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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涉及的人物和组织均为虚构,但都有历史原型。如果和现实里的重名,那纯属个人翻译问题(大概吧)。很多地方都是把英文按照发音空耳成中文。目前已经全部更完,但是需要等修改完毕后逐节上传。

本作前言:https://sstm.moe/topic/372220-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神在哪里/#comment-18520242

相关作品《卡琳小姐如是做》:https://sstm.moe/topic/372672-also-verfuhr-miss-карина/#comment-18546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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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

引用

这并非一部轻佻之作。尽管披着闹剧的外衣,它的内核是严肃的宗教探索。其高冷的语调,使得读者在弗里德姆一行人身上所体验的悲喜,始终隔着一层理解不透的迷雾;人们或许草率地将它置于俗套轻小说与哥特式宗教寓言之间的尴尬境地——然而,这种归类对六位主角而言并不尽然公允。他们充当了七日基督教式的英雄,周遭世界却未曾参透。[1]

    以上开场并非全然戏言。本书描摹了坦普特城一周内上演的四场猎魔行动。就风格而言,它既是哥特宗教风的奇幻小说,亦是一场反宗教式的书写。

    弗里德姆的冒险发端于一场故事接龙,她意图逃避婚约,却撞入命运的罗网。他奋力重写过往,最终负起荒诞的使命。她试图以暴制暴,却在溃败中乍现明光。他们把信仰变成了行动,但难掩休息时的匮乏。她……思考的太少。透过弗里德姆这位充满可塑性的“真以色列人”[2],读者可以品咂其他角色的失足,并叩问那个经典问题:Ubi Deus (神在哪里)?

   本作曾受《赣第德》与《恐惧与战栗》的滋养。前者奠定了某种哲学底色,可惜本书终究困囿于枯燥的神学思辨,未能结出如“躬耕我们自己的园地”般令人醍醐灌顶的警句。后者则勾勒了信仰的恐怖深渊与信徒的挣扎图谱。作品中部分“诡谲的幽默”是对迪伦马特《<圣经>如是说》风格的回响。此外,附加节的构思借鉴了《我的名字叫红》、《国家篇》、《浮士德》(歌德著)、《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与《耶利米哀歌》——可惜仅流于技法上的生硬挪移。

   人物塑造方面,本作同样难辞其咎。作者曾希冀效仿“潘格罗斯”这般符号化的角色,以省却繁复描摹,腾挪空间以掘“深远奥义”。这一构想已然夭折,徒留众多单薄的纸片人。情节编排充斥着狗血的突变,悬疑氛围几乎全赖于宗教意象的堆叠。作者本欲借弗里德姆这局外人的懵懂与无奈,展现被抛入现实境遇的主体所感知的荒谬。效果却是南辕北辙,徒余诸多逻辑硬伤。若为悬疑而来,大可不必抱持期待。

    虚构背景大致指向胡斯运动后神圣罗马帝国西南部——勃艮第与萨瓦间犬牙交错的小邦群,并杂糅了朗格多克反抗天主教的印记。然史实谬误频出,未能深入考据彼时生活图景。欲求历史复原感者,宜调低预期。当然,适度的、跨时空的诙谐讥讽亦是书中不可或缺的风味。纵含超现实设定,本书关切之问题,其根须仍深扎于日常土壤。基督教的「爱」、「望」、「信」三德轮番登场。六位主要角色虽已摘下了虔敬的花环,或在波勒马库斯[3]的宅邸中唇枪舌战,或在蒙田堡[4]内思绪纷飞,却皆未能在玄思中寻获澄澈之解。“生命之树长青”[5],而言语总有其边界。“太初有道”[6],然此道之外的大地中才滋养着新世界的种子。何去何从?愿读者能在书中邂逅那位愿侧耳倾听的角色。

    本书对基督教与伊斯兰教进行了模糊化处理,并为弗里德姆所处及之后世代的人物更名。文中大量援引《圣经》原文,刻意营造角色普遍熟稔经文的环境。此设定显然悖逆历史,亦无视基督宗教两千年之复杂流变。对教义淡漠者,此类内容如同天书。作者深知其弊,然省却全部的祷告与布道段落,实无异于抽去本书的筋骨灵魂。无论如何,愿此作能为对宗教有所思者提供一扇窗,并为在信仰中跋涉之人予以微温慰藉。人需凭依某些信念生存,信念亦铸成人性之核。然而,人性深处“非人”的部分,又该如何面对?书中人物各有其应对术。

    最后,阅读此书或需怀一丝“病态之感”,因为理解颠倒的、被称之为邪性的宗教世界观本身,便需一点离经叛道的领悟。压伤的苇杆不会被折断[7],这或许正是生命意志咬紧牙关所守候的希冀。然而,由谁来定夺?会是我辈中人之一吗?

 

[1] 化用自《罗慕路斯大帝》的「作者后记一」,原文略。
[2] 指「诚实的人」。原为耶稣对其门徒拿但业的评价,
[3] 《理想国》中的角色。他的庭院是苏格拉底轮辩「何为正义」的场所。前文「摘下了虔敬的花环」代指其父凯发卢斯(虔诚)的退场。
[4] 位于佩里戈尔的一座城堡。蒙田在此处完成了随笔集。
[5] 引用自《浮士德》。
[6] 引用自《约翰福音》第一章1节。
[7] 化用自《以赛亚书》第四十二章3节:「压伤的芦苇,祂不折断;将残的灯火,祂不吹灭」。

 
 
角色预览
 
引用

弗里德姆·鲁·斯特兰

女,十七岁。斯特兰子爵亚瑟提的幺女,法罗德同母胞妹,某人的未婚妻。
外貌:棕色短直发,棕色眼瞳,身材高大,气质成熟,拥有与年龄不符的中性化外貌。
性格:富有正义感,心直口快,重情重义却偶显淡漠疏离。饱读诗书,但对魔法一窍不通。情感细腻,多愁善感,常陷入反思与联想。不信任教会及家族中的权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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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幼提勒提·鲁·拉萨尔

男,二十二岁。拉萨尔男爵家长子,为获取骑士头衔而建功立业,是团队核心人物,亦被教会奉为战士楷模。
外貌:金色短卷发,浅蓝色眼瞳,身材高大健硕,相貌清秀俊朗。
性格:开朗热忱,乐于结交朋友。信仰虔诚,对教会唯命是从。体恤他人,温柔无私,甘于奉献。偶尔会变得过于偏执、顽固。 似乎有些暴力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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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碧娜沃罗伦斯·鲁·拉萨尔

女,十八岁。拉萨尔男爵家长女,幼提勒提同母胞妹,教会见习神官。魔法造诣平庸,却拥有超凡魔力感知天赋。
外貌:金色长卷发及腰,深蓝色眼瞳,身材娇小玲珑,容貌甜美可人。
性格:温和体贴,珍视身边亲友;反感被视作弱者怜悯,却不自觉维持柔弱形象。易陷焦虑不安,时而行为举止令人费解。 似乎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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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丹尼尔

男,二十七岁。坦普特新任仪式师,司职仪式与礼拜。脸上总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外貌:血色短直发,墨绿色眼瞳。身材瘦削,面容憔悴、苍白,有很厚的眼袋和黑眼圈。
性格:日常温和平静,讲话冗长,反应迟缓,常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言行滑稽散漫,喜爱谐谑;偶尔会突显出极端肃穆与狂热。其实意外地好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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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艾麦顿拉

女,二十四岁。身手敏捷,反应迅速,担任丹尼尔的侍从,是弗里德姆想象中的头号大敌。
外貌:乌黑短直发,黑色眼瞳。撒拉森人般的小麦肤色,目光常含锐利锋芒,周身散发凛然的威压。
性格:沉静肃穆,寡言少笑,对神学话题漠不关心。极度重视亲情人伦,深切追念失联的胞妹。似出身书香门第,偶有惊人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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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玛赫

女,二十岁。学识广博,通晓多种法术体系,被冒险者誉为“魔法天才”。常遭厄运缠身。
外貌:乌黑直长发及腰,墨色眼瞳。气质娴雅文静,面容带东方韵致。
性格:行事主动果决,思维天马行空。言辞犀利,喜爱讥讽他人。时而显露幼稚的偏执,甚至乖僻孤傲。对教会及犹太人抱有强烈敌意,缘由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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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普特
麦迪森尔:冒险者(掌握自然魔法)、职业医生;身材矮小;栗色短卷发,栗色眼瞳
弗兰克:冒险者;有着鞑靼人的外表;黑色头发(扎成蒙古辫),黑色眼瞳;是异教徒
弗兰克的儿子:弗兰克的儿子;因遭受恶魔诅咒而身患重病。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鲁波安:教会司铎;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听说两个星期前失踪了)
约兰:教会副本堂;身材高大;黑色眼瞳,白色短发,蓄有很长的白色胡须;头上受过割发礼
哈该:教会临时副本堂;身材矮小,且格外年轻;褐色短卷发(剃得非常杂乱),褐色眼瞳
耶户:教会助祭;身材矮小,同样格外年轻;黑色短卷发,黑色眼瞳

斯特兰
亚瑟提:斯特兰子爵,弗里德姆的父亲;身材魁梧;棕色短直发,棕色眼瞳
法罗德:弗里德姆的兄长;金色短直发,棕色眼瞳;掌握多种魔法
丽贝卡:拿伯的母亲;蒂勒·西梅尔商号的实际控制者;是犹太人。除此之外对她一无所知
俄巴底:拿伯的兄长;蒂勒·西梅尔商号的继承人;光头,墨绿色眼瞳;是犹太人
拿伯:弗里德姆的未婚夫;是犹太人。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以利沙玛:拿伯的小妹;红色短卷发,墨绿色眼瞳;是犹太人
所罗巴伯:俄巴底的儿子;红色短卷发,墨绿色眼瞳;是犹太人

其他
莱拉:目前对她一无所知
诺尔:恶魔;身材娇小;粉色长卷发,灰色皮肤;脸上常常挂着可怖的笑容
布拉德瑟斯特:目前对她一无所知
维克特姆:百皙普黑魔法学正教授。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雅努斯:拿伯的友人。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由fatecemetery修改
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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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日初升

 

1.1 吉甲帷[1]

    “七库施塔[2],主的恩典不能讨价还价。”初春骤雨为修士的话语镀上一层寒霜。

    “可大人,实在拿不出啊!求您发发慈悲,帮帮我们吧!他生前虔诚得很呐!”老妇人的声声哀怨,也无法解封修士冷若冰霜的面庞。

    “我爱莫能助,属灵之事,处处试探。‘当套车下去,免得被雨阻挡’[3]。风雨若至,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修士摇头,缄口。车外,雷电轰鸣,大雨如注,喧嚣堪比她丈夫所处的炼狱;车内,空气凝滞,寒意刺骨。

    时间与魔力驱动的篷车一同陷于泥沼。乘客们面面相觑,目光不时扫过修士兜帽下那张阴郁的脸。或许,正是他上车带来的暴雨,浇灭了老者最后一丝生机。不满蔓生,低语汇成“蛀虫”、“扫把星”的咒骂。修士置若罔闻,兀自爬到尸体旁,盘腿闭目,诵起经文:“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祢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4]

    飞舞的银铃和十字架叮呤咣啷,仿佛随意地用圣具驱逐田间的乌鸦。

    修士身后,灰衣男子单膝跪地,鹰隼般的目光锐利扫视,锁定每个咒骂的源头,肌肉紧绷,蓄势待发,仿佛下一刻便要拔剑斩首。驯兽师与猛兽的无声威慑下,众人噤声,唯余老妇人断续的啜泣提醒着:尸体不可久留。

    “不必冲动。这里没有敌雠,”修士双目未睁,却已察觉车厢内微妙的张力。“只有在邱坛[5]间彷徨的心持两意者[6]。”

    可他冰冷的话语比任何火星都更热烈,瞬间引爆了车厢另一边的角落:“既然如此,至善之神的仆人,你就这么践行祂的仁慈吗?睁开眼,多尔索[7],让我们见识下你辨别正邪的‘大能’!”发难的是一位身着黑白红三色罩袍的棕发战士,挥舞双爪的狮子在他的怒吼下向前扑食,闪亮的臂甲格外耀眼,不觉间已雨过天晴。

    “不就是钱吗?拿去!滚去和玛门[8]亲嘴吧!”钱袋脱手飞出,直砸修士面门。但在众人未及反应前,它已被灰衣男子稳稳擒住。

    “不要冲动。”麻衣修士睁眼,按住灰衣男子探向腰间的手。眼看争端将息,他却将火引向新柴:“米珠薪桂,并非全无道理。但小姐,临终赎罪之资唯亲族可付,这是教会[9]的规定。”

    若非修士“慧眼别具”和少女怒火中夹杂的些许柔情,没有人会把这个全副武装的小子当成女儿郎。虽说查鉴异端是强人所难,但分辨雄雌对他好似易如反掌。

    车厢鼎沸。曾被凶光震慑的乘客,此刻眼中喷薄着难以理解的怒火,射向兜帽下那张腌臜的口舌。辱骂即将喷涌之际,修士却俯身尸体旁,将一只刻满经文的桦木镯套上其僵硬的右手。“故此,权当小姐赠金于老妇,而我,自死者亲眷手中收取。”

    拙劣的诡辩无人信服。怒火依旧灼烧。“什么狗屁神的仆人!吸血的跳蚤!掠夺的蝗虫!收钱还冠冕堂皇!”

    “刮走老太婆最后一块银币,强盗不如!”,“我们民族的蛀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怒骂着教会的贪婪与无耻,生怕晚了一步,嘴边刚酝酿好的污言秽语就会被别人抢了先。

    “知晓真理的古斯[10]大人说你们是敲骨吸髓的恶魔!”一句低语如冰水浇头,瞬间扑灭反抗之火。修士无视所有辱骂与自戕的“通敌铁证”,只对灰衣男子低语数句,在抽出一枚银币后将钱袋递给了老妇人。

    “现在群情激昂,不宜祭祷。老人家,请入城至教会后通报服侍人员。丹尼尔弟兄,也就是我,会在黄昏前举行祭祷和下葬的仪式,烦请他们预备。此币为押金,暂存我处。我们就此下车了。至于谁知晓真理?呵呵。”灰衣男子掀帘,修士消隐于午间白光。

    “等下,你要是跑了怎么办!”少女急切地穿过人群扑向车门,无视灰衣男子腰间的耀目。

    修士瞥了眼地上水洼,纵身跃下。“我跑不了,斯特兰[11]家的小女儿。不信的话,可与我们同行,或烦请午后候于教堂门口。”说话间,他将仍在戒备的灰衣男子抱下了车。

    身份被点破,少女微怔,随即明了是罩袍上的家徽泄密。这修士见识不浅,对百里之外的贵族门第也了如指掌。她坐回原位,除老妇人连声道谢,车厢陷入死寂。诡异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重甲骑士的压迫感,叠加贵族千金的身份,在这冒险者云集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直到篷车驶入坦普特城,车上依旧无人言语。

    下车后,“斯特兰家的小女儿”和老妇人搬着尸体,很快挪到了教堂附近。少女心不在焉地扫过血污斑驳的裹尸布,喃喃道:“送圣人送到东,我陪您等吧。横竖没几步路,该到了。”

    “谢天谢地啊,好心的大人!天使一定佑护您呐!”老妇人颤抖着掏出钱袋。“您拿着吧,为我们不值当。我在这儿乞讨就行,您等教士大人还了那一块钱,就别管我们啦。贱命自有贱活法。”

    没接,也没推拒。少女只是木然望着远方,等待地平线上的身影:“那个修士快到了,我知会过城防……况且我们在城门口排了那么久队……该到了……”

    正嘀咕着,远处的人群忽地分开一条道。“来啦!感谢圣母!”老妇人对着尸体合十祈祷,不知在谢神还是谢亡夫。驴背上的人影一颠一颠,有种对死亡气息不闻不问的安逸感。垄断死后世界解释权的人不会畏死。什么理论说上几千遍就都成了真。

    “倒还守信。反正跑得了修士跑不了修道院。”少女死死盯住缓近的两人,生怕他们再次隐遁于大马士革[12]的眩光中。

    “请先将死者抬到墓地。”修士直挺挺走向两旁站着的执事,从怀中掏出一份羊皮纸,对少女和老妇人焦灼的目光视若无睹。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混合着尸体裹尸布上淡淡的腐败味。“我是新到任的丹尼尔,鲁波安司铎应提过我吧。葬礼所需的圣油和用具,以及棺榇,是否准备妥当了呢?”

    言毕,身着黑服的少年们飘了过来,沉默地抬起那具裹着血污麻布的躯体,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老妇人,汇入门廊。少女看着承载哀伤的队伍消失在哥特式拱门后,胸腔里一股混杂着好奇与不忿的气流翻涌,最终化作唇边尖利的嘲讽:

    “我说,你真是神职人员……也是,迂腐到这个程度,当骗子怕不是得饿死。”她眯起眼,仔细打量着摘下兜帽的神父:大概二十多岁的样貌,暗红色的头发因为被雨打湿的缘故,顺从地塌在额前,像只落水的野狗。泛着绿光的眼睛不知道在寻索着什么,让人觉得猥亵怠慢。回想刚才收钱的场景,少女又不饶人地呛道:“像你这么年轻的神棍也能鸿渐于干,混成秃驴,到底给了那个叫鲁波安的多少组七库施塔?古斯果然知晓真理,你们啊……”

    在挤出讥讽的笑容前,少女的视野中闪出一个灰影。她下意识架手防御,却没想到下腹一阵酥麻。低头一看,正是那双标志性的凶恶眼神。

    “这一拳只是警告。你穿了盔甲。”女性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还没等她挥拳反击便躲到一旁,伺机准备着下次进攻。清楚了实力有多悬殊,少女只好做出防御姿势,不敢移走吸附在灰衣女士身上的目光。

    “不要紧张。”修士的声音飘来,像隔着油的雾。“这只是提醒、管教,不会攘肌及骨。‘不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恶他’[13]。我并非不能含垢匿瑕,但这里毕竟不是斯特兰[14],你需要学会承担擅逾矩矱的恶果。更何况‘生死在舌头的权下’[15],那个名字就不要再提了。我叫丹尼尔,是刚调任到坦普特的辅理。”

    修士轻轻拍了拍灰衣女的肩膀,她立刻解除了攻击姿态,可鹰眼睥睨依旧。“这位是我的旅友,艾麦顿拉。我认识令尊亚瑟提,也知道他离家出走的小女儿。”

    “幸好你不会有儿子[16],留着你的教育理论去天堂实施吧。”少女全然记不起家里曾招待过这样一位神父。扫视着他苍白的脸旁,她将信将疑地卸下防御:“那我不用介绍了。我是弗里德姆,自己起的名字。我们曾经见过吗?”

    “在颠倒的世界里见过一面。”丹尼尔缓缓地走到了弗里德姆的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陈年羊皮卷的气息。他抬手,食指在空中划过一个标准的十字,动作流畅却毫无虔敬。“阁下如欲探险于坦普特,估计我们少不了还要见面。”

    他的目光越过弗里德姆,投向墓地方向,绿眸深处似有幽光流转。“勿让思盼蒙恩而悲恸的人心急如焚,先回到葬仪吧,「大而可畏的日子」[17]尚未到来。”

    少女喉头动了动,最终微不可察地点头。追问无益,死者为大。早早入土为安了结此事,也能满足活人的心愿。总不能指望这里埋着伊莱撒[18]的尸骨。

    三人前后相随,沉默如铅,脚步踏在碎石小径上,发出单调的硌硌声。简陋的仪式在劣质熏香的怪味中草草结束。老妇人在弗里德姆的颔首下,颤巍巍将余下的银币捧给丹尼尔。

    接着,他不慌不忙地从腰间一个磨损的皮质小袋里,捻出那枚押金。日光斜照,七枚库施塔在他掌心泛着微弱、油腻的光。

    然后,手腕一翻。银币争先恐后地砸进他脚边的水坑里。泥水四溅,沾染了本就灰扑扑的袍角。未等惊愕在弗里德姆和老妇人脸上完全绽开,丹尼尔已与艾麦顿拉默契转身,两道身影迅速没入午光中,仿佛从未存在。

    “听说在雨后的泥地里可以捡到一些遗落的财物,许是我主的恩赐。”

     弗里德姆盯着那泥水坑,银币半陷在乌黑的淤泥中,像几枚被唾弃的、肮脏的瞳仁。她胸口堵着一团闷气——愤怒?困惑?被戏耍的屈辱?“可能是……旧识情分?所以免了费用。”

    她蹲下身,手指探入黏腻的泥浆,一枚枚抠出脏兮兮的银币,递给老妇。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教士的心思,九曲回肠,琢磨不透。老人家,你拿着吧。”

    老妇人枯槁的手猛地缩回,浑浊的眼里满是固执的卑微。“使不得……大人……”推拒最终化为无声的僵持,不了了之。那几枚象征“恩赐”的银币,沉重地躺在弗里德姆的手心。

    “怪人。”她望着模糊的圣徒石像,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墓地边显得格外清晰。“不过侍奉神的人,要么是敲骨吸髓的鬣狗,要么便是这等……活在自我癫狂圣域里的疯子。”

    “但只要不是父亲派来监视我的爪牙,倒也无伤大雅。”她攥紧手中的银币,甩了甩手上的泥水,便走向城市另一端的喧嚣。“和毛皮贩子的婚约?见鬼去吧!弗里德姆的冒险故事,此刻……才真正开场!”

 

[1] 意为「滚石之地」,位于约旦河西岸的圣城。古希伯来人自此跨过约旦河,进入应许之地。玖书亚在立起十二块石头,标志旷野流浪的结束。后来,吉甲成为以色列堕落的象征。扫尔在此受膏为王亦于此被废。先知伊莱加、伊莱撒由此启程,离开以色列。
[2] [虚构]克拉维亚通用的含银货币,单位购买力约为17到21升小麦,对应7.77克纯银。
[3]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列王传上》第十八章44节。
[4]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诗集》第九十篇7-10节。
[5] 在高处的露天祭坛。一般是民众向非伊述教神明祭献的场所。
[6] 即「在信仰和世俗间摇摆的人」。伊莱加和巴力祭司曾在迦密山上修建了两座祭坛,互相斗法。伊莱加怒斥以色列百姓为同时侍奉神和巴力的「心持两意者」。
[7] 克拉维亚臭名昭著的异端审判官,伙同独眼约翰强取豪夺。这里棕发战士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约翰的独眼有识别异端的能力。
[8] 伊述教里掌管财富的恶魔,可代指「财富」。
[9] 即「圣而公之教会」。它是伊述教的主流派系,广泛分布在克拉维亚和周围区域,领袖为教宗。本书中提及的所有教会若无特殊说明,指的都是「圣而公之教会」。
[10] 十五世纪波西米亚的神学家,曾公开指责教会腐败,后被处以火刑。其追随者自称「圣杯派」,并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反教会、反贵族的斗争。古斯曾用穷老妇女的例子,指明教会剥削的本质。
[11] [虚构]位于克拉维亚西部的内陆地区,毗邻波西米亚。首府是斯特兰城。
[12] 位于叙利亚的重要城市。在伊述教中,保尔曾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被伊述刺瞎,后又复明。
[13]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真言》第十三章24节。
[14] [虚构]斯特兰子国的首府。
[15] 引用自《真言》第十八章21节。
[16] 神父不允许娶妻生子。
[17] 即「审判日」。在伊述教中,死者的身体会在审判日复活。
[18] 伊述教里的重要先知,伊莱加的徒弟,号召民众对抗异端信仰。在伊述教经典《列王传下》中,一位死者在触碰到他的尸骨后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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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约帕港[1]

    庆幸自己认字,弗里德姆顺着镇中心路标上剥落的油漆字迹,找到了一栋挂着「冒险公会」歪斜木牌的楼房。三层,或许四层?离教堂也就小十分钟的脚程。整座坦普特,绕一圈怕也用不了一天,比斯特兰城还小,更遑论大城尼尼微[2]了。

    这种蕞尔小城在南克拉维亚[3]遍地都是。上星期搭错的车把她扔在米斯安德斯坦特[4]——一个比坦普特更寒碜的镇子,山顶上杵着座“隐姓埋名”的魔法修道院。可惜她对拗口的咒文一窍不通,语言关[5]更是铁壁铜墙。更糟的是,当地人说修道院几个月前刚出过灭门血案。想临时学点傍身技艺怕是来不及了。往好处想,至少若有人奉了父亲的密令一路尾随,此刻也该被甩得远远的了。弗里德姆仔细回忆车轮碾过的尘土,倒真没人和她完全同路。

    站在公会吱呀作响的木门前,还能望见教堂高耸的尖顶,像根蘸了金粉的针,直戳灰蒙蒙的天穹。一想到这每一寸“功业”都是千万个七库施塔堆砌而成的,弗里德姆的胃里就泛起一股酸腐的鄙夷——当然,这鄙夷暂时放过了正安躺在她腰包里,几枚带着体温的小银币。

    耳边依旧是上克拉维亚语的嗡鸣,但赤红如血的屋顶和褪了色的三角彩旗,顽强地宣告着异域风情。这略微错位的体验,让她想起家教老头唾沫横飞描绘的景象:东方沙漠里,裹白头巾的大胡子用撒拉森[6]语诵读《圣典》;北方荒原上,扎草原辫的鞑靼人扛着十字旗,洗劫异教徒的城池。

    “我都说了,少管闲事!别他妈在那充圣人!”一声粗粝的叫骂劈开弗里德姆的回忆,或者说,印证了她的胡思乱想——一个活脱脱的鞑靼壮汉,裹着腥膻的狐味,从她臆想的荒原里大步流星冲出来,结结实实撞上她的肩甲。“闪开!好骡子不挡道!”

    胛骨传来闷痛,却也让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在大白天失心疯。眼前只剩下一对浅金发色的冒险者。男性高大,蔚蓝的眼眸像秋日正午被洗过的天空,过分干净。一身标准的锁甲外罩板甲装扮,和她这身行头相差无几。弗里德姆有一瞬恍惚,刚刚确凿的触觉证据又变得虚幻起来。那浅金色的卷发随风舞动,麦穗般柔顺充盈,竟和她已故哥哥的长发有几分神似,只是短了些。女性娇小,见习法师头巾下,深蓝的瞳色宛如藻荇轇轕的幽暗湖底,裹在浆洗得发白的战斗神官袍里。男性左侧悬着一把手半剑,刃长足有小两肘[7]。右侧似乎还挂着副武器,轮廓被女伴法杖顶端幽幽的蓝光吞没。两人神色焦灼,像被无形的线扯着,目光黏在那远去的狐皮背影上。仇敌?朋友?有时本就是一体的两面。

    “圣母垂怜,愿弗兰克别撞上那东西。我尽力了,圣皮特[8]也劝不动自以为是的财主[9]啊。”高大的男性摇头叹息,祷词从他口中流出,带着书里谦逊骑士讨喜的腔调。

    “为什么没人信我们呢?我明明亲眼看见的说!就在悬崖那儿,长着一对蝙蝠翅膀的少女在飞!”矮小的女性声音拔高,跺了跺脚,靴底却只在尘土里发出轻微的噗响。

    恶魔?弗里德姆的心脏猛地一跳。建功立业的机会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那些蛊惑人心、践行邪欲的深渊造物——巴力、魔洛、亚舍拉[10]——的同类?万幸,她曾借着哥哥的光,偷偷修习过神圣魔法。准确地说,是除魔术。当初虽只当是屠龙技。当然,也没必要如此瞻前顾后。实在不行,就地招募个神职人员便是。光魔法门槛低得像地窖入口,会的人想必不少。若能提着恶魔的头颅去见坦普特的领袖?不,直接呈给父亲,甚至皇帝陛下!传奇勇士的桂冠,名扬天下的荣光,仿佛已在眼前闪耀。

    功成名就的美梦灼烧着弗里德姆的胸腔,血液奔涌如沸。到那时,她便能跻身真正的贵族之列,与父亲平起平坐,婚姻大事自己说了算。克绍箕裘?哼,看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念头烧得她口干舌燥,一句能在眼前璧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大话,未经大脑冲口而出:“恶魔?我学过神圣法术,能封印它们。”

    “真的吗?”爽朗的笑容像阳光破开阴云,精准地撩动了弗里德姆心弦。他是她离家后见过为数不多的俊朗同辈。更何况,婚约枷锁天然为其他男性镀上了一层禁忌魅力。“我是幼提勒提·鲁·拉萨尔,拉萨尔[11]男爵……之子。这位是我妹妹,碧娜沃罗伦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贵族家的子嗣。难怪这身甲胄,看着比她父亲那套不遑多让。兄妹俩的气质如出一辙——坚毅勇敢的朝气下,藏着体贴温暖的柔情。

    弗里德姆挺直脊背,气势绝不能输:“弗里德姆·鲁·斯……鹭……斯骑士团的杜克波[12],曾是。从斯特兰来。你知道的,靠冒险助人,博取声名。志在成为游方骑士的那类人。”谎话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仿佛听到了身上家徽的嘲笑。只得硬着头皮补充:“熙德[13]和马歇尔[14],是我的偶像。”

    “游方骑士!”幼提勒提笑着挠了挠头,金发在阳光下跳跃。“真巧,我们兄妹也是为了挣个属于自己的贵族头衔才出来闯荡的。”他顿了顿,笑容里掺入一丝锐利。“当然,也为了播撒上神的福音,扫除世间邪祟。可惜这几个礼拜净遇上些不成气候的小怪物,也不知是福是祸。”

    “不要忘了拯救神治下羔羊的说!这是爱!是爱的说!弗里德姆……姐姐?”碧娜沃罗伦斯终于加入对话,小手左摇右晃,笨拙地模仿着蝙蝠飞行的姿态。“我们本打算去西城区找约兰大人商议对策。自从鲁波安大人失踪,教会全靠他一人苦撑,分身乏术的说!教会不能没有大树。可如果弗里德姆姐姐你会光魔法,就能救下好多人!冒险者,尤其是弗兰克他们,根本不信有恶魔,当我们胡言乱语!他们毫无防备地去面对渎神的怪物,肯定会受伤的说!只要我们抢先一步干掉恶魔就好了!万福圣母!”

