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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涉及的人物和组织均为虚构,但都有历史原型。如果和现实里的重名,那纯属个人翻译问题(大概吧)。很多地方都是把英文按照发音空耳成中文。目前已经全部更完,但是需要等修改完毕后逐节上传。

本作前言:https://sstm.moe/topic/372220-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神在哪里/#comment-18520242

相关作品《卡琳小姐如是做》:https://sstm.moe/topic/372672-also-verfuhr-miss-карина/#comment-18546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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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

引用

这并非一部轻佻之作。尽管披着闹剧的外衣,它的内核是严肃的宗教探索。其高冷的语调,使得读者在弗里德姆一行人身上所体验的悲喜,始终隔着一层理解不透的迷雾;人们或许草率地将它置于俗套轻小说与哥特式宗教寓言之间的尴尬境地——然而,这种归类对六位主角而言并不尽然公允。他们充当了七日基督教式的英雄,周遭世界却未曾参透。[1]

    以上开场并非全然戏言。本书描摹了坦普特城一周内上演的四场猎魔行动。就风格而言,它既是哥特宗教风的奇幻小说,亦是一场反宗教式的书写。

    弗里德姆的冒险发端于一场故事接龙,她意图逃避婚约,却撞入命运的罗网。他奋力重写过往,最终负起荒诞的使命。她试图以暴制暴,却在溃败中乍现明光。他们把信仰变成了行动,但难掩休息时的匮乏。她……思考的太少。透过弗里德姆这位充满可塑性的“真以色列人”[2],读者可以品咂其他角色的失足,并叩问那个经典问题:Ubi Deus (神在哪里)?

   本作曾受《赣第德》与《恐惧与战栗》的滋养。前者奠定了某种哲学底色,可惜本书终究困囿于枯燥的神学思辨,未能结出如“躬耕我们自己的园地”般令人醍醐灌顶的警句。后者则勾勒了信仰的恐怖深渊与信徒的挣扎图谱。作品中部分“诡谲的幽默”是对迪伦马特《<圣经>如是说》风格的回响。此外,附加节的构思借鉴了《我的名字叫红》、《国家篇》、《浮士德》(歌德著)、《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与《耶利米哀歌》——可惜仅流于技法上的生硬挪移。

   人物塑造方面,本作同样难辞其咎。作者曾希冀效仿“潘格罗斯”这般符号化的角色,以省却繁复描摹,腾挪空间以掘“深远奥义”。这一构想已然夭折,徒留众多单薄的纸片人。情节编排充斥着狗血的突变,悬疑氛围几乎全赖于宗教意象的堆叠。作者本欲借弗里德姆这局外人的懵懂与无奈,展现被抛入现实境遇的主体所感知的荒谬。效果却是南辕北辙,徒余诸多逻辑硬伤。若为悬疑而来,大可不必抱持期待。

    虚构背景大致指向胡斯运动后神圣罗马帝国西南部——勃艮第与萨瓦间犬牙交错的小邦群,并杂糅了朗格多克反抗天主教的印记。然史实谬误频出,未能深入考据彼时生活图景。欲求历史复原感者,宜调低预期。当然,适度的、跨时空的诙谐讥讽亦是书中不可或缺的风味。纵含超现实设定,本书关切之问题,其根须仍深扎于日常土壤。基督教的「爱」、「望」、「信」三德轮番登场。六位主要角色虽已摘下了虔敬的花环,或在波勒马库斯[3]的宅邸中唇枪舌战,或在蒙田堡[4]内思绪纷飞,却皆未能在玄思中寻获澄澈之解。“生命之树长青”[5],而言语总有其边界。“太初有道”[6],然此道之外的大地中才滋养着新世界的种子。何去何从?愿读者能在书中邂逅那位愿侧耳倾听的角色。

    本书对基督教与伊斯兰教进行了模糊化处理,并为弗里德姆所处及之后世代的人物更名。文中大量援引《圣经》原文,刻意营造角色普遍熟稔经文的环境。此设定显然悖逆历史,亦无视基督宗教两千年之复杂流变。对教义淡漠者,此类内容如同天书。作者深知其弊,然省却全部的祷告与布道段落,实无异于抽去本书的筋骨灵魂。无论如何,愿此作能为对宗教有所思者提供一扇窗,并为在信仰中跋涉之人予以微温慰藉。人需凭依某些信念生存,信念亦铸成人性之核。然而,人性深处“非人”的部分,又该如何面对?书中人物各有其应对术。

    最后,阅读此书或需怀一丝“病态之感”,因为理解颠倒的、被称之为邪性的宗教世界观本身,便需一点离经叛道的领悟。压伤的苇杆不会被折断[7],这或许正是生命意志咬紧牙关所守候的希冀。然而,由谁来定夺?会是我辈中人之一吗?

 

[1] 化用自《罗慕路斯大帝》的「作者后记一」,原文略。
[2] 指「诚实的人」。原为耶稣对其门徒拿但业的评价,
[3] 《理想国》中的角色。他的庭院是苏格拉底轮辩「何为正义」的场所。前文「摘下了虔敬的花环」代指其父凯发卢斯(虔诚)的退场。
[4] 位于佩里戈尔的一座城堡。蒙田在此处完成了随笔集。
[5] 引用自《浮士德》。
[6] 引用自《约翰福音》第一章1节。
[7] 化用自《以赛亚书》第四十二章3节:「压伤的芦苇,祂不折断;将残的灯火,祂不吹灭」。

 
 
角色预览
 
引用

弗里德姆·鲁·斯特兰

女,十七岁。斯特兰子爵亚瑟提的幺女,法罗德同母胞妹,某人的未婚妻。
外貌:棕色短直发,棕色眼瞳,身材高大,气质成熟,拥有与年龄不符的中性化外貌。
性格:富有正义感,心直口快,重情重义却偶显淡漠疏离。饱读诗书,但对魔法一窍不通。情感细腻,多愁善感,常陷入反思与联想。不信任教会及家族中的权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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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幼提勒提·鲁·拉萨尔

男,二十二岁。拉萨尔男爵家长子,为获取骑士头衔而建功立业,是团队核心人物,亦被教会奉为战士楷模。
外貌:金色短卷发,浅蓝色眼瞳,身材高大健硕,相貌清秀俊朗。
性格:开朗热忱,乐于结交朋友。信仰虔诚,对教会唯命是从。体恤他人,温柔无私,甘于奉献。偶尔会变得过于偏执、顽固。 似乎有些暴力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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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碧娜沃罗伦斯·鲁·拉萨尔

女,十八岁。拉萨尔男爵家长女,幼提勒提同母胞妹,教会见习神官。魔法造诣平庸,却拥有超凡魔力感知天赋。
外貌:金色长卷发及腰,深蓝色眼瞳,身材娇小玲珑,容貌甜美可人。
性格:温和体贴,珍视身边亲友;反感被视作弱者怜悯,却不自觉维持柔弱形象。易陷焦虑不安,时而行为举止令人费解。 似乎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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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丹尼尔

男,二十七岁。坦普特新任仪式师,司职仪式与礼拜。脸上总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外貌:血色短直发,墨绿色眼瞳。身材瘦削,面容憔悴、苍白,有很厚的眼袋和黑眼圈。
性格:日常温和平静,讲话冗长,反应迟缓,常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言行滑稽散漫,喜爱谐谑;偶尔会突显出极端肃穆与狂热。其实意外地好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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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艾麦顿拉

女,二十四岁。身手敏捷,反应迅速,担任丹尼尔的侍从,是弗里德姆想象中的头号大敌。
外貌:乌黑短直发,黑色眼瞳。撒拉森人般的小麦肤色,目光常含锐利锋芒,周身散发凛然的威压。
性格:沉静肃穆,寡言少笑,对神学话题漠不关心。极度重视亲情人伦,深切追念失联的胞妹。似出身书香门第,偶有惊人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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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玛赫

女,二十岁。学识广博,通晓多种法术体系,被冒险者誉为“魔法天才”。常遭厄运缠身。
外貌:乌黑直长发及腰,墨色眼瞳。气质娴雅文静,面容带东方韵致。
性格:行事主动果决,思维天马行空。言辞犀利,喜爱讥讽他人。时而显露幼稚的偏执,甚至乖僻孤傲。对教会及犹太人抱有强烈敌意,缘由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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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普特
麦迪森尔:冒险者(掌握自然魔法)、职业医生;身材矮小;栗色短卷发,栗色眼瞳
弗兰克:冒险者;有着鞑靼人的外表;黑色头发(扎成蒙古辫),黑色眼瞳;是异教徒
弗兰克的儿子:弗兰克的儿子;因遭受恶魔诅咒而身患重病。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鲁波安:教会司铎;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听说两个星期前失踪了)
约兰:教会副本堂;身材高大;黑色眼瞳,白色短发,蓄有很长的白色胡须;头上受过割发礼
哈该:教会临时副本堂;身材矮小,且格外年轻;褐色短卷发(剃得非常杂乱),褐色眼瞳
耶户:教会助祭;身材矮小,同样格外年轻;黑色短卷发,黑色眼瞳

斯特兰
亚瑟提:斯特兰子爵,弗里德姆的父亲;身材魁梧;棕色短直发,棕色眼瞳
法罗德:弗里德姆的兄长;金色短直发,棕色眼瞳;掌握多种魔法
丽贝卡:拿伯的母亲;蒂勒·西梅尔商号的实际控制者;是犹太人。除此之外对她一无所知
俄巴底:拿伯的兄长;蒂勒·西梅尔商号的继承人;光头,墨绿色眼瞳;是犹太人
拿伯:弗里德姆的未婚夫;是犹太人。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以利沙玛:拿伯的小妹;红色短卷发,墨绿色眼瞳;是犹太人
所罗巴伯:俄巴底的儿子;红色短卷发,墨绿色眼瞳;是犹太人

其他
莱拉:目前对她一无所知
诺尔:恶魔;身材娇小;粉色长卷发,灰色皮肤;脸上常常挂着可怖的笑容
布拉德瑟斯特:目前对她一无所知
维克特姆:百皙普黑魔法学正教授。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雅努斯:拿伯的友人。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由fatecemetery修改
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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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日初升

 

1.1 吉甲帷[1]

    “七库施塔[2],主的恩典不能讨价还价。”初春骤雨为修士的话语镀上一层寒霜。

    “可大人,实在拿不出啊!求您发发慈悲,帮帮我们吧!他生前虔诚得很呐!”老妇人的声声哀怨,也无法解封修士冷若冰霜的面庞。

    “我爱莫能助,属灵之事,处处试探。‘当套车下去,免得被雨阻挡’[3]。风雨若至,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修士摇头,缄口。车外,雷电轰鸣,大雨如注,喧嚣堪比她丈夫所处的炼狱;车内,空气凝滞,寒意刺骨。

    时间与魔力驱动的篷车一同陷于泥沼。乘客们面面相觑,目光不时扫过修士兜帽下那张阴郁的脸。或许,正是他上车带来的暴雨,浇灭了老者最后一丝生机。不满蔓生,低语汇成“蛀虫”、“扫把星”的咒骂。修士置若罔闻,兀自爬到尸体旁,盘腿闭目,诵起经文:“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祢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4]

    飞舞的银铃和十字架叮呤咣啷,仿佛随意地用圣具驱逐田间的乌鸦。

    修士身后,灰衣男子单膝跪地,鹰隼般的目光锐利扫视,锁定每个咒骂的源头,肌肉紧绷,蓄势待发,仿佛下一刻便要拔剑斩首。驯兽师与猛兽的无声威慑下,众人噤声,唯余老妇人断续的啜泣提醒着:尸体不可久留。

    “不必冲动。这里没有敌雠,”修士双目未睁,却已察觉车厢内微妙的张力。“只有在邱坛[5]间彷徨的心持两意者[6]。”

    可他冰冷的话语比任何火星都更热烈,瞬间引爆了车厢另一边的角落:“既然如此,至善之神的仆人,你就这么践行祂的仁慈吗?睁开眼,多尔索[7],让我们见识下你辨别正邪的‘大能’!”发难的是一位身着黑白红三色罩袍的棕发战士,挥舞双爪的狮子在他的怒吼下向前扑食,闪亮的臂甲格外耀眼,不觉间已雨过天晴。

    “不就是钱吗?拿去!滚去和玛门[8]亲嘴吧!”钱袋脱手飞出,直砸修士面门。但在众人未及反应前,它已被灰衣男子稳稳擒住。

    “不要冲动。”麻衣修士睁眼,按住灰衣男子探向腰间的手。眼看争端将息,他却将火引向新柴:“米珠薪桂,并非全无道理。但小姐,临终赎罪之资唯亲族可付,这是教会[9]的规定。”

    若非修士“慧眼别具”和少女怒火中夹杂的些许柔情,没有人会把这个全副武装的小子当成女儿郎。虽说查鉴异端是强人所难,但分辨雄雌对他好似易如反掌。

    车厢鼎沸。曾被凶光震慑的乘客,此刻眼中喷薄着难以理解的怒火,射向兜帽下那张腌臜的口舌。辱骂即将喷涌之际,修士却俯身尸体旁,将一只刻满经文的桦木镯套上其僵硬的右手。“故此,权当小姐赠金于老妇,而我,自死者亲眷手中收取。”

    拙劣的诡辩无人信服。怒火依旧灼烧。“什么狗屁神的仆人!吸血的跳蚤!掠夺的蝗虫!收钱还冠冕堂皇!”

    “刮走老太婆最后一块银币,强盗不如!”,“我们民族的蛀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怒骂着教会的贪婪与无耻,生怕晚了一步,嘴边刚酝酿好的污言秽语就会被别人抢了先。

    “知晓真理的古斯[10]大人说你们是敲骨吸髓的恶魔!”一句低语如冰水浇头,瞬间扑灭反抗之火。修士无视所有辱骂与自戕的“通敌铁证”,只对灰衣男子低语数句,在抽出一枚银币后将钱袋递给了老妇人。

    “现在群情激昂,不宜祭祷。老人家,请入城至教会后通报服侍人员。丹尼尔弟兄,也就是我,会在黄昏前举行祭祷和下葬的仪式,烦请他们预备。此币为押金,暂存我处。我们就此下车了。至于谁知晓真理?呵呵。”灰衣男子掀帘,修士消隐于午间白光。

    “等下,你要是跑了怎么办!”少女急切地穿过人群扑向车门,无视灰衣男子腰间的耀目。

    修士瞥了眼地上水洼,纵身跃下。“我跑不了,斯特兰[11]家的小女儿。不信的话,可与我们同行,或烦请午后候于教堂门口。”说话间,他将仍在戒备的灰衣男子抱下了车。

    身份被点破,少女微怔,随即明了是罩袍上的家徽泄密。这修士见识不浅,对百里之外的贵族门第也了如指掌。她坐回原位,除老妇人连声道谢,车厢陷入死寂。诡异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重甲骑士的压迫感,叠加贵族千金的身份,在这冒险者云集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直到篷车驶入坦普特城,车上依旧无人言语。

    下车后,“斯特兰家的小女儿”和老妇人搬着尸体,很快挪到了教堂附近。少女心不在焉地扫过血污斑驳的裹尸布,喃喃道:“送圣人送到东,我陪您等吧。横竖没几步路,该到了。”

    “谢天谢地啊,好心的大人!天使一定佑护您呐!”老妇人颤抖着掏出钱袋。“您拿着吧,为我们不值当。我在这儿乞讨就行,您等教士大人还了那一块钱,就别管我们啦。贱命自有贱活法。”

    没接,也没推拒。少女只是木然望着远方,等待地平线上的身影:“那个修士快到了,我知会过城防……况且我们在城门口排了那么久队……该到了……”

    正嘀咕着,远处的人群忽地分开一条道。“来啦!感谢圣母!”老妇人对着尸体合十祈祷,不知在谢神还是谢亡夫。驴背上的人影一颠一颠,有种对死亡气息不闻不问的安逸感。垄断死后世界解释权的人不会畏死。什么理论说上几千遍就都成了真。

    “倒还守信。反正跑得了修士跑不了修道院。”少女死死盯住缓近的两人,生怕他们再次隐遁于大马士革[12]的眩光中。

    “请先将死者抬到墓地。”修士直挺挺走向两旁站着的执事,从怀中掏出一份羊皮纸,对少女和老妇人焦灼的目光视若无睹。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混合着尸体裹尸布上淡淡的腐败味。“我是新到任的丹尼尔,鲁波安司铎应提过我吧。葬礼所需的圣油和用具,以及棺榇,是否准备妥当了呢?”

