血泊之中,就算最终挣扎着爬了起来,那种摄人心魂的颜色与气味也永远洗不脱了。 但是她仍不得不那么做。 2 推开房门的瞬间,从最初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朝凪心头的血色,终于从感官的层面汹涌而来。尽管她早已对此心有准备,但当这一切真正映入眼帘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恶心感,俯身干呕起来。 随之抬起头来的,则是面容憔悴的成生。 成生已经不知在这房间里怔怔站立了多久。望见朝凪的时候,他似乎是勉强笑了一下,但疲惫的面容却难以显示出哪怕一丝的喜悦。随着肌肉的抽动,原本在他额角不断徘徊着的汗水又一次行动起来。枯黄的皮肤是砂土筑成的河道,本已干涸的血迹重新溶为奔腾的河流,随着重力的督战,一路摧枯拉朽。 “朝凪。我做了。”浑身浴血的男子望向她,轻轻地开口。声音麻木而干枯,如同经历了一整个世纪的沉睡。 而朝凪清清楚楚地明白成生做了什么。 离她身旁不到半米处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名全身被血浸透的女子。两条可怖的刀痕贯穿她的脸庞,令原本就不算美艳的面容如同厉鬼般狰狞,而更多的鲜血则来自于她躯体之上的数个刀孔,一把被血迹掩盖了锋芒的短刀则被随手丢在一旁。朝凪知道那是夏冬雪,成生的妻子。她们之间虽然从未见过面,但作为成生的情妇,她已经不止十次百次从对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原来,这个一年多来始终被她当做一生之敌的女人是长这个样子。望着冬雪已经开始冰冷的躯体,朝凪在百感交集之中如是想道。 原来那就是死亡的样子。 一般而言,身为情妇的朝凪与原配之间应当是水火不容的,哪怕是一次出于偶然的见面,也足以将周围的环境搅个天翻地覆。这是一场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不论如何总会分出个胜败,而出于先天道义上的劣势,第三者往往会避免与对手的正面交锋——然而这条规则并不是永远成立的,有时是因为男方明显偏袒性的作为,有时则是因为各方都迎来了最终摊牌的时刻。还有的时候,尽管出现的机会寥寥无几——则是如眼前一般,因为死亡而使得原配失去了所有的资本。甚至连最低限度地反击一下也做不到,就这么静悄悄地全军覆灭。 在今天之前,朝凪是从来没有想象过这种结局的。尽管成生不止一次在酒后说过“要干掉那个婊子”之类的话语,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说说罢了。甚至,在两天前的那次幽会中,成生当着她的面宣告自己将要对冬雪下手之时,朝凪也没能意识到这个决定背后所隐藏着的血腥。 那时的她,只是简单地想着“那样干扰我们的女人,杀了就杀了吧。” 忍受着鲜血和尸体所带来的强烈不适,朝凪勉强挪动着自己的脚步,颤抖着伸出双手,从后面抱住了成生。 是的……在相识一年之后,他终于为她而做出了如此可怕的事情。而她则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整个计划。她是同谋,是共犯,是十恶不赦的杀人者。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她又能够再做些什么呢?除了用自己仅剩的体温,用仿佛要合二为一般的力气将成生紧紧抱住之外,她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 3 朝凪和成生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大约一年以前——准确地说则是十三个月。那个时候,成生还只是一介普通中年职员,而朝凪也只不过是一名刚离婚不久,勉强还能称得上是“少女”的二十八岁女子。除了生活在同一个城镇之外,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要不是那次在牌局上偶然的相遇,一切本该以平静的方式继续进行。朝凪将依旧在离婚的创痛之后蜗居在家;成生仍然会日复一日地奔波于家庭与公司之间,时而在周末与友人打牌消遣,时而在家里和冬雪因家庭琐事而吵得天翻地覆;而冬雪,那个可悲的,早已被漫长的婚后生活消磨掉所有温柔贤淑的女子,也将继续普通地,幸福地,华丽地,拥有向丈夫发出咆哮的权利和资本。 站在一地的血污之中,朝凪隐约回想起了当初成生那温柔的眼神,如蝴蝶般掠过桌子上狼藉的牌面和散乱的筹码,落在她和扑克化为一体的手背和指尖,落在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然后若有若无地移开,以一种刁钻的角度避开了她的容颜。朝凪的目光虽然始终聚焦在扑克牌上,但也感觉到了对方视线的偏移,于是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去——目之所及,却只见到窗外高悬着的一轮圆月,一丛暗色的藤蔓状物体从屋檐悬了下来,虽然映照着月光,却也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朝凪听到了成生仿佛自语般的声音。 “这样不好,如果再偏一些,遮盖掉半个月亮,那才不枉了。” 遮掉半个月亮么……朝凪马上想到了《半生缘》里的场景。那个流苏和柳原间泪意朦胧的电话,不知是玫瑰还是其它什么的一枝藤花,颤巍巍地掩住了月亮。 这样的景象,令朝凪的胸口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点炽热,也不由使她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位牌客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白领罢了,面容虽然还算清俊,但却很难从中发掘出应当属于这个年纪的,由成熟与阅历所沉淀下来的男子魅力。如果硬要说的话,更像是一个有着中年面相,却又毫无锐气的青年。平日里显然会因为误买了价格稍贵的苹果而被妻子训斥,每个月却还是不得不将九成工资乖乖上缴——这样的男人,原本应当是根本无法触动她心弦的。 然而,不知是因为长时间蜗居在家的失意与空虚作祟,还是那一道月亮和藤蔓在不经意之间拨动了她深藏已久的少女情怀,桌子对面那个叫做张成生的,今晚才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居然隐隐透着某种光芒。 “从那边看不清楚,在隔壁大概能看得更加清楚些。” 于是她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目光仍然没有离开自己手中的牌。或许是由于心境微妙的改变,她此刻所说出来的话,不光是在内容上,甚至连语气都像极了那时的范柳原。 虽然没有直接看见,但随着自己的开口,朝凪确信成生的眼神是闪烁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她确信他们的心灵是互通了的。 4 一年的交往,说长不长,却已经足以令成生感受到许久不曾体味过的暖意。他和朝凪开始频繁地来往,起初还只是借着“和朋友打牌”这样的借口,后来就演变为公然的成双入对。身为成生妻子的冬雪虽然不算是个聪慧的女子,却也不可避免地发现了这其中的暧昧。在家中习惯了盛气凌人的她,自然而然地以蓬勃的怒气去质问自己的丈夫。而后者不但没有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忍气吞声,反而选择了以同样的强硬去面对。一场更为激烈的争斗从而孕育而生。家里的陈设便因此在人类本能的发泄欲之下纷纷变得粉碎。 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 当两把军刀相互碰撞的时候,总会伴随着金铁交击的轰鸣。而交锋的结果,则往往以成生的夺门而出告终。十几年来始终在争吵中处于下风的他,此刻自然也不会因为一件自己理亏的事情而增加胜率。只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此刻的成生,至少还有朝凪可以作为慰藉。而每一次的幽会和温存过后,他对冬雪的厌恶也就更深一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将“迟早干掉那个婊子”之类的宣言挂在嘴边了。 当然,这样充满威胁意味却又软弱无力的话语原本在世界上便是到处存在着的。人们用言语的锋锐武装自己,试图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之中予以对手哪怕丝毫的伤害,但极少有人会真的以行动使之具象化——尤其是对成生这样的人而言。一个既不算莽撞,但却又远称不上精细的男子,仿佛走到哪里都会悄然没入人群。如此平凡的性格,平凡的人生,不论如何都不会和“谋杀”这样的字眼扯上关系吧。 所以,即使是在那个时候,当成生半裸着身躯躺在旅馆狭小的沙发上,用简短却坚定的声音说出“明天我去做掉她。”的时候,朝凪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动手前别忘了打我电话,我会来帮你的。” 她这样回答。 对于自己认为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人类总是会以一种异常真切的态度作出承诺。对于朝凪而言,这种“苟富贵,勿相忘”式的回应虽然没有掺杂半分虚假的成分,但同时也没有任何现实意义。虽然目前两人的恋情正如野火燎原,虽然冬雪确实成为了阻挡在他们之中的坚墙铁壁,虽然“希望那个婊子去死就好了”这样的想法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她心中回荡。但……不论如何,像成生这样平凡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至少朝凪是这么想的。至于成生……在他举起尖刀之前,大约也有着同样的想法罢? 