    神圣法术?她确实会念几句咒文。但能否奏效?有待商榷。“救下很多人”的豪言壮语她没底气,但尽力而为总没错。碧娜沃罗伦斯人虽娇小,性子却急如星火,见面不到十分钟就敲定了屠魔大计,好像只是去郊外踏青。她提到的约兰神父,想必是红毛鬼的同僚。看来在这小地方冒险,免不了要和黑袍子[15]打交道。

    “所言极是。”幼提勒提瞳光灼灼,与妹妹一唱一和,默契得像演练过千百遍。“我负责吸引恶魔注意,我妹妹能用魔法限制它行动。而且,她对魔力波动敏感得像猎犬,法术极少落空。弗里德姆小姐,你只需抓准时机,用除魔术将那孽障打回地狱!”他的蓝图清晰流畅,仿佛三人已是生死与共的老友。

    意识到自己“会法术”的宣称可能仅仅是情急之下的诳语,弗里德姆心底泛起一丝不安:“好……但在动手前,还是先找神父问问情况吧?我刚从教会过来,有个新来的神父到任……说不定他能……提供些新思路。”假想着眯眯眼假笑的丹尼尔释放圣光术的模样,弗里德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精神控制类的黑魔法,或许才更配他那副尊容。

    就这样,弗里德姆连公会的门都没进,便稀里糊涂晋升为拉萨尔小队的一员。简单交代了籍贯(含糊其辞),年龄则被巧妙地虚报了几岁——虽然她身长足有三肘半,但成年礼的余温尚未消散。身处异乡,虚报岁数不过是自保的铠甲。

    “叫‘姐姐’的确没错啦!感觉姐姐你和我哥哥差不多高的说!”碧娜沃罗伦斯仰头望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弗里德姆,笑容灿烂。不知是不是烈日的反光,她深蓝的眸子亮得惊人,胜过弗里德姆家中所有珠宝。

    在女性中,弗里德姆绝对是“鹤立鸡群”,足以俯瞰灰衣女和碧娜沃罗伦斯两只“小雏”。但与幼提勒提相比,她还是差了那么一小截的说[16]。足够了,再高一点,父亲的盔甲怕就穿不下了。“这戒指是……”

    “斯特兰啊,”幼提勒提接过话头,眼眸深处掠过锐光。“听说那边的古斯运动闹得挺凶?等我们收拾了恶魔,说不定会去响应波西米亚的十字军[17]呢!造反的无非是些贱民和通鬼的教士,掀不起大浪,正好替天行道。”慷慨陈词之下,弗里德姆总觉得他爽朗笑容的背后,藏着一抹极淡的诡异弧度。

    一路交换着零碎信息,三人踏上了通往石砖[18]的小路。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面上,像三个奔赴未知命运的剪影。

 

[1] 意为「美丽之地」,位于以色列中部。先知玖拿为躲避神命,由此乘船逃往他施。此船因携带了玖拿而遭遇风暴,几乎沉没。
[2] 位于摩苏尔的城市,曾是亚述帝国的都城。《圣典》记载穿行尼尼微城区需步行三日。
[3] [虚构]地理概念。坦普特位于其南部。
[4] [虚构]位于坦普特东南方不足五十公里处的城市。
[5] [虚构]所有进阶魔法均需咒语才可释放。黑魔法咒语需用古希伯来语《旧典》,奥术魔法需古希腊语《伊利亚特》,自然魔法需梵语《薄伽梵歌》。
[6] 欧罗巴对阿拉伯/伊斯拉姆教徒的统称。
[7] 长度单位。在弗里德姆的时代,一肘大概为五十厘米。
[8] 伊述教里的使徒之首,著有三本书卷。后来,他被追封为教会的创立者和首任教宗。
[9] 即「阿拿尼亚」。他和妻子莎非拉在财务上欺骗了皮特,被虔灵所杀。这里幼提勒提混淆了伊述教经典《使徒行记》中的角色,此处应是莎非拉。
[10] 以上三个名字本指迦南神明,后被附会为恶魔。其中亚舍拉具有女性形象。
[11] [虚构]位于坦普特西北部的男爵领。
[12] 骑士团中雇佣兵和民兵等非编制人员的统称。
[13] 十一世纪西班牙传奇骑士,以对抗穆斯林的战绩闻名。
[14] 十二世纪英格兰骑士楷模,被誉为「史上最伟大骑士」,以忠勇著称。
[15] 指「神父」。
[16] 这里弗里德姆在模仿碧娜沃罗伦斯的口癖。
[17] 教廷为镇压圣杯派起义而发动的宗教战争。
[18] 指「教堂」。在弗里德姆的时代,石构教堂象征神圣与永恒,而普通民居多为木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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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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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何烈山[1]

    在简短的通报和敷衍的搜身后,弗里德姆上缴了随身携带的武器——一把从父亲那儿顺手牵羊的单手武装剑,一柄磨得还算锋利的剔肉小刀。有道是,武器是武人肢体的延伸。但对她而言,不过是几块冰冷的铁片。除了指间从小佩戴的蓝宝石戒指,父亲一直吝啬于提供增强战力的馈赠。

    就像斯特兰一样,坦普特教堂也让人后背发凉。普天之下的圣所大抵如此:石砖之下尽是阴影,彩色玻璃透进的稀薄天光,将黑暗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周遭弥漫着陈年蜡油、霉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

    迎接他们的,正是方才引丹尼尔入内的一个小执事。他一眼便认出幼提勒提,跑了过来:“碧娜沃罗伦斯小姐、幼提勒提先生,还有这位……先生!约兰大人正要我去找你们呢,说有顶顶要紧的事!”

    弗里德姆扫过低眉顺眼的执事,心里满不是滋味。侍奉至高之神的仆人,转头便对区区男爵的子侄摇尾乞怜。终究是玛门的舌下钱[2]管用。幼提勒提倒没骗她,他确与约兰关系匪浅。

    “是恶魔的事吗?约兰大人果然神机妙算,这都感知到了!”幼提勒提不等他说完,便要往内室冲去。

    “什么恶魔?等等……不是这个,是来了个……唉,算了,你的事急。约兰大人在书房等你们,先将此事禀报吧。伊述在上。”执事的语调如蹦跳着的山羊忽高忽低,听得弗里德姆耳膜生疼,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或者干脆割了对方的舌头。

    在教会小羊的引领下,三人步入教会的内室。烛火在幽暗中摇曳不定,光影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鬼影,仿佛业火华掌中飘荡的生命,转瞬即逝。但更令人窒息的是“大树”本身。

    “碧娜沃罗伦斯,你确信这不是你的白日梦?”滚雷的源头稳坐高背椅中,身形魁梧如移动的祭坛,白须如瀑。

    “千真万确,约兰大人!”碧娜沃罗伦斯继续着可爱的动作表演:“我亲眼所见!她……有蝙蝠的翅膀!还有……尖锐的爪子!漂浮在空中的说!”她的描述被恐惧拉扯得变形。

    幼提勒提连忙补充:“是的,大人!而且她周身散发着硫磺的恶臭!”他增添的细节,却只让叙述听起来更像乡野农夫酒后的奇幻呓语,语调也被妹妹的惊恐带偏了。

    “荒谬。”约兰轻捻长须,姿态如同睥睨众生的先知[3]:“哪有恶魔会以如此姿态示人呢?如向世界宣告:‘看啊,我是敌伊述者,快来灭我!’我不懂恶魔的形象,可听起来不过是愚民口中的莉莉丝[4]罢了。驱魔非我所长。耶户!去请丹尼尔弟兄来。”

    他扬声唤道,随即转向众人,充斥着难以忽略的轻蔑:“这位丹尼尔是鲁波安司铎延请的辅理,以后的祭祷和赐福由他负责。说来也怪,他上周才寄信,丹尼尔立刻就来了,倒像是闻着血味的豺狼。另有一位辅理本该数日前到任,至今杳无音信,如此怠惰失礼,简直不成体统!对了,”视线挑破了弗里德姆的衬衣,寒气直逼脊椎。“这位高大的‘骑士’是?”

    数点[5]轮到自己了。她心想。这老者形貌威猛,谈吐间虽有礼数,却字字如针,有几分经学耆宿恃才傲物的狂气。“弗里德姆,斯特兰人氏,前鹭斯骑士团侍从,现为晋升骑士、诛邪除魔而游历四方的自由冒险者,与拉萨尔兄妹结伴讨魔。”讨伐恶魔……她万没想到丹尼尔竟是仪式专家,自己那半吊子的除魔术岂不是要在他面前现形?

    “女人?”约兰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白须微颤。“这世道……当真无药可救。你要向幼提勒提多学习,他可是坦普特教会光荣的见习骑士!碧娜沃罗伦斯亦是完美的见习神官。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任命他们为正式的骑士和神职人员了。外邦的女冒险者,向他们学习,谨守教会的律法。”他上下打量着弗里德姆的身体,好像在相拉磨的骡子。“你有何过人之处?”

    “姐姐会除魔术!一种光魔法的说!”碧娜沃罗伦斯坐实了弗里德姆即将在丹尼尔面前现形的命运。想起他皮笑肉不笑的鬼脸,仿佛那生疏又熟悉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哦?弗里德姆小姐竟习得过除魔术?”弗里德姆回头望去。

    “丹尼尔弟兄,我必须提醒你!像这样惰怠,怎么能显示出对神的尊重呢?不要让小子辈失去信心!”他指了指自己光洁的头顶,示意丹尼尔遮掩。“正好,你来听听他们在地下城的所见有无凭据。我对这些研究不多。都太神学了,但恶魔不是神学辩论能解决的。”

    弗里德姆这才注意到,丹尼尔未受剪发礼[6],浓密的红发如野草般恣意生长,活像个野人。虽说衣不是僧,但他的相貌实在是……与众不同,恐怕私底下爱吃蝗虫[7]吧。她一直以为神父刮掉了中间的头皮。原来这红毛还会长,以至需定期修剪。

    约兰醒目的反向白色光环,此刻更显威严。“还有你,女冒险者,你怎么不蒙头[8]?这世代真是堕落至深,人人都不再遵守律法!”

    弗里德姆忍气吞声地拉上兜帽。心中暗骂:若非斯特兰夫人[9]以刀剑护卫信仰,尔等教士早成异教徒的斧下亡魂了。

    丹尼尔顺从地戴上兜帽,冲着拉萨尔兄妹露出一个歉然的讪笑,倚门而立。“在下丹尼尔,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文白夹杂,凸显出怪异的温和。“女蝙蝠之态,确与迦南[10]人所拜之亚舍拉有几分神似。然据我过往驱邪之微末经验,实体恶魔,尚属首闻。但不敢妄言其有无。我主立大地根基、造寰宇万物之时,我又在何处呢[11]?愚议同往。我愿尝试以除魔术略尽绵薄。”

    弗里德姆瞪大双眼,盯着他的前额。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不想被他人抢功。

    就在这时,约兰缓缓起身,威压如山岳倾覆。他果然魁梧如歌利亚[12],比幼提勒提高了整整半个头。“丹尼尔弟兄!你是教职人员,不是冒险者。圣杯派的异端邪说腐蚀了整个文明世界,你的当务之急,是搜罗交鬼的罪人,把所有古斯的追随者都用碎轮打死。”怒吼劈开穹顶。

    “谨守‘一神、一会、一帝国’。千禧不易。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于公于私,你都应该坚守岗位。驱魔的事情,”他大手一挥,指向弗里德姆。“交给这个冒险者就行。”

    不啻何烈山上的惊雷[13],约兰的命令震得弗里德姆差点站不稳,唯恐下一瞬天火降下,殛灭所有悖逆者[14]。哪是教会的大树,明明是着火的荆棘[15]!

    “谨遵教会圭臬,之死靡它,向大人学习。”丹尼尔语气依旧柔和,却寸步不让。“然而,依主历一千三百二十五年圣座[16]所颁「光魔法管制条例」,非神职者不得擅用除魔术等光魔法。因此,我并非悖逆圣会。”他顿了顿,仰头直视约兰。“况我主从未命人猎杀恶魔。”

    忤逆规则这么重要吗?弗里德姆不能理解他安歇柱上[17]的灵魂。在她看来,驱魔救人才是第一要务。

    “但不能因此卸下神给你的职责。有时候,教会允许特例。这些小子辈要是犯下什么罪,我便替他们担着就是了。当牧者的,怎能放任神的子民惨遭屠戮?毋需多言!此事已决,让拉萨尔一行前去就是了!”约兰挥手示意幼提勒提离开。“我告诉你,他们都是清白的战士,和你家乡那些淫邪下贱的圣杯派农民完全不同。”

    丹尼尔虽面有不豫,终是侧身让开了离巢之路。

    “丹尼尔大人放心,我们都是虔诚的战士,闯不下什么祸!一有问题,就回来向您报告。万福童贞圣母!”幼提勒提拍着胸脯保证,趁机从丹尼尔身边溜过。弗里德姆见状,拽着碧娜沃罗伦斯紧随其后。没人想卷入两个神父的无聊争执。

    门扉合拢的瞬间,弗里德姆隐约听见约兰的“宽慰”:“这些孩子大概是看到了幻觉,不用担心他们违背条例。”至少比死守教条好。你说是吧,「七库施塔先生」。

    门外不远处,弗里德姆与静立如石的艾麦顿拉擦肩而过。一阵熟悉的酥麻感再次窜起。

    “既然得到约兰大人的许可,我们就去把那个恶魔赶回魔界吧!即使让她跑了,也能刺探出更多情报,帮助大家应对它的说。”碧娜沃罗伦斯一手拉着弗里德姆,一手挽着哥哥,雀跃如出笼的小鸟:“无论如何,帮助他人总是有益的说!”

    再伟大的冒险都始于足下。无论能做到多少,至少先要尝试!弗里德姆这才想起,忘了让丹尼尔检验偷学的法术是否有效。但现在折返有点太跌份了。死马当作活马医。拉萨尔兄妹这般好人,一定会原谅她的。

    于是,三人带着几分喜悦,几分豪情,离开了伊述的圣所。

 

[1] 意为「荒芜」,又名「西奈山」,位于西奈半岛的伊述教圣山。神曾在此处与古希伯来人立约,并让摩瑟看到了自己的背。伊莱加在山上的先知洞内经历了神的同在。
[2] 在希腊多神教中,尸体嘴中需含一枚银币,以支付渡过冥河的费用。
[3] 伊述教里蒙神启示、向民众宣讲神话语的人。
[4] 伊述教里的某种夜间生物。在《便司拉的笔记》和民间传说中,莉莉丝是女性恶魔(夜魔)的象征。
[5] 即「计数」。这里弗里德姆化用「数点民众」的典故,将约兰的行为比作审查户口。
[6] 伊述教里修士圣秩仪式环节,仅留环状发带。剃发象征舍弃世俗。
[7] 这里弗里德姆讥讽丹尼尔形似施洗者约恩。约恩“身穿骆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修 3:4)。
[8] 伊述教规定,女性在宗教场合需蒙头。在弗里德姆的时代,未婚女性和冒险者可豁免。
[9] 指弗里德姆臆想中的自我投射,原型为击退维京人的「麦西亚夫人」埃塞尔弗莱德。
[10] 巴勒斯坦古称。当地居民因崇拜巴力、性败坏、儿童献祭被伊述教斥为邪秽。
[11] 化用自伊述教经典《玖伯记》第三十八章4节:「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12] 伊述教里非利士族的巨人勇士,被少年达卫击杀。
[13] 古希伯来人预备立约时出现的异象,参考伊述教经典《离埃及记》第十九章16节:「在山上有雷轰、闪电和密云,并且角声甚大。营中的百姓尽都发颤」。
[14] 在伊述教中,神曾降天火毁灭了索多玛和蛾摩拉。
[15] 即「神」。
[16] 即「教宗」。
[17] 指「柱头修士西门」。相传他曾在各种柱子上生活了三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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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利非订[1]

    三月的坦普特城,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暖意融融。钟声响彻,人言鼎沸,混杂着牲畜的膻气和烤面包的焦香。市井交响乐冲击着弗里德姆的感官,她终于挣脱了阴郁的古堡,不必再做闺阁中的棕丝雀。

    除了吮吸着“美不胜收”的肮脏活力,一想到正与两位新结识的朋友同行,弗里德姆胸腔里便鼓起一种眩晕的喜悦。第一次,与同龄人以平等的姿态相处,贵族头衔沦为无用的徽记,何等新鲜!远离北境的广袤世界,想必还有更多未知的美好,等待着芳华正茂的她去采撷。

    “弗小姐怎么学会除魔术的?”幼提勒提的疑惑将她从沉醉中拉回。“光魔法按理说素来秘不外传。”是受到了丹尼尔的传染了吗?但即将以命相搏,谨慎些没错。弗里德姆心头掠过一丝阴霾。并非法术来路不正,只是那段记忆……十分苦涩。好吧,也来路不正。

    “对啊对啊!驱鬼魔法,我一直想学的说!”碧娜沃罗伦斯的眸子闪烁着狂热星芒,仿佛那将是无上荣光的加冕。“只是约兰大人说,我还需在教会侍奉更久,证明自己是‘坚实的护盾’才行的说……”可怜的孩子,若知除魔术学起来不过尔尔,怕是要大失所望。

   “说来话长,”弗里德姆压下思绪,语气尽量轻松。“但我确信能施展出来。你们看好啦!”若效果不彰,或干脆哑火,那便只能灰溜溜折返,去请丹尼尔出山了。

    她深吸一口气,向前平伸双臂。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竖起,左手食指中指则水平夹住它们,动作有些刻意模仿的僵硬。口中念诵起记忆中的词句:“恶鬼啊,我奉使徒们所传的伊述,敕令你们离开!”[2]

    话音甫落,指间交叉处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光!纯净炽烈,如破晓丹轮,刺得三人睁不开眼,驱散了所有的诡诈疑云。耳边传来幼提勒提激动的抽气,以及碧娜沃罗伦斯一连串“哇!哇塞!”的惊叹。

    “万福童贞!太神奇了!定能灭绝净尽那群邪魔!”

    “但是,姐姐。你似乎用的是奥术魔法的说?”碧娜沃罗伦斯不合时宜的问题袭来。

    “不同类的魔法可以互相生成!”胡说八道后,弗里德姆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仿佛在对某条落水狗发出无声的宣告:抱歉啦,这份功劳,本小姐笑纳了!“找到那恶魔,就用这招送她滚回地狱老家!”

    得意洋洋间,弗里德姆才察觉周遭的市声渐弱。三人已行至坦普特的外郭,眼前是连绵的绿色麦田和尚未开发的森林。据篷车同行的旅人说,地下城便藏匿于这片林莽间,曾是魔物巢穴与宝藏埋藏之地。如今魔物被屠戮殆尽,喧嚣一时的小镇重归平静。

    “太好了!”幼提勒提笑容灿烂,指向森林深处。“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到了。真等不及要看到她遍体鳞伤、跪地求饶、肝脑涂地、命丧黄泉的模样了!荣耀归于圣母!”

    兄妹俩兴奋难抑,弗里德姆又何尝不是?若能借此扬名,说不定可一跃成为南克拉维亚的头号冒险家!多亏了教会将这“简单”法术视若珍宝,秘不外传,才让她这“稀缺资源”有了发光发热的机会。一刻钟前的担忧早被抛到九霄云外。方才释放的圣光,似乎比哥哥练习时更炽烈耀眼。万无一失!弗里德姆确信自己确凿无疑地掌握着除魔术——正是当年伊述与使徒驱鬼的神技!虽对教会与神明并无多少虔敬,但能为己所用的力量,总是多多益善。

    “不过,弗里德姆小姐,最好……”幼提勒提忽地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不要在人前显露光魔法。这一带三教九流混杂,保不齐会有些被恶魔附身的人,更别说还有圣杯派的邪教徒。若被他们瞧见,暗中使坏,断你手指、挖你眼睛、毒你喉咙……可就无法施法了。”

    胜利的憧憬让弗里德姆飘飘然:“没事!任那些邪教徒如何猖獗,我自一剑破之。”

    “哈哈,说得对!上神必庇佑祂所爱的,何须忧虑!”幼提勒提轻拍着她肩膀,不再多言。但低调行事终归有益,省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她今日正午刚得罪的丹尼尔。

    一路说笑,三人抵达山脚下一座巨大的石质拱门前。裂痕斑驳交错,青苔从中倾泻而下,应是供奉异教神祇的荒废殿堂。有种说不上来的腐败气息萦绕在弗里德姆的心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到了,这就是半年前现世的地下城入口。”幼提勒提望着她紧蹙的眉头,像是在安抚弗里德姆杞人忧天。“至今也没听说死几个冒险者(其实不少,只是他们错过了‘好时候’)。我们上午在火湖附近采集硫磺,才偶然撞见那只恶魔。”

    临近战斗,弗里德姆才惊觉自己两手空空。药水[3]?一瓶没有。帐篷?踪影全无。除了腰间的一把小刀、头巾、以及背囊里聊胜于无的水和面饼,再无维生之物。这哪是冒险?分明是贵族小姐出门踏青!

   “姐姐,没关系的说。恶魔没有在很深的地方,用不着带太多东西的说!”

    “况且你是被我们‘架’来的,冒险物资本该由我们准备。”幼提勒提拍了拍披风后鼓鼓囊囊的凸起。“上午折返时备下的物品原封未动,都在这牛皮包里呢!”鞣制皮革下硬实的轮廓,弗里德姆确信补给充足,足以补足她这个冒失鬼的份额。

    但恶魔若在浅层……岂不是很多冒险者都能看到?万一被人捷足先登……未经雕琢的话语脱口而出:“既然准备充足,我们快进去吧!免得……有人遭了毒手,比如那个鞑靼人。”动机虽不纯,但除掉恶魔终归是善举。弗里德姆在自我安慰方面向来很有一套。

    “不愧是急公近义的游侠!那么,让我们做个战前祷告吧。”

    霎时间,弗里德姆有些恍惚——刚才好像听到他说“急功近利”? 难道他能看出来自己心底贪婪的小九九?但何必拐弯抹角地讽刺?大家不都是为了扬名立万才一起探险的吗?

   “是‘急公好义’啦!真是的,哥哥你吓到了姐姐的说。”碧娜沃罗伦斯嗔怪道。

    目睹幼提勒提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几下,弗里德姆悬在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地了。但他脸颊的那抹红晕,也迅速晕染并占据了她的面庞:幼提勒提如此单纯,轻易就被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却以文士[4]之心度人家伊述之腹,将他臆想成刻薄之辈,真是荒谬。但……这也不能全怪自己吧?

    阴暗的念头在弗里德姆心中凝结,像泥塑一样扭曲成团:说到底,这类人都透着股傻气。“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5]。和无骨者[6]相比,有些小心思才算是正常人嘛!拉萨尔兄妹这般轻易地与人推心置腹,早晚要被人捅刀子。幸好遇到的是本小姐。将来啊,还得靠她这「今世之子」[7]保护他们免受侵扰,也算报答他们的信任。而现在战机转瞬即逝,祷告是怕重蹈扫尔[8]的覆辙吗?

   “上神天主啊,”幼提勒提的声音真诚而洪亮。“求您赐予我们力量与胜利,击溃那邪恶之敌。您热爱公义,荫庇善人,必将恶魔交于我们手上。您仇恨恶人,要将他们全都杀灭,在审判之时必有极大的折磨作为公义的伸冤。请您将您的圣洁加注在弗里德姆小姐的身上,她是您忠诚的侍卫,要为了您的旨意战胜敌雠。”

    祷词铿锵,弗里德姆习惯性地垂下头,在末尾含糊地哼了句“阿门”[9]。

    接着是碧娜沃罗伦斯天真而甜美的声音:“圣母在上,您满有慈爱与无尽怜悯,求您助我们感化敌人,使众人同享您平安的说。您要让我们平安回来且得胜,因为这是您心之所向的说。在您的荣光下,恶魔定会俯首认输的说。阿门!”

    这番言论听得弗里德姆暗自撇嘴。神要是真有“无尽怜悯”,为何放任恶魔为祸人间?唉,轮到她了。他们的祷告短得像敷衍了事,她还没想好词呢。随波逐流吧,随便引用些《圣典》里的漂亮话,反正他们也听不出自己在偷懒:

引用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愿我们蒙您的喜悦。愿世人都要拜服您的圣名,且要大大赞颂,因为独有您是圣的,万民都要来在您面前敬拜[10]。

    天父啊,我呼求您,求您赐我们胜利。您是万军之主、战争之王。您的怒火,如滔天巨浪,使凡人不能抵抗;您的慈爱,如吗那[11]甘霖,让义人不得饥渴。愿您的怜悯加增在我们的身上,保守我们的平安;而要降忿怒于我们的仇敌,将她的轭折断,折磨致死、灭绝净尽。因为我们本是您借独生子主伊述的牺牲而分别为义的人,与那曾在诸天之上悖逆的众子[12]有别。

    天父啊,我呼求您,求您惩处那亚舍拉一样的恶魔。我们必不顺从别神,因为只有您是天地唯一的神。您必伸手攻击她,使她从旷野[13]到……到克拉维亚的一切住处极其荒凉,天下的人必知道您是主宰[14]。您的名要在万国中颂扬,因为这本是神圣洁净的,众民都应该领受的。我们不仅要将您的福音传播万邦直到地极,还要成为您施行公义的剑刃,承担摩瑟[15]、达卫[16]、伊莱加[17]的使命,阻挡外邦人的淫行。那不依靠神的恶魔有祸了,因万军之王要借我们的手击打你的腮骨,敲碎你的牙齿[18]。祂要在列邦中大行审判,压碎你的头颅,让你和你淫邪的追随者的尸首遍满各处[19]。邪魔必不能得胜,因为您憎恶邪祟,要将她交在我的手上[20],让我在她的血中洗脚[21]。何等荣耀,我们必昂首挺胸,如白骑士[22]一样胜了又胜。

    天父啊,我恳求你,求您赐我们平安。万物都因残缺而伤悲,只有顺服您的才有喜乐。天地万有的存在,都出自于您的手;世间众人的性命,都取决于您的心。群魔围困我们,却不能将我们击倒;众鬼攻打我们,却不能将我们战胜。他们的猖獗又有什么意义呢?有您与我们同在,我们必不惧怕,这恶魔能把我们怎么样呢[23]?大君王信实的约定将要临到我们身上,使我们强健更胜过巴珊[24]的雄狮。我们的力量,都来自于您。是“您教导我的手能以争战,甚至我的膀臂能开铜弓”[25]。“凭您的慈爱剪除我的仇敌,灭绝一切苦待我的人”[26]。他们要像“蜂子围绕我,好像烧荆棘的火,必被熄灭;我们靠神的名,必剿灭他们”[27]。

    天父啊,求您垂听。我们都知道您是充满圣洁的万王之主,万神之神。今日的胜利,要献给您作为荣耀的燔祭[28]。愿您悦纳我们这双手所进献的,有您的虔灵临到我们身上。“因为万有都是本于您,倚靠您,归于您。愿荣耀归给您,直到永远”[29]。

    这样祷告,奉主伊述的名祈求,阿门!

 

    虽打算偷懒,弗里德姆的祷告可足足持续了半刻钟,篇幅远超兄妹二人总和。通篇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泛泛之词,适用于任何战场。但她确信,这冗长的祷词足以打消任何关于她不够虔诚的疑虑。若非时间所迫,逻辑略显混乱,她还能再狠狠炫技一番。

    果然,幼提勒提和碧娜沃罗伦斯全然未觉她的敷衍,纷纷赞叹她对神“葵藿倾阳”。

    “方才……都是你的肺腑之言吗?”幼提勒提的眼神里满溢着惺惺相惜。“有时,能遇到心意相通之人实属不易,或许……渴望扬名立万、成为真正骑士的心,总是相通的吧?”

    弗里德姆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低头时,手指摩挲着腰间旧剑的剑柄。

    三人就这样沉浸在对神的信赖(或算计)中,踏入了通往恶魔巢穴的幽暗拱门。

 

[1] 意为「歇息处」,位于西奈山脚的峡谷。摩瑟曾在此击打磐石出水,解决民众干渴。其后,他率阿伦、谷珥登上山顶观战、祷告:举手时古希伯来人得胜,垂手时亚玛力人占优。
[2] 化用自《使徒行记》十九章13节,原句为「我奉保尔所传的伊述,敕令你们出来」。原句为犹太驱魔师冒用保尔之名的咒语。因缺乏对伊述本质的真正认知,其驱魔以惨败告终。
[3] 蕴含自然魔法效力的治疗药剂,常呈粉红色,因炼制复杂而价格昂贵。
[4] 专职抄录、阐释《旧典》律法的人。伊述曾被某文士讥讽为「靠着鬼王百皙普赶鬼」(修 12:24)。
[5]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五章17节。
[6] 系维京领袖伊瓦尔的绰号。弗里德姆借此讽刺虔诚者“软弱无骨气”。
[7] 指「处事圆熟者」,参考伊述教经典《卢克福音》第十六章8节:「今世之子在世事之上,较比光明之子更加聪明」。
[8] 伊述教里的以色列首任国王。他常年与非利士人交战,多次迫害达卫。其罪状包括:未等祭司到场便擅自献祭、违背剿灭亚玛力人命令。这里弗里德姆担忧重蹈其“僭越神权”之覆辙。
[9] 意为「但愿如此」,作祷告结语表示认同。
[10] 出自伊述教经典《末世录》第十五章4节。
[11] 系旷野中神降下的神奇食物,「样子像芫荽子,颜色是白的,滋味如同搀蜜的薄饼」(离 16:31)。
[12] 指「恶魔」。相传恶魔是曾反叛神的天使,参考伊述教经典《犹大信》第一章6节:「又有不守本位、离开自己住处的天使,主用锁链把他们永远拘留在黑暗里,等候大日的审判」。
[13] 泛指西奈半岛至以色列南部的荒漠地带,古希伯来人出埃及后曾在此漂泊四十年。
[14] 化用自伊述教经典《伊西结书》第六章14节:「我必伸手攻击他们,使他们的地从旷野到第伯拉他一切住处极其荒凉,他们就知道我是业火华」。
[15] 伊述教里最重要的领袖。他领带领民众离开埃及、制定律法、建造会幕、划分团体、记述《图拉》。
[16] 伊述教里最重要的国王。他谦卑信服、擅长音乐、武德充沛。达卫统一了以色列,并预备修筑圣殿。
[17] 伊述教里的重要先知。他曾号召民众对异端信仰,最终乘旋风升天而免于死亡。
[18] 化用自《诗集》第三篇7节:「因为你打了我一切仇敌的腮骨,敲碎了恶人的牙齿」。
[19] 化用自《诗集》第一百一十篇6节:「尸首就遍满各处;祂要在许多国中打破仇敌的头」。
[20]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萨缪尔记上》第二十四章4节和第二十六章8节。
[21] 引用自《诗集》第五十八篇10节。
[22] 指「胜利骑士」,参考《末世录》第六章2节:「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23] 化用自《诗集》第一百一十八篇6节:「业火华与我同在,我必不惧怕,人能把我怎么样」。
[24] 位于约旦河东岸的富饶地区,以肥沃牧场和壮牛著称。此处喻神赐力量。
[25]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萨缪尔记下》第二十二章35节。
[26] 引用自《诗集》第一百四十三篇12节。
[27] 引用自《诗集》第一百一十八篇12节。
[28] 要求整只祭牲完全焚烧的仪式,象征祭献者完全奉献于神。
[29]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罗马信》第十一章36节。

,由fatecemetery修改
注释
花刺 花刺 80.00节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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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除魔颂(附加节[1]I)

    我的名字叫恶魔。

   我知道你们会想:“哪有生物会以它的族群为名?”大错特错!天主不是给你们男人的祖先起名为「人类」[2]吗?女人(的祖先)就更有趣了,被男人命名为「活物」[3]。本是他身上死寂的肋骨,突然间获得了生命,还能给他生出各种小“活物”。在男人看来,自己的一部分能活动起来很不可思议吧。谁小时候没期待过玩具能化静为动呢?

   说到底,名字不过是男性社会等级制的产物。天主给阿当命名,说明阿当和他的子孙都是天主的财产,一辈子逃不出祂的掌控。天主准许阿当给伊顿[4]的各种生物命名,说明人是万物的灵长,可以随意驱使动植物。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阿当给女人命名。女人嘛,是炫耀社会地位和性能力的工具、发泄情欲的玩偶、打扫房屋的佣人,以及照顾下一代男人的保姆。有用的时候尚且能传宗接代、生养众多(前提是承受住天主赏赐的苦楚[5]);没用的时候,能不能卖掉换几个银钱还说不定呢。“惟有妇女、孩子、牲畜和城内一切的财物,你可以取为自己的掠物”[6]。摩瑟曾斗胆询问天主的名讳[7],妄图把至尊拉到和人平等的地位,想想都可怕。

    你们并不在乎我的名字,至少不应该在乎。我换过很多名字,无非是种身份认同的把戏。换掉旧的名字,就像是脱掉旧的自我,总觉得会有新的际遇将要开启,其实——屁都没变!

    我的名字叫「诺尔」。别看我一副凶相,人可怪好的嘞,大发慈悲地回应下你们蓬勃的求知欲吧——还不快谢恩?诺尔是我最初的名字,一个男人给的,意为「光明」。呵,这名字对恶魔来说逊爆了吧?但本小姐偏就喜欢。很简单,因为我曾深爱他。出于爱,什么都能忍受。“爱,能遮掩一切过错”[8]——这话用在这儿是不是讽刺力拉满?

    对了,机会难得,要不要给「恶魔」下个定义?毕竟对你们这群两脚羊而言,我唯一值得咂摸的身份也就是恶魔了吧?修辞学可是门精妙的艺术,尽管有些词汇被指责是为掩盖无知而设计出来毫无内涵的愚蠢产物,比如独断论的种间属差。可要是我跟你们的刻板印象不符,你们不是白费唾沫跟我唠了吗?没价值的事,毁起来本小姐都觉得——超!级!无!聊!

    长相?没人教过你们不准妄议淑女的外貌吗?被你们这么编排,万一嫁不出去了怎么办?呜呜……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童贞,比后来生了一窝的小婊子[9]纯良多了!凭外表下论断?Low穿地心!鸡拔了毛就成人了[10]?除非你认为表象是本质之本质。换一个换一个。人心才是真理的容器啊,天主不也这么说吗?