    言毕,身着黑服的少年们飘了过来,沉默地抬起那具裹着血污麻布的躯体,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老妇人,汇入门廊。少女看着承载哀伤的队伍消失在哥特式拱门后,胸腔里一股混杂着好奇与不忿的气流翻涌,最终化作唇边尖利的嘲讽:

    “我说,你真是神职人员……也是,迂腐到这个程度,当骗子怕不是得饿死。”她眯起眼,仔细打量着摘下兜帽的神父:大概二十多岁的样貌,暗红色的头发因为被雨打湿的缘故,顺从地塌在额前,像只落水的野狗。泛着绿光的眼睛不知道在寻索着什么,让人觉得猥亵怠慢。回想刚才收钱的场景,少女又不饶人地呛道:“像你这么年轻的神棍也能鸿渐于干,混成秃驴,到底给了那个叫鲁波安的多少组七库施塔?古斯果然知晓真理,你们啊……”

    在挤出讥讽的笑容前,少女的视野中闪出一个灰影。她下意识架手防御,却没想到下腹一阵酥麻。低头一看,正是那双标志性的凶恶眼神。

    “这一拳只是警告。你穿了盔甲。”女性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还没等她挥拳反击便躲到一旁,伺机准备着下次进攻。清楚了实力有多悬殊,少女只好做出防御姿势,不敢移走吸附在灰衣女士身上的目光。

    “不要紧张。”修士的声音飘来,像隔着油的雾。“这只是提醒、管教,不会攘肌及骨。‘不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恶他’[13]。我并非不能含垢匿瑕,但这里毕竟不是斯特兰[14],你需要学会承担擅逾矩矱的恶果。更何况‘生死在舌头的权下’[15],那个名字就不要再提了。我叫丹尼尔,是刚调任到坦普特的辅理。”

    修士轻轻拍了拍灰衣女的肩膀,她立刻解除了攻击姿态,可鹰眼睥睨依旧。“这位是我的旅友,艾麦顿拉。我认识令尊亚瑟提,也知道他离家出走的小女儿。”

    “幸好你不会有儿子[16],留着你的教育理论去天堂实施吧。”少女全然记不起家里曾招待过这样一位神父。扫视着他苍白的脸旁,她将信将疑地卸下防御:“那我不用介绍了。我是弗里德姆,自己起的名字。我们曾经见过吗?”

    “在颠倒的世界里见过一面。”丹尼尔缓缓地走到了弗里德姆的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陈年羊皮卷的气息。他抬手,食指在空中划过一个标准的十字,动作流畅却毫无虔敬。“阁下如欲探险于坦普特,估计我们少不了还要见面。”

    他的目光越过弗里德姆,投向墓地方向,绿眸深处似有幽光流转。“勿让思盼蒙恩而悲恸的人心急如焚,先回到葬仪吧,「大而可畏的日子」[17]尚未到来。”

    少女喉头动了动,最终微不可察地点头。追问无益,死者为大。早早入土为安了结此事,也能满足活人的心愿。总不能指望这里埋着伊莱撒[18]的尸骨。

    三人前后相随,沉默如铅,脚步踏在碎石小径上,发出单调的硌硌声。简陋的仪式在劣质熏香的怪味中草草结束。老妇人在弗里德姆的颔首下,颤巍巍将余下的银币捧给丹尼尔。

    接着,他不慌不忙地从腰间一个磨损的皮质小袋里,捻出那枚押金。日光斜照,七枚库施塔在他掌心泛着微弱、油腻的光。

    然后,手腕一翻。银币争先恐后地砸进他脚边的水坑里。泥水四溅,沾染了本就灰扑扑的袍角。未等惊愕在弗里德姆和老妇人脸上完全绽开,丹尼尔已与艾麦顿拉默契转身,两道身影迅速没入午光中,仿佛从未存在。

    “听说在雨后的泥地里可以捡到一些遗落的财物,许是我主的恩赐。”

     弗里德姆盯着那泥水坑,银币半陷在乌黑的淤泥中,像几枚被唾弃的、肮脏的瞳仁。她胸口堵着一团闷气——愤怒?困惑?被戏耍的屈辱?“可能是……旧识情分?所以免了费用。”

    她蹲下身,手指探入黏腻的泥浆,一枚枚抠出脏兮兮的银币,递给老妇。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教士的心思,九曲回肠,琢磨不透。老人家,你拿着吧。”

    老妇人枯槁的手猛地缩回,浑浊的眼里满是固执的卑微。“使不得……大人……”推拒最终化为无声的僵持,不了了之。那几枚象征“恩赐”的银币,沉重地躺在弗里德姆的手心。

    “怪人。”她望着模糊的圣徒石像,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墓地边显得格外清晰。“不过侍奉神的人,要么是敲骨吸髓的鬣狗,要么便是这等……活在自我癫狂圣域里的疯子。”

    “但只要不是父亲派来监视我的爪牙,倒也无伤大雅。”她攥紧手中的银币,甩了甩手上的泥水,便走向城市另一端的喧嚣。“和毛皮贩子的婚约?见鬼去吧!弗里德姆的冒险故事,此刻……才真正开场!”

 

[1] 意为「滚石之地」,位于约旦河西岸的圣城。古希伯来人自此跨过约旦河,进入应许之地。玖书亚在立起十二块石头,标志旷野流浪的结束。后来,吉甲成为以色列堕落的象征。扫尔在此受膏为王亦于此被废。先知伊莱加、伊莱撒由此启程,离开以色列。
[2] [虚构]克拉维亚通用的含银货币,单位购买力约为17到21升小麦,对应7.77克纯银。
[3]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列王传上》第十八章44节。
[4]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诗集》第九十篇7-10节。
[5] 在高处的露天祭坛。一般是民众向非伊述教神明祭献的场所。
[6] 即「在信仰和世俗间摇摆的人」。伊莱加和巴力祭司曾在迦密山上修建了两座祭坛,互相斗法。伊莱加怒斥以色列百姓为同时侍奉神和巴力的「心持两意者」。
[7] 克拉维亚臭名昭著的异端审判官,伙同独眼约翰强取豪夺。这里棕发战士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约翰的独眼有识别异端的能力。
[8] 伊述教里掌管财富的恶魔,可代指「财富」。
[9] 即「圣而公之教会」。它是伊述教的主流派系,广泛分布在克拉维亚和周围区域,领袖为教宗。本书中提及的所有教会若无特殊说明,指的都是「圣而公之教会」。
[10] 十五世纪波西米亚的神学家,曾公开指责教会腐败,后被处以火刑。其追随者自称「圣杯派」,并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反教会、反贵族的斗争。古斯曾用穷老妇女的例子,指明教会剥削的本质。
[11] [虚构]位于克拉维亚西部的内陆地区,毗邻波西米亚。首府是斯特兰城。
[12] 位于叙利亚的重要城市。在伊述教中,保尔曾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被伊述刺瞎,后又复明。
[13]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真言》第十三章24节。
[14] [虚构]斯特兰子国的首府。
[15] 引用自《真言》第十八章21节。
[16] 神父不允许娶妻生子。
[17] 即「审判日」。在伊述教中,死者的身体会在审判日复活。
[18] 伊述教里的重要先知,伊莱加的徒弟,号召民众对抗异端信仰。在伊述教经典《列王传下》中,一位死者在触碰到他的尸骨后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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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约帕港[1]

    庆幸自己认字,弗里德姆顺着镇中心路标上剥落的油漆字迹,找到了一栋挂着「冒险公会」歪斜木牌的楼房。三层,或许四层?离教堂也就小十分钟的脚程。整座坦普特,绕一圈怕也用不了一天,比斯特兰城还小,更遑论大城尼尼微[2]了。

    这种蕞尔小城在南克拉维亚[3]遍地都是。上星期搭错的车把她扔在米斯安德斯坦特[4]——一个比坦普特更寒碜的镇子,山顶上杵着座“隐姓埋名”的魔法修道院。可惜她对拗口的咒文一窍不通,语言关[5]更是铁壁铜墙。更糟的是,当地人说修道院几个月前刚出过灭门血案。想临时学点傍身技艺怕是来不及了。往好处想,至少若有人奉了父亲的密令一路尾随,此刻也该被甩得远远的了。弗里德姆仔细回忆车轮碾过的尘土,倒真没人和她完全同路。

    站在公会吱呀作响的木门前,还能望见教堂高耸的尖顶,像根蘸了金粉的针,直戳灰蒙蒙的天穹。一想到这每一寸“功业”都是千万个七库施塔堆砌而成的,弗里德姆的胃里就泛起一股酸腐的鄙夷——当然,这鄙夷暂时放过了正安躺在她腰包里,几枚带着体温的小银币。

    耳边依旧是上克拉维亚语的嗡鸣,但赤红如血的屋顶和褪了色的三角彩旗,顽强地宣告着异域风情。这略微错位的体验,让她想起家教老头唾沫横飞描绘的景象:东方沙漠里,裹白头巾的大胡子用撒拉森[6]语诵读《圣典》;北方荒原上,扎草原辫的鞑靼人扛着十字旗,洗劫异教徒的城池。

    “我都说了,少管闲事!别他妈在那充圣人!”一声粗粝的叫骂劈开弗里德姆的回忆,或者说,印证了她的胡思乱想——一个活脱脱的鞑靼壮汉,裹着腥膻的狐味,从她臆想的荒原里大步流星冲出来,结结实实撞上她的肩甲。“闪开!好骡子不挡道!”

    胛骨传来闷痛,却也让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在大白天失心疯。眼前只剩下一对浅金发色的冒险者。男性高大,蔚蓝的眼眸像秋日正午被洗过的天空,过分干净。一身标准的锁甲外罩板甲装扮,和她这身行头相差无几。弗里德姆有一瞬恍惚,刚刚确凿的触觉证据又变得虚幻起来。那浅金色的卷发随风舞动,麦穗般柔顺充盈,竟和她已故哥哥的长发有几分神似,只是短了些。女性娇小,见习法师头巾下,深蓝的瞳色宛如藻荇轇轕的幽暗湖底,裹在浆洗得发白的战斗神官袍里。男性左侧悬着一把手半剑,刃长足有小两肘[7]。右侧似乎还挂着副武器,轮廓被女伴法杖顶端幽幽的蓝光吞没。两人神色焦灼,像被无形的线扯着,目光黏在那远去的狐皮背影上。仇敌?朋友?有时本就是一体的两面。

    “圣母垂怜,愿弗兰克别撞上那东西。我尽力了,圣皮特[8]也劝不动自以为是的财主[9]啊。”高大的男性摇头叹息,祷词从他口中流出,带着书里谦逊骑士讨喜的腔调。

    “为什么没人信我们呢?我明明亲眼看见的说!就在悬崖那儿,长着一对蝙蝠翅膀的少女在飞!”矮小的女性声音拔高,跺了跺脚,靴底却只在尘土里发出轻微的噗响。

    恶魔?弗里德姆的心脏猛地一跳。建功立业的机会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那些蛊惑人心、践行邪欲的深渊造物——巴力、魔洛、亚舍拉[10]——的同类?万幸,她曾借着哥哥的光,偷偷修习过神圣魔法。准确地说,是除魔术。当初虽只当是屠龙技。当然,也没必要如此瞻前顾后。实在不行,就地招募个神职人员便是。光魔法门槛低得像地窖入口,会的人想必不少。若能提着恶魔的头颅去见坦普特的领袖?不,直接呈给父亲,甚至皇帝陛下!传奇勇士的桂冠,名扬天下的荣光,仿佛已在眼前闪耀。

    功成名就的美梦灼烧着弗里德姆的胸腔,血液奔涌如沸。到那时,她便能跻身真正的贵族之列,与父亲平起平坐,婚姻大事自己说了算。克绍箕裘?哼,看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念头烧得她口干舌燥,一句能在眼前璧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大话,未经大脑冲口而出:“恶魔?我学过神圣法术,能封印它们。”

    “真的吗?”爽朗的笑容像阳光破开阴云,精准地撩动了弗里德姆心弦。他是她离家后见过为数不多的俊朗同辈。更何况,婚约枷锁天然为其他男性镀上了一层禁忌魅力。“我是幼提勒提·鲁·拉萨尔,拉萨尔[11]男爵……之子。这位是我妹妹,碧娜沃罗伦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贵族家的子嗣。难怪这身甲胄,看着比她父亲那套不遑多让。兄妹俩的气质如出一辙——坚毅勇敢的朝气下,藏着体贴温暖的柔情。

    弗里德姆挺直脊背,气势绝不能输:“弗里德姆·鲁·斯……鹭……斯骑士团的杜克波[12],曾是。从斯特兰来。你知道的,靠冒险助人,博取声名。志在成为游方骑士的那类人。”谎话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仿佛听到了身上家徽的嘲笑。只得硬着头皮补充:“熙德[13]和马歇尔[14],是我的偶像。”

    “游方骑士!”幼提勒提笑着挠了挠头,金发在阳光下跳跃。“真巧,我们兄妹也是为了挣个属于自己的贵族头衔才出来闯荡的。”他顿了顿,笑容里掺入一丝锐利。“当然,也为了播撒上神的福音,扫除世间邪祟。可惜这几个礼拜净遇上些不成气候的小怪物,也不知是福是祸。”

    “不要忘了拯救神治下羔羊的说!这是爱!是爱的说!弗里德姆……姐姐?”碧娜沃罗伦斯终于加入对话,小手左摇右晃,笨拙地模仿着蝙蝠飞行的姿态。“我们本打算去西城区找约兰大人商议对策。自从鲁波安大人失踪,教会全靠他一人苦撑,分身乏术的说!教会不能没有大树。可如果弗里德姆姐姐你会光魔法,就能救下好多人!冒险者,尤其是弗兰克他们,根本不信有恶魔,当我们胡言乱语!他们毫无防备地去面对渎神的怪物,肯定会受伤的说!只要我们抢先一步干掉恶魔就好了!万福圣母!”

    神圣法术?她确实会念几句咒文。但能否奏效?有待商榷。“救下很多人”的豪言壮语她没底气,但尽力而为总没错。碧娜沃罗伦斯人虽娇小,性子却急如星火,见面不到十分钟就敲定了屠魔大计,好像只是去郊外踏青。她提到的约兰神父,想必是红毛鬼的同僚。看来在这小地方冒险,免不了要和黑袍子[15]打交道。

    “所言极是。”幼提勒提瞳光灼灼,与妹妹一唱一和,默契得像演练过千百遍。“我负责吸引恶魔注意,我妹妹能用魔法限制它行动。而且,她对魔力波动敏感得像猎犬,法术极少落空。弗里德姆小姐,你只需抓准时机,用除魔术将那孽障打回地狱!”他的蓝图清晰流畅,仿佛三人已是生死与共的老友。

    意识到自己“会法术”的宣称可能仅仅是情急之下的诳语,弗里德姆心底泛起一丝不安:“好……但在动手前,还是先找神父问问情况吧?我刚从教会过来,有个新来的神父到任……说不定他能……提供些新思路。”假想着眯眯眼假笑的丹尼尔释放圣光术的模样,弗里德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精神控制类的黑魔法,或许才更配他那副尊容。

    就这样,弗里德姆连公会的门都没进,便稀里糊涂晋升为拉萨尔小队的一员。简单交代了籍贯(含糊其辞),年龄则被巧妙地虚报了几岁——虽然她身长足有三肘半,但成年礼的余温尚未消散。身处异乡,虚报岁数不过是自保的铠甲。

    “叫‘姐姐’的确没错啦!感觉姐姐你和我哥哥差不多高的说!”碧娜沃罗伦斯仰头望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弗里德姆,笑容灿烂。不知是不是烈日的反光,她深蓝的眸子亮得惊人,胜过弗里德姆家中所有珠宝。

    在女性中,弗里德姆绝对是“鹤立鸡群”,足以俯瞰灰衣女和碧娜沃罗伦斯两只“小雏”。但与幼提勒提相比,她还是差了那么一小截的说[16]。足够了,再高一点,父亲的盔甲怕就穿不下了。“这戒指是……”

    “斯特兰啊,”幼提勒提接过话头,眼眸深处掠过锐光。“听说那边的古斯运动闹得挺凶?等我们收拾了恶魔,说不定会去响应波西米亚的十字军[17]呢!造反的无非是些贱民和通鬼的教士,掀不起大浪,正好替天行道。”慷慨陈词之下,弗里德姆总觉得他爽朗笑容的背后,藏着一抹极淡的诡异弧度。

    一路交换着零碎信息,三人踏上了通往石砖[18]的小路。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面上,像三个奔赴未知命运的剪影。

 

[1] 意为「美丽之地」,位于以色列中部。先知玖拿为躲避神命,由此乘船逃往他施。此船因携带了玖拿而遭遇风暴,几乎沉没。
[2] 位于摩苏尔的城市,曾是亚述帝国的都城。《圣典》记载穿行尼尼微城区需步行三日。
[3] [虚构]地理概念。坦普特位于其南部。
[4] [虚构]位于坦普特东南方不足五十公里处的城市。
[5] [虚构]所有进阶魔法均需咒语才可释放。黑魔法咒语需用古希伯来语《旧典》,奥术魔法需古希腊语《伊利亚特》,自然魔法需梵语《薄伽梵歌》。
[6] 欧罗巴对阿拉伯/伊斯拉姆教徒的统称。
[7] 长度单位。在弗里德姆的时代,一肘大概为五十厘米。
[8] 伊述教里的使徒之首,著有三本书卷。后来,他被追封为教会的创立者和首任教宗。
[9] 即「阿拿尼亚」。他和妻子莎非拉在财务上欺骗了皮特,被虔灵所杀。这里幼提勒提混淆了伊述教经典《使徒行记》中的角色,此处应是莎非拉。
[10] 以上三个名字本指迦南神明,后被附会为恶魔。其中亚舍拉具有女性形象。
[11] [虚构]位于坦普特西北部的男爵领。
[12] 骑士团中雇佣兵和民兵等非编制人员的统称。
[13] 十一世纪西班牙传奇骑士,以对抗穆斯林的战绩闻名。
[14] 十二世纪英格兰骑士楷模,被誉为「史上最伟大骑士」,以忠勇著称。
[15] 指「神父」。
[16] 这里弗里德姆在模仿碧娜沃罗伦斯的口癖。
[17] 教廷为镇压圣杯派起义而发动的宗教战争。
[18] 指「教堂」。在弗里德姆的时代,石构教堂象征神圣与永恒,而普通民居多为木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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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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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何烈山[1]

    在简短的通报和敷衍的搜身后,弗里德姆上缴了随身携带的武器——一把从父亲那儿顺手牵羊的单手武装剑,一柄磨得还算锋利的剔肉小刀。有道是,武器是武人肢体的延伸。但对她而言,不过是几块冰冷的铁片。除了指间从小佩戴的蓝宝石戒指,父亲一直吝啬于提供增强战力的馈赠。

    就像斯特兰一样,坦普特教堂也让人后背发凉。普天之下的圣所大抵如此:石砖之下尽是阴影,彩色玻璃透进的稀薄天光,将黑暗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周遭弥漫着陈年蜡油、霉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

    迎接他们的,正是方才引丹尼尔入内的一个小执事。他一眼便认出幼提勒提,跑了过来:“碧娜沃罗伦斯小姐、幼提勒提先生,还有这位……先生!约兰大人正要我去找你们呢,说有顶顶要紧的事!”