然而,在这一天清晨的时候,朝凪还是接到了成生的电话。 “我已准备动手,立刻来我家。” 5 雪亮的锋刃在一瞬间刺入毫无防备的躯体,女子的尖叫声连同喷涌而出的鲜血,如同刺骨的仇恨一般覆满了凶手全身。成生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刀柄,颤抖地,但却毫不犹豫地将冬雪死死抵在墙上。他能感受到冬雪的生命正逐渐从身体内部飞散出来,炽热的,黏稠的,仿佛充满怨恨的魂,飞溅在他的衣襟和皮肤,仿佛跗骨之蛆一般使劲往他身体里钻入进去。这样可好了,他忽然有些癫狂地想,这个女人,连死了都不肯放过他么? “你……你……我……” 冬雪下意识地抓住成生持刀的手腕,试图将对方的武器从自己身体之中抽离出去。但这样徒劳的举动,最终只能令她仅存的力气毫无意义地流失。血沫在冬雪喉头涌动着,剧痛剥夺了她运用语言的能力,到最后就连视线也终于变得昏黑。那冰冷的,金属的触感,犹如一只伸进她胸膛的机械臂,永久地攫取了她跳动的心脏。 就在这濒死之际,冬雪的双唇微微开合,吐出了喃喃的声音。 “成生……” 软弱无力的呓语,伴随着血的腥气缓缓飘散。恍惚之间,成生仿佛看到了新婚之时冬雪的容颜。温柔的,幸福的,令人只想一生一世陪伴着的笑容。 就在那一瞬间,顺着刀刃传来的痉挛和抽搐戛然而止。 望着缓缓软倒在血泊之中的冬雪,一种深沉的,麻木的无力感在成生心头蔓延开来。为什么……明明自己再也不用忍受那永无休止的唠叨和争吵,明明从此就可以和朝凪永远地在一起,但为什么就是不能感到高兴呢? 他忽然感到莫名的烦躁,右手一挥,尖刀再度刺向早已不能动弹的冬雪。 都毁灭吧,毁灭吧。反正你活着时候也不是什么大美人,死后就更没必要在乎自己的容貌了吧?成生狂乱地挥舞着刀刃,新的鲜血再一次溅在脸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行这样无谓的举动,或许是因为那股在最初驱动着自己拿起尖刀的冲动还没有退散,或许是 刀子是不知何时脱手的。而用尽了力气的成生,也没有了重新拾起它的理由。 脚步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随着房门发出轻微的开合声,朝凪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随之而来的则是无声的,却又浩瀚澎湃的拥抱,伴随着躯体的热度从成生背上化开。他的脸颊感受到了芬芳甘甜的气息,仿佛夜色下半掩着的月亮。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毕竟还是活着的。 6 朝凪知道自己早已经无法回头了。自从她踏入这间房子的那一刻开始,或者说是今天早晨她与成生的那通电话。甚至,可能是在更久之前,当成生第一次说出要“杀掉”冬雪的那时候开始,她和成生就已经被命运绑在了一起。他们是戴着同一副手铐的两个犯人,互相背负着的瞎子和跛子,要么共同生存,要么一起毁灭——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道路——不论是从什么角度上讲,那个夜晚的半抹月亮都不应该有这么强的威力才对。然而人类的行为原本就不是理性所能够解释清楚的。而在加上了所谓“爱情”的魔咒之后,这种不确定性也因此而变本加厉。 她相信这是出于爱。然而,这种爱的组成部分之中到底有多大比例是出自纯粹的浪漫主义,有有多少部分是由于自己对以往生活的厌弃,和“干脆这样也无不可”的态度呢?如果用理性和科学的方法来将她的心理做一个剖析的话,恐怕其中爱情的部分也不过如此罢。 她单单只是在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走上了错误的轨道,从此就这么将错就错地一直偏离了下去。事到如今,既然成生都已经拿起了刀子,那么,自己在这个时候弃他而去,岂不是太无耻了吗? 朝凪心里或许就是这么想的。她感受着成生久久不曾平复的心跳声,闭上眼睛,用语言系紧了互相捆绑的丝带: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成生苦笑着。“最艰难的部分我已经做掉了,剩下的应该由你解决才对。” ——只有这样才公平罢。成生这样想着,虽然没有说出口。 一时之间,双方都陷入了沉默。 无数的谎言、争吵、愤怒与不安,都已经随同冬雪的生命一起烟消云散。而在那短暂的欣喜与解脱之后,接踵而至的却是无法回避的现实。成生的的确确没有想过“接下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年轻时读过的几部张爱玲小说虽然令他赢得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婚外情,但对于理性的培养却毫无帮助。以至于当他面对着未来的抉择之时,居然如同婴儿一般束手无策。 “看来,就只有‘那个办法’了罢?”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首先响起的是朝凪的声音。 “什么。” “就是……那个,毁灭证据的方法。” “说得清楚些。”