    教会提恶魔时,常说什么无形的属灵征战?唉,又来了,给兼弱攻昧的游戏套上圣洁的玩偶服。所以说等级制度的二元遗毒够深,要么是向外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要要么向内压抑欲望自伤自怜。你们能不能成熟点?总揣着子宫里带来的那套杀父娶母的破事。何况,属灵征战核心是附身——人会因被恶魔附身而性情突变,你们上课时有没有认真听啊?理论上,心有虔灵就不会被附身。这方面我得多说道说道。都知道百皙普的「奴隶鬼附」(常说的洗脑术)。能说被洗脑的人算鬼附吗?我看未必,因为他一点自由意识都没了。换言之,无法呼求天主自救。完全无能力,只能靠奇迹。有些唯名论者对此倒是不赞一词。

    正好扯到了百皙普。搞黑魔法玩人体实验?嗤!就算是我,也干不出这等下作事。魔法实验毫无美感,人要被无目的地折磨享乐才好玩啊。对吧?善即是美,无目的行动最善,因为它自我满足。无目的地活着不好吗?当然不好,没目标还不如去死。时间不多了哦?未实现的梦想可不会践行自己,小心在绝对神明的辩证运动中被扬弃啦。所以,请认真地生活!这样等本小姐来宰你们时,才能欣赏涕泗横流、屁滚尿流的美妙姿态呀!明白没?快说谢谢恶魔大人!真乖,目标明确的人才好拿捏。

    不容易啊不容易,居然撑到现在还没睡着?奖励你一个脑瓜崩!除了帮天主大大清理被附身的劣品,我还有点儿私心。嘘——千万别外传,我特别喜欢虔诚的教徒。他们骄傲得没边,选了个虚构又超然的绝对存在拯救自己,靠着不朽的破架子撑起脆弱的世界观,死活不肯屈尊让同类踏进心房半步。嘴上说爱你爱我爱天主,实际只爱空气——洗脑段位比「奴隶鬼附」高出天际!

    可惜找他们不易,得先给大伙儿安排点“小惊喜”才行。干嘛费这劲?恭喜你们,问到点子上了!好吧好吧,我知道压根没人想问,是我想说行了吧!你们不觉得很寂寞吗?那群人蒙着圣召,专心舔主的脚趾,就我落单了。而且后来……呵,害我想唱一曲锡安[11]之歌[12]。背叛啊背叛,人最受不住的就是背叛。猜猜地狱最深处关着谁?加略人犹大[13]!我先被天主至善的弥天大谎哄骗,再被祂的信徒捅刀——所以,不是我背弃了天主,是天主和你们背叛了我!啊又来了,你们这是典型的男性非马兹达克反卡特里否瓦勒度特权领养主义[14]。我的名字不叫异端。

    然后呢,想找几个既虔诚又开心的伊述徒聊聊,排解苦闷——啊呀,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啦!被捅刀子那会儿,直接送教士们集体荣升了。年轻嘛,谁还没个手滑的时候?忍不住把他们的心肝脾肺掏出来仔细端详:生理构造跟我差在哪儿?恶魔可是嫉妒成性的生物。我得不到的幸福和信心,别人怎么能拥有呢?权且是为解剖学发光发热咯。大名鼎鼎的「蛇」看到阿当和伊娃没羞没臊,不也酸到剁脚脚[15],一口气把他们坑进罪里两回[16]么。但别怪它,要知道一切都是天主允许的。我懂,你们不敢责备天主,那就多多拷打临时工小「蛇」吧。

    最近我又钓了个教士,他曾自诩是天主坚实的根基。可我稍微玩了几下,好牧人居然跪地求饶,坦言信仰不过是赚钱谋位、糊弄底层的玩笑。对伊述的爱?半滴没有!拜托,祂可是为你们流干了血哎!所以说,你们男人都是忘恩负义、拔X无情的大猪蹄子。这种回答绝对NG[17]!下头死渣男,扣六百六十六分!所以嘛,本小姐就拿钢条给他做了个纵向贯通——从腚眼直插喉管,正好送去《地狱厨房》当卡巴布[18]捏。安心啦,都是成年体,我还没疯到对小奶娃下手。但某些信徒可就难说了,“婴孩必被摔死,孕妇必被剖开”[19],你们的先知[20]啊……

    吓到你们了?摸摸!我肯定是要下地狱的,反抗者的宿命嘛。可在那之前,我要好好把玩天主的追随者们。清理掉着魔的次品、筛点出好金子[21]后,还得求问信仰的奥秘。让我亲眼观察他们跳动的心脏,和我的脉搏是否一致呢?端详裂开的头颅,里面是不是堆满了秽物呢?呐,教教我吧!在苦痛里死攥着虚幻的希望——你们究竟是愚钝的牲畜,还是剥了人皮的疯子?

    如果你认识这种人,请在坦普特地下城里留下他的地址,我会半夜亲自造访。是教士就更好了!这些从人神关系中获利的掮客总能掰扯出些大道理。我素来乐善好施,会让他们死的很痛苦。“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22]。算我功德一件,善哉啊善哉!

    先这样,我要继续做工了。问我为什么会选择这座小城?真拿你们没办法,再聊会儿吧,真是一群容易寂寞的孩子呢。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们是好人,可我没有信心能和你们长相厮守。需要问为什么吗?因为我是恶魔,完全没有任何信心[23]啊!当然严格说来,这两个词汇的范畴颇广。但在我们中世纪的常见语境下,为图简洁,懂我意思就行。对语言的严谨性我可是很较真的。

    我和巴示巴[24]一样苦命。要记住,颜值不是爱情的全部,可谁让本小姐可爱到犯规呢?想不想揉揉我软乎乎、毛茸茸的肚子呢?哈哈哈,furry控[25]变态,我根本没有皮毛。真以为是蝙蝠?小心我咬你哦!染上个新冠什么的。气不气?(回到)刚刚的话题,几个原因:

1.懒癌晚期:坦普特离我上个据点超近。这理由排第一。

2.软柿子好捏:这里武备稀烂,冒险者不多。半年前发现的地下城,魔物都帮我“清理”干净了。如今只剩些喝汤吸髓的零碎——十几个丘八[26]、法师,加个医生。

3.永久安眠保障:断崖下有座火湖。能断了某人复活的小心思[27]。咩咩君[28]怕热吗?给你吹吹哦。呼呼——我一定会尽善尽美地将你们的籽骨[29]毁灭干净哒!最近不是在严打圣杯派吗?烧死好多人呢。复活那天,焦炭能拼出什么形状呢?

4.资源丰富:教会人士不少。两月前调来个正牌司铎,现在还有俩神棍正赶来,加上本地常驻的宅男约兰——整好四个活体样本。但——根据内线情报,这里头混了个驱魔师!呼呼,有意思起来了!我怎么知道的?你猜啊。反正你们猜到前,我早溜之大吉,窜去克拉维亚其他城邑[30]快活了。不能责备我哦——你们的主也允许我干完就跑,神意愿此。啾!我这么听话可真是抱歉呢!不会吧不会吧,你们不该效仿祂原谅我吗?有什么不满,敬请吩咐哦!我会把你和那驱魔师一起华丽丽地无视掉。从斯特兰千里迢迢跑来上岗?他连我的龙涎香(排泄物)都吃不上热乎的。

5.宿命之名:坦普特——诱惑之城[31],听起来是不是很棒?“各人被试探,乃是被自己的私欲牵引、诱惑”[32]。试探啊试探,人人都怕试探。只要有郁结的幽暗,就必然现出软弱。既然这里叫作「诱惑」,就必有引诱众人的事要发生。不要轻看造物主的文字游戏,名字可是冥冥注脚,「雅各布」[33]是巧取豪夺的骗子,「鲁波安」[34]是失去人民的白痴,「耶户」[35]是党同伐异的屠杀,「约兰」[36]是高举自己的君王,「哈该」[37]是节期欢喜的重逢,而「丹尼尔」[38]则是等待奇迹的废物。在修辞学编织的奇妙秩序之下,还有无数未揭的奇迹呢!

    正好,我要用一门唤起梦魇的法术,来排除几个错误选项。绝绝子!等天主招聚这几头食腐土狼奔向糜烂的甜蜜陷阱,就由我,淫邪的「伊西别」[39]来一网打尽吧!为什么是我呢?相信你们已经懂了。我的名字叫绝望。凡人在试探面前因软弱犯罪而绝望,就成恶魔附身者;岿然不动的,才是充满虔灵的真金——我苦苦追寻的人。

    聊了这么久,已经有客人上门了——形单影只的外邦脸。你说他是不是冲着我来的?毕竟拉萨尔兄妹俩时辰前就遇见过我,这会儿坦普特怕不是早已“恶魔传说”满天飞了。该怎么试探这位客人呢?有了!教他几句咒术,引发场黑魔法冲突,挑起全城恐慌。人一恐惧,赖以糊口的信仰就动摇;一悲伤,照亮前路的希望将黯淡;一愤怒,怜悯众生的爱心便丧灭。“主知道搭救敬虔的人脱离试探,把不义的人留在刑罚之下”[40]。接下来就由天主本尊大浪淘沙,从混乱中拣出祂最钟爱的几个吧。至于失去了信望爱的,就是被恶魔附身之辈,我就勉为其难地处理掉吧。卟卟,其实豆沙[41]了也行,“神认识祂的人”[42]。

   你们说我虚张声势没真本事?告诉你,论到自欺欺人的本事小姐我还没怕过谁,就是七十七倍的杠杆也乐意奉陪;比狂傲人人都得跪喊真大佬,雷麦[43]见到我都得夹着尾巴逃。我是没有毁天灭地的魔力或掌控全局的手段,但又怎样?反正我的结局已定,临了前就不能随心所欲,好好欣赏终末狂欢互撕的逃亡闹剧吗?一旦踏入梦魇的派对,唯死亡能赐你解脱。哼哼,我不止会折磨他人,连自家小命也要看轻,说到底不过命运牌桌上的筹码罢了。我热衷于砸烂世人奉为珍宝的玩意,还要把它们碾成粉,逼你们和我一起吃下去。病态?我权当是“有个性”咯。因为——我的名字是绝望啊!

    众生啊,拭目以待吧!我要比“世界惊奇”[44]更令你们大开眼界!“真理是我的光明”[45]——而我即「光明」!由我来题字高墙[46],永续盛宴即将开席!转动吧!全部!都给我转动起来!

    本周于坦普特大教堂倾情上演——由本恶魔诺尔亲自执导!诸位冒险者、教士联袂主演!讲述被试探显形的恶魔附身者们争执、攻讦、互虐、直至屠戮殆尽的神圣喜剧:《除灭恶魔附身者战记》!简称——《除魔记》!

    终末正在向我招手,你们的日子也快了。

 

[1] 区别于主体剧情的部分,通常采用不同风格(独白-辩论-戏剧-通话-书信)表现,可能扩展世界观或提供情绪渲染,但不直接影响核心情节推进。
[2] 指「阿当」,最初的人类,男性。神用泥土按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他的身体,并向其吹气激活了他。
[3] 指「伊娃」,第二个人类,女性。神看阿当寂寞,遂取其肋骨造出女人相伴。
[4] 「乐园」或「花园」。此地物产丰饶,无疾病与死亡,是人类最初的居所。
[5] 指「怀孕与生产的苦楚」。神饶恕了偷吃禁果的死罪,但也惩罚了阿当和女人。其中女人的惩罚是「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起 3:16)。
[6]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戒律记》第二十章14节。
[7] 在伊述教中,神宣告其名讳是「我存在」,需称呼为「他存在」,后者演变为「业火华」。该表述具体含义存在争议。
[8] 引用自《真言》第十章12节。
[9] 指「圣母玛利」,伊述教里伊述的母亲。她未经性事而受孕,诞下伊述,后又生下了几位凡人。
[10] 这里揶揄了柏拉图对人类的定义——「无毛的两足直立动物」。无毛的鸡也满足该定义。
[11] 意为「避难所」,又名「耶路撒冷」、「达卫城」,位于犹迪亚的核心城市。此地自达卫建城后,便成为犹太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中心。
[12] 化用自《诗集》第一百三十七篇3节:「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
[13] 伊述教里的使徒。他为钱财出卖伊述,后羞愧自缢。在克拉维亚的传说中,犹大被囚于地狱底层。
[14] 「马兹达克」践行财富与地位的绝对平等;「卡特里」支持男女平等,反对教会特权;「瓦勒度」倡导凡物公用、游行传道;「领养主义」有男性等级制度之嫌。以上诸派皆被当时主流教会贬斥为异端。
[15] 伊述教里的蛇原是有足的。因诱惑人类始祖,神判其「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这里诺尔玩了「跺脚脚」(表示愤怒)的双关。
[16] 第一次是诱惑他们偷吃禁果,第二次是诱惑伊娃停止忏悔。参考伊述教伪典《阿当和伊娃生平》第十六章2节:「看到你(阿当)的洪福和喜乐,我们更加心如刀割」。
[17] 「不行」的缩写。
[18] 「烤肉串」的音译。
[19]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何齐亚书》第十三章16节。
[20] 这里特指先知「何齐亚」。
[21] 指「虔诚的信徒」,参考伊述教经典《萨卡利亚书》第十三章9节:「我要使这三分之一经火,熬炼他们,如熬炼银子;试炼他们,如试炼金子」。
[22]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五章10节。
[23] 在克拉维亚语中,「信心」和「信仰」是同一个词汇。
[24] 伊述教里达卫的王后之一,索洛蒙生母。她原为人妻,后被达卫强占。神惩罚其通奸之子夭折。
[25] 对拟人化动物角色有强烈兴趣的人群。
[26] 即「不懂魔法者」,为俚语中法师对战士的蔑称。
[27] 在克拉维亚的传统中,火葬者不能复活,其灵魂会直接进入地狱。该观点在《圣典》中没有依据。
[28] 在希腊多神教和伊述教中,羊(特别是公山羊)常作为替罪祭牲。
[29] 包埋于肌腱内的小骨。在克拉维亚的传统中,神将在末日凭人残留的籽骨重塑复活之躯。
[30] 化用自《玛修福音》第十章23节:「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31] 克拉维亚语中「坦普特」意为「引诱、试探」。
[32]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雅各布信》第一章14节。
[33] 意为「抓取」或「欺骗」,又名「以色列」。他是伊述教里古希伯来人“三列祖”之一,伊萨克的次子,犹太人的祖先。雅各布曾以红豆汤换取兄长以扫尔的长子名分,后伪装身份骗取父亲的祝福;他亦曾被舅父雷班欺骗,被抓取了劳动的财富。其一生与「抓取」、「欺骗」紧密相连。
[34] 意为「扩大人民」。鲁波安继承其父索洛蒙晚年的高压政策,导致王国分裂,失去了大部分人民。
[35] 意为「他是神」。耶户本是北国的将军,后起兵弑君,屠尽了他的家室。
[36] 意为「神被高举」。《列王传》记载了两位名此的君主,但他们都只会高举自己的荣耀。
[37] 意为「我的节期」,也可引申为「欢乐」。古希伯来人经常在节期举行亲戚聚会。
[38] 意为「神是我的审判」。丹尼尔是伊述教里行事正直的先知,擅长解预言梦,被认为有神的智慧。他和朋友们屡次遇险,但每次都会求神拯救,不会自行反抗。
[39] 伊述教里阿哈的王后。她撺掇王室信靠巴力,捕杀先知,采纳还无辜。后世常以「伊洗别」喻指迫害信徒的恶毒妇人。
[40]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皮特后信》第二章9节。
[41] 「都杀」的音译或戏谑表述。
[42] 此语常为身处困境的伊述徒用以自勉,喻指在绝望中亦存希望(因信神终将拯救)。历史上阿尔比十字军曾以此逻辑为屠杀「异端」开脱,认为杀害信德坚固者不过是助其提前荣升天堂,故无需负疚。
[43] 伊述教里卡隐的后人,异常自大,曾说过「杀雷麦,必遭报七十七倍」(起 4:24)。
[44] 系神罗皇帝腓特烈二世的绰号。因其离经叛道的思想与屡建事功的矛盾特质,为世人所铭记。
[45] 原文为拉丁语名言。
[46] 在伊述教中,巴比伦王伯尔沙撒设宴狂饮时,忽有神秘手指在墙上书写宣告其国覆亡的字句。

,由fatecemetery修改
注释
花刺 花刺 40.00节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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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浮云蔽日

 

2.1 多坍城[1]

    火光闪烁,阴影摇曳,望不到头的幽远隧道是引到「功成名就」的捷径。门是窄的,路是小的[2],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可尽头是否真有水晶宫[3]等待他们,无人知晓。

    “再往前就到火湖了。”幼提勒提熟练地熄灭了火把。黑暗泼洒,唯有前方透出些许橘红色微光,像地狱睁开的独眼。幸好隧道笔直平坦,无岔路也无坑洼,火把熄灭也无碍前行。

    “万福童贞,前面就是我们遇见恶魔的地方了。姐姐,你……准备好了吗?”

    这句话刺破了弗里德姆心中那点虚妄:除魔术的有效射程是多大?是光芒覆盖之处?那未免太短。是直线投射,还是如箭矢划出的抛物线?亚里士多德[4]的物理学早被抛诸脑后。

    “准……准备好了!”强作镇定,声音却露出底气的稀薄。她开始后悔怎么就被热血冲昏了头,应承了拉萨尔兄妹!先上再说,不行就跑。弗里德姆啊弗里德姆,半小时前幻想着功成名就,转眼就只求仅以身免了?这失势的速度比伯尔沙撒[5]还快。

    “好!我去引邪物现身!以主伊述之名,恶魔,速速下马受缚!”他低吼一声,抄起袖珍圆盾和倒三角的尖锐手半剑,率先冲出了隧道口。

    弗里德姆已无暇吐槽“恶魔怎会骑马”的荒谬,她只觉喉咙发紧,掌心渗出汗液。

    碧娜沃罗伦斯投来询问的目光。她只能僵硬地点点头,硬着头皮跟上去。

    “邪魔,看招!”弗里德姆冲出隧道,神经质地左顾右盼,双手死死扣在一起,生怕动作慢了半分。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盔甲摩擦的声响、火湖般翻腾的噼啪,以及……空无。

    “哥哥,恶魔……好像不在这边的说。”

    “不要松懈!保持警惕!”幼提勒提依旧压低身体,重心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

    但正如碧娜沃罗伦斯所言,这里连只蝙蝠都没有,遑论长翅膀的恶魔。惊魂稍定,弗里德姆才有闲情,打量着这座宛如地下教会藏身处的巨大溶洞。黄泥与青岩犬牙交错,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和硫磺的恶臭。除了来时路,岩壁上还裂开几片不规则的漆黑,像通往死灭的咽喉。

    “啧,这不白紧张一场吗?”她故作沮丧地垂下手,语调却不由自主地上扬。火湖的热气蒸腾,烤得她脸颊发烫。“也算合理,她总不会傻乎乎杵在这儿等我们收拾吧?我看啊,咱们还是先打道回府,从长计议。可惜了,明明只要我一出手就能……”

    轰隆——!!!

    万军之王的号角吹响!声浪撞击、回荡,震得岩石颤抖。这绝不是人力所能为!三人的目光瞬间被死死钉在声音的源头——陡峭的、隐没在阴影中的悬崖边缘。

    “大家安静!保持警戒!跟紧我!”幼提勒提探向她左手边张着大口的穴道。“不要点火,防止打草惊蛇。”

    弗里德姆屏住呼吸,紧贴在他身后。洞口内是纯粹的乌漆,连空气都似乎更加粘稠。她心中涌起悔意——不该嘲笑火把多余。若恶魔有夜视之能,此刻岂不是正潜伏在暗处,用冰冷的视线舔舐着他们的后颈?她忍不住回头张望。但身后,只有一片凝固的永夜。

    “那声音……会是什么?会不会……只是石头滚落?”

    “有可能。”碧娜沃罗伦斯的声音细若蚊蚋,反而让她更紧张。“但姐姐,咱们……别出声。防止被听见的说。”

    明明都是第一次猎魔,为何他们如此老练?她这个(自称为)鹭斯骑士团的侍从,反倒像个手足无措的战术白痴!正当弗里德姆沉溺在脑内筹谋时,前方细微的金属碰撞声骤然消失。

    打头阵的幼提勒提站定在前。幸亏碧娜沃罗伦斯及时拽住她的臂甲,否则弗里德姆非得一头撞上他不可——惯性带来的冲击感让她肩胛骨隐隐作痛。

    “是谁在靠近?我警告你……别怪我不客气!”一个沙哑的异域腔调刮过石壁。这声音……有点耳熟?她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弗兰克?万福圣母,还好你没事!”

    弗兰克?那个骂她“好骡子”的狐皮人?弗里德姆恨不得朝前啐一口。这个不信邪的外族莽汉命真硬,居然没被恶魔撕碎。但无论如何,总该被现实教训得学乖了吧?

    “幼提勒提?别……别过来!再靠近……我……我就动手了!”怪异的喉音从弗兰克颤抖的语调中滴落。

    这家伙怎么回事?她心想,要是自己“他乡遇故知”,一定会喜悦地抱着拉萨尔兄妹跳舞。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竟还要拔刀相向?这就是草原上的待客之道吗?一股无名火腾入肚腹,溅出几颗星子:“喂!你这家伙!不听劝告闯进来找死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与救你的大打出手?你脑子里塞的是马粪吗?”在不吐不快后,她又捕捉到一丝诡异:若非失心疯,便是……欲盖弥彰!那声巨响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你又是谁?滚!少管闲事!我数到三……”

    真真是油盐不进!她甚至体会到(对顽石布道的)先知的无奈了。弗里德姆按最坏的情形推测,弗兰克可能已沦为恶魔的爪牙。若再拖延,等恶魔折返,胜算将更加渺茫。给他点颜色看看?“听着!要么解释清楚,要么就尝尝我们三人的手段!洗不清你和恶魔的干系,就别想赶我们走!”右手伏在剑柄上,汗水黏腻。她不想第一滴血洒在同类的身上。

    杀机弥漫。或许是神怜悯她空白的战绩表,两道绿芒倏然间射进了她的眼眸。

    “啊啊啊——是它!快逃——”

    她的手指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似的,瞬间交叉扣紧。熟悉的暖流汇聚指尖。“主伊述在上,我奉使徒们所传的伊述,敕令你们离开!”

    比之前更霸道的炽白猛然爆发。纯粹的光之暴力扯碎了众人的视野,将隧道嶙峋的岩壁、扭曲的影子、每个人脸上惊骇欲绝的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它灼烧地弗里德姆双目失明,耳中嗡鸣。她这才惊觉一个致命的问题:万一那绿光不是恶魔,而是某种耐光的怪物……

    “呃啊啊啊——”她拔剑的意愿,被尖锐而陌生的女声按回剑鞘。有效!谢天谢地!紧接着是嘭嘭几声响。

    强光退去,视网膜上留下久久不散的紫色跃斑。在尚未散尽的光雾中,弗里德姆勉强睁开刺痛流泪的双眼:一只长着巨大膜翼的身影,正在洞穴顶扑哧乱飞。每次撞击都伴随着嘶鸣和簌簌落下的碎石。它像一只被阳光灼伤的真正蝙蝠,徒劳地寻找暗夜的庇护。

    随着光芒消散,她发出一声不甘的厉啸,猛地扎进上方的岩缝,彻底消失在混沌之中。

    “是恶魔!追!别让她跑了!”热血冲顶,激得声音发颤。她志得意满地向前冲锋,撞向幼提勒提捂着脸的身体。刚才的反应简直神速!动动手指就重创了那女魔头。她果然是武学奇才(尽管这是人生第一场实战),恐怕唯有齐格弗里德[6]和阿喀琉斯[7]才能比拟吧!

    “别,别去!危险……”弗兰克手脚并用地向她脚边爬来。

    “我们的事还没完。等我收拾了恶魔,再来料理你!”弗里德姆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比起满足探查交鬼者的好奇心,出人头地才是她跨越千里的目标。

    然而,功勋之路却被幼提勒提宽阔的背影牢牢堵死。“感谢圣母击退邪魔。我们现在应该撤回去。前方是断崖。恶魔会飞,我们打不到。火湖的光,至少能给我们一点保障。”

    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不是吧,幼提勒提大人?这就怂了?但……拉萨尔兄妹久经沙场,谨慎点没错。“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8]这句经文适时地萦绕在耳。况且雅克[9]的下场——父亲讲过。喉咙又燥又热。

    “哥哥说得对。”碧娜沃罗伦斯的溪水流过她晒干的心田。“我们先问问弗兰克先生吧?”

    弗里德姆深吸一口气,将那颗随着恶魔飞走的心按回胸腔。“说吧,为什么袭击我们?把你知道的,关于恶魔的一切,都吐出来。”

    幼提勒提摸索着点燃了备用的火把,昏黄勉强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也照亮了弗兰克沾满汗水和尘土的脸。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双腿却像煮烂的面条般使不上力,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她的靴前。他仰起头,火光在惊恐的瞳孔中跳跃,嘴唇哆嗦着:“你们,你们发誓……发誓不向教会告发我!都是她……是她诱惑我的!不是我……不是我主动的!”

    向教会告密?弗里德姆打心底里嗤之以鼻。但为了件不清不楚的事情发誓?他把贵族的信誉当什么了?居然还敢颐指气使?邪火又噌噌冒上来,灼得她脸庞发青:“那得看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逃不掉!”

    弗兰克瘫坐在岩石上,汗水在他东方人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沟。他攥着左手食指上一枚做工粗劣、隐隐泛着不祥幽紫光芒的指环,仿佛那是他溺毙前最后的浮木。

    “自……自然!我绝没干!只是,只是……”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我被那东西蛊惑了!听见声响了吧?轰隆!像山塌了!是我……是我放的。胡达啊!”他双手抱头,指甲抠进乱发里。身体缩成一团,流出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

    “在前边断崖撞见她了。蝙蝠翅膀的玩意,谁见了不跑?可我跑,跑不过她飞啊!她嗖一下就飞到我身边……”弗兰克捶打着地面,溅起一堆尘土。又咳嗽起来,唾沫星子飞舞。“她,她说有办法救我儿子.我当时懵了!这鬼东西怎么知道我儿子被诅咒了?除了你们还有谁?然后她就给了我这个!”他扬着手,那团幽紫仿佛在吸吮佩戴者的生命力。“那婊子教了我一段咒语,全是拗口的鬼话。我就搁那儿背,背到她点头说‘行了’。拍拍翅膀就飞走了,没杀我!”他神经质地干笑了两声。“可这种东西我哪敢信啊?就想先试试……对着洞顶石柱子随便念了一下。结果黑光像蛇一样,从我手里窜出来。那柱子……那柱子就塌了!天崩地裂啊!我……我怕得要死,就撞上你们了。”

    他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浑身抽搐。“这事要是捅到教会,不得关我进地牢里?我儿子他已经快不行了!再耽误几天就……我全招了!求求你们,行行好,替我保密!指着你们有慈悲的神起誓吧!我向公义的胡达起誓,绝不再碰那鬼魔法了!求你们了!你们将来也是要当父母的。体谅体谅我吧……体谅一个快疯了的爹吧!”他的哀求在窄道里回荡,像野兽的哀鸣。

    弗兰克的自白如同决堤的洪水,混乱、破碎、夹杂着浓重的口音和哭腔。弗里德姆盯着他手上的戒指,有些疑惑:恶魔到底是怎样的生物?

    “说慢点,我跟不上了。”火光在幼提勒提严肃的脸上跳跃。

    “所以你现在需要我们发誓,不把你……误用黑魔法的事透露出去的说?”她从碧娜沃罗伦斯快哭出来的颤音里,已经听到了认同。

    在得到疯狂点头后,她与兄妹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最终,幼提勒提率先打破了沉默。右手按在胸前心脏的位置,誓言在洞穴中清晰地回荡:

    “如此,我指着永生的神起誓。必不将今日之事透露给任何外人知晓。有祂为证。倘若食言背信……便叫我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永世不得安宁!”

    弗里德姆被口水呛到,干咳了几声:他疯魔了吗?非得选《圣典》里记载的最惨烈、最亵渎的死法[10]诅咒自己?这誓言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告别惊弓之鸟后,三人朝着断崖,踏入了更深沉的夜。

 

[1] 意为「双井」,位于撒玛利亚山区。玖瑟在此地被兄长们陷害,卖去埃及。伊洗别迫害以色列众先知时,大臣俄巴底在山洞里藏匿了一百位先知。亚兰王围困多坍城时,先知伊莱撒令敌军昏迷,并将其送往撒玛利亚。自此亚兰人悔改,不再入侵以色列。
[2] 化用自《玛修福音》七章14节:「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3] 指「天国」。
[4] 古希腊最著名的思想家。他在众多领域成就卓著,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5] 伊述教里巴比伦的末代国王。他在中午与千人饮酒欢宴,当夜被杀身亡,国祚终结。
[6] 日耳曼多神教里的史诗英雄,因斩杀巨龙而名扬天下。他在沐浴龙血后,近乎刀枪不入。
[7] 希腊多神教里的最伟大史诗英雄。他因武艺精湛与刀枪不入的身躯而几近无敌。阿喀琉斯的愤怒和觉悟也是《伊利亚特》的核心主题。
[8]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十六章26节。
[9] 即「阿韦讷领主雅克」。在尼阿苏夫战役中,他拒绝撤退,在手刃十五位敌军后阵亡。
[10] 指「伊西别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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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西珥崖[1]

    “只是试探,见势不妙立刻撤退。情报优先。”幼提勒提止不住地操心。

    三人呈锥形推进。断崖的豁口撞入眼帘,怪石如巨兽獠牙,参差狰狞。弗里德姆焦灼地扫视这片伏击绝地,却找不到蝠翼魔物的踪影。

    “石头后面……有动静!”碧娜沃罗伦斯压低了平日的大惊小怪,但葱白的手指急急戳向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巨岩。

    恐是陷阱。三人交换眼神,默契地收缩阵型,脚步放得极轻。弗里德姆双手在胸前虚扣,蓄势待发的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空气似在嗡鸣。

    岩后的呜咽声似乎感知到了危险,陡然拔高,化作一声痛苦的呻吟。

    “谁在那里?滚出来,不然休怪刀剑无眼!”威胁在空旷的崖顶回荡。她自己也被这冷硬的语气惊了一下,像极了她不齿的弗兰克。

    “是,是我……玛赫……”气若游丝的女声,夹杂着痛楚的吸气。一只沾满尘土的手臂挣扎着探出岩缘,无力地向上抓挠了两下,又颓然垂落。

    “小玛,你没事吧!”碧娜沃罗伦斯失声,像一只受惊的云雀,不管不顾地扑向岩石后方。裙裾在碎石上刮擦出刺啦。

    幼提勒提已经蹲下身,卸下行囊,发出一阵瓶罐碰撞的脆响。

    弗里德姆侧身越过他。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凉气:玛赫蜷缩着,血迹浸透布料,黏在皮肤上。额上一块豁口正汩汩冒血,污渍糊住了半张脸。她紧闭着眼,身体痉挛,每次抽动都牵扯得破碎的黑法袍簌簌作响。乌黑的长发凌乱,东方轮廓的眉眼因痛苦而扭曲,带着海外人特有的神秘感。

    “先这样止血!”幼提勒提用布条和药酒飞快地处理她的伤口。“弗里德姆,警戒交给你。小妹,举火照路!得立刻带她回去找麦迪森尔。玛赫小姐是很厉害的魔法天才。连她都……”他望着怀中气息奄奄的魔女,牙关紧咬。“伤成这样,那怪物实力不容小觑。若让我逮到它,定要剥皮抽筋,剜心剔骨,替她讨还血债!”

    他的夸赞像尖利燧石,精准砸进弗里德姆心中的妒忌沼,激起一阵酸浪:哼,精通万法又如何?生死须臾间,唯有我的除魔圣光才是破晓利刃!罢了罢了,谢谢你们沉寂的赞誉。现在不是观摩医学手术的好时间。

    望向断崖下的深渊,约有十丈高的落差令她目眩,沉重的誓言并非虚妄。然而视野所及,都是空旷死寂,哪有大蝙蝠的半点踪影?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十指在胸前重新结印;指肚相抵处几乎迸出火星。急促逡巡,直到确认魔影杳无踪迹。肩胛才稍作松弛,双臂咔地垂落身侧。胸腔里的战意冷却,化作一滩掺着懊恼的死水——多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溜走了!为了带上这个累赘,真的值得吗?

    听到幼提勒提的招呼,她赌气地屈膝半跪在玛赫身边,和他合力架起她。裹缠的绷带层层叠叠。她暗自腹诽:拉萨尔兄妹的医术,怕不是要把大姑娘治成麻风病人!

    她身量不高,两人架着倒轻松。只是弗里德姆比幼提勒提矮上几分。缠满布条的头颅便不受控地朝她颈侧歪倒。温热的血腥吐息,丝丝缕缕钻进耳廓,像无数细小的羽毛在搔刮,激得她小腿肚一阵不受控的颤抖。更要命的是,其身下硌着什么硬物,随着步伐颠簸,一下下顶在她的腰肌——这诡异的触感勾起了她在某些禁忌图册里看过雌雄莫辨生物的联想,一股绯红直冲耳根。

    “感……感谢。恕我冒昧,敢问尊姓大名?”暖风再次拂过敏感的耳垂。

    弗里德姆压下甩飞肩上人的冲动,齿缝挤出回应:“弗里德姆,斯特兰人氏。曾在鹭斯骑士团效力,侍从衔。现在嘛,”她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前方举火的碧娜沃罗伦斯。“自由之身,同拉萨尔兄妹结伴猎魔。”言辞简洁,与之前的谎言严丝合缝。

    “哦?千金竟肯屈尊当侍从?”语调里藏着针。“这份谦逊令人刮目。”

    “脚下当心!”幼提勒提低呼,用力稳住失衡的玛赫。“圣母慈悲!她可再经不起摔打了!”