    弗里德姆扫过低眉顺眼的执事,心里满不是滋味。侍奉至高之神的仆人,转头便对区区男爵的子侄摇尾乞怜。终究是玛门的舌下钱[2]管用。幼提勒提倒没骗她,他确与约兰关系匪浅。

    “是恶魔的事吗?约兰大人果然神机妙算,这都感知到了!”幼提勒提不等他说完,便要往内室冲去。

    “什么恶魔?等等……不是这个,是来了个……唉,算了,你的事急。约兰大人在书房等你们,先将此事禀报吧。伊述在上。”执事的语调如蹦跳着的山羊忽高忽低,听得弗里德姆耳膜生疼,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或者干脆割了对方的舌头。

    在教会小羊的引领下,三人步入教会的内室。烛火在幽暗中摇曳不定,光影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鬼影,仿佛业火华掌中飘荡的生命,转瞬即逝。但更令人窒息的是“大树”本身。

    “碧娜沃罗伦斯,你确信这不是你的白日梦?”滚雷的源头稳坐高背椅中,身形魁梧如移动的祭坛,白须如瀑。

    “千真万确,约兰大人!”碧娜沃罗伦斯继续着可爱的动作表演:“我亲眼所见!她……有蝙蝠的翅膀!还有……尖锐的爪子!漂浮在空中的说!”她的描述被恐惧拉扯得变形。

    幼提勒提连忙补充:“是的,大人!而且她周身散发着硫磺的恶臭!”他增添的细节,却只让叙述听起来更像乡野农夫酒后的奇幻呓语,语调也被妹妹的惊恐带偏了。

    “荒谬。”约兰轻捻长须,姿态如同睥睨众生的先知[3]:“哪有恶魔会以如此姿态示人呢?如向世界宣告:‘看啊,我是敌伊述者,快来灭我!’我不懂恶魔的形象,可听起来不过是愚民口中的莉莉丝[4]罢了。驱魔非我所长。耶户!去请丹尼尔弟兄来。”

    他扬声唤道,随即转向众人,充斥着难以忽略的轻蔑:“这位丹尼尔是鲁波安司铎延请的辅理,以后的祭祷和赐福由他负责。说来也怪,他上周才寄信,丹尼尔立刻就来了,倒像是闻着血味的豺狼。另有一位辅理本该数日前到任,至今杳无音信,如此怠惰失礼,简直不成体统!对了,”视线挑破了弗里德姆的衬衣,寒气直逼脊椎。“这位高大的‘骑士’是?”

    数点[5]轮到自己了。她心想。这老者形貌威猛,谈吐间虽有礼数,却字字如针,有几分经学耆宿恃才傲物的狂气。“弗里德姆,斯特兰人氏,前鹭斯骑士团侍从,现为晋升骑士、诛邪除魔而游历四方的自由冒险者,与拉萨尔兄妹结伴讨魔。”讨伐恶魔……她万没想到丹尼尔竟是仪式专家,自己那半吊子的除魔术岂不是要在他面前现形?

    “女人?”约兰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白须微颤。“这世道……当真无药可救。你要向幼提勒提多学习,他可是坦普特教会光荣的见习骑士!碧娜沃罗伦斯亦是完美的见习神官。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任命他们为正式的骑士和神职人员了。外邦的女冒险者,向他们学习,谨守教会的律法。”他上下打量着弗里德姆的身体,好像在相拉磨的骡子。“你有何过人之处?”

    “姐姐会除魔术!一种光魔法的说!”碧娜沃罗伦斯坐实了弗里德姆即将在丹尼尔面前现形的命运。想起他皮笑肉不笑的鬼脸,仿佛那生疏又熟悉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哦?弗里德姆小姐竟习得过除魔术?”弗里德姆回头望去。

    “丹尼尔弟兄,我必须提醒你!像这样惰怠,怎么能显示出对神的尊重呢?不要让小子辈失去信心!”他指了指自己光洁的头顶,示意丹尼尔遮掩。“正好,你来听听他们在地下城的所见有无凭据。我对这些研究不多。都太神学了,但恶魔不是神学辩论能解决的。”

    弗里德姆这才注意到,丹尼尔未受剪发礼[6],浓密的红发如野草般恣意生长,活像个野人。虽说衣不是僧,但他的相貌实在是……与众不同,恐怕私底下爱吃蝗虫[7]吧。她一直以为神父刮掉了中间的头皮。原来这红毛还会长,以至需定期修剪。

    约兰醒目的反向白色光环,此刻更显威严。“还有你,女冒险者,你怎么不蒙头[8]?这世代真是堕落至深,人人都不再遵守律法!”

    弗里德姆忍气吞声地拉上兜帽。心中暗骂:若非斯特兰夫人[9]以刀剑护卫信仰,尔等教士早成异教徒的斧下亡魂了。

    丹尼尔顺从地戴上兜帽,冲着拉萨尔兄妹露出一个歉然的讪笑,倚门而立。“在下丹尼尔,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文白夹杂,凸显出怪异的温和。“女蝙蝠之态,确与迦南[10]人所拜之亚舍拉有几分神似。然据我过往驱邪之微末经验,实体恶魔,尚属首闻。但不敢妄言其有无。我主立大地根基、造寰宇万物之时,我又在何处呢[11]?愚议同往。我愿尝试以除魔术略尽绵薄。”

    弗里德姆瞪大双眼,盯着他的前额。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不想被他人抢功。

    就在这时,约兰缓缓起身,威压如山岳倾覆。他果然魁梧如歌利亚[12],比幼提勒提高了整整半个头。“丹尼尔弟兄!你是教职人员,不是冒险者。圣杯派的异端邪说腐蚀了整个文明世界,你的当务之急,是搜罗交鬼的罪人,把所有古斯的追随者都用碎轮打死。”怒吼劈开穹顶。

    “谨守‘一神、一会、一帝国’。千禧不易。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于公于私,你都应该坚守岗位。驱魔的事情,”他大手一挥,指向弗里德姆。“交给这个冒险者就行。”

    不啻何烈山上的惊雷[13],约兰的命令震得弗里德姆差点站不稳,唯恐下一瞬天火降下,殛灭所有悖逆者[14]。哪是教会的大树,明明是着火的荆棘[15]!

    “谨遵教会圭臬,之死靡它,向大人学习。”丹尼尔语气依旧柔和,却寸步不让。“然而,依主历一千三百二十五年圣座[16]所颁「光魔法管制条例」,非神职者不得擅用除魔术等光魔法。因此,我并非悖逆圣会。”他顿了顿,仰头直视约兰。“况我主从未命人猎杀恶魔。”

    忤逆规则这么重要吗?弗里德姆不能理解他安歇柱上[17]的灵魂。在她看来,驱魔救人才是第一要务。

    “但不能因此卸下神给你的职责。有时候,教会允许特例。这些小子辈要是犯下什么罪,我便替他们担着就是了。当牧者的,怎能放任神的子民惨遭屠戮?毋需多言!此事已决,让拉萨尔一行前去就是了!”约兰挥手示意幼提勒提离开。“我告诉你,他们都是清白的战士,和你家乡那些淫邪下贱的圣杯派农民完全不同。”

    丹尼尔虽面有不豫,终是侧身让开了离巢之路。

    “丹尼尔大人放心,我们都是虔诚的战士,闯不下什么祸!一有问题,就回来向您报告。万福童贞圣母!”幼提勒提拍着胸脯保证,趁机从丹尼尔身边溜过。弗里德姆见状,拽着碧娜沃罗伦斯紧随其后。没人想卷入两个神父的无聊争执。

    门扉合拢的瞬间,弗里德姆隐约听见约兰的“宽慰”:“这些孩子大概是看到了幻觉,不用担心他们违背条例。”至少比死守教条好。你说是吧,「七库施塔先生」。

    门外不远处,弗里德姆与静立如石的艾麦顿拉擦肩而过。一阵熟悉的酥麻感再次窜起。

    “既然得到约兰大人的许可,我们就去把那个恶魔赶回魔界吧!即使让她跑了,也能刺探出更多情报,帮助大家应对它的说。”碧娜沃罗伦斯一手拉着弗里德姆,一手挽着哥哥,雀跃如出笼的小鸟:“无论如何,帮助他人总是有益的说!”

    再伟大的冒险都始于足下。无论能做到多少,至少先要尝试!弗里德姆这才想起,忘了让丹尼尔检验偷学的法术是否有效。但现在折返有点太跌份了。死马当作活马医。拉萨尔兄妹这般好人,一定会原谅她的。

    于是,三人带着几分喜悦,几分豪情,离开了伊述的圣所。

 

[1] 意为「荒芜」,又名「西奈山」,位于西奈半岛的伊述教圣山。神曾在此处与古希伯来人立约,并让摩瑟看到了自己的背。伊莱加在山上的先知洞内经历了神的同在。
[2] 在希腊多神教中,尸体嘴中需含一枚银币,以支付渡过冥河的费用。
[3] 伊述教里蒙神启示、向民众宣讲神话语的人。
[4] 伊述教里的某种夜间生物。在《便司拉的笔记》和民间传说中,莉莉丝是女性恶魔(夜魔)的象征。
[5] 即「计数」。这里弗里德姆化用「数点民众」的典故,将约兰的行为比作审查户口。
[6] 伊述教里修士圣秩仪式环节,仅留环状发带。剃发象征舍弃世俗。
[7] 这里弗里德姆讥讽丹尼尔形似施洗者约恩。约恩“身穿骆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修 3:4)。
[8] 伊述教规定,女性在宗教场合需蒙头。在弗里德姆的时代,未婚女性和冒险者可豁免。
[9] 指弗里德姆臆想中的自我投射,原型为击退维京人的「麦西亚夫人」埃塞尔弗莱德。
[10] 巴勒斯坦古称。当地居民因崇拜巴力、性败坏、儿童献祭被伊述教斥为邪秽。
[11] 化用自伊述教经典《玖伯记》第三十八章4节:「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12] 伊述教里非利士族的巨人勇士,被少年达卫击杀。
[13] 古希伯来人预备立约时出现的异象,参考伊述教经典《离埃及记》第十九章16节:「在山上有雷轰、闪电和密云,并且角声甚大。营中的百姓尽都发颤」。
[14] 在伊述教中,神曾降天火毁灭了索多玛和蛾摩拉。
[15] 即「神」。
[16] 即「教宗」。
[17] 指「柱头修士西门」。相传他曾在各种柱子上生活了三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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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利非订[1]

    三月的坦普特城,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暖意融融。钟声响彻,人言鼎沸,混杂着牲畜的膻气和烤面包的焦香。市井交响乐冲击着弗里德姆的感官,她终于挣脱了阴郁的古堡,不必再做闺阁中的棕丝雀。

    除了吮吸着“美不胜收”的肮脏活力,一想到正与两位新结识的朋友同行,弗里德姆胸腔里便鼓起一种眩晕的喜悦。第一次,与同龄人以平等的姿态相处,贵族头衔沦为无用的徽记,何等新鲜!远离北境的广袤世界,想必还有更多未知的美好,等待着芳华正茂的她去采撷。

    “弗小姐怎么学会除魔术的?”幼提勒提的疑惑将她从沉醉中拉回。“光魔法按理说素来秘不外传。”是受到了丹尼尔的传染了吗?但即将以命相搏,谨慎些没错。弗里德姆心头掠过一丝阴霾。并非法术来路不正,只是那段记忆……十分苦涩。好吧,也来路不正。

    “对啊对啊!驱鬼魔法,我一直想学的说!”碧娜沃罗伦斯的眸子闪烁着狂热星芒,仿佛那将是无上荣光的加冕。“只是约兰大人说,我还需在教会侍奉更久,证明自己是‘坚实的护盾’才行的说……”可怜的孩子,若知除魔术学起来不过尔尔,怕是要大失所望。

   “说来话长,”弗里德姆压下思绪,语气尽量轻松。“但我确信能施展出来。你们看好啦!”若效果不彰,或干脆哑火,那便只能灰溜溜折返,去请丹尼尔出山了。

    她深吸一口气,向前平伸双臂。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竖起,左手食指中指则水平夹住它们,动作有些刻意模仿的僵硬。口中念诵起记忆中的词句:“恶鬼啊,我奉使徒们所传的伊述,敕令你们离开!”[2]

    话音甫落,指间交叉处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光!纯净炽烈,如破晓丹轮,刺得三人睁不开眼,驱散了所有的诡诈疑云。耳边传来幼提勒提激动的抽气,以及碧娜沃罗伦斯一连串“哇!哇塞!”的惊叹。

    “万福童贞!太神奇了!定能灭绝净尽那群邪魔!”

    “但是,姐姐。你似乎用的是奥术魔法的说?”碧娜沃罗伦斯不合时宜的问题袭来。

    “不同类的魔法可以互相生成!”胡说八道后,弗里德姆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仿佛在对某条落水狗发出无声的宣告:抱歉啦,这份功劳,本小姐笑纳了!“找到那恶魔,就用这招送她滚回地狱老家!”

    得意洋洋间,弗里德姆才察觉周遭的市声渐弱。三人已行至坦普特的外郭,眼前是连绵的绿色麦田和尚未开发的森林。据篷车同行的旅人说,地下城便藏匿于这片林莽间,曾是魔物巢穴与宝藏埋藏之地。如今魔物被屠戮殆尽,喧嚣一时的小镇重归平静。

    “太好了!”幼提勒提笑容灿烂,指向森林深处。“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到了。真等不及要看到她遍体鳞伤、跪地求饶、肝脑涂地、命丧黄泉的模样了!荣耀归于圣母!”

    兄妹俩兴奋难抑,弗里德姆又何尝不是?若能借此扬名,说不定可一跃成为南克拉维亚的头号冒险家!多亏了教会将这“简单”法术视若珍宝,秘不外传,才让她这“稀缺资源”有了发光发热的机会。一刻钟前的担忧早被抛到九霄云外。方才释放的圣光,似乎比哥哥练习时更炽烈耀眼。万无一失!弗里德姆确信自己确凿无疑地掌握着除魔术——正是当年伊述与使徒驱鬼的神技!虽对教会与神明并无多少虔敬,但能为己所用的力量,总是多多益善。

    “不过,弗里德姆小姐,最好……”幼提勒提忽地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不要在人前显露光魔法。这一带三教九流混杂,保不齐会有些被恶魔附身的人,更别说还有圣杯派的邪教徒。若被他们瞧见,暗中使坏,断你手指、挖你眼睛、毒你喉咙……可就无法施法了。”

    胜利的憧憬让弗里德姆飘飘然:“没事!任那些邪教徒如何猖獗,我自一剑破之。”

    “哈哈,说得对!上神必庇佑祂所爱的,何须忧虑!”幼提勒提轻拍着她肩膀,不再多言。但低调行事终归有益,省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她今日正午刚得罪的丹尼尔。

    一路说笑,三人抵达山脚下一座巨大的石质拱门前。裂痕斑驳交错,青苔从中倾泻而下,应是供奉异教神祇的荒废殿堂。有种说不上来的腐败气息萦绕在弗里德姆的心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到了,这就是半年前现世的地下城入口。”幼提勒提望着她紧蹙的眉头,像是在安抚弗里德姆杞人忧天。“至今也没听说死几个冒险者(其实不少,只是他们错过了‘好时候’)。我们上午在火湖附近采集硫磺,才偶然撞见那只恶魔。”

    临近战斗,弗里德姆才惊觉自己两手空空。药水[3]?一瓶没有。帐篷?踪影全无。除了腰间的一把小刀、头巾、以及背囊里聊胜于无的水和面饼,再无维生之物。这哪是冒险?分明是贵族小姐出门踏青!

   “姐姐,没关系的说。恶魔没有在很深的地方,用不着带太多东西的说!”