成生的声音似乎显得相当不耐烦。 “就是……”朝凪顿了一顿。“让她消失掉。变成碎片,变成灰烬,散布到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警察也好鬼神也罢,都没办法找到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吧?”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7 于是,在第二天的时候,朝凪和成生开始了他们第一次公开的旅行。 为了防止无端的怀疑,所有七只旅行箱都被整齐地堆放在后备箱里,有些被塞得严严实实,有些则空荡得似乎随时能晃出声响,四周满是柠檬味的芳香剂。几把崭新的铁锹套着油布躺在一旁。成生满意地望着这一切,丢掉手中燃尽了的烟头,转身钻进驾驶室。 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下的。 汽车在无止境的高速路上驱驰着,风从四面八方摧枯拉朽般地袭来,目空一切的黑暗随即吞没了眼前的道路。汽油澎湃在机器的血管里,咆哮着连同里面的人一起一路狂奔。打开车窗的时候,狂暴的风在一瞬间涌入,以及灰色的尘,于是整辆车也活了过来。有些东西的生命注定是与速度相纠缠的。哪怕这种速度会令它变得脆弱不堪,哪怕它会因为方向盘一个微妙的角度而粉身碎骨,哪怕这种毁灭从来便与破败相伴而永不能涅槃。 就在这凄怆的,空寂的,摄人心魄的冰冷之中,成生微微眯起了眼睛,近乎愉悦地享受着迎面而来的风雨——再没有什么比自然的怒意更能带给人“毁灭”的感觉了。 “好冷的,你就不能把窗子关上么。” 然而在耳边响起的,却是朝凪懒洋洋的声音。成生转过头去望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汽车就在这尴尬而死寂的气氛之中沉默地前行着,大地变幻着形态。农田,河流,山丘……到最后连城市也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另一座。风一如既往地咆哮着,整块的天空横亘在大地之上,绵延绵延然后被公路凶狠地刺破,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色,分割开湖面的蔚蓝和房舍的黑白,以及看不到人烟的旷野。这一切在马达轰鸣声中逐渐变得凄凉,而崭新宽阔的高速路也随之变成狭窄的单向公路,最终被泥泞的黄土所吞没。 在这样萧杀的风景里,汽车走走停停,风雨成了这一切的绝佳掩蔽。而等到他们终于在夜色和灯火之中踏上归家旅途的时候,后备箱里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8 然而,虽然完成了那样可怖而艰辛的旅程,成生的状态却始终没能得到恢复。 他没能得到自己预想中的生活。尽管终于能和朝凪每日相伴,但他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多少幸福。一种前所未有的颓废感填满了躯壳,令他只剩下了窝在家里的意志。至于数天之前支撑着他的那股行动力则早已音讯全无。 周末的时候,他终于决定振作起来,于是驱车带着朝凪去了镇上的农贸市场,打算用一顿盛宴来开启新生活的篇章。然而他在走进市场的那一刻起就后悔了。无处不在的污水和血腥气令嗅觉变得麻木。刀斧交错的声响,鸡鸭扑腾着翅膀发出临终的哀鸣……所有能和“死”扯上关联的景象,都无时不触动着他的神经。 而紧随着映入眼帘的,则是市场一角熙熙攘攘的肉摊。 屠夫早已穿上了血迹斑斑的围裙,将一旁挂着的半口净猪拖上案板。巨大而宽厚的肉斧,顺着顾客们指点的部位猛然砍下,随即传来的是骨骼碎裂的声音,原本还算完整的躯体就在顷刻之间变成了形态各异的小块。四肢,头颅,躯干,都在锋刃下悄然分离,最终消失在各色口袋和箱包之中,再也难觅踪迹。 ——就像冬雪。 胃液如同沸腾般翻滚着,令成生再也无法忍耐。他的精神崩溃了,双脚则不由自主地狂奔起来,推开身边无辜的路人,踢翻摊位边的竹篓,如同疯了一般向外逃去。他仿佛能感到身后有无边的血雾蒸腾而起,所有被切成碎块的血肉都如同活了般从袋子里一跃而出,从四面八方,逐渐将他逼入阴暗的死角。而尤为可怕的是,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朝凪,能够看到他这穷途末路的景象。 绝望与恐惧之中,他发动了汽车,不顾在身后高喊着的朝凪,独自绝尘而去。 9 “你想要解释一下今天的事么。” 当满脸怒容的朝凪踢开成生房门的时候,成生正卷着被子在床上看某部谍战题材的电视剧。似乎是剧情已经到了关键部分,虽然朝凪的怒气已经在整个房间里氤氲开来,但他的视线却还是没有哪怕半分的偏移。 “你不懂的。” 片刻之后,他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的,她不懂的罢……只有自己,只有那时拿起了刀的自己才会受到这样的煎熬。虽说从肉体上“消灭”冬雪的主意是朝凪出的,但她毕竟不是亲自下手的人。到头来被那血色所追逐的,其实只有自己而已。 “我不懂?