    她这才惊觉自己脚步僵滞了一瞬——这家伙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罩袍!都怪拉萨尔催命似的赶路。

    “呃啊——轻些!两位大人,行行好……”玛赫痛呼。

    可弗里德姆从她的音调里,听出了促狭的意味。脸红的她转向幼提勒提,近乎恳求:“啊!我刚才走神了,险些误了大事!要不然,呃……换碧娜搭把手?我去前头探路更稳妥!”她只想立刻、马上、远远逃离这具散发着致命尴尬的躯体。

    “几步就到出口了,况且咱俩身高正合适。”他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她心底哀嚎一声,只得认命地重新架紧纤细且沉重的胳膊。玛赫的头再次不受控地歪向她的颈窝。她无声叹息:这恼人的“耳鬓厮磨”何时是头?但跑得了月朔,跑不了月望。情人眼里出以斯提[2]。尽量不要去从坏的方面考虑别人。

    “不过,我不得不忍着剧痛纠正一个错误。刚才不是弗里德姆小姐脚滑,是我不小心扰到她了。”这话暂时稳住了弗里德姆沉浮的意念。算她识相。

    然而,刚喘口气,玛赫的问题又跗骨之蛆般追了上来:“那弗里德姆小姐,你既然是同拉萨尔兄妹来除魔的,应该会些魔法?毕竟他们……”

    来了!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想套我的除魔术?想夺我的功勋?门都没有!“我吗?会一点吧。”她故意拖长调子,试图营造高深莫测的氛围。“教会秘传。”

    “会除魔术呗。”结果被不留情面地捅破。“那么,女约翰[3],你来自哪座魔法修道院呢?”

    弗里德姆的脑仁嗡嗡作响,烈焰在胸腔里乱窜:有完没完!为什么不问问我这身神力如何练就?不问我这挺拔身姿如何养成,这俊朗容颜如何保驻?偏要戳见不得光的痛处!烦死了!

    “秘密。有缘再说吧。”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响。

    “左手的戒指很漂亮呢。是未婚妻,啊不未婚夫,送的定情信物吗?”玛赫这句试探燎起一片混杂着怨艾与酸楚的烟雾。

    父亲。指腹用力刮过戒面,仿佛要蹭掉某种不愿回想的印记。那个曾如山岳般可靠、粗犷却满溢慈爱的父亲大人……自去年从波西米亚战场归来,就像变了个人。眼底总蒙着一层驱不散的阴翳,杯弓蛇影。更令她心头拧紧的是——兄长大人以命换来的荣光,竟被他视若敝屣,甚至企图抹去他用热血书写的篇章。这念头像块冰,硌在胸口。拿伯。名字在舌尖滚过。那个脱下教士袍的男人。听他能言善辩的大哥俄巴底说,他整整十三年都没回家。家书倒常有,可字里行间尽是干巴巴的寒暄。一个月前信誓旦旦地提婚,结果呢?人踪杳然,聘礼无痕。她不是贪图财货的浅薄女子?可连句哄人高兴的话都……活脱脱达迪尼[4]再世。

    肩头的玛赫又沉了几分,压得她呼吸不畅。她想冷笑,想反唇相讥,把两个男人的不是一一数落出来。然而……怨气在喉头滞涩了。她记不清楚。但父亲眼窝里的惊惶,是否源自血火烙下的创伤?拿伯半生的离群索居,是否包裹着不为人知的挣扎?那句箴言[5],或许反过来才是真相——认定世界如何待己,便如何待人。粗粝、疏离者的内心深处恐怕蜷伏着更深的畏葸。

    这个念头像吸饱了凉水的布,覆压在她急于倾泻的戾气上。背上的负担轻快了些。最终,从她紧抿的唇间吐出的,是故意放缓、却仍有些干涩的回应:

    “哈,这个啊?父亲给的,瞧着顺眼就戴着了。指不定……藏着点什么古怪魔力呢!”她垂眼扫过戒指。至于“未婚夫”三个字,则被生生咽回,化作一块不上不下的硬结。

    “这样啊,”叹谓搔动着她紧绷的神经。“有机会一定要再聊聊。”

    话题总算被带偏。弗里德姆吐出一口浊气。踏出洞口,她望着绯染的天际,狠狠咬牙:恶魔,算你命大!下次狭路相逢,定是你的死期,也必将是我弗里德姆·鲁·斯特兰之名响彻云霄的时刻!

    在黄昏的笼罩下,拉萨尔小队拖着疲惫的步伐,将玛赫架回了旅店。

 

[1] 意为「多毛的山崖」,位于亚拉巴峡谷东侧。此处山体赤红,岩石密布。伊述教以西珥崖象征以东。据《易萨亚书》第三十四章14节记载,以东遭罚后,走兽、野山羊和莉莉丝啸聚于此。
[2] 伊述教里的波斯王后。她凭借美貌和才智使犹太人免于灭绝。
[3] 一位生卒年不可考的教宗。在十三世纪后的克拉维亚,有人声称他是女儿身。
[4] 意大利的巨商,时常左右政局。其名言为「以天主和利润之名」。
[5] 指《玛修福音》第七章12节:「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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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拉玛营[1]

    弗里德姆盯着眼前号称「雪松夫人」的木楼,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名字欺诈!这摇摇欲坠的玩意儿,连她家城堡的马厩都不如。

    木墙饱受摧残,霉斑如溃烂的疮疤,青紫交错蔓延。台阶会不会直接塌陷,让她从睡铺一头栽进一楼的汤锅?鸡埘也敢碰瓷索洛蒙[2]圣殿[3]的威名?她烦躁地磨了磨后槽牙:罢了,总比蜷在荒郊野岭喂蚊子强,也没沦落到在奥革阿斯[4]的牛圈里打滚,凑合吧。

    四人刚踏进杂草丛生的院落——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草窠里弹出,拦在碧娜沃罗伦斯面前:“你们总算回来了!千、千万别靠近弗兰克!他被邪祟上身了!我亲眼所见。”

    是个栗色卷发的小个子,惊魂未定,手舞足蹈。弗里德姆心里咯噔一声,默默为弗兰克点了根蜡:可怜的倒霉蛋,守口如瓶的约定算是泡汤了。今天的破事一桩接一桩。唯一的好处:幼提勒提悲壮的誓言,可以就此作古了。

    “我当时在对面崖壁采药草!”他语速飞快。“亲眼看着他和一个长翅膀的蝠影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然后怪物‘呼’地飞走了,他反手就甩出一道紫得发黑的邪光,轰隆一声把洞顶的石头炸得粉碎!”小诗人描述得绘声绘色,细节比弗兰克本人还详尽。

    “这件事……回头细说,麦迪森尔。”幼提勒提带着点不耐烦的安抚。“先看看玛赫,她也遭了恶魔的毒手,身上有好几处重伤。”

    麦迪森尔这才注意到被架着的木乃伊,脸上的惊恐更加恶化。“玛赫都……都伤成这样?连法术天才……要不咱们还是赶紧逃吧?坦普特不能待了!”

    “不必逃的说!”碧娜沃罗伦斯适时侧身,纤纤玉指郑重地指向弗里德姆,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珍宝:“有弗里德姆姐姐在呢!她刚才用除魔术,轻轻松松就把恶魔打得抱头鼠窜的说!”

    弗里德姆闻言,气血上涌。她一昂下巴,脖颈拉出倨傲的线条,鼻孔几乎朝天。暖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看吧!全盛状态的恶魔我都视若等闲,哪像某些名为法师[5],实则连个受伤逃命的都对付不了?

    “呃,能先进去再商量么?”一阵哼哼从绷带下溢出。“虽然我一介病人,提要求有点蹬鼻子上脸。但真的好疼啊!”

    碧娜沃罗伦斯半推半搡,把絮叨的麦迪森尔塞进了门。

    光线昏暗。他一边挖出草药糊往玛赫的伤口,一边对着拉萨尔兄妹喋喋不休:“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以为弗兰克真被什么占了窍呢!哎玛赫小姐,这腰包能挪挪吗?挡着我上药……”

    “魔器就是法师的半条命,不能离开我半步!”玛赫倒抽一口冷气,才续上回应:“那下面没伤,先涂别处!实在不行……留点绿糊糊的药膏,我自己能对付……”

    她痛苦的挣扎倒让弗里德姆的心弦稍松了一扣。提及魔器,她想起父亲那条神秘的项链。哥哥曾无比向往,父亲却视若禁脔……

    “哦!哎呀!糟糕!我已经把弗兰克的事情上报了!约兰肯定知道了!”

    幼提勒提的眉峰拱起:“如果弗兰克真被拿了,那他的儿子……不是不信你的医术,的确别无他法了吗?”

    “没辙啊!那是黑魔法的印记。我只会自然魔法。”医生手指无措地在药罐边画着圈。“我琢磨着,定是恶魔的手笔!你们想,两周前,玛赫小姐刚到坦普特那会儿,他儿子不就是在旅店吃了顿饭,回去就中诅咒了。”

    弗里德姆暗自警醒:往后这旅店的吃食,馋死也得忍住。此外,一个异乡人的死活,与她何干?当务之急是除掉祸害。这绝非冷血,而是顺服教父们的指示[6]。

    “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孩子……”碧娜沃罗伦斯眼圈微红,双手绞着衣角。“圣母在上,弗兰克先生太苦了。我们去找约兰神父求求情吧?他其实,挺和气的说。”

    “唉,怪我这张嘴!该等你们回来商量的!”麦迪森尔猛拍额头。“仁慈的主啊!求您显个神迹吧!”

    这声有些做作的哀嚎让她手指发痒——碧娜是天真,他是愚懦。作为医生,治不好孩子;作为朋友,谄媚教会;而作为一个正常人,居然把希望压在祈求治愈的神迹?何不祈求让神接走弗兰克的儿子算了[7]。目光百无聊赖地飘向桌面:一本摊开的魔法书,上面爬满了奇怪的方块字符,书写流向逆着常理。若是哥哥在……肯定会如鹿切慕溪水[8]。

    “那个诅咒……说不定我能试试?停手!麦迪森尔!”玛赫疼得直嚷嚷,语速却快了几分。“前几天在断崖,捡到了本黑魔法书,喏,就是弗里德姆小姐正打量那本。大概也是恶魔落下的。你能看懂吗?”

    突然被点名,弗里德姆有些发懵。黑魔法书?荒郊野岭里捡到的?这运气堪比沙里淘金!她狐疑地转过身——这姑娘身上似乎藏着秘密。可惜,她是个标准的法术门外汉。哥哥钻研魔法时,她只能在旁摇旗呐喊。

    “看不懂。”她干脆利落地承认。

    “无妨。”玛赫喘息着补充。“我还捡到一枚施法戒指,在衣柜里收着。虽然我对黑魔法一窍不通……”她顿了顿。“但万法相通,总不会比高阶奥术难多少。给我点时间,或许能做到。但书和戒指的事。”目光骤然锐利,扫过在场每一张脸。“务必守口如瓶!我不想步弗兰克的后尘。尤其是你,庸医——”她盯着麦迪森尔。“没想到,你和教会这般熟络啊!”

    好大的口气!而且她也厌恶教会?弗里德姆底那点嘲笑瞬间被震住,看向她的眼神也少了些抵触。

    “行!”幼提勒提一锤定音。“你安心养伤时先研究着。若能成,我们立刻给弗兰克报喜。眼下,我先去神父那儿探探口风。”他转向众人,视线最后落在悄然退至角落的她身上,牵起一个安抚又略带歉意的微笑:“弗里德姆小姐,还得劳烦你在此保护大家。”

    “笃笃笃!”孩童的呼喊在门外响起:“幼提勒提在吗?约兰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开门后,弗里德姆认出是小辅祭耶户。他面色无惊无喜。“啊,麦迪森尔也在?好巧。约兰大人也找你。诸位这是在……议事?”

    她心头一凛,对簿公堂的时刻到了。医生得治疗玛赫。再看幼提勒提口拙心实的模样……在良心驱使下,她向前一步。“麦迪森尔需要诊治伤者。我替他去吧!”

    耶户并未刁难,微微颔首。两人随着他,离开了旅店。

    土路在脚下延伸。不吐不快:“是弗兰克的事情吗?”

    “呃,到了便知。”耶户含糊其辞,步伐加快。

    会议室内烛火摇曳,空气滞如凝脂。弗兰克被麻绳捆得如同待宰的骡子,嘴里塞着布团。他充血的眼睛瞪着门口。两名穿着布甲的圣殿卫士站在他身后。而长桌尽头——坐着不怒自威的约兰、郁郁寡欢的丹尼尔,还有……一个生面孔。褐发凌乱,像被野狗啃过,偏偏套着一身簇新的圣袍。稚气未脱,顶多十六七岁。鲁波安又收了多少黑心钱?

    “麦迪森尔何在?怎么能缺席教会的裁判会?”约兰的言辞杀将过来。光环耀眼。

    “回禀大人,他正在为冒险者玛赫紧急疗伤。她……她遭受恶魔重创,命悬一线,实在无法抽身。至于黑魔法,我们……我们亲眼所见。”幼提勒提始终低着头,不敢与约兰和弗兰克喷火的眼睛对视。

    “放肆!”他一掌拍在桌案上。“他当裁判庭是市集酒肆?新来的冒险者不懂规矩,他麦迪森尔也不懂?下次再有藐视之举,绑也要把他绑来!念在还是初犯,作罢了!”

    耶户如蒙大赦,躬身告退,飞快地消失在门后。

    “人齐了就快点儿吧!我赶时间。”褐发少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脚尖还一点一点的。

    “哈该弟兄!裁判庭前,慎言慎行!”瞥了哈该一眼,却并未发作。

    丹尼尔异常沉默,紧抿着唇,仿佛正忍受着剧烈的腹痛。

    “现在,”约兰的目光探过弗里德姆和幼提勒提。“你们作为控方证人,需当庭指证弗兰克曾施放邪术。幼提勒提……还有你,弗……弗里斯兰?不对。弗里德姆?是这个名字吧?”

    “我,我作证。”幼提勒提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我们听到了巨响……大概是这样……”

    “我也作证,同幼提勒提。”弗里德姆试图避开弗兰克的方向。但视线还是被一个武士吸引:他走上前,摘掉了鞑靼人嘴里的布团。

    “不必盘问他们了,麦迪森尔举报得没错,我确实用了黑魔法。”

    坦荡!她暗赞一声。看着他敢作敢当的模样,她竟生出一丝与有荣焉的错觉:等你蹲大牢时,我们会救你儿子……严格来说,是玛赫救。但玛赫是拉萨尔兄妹救的,而他们是我从恶魔手里救的!四舍五入,你儿子的命,还得算在我头上!

    “很好,认罪伏法,省去不少工夫。”约兰捻须的手停住,话锋一转。“即便你不认,丹尼尔弟兄自有手段验明正身。他可是……”他微闭双眼,一脸坦然。“闲言少叙。丹尼尔。主动且私自使用黑魔法,按教会的律法应该怎么处置?”

    丹尼尔的声音涩得像砂纸摩擦:“依主历一三七五年修订之《魔法规条》,第八版,十二章78条。凡未经教会允准,主动私行黑魔法者……当处绞刑。”

    绞刑?!

    弗里德姆的耳畔嗡鸣。绞刑?不是关禁闭?是……是把绳子套在脖子上,活活勒死?弗兰克这就……死刑了?他们听清弗兰克的辩白了吗?他是被逼的啊!

    “绞刑?!”哈该从椅子里弹起。“至于吗,两位?他是为了救儿子啊!我是说,他……”他捂着肚子,五官皱成一团。“哎哟!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疼得厉害!失陪!对不住各位!”

    “既如此,弗里德姆,你扶哈该弟兄出去歇息。”另一位武士上前,试图拉住她。

    “等等!”弗里德姆甩开手,冲到长桌前,对着约兰深深一躬:“约兰神父!弗兰克他……他是个好人啊!一时糊涂只为救子。求您念及他可怜的孩子!我们……我们都是您的孩子啊!”违心话烫着她的喉咙。谁是你这秃驴的孩子!她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口,恨不得那唾沫星子能擦亮他锃亮的脑门!算了,到此为止吧,没必要因为这点事被狮子吃掉[9]。

    “量刑的结果,裁判会自有公断。绞刑是最高的惩罚,不是最终定论。”约兰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哈该弟兄自便吧。天色不早了,你好好地休息吧。”

    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弗里德姆偷眼望向幼提勒提。他脸上绽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眼神温润。她心头也随之一暖,仿佛看到一匹神骏的战马(布西发拉斯[10]!)正昂首嘶鸣,载着弗兰克冲破重重阴霾。

    转身,她搀住“哎哟”叫唤的哈该。少年半个身子都倚过来,脚步虚浮。两人迈着细碎的步子,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刑房”。

 

[1] 意为「高地」。这里特指「基比亚的拉玛」,位于耶路撒冷北郊。扫尔王多次驻军于此,后未经审判降罪并处死了大祭司亚希米勒。瑞秋曾在此哀哭她的孩子。先知萨缪尔另在以华莲的拉玛设立常驻法庭,集中审理案件。
[2] 伊述教里的著名国王,达卫之子。他以智慧富有著称,动用大量人力修筑第一圣殿,晚年背弃神道。
[3] 即「第一圣殿」,位于圣殿山。此地是犹太人的宗教中心,建造时消耗了大量的雪松木。
[4] 希腊多神教里埃利斯的国王。他的牛圈因多年未清理而污秽不堪。
[5] 克拉维亚语中「玛赫」意为「法师」。
[6] 指特尔图良的名言:「异教徒与伊述徒何干?」
[7] 《圣典》记述了三次「神接人上天」的事迹。
[8] 化用自《诗集》第四十二篇1节:「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9] 这里弗里德姆误混淆了《列王传》中的两个典故。其一是伊莱撒因谢顶被儿童嘲笑,于是诅咒他们。神派两只母熊撕裂了其中的四十二人。其二是指控伊鲁波安王的先知,因违抗神的指令而被狮子吃掉。
[10] 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三世的传奇爱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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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伯特利[1]

    弗里德姆站在阒无一人的大厅,目光在门扉间逡巡,试图分辨哪一扇通往“救赎之所”。或许嗅觉比视觉更靠谱?

    “忍着点。”她没好气地咕哝。“厕所在哪?你倒是吱一声啊!我才刚到坦普特半天,哪认得路?”

    “哎哟喂!你、你今天才来?”哈该整个人缩在她身上,左手死死抵住腹部。“你跟约兰他们……不熟是吧?”

    她撑着下滑的身体。“不熟!拢共见过两面,说了不到十句话!”

    “这样啊……”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十分诡秘。“那你跟我来,别声张。”

    话音未落,刚才还疼得死去活来的少年,竟像被治愈之手[2]触碰般,瞬间挺直了脊背。他一把拽住弗里德姆的胳膊:“想救弗兰克就别说话!”

    她被突如其来的宣言弄得一头雾水。有本事,怎么不在审判会上据理力争?

    两人一前一后,溜进间空旷的屋子。她还在黑暗中努力辨认方位,哈该已低声吟诵起来:“那光是真光,来到世上,照亮所有的人……”[3]

    随着咒语,耀芒从他交叠的指缝中迸发。弗里德姆瞳孔骤缩——他的手势,竟与她施展除魔术时一模一样!他指间那枚做工粗糙、品味堪忧的蓝戒指格外扎眼。这家伙竟把珍贵的光魔法当油灯使。真是暴殄天物!

    光芒照亮了熟悉的陈设——是下午来过的约兰办公室。她靠近哈该:“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到底想干什么?”

    “嘘!这钟点除了会议室那帮人,都睡死了。机会难得!翻那张桌子,找档案册!我给你照亮!动作快,他们随时可能散会!”他凑近了约兰的书桌,给她使了个眼色。“这是救弗兰克的关键!靠你了冒险者,我不识字!”

    弗里德姆差点气笑出声——一个神父,不识字?一套黑白皮[4]下,谁知道装的什么骨和肉。但事已至此,她压下吐槽,认命地扑向那堆文山卷海。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从审判会看,他跟约兰、丹尼尔明显不是一路人。

    “喂。”她一边飞快地翻找,一边忍不住问。“你不识字,怎么确定档案在这儿?”

    “问丹尼尔问的呗!”哈该的声音带着点得意。

    弗里德姆的视线触到了一本硬壳册子,它就大喇喇地躺在文件堆最上面——约兰刚看过?她随手翻开,越过几十年来流水般更迭的神父名录。这小地方因着阿尔比十字军[5]的血雨腥风,神父换得比走马灯还勤。

    “找丹尼尔,那家伙有问题!把他具体职责念给我听!”

    她也正有此意。她快速翻页,找到了丹尼尔的档案。

    教名:丹尼尔

    籍贯:斯特兰城(老家?毕竟认识父亲?合理。)

出身:皮毛商人(斯特兰的毛皮业,不是被蒂勒西梅尔那帮利瓦[6]豺狼垄断了吗?难道他是……拿伯的家人?)

    职位:莫斯特修道院的驱魔师(不是仪式师?)

调查并处理米思安德斯坦特事件。需教职伪装身份。——鲁波安 著

    “呃,鲁波安说,丹尼尔是驱魔师,负责查米思安德斯坦特事件。教职是……伪装。”明明任务已经完成,她却像着了魔,手指不受控制地在死人堆里刨起来——

    原名:拿伯·蒂勒西梅尔

    拿伯!劈得弗里德姆魂飞魄散。那个预配的未婚夫?那个她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名字!怪不得他说见过自己。不,等等!她没见过在外求学的拿伯本人。有没有可能……重名?对!一定是重名!犹太名字拢共就那么几个,重名太常见了!就像那个种葡萄的[7]……对!一定是巧合!神啊,这玩笑开大了!吓死我了……

    “也就是说啊,他的教职是……核心在于,他来……黑魔法使用者的……”

    她脑中被伊莱加的外衣[8]搅得一片混乱,各种命运弄人的故事涌上来:卢斯[9]遇见亲眷,扫尔的自戕[10],皮特的软弱[11]……为什么?为什么这种荒诞剧般的情节要落在自己头上?

    “喂!喂!冒险者!”哈该的叫喊从犹迪亚传来。“你聋了?怎么这副鬼样子?”

    弗里德姆充耳不闻。绝望淹没了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拼命逃离父亲的掌控,却一头撞进更深的陷阱?神啊,你在戏弄我吗?看我挣扎很有趣吗?我祈祷那么多次,为何你从不回应?为何不救我?救我哥哥?你在哪里?求求你!求你像救犹太人出埃及[12]和巴比伦[13]那样,救我脱离苦海吧!怜悯我!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将她猛地拽回。他竟然把册子撕了?

    “你他妈疯了?!”愤怒、绝望、恐惧一股脑地喷发。她用力揪住哈该的衣领,口水四溅:“为什么要撕?你想害死我吗?让约兰发现我们都得完蛋!你脑子被驴踢了吗?”

    “哎哎哎!轻点!小点声!”他被拽得一个趔趄,却依旧嬉皮笑脸。“计划!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撕的是我的信息页。我的!约兰把这公家东西当私产,锁他屋里,他敢声张吗?一个副本堂,装什么大瓣蒜!放心,我讲义气,绝不卖队友!”

    他警惕地探头张望后,朝她点点头。“嘴臭了点,但够真!我喜欢!咱们撤吧!”

    弗里德姆胸膛剧烈起伏,狠狠松开手。哈该没心没肺的笑容,竟让她找回一丝理智。

    她悻悻地离开办公室。月光洒满大厅,却照不进她乱麻般的心绪:丹尼尔没有秃头,是因为他是父亲派来抓她的猎犬!怪不得能在米斯安德斯坦特“偶遇”!他们一直在跟踪她!单挑或许还有胜算,可丹尼尔身边那个灰衣女……

    弗里德姆想起对方的鬼魅身手,心头一沉。但转念又想,她掌握了丹尼尔的秘密。等除掉恶魔领了赏,立刻远走高飞!叫他扑个空!实在不行,叫上拉萨尔兄妹群殴,不信打不过!

    “喂!”深吸一口气,她追上前面脚步轻快的少年。“你答应救弗兰克的,到底怎么救?”

    哈该踮起脚尖,气息喷在她颈侧:“放心!裁判会那边,我估摸着会给他减刑。要是流放,我派人一路照应补给;要是关禁闭,顶多一两个月就能把他弄出来!包你满意,冒险者!”

    看着他副混不吝的侠客样,弗里德姆竟觉得有几分像自己。做事干脆,交往也爽快。而且年纪轻轻,哪像苦读神学的书呆子?更别说还不识字……她甩甩头,把这念头抛开。

    月光下,他狗啃似的发型显得格外滑稽。弗里德姆下意识地咧起一个古怪的弧度。

    “哈?笑什么笑!”哈该仰头瞪她,气鼓鼓地嘟起嘴。“别傻乐了!好兄弟……啊呸,好姐妹!以后教会里我罩着你!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得,先撤了!饿死我了!都怪约兰那老秃驴!下次请你喝酒!”他挥挥手,敏捷地消失在走廊拐角。

    经他一提,她也深觉饥肠辘辘。回雪松夫人找吃的吧。她走回会议厅,约兰的咆哮隔着门板都清晰可闻。门口的卫士却拦住了她:“里面在量刑,无需证词。你可以回去休息。幼提勒提先生得留下。明天下午复会。”

    可怜的阿撒利亚[14]!弗里德姆耸耸肩。也好,省得进去看拿伯令人作呕的脸。虽然父亲和兄长都对他评价很高,可没想到,他其实是个笑面虎。一定是他蛊惑了他们,才会……

    “神啊,如果你愿意救我,也就是让我除魔成功、逃离拿伯的话。我一定……”她对着空寂的庭院,低声祷告:“一定为你在断崖处,建座神龛还愿。求您禳解,阿门!弗里德姆的弗里德姆[15],绝对会实现!”

 

[1] 意为「神的家」,位于约旦河西岸的城市。列祖雅各布在逃避以扫尔追捕时,于此地枕石而睡,梦见攀登天梯,意识到神与他同在。他于是许愿:如果神保护他平安归回,他将认业火华为他的神。经历了人生的曲折后,雅各布回到伯特利筑坛献祭,坚定信仰。伊莱加和伊莱撒离开以色列时经过了伯特利。
[2] 在伊述教中,伊述多次通过触摸治病。
[3]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约恩福音》第一章9节。
[4] 指「教士的衣服」。
[5] 教廷为镇压卡特里(阿尔比)派割据而发动的宗教战争。
[6] 伊述教里雅各布的儿子,后泛指他的子孙。利瓦人被神分别为圣,曾散居在犹太人中教化百姓、担任祭司,不能拥有田产地业或参与生意。这里弗里德姆用「祭司的民族」贪图财富的反差,强调丹尼尔的家族品行低下。此外,伊述曾呼召过名为「利瓦」的税吏(犹太社会中最亵渎的职业之一)。
[7] 伊述教里的葡萄园主。因不肯将葡萄园卖给阿哈王,他被王后伊西别假借神的律法,迫害致死。
[8] 伊莱加在离开以色列时,用外衣击打约旦河。河水左右分开,他和门徒伊莱撒得以渡河。他升天后,伊莱撒继承了他的外衣(象征着使命和权柄),并再次用它分开河水,返回以色列。伊莱加曾奉神的命令,为葡萄园主拿伯伸冤。
[9] 伊述教里达卫的祖先。据伊述教经典《卢斯记》记载,卢斯在陪婆婆返回以色列后,正巧遇见了前夫的亲属波亚斯,并被他喜爱。
[10] 达卫不肯杀死追捕他的扫尔,并声称「有谁伸手害业火华的受膏者而无罪呢?」(萨上 26:9)。扫尔曾被萨缪尔膏立,因而兵败后他只能自杀,把「害受膏者」的罪归给自己。此外,萨缪尔曾警告扫尔,他们再会之日,就是他的死期。在隐基底,扫尔畏惧非利士人的军势,于是请求交鬼的妇人召唤萨缪尔的灵,为他出谋划策。后者出现后,宣布天亮后扫尔必死。
[11] 指「皮特三次不认主」。使徒皮特平素勇敢莽撞,因此宣称自己不会为了保命而背叛伊述。伊述却告知他,他在鸡叫前会三次背叛自己。最终预言得验。
[12] 古希伯来人曾在埃及做奴隶。神听到他们的呼求,派遣摩瑟带他们回到以色列,重获自由。在伊述教中,埃及是压迫和不公的象征。
[13] 犹太人曾在国家覆灭后被掳到巴比伦。后来神毁灭巴比伦,他们逐渐重回故土。在伊述教中,巴比伦是邪恶和享受的象征。
[14] 伊述教里的著名英雄,这里指的是「幼提勒提」。他多次帮助多比雅摆脱险境,真身为天使洛斐尔。
[15] 克拉维亚语中「弗里德姆」意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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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迦巴鲁[1]

    「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并非现实。」

    这并非源于炉火旁的沉思录[2],亦非教士布道后的募捐词,而是奥贝汀斯——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女——切肤的、不容置疑的惊奇感受。如同沉寂荒原骤然涌出的甘泉。

    是梦!一个依附于他处的幻影。无关神秘主义宣言,亦非渴求被接走的疯癫祈求,而是一旦觉醒便无法逆转的确信。是的,世界于此褪色,沦为阻隔真实之境的虚障。

    奥贝汀斯不认为幻影仅是阻碍。不过但凡意识到世界是晨光中弥散,又即将消失的迷雾,个体便注定从中剥离。自我意识萌生,罪愆随之而来。当阿当觉察自身并非神永恒造物的一部分,而仅是孤立的个体时,便注定与世界为敌。

    她环顾银装素裹的斯特兰城堡,砖石累累,不知道承载了多少血泪。不重要了,日思夜梦,既然能像大蝙蝠一样翱翔天空,就应多过过眼瘾。抖落发间积雪,以全新的视角俯瞰这座孕育她十七载的“巨大子宫”。夜色如墨,却不妨碍她洞悉一切。

    凡人如蚁,大多沉睡。女仆安格琳娜在织衣,少数卫兵在方寸之地兀兀巡行。是老约翰和痞子亨利吗?前者去年已经死于伤寒了。但梦,本就允许一切可能。

    梦可以是意识的造物。不满足于眼前平淡景象的她,渴望触及更深层的流溢。今夜,阴谋暴露的关键时刻,梦境理应不凡。于是,在至高意志的编排下,几个不谐的身影自西南城墙闪现。粗布罩袍下,面容模糊(纵使她能“透视”,也仅余轮廓)。

    他们为何而来呢?千里迢迢潜入斯特兰,只有,也只会有一个目标——驱魔项链。这该死的“海伦”[3],害死了温柔的法罗德哥哥。父亲大人自波西米亚十字军归来,得此邪物后便性情大变,偏激到妄想拆毁全境的教堂,无异于向全欧罗巴宣告:“我是圣杯派!”除了试图跑步进入无神论时代,他还变得疑神疑鬼,闭锁书房。而兄长也被项链迷得魂牵梦萦,妄想借其魔力名垂青史。追梦倒没什么错,但做妹妹的,又怎会要求哥哥飞黄腾达呢?安分地当个男爵、主教或修道院长,难道不好吗?如今,它又引来这群苍蝇[4]!究竟是何等甜蜜的陷阱,让免于廷达罗斯誓言[5]的他们甘愿赴死?

    就像现在这样,那群黑蛾自城垛跃下,无视落地的疼痛,涌入城内的使徒小教堂。常去祷告的奥贝汀斯深知项链不在彼处,但他们却执意与伊述同苦。唉,百皙普。听大家说,他们多是些会说希伯来语的圣杯派,经常拐卖孩童、献祭活人、制造恐怖袭击。据家教末底改所言,百皙普士兵都受到「奴隶鬼附」的控制。一种可以完全操控他人意识的黑魔法。

    今晚,哥哥英雄赴义的日子,大家都有点偏激,才被他们偷袭得手。奥贝汀斯凝视着烈焰吞噬的教堂,噼啪狂舞中,夹杂着兄长的怒吼与敌人的哀嚎。这是梦而已,她伸出手就能阻止悲剧重演,但她并不想这么做。成为烈士,甚至荣升圣徒,才能实现他留名青史的夙愿。如此看来,兄长是幸福的,唯苦了自己。真是幸运,法术才能平平出的他,关键时刻竟以一敌四,引爆了教堂,与这群败类们同死共殉。想象他挥舞法杖的飒爽英姿,她心头泛起酸楚的满足。

    如果大家没有关注那个无关紧要的圣杯派教士,说不定就能逆转焚毁殆尽的过去。奥贝汀斯从空中降落,站在一眼水井旁。自寻死路的疯子,曾在城内奔走,呼喊“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6]和“斯特兰啊,你有祸了”[7]……

    神啊,斯特兰真的难逃审判吗?她感到胸腔收紧,周围暗淡。糟糕,要醒了!可自己还没见到兄长呢!该死!