    “况且你是被我们‘架’来的,冒险物资本该由我们准备。”幼提勒提拍了拍披风后鼓鼓囊囊的凸起。“上午折返时备下的物品原封未动,都在这牛皮包里呢!”鞣制皮革下硬实的轮廓,弗里德姆确信补给充足,足以补足她这个冒失鬼的份额。

    但恶魔若在浅层……岂不是很多冒险者都能看到?万一被人捷足先登……未经雕琢的话语脱口而出:“既然准备充足,我们快进去吧!免得……有人遭了毒手,比如那个鞑靼人。”动机虽不纯,但除掉恶魔终归是善举。弗里德姆在自我安慰方面向来很有一套。

    “不愧是急公近义的游侠!那么,让我们做个战前祷告吧。”

    霎时间,弗里德姆有些恍惚——刚才好像听到他说“急功近利”? 难道他能看出来自己心底贪婪的小九九?但何必拐弯抹角地讽刺?大家不都是为了扬名立万才一起探险的吗?

   “是‘急公好义’啦!真是的,哥哥你吓到了姐姐的说。”碧娜沃罗伦斯嗔怪道。

    目睹幼提勒提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几下,弗里德姆悬在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地了。但他脸颊的那抹红晕,也迅速晕染并占据了她的面庞:幼提勒提如此单纯,轻易就被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却以文士[4]之心度人家伊述之腹,将他臆想成刻薄之辈,真是荒谬。但……这也不能全怪自己吧?

    阴暗的念头在弗里德姆心中凝结,像泥塑一样扭曲成团:说到底,这类人都透着股傻气。“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5]。和无骨者[6]相比,有些小心思才算是正常人嘛!拉萨尔兄妹这般轻易地与人推心置腹,早晚要被人捅刀子。幸好遇到的是本小姐。将来啊,还得靠她这「今世之子」[7]保护他们免受侵扰,也算报答他们的信任。而现在战机转瞬即逝,祷告是怕重蹈扫尔[8]的覆辙吗?

   “上神天主啊,”幼提勒提的声音真诚而洪亮。“求您赐予我们力量与胜利,击溃那邪恶之敌。您热爱公义,荫庇善人,必将恶魔交于我们手上。您仇恨恶人,要将他们全都杀灭,在审判之时必有极大的折磨作为公义的伸冤。请您将您的圣洁加注在弗里德姆小姐的身上,她是您忠诚的侍卫,要为了您的旨意战胜敌雠。”

    祷词铿锵,弗里德姆习惯性地垂下头,在末尾含糊地哼了句“阿门”[9]。

    接着是碧娜沃罗伦斯天真而甜美的声音:“圣母在上,您满有慈爱与无尽怜悯,求您助我们感化敌人,使众人同享您平安的说。您要让我们平安回来且得胜,因为这是您心之所向的说。在您的荣光下,恶魔定会俯首认输的说。阿门!”

    这番言论听得弗里德姆暗自撇嘴。神要是真有“无尽怜悯”,为何放任恶魔为祸人间?唉,轮到她了。他们的祷告短得像敷衍了事,她还没想好词呢。随波逐流吧,随便引用些《圣典》里的漂亮话,反正他们也听不出自己在偷懒:

引用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愿我们蒙您的喜悦。愿世人都要拜服您的圣名,且要大大赞颂,因为独有您是圣的,万民都要来在您面前敬拜[10]。

    天父啊,我呼求您,求您赐我们胜利。您是万军之主、战争之王。您的怒火,如滔天巨浪,使凡人不能抵抗;您的慈爱,如吗那[11]甘霖,让义人不得饥渴。愿您的怜悯加增在我们的身上,保守我们的平安;而要降忿怒于我们的仇敌,将她的轭折断,折磨致死、灭绝净尽。因为我们本是您借独生子主伊述的牺牲而分别为义的人,与那曾在诸天之上悖逆的众子[12]有别。

    天父啊,我呼求您,求您惩处那亚舍拉一样的恶魔。我们必不顺从别神,因为只有您是天地唯一的神。您必伸手攻击她,使她从旷野[13]到……到克拉维亚的一切住处极其荒凉,天下的人必知道您是主宰[14]。您的名要在万国中颂扬,因为这本是神圣洁净的,众民都应该领受的。我们不仅要将您的福音传播万邦直到地极,还要成为您施行公义的剑刃,承担摩瑟[15]、达卫[16]、伊莱加[17]的使命,阻挡外邦人的淫行。那不依靠神的恶魔有祸了,因万军之王要借我们的手击打你的腮骨,敲碎你的牙齿[18]。祂要在列邦中大行审判,压碎你的头颅,让你和你淫邪的追随者的尸首遍满各处[19]。邪魔必不能得胜,因为您憎恶邪祟,要将她交在我的手上[20],让我在她的血中洗脚[21]。何等荣耀,我们必昂首挺胸,如白骑士[22]一样胜了又胜。

    天父啊,我恳求你,求您赐我们平安。万物都因残缺而伤悲,只有顺服您的才有喜乐。天地万有的存在,都出自于您的手;世间众人的性命,都取决于您的心。群魔围困我们,却不能将我们击倒;众鬼攻打我们,却不能将我们战胜。他们的猖獗又有什么意义呢?有您与我们同在,我们必不惧怕,这恶魔能把我们怎么样呢[23]?大君王信实的约定将要临到我们身上,使我们强健更胜过巴珊[24]的雄狮。我们的力量,都来自于您。是“您教导我的手能以争战,甚至我的膀臂能开铜弓”[25]。“凭您的慈爱剪除我的仇敌,灭绝一切苦待我的人”[26]。他们要像“蜂子围绕我,好像烧荆棘的火,必被熄灭;我们靠神的名,必剿灭他们”[27]。

    天父啊,求您垂听。我们都知道您是充满圣洁的万王之主,万神之神。今日的胜利,要献给您作为荣耀的燔祭[28]。愿您悦纳我们这双手所进献的,有您的虔灵临到我们身上。“因为万有都是本于您,倚靠您,归于您。愿荣耀归给您,直到永远”[29]。

    这样祷告,奉主伊述的名祈求,阿门!

 

    虽打算偷懒,弗里德姆的祷告可足足持续了半刻钟,篇幅远超兄妹二人总和。通篇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泛泛之词,适用于任何战场。但她确信,这冗长的祷词足以打消任何关于她不够虔诚的疑虑。若非时间所迫,逻辑略显混乱,她还能再狠狠炫技一番。

    果然,幼提勒提和碧娜沃罗伦斯全然未觉她的敷衍,纷纷赞叹她对神“葵藿倾阳”。

    “方才……都是你的肺腑之言吗?”幼提勒提的眼神里满溢着惺惺相惜。“有时,能遇到心意相通之人实属不易,或许……渴望扬名立万、成为真正骑士的心,总是相通的吧?”

    弗里德姆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低头时,手指摩挲着腰间旧剑的剑柄。

    三人就这样沉浸在对神的信赖(或算计)中,踏入了通往恶魔巢穴的幽暗拱门。

 

[1] 意为「歇息处」,位于西奈山脚的峡谷。摩瑟曾在此击打磐石出水,解决民众干渴。其后,他率阿伦、谷珥登上山顶观战、祷告:举手时古希伯来人得胜,垂手时亚玛力人占优。
[2] 化用自《使徒行记》十九章13节,原句为「我奉保尔所传的伊述,敕令你们出来」。原句为犹太驱魔师冒用保尔之名的咒语。因缺乏对伊述本质的真正认知,其驱魔以惨败告终。
[3] 蕴含自然魔法效力的治疗药剂,常呈粉红色,因炼制复杂而价格昂贵。
[4] 专职抄录、阐释《旧典》律法的人。伊述曾被某文士讥讽为「靠着鬼王百皙普赶鬼」(修 12:24)。
[5]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五章17节。
[6] 系维京领袖伊瓦尔的绰号。弗里德姆借此讽刺虔诚者“软弱无骨气”。
[7] 指「处事圆熟者」,参考伊述教经典《卢克福音》第十六章8节:「今世之子在世事之上,较比光明之子更加聪明」。
[8] 伊述教里的以色列首任国王。他常年与非利士人交战,多次迫害达卫。其罪状包括:未等祭司到场便擅自献祭、违背剿灭亚玛力人命令。这里弗里德姆担忧重蹈其“僭越神权”之覆辙。
[9] 意为「但愿如此」,作祷告结语表示认同。
[10] 出自伊述教经典《末世录》第十五章4节。
[11] 系旷野中神降下的神奇食物,「样子像芫荽子,颜色是白的,滋味如同搀蜜的薄饼」(离 16:31)。
[12] 指「恶魔」。相传恶魔是曾反叛神的天使,参考伊述教经典《犹大信》第一章6节:「又有不守本位、离开自己住处的天使,主用锁链把他们永远拘留在黑暗里,等候大日的审判」。
[13] 泛指西奈半岛至以色列南部的荒漠地带,古希伯来人出埃及后曾在此漂泊四十年。
[14] 化用自伊述教经典《伊西结书》第六章14节:「我必伸手攻击他们,使他们的地从旷野到第伯拉他一切住处极其荒凉,他们就知道我是业火华」。
[15] 伊述教里最重要的领袖。他领带领民众离开埃及、制定律法、建造会幕、划分团体、记述《图拉》。
[16] 伊述教里最重要的国王。他谦卑信服、擅长音乐、武德充沛。达卫统一了以色列,并预备修筑圣殿。
[17] 伊述教里的重要先知。他曾号召民众对异端信仰,最终乘旋风升天而免于死亡。
[18] 化用自《诗集》第三篇7节:「因为你打了我一切仇敌的腮骨,敲碎了恶人的牙齿」。
[19] 化用自《诗集》第一百一十篇6节:「尸首就遍满各处;祂要在许多国中打破仇敌的头」。
[20]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萨缪尔记上》第二十四章4节和第二十六章8节。
[21] 引用自《诗集》第五十八篇10节。
[22] 指「胜利骑士」,参考《末世录》第六章2节:「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23] 化用自《诗集》第一百一十八篇6节:「业火华与我同在,我必不惧怕,人能把我怎么样」。
[24] 位于约旦河东岸的富饶地区,以肥沃牧场和壮牛著称。此处喻神赐力量。
[25]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萨缪尔记下》第二十二章35节。
[26] 引用自《诗集》第一百四十三篇12节。
[27] 引用自《诗集》第一百一十八篇12节。
[28] 要求整只祭牲完全焚烧的仪式,象征祭献者完全奉献于神。
[29]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罗马信》第十一章36节。

,由fatecemetery修改
注释
花刺 花刺 80.00节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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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除魔颂(附加节[1]I)

    我的名字叫恶魔。

   我知道你们会想:“哪有生物会以它的族群为名?”大错特错!天主不是给你们男人的祖先起名为「人类」[2]吗?女人(的祖先)就更有趣了,被男人命名为「活物」[3]。本是他身上死寂的肋骨,突然间获得了生命,还能给他生出各种小“活物”。在男人看来,自己的一部分能活动起来很不可思议吧。谁小时候没期待过玩具能化静为动呢?

   说到底,名字不过是男性社会等级制的产物。天主给阿当命名,说明阿当和他的子孙都是天主的财产,一辈子逃不出祂的掌控。天主准许阿当给伊顿[4]的各种生物命名,说明人是万物的灵长,可以随意驱使动植物。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阿当给女人命名。女人嘛,是炫耀社会地位和性能力的工具、发泄情欲的玩偶、打扫房屋的佣人,以及照顾下一代男人的保姆。有用的时候尚且能传宗接代、生养众多(前提是承受住天主赏赐的苦楚[5]);没用的时候,能不能卖掉换几个银钱还说不定呢。“惟有妇女、孩子、牲畜和城内一切的财物,你可以取为自己的掠物”[6]。摩瑟曾斗胆询问天主的名讳[7],妄图把至尊拉到和人平等的地位,想想都可怕。

    你们并不在乎我的名字,至少不应该在乎。我换过很多名字,无非是种身份认同的把戏。换掉旧的名字,就像是脱掉旧的自我,总觉得会有新的际遇将要开启,其实——屁都没变!

    我的名字叫「诺尔」。别看我一副凶相,人可怪好的嘞,大发慈悲地回应下你们蓬勃的求知欲吧——还不快谢恩?诺尔是我最初的名字,一个男人给的,意为「光明」。呵,这名字对恶魔来说逊爆了吧?但本小姐偏就喜欢。很简单,因为我曾深爱他。出于爱,什么都能忍受。“爱,能遮掩一切过错”[8]——这话用在这儿是不是讽刺力拉满?

    对了,机会难得,要不要给「恶魔」下个定义?毕竟对你们这群两脚羊而言,我唯一值得咂摸的身份也就是恶魔了吧?修辞学可是门精妙的艺术,尽管有些词汇被指责是为掩盖无知而设计出来毫无内涵的愚蠢产物,比如独断论的种间属差。可要是我跟你们的刻板印象不符,你们不是白费唾沫跟我唠了吗?没价值的事,毁起来本小姐都觉得——超!级!无!聊!

    长相?没人教过你们不准妄议淑女的外貌吗?被你们这么编排,万一嫁不出去了怎么办?呜呜……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童贞,比后来生了一窝的小婊子[9]纯良多了!凭外表下论断?Low穿地心!鸡拔了毛就成人了[10]?除非你认为表象是本质之本质。换一个换一个。人心才是真理的容器啊,天主不也这么说吗?

    教会提恶魔时,常说什么无形的属灵征战?唉,又来了,给兼弱攻昧的游戏套上圣洁的玩偶服。所以说等级制度的二元遗毒够深,要么是向外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要要么向内压抑欲望自伤自怜。你们能不能成熟点?总揣着子宫里带来的那套杀父娶母的破事。何况,属灵征战核心是附身——人会因被恶魔附身而性情突变,你们上课时有没有认真听啊?理论上,心有虔灵就不会被附身。这方面我得多说道说道。都知道百皙普的「奴隶鬼附」(常说的洗脑术)。能说被洗脑的人算鬼附吗?我看未必,因为他一点自由意识都没了。换言之,无法呼求天主自救。完全无能力,只能靠奇迹。有些唯名论者对此倒是不赞一词。

    正好扯到了百皙普。搞黑魔法玩人体实验?嗤!就算是我,也干不出这等下作事。魔法实验毫无美感,人要被无目的地折磨享乐才好玩啊。对吧?善即是美,无目的行动最善,因为它自我满足。无目的地活着不好吗?当然不好,没目标还不如去死。时间不多了哦?未实现的梦想可不会践行自己,小心在绝对神明的辩证运动中被扬弃啦。所以,请认真地生活!这样等本小姐来宰你们时,才能欣赏涕泗横流、屁滚尿流的美妙姿态呀!明白没?快说谢谢恶魔大人!真乖,目标明确的人才好拿捏。

    不容易啊不容易,居然撑到现在还没睡着?奖励你一个脑瓜崩!除了帮天主大大清理被附身的劣品,我还有点儿私心。嘘——千万别外传,我特别喜欢虔诚的教徒。他们骄傲得没边,选了个虚构又超然的绝对存在拯救自己,靠着不朽的破架子撑起脆弱的世界观,死活不肯屈尊让同类踏进心房半步。嘴上说爱你爱我爱天主,实际只爱空气——洗脑段位比「奴隶鬼附」高出天际!

    可惜找他们不易,得先给大伙儿安排点“小惊喜”才行。干嘛费这劲?恭喜你们,问到点子上了!好吧好吧,我知道压根没人想问,是我想说行了吧!你们不觉得很寂寞吗?那群人蒙着圣召,专心舔主的脚趾,就我落单了。而且后来……呵,害我想唱一曲锡安[11]之歌[12]。背叛啊背叛,人最受不住的就是背叛。猜猜地狱最深处关着谁?加略人犹大[13]!我先被天主至善的弥天大谎哄骗,再被祂的信徒捅刀——所以,不是我背弃了天主,是天主和你们背叛了我!啊又来了,你们这是典型的男性非马兹达克反卡特里否瓦勒度特权领养主义[14]。我的名字不叫异端。

    然后呢,想找几个既虔诚又开心的伊述徒聊聊,排解苦闷——啊呀,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啦!被捅刀子那会儿,直接送教士们集体荣升了。年轻嘛,谁还没个手滑的时候?忍不住把他们的心肝脾肺掏出来仔细端详:生理构造跟我差在哪儿?恶魔可是嫉妒成性的生物。我得不到的幸福和信心,别人怎么能拥有呢?权且是为解剖学发光发热咯。大名鼎鼎的「蛇」看到阿当和伊娃没羞没臊,不也酸到剁脚脚[15],一口气把他们坑进罪里两回[16]么。但别怪它,要知道一切都是天主允许的。我懂,你们不敢责备天主,那就多多拷打临时工小「蛇」吧。

    最近我又钓了个教士,他曾自诩是天主坚实的根基。可我稍微玩了几下,好牧人居然跪地求饶,坦言信仰不过是赚钱谋位、糊弄底层的玩笑。对伊述的爱?半滴没有!拜托,祂可是为你们流干了血哎!所以说,你们男人都是忘恩负义、拔X无情的大猪蹄子。这种回答绝对NG[17]!下头死渣男,扣六百六十六分!所以嘛,本小姐就拿钢条给他做了个纵向贯通——从腚眼直插喉管,正好送去《地狱厨房》当卡巴布[18]捏。安心啦,都是成年体,我还没疯到对小奶娃下手。但某些信徒可就难说了,“婴孩必被摔死,孕妇必被剖开”[19],你们的先知[20]啊……

    吓到你们了?摸摸!我肯定是要下地狱的,反抗者的宿命嘛。可在那之前,我要好好把玩天主的追随者们。清理掉着魔的次品、筛点出好金子[21]后,还得求问信仰的奥秘。让我亲眼观察他们跳动的心脏,和我的脉搏是否一致呢?端详裂开的头颅,里面是不是堆满了秽物呢?呐,教教我吧!在苦痛里死攥着虚幻的希望——你们究竟是愚钝的牲畜,还是剥了人皮的疯子?