我被你丢在了遥远的菜市场,身上一分钱也没带,只能硬生生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回来——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么?” 然而朝凪却似乎完全没能体会到他的心境。太可惜了。成生暗自想道。他本来以为他们是心灵相通的。 “你这话听上去真像我老婆。” “那么,你是不是也要把我给杀了?” 面对着冷漠的成生,朝凪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酸楚。于是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只是这么简单地回了一句。然而就是这样不动声色的回答,却令成生心头的怒火一下子蹿升了上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他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了朝凪的头发。“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 “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朝凪冷笑着,勉强忍受着痛楚。“从始至终,我难道说过哪怕一句唆使你的话?” 如同骤然刺入心脏的利箭,令成生蓦地感到一阵凉意。他望着朝凪倔强的面容,嘴角抽动着,慢慢松开了手。 在那之后,一年多以来令他们为彼此而癫狂的那种热度,就那样迅捷无伦地,如同潮水一般消退了。 争吵开始与日俱增。在成生的眼里,朝凪的容貌开始与当年的冬雪有了重合——尤其是在她插着双手站在那里,对自己指指点点的时候,成生几乎就能听到冬雪轻蔑的声音:看吧,愚蠢的家伙。你杀了我,将我变成了碎片,但你得到了什么? ——不过是另一个我而已。 这样无声的嘲笑日复一日地回荡在脑海里,令哪怕一时半刻的宁静都成为了奢侈。而自从那一日之后就盘旋在心头的烦躁与不安,也逐渐开始演变成对生活的厌弃。他不敢看地方新闻,因为他怕那些被遗弃的箱子会被人找到;他不能去城里的购物中心,因为在那里可能会碰到冬雪娘家的亲戚;他甚至不想为空荡的客厅添置哪怕一件新的家具,因为每次走进家俱店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到它们在争吵之中无辜粉碎的惨象,随即涌上心头的则是冬雪冰冷的表情。 成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冬雪并没有死——她的肉体虽然被消灭了,但这么多年以来她留在自己精神上的刻印却始终没有消散。这间房子的里里外外,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全都已经被她事无巨细地敲上了印章,令自己没有任何逃避的机会。 他怕她,怕得几乎有些想她。 接近二十年……快二十年了。这几乎达到四分之一个人生的漫长岁月,原来并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被挥手抹去。不论在这其中充满了多少憎恶和争执,不论在这争执之中逐渐酝酿出了多么哀怨缠绵的愤恨,不论这种恨意是如何令人一意孤行执迷不悟——但它永远都好过毁灭。酣畅淋漓的,却又无可逆转的毁灭,在杀掉对方的同时,也焚毁了自己一半的灵魂。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谋杀,毁灭,抛弃自己结发妻子的罪恶感开始与日俱增。 终于有一天,当朝凪在晨曦的微光之中苏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了成生的踪影。她茫然地望向四周,当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惨然的笑声已经充满了耳际。 10 当天下午的时候,正如朝凪预料之中一般,屋子外面出现了蓝白两色的警车。 对于这早就已经注定的命运,朝凪并没有感到多少的慌张。她从容地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裳,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刚泡好不久的碧螺春。随后,乘着警察们下车进屋的空隙,她取过一把断了两齿的牛角梳,对着镜子慢慢梳起头来。 枯黄的,分叉的碎发,一根一根悠悠飘落在眼前。朝凪忽然笑了起来——原来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已经过去了。那皱纹清晰可见的面庞,逐渐下垂的眼角,无一不在嘲笑着她的衰老。 急促的敲门声中,苦笑着的女子站起身来,走向自己的命运。 这一天距离冬雪在家中被害,正好不多不少一个月。 对于公安局来说,随后的审讯可谓出奇的顺利。