    “该死!”弗里德姆在破木床上扭动双臂,似乎要砸扁四周的空气。

    一个世界刚从指缝间溜走,有点起床气是应该的。她不情愿地撑开眼皮,外面依旧是浓稠的深夜。窗外蛙鸣断续,衬得室内阒寂无声,静谧得令人心悸。她环顾陌生的简陋窝棚,一阵恍惚掠过——莫非是跌入了另一重梦境?但脚趾传来的触感告诉她,就算还是梦,也不过是场无法振翅、乏善可陈的现实主义默剧。

    弗里德姆侧着头,倒空了里面四散纷飞的雪花和火焰。这里是「索洛蒙大圣殿」,而她被至圣所[8]内的不可见者[9]拉回了现实。

    时辰尚早,重返故乡并非必须。她轻轻活动脖颈,趁着理性尚未完全吞噬残存的朦胧前,竭力回溯血色梦境中的碎片。父亲在事发前两日启程参加萨克森的帝国圈会议,商讨如何对付大普洛科比[10]。一群披坚执锐的骑士竟奈何不得平民,颜面扫地。

    她至今记得哥哥监国首日,在城堡空地上整饬部曲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芦苇专挑伤处折。许是兄长鞭笞了那个“疯先知”,大君王才会降罚给斯特兰家吧。那夜亡魂几何,也唯有祂清楚了。四个敌人,十几位卫兵和仆役,还有……哥哥。多亏了他!

    弗里德姆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试图压下喷涌而出的悔意:当初要是谨慎些,不专心致志地翼赞兄长,结局是否能改写呢?那个夜晚,本该是警醒守望的客西马尼[11],他却就此被阴间捉拿。都是因为那条项链!

    于是,问题直指核心:其究竟蕴藏着何等魔力?她追溯与它的初识——父亲自十字军铩羽而归后。原本豪爽、热情的他,变成了荒野中爬行的尼布甲尼撒[12],见人便惊恐万分。听仆役们低语,红毛鬼便是在那时跻身宫廷。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密约,只知道最后的代价……是他的掌上明珠,奥贝汀斯。更糟的是,项链在大火中消失了。最后,父亲严禁传扬哥哥的事迹。

    无力之怒升腾,弗里德姆唯有奉上恶毒的诅咒才能解气——无论项链此刻悬于谁的颈间,愿持有者……最终付之一炬,如同被神圣焚尽的使徒小教堂!籽骨[13]熔解,永世不得复活!

    但这些终究是旁枝末节。真正噬心蚀骨的是……没有兄长,生活褪尽了所有鲜活,连呼吸都变得寡淡。更别提那个强加于她的未来——嫁给那个大她八岁的皮毛贩子。与其困在家族寒冬里等待枯萎凋零,不如去实现梦想。即使不能像儿时期待的那般,与兄长并肩驰骋。如果他在天有知,也肯定会欣喜于她驶向广阔的远海。于是,她来到了这里——早知道不给父亲留下自己的行程了。

    弗里德姆轻抚着手上的蓝宝石。「父慈女孝」和「兄友妹恭」终究化作了隔夜灰烬。魔法课上的散漫成了追悔——那时只嫌枯燥,躲在后面偷看骑士小说和通俗史诗。复杂的咒语体系,谁能学会呢?当然,除魔术是另一回事。

    想到下午信手拈来、便令恶魔抱头鼠窜的风采,一丝得意爬上她的嘴角。哼!未来的人们提起“斯特兰”时,脑海中浮现的,必定是她兄妹二人光芒万丈的身影。至于她的祖先?或许仅能在卷宗里瞥见一个日渐模糊的星号(脚注)。拿伯之流?时代的沙海会淹没一切尘埃!

    除魔术……毋庸置疑。它与精钢长剑同等可靠,永不辜负她的信赖。永不。因为她是弗里德姆·鲁·斯特兰,注定要镌刻在这个时代丰碑上的名字。

    欲知我冒险之肇始?也罢,毕竟慷慨如我。且听分明,仅此一回!你当庆幸!遍寻天下,能以寥寥数语降服邪魔、捍卫伊述教世界者,万中无一……

 

[1] 意为「大的」,位于巴比伦城东南的人工运河。神曾在此多次赐给先知伊西结异象。被掳的百姓们经常聚集该河畔怀念故土旧事。
[2] 即「笛卡尔的怀疑论」。这里弗里德姆犯了一个时代性错谬,笛卡尔在此时尚未诞生。
[3] 希腊多神教里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私奔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4] 古希伯来语中「百皙普」意为「苍蝇之主」。
[5] 希腊多神教中海伦的求婚者们所许下的盟誓。该誓言促成了特洛伊战争。
[6]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四章17节。
[7] 化用自伊述教经典《杰利米书》第十三章27节:「耶路撒冷啊,你有祸了」。
[8] 位于会幕与圣殿最内层,以幔子隔开外界。它是犹太教最神圣的地点,象征着神在人间的居所。传说古罗马将军庞培闯入至圣所后,感叹里面空无一物。
[9] 指「神」。
[10] 吉士卡去世后,古斯运动的最高军队统帅。他多次挫败十字军,并远征欧洲各地。
[11] 伊述被抓捕前休息、祷告的园子。祂告诫门徒要专心祷告,但他们纷纷在园外睡去。
[12] 伊述教里巴比伦的国王,神帮助他毁灭诸国,并烧毁了第一圣殿。由于权势极盛,他认为自己的权柄在神之上。神立刻夺走了他的理智,使他如走兽般在野外生活了七年。
[13] 包埋于肌腱内的小骨。在克拉维亚的传统中,神将在末日凭人残留的籽骨重塑复活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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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昏晓两割

 

3.1 毗珥隘[1]

    鸟啭莺啼,晨阳热切,初春的上午最令人愉快。在昨晚酒足饭饱后,弗里德姆在暖融融的被褥里翻了个身,脸颊蹭着枕头上残留的美梦。“看我这招……哼,服不服气……本小姐可是有光之权能的大……”

    虽然教会对这类僭越圣位的呓语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然界可没那么大度:阳光不由分说地揍在她的太阳穴上——睡意顿时七零八落。

    “唔……几点了……”她揉着惺忪睡眼,踉跄起身。探头窗外,日头早已高悬。

    挂上布甲,弗里德姆准备下楼吃顿饔饭,再去教会。正值大斋期[2],俗语有云:“一个修士撑死,两个修士饿死”(完全是她编的)。她选择性抹去昨晚的杯盘狼藉,只觉得肠胃正为长久缺乏油水而空洞地呜咽。以及,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恶魔除掉!扬名立万!

    “弗里德姆小姐?你醒了吗?”门外传来麦迪森尔的声音。

    得,当一天信徒吃一天斋。她撇了撇嘴,拉开了门板——热腾腾的咸鱼汤正等着她呢!

    “快去教会!出事了!”麦迪森尔气息未定,脸色煞白。“我刚听说……天呐!他们在山……教会后面的山,吊死了弗兰克!拉萨尔兄妹也不见了!”

    她脑中骤黑。昨夜,约兰的语气里分明有转圜的余地啊?怎么会……怎么会如此草率?甚至还挑这晨光熹微、人迹未至的时刻行刑?该死!就不该随油滑小教士去的。留在庭上据理力争,或者拖一拖时间,也强过此刻噬脐莫及的悔恨!

    “处置当年那位也不过如此[3]吧!”她咬牙切齿,迅捷调整甲胄系带,随他疾奔向教会旁的空地。果然,人群正三三两两撤下,神情各异。绞架的轮廓隐约可见。登上高山[4],为时已晚。

    “已成各各他[5]了?”她低声自问:“上山收尸,或是山脚下讨个说法?”

    “那,我们先去教会里吧?”麦迪森尔的目光追随着下山的人流。“你看,教会门口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经他一提,弗里德姆才注意到,不少人径直涌向了教会。礼拜二?不该有这般阵仗。

    “约兰也好,丹尼尔也罢,总得有人为弗兰克的死给个说法。”——尽管她并不真这么想。只是……如此仓促地处决,其中必有蹊跷。一念及此,酸涩又至:她不过是想斩妖除魔,为什么总被这类枝节绊住脚步?

    两人被挤到了门口。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视线堵得严实。隐约的人声,旋即被鼎沸吞没。

    “装模作样,念经给谁看?还让我们‘心归向神,勿理俗务’。呸!这帮教士,不说人话的本事倒是一流!”前排不知谁在怒骂。

    门口,耶户领着两名圣殿武士杵着,手中木牌高悬:「主日聚会迟到者禁入」。难怪人群淤积门外。坦普特本地人本就稀少,冒险者多对唱诗、布道兴致缺缺。偌大的宣道厅,平日里怕是连一半都坐不满。

    “嘿,奇了怪了!审判会不是定在下午吗?这会儿倒唱上了?瞧里面,金毛丫头摆开架势要开腔了!”有人嗤笑。

    金毛丫头应该是碧娜沃罗伦斯。此刻献唱?唱的哪一出?信息如麻,塞进弗里德姆脑仁,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过,周遭情绪倒是与她的“义愤”同频,让她稍感宽慰……等等!审判?下午?下午才开审判会?那岂不是说……弗兰克还没死!

    恰在此时,清越的圣歌如丝如缕飘了出来。曲调熟稔,舌尖下意识滚出歌词:

    我的心你要称颂业火华,不可忘记祂的一切恩惠。

    祂赦免你犯的诸般罪孽,医治你的各种顽疾得免。

    我的心你要称颂业火华,不可忘记祂的一切恩惠。

    祂救赎你的命脱离深渊,又以怜悯慈爱为你冠冕。

    我的心你要称颂业火华,不可忘记祂的一切恩惠。

    祂使你的心愿饱足美满,凭义为受欺压的人伸冤。

    天离地有何等的高,祂的慈爱也何等繁盛。

    东离西有多么的远,祂叫你的过犯离你也多远。

    ……

    从亘古直到永远,我都要称颂业火华我的神![6]

妹妹的歌声……尚可。音准无误,清亮有余。但缺了点什么。达卫痛彻心扉的忏悔诗,本该浸透罪人捶胸顿足的痛悔,听来却像精致的银铃在摇。起调太高,少了直击灵魂的震颤。弗里德姆在臂甲上轻点节拍,思绪飘回当年坐在使徒小教堂后排、审视圣歌队贵女喉舌的时光。说是合唱,实则碧娜一人独撑全场,单薄了些。

    歌声渐歇。“神有怜悯?呵!怎不见你们怜悯怜悯为儿求医的弗兰克?”

    “很棒的歌曲,感谢诗歌班。”一个温煦的声音(显然是丹尼尔)压下了门外的骚动:“会众请坐。无座者烦请再立片刻,聚会已近尾声。感谢诸位莅临‘主日替代布道’——亦是我代司铎主持的首次宣道。容我提纲挈领,再述今日教诲精髓:

    「主救赎我们的性命脱离死亡。祂不长久责备,也不永远怀怒……是的,不长久责备不永远怀怒。“祂没有按我们的罪过待我们,也没有照我们的罪孽报应我们。”[7]正因如此,我们尽管不配,也有机会重生。

    我知道,下午审判会的消息,激起了愤怒的涟漪。生命宝贵,难以割舍,此乃人之常情。但常情不长。弟兄姐妹们,请听我言:主的审判,并非源于祂的烈怒,乃是我们应得的惩罚。公义是主之本性,正如祂亲口宣告的:“我主[8]、我主,是有怜悯,有恩典的主,不轻易发怒,并有丰盛的慈爱和诚实。为千万人存留慈爱。”[9]因而,今日审判会,乃是出于我主公义的本性……进行的审判。既是应得,何来愤懑呢?

    尔等或许诘问:审判岂非折磨?甚至戕害人命?为何不效主广施怜悯?此问,已入歧途。“你所作的,要交托我主,你所谋的就必成立……就是恶人,也为祸患的日子所造[10]。”诚然,生命逝去,令人哀伤,主心亦然。但我曹需谨记:“按着命定,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11]死的毒钩正是罪孽所种,“罪的工价乃是死”[12]。此时,人并非死了,乃是睡了。待末后审判之日,他们必醒,领受各自的报偿。因此,与其为那终将朽坏的躯壳怒不可遏,不如定睛于永恒不灭的「活物」!当把握此刻,认信唯有主是救赎的磐石!莫让我们的心,眷恋打谷场上随风飘散的糠秕[13]。当全然归向创造诸天、又从死中拯救罪人的主!愿我们的心单单顺服祂,莫让愤怒的毒充满胸膛。

    弗兰克纵然身负罪孽,只要他真心悔改,转向救主,赦免之门依然为他敞开!这是祂永不改变的本性:“主所应许的尚未成就……乃是宽容你们,不愿有一人沉沦,乃愿人人都悔改”。[14]你们或许不知,今日乃逾越节[15]。两千八百七十年前,我主折了埃及的枷,救祂的子民重返故乡。这些民配得拯救吗?他们在旷野流浪了四十年,心里仍尽是腌臜。但主没放弃他们的后代。我主不愿任何人殒命,祂谴玖拿传道,为的是叫外邦人、异教徒也从永死中逾越。因此,你们的愤怒有道理吗?

    我恳请你们:莫要愤懑于教会的裁决,当效法主长阔高深的爱。切莫忘记,祂曾为你们亲身赴难,承受本不属于祂的苦杯。当以这样的心志,装备自己,面对生命中的试炼。

    再次感谢诸位今日莅临,聆听主宝贵的话语。现在,让我们同心祷告……」

    平心而论,丹尼尔倒真算得上夙夜匪懈——昨日下午祭祷亡魂,夤夜参与裁决,今早又顶着晨曦于此宣道。正值肃穆时分,俯首的却寥寥无几。弗里德姆虽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祷告(与神对话应该是极其私密的),习惯终究牵动着肢体:她低下头,眼帘轻阖,十指在胸前交扣。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除祢以外,在天上我有谁呢?除祢以外,在地上,我也没有所爱慕的。我的肉体和我的心肠衰残;但是神是我心里的力量,又是我的福分,直到永远。”[16]

    主啊!祢的恩泽何其丰沛!死亡笼罩,不义碾压,但祢让我们知道,这不过是过眼烟云!只有把心归向祢,方能在至深的罪孽中觅得解脱。求祢开启我们的眼目,免于愤怒、悲伤与恐惧的侵噬,持守在信心的根基之上。

    奉主伊述的圣名祷告,阿门!今日堂会就此结束,感谢诸位。」

    “阿门!”她孤独地念叨了一声。然后逆着人流,奋力向内挪去,一眼瞥见拉萨尔兄妹正站在丹尼尔身侧。还有那个灰衣女——虽然换了件带头巾的黑袍,但那双眼睛弗里德姆认得。名字?忘了。不重要。

    “就凭‘黑魔法’三个字?天晓得是不是你们凭空捏造?”散而未净的余怒找到了出口。

    立刻有人起哄附和:“就是!空口白牙谁不会?有本事亮出来给爷瞧瞧!”

    幼提勒提一个箭步,插到他们与丹尼尔之间。他血丝密布的眼球下挂着浓重阴影,显然彻夜未眠。“冷静,诸位朋友!冷静!弗兰克亲口承认!那动静……我们当时还以为是雷暴呢!”

    黑袍下的手滑入阴影。弗里德姆有种错觉——下一瞬就是她的雌飞之时。

    剑拔弩张。她拨开身前人,试图压过喧嚣:“且慢!不要因为无知,就轻率地否认!难道你非得中了黑魔法,才认定它实存吗?我、拉萨尔、麦迪森尔……先生,都亲眼所见!”

    “放你娘的屁!”为首的黑发寸头满脸不屑。“麦迪森尔?别欺负老实人!滚开!这笔账我记下了!”他狠狠瞪了她一眼,粗暴地撞开人群。

    她本想替麦迪森尔辩驳几句,却见他臊红着脸,朝那几人的背影挤出尴尬的讪笑。

    丹尼尔挂着和煦的微笑,冲着他们温言道:“没关系,你们忘记亦可。因主必记下。‘我主有报仇之日,为锡安的争辩有报应之年。’[17]赞美我主,祂是复仇之神。”两手一摊,仿佛凌厉的判词与他无关。

    待几人走远,麦迪森尔才缩着脖子,小碎步挪来,虾米般弓着腰:“神父大人!是这样的。您新到任,或许不知,我向来对教会最是倾心了,坦普特上下谁都知道。昨天下午发觉弗兰克不对劲,还是我第一个……”语无伦次。“呃,虽说我能瞧点小病小灾,可您们才是真正的大医师啊!治灵魂的顽疾,行神迹的奇功,我都是打心底里敬佩的!您们可是能起死回生……”

    “够了,交情稍后再攀吧!”碧娜沃罗伦斯从耶户身后站出,涨红了脸:“哥哥,丹尼尔大人!昨晚你们究竟如何商议的说?弗兰克先生分明是无心之失啊!况且……都是为了他垂危的小儿子,的说!”

    “可以对他们透露吗?”幼提勒提望向丹尼尔,眼神茫然疲惫。

    “公开缘由,本是下午审判会之职责。不过既然,约兰弟兄昨日并未特加嘱咐严守……”他微微颔首。“若各位等不及,现在告知亦无不可。此地喧杂,不宜细谈。请随我来。”

    众人默然跟上。行走间,弗里德姆的心思却不受控制地飘忽起来:弗兰克,等你直面至圣那一位时,又该如何辩白呢?黑魔法尚在其次。不信真神……可是要坠入硫磺火湖[18]的!祈望祂的宽恕吧。虽然祂立在地上、热衷于争权夺势的堂会,怕是没那么容易原谅你。

 

[1] 意为「裂口」,位于尼波山脉东麓。摩押王曾在此要求先知布兰咒诅古希伯来人,但神使他诅咒转为祝福。后来,布兰以美人计引诱民众崇拜巴力毗珥。神大怒,降下瘟疫,诛杀多人。
[2] 复活日前长达三十天的斋戒期。期间一日一餐,且禁食肉类。
[3] 犹太宗教首领在夜间逮捕伊述后,迅速将他交付定罪,意在避免祂的支持者们反抗。
[4] 早期圣杯派民众的集会活动。信徒们于山顶举行仪式,并聆听宣教。
[5] 意为「榨油谷」,又名「髑髅地」,位于耶路撒冷城西北的石丘。伊述于此被钉十字架。
[6] 改编自《诗集》第一百零三篇1到17节。
[7] 引用自《诗集》第一百零三篇4到10节。
[8] 原文为「业火华」。犹太人避讳直呼神名,多以「我主」(宗教场合)或「那名」(日常场合)替代。
[9] 引用自《离埃及记》第三十四章6节。
[10] 引用自《真言》第十六章3-4节。
[11]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希伯来信》第九章27节
[12] 引用自《罗马信》第六章23节。
[13] 《圣典》中先知们常用的比喻。指神终将把世界如糠秕般碾碎。
[14] 引用自《皮特后信》第三章9节。
[15] 犹太教纪念古希伯来人离开埃及、脱离奴役的节日。核心仪式包括羔羊献祭、除酵与家宴,象征神帮助子民逾越灾祸。
[16] 引用自《诗集》第七十三篇25-26节。
[17] 引用自《易萨亚书》第三十四章8节。
[18] 《末世录》20:10-15记述「硫磺火湖」为罪人的终极归宿。此意象构成伊述教的核心地狱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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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橡树所[1]

    「祷告室」。这词本身便如一根针,刺入弗里德姆的神经末梢,勾起了使徒小教堂的旧影:她跪在硬木条凳上,脸颊滚烫,对着神父嗫嚅着微不足道的过犯,换来冰冷训斥,偶尔还会变成父亲书房里一顿火辣辣的鞭笞(尽管是我太不守规矩了)。

    后来她学会用无关痛痒的谎话织成一袭轻纱,罩住不愿启齿的瑕疵。神既是慈悲的,总会宽恕自己吧?欺骗……不也一样能被赦免么?可这地方独有的、能吞噬心跳的静谧,总让她脊背发凉。

    “事情经过,由我简述。”丹尼尔像在宣读一份公文,或解剖一具尸体。“因涉及黑魔法,约兰弟兄不愿引发恐慌,故昨日未广召见证。依现行律例:以黑魔法行诅咒、戕害人命者,最高可判火刑;无伤人意图者,最高可处绞刑。弗兰克一案,我等已考量其动机——为救病儿,非为行凶。然其为异教徒。无法确保其心怀善念,纵使伊述徒亦……”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略过未尽之语。“神恩能否感化,实难预料。为绝日后滥用邪术伤人之可能,需施以适当刑罚。今日下午公开审判,将由委员会——即约兰、哈该、我——宣布最终裁决。其余细节,烦请幼提勒提弟兄补充。”

    这番解释事无巨细,几乎算得上坦诚。但考虑到昨晚的发现,她倒巴不得绞索现在就套上拿伯的脖子……

    “可是,太沉重了。”泪水在碧娜沃罗伦斯的眼眶里打转。“神不是爱着祂的孩子吗?”

    丹尼尔仿佛被她的纯真烫到,头侧向一边,但很快便硬生生地转了回来。“‘人偏向交鬼的和行巫术的,随他们行邪淫,我主要向那人变脸,把他从民中剪除。’[2]‘无论男女,是交鬼的或行巫术的,总要治死他们,人必用石头把他们打死。’[3]犹太人因妇人之仁,姑息行巫术,终致举族堕落[4]。玛拿撒[5]在圣殿行血祭,玷污圣民,终使达卫家崩毁。残忍的……必然,而已。”

    眼看着碧娜泪眼婆娑,幼提勒提面色惨然,他的嘴角突然上扬,两颊彤红。“我不了解弗兰克。你们或更亲近他。但人心之深,谁能洞悉?他或许纯为救子;亦或……暗藏他自己都不明晰的祸心。有人弱小时温驯如羊,一朝攫取邪力,便心性败坏——扫尔和索洛蒙的迷失[6],殷鉴不远。”他举起手,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人是看外貌,我主是看内心。’[7]若弗兰克纯善,纵死亦得平安;若早是枯骨,纵生也难逃永刑。唯主知晓,唯主作为,唯主审判。‘我主的眼目无处不在,恶人善人,祂都鉴查。’[8]赞美祂!祂是监察和审判之主。”

    他的话语刻意柔和下来,更像一把裹了丝绒的锥。“至于主的爱,莫要误解。无度宽恕非为圣爱,乃昏聩父母之溺爱。真正的爱,当效法主身。”

    丹尼尔那套冗长、用经文编织的「圣爱」逻辑,如同泥水漫过,让弗里德姆压抑的心绪再次翻涌上来。再看四周——幼提勒提的眉头几乎要拧进发际线里了。碧娜沃罗伦斯啜泣依旧,麦迪森尔和耶户噤若寒蝉,连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灰衣女子也如塑像般沉默——「爱的宣告」显然无法激起任何温暖的回响。

    “唔……是这样的吗?这些道理我从没听过。”拉萨尔迟疑地朝他颔首,勉强打破了令人不适的沉默。以他直率的性格判断,这反应肯定不是讥讽。但在弗里德姆看来,困惑本身,已是对他宏论最恰当的点评了。

    耶户默默为妹妹递上湿布。

    丹尼尔似乎并未察觉场面的尴尬,目光飘向祷告室模糊的穹顶,自顾喃喃:“唯有悔改,方能得救;唯有信靠,可享永生。‘若是自卑、祷告,寻求我主的面,转离他们的恶行,我主必从天上垂听,赦免他们的罪。’[9]能否得救,不在今日的判词,而在终焉的裁决。对,有复活之荣,亦有永死之刑……这就是爱。有些沉重的爱。愿主施怜。”他沉溺在自己的神思迷宫中,语调渐渐轻如梦呓。

    “收收你的高论吧。”弗里德姆飞快扫了一圈面面相觑的众人。“现在最要紧的,是弗兰克那条命!大家都想他活下来,对吧?”转向梦游归来的他。“我当你面直说了——你和约兰昨晚把调子定得那么死,今天很难翻盘了。我建议……”咽了咽口水。“宣判前就放他走!等他救回儿子,说不定会受到圣爱的感动,心甘情愿皈依。届时,再让他回来认罪。皆大欢喜!”

    她向前一步,站定在人群中心。“丹尼尔神父。救他,践行你口中的「爱」?还是看着他死,成为判决的帮凶?——选择权在你手里。你说呢,「爱的宣教士」?”

    她刻意咬住那个称谓。非不是真的要劫狱——犯不着为一个陌路人赌命,大家也绝无可能追随。这不过是将一柄以「爱」锻造的匕首,抵回他自己的喉间。

    “这话可不能乱说!”麦迪森尔的警告又急又慌,但转眼就被凝重的氛围吞了。“别干傻事啊!你会后悔的!”

    “别吵了!姐姐她不是那个意思……”

    “我习惯遵守规矩,其余的交托我主吧。祂因哈恩[10]的悖逆,未赦其子;因伊弗他[11]的狂妄,未救其女。这也是爱,延及子孙的爱。或许世人视之为祸患,但主洞察,死亡有时蕴含更深的益处。此乃充满智慧的爱。”他摇了摇头,轻松地笑了笑。“‘我主是鉴察人心、试验人肺腑的。要照各人所行的,和他所做的结果报应他’[12]。所以不用着急,主自有安排。”

    刚才确实操之过急了。弗里德姆无所谓地耸耸肩,退到墙根。但视线时不时扒拉着灰衣女的长袍,谨防“裙下的野兽”。

    耶户适时上前。“大人,审判会还有需要你准备的地方。”

    “各位若有疑问,审判会后可再问我。我需稍作准备,失陪了。”丹尼尔向众人点头致意,甚至对弗里德姆也毫无愠色,从容不迫地朝门口走去。

    “您刚才说的那些,”幼提勒提突然开口。“我想弄明白……今晚能找您聊聊吗?”

    “审判会后请在此等我。日中将昃。”

    言毕,丹尼尔、艾麦顿拉和耶户离开了房间。

    “哥哥,”碧娜红肿着眼睛,用毛巾擦了擦脸。“你要问什么呀?”

    幼提勒提揉着头发,露出一个疲惫但执着的笑:“关于……救赎的问题。我今早和他聊过一些事。他说的,跟我以前听的不太一样。但引经据典,应该有道理吧。”他压低声音。“以前总说得救要严守戒律。可他方才说只要悔改和相信就够了?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能救弗兰克!他没行过主的事工,但如果现在信了,是不是能将功补过了?就算死了,来世也有好日子过!”

    弗里德姆心里一动:这倒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不过,光信不做,那不是空话吗?雅各布[13]说过:“若有人说,自己有信心却没有行为,有什么益处呢?这信心能救他吗”[14],以及“信心若没有行为就是死的”[15]。至于「爱」……她饿得前胸贴后背,脑子转不动了。他要问就问吧。只是恶魔的阴影盘旋在坦普特上空,百姓仍在战兢恐惧[16]。

    四人离开了弥漫着神学火药的房间,回旅馆随便吃了点东西。

 

[1] 又名「摩利橡树」,位于示剑城东。此处原本标记着神的应许,后沦为异教仪式中心。传说何齐亚的妻子歌蔑于此行淫。神让他复娶歌蔑,象征着祂将再次接纳拜偶像的以色列人。
[2]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利瓦记》第二十章6-7节。
[3] 引用自《利瓦记》第二十章27节。
[4] 玖书亚死后,古希伯来人没有履行除灭迦南人的职责,结果被他们迅速腐化,致使民族命运多舛。由于他们未做好表率,周围民族也无从了解神喜悦的生活方式,被迫连带遭受了几个世纪的灾难。
[5] 伊述教里的国王。他热衷于给孩子经火、敬拜假神,并杀害先知。由于晚年悔改,神饶恕他的死罪,但定意毁灭南国。
[6] 扫尔在被膏立前谦卑敬神,为王后悖逆了神;索洛蒙初期崇神、驭国,晚年树立假神、压迫百姓。
[7] 引用自《萨缪尔记上》第十六章7节。
[8] 引用自《真言》第十五章3节。
[9]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历代记下》第七章14节。
[10] 伊述教里诺阿的次子。他做了让父亲蒙羞的事,于是诺阿诅咒他儿子迦南和其后代永世为奴。
[11] 伊述教里的士师。他曾是强盗首领。伊弗他的女因他对神的狂妄许愿而丧命。
[12] 引用自《杰利米书》第十七章10节。
[13] 伊述教里的使徒,伊述的弟弟,《雅各布信》的作者。他长年主持耶路撒冷的传教工作。
[14] 引用自《雅各布信》第二章14节。
[15] 引用自《雅各布信》第二章17节。
[16] 化用自《列王传》中常见的判词:「只是邱坛还没有废去,百姓仍在那里献祭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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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双树庭[1]

    弗里德姆揉着困倦的眼眶,不情不愿地来到教会旁边的空地。麦迪森尔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踅来踅去。人群嗡嗡的议论声混杂着午后湿热的空气,搅得她胃里一阵翻腾——中午那碗难喝的豆粥混着咸鱼腥气直往上涌,让她只想找个角落吐个干净。

    一抬眼,孤零零的绞刑架杵在山脚,像个不祥的哨兵,冷冷眺望着对面的墓地。

    “他们把那个都……天哪!我,我是不是害死弗兰克了?这可怎么办啊!”

    “别慌,麦迪森尔先生。”碧娜沃罗伦斯轻声安慰道,声音柔得像水。“如实作证就好了。神父大人们……会公正审判,也会心怀怜悯的说。走吧,我陪你去。”

    他终于停下了催眠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她走进教会。

    为了打破两人间的尴尬,弗里德姆没话找话地跟幼提勒提搭腔:“快开始了……哈啊,春日下午的阳光,晒得人直犯困……”自从听了丹尼尔那通云山雾罩的“高论”,他就一直闷着。“要是……一切顺利就好了,对吧?”感觉有点干巴巴的,她又加了句:“虽然这话听着可能有点虚,但要是哪天你摊上事儿了,我和妹妹肯定站你这边。我是说,你不是一个人。人间的慰藉总还是有的。当然,”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想聊聊,或者……需要代祷什么的?天上的力量也挺重要的,是吧……”

    她越说越觉得词不达意。「信仰」,有人当行路标,有人当遮羞布。但唯怕较真,在苦路[2]上磨得不成人形,结果还未必能顺服祂的心志。算了,就让贝洛伯格[3]在魔山上再待会儿吧。时候到了,他自然学会如何下山。老话说,“时间显明一切”[4]。

    “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他脑袋耷拉着左右摇晃,像是在驱赶七窍内的邪灵[5]。“代祷,我的确需要。求上神坚固我,在善行上不断长进。也求祂让我更多思想应许的天国福分,好有力量抵挡这世上的诱惑。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抬起头,眼神疲惫却专注。“有什么需要我为你祷告的吗?”

    “这就对了!那就为我除魔时能毫发无伤而代祷吧。我先开始: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愿世人尊您的名为圣!