    如果你认识这种人,请在坦普特地下城里留下他的地址,我会半夜亲自造访。是教士就更好了!这些从人神关系中获利的掮客总能掰扯出些大道理。我素来乐善好施,会让他们死的很痛苦。“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22]。算我功德一件,善哉啊善哉!

    先这样,我要继续做工了。问我为什么会选择这座小城?真拿你们没办法,再聊会儿吧,真是一群容易寂寞的孩子呢。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们是好人,可我没有信心能和你们长相厮守。需要问为什么吗?因为我是恶魔,完全没有任何信心[23]啊!当然严格说来,这两个词汇的范畴颇广。但在我们中世纪的常见语境下,为图简洁,懂我意思就行。对语言的严谨性我可是很较真的。

    我和巴示巴[24]一样苦命。要记住,颜值不是爱情的全部,可谁让本小姐可爱到犯规呢?想不想揉揉我软乎乎、毛茸茸的肚子呢?哈哈哈,furry控[25]变态,我根本没有皮毛。真以为是蝙蝠?小心我咬你哦!染上个新冠什么的。气不气?(回到)刚刚的话题,几个原因:

1.懒癌晚期:坦普特离我上个据点超近。这理由排第一。

2.软柿子好捏:这里武备稀烂,冒险者不多。半年前发现的地下城,魔物都帮我“清理”干净了。如今只剩些喝汤吸髓的零碎——十几个丘八[26]、法师,加个医生。

3.永久安眠保障:断崖下有座火湖。能断了某人复活的小心思[27]。咩咩君[28]怕热吗?给你吹吹哦。呼呼——我一定会尽善尽美地将你们的籽骨[29]毁灭干净哒!最近不是在严打圣杯派吗?烧死好多人呢。复活那天,焦炭能拼出什么形状呢?

4.资源丰富:教会人士不少。两月前调来个正牌司铎,现在还有俩神棍正赶来,加上本地常驻的宅男约兰——整好四个活体样本。但——根据内线情报,这里头混了个驱魔师!呼呼,有意思起来了!我怎么知道的?你猜啊。反正你们猜到前,我早溜之大吉,窜去克拉维亚其他城邑[30]快活了。不能责备我哦——你们的主也允许我干完就跑,神意愿此。啾!我这么听话可真是抱歉呢!不会吧不会吧,你们不该效仿祂原谅我吗?有什么不满,敬请吩咐哦!我会把你和那驱魔师一起华丽丽地无视掉。从斯特兰千里迢迢跑来上岗?他连我的龙涎香(排泄物)都吃不上热乎的。

5.宿命之名:坦普特——诱惑之城[31],听起来是不是很棒?“各人被试探,乃是被自己的私欲牵引、诱惑”[32]。试探啊试探,人人都怕试探。只要有郁结的幽暗,就必然现出软弱。既然这里叫作「诱惑」,就必有引诱众人的事要发生。不要轻看造物主的文字游戏,名字可是冥冥注脚,「雅各布」[33]是巧取豪夺的骗子,「鲁波安」[34]是失去人民的白痴,「耶户」[35]是党同伐异的屠杀,「约兰」[36]是高举自己的君王,「哈该」[37]是节期欢喜的重逢,而「丹尼尔」[38]则是等待奇迹的废物。在修辞学编织的奇妙秩序之下,还有无数未揭的奇迹呢!

    正好,我要用一门唤起梦魇的法术,来排除几个错误选项。绝绝子!等天主招聚这几头食腐土狼奔向糜烂的甜蜜陷阱,就由我,淫邪的「伊西别」[39]来一网打尽吧!为什么是我呢?相信你们已经懂了。我的名字叫绝望。凡人在试探面前因软弱犯罪而绝望,就成恶魔附身者;岿然不动的,才是充满虔灵的真金——我苦苦追寻的人。

    聊了这么久,已经有客人上门了——形单影只的外邦脸。你说他是不是冲着我来的?毕竟拉萨尔兄妹俩时辰前就遇见过我,这会儿坦普特怕不是早已“恶魔传说”满天飞了。该怎么试探这位客人呢?有了!教他几句咒术,引发场黑魔法冲突,挑起全城恐慌。人一恐惧,赖以糊口的信仰就动摇;一悲伤,照亮前路的希望将黯淡;一愤怒,怜悯众生的爱心便丧灭。“主知道搭救敬虔的人脱离试探,把不义的人留在刑罚之下”[40]。接下来就由天主本尊大浪淘沙,从混乱中拣出祂最钟爱的几个吧。至于失去了信望爱的,就是被恶魔附身之辈,我就勉为其难地处理掉吧。卟卟,其实豆沙[41]了也行,“神认识祂的人”[42]。

   你们说我虚张声势没真本事?告诉你,论到自欺欺人的本事小姐我还没怕过谁,就是七十七倍的杠杆也乐意奉陪;比狂傲人人都得跪喊真大佬,雷麦[43]见到我都得夹着尾巴逃。我是没有毁天灭地的魔力或掌控全局的手段,但又怎样?反正我的结局已定,临了前就不能随心所欲,好好欣赏终末狂欢互撕的逃亡闹剧吗?一旦踏入梦魇的派对,唯死亡能赐你解脱。哼哼,我不止会折磨他人,连自家小命也要看轻,说到底不过命运牌桌上的筹码罢了。我热衷于砸烂世人奉为珍宝的玩意,还要把它们碾成粉,逼你们和我一起吃下去。病态?我权当是“有个性”咯。因为——我的名字是绝望啊!

    众生啊,拭目以待吧!我要比“世界惊奇”[44]更令你们大开眼界!“真理是我的光明”[45]——而我即「光明」!由我来题字高墙[46],永续盛宴即将开席!转动吧!全部!都给我转动起来!

    本周于坦普特大教堂倾情上演——由本恶魔诺尔亲自执导!诸位冒险者、教士联袂主演!讲述被试探显形的恶魔附身者们争执、攻讦、互虐、直至屠戮殆尽的神圣喜剧:《除灭恶魔附身者战记》!简称——《除魔记》!

    终末正在向我招手,你们的日子也快了。

 

[1] 区别于主体剧情的部分,通常采用不同风格(独白-辩论-戏剧-通话-书信)表现,可能扩展世界观或提供情绪渲染,但不直接影响核心情节推进。
[2] 指「阿当」,最初的人类,男性。神用泥土按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他的身体,并向其吹气激活了他。
[3] 指「伊娃」,第二个人类,女性。神看阿当寂寞,遂取其肋骨造出女人相伴。
[4] 「乐园」或「花园」。此地物产丰饶,无疾病与死亡,是人类最初的居所。
[5] 指「怀孕与生产的苦楚」。神饶恕了偷吃禁果的死罪,但也惩罚了阿当和女人。其中女人的惩罚是「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起 3:16)。
[6]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戒律记》第二十章14节。
[7] 在伊述教中,神宣告其名讳是「我存在」,需称呼为「他存在」,后者演变为「业火华」。该表述具体含义存在争议。
[8] 引用自《真言》第十章12节。
[9] 指「圣母玛利」,伊述教里伊述的母亲。她未经性事而受孕,诞下伊述,后又生下了几位凡人。
[10] 这里揶揄了柏拉图对人类的定义——「无毛的两足直立动物」。无毛的鸡也满足该定义。
[11] 意为「避难所」,又名「耶路撒冷」、「达卫城」,位于犹迪亚的核心城市。此地自达卫建城后,便成为犹太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中心。
[12] 化用自《诗集》第一百三十七篇3节:「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
[13] 伊述教里的使徒。他为钱财出卖伊述,后羞愧自缢。在克拉维亚的传说中,犹大被囚于地狱底层。
[14] 「马兹达克」践行财富与地位的绝对平等;「卡特里」支持男女平等,反对教会特权;「瓦勒度」倡导凡物公用、游行传道;「领养主义」有男性等级制度之嫌。以上诸派皆被当时主流教会贬斥为异端。
[15] 伊述教里的蛇原是有足的。因诱惑人类始祖,神判其「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这里诺尔玩了「跺脚脚」(表示愤怒)的双关。
[16] 第一次是诱惑他们偷吃禁果,第二次是诱惑伊娃停止忏悔。参考伊述教伪典《阿当和伊娃生平》第十六章2节:「看到你(阿当)的洪福和喜乐,我们更加心如刀割」。
[17] 「不行」的缩写。
[18] 「烤肉串」的音译。
[19]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何齐亚书》第十三章16节。
[20] 这里特指先知「何齐亚」。
[21] 指「虔诚的信徒」,参考伊述教经典《萨卡利亚书》第十三章9节:「我要使这三分之一经火,熬炼他们,如熬炼银子;试炼他们,如试炼金子」。
[22]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五章10节。
[23] 在克拉维亚语中,「信心」和「信仰」是同一个词汇。
[24] 伊述教里达卫的王后之一,索洛蒙生母。她原为人妻,后被达卫强占。神惩罚其通奸之子夭折。
[25] 对拟人化动物角色有强烈兴趣的人群。
[26] 即「不懂魔法者」,为俚语中法师对战士的蔑称。
[27] 在克拉维亚的传统中,火葬者不能复活,其灵魂会直接进入地狱。该观点在《圣典》中没有依据。
[28] 在希腊多神教和伊述教中,羊(特别是公山羊)常作为替罪祭牲。
[29] 包埋于肌腱内的小骨。在克拉维亚的传统中,神将在末日凭人残留的籽骨重塑复活之躯。
[30] 化用自《玛修福音》第十章23节:「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31] 克拉维亚语中「坦普特」意为「引诱、试探」。
[32]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雅各布信》第一章14节。
[33] 意为「抓取」或「欺骗」,又名「以色列」。他是伊述教里古希伯来人“三列祖”之一,伊萨克的次子,犹太人的祖先。雅各布曾以红豆汤换取兄长以扫尔的长子名分,后伪装身份骗取父亲的祝福;他亦曾被舅父雷班欺骗,被抓取了劳动的财富。其一生与「抓取」、「欺骗」紧密相连。
[34] 意为「扩大人民」。鲁波安继承其父索洛蒙晚年的高压政策,导致王国分裂,失去了大部分人民。
[35] 意为「他是神」。耶户本是北国的将军,后起兵弑君,屠尽了他的家室。
[36] 意为「神被高举」。《列王传》记载了两位名此的君主,但他们都只会高举自己的荣耀。
[37] 意为「我的节期」,也可引申为「欢乐」。古希伯来人经常在节期举行亲戚聚会。
[38] 意为「神是我的审判」。丹尼尔是伊述教里行事正直的先知,擅长解预言梦,被认为有神的智慧。他和朋友们屡次遇险,但每次都会求神拯救,不会自行反抗。
[39] 伊述教里阿哈的王后。她撺掇王室信靠巴力,捕杀先知,采纳还无辜。后世常以「伊洗别」喻指迫害信徒的恶毒妇人。
[40]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皮特后信》第二章9节。
[41] 「都杀」的音译或戏谑表述。
[42] 此语常为身处困境的伊述徒用以自勉,喻指在绝望中亦存希望(因信神终将拯救)。历史上阿尔比十字军曾以此逻辑为屠杀「异端」开脱,认为杀害信德坚固者不过是助其提前荣升天堂,故无需负疚。
[43] 伊述教里卡隐的后人,异常自大,曾说过「杀雷麦,必遭报七十七倍」(起 4:24)。
[44] 系神罗皇帝腓特烈二世的绰号。因其离经叛道的思想与屡建事功的矛盾特质,为世人所铭记。
[45] 原文为拉丁语名言。
[46] 在伊述教中,巴比伦王伯尔沙撒设宴狂饮时,忽有神秘手指在墙上书写宣告其国覆亡的字句。

,由fatecemetery修改
注释
花刺 花刺 40.00节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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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浮云蔽日

 

2.1 多坍城[1]

    火光闪烁,阴影摇曳,望不到头的幽远隧道是引到「功成名就」的捷径。门是窄的,路是小的[2],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可尽头是否真有水晶宫[3]等待他们,无人知晓。

    “再往前就到火湖了。”幼提勒提熟练地熄灭了火把。黑暗泼洒,唯有前方透出些许橘红色微光,像地狱睁开的独眼。幸好隧道笔直平坦,无岔路也无坑洼,火把熄灭也无碍前行。

    “万福童贞,前面就是我们遇见恶魔的地方了。姐姐,你……准备好了吗?”

    这句话刺破了弗里德姆心中那点虚妄:除魔术的有效射程是多大?是光芒覆盖之处?那未免太短。是直线投射,还是如箭矢划出的抛物线?亚里士多德[4]的物理学早被抛诸脑后。

    “准……准备好了!”强作镇定,声音却露出底气的稀薄。她开始后悔怎么就被热血冲昏了头,应承了拉萨尔兄妹!先上再说,不行就跑。弗里德姆啊弗里德姆,半小时前幻想着功成名就,转眼就只求仅以身免了?这失势的速度比伯尔沙撒[5]还快。

    “好!我去引邪物现身!以主伊述之名,恶魔,速速下马受缚!”他低吼一声,抄起袖珍圆盾和倒三角的尖锐手半剑,率先冲出了隧道口。

    弗里德姆已无暇吐槽“恶魔怎会骑马”的荒谬,她只觉喉咙发紧,掌心渗出汗液。

    碧娜沃罗伦斯投来询问的目光。她只能僵硬地点点头,硬着头皮跟上去。

    “邪魔,看招!”弗里德姆冲出隧道,神经质地左顾右盼,双手死死扣在一起,生怕动作慢了半分。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盔甲摩擦的声响、火湖般翻腾的噼啪,以及……空无。

    “哥哥,恶魔……好像不在这边的说。”

    “不要松懈!保持警惕!”幼提勒提依旧压低身体,重心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

    但正如碧娜沃罗伦斯所言,这里连只蝙蝠都没有,遑论长翅膀的恶魔。惊魂稍定,弗里德姆才有闲情,打量着这座宛如地下教会藏身处的巨大溶洞。黄泥与青岩犬牙交错,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和硫磺的恶臭。除了来时路,岩壁上还裂开几片不规则的漆黑,像通往死灭的咽喉。

    “啧,这不白紧张一场吗?”她故作沮丧地垂下手,语调却不由自主地上扬。火湖的热气蒸腾,烤得她脸颊发烫。“也算合理,她总不会傻乎乎杵在这儿等我们收拾吧?我看啊,咱们还是先打道回府,从长计议。可惜了,明明只要我一出手就能……”

    轰隆——!!!

    万军之王的号角吹响!声浪撞击、回荡,震得岩石颤抖。这绝不是人力所能为!三人的目光瞬间被死死钉在声音的源头——陡峭的、隐没在阴影中的悬崖边缘。

    “大家安静!保持警戒!跟紧我!”幼提勒提探向她左手边张着大口的穴道。“不要点火,防止打草惊蛇。”

    弗里德姆屏住呼吸,紧贴在他身后。洞口内是纯粹的乌漆,连空气都似乎更加粘稠。她心中涌起悔意——不该嘲笑火把多余。若恶魔有夜视之能,此刻岂不是正潜伏在暗处,用冰冷的视线舔舐着他们的后颈?她忍不住回头张望。但身后,只有一片凝固的永夜。

    “那声音……会是什么?会不会……只是石头滚落?”

    “有可能。”碧娜沃罗伦斯的声音细若蚊蚋,反而让她更紧张。“但姐姐,咱们……别出声。防止被听见的说。”

    明明都是第一次猎魔,为何他们如此老练?她这个(自称为)鹭斯骑士团的侍从,反倒像个手足无措的战术白痴!正当弗里德姆沉溺在脑内筹谋时,前方细微的金属碰撞声骤然消失。

    打头阵的幼提勒提站定在前。幸亏碧娜沃罗伦斯及时拽住她的臂甲,否则弗里德姆非得一头撞上他不可——惯性带来的冲击感让她肩胛骨隐隐作痛。

    “是谁在靠近?我警告你……别怪我不客气!”一个沙哑的异域腔调刮过石壁。这声音……有点耳熟?她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弗兰克?万福圣母,还好你没事!”

    弗兰克?那个骂她“好骡子”的狐皮人?弗里德姆恨不得朝前啐一口。这个不信邪的外族莽汉命真硬,居然没被恶魔撕碎。但无论如何,总该被现实教训得学乖了吧?