不论是一早便前来自首的成生还是随后被拘捕的朝凪,对于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行都供认不讳。警察在两人的带领之下寻回了一些被遗弃的尸骨,但那些被沉入河道或湖底的部分却终于失去了踪迹,其中就包括死者的颅骨。 面对妻子残缺不全的躯体,成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在那之后,一切都按照法律上的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在应对媒体记者的空暇之中,朝凪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身后的事情,并准备好了遗嘱。她知道不论杀人、分尸还是抛尸都是重罪,纵然她并不是真正拿刀的那个人,但她毕竟还是同谋。更何况,成生想来也不会就这么放过她。眼看毁灭在即,他是一定会拖着她一同下水的,哪怕一星半点也好,只要能够减轻自己的罪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否则他又为何要选择自首? 那才是人的本性。 大概,她和成生只不过是偶然间缠绕在一起的,两棵从不同土壤里生长出来的藤蔓吧?他们都失去了原本依存着的树木,出于偶然的机会,他们相遇在一起,彼此借助着彼此的力量向上生长着,任谁也不能脱离了对方而独自存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一旦他们中的一人因为筋疲力尽而颓然落地,也必然会强行将另一方拉扯下来。因为他们已经汲取了太久共同的养分,彼此之间,早已长出了无数狰狞的,互相牵扯的细齿。 那么,就一同走向灭亡吧。 苦笑之中,朝凪闭上了眼睛。 最终审判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了。 成生枯坐在牢房里,冷月透过天窗,悄然落下。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和朝凪一向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原本,一个尚未完全褪去少女情怀的女子,和一个在家庭纠纷中跋涉了十几年之后,偶然间再度萌发出一丝浪漫主义情怀的男子,如果暂时将道德观放置一旁的话,应当说是相当般配的罢?然而这种表面上的般配并不是不可取代的——换言之,纵然将冬雪和朝凪的身份互换,成生大约也还是会抛弃与自己相伴了十几年的结发妻子,从而选择与婚外恋人共度余生的吧?归根到底,他不过是想要逃避眼前的不愉快罢了。 这样的真相,并不是年轻时读过的几本张爱玲所能帮助他认清的。甚至直到不久前为止,他还只是单纯地,或者说是愚蠢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出自于真爱。 而就是因为那么一瞬的愚蠢和冲动,他将另一个女子永远地卷了进来。 他想他是爱朝凪的,但这种爱毕竟也不过如此。建立在自私与逃避之上的感情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价值。而朝凪呢?这份爱在她那里是不是有着更重的分量?在她的心里,至少是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是将自己当做新生活的开端而信仰着的吧? 而自己,却将她引上了一条毁灭的道路。不仅如此,他还硬生生地拽着她的手,直到火焰将他们吞没也不肯松开——这就是他所作出的回报,而朝凪却还是微笑着,没有一丝挣脱的意愿。 犹如一只渺小的蚁,不住地在他早已死寂麻木的心里咬噬着。终于有一天心脏被钻出了前后通透的孔穴,于是冷风从中毫不怜悯地穿过,发出诡异的,可怖的呜咽之声。 这样的风声,终于令他微微动容。 成生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血的腥味在口中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他已经做出决定了。 11 那一刻终于到来了。然而,站在森严的法庭之上,朝凪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本是按部就班进行着的终审,眼看即将迎来尾声。然而,就在她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或者说,接受自己本该注定的命运之时,成生却蓦然改变了一贯的供词,将谋杀冬雪的罪名一股脑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激动地表示,不论是杀人的过程还是之后的一系列犯罪行动都只是他一个人所为,朝凪不仅没有提供任何的协助,甚至在事前也并不知情。她在先前的审讯之中之所以会认罪,完全是因为与自己的恋情所致,与事实没有半点联系。 这种变故是如此的猝不及防,不仅是法官和陪审,就连成生的律师也显得目瞪口呆。由于这些供词与先前的陈述南辕北辙,法庭只能进行重新审理。