    感谢让我们有这样的机会为彼此代祷,弟兄姐妹之间的扶持本是你所喜悦的。你曾经晓谕保尔[6],让他告诉我们,“该彼此劝慰,互相建立,正如我们素常所行的”[7],又通告说“要谨慎,无论是谁都不可以恶报恶……要常常喜乐,不住的祷告,凡事谢恩……但要凡事察验,善美的要持守,各样的恶事要禁戒不作”[8]。在圣地植堂的雅各布也揭示说:“要彼此认罪,互相代求,使我们可以得医治。义人祈祷所发的力量是大有功效的。”[9]

    当然,我们不仅要彼此搀扶,还要谨守自己,不在恶事上有份。因为你是忌邪的神。你所爱的,是圣洁的子民。“我们既称那不偏待人,按各人行为审判人的主为父,就当存敬畏的心,度我们在世寄居的日子。”[10]主啊,请你让幼提勒提弟兄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并非无用功,而是蒙你喜悦的,是有大功用的,是在末后会得到报偿的。

    “往日随从外邦人的心意,行邪淫、恶欲、醉酒、荒宴、群饮,并可恶拜偶像的事,时候已经够了。”[11]因而,求您坚守他的心志,不要让他堕入永死的道。请您坚持他的虔诚,让他在善行上无所亏欠,以便喜乐地得到拯救。“要离恶行善,寻求和睦,一心追赶。”[12]这是您喜悦的,也是吩咐给我们行动的纲领。既如此,希望您信守承诺,赐予幼提勒提弟兄长久的幸福和美满的生活,在世上没有匮乏。我们都知道您是守誓的神。

    奉主伊述的名求,阿门!」”

    “阿门!感谢弗里德姆小姐。由我来继续:

    「亲爱的父神啊,感谢您垂听我的祷告。

    您知道我们为了您的事情奔波忙碌,以至于克制了大多生命的乐趣。我们持守斋戒,拒绝财富、名望和地位,行事诚实而没有诡诈以致被人凌辱欺骗。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祭献。您大有公义,不轻待任何善行,希望您能够鼓励我们继续持守这份信心。即便这个世界的乐趣我们无法品味,在天国您也会为我们摆设宴席,补足一切亏欠。这也是我们应得的,是为了你牺牲而获得的美妙。您知道,我纯洁如初,也没有体会过酒水的滋味。这些美妙,想必您会补偿。

    进一步,我要为弗里德姆姐妹祷告。她是您坚定的仆从,是信仰的利剑。她奉您的旨意驱散恶魔,希望您能让她在接下来的讨伐中毫发无损,因为她所做的是蒙您喜悦的,是顺从福音真谛的。至于您所厌恶的恶魔,我们一定会将她杀灭,活剐了献给您做祭品。愿您赐给我们信仰的代偿,这是您公义的本性。

    就这些吧。奉主伊述的名求,阿门!」”

    “阿门!”她嘴上应着,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云外(管他呢,我都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但还是装模作样地问:“怎么样,感觉好点没?”

    “轻松多了,谢谢!”幼提勒提终于绽出有点傻气的认真笑容。“为了天上的奖赏,这些付出都值得,肯定值得。没实际行动可不行。神是公平的。”

    碧娜沃罗伦斯也回来了,三人找了个中间靠前的位置坐下。

    “可这样,弗兰克他……”他忽然低低地冒出一句。

    宣道厅景象已变。前排被木栅圈禁,形同兽栏。讲道台两边各设了个矮台,上面用克拉维亚语写着「被告」和「证人」。弗里德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深闺娇蕊哪见过这般阵仗。哥哥以前参加镇上的审判会,是不是也这样?证人台那边还摆着几个高背椅,估计是给重要人物留的。天花板新贴了几张符纸,上面画着……应该是希腊文吧。可惜,对她来说是希腊文[13]。

    “要开场了,‘命悬一线’了。”她口中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双关。说不定绳子自己就断了呢!末底改说过,这类“奇迹”甚至引发过暴乱[14]。多半是麻绳霉烂,愚民瞎激动罢了。

    “这节骨眼上还有心思说俏皮话,小姐你心可真宽啊!”

    熟悉又戏谑的嗓音。她扭头。一个缠满绷带的少女斜倚身后,露出小半张脸。但她玩世不恭的腔调,与这身惨烈行头格格不入,活脱脱一只羽毛被血污浸透却依旧聒噪的乌鸦。

    “小玛!”碧娜惊呼。“疼不疼?要不要我……呜呜……”啜泣滚落。今日,她的泪闸似乎被撞破了。

    玛赫兀自摇摇晃晃坐下,将左腿架在旁边空椅上。大腿根鼓胀异常,分不清是腰包,还是伤口溃烂的脓肿。周围人识相地挪开,给她腾出足够的空间。安顿好后,她身子前倾。“喂,庸医人呢?把我整成这德行就跑路了?”

    “他被传唤去做证人了。”幼提勒提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的伤腿。

    “就他一个?”她眼珠瞪圆。“真是铁了心要……哎哟喂疼疼——”她揉眼睛时不小心碰到颧骨淤青,疼得龇牙咧嘴。

    弗里德姆望着她前仰后合的狼狈相,暗自生疑:她之前伤得这么重吗?昨天这腿似乎还能走。还是说小阿伦[15]真是庸医,伤口越治疗越恶化?也可能是天父专治各种自大。“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16]

    “啧,封魔符咒。这附近可能有危险。”玛赫盯着天花板上贴的符纸,因痛苦而痉挛的表情似乎更扭曲了一些。

    “封魔符咒?”她对“危险”二字十分警觉,立刻贴近。“干嘛用的?防圣杯派搞黑魔法?”

    “封印各种法术的……”玛赫的回应压得极低,气息喷在她的耳廓。“教会不是只有约兰和哈该吗……该不会是陷阱吧。”她警惕地瞥了眼半掩的后门。“你还能放除魔术吗?”

    弗里德姆十指紧扣如祷,心中默念神威——可指尖连个光点都没冒出来。

    “放不出来!现在怎么办?”她急得声音劈叉,还在神经质地比划着施法手势。拉萨尔兄妹注意到她俩鬼祟的举动,刚想挤过来——

    “审判会马上召开。请保持安静,不要越过栏杆!”几个辅祭举着手,绕着栅栏来回行走。不知道是否因为中午的对峙,他们中的耶户总是时不时望向四人。

    丹尼尔、哈该和约兰从后门入场。前两位在证人台旁的雕花椅上落了座。约兰则站在中央讲道台后。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或许是他太高的缘故),更添了几分俯瞰众生的冷峻。整个宣道厅的温度骤降,窃窃私语声消失,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

    玛赫冲弗里德姆轻轻摆手。形势比人强,她不甘心地坐正身体。不过转念一想,既然禁魔法阵笼罩所有人,恶魔的黑魔法同样失效,总不至于像巴力的祭司[17]一样死在这里。

    丹尼尔起身,面向众人:“因鲁波安司铎行踪不明,约兰大人暂行审判主持之责。另得帝国圈书面授权,坦普特教会有权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鉴于案情紧急,今日审判,不排除动用「当场正法」之职。”

    助祭们在得到约兰的颔首后,默默站定在哈该座椅旁。耶户审视的目光再盯久一点,拉萨尔小队怕是要直接变成下一批被告了。

    厅内明明鸦雀无声,铁塔却不由分说地发出了宣判:“肃静!现在,以教会赋予我的权柄,宣告审判会开始!带被告!带证人!”

    怒吼带着西奈山[18]雷霆的余威,震得弗里德姆耳膜酥酥麻麻。几个圣殿武士跟着呼喊,但声量如同石子投入大海,连涟漪都显得虚弱。

    后门推开,主角终于现身。他双手被铁链紧锁,步履沉重。虽看不清神色,但她直觉弗兰克脸上布满阴云。两名武士将他押至被告席。紧随其后的是麦迪森尔,他也……医生的忧郁,总预示着噩运。

    “证人麦迪森尔,如实陈述你的见闻。不得做假见证。”

    “是……是的!天主明鉴,我凭着良心说的!”他两手无意识地搓动。“昨天,昨天黄昏,我在断崖另一边采药,就是右边洞穴上去的高台。然后,看见一个蝙蝠翅膀的女……女性,和某个人一起。后来那女恶魔飞走了,借着火湖我才……才看清是弗兰克的光头。没别的意思!我吓坏了想跑,刚转身,一道紫光!我以为冲我来的!拼命逃……跑到安全地方回头一看,石柱塌了一大块!奉天主之名!我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神罚!被恶魔折磨致死!”他的证词条理略显慌乱,但内容与她所知完全吻合,并无捏造。

    “好!证词已录。”约兰的盖章像冰面开裂。“在正式指控前,我有要事宣告。昨日,冒险者幼提勒提·鲁·拉萨尔所报——恶魔盘踞地下城一事,已查证属实!黑魔法之源正是此獠!希望你们多加警惕,不要和邪物同流合污。你们也不用忧惧,教会已经准备好猎杀恶魔和她的圣杯派同党。”

    如果是初次听闻,弗里德姆一定会当是教会恫吓愚民的把戏。但亲历者的烙印犹在,那邪秽绝非虚妄。

    厅堂如沸油入水。惊惶的低语、质疑的抽气、恐惧的呜咽交织成片,压得地面噼啪作响。

    “肃静!鞑靼人弗兰克!你被控于坦普特地下城施用黑魔法,效法圣杯邪派,触犯《黑魔法禁绝令》!可有辩驳?”

    “辩个屁!老子昨天就认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弗兰克梗着脖子,重现初见时的桀骜。“老子不是圣杯派!连你们那劳什子伊述都不信!”

    “无论如何,是你亲手释放了黑魔法。面对主的敌人,居然妄想从她身上得到好处,这本身就是……”

    “我们之中,说不定就有黑魔法法师!”恐慌比暴怒更能斩断大家的共情。

    弗兰克的证词坐实了恶魔的存在,恐慌蔓延。推搡椅凳的刮擦声此起彼伏。有人踉跄起身欲逃,有人挥舞手臂试图拨开人墙,场面濒临失控。

    “肃静!不要乱动!你们都在庇护之下!”木槌铛铛铛猛击台面,声如丧钟。他厉声宣布:“暂时休庭!丹尼尔弟兄,是时候了!要相信群众,动员他们一起抓捕恶魔。”

    三名圣殿武士跃过栅栏,强硬地按住骚动者,搀扶跌倒者。场面稍遏,但气氛依旧。

    至于丹尼尔的隐藏身份,肯定是驱魔师了。总不能……是要当众宣布他是自己那见鬼的未婚夫吧?这念头让弗里德姆胃里一阵翻搅。

    “事已至此,亦是主手所量。‘祂说有,就有;命立,就立。我主使列国的筹算归于无有,使众民的思念无有功效。’[19]”他从证人席缓缓站起。兜帽滑落,像揭开祭坛的绒布,露出一头凌乱红发。“诸位毋惊。符印出自我手,可暂锢邪能流转。情势所迫,出此下策。至于我……”他扬起手中的精致法杖,上面的紫水晶光华流转,美艳异常。“是奉召巡狩的驱魔师,专司黑魔法滥用。理应名讳不彰。然时局危殆,如约兰弟兄所言,当聚众力,同声呼求。才智、机巧仅仅是以蠡测海,空余虚无。‘祂叫有智慧的中了自己的诡计,使狡诈人的计谋速速灭亡。’[20]”

    “哈?那也不至于贴这么多封印奥术的符咒吧?而且这家伙什么毛病,叽里呱啦一大串,当这是主日学讲堂吗?”玛赫的嗤笑尖利得像碎片。“差点就说服我了。”

    “这破符咒真能护我们周全吗?”左后方传来一声质问。几名法师袍袖鼓荡,脸色铁青,如同被拔了毒牙的蛇。

    “‘周全’嘛……”丹尼尔浅浅地笑着。“普天之下,谁能给你确实的保证呢?‘人人向邻舍说谎;他们说话,是嘴唇油滑,心口不一。’[21]只有主,赞美祂,在祂凡事都行。但我可以检查黑魔力。如果得蒙尊贵的审判庭……降下明谕。”

    “检查黑魔力,必须检查!”后排有人嘶吼,拳头砸在椅背上。

    声浪如潮,四面楚歌。弗里德姆转头望去,心里愉悦。看着这副从容的假面被撕扯,如同窥见未来她甩掉婚约时,对方可能出现的精彩表情。

    “检查?”玛赫歪着头,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黑魔力是种能够检查的东西吗?”

    “肃静!本庭裁决:驱魔师丹尼尔,即刻检查被告弗兰克的黑魔力!并彻查全场,揪出潜藏的共犯!”

    言毕,会场里又充斥着反对检查的意见。弗里德姆心想除非是五饼二鱼的奇迹[22],不然总有人不满意。

    “大家冷静一下,不要吵了!”幼提勒提高声疾呼,试图插入失控的骂战。

    “等等等下,丹尼尔老兄,对会众进行检测,不是对他们的不信任吗?”哈该也急忙站出来阻止丹尼尔,手搭在他肩膀上,不知道是要安定他的灵魂,还是要用蛮力把他按回座位。“伊述是堂会的头,还有身体之类乱七八糟的[23]。你们中有谁私自使用黑魔法,赶快站出来!你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掌掴主的脸,有你好受的!”

    “应听从教会的安排,‘凡事都要规规矩矩的按着次序行’[24]。”他身形纹丝未动,如同一尊冰封的祭坛。他抬眼,声音冷如石砖:“‘体贴肉体的就是死’[25],莫为枝节绊跌。”

    油盐不进。弗里德姆咋舌。要嫁给这么个死板的人,以后可真没自由可言了。

    得到约兰默许后,他飘至被告席前。唇角勾起一抹悲悯,双手平摊伸出,掌心向上,等待托举祭牲。“为确测量精准,需借君双手一握。可愿成全?”询问温润如初春融雪,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寒意。“至于在场诸君,恐只能略作感应,失之粗疏,万望海涵……我会综合考虑的。”

    弗兰克一甩臂膀。锁链砸在木枷上,发出哐当巨响,火星四溅,险些擦过他苍白的手指。“恶心!”他啐了一口。“砧板上的肉,还问怎么切?装什么慈悲!”

    整个宣道厅陷入死寂,连烛火都凝固了。丹尼尔的手,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却像即将探入毒蛇巢穴的镊子。弗里德姆用舌尖抵着上颚,生怕一丝响动便会视为同伙。

    “他认真的?”玛赫的咕哝像细小的冰雹,格外清晰。

    他并未强握,手虚虚附在弗兰克的拳头上。阖上双眼,浓密的睫毛投下深影。嘴唇翕动,法杖闪光。

    “哥哥,我们会不会……”

    “不要说这种话!”幼提勒提的话语铿锵。“律法为盾,主恩为甲。神肯定会保护我们不受黑魔法的侵蚀,肯定,肯定。”

    良久,丹尼尔睁眼,眸底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收回手,如拂去尘埃,面向会众:“承蒙静候,检视已毕。弗兰克体内所染魔力残留,约合八拉卡斯[26]。”他报出一个晦涩的计量单位,像在给灵魂称重。“九成五的置信区间,误差不超过半拉卡斯。至于诸位,皆在七拉卡斯之下。然此法粗疏,恕难划定置信域。需假以时日,细辨方明。以上。”言毕,他朝着弗兰克鞠躬,又向众人颔首。

    “八……八拉卡斯?”碧娜沃罗伦斯的惊呼像被掐住脖子的鸟雀。“怎么会……恶魔!一定是那枚戒指!它故意害人!”

    “实证如山!审判再启!”木槌铛铛铛,又三记重击,震得桌面灰尘簌簌。“弗兰克,你被指控体内贮存黑魔力,违反了……总之违反了律法。铁证如山,可有辩词?”

    “什么玩意儿?老子身体里存了什么鬼东西?”

    “丹尼尔弟兄,为罪人解惑。并昭示他将临到刑罚。”一股不祥的寒流席卷会场,但知晓暴雪暂时砸不到自己身上,弗里德姆神经总算松了半分。

    “遵命。”丹尼尔从怀中掏出那枚紫戒,高高举起,黑光映得他半边脸阴晴不定。“佩戴魔器,则引魔力倒流,劣者尤甚。”他轻点戒面,紫芒闪过。“弗兰克体内魔力,皆源于此劣物。然依主历九百二十四年修订的《黑魔法存贮条例》,凡体内贮存黑魔力逾七拉卡斯者,判绞刑。见此物者,避之若浼,请交予我。已经预见倾圮却还要尝试,称不上明智……吧?以上。”

    深绿衣袍如移动的黑森林,退回那片属于他的荒野。留下一片被数字困在原地的目光。

    “凭什么七拉卡斯就要判刑啊!”右后方爆出质疑。

    左侧反唇相讥:“够把你爹炸成齑粉十次!”

    在约兰的授意下,他又娓娓道来:“六拉卡斯,可再催一发「暗影波」——即弗兰克于断崖所施之术,足矣洞穿壮汉胸腹。换言之,弗兰克足以毙杀此间大半性命。如此,可明了?”

    他的右手随意地抚过左胸心脏位置,姿态闲适得仿佛被熟人拦下问安。弗里德姆似乎洞察了他未露出的獠牙:“你的淫行邪术这样多,焉能平安呢?”[27]

    “凭什么?证据呢?那鬼咒语老子早忘干净了!”弗兰克转向人群,眼中血丝虬结。“你们说话啊!今天绞的是我,明天绳套就勒在你们脖子上!这狗屁公义,吃人不吐骨头!”

    虽然他的申诉有理,但就算拿出某种测量仪器,他还是可以质疑仪器不准。人必须先相信什么,才能去质疑。她回忆起末底改的谆谆教诲。

    约兰的山羊胡翘起,像一柄倒悬的弯钩。焚天之怒倾泻而下:“一介死囚,也配讨价还价?好!成全你!会众听判!我现在向你们征求意见:绞死这个恶魔爪牙,还是囚禁他?我可是要告诉你们!若因此延误,致使恶魔再害人命——”他举手重击台面。“休怪本庭,未曾示警!”

    幼提勒提左顾右盼,靠近弗里德姆:“弗兰克不会投靠恶魔。就算丹尼尔要看守他,你还可以顶上除魔的大任。怎么样,要和他们说这件事吗?”一阵阵暖风,吹得她脸庞潮热。

    “可……这违反了律令啊。”她喉咙发紧。“非神职人员不能用光魔法。是这样吧,是这样的……”

    关键时刻,她退缩了。可几句话的功夫,说不定就能救下弗兰克和他的儿子。退一步说,除魔在即,教会怎么舍得惩罚她呢?最坏不过戴罪立功。而且要是不帮,怎么对拉萨尔兄妹交差呢?上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嘲讽他们,怎么轮到自己……反倒更软弱不堪?摩瑟曾疑,达卫曾逃,伊莱加、玖伯[28]、杰利米[29]曾求死。他们都有雄伏之时,但最后都能直面命运的晦暗,在绝境中活出神的样式,永耀史册。临到她……却是不能。以后就算被人纪念,也会被称为是“无能的懦夫”或“踏着尸骨前进的野心家”。

    “说!绞死?还是囚禁!”绞索收紧。

    “绞死他!”

    “吊起来!”

    “烧了干净!”

    怯懦渐起,汇成一股嗜血的洪流,一浪高过一浪。

    弗里德姆的胃袋痉挛,酸腐翻涌。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但又被无形的力量压住胸膛,辗转腾挪,如同碗中的蝗虫四下乱撞。一股腥气弥漫鼻腔,头颅沉重,视野天旋地转——是窒息?是贫血?好似她代替弗兰克站上了被告席,被虔诚的暴民审判至死[30]。可她不是伊述,没有直面死亡的……神性。

    “好,本庭宣判,判处弗兰克绞刑!”他们的声音得了胜。

 

[1] 指「玖雅金的庭院」,位于巴比伦城内。在伊述教次典《苏撒纳传》中,先知丹尼尔采用隔离质询法证明苏撒纳的清白,反坐诬告的士师们死刑。
[2] 伊述在铺石处受审后,前往各各他时行走的道路。
[3] 斯拉夫多神教里的白神。他常被描述为温柔白须老者或金发青年,身穿白袍,头戴花环。
[4] 原句为拉丁语名言。
[5] 伊述教里邪恶的灵体,起因不详,被认为与恶魔有关。被附身者往往心智失常。
[6] 原名「扫尔」,伊述教里最著名的使徒。他主要负责向外邦传播福音,著有大量书信。
[7]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帖撒罗尼迦前信》第五章11节。
[8] 引用自《帖撒罗尼迦前信》第五章15-22节。
[9] 引用自《雅各布信》第五章16节。
[10]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皮特前信》第一章17节。
[11] 引用自《皮特前信》第四章3节。
[12] 引用自《诗集》第三十四篇14节。
[13] 化用自英格兰剧作家莎士比尔的「对我而言,如同希腊文(天书)」。
[14] 指「尼卡暴动」。事件起因是,两根用于绞死党派领袖的绳子断裂。
[15] 伊述教里的首位希伯来大祭司,摩瑟的哥哥,这里指「麦迪森尔」。他是所有祭司的祖先,性格亲切但软弱。摩瑟受诫时,阿伦顺应百姓,铸造金牛犊;摩瑟代神问责时,他推诿责任。传说他相貌不凡。
[16]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二十三章12节。
[17] 在伊述教中,耶户做王后,召集全国的巴力祭司举办严肃会。但他们在到齐后,全部被他杀死。
[18] 又名「何烈山」。
[19] 引用自《诗集》第三十三篇10-11节。
[20] 引用自《玖伯记》第五章13节。
[21] 引用自《诗集》第十二篇2节。
[22] 伊述施行的神迹。祂让门徒把五张大麦饼和两条鱼分给五千户家庭,最终他们都得到饱足,且食物有余。弗里德姆认为没有人讨厌免费的饭,因此不会厌恶「五饼二鱼」,但显然她低估了人类的多样性。
[23] 化用自伊述教经典《以弗所信》第一章22-23节:「使祂为教会作万有之首。教会是祂的身体」。
[24] 引用自《哥林多前信》第十四章40节。
[25] 引用自《罗马信》第八章5节。
[26] [虚构]魔力的计量单位。
[27] 化用自《列王传下》第九章22节:「你母亲伊洗别的淫行邪术这样多,焉能平安呢」。
[28] 伊述教里的虚构人物,以顺服著称。据《玖伯书》描述,他没有犯罪,却遭受了巨大的苦难。
[29] 伊述教里的重要先知,《杰利米书》的作者。他传讲预言四十年,劝君主和民众悔改,但屡遭阻挠、几经下狱。
[30] 伊述教里审判伊述时,犹太民众在宗教领袖的煽动下,高呼「钉祂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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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亚割谷[1]

    “喂!你不是会光魔法吗?怎么怂了?”犬儒小姐的讥诮像淬了盐的鞭子,猝不及防地抽在弗里德姆背上。“这点忙都不愿意帮,你身为贵族的骄傲去哪了?”

    并非不愿纡尊降贵,但没有贵族会为了一个外乡平民而牺牲自己的名声。然而此刻,满载虚荣的「荣誉号」差点被这句话掀翻!出于自尊心的攻击情绪被调动起来。她两腿打颤,想维持体面坐稳已是痴人说梦。

    “你懂什么就在这里……”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从椅子上弹起。愤怒是短暂的强心剂,可当全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时,方才被压下的所有不适——眩晕、反胃、心悸——加倍反噬。她徒劳地张着嘴:“我我我我我。停,停下……别吵……”几个带着豆腥和鱼臭的嗝迅速爆开,如同被挤破的脓包。她捂住嘴,才没让秽物喷溅而出。“我……有话说!我会光魔法!能除魔!这样,丹尼尔就能专心看守弗兰克!没人会死!也没人……能说我不尽心!”

    逊毙了!简直丢人现眼!弗里德姆幻想过无数次在万众瞩目下绽放圣光的荣耀时刻,却差点在呕吐物中口灿“豆花”。都怪玛赫这家伙!都怪那碗该死的豆饭藿羹!

    “不要说诳语。”出乎意料,约兰的回答竟无多少怒意,反倒带着一丝荒诞的宽容。或许是刚才那番滑稽表演消解了僭越的锋芒?她想起伊述面对小希律[2]时的沉默——或许狼狈真是最好的护身符?心脏的狂跳稍缓。

    她深吸一口气,左手抚上心口,试图找回一丝破碎的尊严:“真假,试过便知。我可是用除魔术正经击退过恶魔。大家皆可为证!”

    角落那台蒙尘的“规则通报仪”痉挛般启动,齿轮摩擦发出刺耳的呻吟:“若不介意,弗里德姆小姐,且视此厅为罗德岛吧[3]。我的意思是,可否当场展示?除魔术于人无害。”

    “试过了!做不到!”她烦躁地挥手,像在驱赶他的视线。“你把符咒揭下来,我就能放光魔法了。”她急于辩解。「笨蛋」——不知哪个角落蹦出这个词,让本就焦灼的心更添慌乱。

    他对辩解置若罔闻,笑容依旧铸在脸上:“可这些符咒……”指尖优雅地划过空气,指向天花板。“并未禁锢光魔法啊?何不再试一次?”

    沸腾的血气直冲弗里德姆的天灵盖;脸颊烧得通红。什么意思?当众指控她撒谎!这该死的红狐狸!昨天是谁差点揪住恶魔的尾巴?为教会卖命没讨到半分好,连剩下的脸面都不打算维持了吗?

    “大人,她所言句句属实!我亲眼所见!只是当时环境昏暗,又横生枝节才让恶魔跑了!”幼提勒提右手按胸,声音颤抖。“我奉神的名起誓,如果我有半句谎话,就让我从断崖上跳下,摔成肉饼。”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的说。”碧娜沃罗伦斯双手紧握在胸前,指节发白。“我以万福圣母之名起誓!如果姐姐未能击退恶魔,我此生就永绝圣职法师之路!”眼中闪过玉石俱焚的火。“更罚我和扫尔王般,在绝望的深渊中……自戕而亡!”

    誓言太重,重得让弗里德姆眼眶猝然涩痛。几滴液体滑落,在脸颊上蒸发。她明明想嘲讽这些荒唐的赌咒,话语却在兄妹孤勇的暖流中消融。

    “我作证!锁链被扯得锒铛作响,仿佛弗兰克不甘的脉搏。“要不是她,我早被大蝙蝠撕碎了!还轮得着你们审判!”

    “拉萨尔向来不会撒谎,还发了这样的毒誓。”尽管音调里充斥夸张的抑扬顿挫,玛赫的努力清晰可辨。小魔女不适合演舞台剧。“反观这个教士,怕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

    “丹尼尔,你说这可能吗?”约兰望着起身作证的拉萨尔兄妹,狐疑地问道。

    丹尼尔直勾勾盯着弗里德姆的眼睛,但瞳光发散,好像又没有在看她。“魔法之道,幽微难测。礼赞造化万千的主。此事确有可能。我臆测有二:其一,心绪激荡,精神难聚;其二,许是我当时……眼拙笔误?以上。”

    “那……那该如何验证?”麦迪森尔怯怯的声音响起。

    “逐一试过便知。”他双手搭上栅栏尖顶,纵身一跃,稳健地走到她身旁。距离拉近,他身上那股旧羊皮纸的气息再次袭来。目光切入弗里德姆的眼底。“首先,热忱的小姐,你可曾系统研习过光魔法?”姿态像在审问疑犯。

    作为不听课的学生,答案毋庸置疑:“没有。”耻辱感勒得她窒息。是面对丹尼尔的压迫?还是自己那点可怜的“驱魔功绩”显得苍白可笑?

    他似乎毫不意外,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半分。“那么……”他后退半步,环视四周,主动转身。“请诸位暂勿注视此处,免增弗里德姆小姐心神之扰。我,亦不会窥视。”那宽阔的绿袍背影,如同一堵沉默的高墙,将她与整个世界隔开。压力非但未减,反而在寂寥的孤绝中膨胀到了极致。

    “放手去做吧!”幼提勒提的手掌重重落在她肩头,带着滚烫的信任。他随即侧身。

    人群也纷纷将视线黏在石壁上,仿佛那里刻着救赎的经文。

    “呼——”弗里德姆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如风箱。“天父在上。我奉使徒们所传的伊述,敕令你们离开!”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不行。”挫败感坠入胃底。

    丹尼尔并未责备,拍了拍他的胸口,像在怜悯一只折翼的鸟。“由我来演示。示玛以色列阿窦奈……”法杖流出几缕稀薄紫芒,远不及那撕裂黑暗的辉煌。可光就是光,刺穿了她最后的侥幸——他的光魔法能生效!为什么她的不行?难道她引以为傲的除魔术……

    “如诸位所见,运转无碍。”他收回法杖。“可否坦言习得除魔术的过往?或解此局。”

    弗里德姆喉头发紧。抱歉,法罗德哥哥、末底改老师。但绳在梁上。“三年前,从一位……被开除的圣职法师处习得。”

    “被开除的法师?这种人你都信……”约兰没好气地嘟囔:“圣杯派都快倾覆世界了。而我们这呢?唉,翻来覆去,都是些没用的证据。还有谁能证明?”

    “法罗德!”她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孤注一掷的火焰。“除魔的法罗德·鲁·特斯兰可以作证!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凭借光魔法讨伐了四个百皙普的恶棍!”她不愿意搬出他的名号,但或许在身前搴旗斩将的赫赫传说后,还能成就一段死后救人的佳话?

    “你是‘圣法罗德’的胞妹?斯特兰的贵女?”她捕捉到幼提勒提惊掉下巴的表情,一股扭曲的快意窜过脊椎。

    玛赫的亢奋刺破喧嚣:“罩袍上有家徽!”

    “那她会除魔术……就是真的了?”约兰的表情有点复杂:“信她?”

    “容我僭越,尊贵的审判庭,此二事风马牛不相及。”丹尼尔语调平缓,却字字诛心。“生于紫室,不等同于法罗德先生通晓光魔法。纵他通晓,亦不能证其妹习得。光魔法体系森严,需焚膏继晷,方窥门径。”他迎着幼提勒提的惊慌。“据我所知,法罗德先生尚未封圣。他或如罗西尼[4]般光照后世。然施奇迹助妹除魔?此乃臆测。”他摆手拂去缠绕的证词。“弗里德姆小姐掌握除魔术一事,恐难采信。此乃刍荛之见。以上。”

    “既如此……”

    “拿伯·蒂勒西梅尔!”弗里德姆肺腑间积压的炭火喷薄而出。“我哥哥视你如手足!你居然……约兰大人,我要求换掉丹尼尔!”她指向丹尼尔,嘴唇打颤。“这条犹太狗只为私怨,便千方百计阻挠弗兰克得救!有悖审判庭的公义原则!其心可诛!”

    厅堂死寂。约兰眼皮都没抬一下:“有这等事?”他连质问都显得有气无力。

    “应是无稽之谈。”丹尼尔甚至朝她鞠躬,姿态谦卑。“我确与弗里德姆小姐久识,然并无仇隙龃龉,更无存心刁难之意。若令你作此想……深表遗憾。”

    “拿伯!你这家伙……”

    “够了!”惊雷炸响,将她未尽的毒液呛回肺管,压灭了喉头的火焰。“仗着贵族的名头,就敢咆哮圣堂!你说他挟私报复?证据呢?你难道比他精通光魔法?如果你能放出除魔术,我便依你!若不能……休怪本庭不讲情面!绞刑之判,是你们亲口要的!覆水难收。给你半刻钟证明!”

    明知无望,弗里德姆却赌气般举起双手。口中机械地复诵着烂熟于心的祷词。她闭上眼,拼命在脑中勾勒神圣降临的景象——那曾逼退恶魔的煌煌之光。慈悲之神啊,若你尚在垂听,就让这光……在我指尖绽放吧!

    “他们‘只要公义得胜,哪怕世界毁灭’[5]。无耻至极!”玛赫的咬牙切齿毫无作用。

    一秒……两秒……

    没有暖流,没有悸动,没有耀目的光斑。只有细微的刺痛。

    “噗……”一声带着哭腔的嗤笑,不知从哪个角落溢出,像针尖刺破了气球。弗里德姆睁开眼,望着空空如也的指尖。没有光。什么都没有,除了几道月牙形的白痕。

    “够了!”金属的呻吟压过了厅堂内所有细碎声响。“我看透了!伊述的教士们铁了心要拿我祭旗。什么检测、什么黑魔力……全是狗屁!就因为我是异教徒。今天不杀我立威,等哪天大蝙蝠再开杀戒,还得把我推出去顶缸!行,绞死我!省得再受这鸟气!老子行得正坐得直!你们渴血[6]的信仰得以满足了!”

    噗嗒、噗嗒。碧娜沃罗伦斯的泪水砸在木桌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左后方响起粗粝的吼声:“我们去!我们去宰了那蝙蝠!”

    “被告认罪!会众无异议!”约兰强行收网,将大家的困惑扭曲成默许。“本庭宣判,弗兰克勾结恶魔,施用并私藏黑魔力,罪证确凿。判处绞刑!驱魔师弟兄。他……他身染魔力!理应由你……净化!”末尾二字,被他念得如同诅咒。”

    “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幼提勒提的颤音如风中残烛。

    “瞧瞧!这就是彼此相爱[7]的教会!老山羊什么都要推给贱狐狸!”弗兰克放声大笑,将经受的憋屈狠狠抽在约兰涨红的脸上。

    “你……!”山羊胡气得直抖。

    “遵命。”绿袍下摆拂过地面,没有一丝涟漪。仿佛丹尼尔不过是去取经书。“弗兰克先生,虔信徒亦有失足时。望你体谅。‘不要毁谤,不要争竞,总要和平,向众人大显温柔。’[8]”

    约兰喉结滚动:“耶户,打盆水来,给他净手。”

    “不必。主会洁净我的手。”他干脆利落地抬手制止。“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9]

    弗里德姆的心早已沉入冰窟。她死死盯着「贱狐狸」,肌肉绷紧,幻想着左右开弓,把扇在他脸上的耳光打出皮开肉绽的巨响。杀了他……一定要用那把厨刀,剖开他的血肉,看看里面流的是不是黑水!