    “幼提勒提?别……别过来!再靠近……我……我就动手了!”怪异的喉音从弗兰克颤抖的语调中滴落。

    这家伙怎么回事?她心想,要是自己“他乡遇故知”,一定会喜悦地抱着拉萨尔兄妹跳舞。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竟还要拔刀相向?这就是草原上的待客之道吗?一股无名火腾入肚腹,溅出几颗星子:“喂!你这家伙!不听劝告闯进来找死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与救你的大打出手?你脑子里塞的是马粪吗?”在不吐不快后,她又捕捉到一丝诡异:若非失心疯,便是……欲盖弥彰!那声巨响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你又是谁?滚!少管闲事!我数到三……”

    真真是油盐不进!她甚至体会到(对顽石布道的)先知的无奈了。弗里德姆按最坏的情形推测,弗兰克可能已沦为恶魔的爪牙。若再拖延,等恶魔折返,胜算将更加渺茫。给他点颜色看看?“听着!要么解释清楚,要么就尝尝我们三人的手段!洗不清你和恶魔的干系,就别想赶我们走!”右手伏在剑柄上,汗水黏腻。她不想第一滴血洒在同类的身上。

    杀机弥漫。或许是神怜悯她空白的战绩表,两道绿芒倏然间射进了她的眼眸。

    “啊啊啊——是它!快逃——”

    她的手指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似的,瞬间交叉扣紧。熟悉的暖流汇聚指尖。“主伊述在上,我奉使徒们所传的伊述,敕令你们离开!”

    比之前更霸道的炽白猛然爆发。纯粹的光之暴力扯碎了众人的视野,将隧道嶙峋的岩壁、扭曲的影子、每个人脸上惊骇欲绝的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它灼烧地弗里德姆双目失明,耳中嗡鸣。她这才惊觉一个致命的问题:万一那绿光不是恶魔,而是某种耐光的怪物……

    “呃啊啊啊——”她拔剑的意愿,被尖锐而陌生的女声按回剑鞘。有效!谢天谢地!紧接着是嘭嘭几声响。

    强光退去,视网膜上留下久久不散的紫色跃斑。在尚未散尽的光雾中,弗里德姆勉强睁开刺痛流泪的双眼:一只长着巨大膜翼的身影,正在洞穴顶扑哧乱飞。每次撞击都伴随着嘶鸣和簌簌落下的碎石。它像一只被阳光灼伤的真正蝙蝠,徒劳地寻找暗夜的庇护。

    随着光芒消散,她发出一声不甘的厉啸,猛地扎进上方的岩缝,彻底消失在混沌之中。

    “是恶魔!追!别让她跑了!”热血冲顶,激得声音发颤。她志得意满地向前冲锋,撞向幼提勒提捂着脸的身体。刚才的反应简直神速!动动手指就重创了那女魔头。她果然是武学奇才(尽管这是人生第一场实战),恐怕唯有齐格弗里德[6]和阿喀琉斯[7]才能比拟吧!

    “别,别去!危险……”弗兰克手脚并用地向她脚边爬来。

    “我们的事还没完。等我收拾了恶魔,再来料理你!”弗里德姆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比起满足探查交鬼者的好奇心,出人头地才是她跨越千里的目标。

    然而,功勋之路却被幼提勒提宽阔的背影牢牢堵死。“感谢圣母击退邪魔。我们现在应该撤回去。前方是断崖。恶魔会飞,我们打不到。火湖的光,至少能给我们一点保障。”

    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不是吧,幼提勒提大人?这就怂了?但……拉萨尔兄妹久经沙场,谨慎点没错。“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8]这句经文适时地萦绕在耳。况且雅克[9]的下场——父亲讲过。喉咙又燥又热。

    “哥哥说得对。”碧娜沃罗伦斯的溪水流过她晒干的心田。“我们先问问弗兰克先生吧?”

    弗里德姆深吸一口气,将那颗随着恶魔飞走的心按回胸腔。“说吧,为什么袭击我们?把你知道的,关于恶魔的一切,都吐出来。”

    幼提勒提摸索着点燃了备用的火把,昏黄勉强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也照亮了弗兰克沾满汗水和尘土的脸。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双腿却像煮烂的面条般使不上力,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她的靴前。他仰起头,火光在惊恐的瞳孔中跳跃,嘴唇哆嗦着:“你们,你们发誓……发誓不向教会告发我!都是她……是她诱惑我的!不是我……不是我主动的!”

    向教会告密?弗里德姆打心底里嗤之以鼻。但为了件不清不楚的事情发誓?他把贵族的信誉当什么了?居然还敢颐指气使?邪火又噌噌冒上来,灼得她脸庞发青:“那得看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逃不掉!”

    弗兰克瘫坐在岩石上,汗水在他东方人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沟。他攥着左手食指上一枚做工粗劣、隐隐泛着不祥幽紫光芒的指环,仿佛那是他溺毙前最后的浮木。

    “自……自然!我绝没干!只是,只是……”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我被那东西蛊惑了!听见声响了吧?轰隆!像山塌了!是我……是我放的。胡达啊!”他双手抱头,指甲抠进乱发里。身体缩成一团,流出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

    “在前边断崖撞见她了。蝙蝠翅膀的玩意,谁见了不跑?可我跑,跑不过她飞啊!她嗖一下就飞到我身边……”弗兰克捶打着地面,溅起一堆尘土。又咳嗽起来,唾沫星子飞舞。“她,她说有办法救我儿子.我当时懵了!这鬼东西怎么知道我儿子被诅咒了?除了你们还有谁?然后她就给了我这个!”他扬着手,那团幽紫仿佛在吸吮佩戴者的生命力。“那婊子教了我一段咒语,全是拗口的鬼话。我就搁那儿背,背到她点头说‘行了’。拍拍翅膀就飞走了,没杀我!”他神经质地干笑了两声。“可这种东西我哪敢信啊?就想先试试……对着洞顶石柱子随便念了一下。结果黑光像蛇一样,从我手里窜出来。那柱子……那柱子就塌了!天崩地裂啊!我……我怕得要死,就撞上你们了。”

    他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浑身抽搐。“这事要是捅到教会,不得关我进地牢里?我儿子他已经快不行了!再耽误几天就……我全招了!求求你们,行行好,替我保密!指着你们有慈悲的神起誓吧!我向公义的胡达起誓,绝不再碰那鬼魔法了!求你们了!你们将来也是要当父母的。体谅体谅我吧……体谅一个快疯了的爹吧!”他的哀求在窄道里回荡,像野兽的哀鸣。

    弗兰克的自白如同决堤的洪水,混乱、破碎、夹杂着浓重的口音和哭腔。弗里德姆盯着他手上的戒指,有些疑惑:恶魔到底是怎样的生物?

    “说慢点,我跟不上了。”火光在幼提勒提严肃的脸上跳跃。

    “所以你现在需要我们发誓,不把你……误用黑魔法的事透露出去的说?”她从碧娜沃罗伦斯快哭出来的颤音里,已经听到了认同。

    在得到疯狂点头后,她与兄妹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最终,幼提勒提率先打破了沉默。右手按在胸前心脏的位置,誓言在洞穴中清晰地回荡:

    “如此,我指着永生的神起誓。必不将今日之事透露给任何外人知晓。有祂为证。倘若食言背信……便叫我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永世不得安宁!”

    弗里德姆被口水呛到,干咳了几声:他疯魔了吗?非得选《圣典》里记载的最惨烈、最亵渎的死法[10]诅咒自己?这誓言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告别惊弓之鸟后,三人朝着断崖,踏入了更深沉的夜。

 

[1] 意为「双井」,位于撒玛利亚山区。玖瑟在此地被兄长们陷害,卖去埃及。伊洗别迫害以色列众先知时,大臣俄巴底在山洞里藏匿了一百位先知。亚兰王围困多坍城时,先知伊莱撒令敌军昏迷,并将其送往撒玛利亚。自此亚兰人悔改,不再入侵以色列。
[2] 化用自《玛修福音》七章14节:「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3] 指「天国」。
[4] 古希腊最著名的思想家。他在众多领域成就卓著,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5] 伊述教里巴比伦的末代国王。他在中午与千人饮酒欢宴,当夜被杀身亡,国祚终结。
[6] 日耳曼多神教里的史诗英雄,因斩杀巨龙而名扬天下。他在沐浴龙血后,近乎刀枪不入。
[7] 希腊多神教里的最伟大史诗英雄。他因武艺精湛与刀枪不入的身躯而几近无敌。阿喀琉斯的愤怒和觉悟也是《伊利亚特》的核心主题。
[8]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十六章26节。
[9] 即「阿韦讷领主雅克」。在尼阿苏夫战役中,他拒绝撤退,在手刃十五位敌军后阵亡。
[10] 指「伊西别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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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西珥崖[1]

    “只是试探,见势不妙立刻撤退。情报优先。”幼提勒提止不住地操心。

    三人呈锥形推进。断崖的豁口撞入眼帘,怪石如巨兽獠牙,参差狰狞。弗里德姆焦灼地扫视这片伏击绝地,却找不到蝠翼魔物的踪影。

    “石头后面……有动静!”碧娜沃罗伦斯压低了平日的大惊小怪,但葱白的手指急急戳向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巨岩。

    恐是陷阱。三人交换眼神,默契地收缩阵型,脚步放得极轻。弗里德姆双手在胸前虚扣,蓄势待发的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空气似在嗡鸣。

    岩后的呜咽声似乎感知到了危险,陡然拔高,化作一声痛苦的呻吟。

    “谁在那里?滚出来,不然休怪刀剑无眼!”威胁在空旷的崖顶回荡。她自己也被这冷硬的语气惊了一下,像极了她不齿的弗兰克。

    “是,是我……玛赫……”气若游丝的女声,夹杂着痛楚的吸气。一只沾满尘土的手臂挣扎着探出岩缘,无力地向上抓挠了两下,又颓然垂落。

    “小玛,你没事吧!”碧娜沃罗伦斯失声,像一只受惊的云雀,不管不顾地扑向岩石后方。裙裾在碎石上刮擦出刺啦。

    幼提勒提已经蹲下身,卸下行囊,发出一阵瓶罐碰撞的脆响。

    弗里德姆侧身越过他。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凉气:玛赫蜷缩着,血迹浸透布料,黏在皮肤上。额上一块豁口正汩汩冒血,污渍糊住了半张脸。她紧闭着眼,身体痉挛,每次抽动都牵扯得破碎的黑法袍簌簌作响。乌黑的长发凌乱,东方轮廓的眉眼因痛苦而扭曲,带着海外人特有的神秘感。

    “先这样止血!”幼提勒提用布条和药酒飞快地处理她的伤口。“弗里德姆,警戒交给你。小妹,举火照路!得立刻带她回去找麦迪森尔。玛赫小姐是很厉害的魔法天才。连她都……”他望着怀中气息奄奄的魔女,牙关紧咬。“伤成这样,那怪物实力不容小觑。若让我逮到它,定要剥皮抽筋,剜心剔骨,替她讨还血债!”

    他的夸赞像尖利燧石,精准砸进弗里德姆心中的妒忌沼,激起一阵酸浪:哼,精通万法又如何?生死须臾间,唯有我的除魔圣光才是破晓利刃!罢了罢了,谢谢你们沉寂的赞誉。现在不是观摩医学手术的好时间。

    望向断崖下的深渊,约有十丈高的落差令她目眩,沉重的誓言并非虚妄。然而视野所及,都是空旷死寂,哪有大蝙蝠的半点踪影?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十指在胸前重新结印;指肚相抵处几乎迸出火星。急促逡巡,直到确认魔影杳无踪迹。肩胛才稍作松弛,双臂咔地垂落身侧。胸腔里的战意冷却,化作一滩掺着懊恼的死水——多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溜走了!为了带上这个累赘,真的值得吗?

    听到幼提勒提的招呼,她赌气地屈膝半跪在玛赫身边,和他合力架起她。裹缠的绷带层层叠叠。她暗自腹诽:拉萨尔兄妹的医术,怕不是要把大姑娘治成麻风病人!

    她身量不高,两人架着倒轻松。只是弗里德姆比幼提勒提矮上几分。缠满布条的头颅便不受控地朝她颈侧歪倒。温热的血腥吐息,丝丝缕缕钻进耳廓,像无数细小的羽毛在搔刮,激得她小腿肚一阵不受控的颤抖。更要命的是,其身下硌着什么硬物,随着步伐颠簸,一下下顶在她的腰肌——这诡异的触感勾起了她在某些禁忌图册里看过雌雄莫辨生物的联想,一股绯红直冲耳根。

    “感……感谢。恕我冒昧,敢问尊姓大名?”暖风再次拂过敏感的耳垂。

    弗里德姆压下甩飞肩上人的冲动,齿缝挤出回应:“弗里德姆,斯特兰人氏。曾在鹭斯骑士团效力,侍从衔。现在嘛,”她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前方举火的碧娜沃罗伦斯。“自由之身,同拉萨尔兄妹结伴猎魔。”言辞简洁,与之前的谎言严丝合缝。

    “哦?千金竟肯屈尊当侍从?”语调里藏着针。“这份谦逊令人刮目。”

    “脚下当心!”幼提勒提低呼,用力稳住失衡的玛赫。“圣母慈悲!她可再经不起摔打了!”

    她这才惊觉自己脚步僵滞了一瞬——这家伙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罩袍!都怪拉萨尔催命似的赶路。

    “呃啊——轻些!两位大人,行行好……”玛赫痛呼。

    可弗里德姆从她的音调里,听出了促狭的意味。脸红的她转向幼提勒提,近乎恳求:“啊!我刚才走神了,险些误了大事!要不然,呃……换碧娜搭把手?我去前头探路更稳妥!”她只想立刻、马上、远远逃离这具散发着致命尴尬的躯体。

    “几步就到出口了,况且咱俩身高正合适。”他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她心底哀嚎一声,只得认命地重新架紧纤细且沉重的胳膊。玛赫的头再次不受控地歪向她的颈窝。她无声叹息:这恼人的“耳鬓厮磨”何时是头?但跑得了月朔,跑不了月望。情人眼里出以斯提[2]。尽量不要去从坏的方面考虑别人。

    “不过,我不得不忍着剧痛纠正一个错误。刚才不是弗里德姆小姐脚滑,是我不小心扰到她了。”这话暂时稳住了弗里德姆沉浮的意念。算她识相。

    然而,刚喘口气,玛赫的问题又跗骨之蛆般追了上来:“那弗里德姆小姐,你既然是同拉萨尔兄妹来除魔的,应该会些魔法?毕竟他们……”

    来了!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想套我的除魔术?想夺我的功勋?门都没有!“我吗?会一点吧。”她故意拖长调子,试图营造高深莫测的氛围。“教会秘传。”

    “会除魔术呗。”结果被不留情面地捅破。“那么,女约翰[3],你来自哪座魔法修道院呢?”

    弗里德姆的脑仁嗡嗡作响,烈焰在胸腔里乱窜:有完没完!为什么不问问我这身神力如何练就?不问我这挺拔身姿如何养成,这俊朗容颜如何保驻?偏要戳见不得光的痛处!烦死了!

    “秘密。有缘再说吧。”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响。

    “左手的戒指很漂亮呢。是未婚妻,啊不未婚夫,送的定情信物吗?”玛赫这句试探燎起一片混杂着怨艾与酸楚的烟雾。

    父亲。指腹用力刮过戒面,仿佛要蹭掉某种不愿回想的印记。那个曾如山岳般可靠、粗犷却满溢慈爱的父亲大人……自去年从波西米亚战场归来,就像变了个人。眼底总蒙着一层驱不散的阴翳,杯弓蛇影。更令她心头拧紧的是——兄长大人以命换来的荣光,竟被他视若敝屣,甚至企图抹去他用热血书写的篇章。这念头像块冰,硌在胸口。拿伯。名字在舌尖滚过。那个脱下教士袍的男人。听他能言善辩的大哥俄巴底说,他整整十三年都没回家。家书倒常有,可字里行间尽是干巴巴的寒暄。一个月前信誓旦旦地提婚,结果呢?人踪杳然,聘礼无痕。她不是贪图财货的浅薄女子?可连句哄人高兴的话都……活脱脱达迪尼[4]再世。

    肩头的玛赫又沉了几分,压得她呼吸不畅。她想冷笑,想反唇相讥,把两个男人的不是一一数落出来。然而……怨气在喉头滞涩了。她记不清楚。但父亲眼窝里的惊惶,是否源自血火烙下的创伤?拿伯半生的离群索居,是否包裹着不为人知的挣扎?那句箴言[5],或许反过来才是真相——认定世界如何待己,便如何待人。粗粝、疏离者的内心深处恐怕蜷伏着更深的畏葸。

    这个念头像吸饱了凉水的布,覆压在她急于倾泻的戾气上。背上的负担轻快了些。最终,从她紧抿的唇间吐出的,是故意放缓、却仍有些干涩的回应:

    “哈,这个啊?父亲给的,瞧着顺眼就戴着了。指不定……藏着点什么古怪魔力呢!”她垂眼扫过戒指。至于“未婚夫”三个字,则被生生咽回,化作一块不上不下的硬结。

    “这样啊,”叹谓搔动着她紧绷的神经。“有机会一定要再聊聊。”

    话题总算被带偏。弗里德姆吐出一口浊气。踏出洞口,她望着绯染的天际,狠狠咬牙:恶魔,算你命大!下次狭路相逢,定是你的死期,也必将是我弗里德姆·鲁·斯特兰之名响彻云霄的时刻!