而当数个月后再度开庭之时,成生这些新的供词则成了宣判的依据。最终成生因为故意杀人罪等数项罪名被宣判死刑,朝凪则幸运地逃过一劫。由于成生一个人揽下了所有罪行,她只是被象征性地关押了半年左右,随即便被释放出狱。 从死到生,犹如一场梦境。 走出牢房的那一瞬间,朝凪只感觉清新的空气如醍醐灌顶般涌入四肢百骸。她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生的喜悦还是如潮水般吞没了她的心。原来能够活下去是这么的美好, 而那个人……成生,那个当她还在牢里的时候,就已经被执行死刑的人,却是永远也体会不到这些了罢?那个家伙,那个无视了自己的意愿,自顾自地去死了的家伙……他以为自己是谁啊?真以为自己所作出的一切全是为了他吗?那也太自作多情了吧?说到底,她只是从一开始的时候作出了错误的抉择,从此就因为自己的执拗,以及挑战这个世界的,幼稚的勇气所主导而一意孤行下去了而已。她选择的是自己的人生道路,而不是成生这个人和与他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是。 但是,那个家伙,那个愚蠢的家伙,既然拒绝了自己的陪葬,当初又为什么会一言不发地选择了自首,为什么要在审讯中说出那些原本的供词,为两人同时宣判了死刑呢? 那个家伙……那个自以为是的笨蛋。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是的,自己和成生的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从来只是自以为了解他了,却从来不懂他真正的内心。大约,成生的心里和她一样,从一开始就是将“自己”,而非“彼此”作为一切的中心了罢?他原本爱上的就只是“婚外情”这个概念本身。与自己之间迷离的纠葛也好,那晚掩映在藤花下的月色也好,归根到底只是一个引子,一个披着浪漫外衣的借口而已。而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将冬雪四散抛弃到野外,也并不全然是出于对法律和惩罚的畏惧,更大程度上恐怕是因为对冬雪这个存在本身感到害怕罢?这种害怕是和这么多年来的感情相互依存的,情意、厌弃、麻木、敬畏,这些夫妻之间日久而生的情感早已成了他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一旦这一切的载体毁灭了,他的精神也就随之崩溃。自首也好,认罪也好,成生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能够苟活下去,相反恰恰是为了毁灭,那能够将自己的罪恶感从根本上消灭的,彻底的毁灭。 带着必死的决心,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然而,在缚着自己编织而成的绳索,在自己设定好的路线上缓步走向结局的成生,却在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猛然挣脱了自己的束缚,用自己最后的机会和力量,将她从原本注定的命运当中推了出去。 原来,自以为是的他们一直都是同床异梦。然而在那一刻,大概只有在那一刻,他才是真的爱她的。 “活下去。” 她仿佛能听到成生的声音。 月色,那片迷离在蔷薇下的残月已经消失了,朦胧中蒸腾起无数霜雾。太阳的光辉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盛大起来的,如同女武神的利剑,咆哮着将黑夜的残兵余勇一扫而空,显露出辽阔的大地与蔚蓝的海洋,以及视野尽头闪烁着的,即将消失的星辰。 她转过身去,泪水涔涔而下。
  14. 节操能赠送么?强烈建议开通送节操功能
  15. 对于非洲人来说没有惩罚就是最大的奖励,哈哈哈说得好
  16. 373176352接下了日常任务:勇者杀敌——水怪的养成 https://sstm.moe/topic/215635-【内有红包】汉化组访谈录s2第四弹——久帝/?do=findComment&comment=11503955 https://sstm.moe/topic/218021-所谓的乌鸦嘴说的可能就是我这类人吧/?do=findComment&comment=11503959 https://sstm.moe/topic/218030-不知不觉就过了好久/?do=findComment&comment=11503961 https://sstm.moe/topic/218050-我不想走-不想走-不想走-发红包/?do=findComment&comment=11503962 https://sstm.moe/topic/218053-大家都是用了多久才达到新手上路的?/?do=findComment&comment=11503964
×
×
  • 新建...

重要消息

为使您更好地使用该站点,请仔细阅读以下内容: 使用条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