    他到弗兰克身前,距离近得如检测时那般。“可有遗言或……”

    “呸——”

    一口浓痰砸在丹尼尔的额头上,顺着眉骨缓缓滑下,留下一道污浊。

    他的身体僵直。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猛地闭上,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慈悲的面具裂出极端的怒意。

    “你这张脸……老子看了就想吐!”

    “哗——”会场如同投入滚石的深潭,爆发出震天的哄笑与喝彩。冒险者拍打座椅,吹着口哨,将积压的怨气尽数倾泻,约兰的脸色铁青。他苦心维持的「鱼水情」,在这口唾沫和满堂哄笑中化为齑粉。

    “哎呀,遗言……就这些了?”回应平静得近乎残忍。左手刮去那团粘稠,啪嗒一响甩在石砖上。“不必担忧,我会清扫此地的。”

    “说你妈的头!好!竖起你的狗耳朵听清了!老子诅咒披教士皮的畜生和摇尾巴的鹰犬三日[10]后,必被刀剑穿肠破肚!不得好死!”他盯住丹尼尔,血沫星子飞溅。“至于你这装腔作势的贱种,老子诅咒你往后每口呼吸都像吞刀子!最后活活被‘用人和石做燃料’[11]的火湖……”

    “住口!休得放肆!”约兰试图掐断渎神的诅咒。但台下,数十双眼睛却亮了起来。

    “请容他说完,尊贵的审判庭。将死之人,言出无忌。何况……谁不行在死荫之谷呢?”他侧头,目光投向虚空。“但这能算作遗言么?尤素福[12]被弟兄出卖,却救他们于饥馑。望你怀此仁心。‘对众人的清算已经临近了。’[13]”

    “行!老子说!”弗兰克转向角落,目光如炬。“麦迪森尔!缩头乌龟当够了没?今天这烂摊子,你也他妈有份!听着,你给老子拼命学治病的本事!照顾好我儿子!听见没?!”他吼得破了音,脖颈青筋暴突。

    丹尼尔本能地抬起左手,挡在脸前。

    “自作多情!”弗兰克嗤笑一声,仰视着远处站立的弗里德姆。“弗里德姆、幼提勒提、碧娜……小碧,谢了!宰了大蝙蝠,给老子报仇,替大家除害!别指望这群刽子手!动手吧!”

    “对儿子,无话可说吗?”他放下手,轻声问。

    “见了他,”弗兰克的气焰瞬间哑了。“就说……‘爹爱你’。”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这话老子从没说过,哈哈。”笑声带着裂帛般的尾音。“我要是变成了鬼……就,就一直守着他,说不定病……”最后的字句被呜咽吞没。

    “我拼了命也要治好你儿子!”麦迪森尔的声音,首次盖过了嘈杂。“你放心走!别挂心!”

    “呜呜呜……”话语碎在小碧的泪雨里。

    弗里德姆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这一刻,恐怕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她将那股再次漫上眼眶的酸楚吼了出来:“我一定替你报仇!绝不食言!”

    “这就……没机会了?不能重来了?”幼提勒提失神地喃喃自语。

    呐喊、哭泣、诅咒、祝福,声浪汇聚成一股超越年龄、性别、民族、信仰的洪流。这是对不公的怒吼,是对一个即将被碾碎的生命的最后致敬。一种原始的、感同身受的悲悯,在绝望中短暂地缝合了所有裂痕——这或许,才是伊述口中「彼此相爱」的真谛?尽管它即将被祂的教士们亲手撕碎。

    两名圣殿武士快速架起弗兰克。他的身躯佝偻,不再挣扎,像一袋失去骨头的肉。

    “愿我主让亚割谷成为我们希望的门。”[14]丹尼尔率先出门。

    弗兰克被粗暴拖拽,踉跄跟随。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为他沸腾、又即将为他死寂的人海,瞳光复杂,最终消失在门后深沉的阴影里。

    “恶魔就是要利用这乱局撕裂我们,你们不明白吗?”约兰烦躁地抓挠着秃顶边缘所剩无几的银丝。“我宣布审判会结束。哈该,让他们待会儿再走。我累了。”

    他将一室狼藉和怨气,囫囵塞给了哈该。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步履沉重而急促,几步便消失在门里,耶户紧随其后。现在,这喧嚣的废墟成了少年一人的刑场。

    “我?你……你都搞不定的烂摊子,甩给我?我怎么管啊!”他对着约兰消失的方向,徒劳地挥舞手臂。“那个,你们……留一会儿!都听见了是吧?这局面,完全超出预期了是吧?我,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你们能看出来吧?但这情况吧,呃,怎么说呢……”他像个初次登台就忘词的蹩脚演员,在讲道台后反复踱步,试图用动作填补语言的乏力。

    “一条未经欢愉的生命……踏入了永夜。”

    弗里德姆捂住耳朵。下流的咒骂、哈该的废话、幼提勒提的呓语、碧娜沃罗伦斯的哭泣,像无数只苍蝇在颅内嗡鸣。

    混乱持续了一分钟[15],通往死亡的门终被推开。结局不言而喻。榱栋崩折,拉撒路斯[16]没有走出他的墓穴。耶户从门口探出来半个身子,对哈该颔首就隐藏去了。

    “散了!都散了!可以走了!”

    玛赫的身体动了动,像一条受伤的蛇调整着姿势,从椅子上卸下坏腿。她扫了一眼身边失魂落魄的三人组,眉头紧蹙。“架我回去,有要紧话说。生死攸关。”

    碧娜担忧地望向幼提勒提:他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随弗兰克而去。“哥哥,你还要去见丹尼尔吗?至少……让小耶户陪着你吧?”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

    弗里德姆也投去忧虑的一瞥,他此刻的状态,比绞索更令她心悬。

    “去。”回应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先回吧。我稍后……去找你们。我也是生死的事情,还是……一对一的好。”

    “行。你要小心。”玛赫撇撇嘴,又加了一句:“他整天挂着假笑,按现代医学看,不是被月光蛊疯了脑子,就是被鬼附蚀了心窍!”她不由分说地将右腋抵在弗里德姆的肩膀上。

    碧娜沃罗伦斯默契地架起左边。每一步都踏在审判散场后的余烬上。

    “你有什么要紧事?”弗里德姆的质询声闷闷。身份暴露,能力受辱,威严扫地,让她感觉自己像只撞进蛛网的飞虫。余晖带着寒意,穿透衬衣的缝隙。

    玛赫的身体前倾,凑近她的耳朵,声音带着一种揭示秘密的颤栗:“我怀疑丹尼尔……和恶魔是同党。”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弗里德姆想立刻相信——不需要证据。只要心中认定,证据总会有的。要将他钉在……但理智深处,不安仍在挣扎。那个男人太复杂,和他哥哥俄巴底、她的父亲、兄长等描述的都相去甚远。

    “有什么证据呢,小玛?”

    “黑魔法。”吐息拂过弗里德姆的耳廓。“他所谓的‘除魔术’……是黑魔法。”她身体又往前蛄蛹了一下,几乎将重量都压在右边。“所以千万小心!我这几天翻那本魔典,一条法术就叫‘示玛以色列’!回去翻给你们看。”

    “可……当时不是有封魔符咒吗?”弗里德姆困惑地皱眉。“他怎么做到的?”

    “根本没有!那些符咒只封了奥术魔法!”

    碧娜的脚步一顿,坚定地补充道:“而且,丹尼尔……真的很可怕的说。不是说他假惺惺的样子,是他的法杖,散发着和戒指一模一样的邪气!”

    弗里德姆呼吸一滞。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淑慧怯懦的小碧如此明确地表达厌恶。

    玛赫手臂紧了紧,将两人更用力地揽向自己,仿佛在庆祝这个小小的、危险的同盟成立:“好极了!我们女子组达成共识:提防丹尼尔。找机会向约兰揭发——但要选对时机!今天你也看到了,他被丹尼尔耍得团团转!”

    “可我担心哥哥。他正和……”泪水再次滑落。碧娜沃罗伦斯哽咽着。“他背负着家里的重担,可从未对我发过脾气。那么爱笑,那么温柔,一直包容爱哭的我……我忍不住想向他撒娇。他是我最重要的……”悲伤在渐沉的暮色中弥漫。“但今天……我,我接受不了!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嘴上说着要效法主的爱,心里却只想着独占哥哥……”

    弗里德姆一时也陷入回忆:

    「斯特兰城堡的冬日回廊,承载着两道斜影。难道我就希望法罗德哥哥戴上荆棘编织的冠冕,然后……化作石碑上的一行铭文?名誉啊名誉,你若不能在生时享用,又什么益处?

    我会不会终有一日,忘却他浅金发丝拂过的微痒,和阳光下宛如透明的肌肤。届时又有谁纪念他呢?谁还会记得,曾有位贵族战士以血肉为墙,挡下了如潮黑暗?他没有子嗣。可孩子又如何?百年后,骨灰同葬一抔;千年后,血缘薄如朝露。生命不啻烟雾,看得见,抓不住。想凝望,它便消散于风;想挽留,徒留若有似无的余香萦绕。

    这一切的安排真是残酷。我何尝不想再听哥哥略带笑意,唤一声“小奥”?何尝不想再赖在他怀里,嗅着混合着皮革与青草的气息撒娇?骗子!你明明说我是神明外最重要的人!

    罢了,神已收走了他的气息。但眼前这对兄妹……我得守护他们!等送回了玛赫,必须立刻折返教会!或许能从这对兄妹身上,找回一丝失落的暖意?」

    恍惚间,左胸猝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挤压感!她回神,只见玛赫正得意地勾起嘴角,

    “啧啧,货真价实啊!明明体型看着像个男人,这两团倒挺有女人味。羡慕死我了!”她不忘自嘲蹭了蹭自己平坦的胸口。“喂,快用你那张能让修女破戒的脸,还有嗯……充满母性光辉的‘粮仓’,安慰安慰小哭包!”她朝左边努努嘴。“再哭下去,我这把骨头真要被晃散了!”

    她的疯言疯语让弗里德姆哭笑不得。兄长总说她有天生战士的筋骨,比他更高更壮,可最终归宿……不过是嫁作人妇。这身量有何用?男杲女杳。若生为男儿,是否会少些桎梏?

    “听着!我们接下来要互相交托命运了。”玛赫的手臂收紧,将三人箍得更近,仿佛要捏合成一个身体。“前有恶魔磨牙,后有教会捅刀,四处蜂虿群涌。我们要交换情报,对彼此真诚。我先来!今早,我给一把武器附了魔。书上说,那咒语专克恶魔!给幼提勒提用吧,增加除魔的成功率,或者小碧你拿去防身也好。看到有什么可疑的黑影,就戳进去,咻咻咻!——哎哟!”她随着刺击音效抖了抖身体。动作太大,疼得她龇牙咧嘴。

    情报?弗里德姆脑中闪过“婚约”二字,又强行压下。“红毛鬼的本名是拿伯,犹太人。我们之间……有间隙,他和我父亲是一伙的,而我是为了追逐自由才离家出走的。抱歉之前对你们撒谎,我不是侍从,是贵族家的小姐。但我宁愿是个侍从,一个配得上‘冒险者’之名的自由人。或者,是个能掌握婚姻的男性……”

    “漂亮!”玛赫眼睛一亮,脑袋凑近,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颊。“犹太人?怪不得一股邪气呢!他们最会黑魔法了。他还有其他同党吗?群殴本小姐可不奉陪,除非我们以多打少!”她目光灼灼,像在弗里德姆脸上搜寻着什么。“而且当女人有什么不好的?告诉你,男人很多都是徒有卵蛋的怂包!但女人——”她挤出一道狞笑。“只要有子宫,嘿嘿,甭管干了什么缺德事,照样能进天堂大门!这可是某位大贤的至理名言[17]!”

    “今早,”碧娜沙哑地嘟哝道:“我们看到一个戴头巾的侍从,跟着丹尼尔的说。不知……是不是他亲近的人?”

    “哦,那家伙啊,其实……”

 

[1] 意为「连累」,位于耶利哥城西北。亚割因私藏战利品,连累古希伯来人战败。后来,他全家于此被石头砸死。后来,何西亚和先知易萨亚预言亚割谷将成为「希望之门」。
[2] 伊述同时代的犹太附属王。伊述曾被转送到他面前审判,拒绝展示奇迹。王认为祂是疯子。
[3] 化用自《伊索寓言》,大意为「口说无凭」。
[4] 即「维罗纳的彼得」,知名的宗教裁判官。他因反对卡特里派而遭暗杀,死后337天后就被封圣,为历史之最。
[5] 原句为拉丁语名言。
[6] 伊述教里的圣餐葡萄酒象征着「伊述的血」,参考《卢克福音》第二十二章20节:「这杯是用我血所立的新约」。弗兰克信奉的伊斯拉姆教禁止饮酒。
[7] 指「伊述徒」。「彼此相爱」是伊述对所有信徒的要求,参考《约恩福音》第十三章34-35节:「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众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
[8]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提图斯信》第三章2节。
[9]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亚摩斯书》第五章24节。
[10] 在伊述教中,伊述死后三日复活。
[11] 引用自《古兰姆》第二章24节。
[12] 即伊述教里的「玖瑟」,列祖雅各布的儿子。他因受到父亲宠爱而被众位兄长陷害,卖到埃及为奴。后来玖瑟成为国相,拯救了饥荒中的亲族。
[13] 引用自《古兰姆》第二十一章1节。原句为阿拉伯语。
[14] 化用自伊述教经典《何齐亚书》第二章15节:「我必赐她葡萄园,又赐她亚割谷作为指望的门」。
[15] 在弗里德姆的时代,「一分钟」是后世的十分之一小时。
[16] 伊述教里玛莎和玛利的弟弟。他在下葬多日后被伊述复活,走出墓穴。
[17] 化用自克拉维亚神学家路德的「妇女拥有一种可以抵消所有弱点的美德:她们有一个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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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天国篇(附加节II)

[第一部分]

    其实,我不想待在这儿。

幼提勒提:昨晚我跟斯特兰家的贵女一块儿来到教堂,参加审判会取证,并且留了下来。因为参与定夺他人的生命还是头一遭。我觉得这种事情不适合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但夜间也不算全无收获。我参加完聚会,正要回住的地方。这时,几个冒险者向丹尼尔神父发难,围住了他和某位侍从。尽管我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责任感让我留了下来。一段争执后,我听了讲道,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非常不想听这些,但拿伯拜托我梳理他的不安。此外,他没意识到我就是上午的侍从。为避免尴尬,我没有告诉他事实。有些事情不知道的为好。

幼:弗兰克没有幸免于难,这引起了我的警惕。他一生都没有信奉主,更不用提做什么善事。但不说他的生活如何,能破口大骂讨厌的人就让我很羡慕了。可以说,亲爱的女士,他比我更自由。有的时候在规则的束缚中,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追求自己内心的渴望了。

    对话还要持续多久?我祈祷拿伯早点回来。但一直不回话显得我很没礼貌。于是,硬着头皮顺着他的话:“你为什么不能破口大骂那些人?哪方面有顾忌?”虽然我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但还得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幼:善解人意的女士。伊述曾经登山时的讲道[1],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有一句话,总是让我无法平复:“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2]。这种事情不容易,也算不上公平,但还是照做了。

    我对讲道没什么印象。老实说,自从被迫离家后,再没听过任何讲道了。识字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但水平有限。洁具熬牙[3]的话听不明白。倒不是愚笨,至少我是怎么认为的,大多神学内容就像涉世未深的雏鸟所提出的道德空谈。

    他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喜欢这些做不到的废话。我愿求得与妹妹见面,可是神一直没有应允。就这么简单。

幼: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是,纯洁的女士啊,不要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而感到吃惊。弗兰克居然骂约兰和丹尼尔神父为刽子手。

    拿伯多少也是咎由自取。他本性……「刽子手」不过分。但我之前倒是没犯过错,却被人诋毁。人们仅根据所见的情况判断,却不知道双目中早有了梁木[4]。

幼:还有我的同伴弗里德姆。我知道她的品行纯良,是有荣誉精神的贵族。但她也出言不逊,骂他是「犹太狗」。请原谅我,殷勤的女士,这种话实在不礼貌。但若不说出来,你就不能理解我内心的煎熬。

    弗里德姆似乎知道了拿伯的身份,是谁泄露了消息?联想起昨晚的事情,偷撕档案册的人应该就是罪魁祸首……那么她就是撕档案的贼。动机?那种事无所谓。

幼:或许他们之前有过仇怨,但要爱仇敌,放下陈年往事。希望上神能帮助她遵守律法,不要任着性子自由散漫了。尽管是题外话,有着美丽黑直发的女士,你让我想起了……

    有脚步声。可惜鞋子不是同一款式。但幼提勒提的搭讪式的发言已经让我彻底无语。能逃离总是好的。

    打开门,那个棕发小姑娘正呆呆地看着我。没有佩剑,身上布料没透出刃型。站姿自然,足音正常,鞋里应该没藏什么。她闪开视线,嘴巴微张,脸色潮红,右手稍抬,半伸出两根指头,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嘴里……等她说话再下定论。右袖口没藏刀,左袖口待定。头发、背部和大腿也需检查。先让她进来,尽管是个战斗菜鸟。但第一次见到拿伯时,我也以为他仅是个胆怯的教士。

    “进来吧,幼提勒提先生在里面。大人马上回来。”他说不定会不满,但无所谓了。“幼提勒提先生,请先允许弗里德姆小姐进来歇息。怠慢客人,我要挨罚的。”

    他有些局促,举起右手,是要打招呼还是阻止我?

幼:弗里德姆小姐!我和这位稳重的女士聊天,稍微有些卡住了。哎呀,在我本家都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女仆,说话落落大方,谈吐优雅不凡,做事一丝不苟又礼数备至。鲁波安大人慧眼识珠。斯特兰家里有这样令人敬重的仆人吗?

    怪不得,幼提勒提把我当成教会的女佣了。很不幸……不,很幸运,我不服务于任何人。

弗里德姆:她?哦天啊,亲爱的幼提勒提,她是丹尼尔的侍从。我们上午才见到过她,摘下头巾就不认识了吗?不过某种意义上,她确实完美。

幼:原来如此。可神职人员应该远离女性,这不是违反条例吗?请问女士,你的名字是?

    我不想害拿伯风评变差,随便扯点胡话吧。“艾麦顿拉。首先,大人是驱魔师,并不完全算是神职人员。其次,我虽是女性,但毫无女性魅力可言。”

弗:是吗?我觉得你挺有魅力的,有种野性的危险气息。说不定虬第德[5]和你很像,哈哈。“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冈去,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我的佳偶,你全然美丽、毫无瑕疵。”[6]以前不知道这首诗能用在什么地方,现在看到你肉豆蔻一样的肤色、干丁香一般的黑眸、陈生姜似的性格……

幼:不要太让艾麦顿拉女士难堪。你看,她的面颊都红了。

    我很想再在弗里德姆的肚子上来上一拳,但她今天没有穿盔甲。不过,幼提勒提看起来很开心,我的使命算是达到了。

弗:头发漆黑有如胡椒,佳人难得面容何等姣好;眼色甜美胜过甘草,一笑千金春日阳光普照。好了好了,不搞这些诗人的做派了。我们回去吧。碧娜很担心你,玛赫也有些话要和你说。

    碧娜应该是金发蓝瞳的小姑娘,歌唱地好听,人也可爱。如果我家的懒蘑菇还活着的话,大概和她岁数相仿?之前只是注意到她的手很细腻……“玛赫”这个名字我从没听过。

    又有脚步声。这次不会听错,肯定是拿伯。谢天谢地,不用再大眼瞪小眼了!

丹尼尔:哎呀,玛莎[7]和玛利[8]都在[9]!抱歉,刚刚突然有事,让你等着急了。

    他看着轻松了不少,眼袋下去了一些。酒气四溢,不出所料;然后应该睡了一会。他一直强调睡眠的重要性。如果人夜里睡不着,就容易偏执极端,甚至诅咒神;白天精神不足,容易说错话、做错事。但拿伯的入睡困难症从未缓解。

幼:我和艾麦顿拉女士聊得很开心,也发现了一些感兴趣的话题。我想是不是私下……

    该轮到我出场了。我朝拿伯使了一个眼色。在他点头后,我抓着弗里德姆,一起离开了。虽是女性,她的肩膀很硬。带上门,任务暂告一段落。“话疗”什么的,还是不要再找我了。

弗:别拽我,很疼的啊!你这家伙,我话还没说完呢!这下好了,本来要做的都泡汤了。你要怎么补偿我啊!小碧和玛赫,大家可都等着幼提勒提!不像你,没有谁愿意搭理。

    耍流氓。小姑娘常用的招术。不过……我也挺担心拿伯。最近没机会和他聊天,他也失去了初见我时的激情。弗里德姆是个聪明人,会不会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呢?

    “我这样补偿你。你不是担心幼提勒提吗?我把对话重讲一遍给你听,可以吗?”犹豫了一下,有些话还是要早点说:“我说话不是很流畅,有些东西也听不懂。但如果你要听……”

    她的瞳孔亮了些。真像个小孩子,还没我十岁的妹妹成熟体贴。

弗:呐,这还是你第一次不凶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我肯定要听呀!你也有点小叛逆嘛。我告诉你,丹尼尔他其实……算了。

    我能接受她的话锋一转。肯定是些关于拿伯的坏话;想要告诉我,是好意;转念又不说,是怕挑拨关系。我并不了解他(他了解他自己吗),但这些评论大多都是蠢话。没必要回应。

    我将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她安静,便全身心投入忏悔室里的对话中了。

 

[第二部分]

丹:你和她聊了些什么呢?她很善解人意。

幼:呃,或许是吧。我们刚刚在聊她的长相……不是我的本意。

丹:她亭亭玉立,像沙仑[10]的玫瑰。但这不重要,“艳丽是虚假的,美容是虚浮的;惟敬畏我主的妇女,必得称赞”[11]。美艳不过满足一时的眼目,唯有心灵澄澈才得永世的福分。之前你们又在探讨什么话题呢?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听拿伯夸我漂亮(这方面他格外殷勤),但在别人面前还是会开心。

弗: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幼:这之前……在聊自由的话题吧。

丹:哦,在聊弗里德姆小姐的事情?她一切还好吗?还是有关光魔法的事呢?

幼:不是弗里德姆。是字面上的“自由”,关于做事情的自由。这名字实在是巧合。

丹:名字是象征的虚构,一场比现实更真实的幻梦。

幼:我有些羡慕,她生性豪爽直率,肯定出生于幸福的家庭。而且完全不用操心继承权。

丹:哦?照这么说,是觉得碧娜沃罗伦斯妹妹相较于你来说,更加幸运咯?

幼:有继承权而不得是最大的祸患,遗人耻笑而又心有不甘,还可能有杀身之祸,这是贵族的烦恼。好一点的就是没有继承权,当然最好的是有名有实。我如今……罢了。之前我们谈到哪里了?哦对,光魔法。我对此也有兴趣,先聊光魔法还是自由?

丹:光魔法吧,简单些。

幼:这样,你觉得弗里德姆真的不会光魔法吗?

丹:如果一定要在是非间抉择,应是不会,但我也说不好。

    我简单复述了对话的内容,顺便安抚了弗里德姆的情绪,看得出她很在乎被人承认实力。没什么本事的人,总是不肯放弃剩下的那点虚荣。包括幼提勒提、拿伯……尤其是拿伯。

幼:那您能不能破例教我们如何使用神圣法术?碧娜一直在为了当圣职法师而努力,玛赫小姐很擅长各种魔法,弗里德姆小姐如果可以的话也……

丹:教会有规定,光魔法仅可传授给特殊的神职人员。而且并非小看你们,掌握除魔术的确需要很多功夫。

幼:我知道,但正因如此,我才请求您破例一次。

丹:我的职责要求我保守法术。况且你们应该不会想学光魔法的,至少大多数人不会想学的。

幼:但是您作为驱魔师,要击败恶魔啊!难道你从来没想过,这些规矩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设立的吗?我们为了正义而战啊!

丹:主没有让我们去对抗敌人。我不知道这些规矩的意义,也不想知道。规矩就是规矩,惩奸除恶和「爱的诫命」没什么关系吧。谁举起正义的剑,谁就要死在剑下[12]。“动物彼此吃掉,因为它们没有正义;人类互相厮杀,为了自己的正义。”[13]

幼:难道你对自己的使命,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求知欲吗?

    依稀记得阿爸曾说过,「使命」是资本主义的神学,不符合我们中世纪的核心价值观。而且「使命」是一种……需要知道的东西吗?

丹:「使命」是残酷的词汇。在智人还不会走、不愿走的节期,古斯硕士就鼓励我们飞起来[14]。虽然不由得为所谓的高尚情操而感动,但其注定是徒劳无功,甚至要哀鸿遍野的。而世界,它自己了解自己就好了。不过听你这么说,你很想知道某些事情咯?

    这点深得我心。人一旦忙着了解世界,就是离开它了。

幼:那当然。作为虔诚的伊述徒,我迫切地,不,是不顾一切地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上天国。

丹:「虔诚」也是个恐怖的用语。当人们要为某个“最神圣的目标”而流血时,就会说自己是虔诚的。于血肉吞食始,以吞食血肉终。知道能不能上天国,又有什么意义呢?

幼:没意义?你在说些什么啊?尽管你是尊敬的学者,我也不能苟同这样的谬误。要知道这可是代表着永生——无尽的享受啊!

丹:我这么说,如果知道可登天家,你会怎么度过之后的人生。无非不再遵守清规戒律,反正已经赢得了天国的门票,纵情享乐也不影响分毫。凡事都可行,总是能成人[15]。相反,你会直接放弃信仰,难逃烈火,不如因欲斲丧。“当那日我主叫人哭泣哀号、头上光秃、身披麻布。谁知人倒欢喜快乐、宰牛杀羊、吃肉喝酒,说:我们吃喝吧,因为明天要死了。”[16]所以,刈除不当的求知欲吧!

    这段信息明显超出我的知识范围。弗里德姆的表情告诉我,她并不买账。

幼:那,至少我想知道上天国的方法。总行了吧?

丹:哪里的天国?伊斯拉姆的,还是诗人、哲学家口中的?

幼:还有这么多吗?我当然是想上唯一的那个天国咯!

丹:你说的是我主的天国。先理清概念,防止治丝益棼。想要丰产就要遵守农业时令。想要活命就要遵守人间律法。同样,要赢得天国的资格,就要践行《圣典》规定。“凡在军中当兵的,不将世务缠身,好叫那招他当兵的人喜悦。”[17]何必问怎么上天国呢,书里不是都写了吗?你说的天国,应该指的是死后去的天堂?

    阿爸说过:“修辞学上精巧的话术往往是为了遮蔽使用者的无知。他故作高深地创造出没有人知道且毫无内涵的用法。”

    泥土的造物向往天空……等他实现心愿的时候,会不会重新回到土地上生活呢?我一定要找机会和拿伯谈谈。

幼:难道不止这个吗?

丹:不止,天国是主掌权的地方……这种说法我不喜欢。展现主荣美的地方?还是有些缺漏。用我主的话回答:“神的国就在你们心里”[18]。知道圣殿吗?

幼:耶路撒冷的那座?

丹:对,但圣洁的教徒才是真正的殿,“神的灵住在你们里头”[19]。我主的圣所在哪里?在你们的心里。“我们既因伊述的血,得以坦然进入至圣所。”[20]让主住在心里,你就能活出天国的样式。

幼:我有点混乱了……还是谈论天堂吧。那里我比较熟悉,也更感兴趣。人间得不到的,为了主的道而牺牲的,在天国都有极大的报偿。有很多美食美酒,还有处女服侍我们。

    清心寡欲的幼提勒提居然想着带云鱿鱼[21]。这段不转述为好,给她留下点好印象。

弗:哈,虽然有了准备,但后半段我基本都没听懂。丹尼尔没教过你读书吗?明明天天废话一堆,却不愿意教身边的人识字。这家伙真虚伪,以后要是有机会我教你念书!

    我会读书,只是不想读。弗里德姆真是莽撞。唉,她把所思所想都演在脸上了。

丹:谁告诉你的呢?

幼:呃,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只要熬到上天国的日子就好了。

丹:经上有关于神殿富丽堂皇,人们安居乐业的记载。不过美食、处女,我实不清楚。当你荣登天家,可能不再会有人间的欲望了。慢慢来,这样,你觉得天堂内会充满人依靠罪性所喜爱的东西,还是充满主所看重的事情?

幼:应该是神所看重的。

丹:按逻辑来说是这样的。「以玛内利」[22]。那你认为,主看重的是什么呢?

幼:看重……公平?还有爱?

丹:太棒了!虽是黄金白玉,对得救的人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神的国不在乎吃喝,只在乎公义、和平,并虔灵中的喜乐。”[23]吃喝享乐只是「肉体的情欲」;知识学问不过是「眼目的渴求」;索求别人服侍则是「今生的骄傲」。“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24]主看重的是信心、盼望和圣爱。容我再问,如果你顺服了主,与祂同在,你会变成什么样呢?

幼:会变成什么样子?呃,会更虔诚吧。

丹:“世人呐,我主已指示你何为善。祂向你所要的是什么……与你的神同行。”[25]若与主同行,你会「内帕克特」[26]。因为“主要将祂的律法放在他们里面,写在他们心上”[27]。属世的必如世界一样倾圮殆尽,属神的必如万古奇异者一样永世长存!“站在这里的,有人在没尝死味以前,必要看见神的国大有能力临到!”[28]

    拿伯的情绪激烈,能想象到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有一次和我聊天,甚至说着说着就站在椅子上大叫些我听不懂的话。他很开心,要是当时没从椅子上摔下来就更开心了。

弗:怎么这么吵?丹尼尔不会被鬼附了吧。

幼:冷静冷静。你的声音太大了。

丹:啊,对不起,我失态了。“我主必从锡安吼叫,从耶路撒冷发声,天地就震动……必有泉源从主的殿中流出来。”[29]所以容我擦下口水。

幼:审判日后,我们就不会想要物质享受了?可我还……可我还从没享受过呢。有的人享受了很多,中途改信也能上天堂是不是?

丹:是的,在命终之时方才虔信,也能上天堂。不要忘了招募工人的例子[30]。有人说“人被伊顿放逐,才会追求良善”,我深以为然。大家若完美无缺,就无需任何事情了。这是很可怕的呀!

    现在的话题是我最初听幼提勒提抱怨的。兜兜转转,看来核心问题还是出在这里。

幼:但这样公平吗?他们得到了那么多,可我却什么都没有。没有尝过美食、美酒,没有装饰美物,没有近过美女,更没有和别人起口角,或是打起来过。别人侮辱,我都忍气吞声;别人倾轧,我都退却让步。二十二年,我连父亲的爵位都没有和叔叔争取,明明本来是属于我的,结果只能和妹妹两人努力杀怪物维持生计。哪有贵族亲自做粗活的,你见过吗?可我是这样,我什么都没有。关键我还不能还口,天呐,我只是想……我想……

丹:怎么会不公平呢?虽然他们此时并不奉主的道、守主的法,但你应与主同心,爱着他们。想想看吧,他们能和你一起上天堂,不是很美好吗?你是长子,该为次子归回而高兴[31]。如果爱他们,为他们吃一些亏、受一些苦也大概是值得的。

幼:我为他们受苦哪里值得了?我的苦又有谁替我分担呢?爱他们?他们为什么不爱我呢?

丹:看来教会远远做不到风行草偃、从化无违。

幼:我忍受了这么多,却还要继续。即使在天国,我也得不到想要的。这算是神对我的爱吗?

    幼提勒提的情绪也有些过激。拿伯他老毛病又犯了。唉,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要不要出手打断他们的谈话呢?