    在黄昏的笼罩下,拉萨尔小队拖着疲惫的步伐,将玛赫架回了旅店。

 

[1] 意为「多毛的山崖」,位于亚拉巴峡谷东侧。此处山体赤红,岩石密布。伊述教以西珥崖象征以东。据《易萨亚书》第三十四章14节记载,以东遭罚后,走兽、野山羊和莉莉丝啸聚于此。
[2] 伊述教里的波斯王后。她凭借美貌和才智使犹太人免于灭绝。
[3] 一位生卒年不可考的教宗。在十三世纪后的克拉维亚,有人声称他是女儿身。
[4] 意大利的巨商,时常左右政局。其名言为「以天主和利润之名」。
[5] 指《玛修福音》第七章12节:「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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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拉玛营[1]

    弗里德姆盯着眼前号称「雪松夫人」的木楼,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名字欺诈!这摇摇欲坠的玩意儿,连她家城堡的马厩都不如。

    木墙饱受摧残,霉斑如溃烂的疮疤,青紫交错蔓延。台阶会不会直接塌陷,让她从睡铺一头栽进一楼的汤锅?鸡埘也敢碰瓷索洛蒙[2]圣殿[3]的威名?她烦躁地磨了磨后槽牙:罢了,总比蜷在荒郊野岭喂蚊子强,也没沦落到在奥革阿斯[4]的牛圈里打滚,凑合吧。

    四人刚踏进杂草丛生的院落——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草窠里弹出,拦在碧娜沃罗伦斯面前:“你们总算回来了!千、千万别靠近弗兰克!他被邪祟上身了!我亲眼所见。”

    是个栗色卷发的小个子,惊魂未定,手舞足蹈。弗里德姆心里咯噔一声,默默为弗兰克点了根蜡:可怜的倒霉蛋,守口如瓶的约定算是泡汤了。今天的破事一桩接一桩。唯一的好处:幼提勒提悲壮的誓言,可以就此作古了。

    “我当时在对面崖壁采药草!”他语速飞快。“亲眼看着他和一个长翅膀的蝠影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然后怪物‘呼’地飞走了,他反手就甩出一道紫得发黑的邪光,轰隆一声把洞顶的石头炸得粉碎!”小诗人描述得绘声绘色,细节比弗兰克本人还详尽。

    “这件事……回头细说,麦迪森尔。”幼提勒提带着点不耐烦的安抚。“先看看玛赫,她也遭了恶魔的毒手,身上有好几处重伤。”

    麦迪森尔这才注意到被架着的木乃伊,脸上的惊恐更加恶化。“玛赫都……都伤成这样?连法术天才……要不咱们还是赶紧逃吧?坦普特不能待了!”

    “不必逃的说!”碧娜沃罗伦斯适时侧身,纤纤玉指郑重地指向弗里德姆,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珍宝:“有弗里德姆姐姐在呢!她刚才用除魔术,轻轻松松就把恶魔打得抱头鼠窜的说!”

    弗里德姆闻言,气血上涌。她一昂下巴,脖颈拉出倨傲的线条,鼻孔几乎朝天。暖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看吧!全盛状态的恶魔我都视若等闲,哪像某些名为法师[5],实则连个受伤逃命的都对付不了?

    “呃,能先进去再商量么?”一阵哼哼从绷带下溢出。“虽然我一介病人,提要求有点蹬鼻子上脸。但真的好疼啊!”

    碧娜沃罗伦斯半推半搡,把絮叨的麦迪森尔塞进了门。

    光线昏暗。他一边挖出草药糊往玛赫的伤口,一边对着拉萨尔兄妹喋喋不休:“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以为弗兰克真被什么占了窍呢!哎玛赫小姐,这腰包能挪挪吗?挡着我上药……”

    “魔器就是法师的半条命,不能离开我半步!”玛赫倒抽一口冷气,才续上回应:“那下面没伤,先涂别处!实在不行……留点绿糊糊的药膏,我自己能对付……”

    她痛苦的挣扎倒让弗里德姆的心弦稍松了一扣。提及魔器,她想起父亲那条神秘的项链。哥哥曾无比向往,父亲却视若禁脔……

    “哦!哎呀!糟糕!我已经把弗兰克的事情上报了!约兰肯定知道了!”

    幼提勒提的眉峰拱起:“如果弗兰克真被拿了,那他的儿子……不是不信你的医术,的确别无他法了吗?”

    “没辙啊!那是黑魔法的印记。我只会自然魔法。”医生手指无措地在药罐边画着圈。“我琢磨着,定是恶魔的手笔!你们想,两周前,玛赫小姐刚到坦普特那会儿,他儿子不就是在旅店吃了顿饭,回去就中诅咒了。”

    弗里德姆暗自警醒:往后这旅店的吃食,馋死也得忍住。此外,一个异乡人的死活,与她何干?当务之急是除掉祸害。这绝非冷血,而是顺服教父们的指示[6]。

    “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孩子……”碧娜沃罗伦斯眼圈微红,双手绞着衣角。“圣母在上,弗兰克先生太苦了。我们去找约兰神父求求情吧?他其实,挺和气的说。”

    “唉,怪我这张嘴!该等你们回来商量的!”麦迪森尔猛拍额头。“仁慈的主啊!求您显个神迹吧!”

    这声有些做作的哀嚎让她手指发痒——碧娜是天真,他是愚懦。作为医生,治不好孩子;作为朋友,谄媚教会;而作为一个正常人,居然把希望压在祈求治愈的神迹?何不祈求让神接走弗兰克的儿子算了[7]。目光百无聊赖地飘向桌面:一本摊开的魔法书,上面爬满了奇怪的方块字符,书写流向逆着常理。若是哥哥在……肯定会如鹿切慕溪水[8]。

    “那个诅咒……说不定我能试试?停手!麦迪森尔!”玛赫疼得直嚷嚷,语速却快了几分。“前几天在断崖,捡到了本黑魔法书,喏,就是弗里德姆小姐正打量那本。大概也是恶魔落下的。你能看懂吗?”

    突然被点名,弗里德姆有些发懵。黑魔法书?荒郊野岭里捡到的?这运气堪比沙里淘金!她狐疑地转过身——这姑娘身上似乎藏着秘密。可惜,她是个标准的法术门外汉。哥哥钻研魔法时,她只能在旁摇旗呐喊。

    “看不懂。”她干脆利落地承认。

    “无妨。”玛赫喘息着补充。“我还捡到一枚施法戒指,在衣柜里收着。虽然我对黑魔法一窍不通……”她顿了顿。“但万法相通,总不会比高阶奥术难多少。给我点时间,或许能做到。但书和戒指的事。”目光骤然锐利,扫过在场每一张脸。“务必守口如瓶!我不想步弗兰克的后尘。尤其是你,庸医——”她盯着麦迪森尔。“没想到,你和教会这般熟络啊!”

    好大的口气!而且她也厌恶教会?弗里德姆底那点嘲笑瞬间被震住,看向她的眼神也少了些抵触。

    “行!”幼提勒提一锤定音。“你安心养伤时先研究着。若能成,我们立刻给弗兰克报喜。眼下,我先去神父那儿探探口风。”他转向众人,视线最后落在悄然退至角落的她身上,牵起一个安抚又略带歉意的微笑:“弗里德姆小姐,还得劳烦你在此保护大家。”

    “笃笃笃!”孩童的呼喊在门外响起:“幼提勒提在吗?约兰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开门后,弗里德姆认出是小辅祭耶户。他面色无惊无喜。“啊,麦迪森尔也在?好巧。约兰大人也找你。诸位这是在……议事?”

    她心头一凛,对簿公堂的时刻到了。医生得治疗玛赫。再看幼提勒提口拙心实的模样……在良心驱使下,她向前一步。“麦迪森尔需要诊治伤者。我替他去吧!”

    耶户并未刁难,微微颔首。两人随着他,离开了旅店。

    土路在脚下延伸。不吐不快:“是弗兰克的事情吗?”

    “呃,到了便知。”耶户含糊其辞,步伐加快。

    会议室内烛火摇曳,空气滞如凝脂。弗兰克被麻绳捆得如同待宰的骡子,嘴里塞着布团。他充血的眼睛瞪着门口。两名穿着布甲的圣殿卫士站在他身后。而长桌尽头——坐着不怒自威的约兰、郁郁寡欢的丹尼尔,还有……一个生面孔。褐发凌乱,像被野狗啃过,偏偏套着一身簇新的圣袍。稚气未脱,顶多十六七岁。鲁波安又收了多少黑心钱?

    “麦迪森尔何在?怎么能缺席教会的裁判会?”约兰的言辞杀将过来。光环耀眼。

    “回禀大人,他正在为冒险者玛赫紧急疗伤。她……她遭受恶魔重创,命悬一线,实在无法抽身。至于黑魔法,我们……我们亲眼所见。”幼提勒提始终低着头,不敢与约兰和弗兰克喷火的眼睛对视。

    “放肆!”他一掌拍在桌案上。“他当裁判庭是市集酒肆?新来的冒险者不懂规矩,他麦迪森尔也不懂?下次再有藐视之举,绑也要把他绑来!念在还是初犯,作罢了!”

    耶户如蒙大赦,躬身告退,飞快地消失在门后。

    “人齐了就快点儿吧!我赶时间。”褐发少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脚尖还一点一点的。

    “哈该弟兄!裁判庭前,慎言慎行!”瞥了哈该一眼,却并未发作。

    丹尼尔异常沉默,紧抿着唇,仿佛正忍受着剧烈的腹痛。

    “现在,”约兰的目光探过弗里德姆和幼提勒提。“你们作为控方证人,需当庭指证弗兰克曾施放邪术。幼提勒提……还有你,弗……弗里斯兰?不对。弗里德姆?是这个名字吧?”

    “我,我作证。”幼提勒提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我们听到了巨响……大概是这样……”

    “我也作证,同幼提勒提。”弗里德姆试图避开弗兰克的方向。但视线还是被一个武士吸引:他走上前,摘掉了鞑靼人嘴里的布团。

    “不必盘问他们了,麦迪森尔举报得没错,我确实用了黑魔法。”

    坦荡!她暗赞一声。看着他敢作敢当的模样,她竟生出一丝与有荣焉的错觉:等你蹲大牢时,我们会救你儿子……严格来说,是玛赫救。但玛赫是拉萨尔兄妹救的,而他们是我从恶魔手里救的!四舍五入,你儿子的命,还得算在我头上!

    “很好,认罪伏法,省去不少工夫。”约兰捻须的手停住,话锋一转。“即便你不认,丹尼尔弟兄自有手段验明正身。他可是……”他微闭双眼,一脸坦然。“闲言少叙。丹尼尔。主动且私自使用黑魔法,按教会的律法应该怎么处置?”

    丹尼尔的声音涩得像砂纸摩擦:“依主历一三七五年修订之《魔法规条》,第八版,十二章78条。凡未经教会允准,主动私行黑魔法者……当处绞刑。”

    绞刑?!

    弗里德姆的耳畔嗡鸣。绞刑?不是关禁闭?是……是把绳子套在脖子上,活活勒死?弗兰克这就……死刑了?他们听清弗兰克的辩白了吗?他是被逼的啊!

    “绞刑?!”哈该从椅子里弹起。“至于吗,两位?他是为了救儿子啊!我是说,他……”他捂着肚子,五官皱成一团。“哎哟!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疼得厉害!失陪!对不住各位!”

    “既如此,弗里德姆,你扶哈该弟兄出去歇息。”另一位武士上前,试图拉住她。

    “等等!”弗里德姆甩开手,冲到长桌前,对着约兰深深一躬:“约兰神父!弗兰克他……他是个好人啊!一时糊涂只为救子。求您念及他可怜的孩子!我们……我们都是您的孩子啊!”违心话烫着她的喉咙。谁是你这秃驴的孩子!她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口,恨不得那唾沫星子能擦亮他锃亮的脑门!算了,到此为止吧,没必要因为这点事被狮子吃掉[9]。

    “量刑的结果,裁判会自有公断。绞刑是最高的惩罚,不是最终定论。”约兰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哈该弟兄自便吧。天色不早了,你好好地休息吧。”

    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弗里德姆偷眼望向幼提勒提。他脸上绽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眼神温润。她心头也随之一暖,仿佛看到一匹神骏的战马(布西发拉斯[10]!)正昂首嘶鸣,载着弗兰克冲破重重阴霾。

    转身,她搀住“哎哟”叫唤的哈该。少年半个身子都倚过来,脚步虚浮。两人迈着细碎的步子,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刑房”。

 

[1] 意为「高地」。这里特指「基比亚的拉玛」,位于耶路撒冷北郊。扫尔王多次驻军于此,后未经审判降罪并处死了大祭司亚希米勒。瑞秋曾在此哀哭她的孩子。先知萨缪尔另在以华莲的拉玛设立常驻法庭,集中审理案件。
[2] 伊述教里的著名国王,达卫之子。他以智慧富有著称,动用大量人力修筑第一圣殿,晚年背弃神道。
[3] 即「第一圣殿」,位于圣殿山。此地是犹太人的宗教中心,建造时消耗了大量的雪松木。
[4] 希腊多神教里埃利斯的国王。他的牛圈因多年未清理而污秽不堪。
[5] 克拉维亚语中「玛赫」意为「法师」。
[6] 指特尔图良的名言:「异教徒与伊述徒何干?」
[7] 《圣典》记述了三次「神接人上天」的事迹。
[8] 化用自《诗集》第四十二篇1节:「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9] 这里弗里德姆误混淆了《列王传》中的两个典故。其一是伊莱撒因谢顶被儿童嘲笑,于是诅咒他们。神派两只母熊撕裂了其中的四十二人。其二是指控伊鲁波安王的先知,因违抗神的指令而被狮子吃掉。
[10] 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三世的传奇爱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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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伯特利[1]

    弗里德姆站在阒无一人的大厅,目光在门扉间逡巡,试图分辨哪一扇通往“救赎之所”。或许嗅觉比视觉更靠谱?

    “忍着点。”她没好气地咕哝。“厕所在哪?你倒是吱一声啊!我才刚到坦普特半天,哪认得路?”

    “哎哟喂!你、你今天才来?”哈该整个人缩在她身上,左手死死抵住腹部。“你跟约兰他们……不熟是吧?”

    她撑着下滑的身体。“不熟!拢共见过两面,说了不到十句话!”

    “这样啊……”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十分诡秘。“那你跟我来,别声张。”

    话音未落,刚才还疼得死去活来的少年,竟像被治愈之手[2]触碰般,瞬间挺直了脊背。他一把拽住弗里德姆的胳膊:“想救弗兰克就别说话!”

    她被突如其来的宣言弄得一头雾水。有本事,怎么不在审判会上据理力争?

    两人一前一后,溜进间空旷的屋子。她还在黑暗中努力辨认方位,哈该已低声吟诵起来:“那光是真光,来到世上,照亮所有的人……”[3]

    随着咒语,耀芒从他交叠的指缝中迸发。弗里德姆瞳孔骤缩——他的手势,竟与她施展除魔术时一模一样!他指间那枚做工粗糙、品味堪忧的蓝戒指格外扎眼。这家伙竟把珍贵的光魔法当油灯使。真是暴殄天物!

    光芒照亮了熟悉的陈设——是下午来过的约兰办公室。她靠近哈该:“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到底想干什么?”

    “嘘!这钟点除了会议室那帮人,都睡死了。机会难得!翻那张桌子,找档案册!我给你照亮!动作快,他们随时可能散会!”他凑近了约兰的书桌,给她使了个眼色。“这是救弗兰克的关键!靠你了冒险者,我不识字!”

    弗里德姆差点气笑出声——一个神父,不识字?一套黑白皮[4]下,谁知道装的什么骨和肉。但事已至此,她压下吐槽,认命地扑向那堆文山卷海。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从审判会看,他跟约兰、丹尼尔明显不是一路人。

    “喂。”她一边飞快地翻找,一边忍不住问。“你不识字,怎么确定档案在这儿?”

    “问丹尼尔问的呗!”哈该的声音带着点得意。

    弗里德姆的视线触到了一本硬壳册子,它就大喇喇地躺在文件堆最上面——约兰刚看过?她随手翻开,越过几十年来流水般更迭的神父名录。这小地方因着阿尔比十字军[5]的血雨腥风,神父换得比走马灯还勤。

    “找丹尼尔,那家伙有问题!把他具体职责念给我听!”

    她也正有此意。她快速翻页,找到了丹尼尔的档案。

    教名:丹尼尔

    籍贯:斯特兰城(老家?毕竟认识父亲?合理。)

出身:皮毛商人(斯特兰的毛皮业,不是被蒂勒西梅尔那帮利瓦[6]豺狼垄断了吗?难道他是……拿伯的家人?)

    职位:莫斯特修道院的驱魔师(不是仪式师?)

调查并处理米思安德斯坦特事件。需教职伪装身份。——鲁波安 著

    “呃,鲁波安说,丹尼尔是驱魔师,负责查米思安德斯坦特事件。教职是……伪装。”明明任务已经完成,她却像着了魔,手指不受控制地在死人堆里刨起来——

    原名:拿伯·蒂勒西梅尔

    拿伯!劈得弗里德姆魂飞魄散。那个预配的未婚夫?那个她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名字!怪不得他说见过自己。不,等等!她没见过在外求学的拿伯本人。有没有可能……重名?对!一定是重名!犹太名字拢共就那么几个,重名太常见了!就像那个种葡萄的[7]……对!一定是巧合!神啊,这玩笑开大了!吓死我了……

    “也就是说啊,他的教职是……核心在于,他来……黑魔法使用者的……”

    她脑中被伊莱加的外衣[8]搅得一片混乱,各种命运弄人的故事涌上来:卢斯[9]遇见亲眷,扫尔的自戕[10],皮特的软弱[11]……为什么?为什么这种荒诞剧般的情节要落在自己头上?

    “喂!喂!冒险者!”哈该的叫喊从犹迪亚传来。“你聋了?怎么这副鬼样子?”

    弗里德姆充耳不闻。绝望淹没了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拼命逃离父亲的掌控,却一头撞进更深的陷阱?神啊,你在戏弄我吗?看我挣扎很有趣吗?我祈祷那么多次,为何你从不回应?为何不救我?救我哥哥?你在哪里?求求你!求你像救犹太人出埃及[12]和巴比伦[13]那样,救我脱离苦海吧!怜悯我!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将她猛地拽回。他竟然把册子撕了?

    “你他妈疯了?!”愤怒、绝望、恐惧一股脑地喷发。她用力揪住哈该的衣领,口水四溅:“为什么要撕?你想害死我吗?让约兰发现我们都得完蛋!你脑子被驴踢了吗?”

    “哎哎哎!轻点!小点声!”他被拽得一个趔趄,却依旧嬉皮笑脸。“计划!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撕的是我的信息页。我的!约兰把这公家东西当私产,锁他屋里,他敢声张吗?一个副本堂,装什么大瓣蒜!放心,我讲义气,绝不卖队友!”

    他警惕地探头张望后,朝她点点头。“嘴臭了点,但够真!我喜欢!咱们撤吧!”

    弗里德姆胸膛剧烈起伏,狠狠松开手。哈该没心没肺的笑容,竟让她找回一丝理智。

    她悻悻地离开办公室。月光洒满大厅,却照不进她乱麻般的心绪:丹尼尔没有秃头,是因为他是父亲派来抓她的猎犬!怪不得能在米斯安德斯坦特“偶遇”!他们一直在跟踪她!单挑或许还有胜算,可丹尼尔身边那个灰衣女……

    弗里德姆想起对方的鬼魅身手,心头一沉。但转念又想,她掌握了丹尼尔的秘密。等除掉恶魔领了赏,立刻远走高飞!叫他扑个空!实在不行,叫上拉萨尔兄妹群殴,不信打不过!

    “喂!”深吸一口气,她追上前面脚步轻快的少年。“你答应救弗兰克的,到底怎么救?”

    哈该踮起脚尖,气息喷在她颈侧:“放心!裁判会那边,我估摸着会给他减刑。要是流放,我派人一路照应补给;要是关禁闭,顶多一两个月就能把他弄出来!包你满意,冒险者!”

    看着他副混不吝的侠客样,弗里德姆竟觉得有几分像自己。做事干脆,交往也爽快。而且年纪轻轻,哪像苦读神学的书呆子?更别说还不识字……她甩甩头,把这念头抛开。

    月光下,他狗啃似的发型显得格外滑稽。弗里德姆下意识地咧起一个古怪的弧度。

    “哈?笑什么笑!”哈该仰头瞪她,气鼓鼓地嘟起嘴。“别傻乐了!好兄弟……啊呸,好姐妹!以后教会里我罩着你!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得,先撤了!饿死我了!都怪约兰那老秃驴!下次请你喝酒!”他挥挥手,敏捷地消失在走廊拐角。

    经他一提,她也深觉饥肠辘辘。回雪松夫人找吃的吧。她走回会议厅,约兰的咆哮隔着门板都清晰可闻。门口的卫士却拦住了她:“里面在量刑,无需证词。你可以回去休息。幼提勒提先生得留下。明天下午复会。”

    可怜的阿撒利亚[14]!弗里德姆耸耸肩。也好,省得进去看拿伯令人作呕的脸。虽然父亲和兄长都对他评价很高,可没想到,他其实是个笑面虎。一定是他蛊惑了他们,才会……

    “神啊,如果你愿意救我,也就是让我除魔成功、逃离拿伯的话。我一定……”她对着空寂的庭院,低声祷告:“一定为你在断崖处,建座神龛还愿。求您禳解,阿门!弗里德姆的弗里德姆[15],绝对会实现!”

 

[1] 意为「神的家」,位于约旦河西岸的城市。列祖雅各布在逃避以扫尔追捕时,于此地枕石而睡,梦见攀登天梯,意识到神与他同在。他于是许愿:如果神保护他平安归回,他将认业火华为他的神。经历了人生的曲折后,雅各布回到伯特利筑坛献祭,坚定信仰。伊莱加和伊莱撒离开以色列时经过了伯特利。
[2] 在伊述教中,伊述多次通过触摸治病。
[3]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约恩福音》第一章9节。
[4] 指「教士的衣服」。
[5] 教廷为镇压卡特里(阿尔比)派割据而发动的宗教战争。
[6] 伊述教里雅各布的儿子,后泛指他的子孙。利瓦人被神分别为圣,曾散居在犹太人中教化百姓、担任祭司,不能拥有田产地业或参与生意。这里弗里德姆用「祭司的民族」贪图财富的反差,强调丹尼尔的家族品行低下。此外,伊述曾呼召过名为「利瓦」的税吏(犹太社会中最亵渎的职业之一)。
[7] 伊述教里的葡萄园主。因不肯将葡萄园卖给阿哈王,他被王后伊西别假借神的律法,迫害致死。
[8] 伊莱加在离开以色列时,用外衣击打约旦河。河水左右分开,他和门徒伊莱撒得以渡河。他升天后,伊莱撒继承了他的外衣(象征着使命和权柄),并再次用它分开河水,返回以色列。伊莱加曾奉神的命令,为葡萄园主拿伯伸冤。
[9] 伊述教里达卫的祖先。据伊述教经典《卢斯记》记载,卢斯在陪婆婆返回以色列后,正巧遇见了前夫的亲属波亚斯,并被他喜爱。
[10] 达卫不肯杀死追捕他的扫尔,并声称「有谁伸手害业火华的受膏者而无罪呢?」(萨上 26:9)。扫尔曾被萨缪尔膏立,因而兵败后他只能自杀,把「害受膏者」的罪归给自己。此外,萨缪尔曾警告扫尔,他们再会之日,就是他的死期。在隐基底,扫尔畏惧非利士人的军势,于是请求交鬼的妇人召唤萨缪尔的灵,为他出谋划策。后者出现后,宣布天亮后扫尔必死。
[11] 指「皮特三次不认主」。使徒皮特平素勇敢莽撞,因此宣称自己不会为了保命而背叛伊述。伊述却告知他,他在鸡叫前会三次背叛自己。最终预言得验。
[12] 古希伯来人曾在埃及做奴隶。神听到他们的呼求,派遣摩瑟带他们回到以色列,重获自由。在伊述教中,埃及是压迫和不公的象征。
[13] 犹太人曾在国家覆灭后被掳到巴比伦。后来神毁灭巴比伦,他们逐渐重回故土。在伊述教中,巴比伦是邪恶和享受的象征。
[14] 伊述教里的著名英雄,这里指的是「幼提勒提」。他多次帮助多比雅摆脱险境,真身为天使洛斐尔。
[15] 克拉维亚语中「弗里德姆」意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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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迦巴鲁[1]

    「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并非现实。」

    这并非源于炉火旁的沉思录[2],亦非教士布道后的募捐词,而是奥贝汀斯——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女——切肤的、不容置疑的惊奇感受。如同沉寂荒原骤然涌出的甘泉。

    是梦!一个依附于他处的幻影。无关神秘主义宣言,亦非渴求被接走的疯癫祈求,而是一旦觉醒便无法逆转的确信。是的,世界于此褪色,沦为阻隔真实之境的虚障。

    奥贝汀斯不认为幻影仅是阻碍。不过但凡意识到世界是晨光中弥散,又即将消失的迷雾,个体便注定从中剥离。自我意识萌生,罪愆随之而来。当阿当觉察自身并非神永恒造物的一部分,而仅是孤立的个体时,便注定与世界为敌。

    她环顾银装素裹的斯特兰城堡,砖石累累,不知道承载了多少血泪。不重要了,日思夜梦,既然能像大蝙蝠一样翱翔天空,就应多过过眼瘾。抖落发间积雪,以全新的视角俯瞰这座孕育她十七载的“巨大子宫”。夜色如墨,却不妨碍她洞悉一切。

    凡人如蚁,大多沉睡。女仆安格琳娜在织衣,少数卫兵在方寸之地兀兀巡行。是老约翰和痞子亨利吗?前者去年已经死于伤寒了。但梦,本就允许一切可能。

    梦可以是意识的造物。不满足于眼前平淡景象的她,渴望触及更深层的流溢。今夜,阴谋暴露的关键时刻,梦境理应不凡。于是,在至高意志的编排下,几个不谐的身影自西南城墙闪现。粗布罩袍下,面容模糊(纵使她能“透视”,也仅余轮廓)。

    他们为何而来呢?千里迢迢潜入斯特兰,只有,也只会有一个目标——驱魔项链。这该死的“海伦”[3],害死了温柔的法罗德哥哥。父亲大人自波西米亚十字军归来,得此邪物后便性情大变,偏激到妄想拆毁全境的教堂,无异于向全欧罗巴宣告:“我是圣杯派!”除了试图跑步进入无神论时代,他还变得疑神疑鬼,闭锁书房。而兄长也被项链迷得魂牵梦萦,妄想借其魔力名垂青史。追梦倒没什么错,但做妹妹的,又怎会要求哥哥飞黄腾达呢?安分地当个男爵、主教或修道院长,难道不好吗?如今,它又引来这群苍蝇[4]!究竟是何等甜蜜的陷阱,让免于廷达罗斯誓言[5]的他们甘愿赴死?

    就像现在这样,那群黑蛾自城垛跃下,无视落地的疼痛,涌入城内的使徒小教堂。常去祷告的奥贝汀斯深知项链不在彼处,但他们却执意与伊述同苦。唉,百皙普。听大家说,他们多是些会说希伯来语的圣杯派,经常拐卖孩童、献祭活人、制造恐怖袭击。据家教末底改所言,百皙普士兵都受到「奴隶鬼附」的控制。一种可以完全操控他人意识的黑魔法。

    今晚,哥哥英雄赴义的日子,大家都有点偏激,才被他们偷袭得手。奥贝汀斯凝视着烈焰吞噬的教堂,噼啪狂舞中,夹杂着兄长的怒吼与敌人的哀嚎。这是梦而已,她伸出手就能阻止悲剧重演,但她并不想这么做。成为烈士,甚至荣升圣徒,才能实现他留名青史的夙愿。如此看来,兄长是幸福的,唯苦了自己。真是幸运,法术才能平平出的他,关键时刻竟以一敌四,引爆了教堂,与这群败类们同死共殉。想象他挥舞法杖的飒爽英姿,她心头泛起酸楚的满足。

    如果大家没有关注那个无关紧要的圣杯派教士,说不定就能逆转焚毁殆尽的过去。奥贝汀斯从空中降落,站在一眼水井旁。自寻死路的疯子,曾在城内奔走,呼喊“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6]和“斯特兰啊,你有祸了”[7]……

    神啊,斯特兰真的难逃审判吗?她感到胸腔收紧,周围暗淡。糟糕,要醒了!可自己还没见到兄长呢!该死!

    “该死!”弗里德姆在破木床上扭动双臂,似乎要砸扁四周的空气。

    一个世界刚从指缝间溜走,有点起床气是应该的。她不情愿地撑开眼皮,外面依旧是浓稠的深夜。窗外蛙鸣断续,衬得室内阒寂无声,静谧得令人心悸。她环顾陌生的简陋窝棚,一阵恍惚掠过——莫非是跌入了另一重梦境?但脚趾传来的触感告诉她,就算还是梦,也不过是场无法振翅、乏善可陈的现实主义默剧。

    弗里德姆侧着头,倒空了里面四散纷飞的雪花和火焰。这里是「索洛蒙大圣殿」,而她被至圣所[8]内的不可见者[9]拉回了现实。

    时辰尚早,重返故乡并非必须。她轻轻活动脖颈,趁着理性尚未完全吞噬残存的朦胧前,竭力回溯血色梦境中的碎片。父亲在事发前两日启程参加萨克森的帝国圈会议,商讨如何对付大普洛科比[10]。一群披坚执锐的骑士竟奈何不得平民,颜面扫地。

    她至今记得哥哥监国首日,在城堡空地上整饬部曲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芦苇专挑伤处折。许是兄长鞭笞了那个“疯先知”,大君王才会降罚给斯特兰家吧。那夜亡魂几何,也唯有祂清楚了。四个敌人,十几位卫兵和仆役,还有……哥哥。多亏了他!

    弗里德姆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试图压下喷涌而出的悔意:当初要是谨慎些,不专心致志地翼赞兄长,结局是否能改写呢?那个夜晚,本该是警醒守望的客西马尼[11],他却就此被阴间捉拿。都是因为那条项链!

    于是,问题直指核心:其究竟蕴藏着何等魔力?她追溯与它的初识——父亲自十字军铩羽而归后。原本豪爽、热情的他,变成了荒野中爬行的尼布甲尼撒[12],见人便惊恐万分。听仆役们低语,红毛鬼便是在那时跻身宫廷。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密约,只知道最后的代价……是他的掌上明珠,奥贝汀斯。更糟的是,项链在大火中消失了。最后,父亲严禁传扬哥哥的事迹。

    无力之怒升腾,弗里德姆唯有奉上恶毒的诅咒才能解气——无论项链此刻悬于谁的颈间,愿持有者……最终付之一炬,如同被神圣焚尽的使徒小教堂!籽骨[13]熔解,永世不得复活!

    但这些终究是旁枝末节。真正噬心蚀骨的是……没有兄长,生活褪尽了所有鲜活,连呼吸都变得寡淡。更别提那个强加于她的未来——嫁给那个大她八岁的皮毛贩子。与其困在家族寒冬里等待枯萎凋零,不如去实现梦想。即使不能像儿时期待的那般,与兄长并肩驰骋。如果他在天有知,也肯定会欣喜于她驶向广阔的远海。于是,她来到了这里——早知道不给父亲留下自己的行程了。

    弗里德姆轻抚着手上的蓝宝石。「父慈女孝」和「兄友妹恭」终究化作了隔夜灰烬。魔法课上的散漫成了追悔——那时只嫌枯燥,躲在后面偷看骑士小说和通俗史诗。复杂的咒语体系,谁能学会呢?当然,除魔术是另一回事。

    想到下午信手拈来、便令恶魔抱头鼠窜的风采,一丝得意爬上她的嘴角。哼!未来的人们提起“斯特兰”时,脑海中浮现的,必定是她兄妹二人光芒万丈的身影。至于她的祖先?或许仅能在卷宗里瞥见一个日渐模糊的星号(脚注)。拿伯之流?时代的沙海会淹没一切尘埃!

    除魔术……毋庸置疑。它与精钢长剑同等可靠,永不辜负她的信赖。永不。因为她是弗里德姆·鲁·斯特兰,注定要镌刻在这个时代丰碑上的名字。

    欲知我冒险之肇始?也罢,毕竟慷慨如我。且听分明,仅此一回!你当庆幸!遍寻天下,能以寥寥数语降服邪魔、捍卫伊述教世界者,万中无一……

 

[1] 意为「大的」,位于巴比伦城东南的人工运河。神曾在此多次赐给先知伊西结异象。被掳的百姓们经常聚集该河畔怀念故土旧事。
[2] 即「笛卡尔的怀疑论」。这里弗里德姆犯了一个时代性错谬,笛卡尔在此时尚未诞生。
[3] 希腊多神教里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私奔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4] 古希伯来语中「百皙普」意为「苍蝇之主」。
[5] 希腊多神教中海伦的求婚者们所许下的盟誓。该誓言促成了特洛伊战争。
[6]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四章17节。
[7] 化用自伊述教经典《杰利米书》第十三章27节:「耶路撒冷啊,你有祸了」。
[8] 位于会幕与圣殿最内层,以幔子隔开外界。它是犹太教最神圣的地点,象征着神在人间的居所。传说古罗马将军庞培闯入至圣所后,感叹里面空无一物。
[9] 指「神」。
[10] 吉士卡去世后,古斯运动的最高军队统帅。他多次挫败十字军,并远征欧洲各地。
[11] 伊述被抓捕前休息、祷告的园子。祂告诫门徒要专心祷告,但他们纷纷在园外睡去。
[12] 伊述教里巴比伦的国王,神帮助他毁灭诸国,并烧毁了第一圣殿。由于权势极盛,他认为自己的权柄在神之上。神立刻夺走了他的理智,使他如走兽般在野外生活了七年。
[13] 包埋于肌腱内的小骨。在克拉维亚的传统中,神将在末日凭人残留的籽骨重塑复活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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