    就在戒备时,我感觉身后的气流有些变化,应该是弗里德姆要做些什么。回头看去,她的左手悬在半空,伸出的食指和大拇指下是空空的手掌,构不成威胁。先听听看她要做什么。

弗:你真是太敏锐了!可以稍微打开点门缝吗?我感觉里面有些不对劲。

丹:对一个向往天国的人来说,你的负担太沉重了。

    此时我和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先立规矩:“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轻举妄动。”我握住她的手,然后扫动脚尖,挑起门的底部向内凹进去一条缝隙。拿伯素来迟钝,幼提勒提应该在气头上,没什么兴趣四处乱看。就算被发现了,我也能快速带着她脱身。

    拿伯果然出了不少汗,头发都湿了。

 

[第三部分]

丹:总之先冷静。只是概念区别。“人有见识就不轻易发怒;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32]。放轻松,没必要揎拳攞袖。听起来你很了解爱,可否分享见解。

幼:好,我放松一下……爱就是感情啊,那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去做的动力。

    果不其然,但事到如今也无计可施(十四个字里包含三个成语是不是和我的人设不符)。

丹:是,但我们讨论的不应如此漫漶不清,还是停留在「阿哈瓦」[33]、「如阿科玛」和「阿嘎陪」。这样,你知道阿当和女人为什么要吃禁果吗?

幼:不要打岔,丹尼尔!

丹:不是打岔。阿当爱女人,因为她是其“骨中的骨、肉中的肉”[34];他爱智慧,想分别善恶;他还爱地位,想和主一样。最后如何呢?他在对女人、智慧和地位的爱中陷入死地。罪临到他的身上,也借他临到我们身上。罪从何来?从不当的爱里来。它吞食人间惨剧以萌蘖,生育淋漓鲜血为终局。“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罪既长成,就生出死来。”[35]若心不在爱而在享受上,善行又有何意义呢?

    爱可以比死亡更重要。而且幼提勒提明显……拿伯在混淆概念,把话题引导了另一些他不感兴趣的领域了。

幼:那我应该怎么去爱呢?我的爱就不配被称为爱吗?

丹:不要忘了,主对你的爱不可估量。“惟有伊述在我们还作罪人的时候为我们死。”[36]你要效仿这种与主同心的爱。

幼:什么是「同心的爱」,不妨说的更明白一些?别引经文了,我脑子里乱作一团,直白些吧!

    能说大白话何必引用典籍呢?因为有些东西说大白话是讲不明白的,或者它用大白话说,就不再是问题了。

丹:我试试看。首先主是爱你的。那么,如果你要效仿这份爱,应该做什么?

幼:「爱人如己」?

丹:对。可如何「爱人如己」呢?我举一个例子。如果有人无故辱骂你,你应该怎么做?

幼:忍受,我一向都是这样的。

丹:进一步呢?怎么体现出主的爱?

幼:怎么体现,我哪里知道?你能不能不要兜圈子吊胃口了!

    如果是我,我也会生气。

丹:不要生气,应该从心里祝福他。并非不分轩轾,而是愿意体贴对方,希望他能摆脱愤怒,在恶事上不再有份。日子来到,你们就能彼此见证荣耀的新身体。一般来说,人们感到愤怒是因为事情的发展和预期不符。但爱是克服愤怒的良药。要包容主对你的安排。祂不会错,错的唯有你无妄的欲念。你会发现愤怒是不合理的,因对祂的爱而消弭了。同样,学会宽容,无条件也无限次数地原谅他们对你的过犯,就像主原谅你的悖逆。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问题,你会发现愤怒是过度偏激,因对他人的爱而消弭了。

幼:哈?让我也来举个例子。你怎么看艾麦顿拉?

    怎么突然谈到我的话题?不会是偷听被发现了?先观望他们的下句对话。

丹: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个呢?我很关心她,这样的回复可以吗?

幼:你像待家人一样待她吗?

丹:不止她是我的家人,在主内的,都是我的……

幼:别废话!你看重她,还是看重坦普特的其他人!

丹:非要比较的话,更看重她。艾麦顿拉是我朝夕相处、过从甚密的挚友。

    你也是我的兹友[37],拿伯。希望你能过上平静的人生。

幼:好。如果我当你面把她折磨致死,把她身上每一块肌肤都割成碎片,然后奸尸,再切成臊子炖煮吃了。上神还会爱我吗?

    把我当咸猪肉了是不是!幼提勒提居然是这样的人吗?

丹:主不会放弃爱你,具体的我想上午也谈过不少。

幼:好!那这样,我还要把你绑起来喂她的肉糜。你还会爱我吗?

丹:我希望我会爱你,无论你求还是不求。愿主赐我爱你的心志。

幼:呵,这就是你的回答?如果有人这么折磨小碧娜,是不是我也要原谅他?

丹:应该是的。

幼:这就是你所希望的爱?烂好人的爱,不,精神病的爱!你连是非善恶都无法区分了,还把这种事情当成爱?你作为人的良知呢?对这些事,你怎么能不感到愤怒?回答我!

丹:主不轻易发怒。「埃德克埃派尔」[38]。要知道,愤怒是心里杀人:“「凡杀人的、难免受审判」。只是我告诉你们,凡向弟兄动怒的,难免受审判。”[39]呃对不起,我破戒了……

    我还记得拿伯的解释,愤怒是想要别人受到折磨。在神看来,心里所想的和两手所做的,受的惩罚没有区别。当然,这些都是些废话,除非那人缺少发怒的器官。

幼:没事,继续,你说啊。我听着呢!

丹:首先,有什么道理愤怒呢?难道我主不按照你的心意运行世界,你就要生气吗?其次,愤怒的结果如何呢?它不啻杀人的刀,你向弟兄怀怒,是想把他们治死;人有主的形象,要想杀人,就是想推翻主的统治,流祂的血。“你竟任着你刚硬不悔改的心,为自己积蓄忿怒,以致主震怒。显祂公义审判的日子来到,祂必照各人的行为报应各人。”[40]时候要到。

    阿爸说过:“悔改始终是太早,审判永远是太晚。这就是宗教的全部真义。”

幼:好,好,别再废话了。我忍了,不是什么忍不了的话题,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些,我、我……就是这样的爱,能得救的爱,我该怎么样才能拥有?我不想因为满腔怒火下地狱,这太亏了,我明明付出了这么多。如果这样就能上天国,我也不是不能忍……

丹:要靠我主。

幼:什么,靠上神?什么意思?多讲几个字会死吗?!

丹:要获得这种爱,唯有向主祈求,靠自己是做不到的。因你本是罪人,爱本与你无份,你也没有能力去爱。因此,祂若愿意,你就能得到。婴孩怎么依靠父母,人就要怎样依靠主[41]。

幼:这种东西,还必须要神同意?那祂要是不同意呢?

丹:便得不到。

幼:哈?那祂要是随意施舍给作恶多端的人呢?

    对啊,要是随意施舍给幼提勒提这个“食人魔”得救的机会呢。我也会很不满的。

丹:他们就能得救,像主右边的人[42]。

幼:我先冷静一下……如果爱的事情要靠上神,那这事不是在祂的计划内吗?我们想要爱别人的努力没有意义吗?

丹:对也不对。我这样说,把人间当做剧院。你如果拿到了好人的剧本,是不是就要演好人?如果你拿到罪人的剧本,是不是也无法拒绝?因此,能否得救看的就是拿到了怎样的剧本。不要忘了,“双子还没有生下来,善恶还没有作出来,只因要显明神拣选人的旨意。不在乎人的行为,乃在乎召人的主。神就对丽贝卡[43]说:‘将来大的要服事小的’。”[44]

幼:然后呢?有什么意义?!

丹: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呢?你觉得有意义,别人不见得这么觉得。你追问异教徒,上天国是不是有意义的?对你来说,这重于一切;对他们来说却连一厘钱都不值。荣登天国的「理解之可能性」在他们那里并不存在。因此就算生命是剧本,你所做的一切也是有意义的,只是你不知道,但主必然知道。何必担心呢,顺应律法做事就好了。

    我看向弗里德姆。她并没有理睬我,似乎沉浸在两人的对话中了。

幼:律法,还好,只要我顺着律法做事,就能得到那份得救的爱了吧!早说嘛,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你这家伙吓我吓得太狠了……总归如愿以偿。

丹:谁说的?

幼:还谁说的,不是你刚刚说的吗?不要吓我啊。

丹:我只是说顺着律法做事就好,不要想太多。而不是说顺着律法做事就能上天堂。因为心里不顺从律法,已是违背了。“那字句是叫人死,精意是叫人活。”[45]不守戒律,随意而为,只要心里有主就是良善的。“你们或吃或喝,无论作什么,都要为荣耀神而行。”[46]你的行为要契合你更新的心呀!好坏由主。守好儿子的道德,不要想着翻身做主人。倒错的核心是自恋,你过于爱自己了。上天国附带苦行,不代表苦行就朝向着天国。没有谁为自我感动的牺牲记功。

幼:什么?!你什么意思?你在说我守了一辈子的清规戒律都是无用功?!

丹:“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47]并非出于爱,仅抱着想上天堂的心思去做善事,在主眼中就没有意义。心里存私欲之爱的,就在人间得了这份爱的价。你以为我们的信仰是什么呢,一次金融投资吗?不要因你的名字而堕入深渊[48]。只有不求回报、只想荣耀主的人才能得救。左手不得知道右手所做的[49]。

    拿伯是商人家的孩子,应该很懂投资吧。

幼:可我付出了一切,理应得到补偿!难道杀人放火的能得救,我一生清白正直就得下地狱。你还算是公义之神的教士吗?分明就是恶魔的帮凶,想要蛊惑我陷入死地!

丹:让你陷入死地的是你自己!还不清楚吗?你生来就是要因罪而死的!你的正直在哪里呢?你「阿瓦」[50]公正要到几时呢?你心里想让犯罪者下进狱里,主就要让你下狱了。你承受不住歪曲正义却自以为是的工价。

幼:我错了?现在才告诉我错了?!

丹:重新开始,为时不晚。没必要为业已沉沦的过去扬幡招魂。主舍弃了祂的一切,给了你得救的机会。祂曾有怨言吗?像你一样满腔怒火吗?不,祂满怀爱心,祝福杀他的人。现在你也要这样做,用发自肺腑的爱心祝福迫害你的人。

幼:闭嘴……

丹:“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凡为我和福音丧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51]退去吧,撒旦[52],不要当向来不认识我主的人。没有爱心,就是从未认识祂,“因为神就是爱”[53]。

幼:闭嘴!我他妈的说了让你闭嘴!

丹:你过往承受的苦难,若没有爱,仅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是钉死在棺材上的罪状。你想在地狱里受折磨而哭号吗?想在火湖中遭劫难而痛苦吗?不要今日说出「和撒拉」[54],明天就把罪归在子孙的头上[55]!时间紧迫,你要……

幼:闭嘴!天杀的你这头狗日的。明明是你们杀了主[56],却信口雌黄怪在我的头上!你这头犹太猪[57]还想要迫害我!诅咒你们和你们歪曲的律法,都下地狱去吧!

    我听见很大的吼叫声。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进忏悔室,迎面撞上往外跑的他。脸上满是愤怒和痛苦的痕迹,青筋暴起、眼目抽搐。但这种反应很正常。

    拿伯还坐在座位上,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丹:“当趁我主可寻找的时候寻找祂,相近的时候求告祂。”[58]日子要到,雅各布家必为荒谷场,四境之内要有颂扬灭绝的赞美诗,伴着恐惧哭号的哀歌曲。此刻不成,便是永世沉沦。

    他喋喋不休地对着倾倒的座位喃喃空论。弗里德姆也消失不见了。下次再见……可惜了。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幼提勒提也是个不错的小子。

丹:今天我凑齐了猪和狗的评价,不由得想起“不要把圣物给狗,也不要把你们的珍珠丢在猪前”[59],这句话适合幼提勒提自醒。另一句是“狗所吐的,它转过来又吃;猪洗净了,又回到泥里去滚”[60],明显在说我啦!

    在他的世界里,豆子中都有哲学,智慧随着屁起舞,排泄物在神秘主义的下水道中轮回[61]。

丹:这种情况下确实不应该开玩笑,但訾议中总有些议论者未觉察的智慧。今晚要上演的剧目是什么呢?《玖伯悔改》、《保尔蒙召》,也可能是《叁孙[62]复仇记》?“生气却不要犯罪,不可含怒到日落”[63],但光轮已然隐身。他需要时间,足够的时间,才能窥见其中的真义。但或许没有这样的真义。我若违逆您的法度,求您宽宥;若顺服您的心意,愿您成全。我知道,你“为锡安的争辩有报应之年”。

    激动之后,他常会忧伤。虽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但静静陪着,过会便会重振精神。这样看,他暂时还是离不开我。分别的事,留到分别时再说吧。“呃,我觉得……”

丹:可要成全什么呢?我想要您实现什么呢?泥牛入海。未曾设想的救赎,总是以恐怖的方式降临在世人肩上。事到如今,我们能做的非常有限。

    好吧,这是拿伯的另一个大毛病:自言自语时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他不祷告,仅说些呓语。现在这个情况,已经算收敛了。可能是我站在他面前,他不好意思发作。

    “打算在哪贴符咒?”这方面我吃过大亏。示弱、防守,然后一击制敌。可惜这次身份被约兰曝光了。但准备工作还是要做好。场地战总比遭遇战稳妥。

丹:谢谢,这次符咒需求量会很大。希望她在审判会后,不会立刻找我们麻烦。要是能澄清立场就好了。毕竟目标只是那本书。

    拿伯伸出手指了指脖子。我点了点头。项链下面是我惨痛生命的起源。

    我依旧无法忘怀百皙普在日光下所做的一切。

丹:目前看来,效果比较稳定,这个时候要格外小心。世间万物流转不息,可不过覆灭在即,担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莱拉,能否麻烦你给弗里德姆或幼提勒提带个话。他们现在应该不想见我。抱歉。就说……

 

[1] 即「登山宝训」。伊述于八福山进行演说,挑战听众进行道德革命。
[2]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五章44节。
[3] 即「佶屈聱牙」。
[4] 化用自《玛修福音》第七章3节:「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
[5] 伊述教里的犹太烈女。她品德高尚、智勇过人,巧用美人计,暗杀了进犯的亚述将领谷珥弗尼,拯救了南国。因此,弗里德姆认为虬第德有“野性的危险气息”。
[6]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良偶歌》第四章6-7节。
[7] 伊述教里玛利和拉撒路斯的姐姐,伊述的追随者之一。
[8] 伊述教里玛莎的妹妹,拉撒路斯的姐姐,伊述的追随者之一。
[9] 一次玛莎侍奉伊述,玛利坐着听讲道。玛莎要她帮忙,但伊述说「不可少的只有一件;玛利已经选择那上好的福分,是不能夺去的」(卢 10:41-42)。丹尼尔将弗里德姆比作对讲道不感兴趣的玛莎,将幼提勒提比作上心的玛利。
[10] 意为「平原」,位于迦密山以南、约帕以北的海边平原。此地土壤肥沃,象征着丰饶与美丽。
[11] 引用自《真言》第三十一章30节。
[12] 化用自《玛修福音》第二十六章52节:「收刀入鞘吧,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
[13] 相传为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名言。
[14] 化用自《<圣经>如是说》:「路德博士尝试教给世人行走的时候,他们已经能站立了吗」。
[15] 化用自《哥林多前信》第十章23节:「凡事都可行,但不都成人」。
[16] 引用自《易萨亚书》第二十二章12-13节。
[17]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提摩西后信》第二章4-6节。
[18] 引用自《卢克福音》第十七章章20-21节。
[19] 引用自《哥林多前信》第三章16节。
[20] 引用自《希伯来信》第十章19节。
[21] 即「殢云尤雨」。
[22] 意为「神与我们同在」。
[23] 引用自《罗马信》第十四章17节。
[24] 引用自《约恩一信》第二章15-16节。
[25]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米迦书》第六章8节。
[26] 古希伯来语中「被倾覆」、「被改变」的音译。玖拿不愿尼尼微人获救,因而简化神的审判为「再等四十日,尼尼微必‘内帕克特’了」,希望引起他们的反感。但整座城市却涂灰、披麻,向神悔改。尼尼微确实「被改变」了,但不是以玖拿期待(被毁灭)的方式。
[27] 引用自《杰利米书》第三十一章33节。
[28] 引用自《马克福音》第九章1节。
[29]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玖珥书》第三章16-18节。
[30] 园主在不同时间段用一枚银币雇佣工人劳作。工作十二个小时和一个小时的都拿到了相同的报酬。
[31] 次子要求父亲分家,却在受尽折磨后悔过、归回。父亲为他举办聚会,长子因而不满。父亲告诉他:「儿啊,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卢 15:30-31)。
[32] 引用自《真言》第十九章11节。
[33] 以下分别为古希伯来语中「爱」、阿拉姆语中「怜悯」和通用希腊语中「圣爱」的音译。
[34] 引用自《起初志》第二章23节。
[35] 引用自《雅各布信》第一章15节。
[36] 引用自《罗马信》第五章8节。
[37] 即「挚友」。
[38] 古希伯来语中「不轻易发怒」的音译。
[39]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五章21-22节。
[40] 引用自《罗马信》第二章5-6节。
[41] 化用自《卢克福音》第十八章17节:「凡要承受神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
[42] 伊述教里与伊述同钉十字架的盗贼。他制止了另一个盗贼的讥诮,并向伊述祈求道「你的国降临的时候,求你记念我」(卢 23:42)。伊述告诉他当天就可以进入乐园了。
[43] 伊述教里列祖伊萨克的妻子,以扫尔和雅各布的母亲。她因偏爱小儿子雅各布而刁难以扫尔。
[44] 引用自《罗马信》第九章11-13节。
[45]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哥林多后信》第三章6节。
[46] 引用自《哥林多前信》第十章31节。
[47] 引用自《哥林多前信》第十三章3节。
[48] 克拉维亚语中「幼提勒提」意为「效用」。
[49] 化用自《玛修福音》第六章3节:「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
[50] 古希伯来语中「弯曲」的音译。
[51] 引用自《马克福音》第八章34-35节。
[52] 化用自《玛修福音》第十六章23节:「伊述转过来对皮特说:撒旦,退我后边去吧」。
[53] 引用自《约恩一信》第四章8节。
[54] 意为「快来拯救我」。伊述进入耶路撒冷时,犹太民众以此句欢庆呼求。
[55] 伊述教里审判伊述时,犹太民众要求总督处死祂,并声称「祂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修 27:25)。许多人寻求神仅为了一己私欲,一旦神的作为和他们想法不符,便立刻抛弃信仰。
[56] 卖主的犹大,陷害主的法利赛人、祭司和群众都是犹太人。因此,犹太人被指控是「害主者后裔」。
[57] 犹太教中猪是不洁之物的总象征。一些保守的教徒甚至忌讳「猪」这个词。
[58] 引用自《易萨亚书》第五十五章6节。
[59]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七章6节。
[60] 引用自《皮特后信》第二章22节。
[61] 毕达哥拉斯学派禁食豆子,可能和俄耳甫斯主义的灵魂轮回观有关。
[62] 伊述教里的士师,他遭到爱人的背叛后被挖眼、囚禁。后来重获神力,拽塌殿柱,与敌人同归于尽。
[63] 引用自《以弗所信》第四章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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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凉如水

 

4.1 基比亚[1]

    夜凉如水,清冷的银辉洒在弗里德姆棕褐色的发顶,勾勒出她挺拔雄健的轮廓。往路边草丛一站,怕真会被误认作一株扎根冻土的黎巴嫩雪松。春寒料峭,此时斯特兰子国想必已落雪纷纷。长街空寂,连鸟雀都噤了声,唯有劲风如刀,刮过面颊,直灌肺腑。

    方才下意识地从教会追出来,终究还是没撵上。都怪丹尼尔!傻子都看得出幼提勒提濒临崩溃,他却急着宣讲个人真理。更可恨的是,《圣典》里明明有那么多暖人心魄的章句,他偏挑最刺骨的念!

    她越想越心冷。信主不能图点享受吗?天国不也被比作盛大的宴席[2]?他满口的爱啊爱啊,自己却活得像个先被弃绝[3]的冰雕,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典型的能说不能行[4]。可如果……他就是要激怒幼提勒提呢?不安在脑中翻涌——从上午忏悔室里不着边际的「爱的宣告」,审判会阴险的情绪引导,到傍晚一对一时循循善诱。整个话题都被他牵引着。这准备未免太充分了!他一个驱魔师,又不是专职神父,哪来这般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的本事?像是有备而来。玛赫的话莫非……他在预谋什么?艾麦顿拉的友善,是和他唱双簧吗?

    “走得太快了吧?”撒拉森人从“演奏台”一跃而下,飞到她身后:“别去地下城了,尤其晚上。大人讲‘夜晚恶魔变强’没依据,但大家都这么相信……或许就是真的。”

    弗里德姆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径直离开。若丹尼尔是恶魔帮凶,她最多算无知的棋子。尊重他人命运吧,自己不是伊西结[5],犯不上惹一身骚[6]。

    她还未靠近旅店,碧娜沃罗伦斯的哭腔便已传来:“姐姐!你可回来了!哥哥……哥哥他刚才像变了个人!说什么‘要立刻报复那些欺辱我们的人’,非要今晚去除魔!教会那边……到底发生什么了呀?”

    “你哥哥的世界差点全然倾覆了!”——这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咽了回去。她看着小碧梨花带雨的脸庞,像看到当年的自己。至少幼提勒提没跑丢……她暗自松了口气。“他被丹尼尔摆了一道,跑出去了。抱歉,没及时把他带回来,辜负了你和玛赫的托付。”

    “他收拾装备,准备现在去洞穴……”碧娜扭扭捏捏地掏出一把匕首。与其说是匕首,不如说是块铁匠用边角料打发儿子的劣质玩具。刀身萦绕着一层不祥的暗紫色幽光。“这,这是小玛让我转交哥哥的诅咒魔刃。她说刺中能留下永不愈合的伤口……对付恶魔或许有用。可他现在这样子,拿着它……我怕出事。”

    弗里德姆盯着魔刃,眼前闪过阴暗的冲动——若是在她手里,定要狠狠捅丹尼尔一刀!既能逃婚,又能替幼提勒提和弗兰克报仇,一箭三雕!但这念头转瞬即逝。她烦躁地挠了挠头:“我也怕。安全起见,你先收着。如果去讨魔,‘天才魔法师’能去吗?她还瘸着呢。”

    碧娜吸溜着鼻子,顺从地把匕首塞回腰包,低着头嗫嚅:“刚,刚商量过……麦迪森尔先生死活不愿再去的说,现在去给弗兰克的儿子瞧病了。小玛她现在……可能还是我们三个。”

    她也跟着抽了抽鼻子。三个人就三个人!只要光魔法在手,其他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望见火中荆棘的显现,她突然反应过来,虔诚地扣紧两手:“主伊述在上!我奉使徒们所传的伊述,敕令你们离开!”

    掌心光芒大盛!纯净悍然撕裂沉沉夜幕,也刺透了她胸中郁积的阴霾。指尖温存的流连,仿佛浸润在夏日暖阳下的汩汩甘泉。

    “也行!大不了重演上次。我还能用除魔术,无需担心!”经历诸多屈辱后,她终于又能扬眉吐气了。早知如此,就该在会场外当众亮这一手。丹尼尔必然要在她面前认错。人呐,总要为自己的短视付出代价!

    哐当!锵啷!盔甲碰撞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一身戎装的布雷希摩斯[7]冲下楼梯,挟着友拉革罗[8]般的气势直卷出大门。

    “怎么……”一阵钝痛从脊椎窜上弗里德姆的头顶。

    仇恨在幼提勒提的脸上虬结盘绕,双眼被灼得“红筋”暴起。粗重的鼻息喷出,带着魔洛[9]熔炉的灼热气旋。牙齿紧咬,下颌线绷如刀锋。双臂张开,肌肉站立,仿佛要吞吃列国[10]。若非那熟悉的蓝眸和温柔的金发依旧,她几乎认不出他了。

    “呃,幼提勒提,”她试探地挥了挥手。“你……还好吗?”

    他的目光扫过,未停留半分。“人齐了!准备出发!快点!”银号[11]急催,不容置喙。

    上楼穿甲戴盔,利落得近乎粗暴。她草草抓了几件拉萨尔兄妹匀给她的探险道具。刚踏上归程,就听见玛赫房间中传出塞壬[12]的挽留:

    “别急着走,先进来!幼提勒提的事!”

    鬼使神差,她蹑手蹑脚地推开了虚掩的门。腿甲的摩擦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惊扰了楼下那头凶兽。玛赫侧卧在床,阴晴不定,像一幅打翻的调色盘。

    “他都那样了,你也不劝劝,上赶着去断崖送死吗?”她翻身仰躺。“嘶——疼死了!”

    弗里德姆走近床边。“我劝了。他上天堂的路被丹尼尔堵死了,现在有点抓狂。我的光魔法回来了,所以应该……”

    “肯定不能去啊!”小魔女抬起缠满绷带的腿,叫嚷着。“教会不是说要尽早除魔吗?红毛鬼怎么不去啊!”

    “他怎么会去啊!他不是恶魔的帮凶吗?而且丹尼尔不让我去。这样反而有鬼!”

    眨巴眨巴。她眼神闪烁,没有回复。

    “为什么不能去?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别顾虑。‘我们互为肢体。’[13]”言语留下的水汽蒸腾无踪。是这话太肉麻了吗?可明明是对方先提的“交托命运”!她只觉得两颗刚刚靠近的心,正以惊人的速度冷却、疏离。

    “咕咕——”猫头鹰的夜啼撕扯着房内微妙的气氛。

    玛赫抬起头,对上视线:“万一出意外,我帮不上忙。”

    “之前不也是……”

    “你们仨非得除魔吗?”赌气似的,她翻过身,背对弗里德姆。绷带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名誉有那么重要吗?”质问闷闷地从床铺深处传来。

    她的心重重一沉。她当然想去!越快越好!遂了幼提勒提的心愿,替惨死的弗兰克报仇。更要紧的是,趁恶魔尚未同可能的帮凶合流之前,分而破之。但玛赫呢?只是在病榻上兜兜转转,抒了段不明所以、顾影自怜的情。机会与危险并行,不去除魔,扬名立万的夙愿何日能偿?她这个麻风病人不着急,可以躺着等几个月伤势痊愈,可恶魔万一它蛰伏够了,拍拍翅膀飞走了呢?届时坦普特城,岂不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占据先机,总好过坐以待毙!

    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她悻悻转身,迈向门口,准备向楼下的长官复命。战靴踏在地板上,声响沉闷。

    “咕咕——”像是不满于两人怄气的局面,夜歌者不断啁啾,徒然地在这破败的圣殿[14]上寻找安歇之所[15]。

    “一定要去的话……”玛赫急促的叮嘱追了上来,却又在尾音处泄了气,轻轻落下。“我包里有吃的,拿点走吧。甜的,能提提神。”声音融进夜色里。“要吃啊!”

    循着指示蹲下,解开搭扣。里面躺着三根用桑叶和无花果叶裹得严严实实的棒状物。叶片皱巴巴的,布满折痕,边缘有些破损,像是被打开又放回去的。她抽出来塞进腰囊。大概是裹了面粉油炸的干酪棒?市场摊位上见过。可这包装也……小魔女该不会每根都咬了一口,觉得不合口味,才这么“大方”地打发掉吧?她甩甩头,强迫自己别往坏处想。

    “‘永远不要绝望。’[16]希望……就是生命。求天主保守你们的心志。”

    门外的弗里德姆听完了她轻如叹息,却又汇聚了沉重衷情的祷词后,才彳亍下楼。

    “磨蹭什么?名望不等人!”战令铮铮。

    若是以往(尽管相识不过两日),幼提勒提定肯会温声询问,再笑盈盈、大咧咧地安慰她“没事儿”。可现在,他形单影只地走在最前面。偶尔回头,甩下冰冷的目光催促她们跟上,气势活像一头发狂的色雷斯牡马[17]。今晚,是不是真不适合探险?

    “姐姐,刚刚小玛喊你了吗?”碧娜沃罗伦斯侧过头,稚嫩的脸庞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晕开一片脆弱而动人的嫣红。弗里德姆心头一软,几乎想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安慰,弥补方才与玛赫不欢而散的遗憾——那傲娇鬼此刻定在楼上生闷气吧。

    “嗯,她担心我们,不想让我们去地下城。”弗里德姆的应答放得柔和。“不过……没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碧娜清澈的眼眸仿佛洞悉了她的郁结。“小玛虽然嘴巴有些歹毒,可心地非常善良的说。或许是……接受不了我们出战,她却躺着吧?总觉得,她以前也是站在施法台前的那个。”

    她对玛赫的昔日荣光毫无兴趣,只想知道对方刀子嘴下的黄油心里藏着什么。或许是弗兰克临死前的真情流露,让所有人都变得格外敏感?还得“感谢”下穷追不舍的精神变态先生。

    眼看幼提勒提的身影已快消失在街角,两人来不及细说,拔腿追赶。

    夜风拂过青翠麦田,沙沙作响。谷物特有的清香钻入鼻腔,激活了弗里德姆的肠胃,一阵空虚感袭来“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快走几步,想看清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根叶包棒。“玛赫给的甜点。”

    “赶路,其他的事少做。”暴君先生看不上她的殷勤献曝。

    “碧娜,你要一根吗?这东西放久了招虫子。”她慢下来,转向身旁的女孩。

    碧娜沃罗伦斯正忧心忡忡地盯着哥哥,闻言机械地点点头,接过叶包棒。她笨拙地将法杖夹在腋下,两手并用撕开叶片。露出的,果然是炸得金黄的干酪棒。一股浓郁的乳香弥漫开来。“呜姆!”双眸瞬间被点亮,速度之快连眉毛还卧趴着,没反应过来。“吼吼次德酥[18]!”她含糊不清地赞叹着。

    弗里德姆也来了兴致,有样学样地剥开一份。油炸奶酪的浓郁在舌尖化开,冲淡了饥饿的压抑。看着幼提勒提决绝的背影,恶作剧的心思冒了出来。她故意大声咀嚼,还拖长了调子调侃:“哎呀,看来咱们的哥哥对甜品没兴趣呢!果然是苦修……”

    “苦修”二字一出口,她自己先僵住了。口中残留的甜味变得苦涩。

    “给我!”他的手直挺挺地向后刺来,差点捅到弗里德姆的胸甲。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冷静;有些太冷静了。

    她无法拒绝,把甜品卸在他摊开的掌心,生怕惊扰沉睡的毒蝎。看着他坚实的臂膀收回,她刚想重重呼出一口气,突然听见固体折断的脆响。

    那根裹着甜蜜希望的棒子,在他指间应声而断。奶酪的截面刺眼地裸露着。他手臂一扬,两截残骸划出残忍的弧线,精准地落入路边的泥沟。

    “你……!”勉强拼出的音符被返吞的空气噎了回去,呛得她连连咳嗽。

    “哥哥!你怎么能!”碧娜沃罗伦斯第一次忤逆兄长。“那是……”

    “没听那家伙说吗?”幼提勒提低沉的抱怨响起。“不要顺应私欲,要体贴神意。我的苦修是为了天国!给我这种东西,是想让我沉溺于口腹之欢,坠入地狱吗?”

    在呼吸系统的一番挣扎后,弗里德姆恢复了思维能力:不怪他……也不怪红毛鬼。世事无法尽皆如愿以偿。并非残酷,只因宇宙本不是为了某人的心愿展开的。神或许的确不喜欢看人受苦,但仅按祂恒常的方式运行世界。像丹尼尔说的,首先与神同心。但很难,追随伊述,就要背起十字架。祂身上作为勋章的鞭伤和钉痕,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忍受呢?“伊述既在肉身受苦,你们也当将这样的心志作为兵器。因为在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19]身体折磨倒算小的,无人理解祂的痛苦,连与神同在的幸福都天父被褫夺了。可伊述最终还是祝福了逼迫祂的人。这样的事她能做到吗?也说不定,不少圣战士都能撑到终局。也许知道结局要到,信仰会变得简单、纯粹起来。如果她能行,那幼提勒提也能行。时间会抚平伤口——虽然那并非时间本身的力量。

    想到这里,她抚过碧娜满脸的委屈,用包容的笑靥回应眼眸深处的惊惶。“没事。你们是我的伙伴。”这话肯定帅爆了。

    “嗯,”碧娜沃罗伦斯蹭了蹭她的手甲。“谢谢姐姐。谢谢你不离不弃,和我们同心的说。”

    痒痒的触感传来。弗里德姆忍不住眯起眼睛。这傻姑娘,怎么可能丢下他们不管?三人早已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主说过:“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20]总不能看着幼提勒提在信仰的路上狂奔,她却原地踏步。

    碧娜踮起脚尖,在摩摩挲挲中发出模糊的呜咽。“刚才食物上,好像附着某种……”

    音符被风吹散,隐没在田间地头。接着一路无话。前方脚踏烟尘的步伐砰砰作响,掩盖了身后两人衣料摩擦、互相牵握的细微摩擦。

    熟悉的拱门伫立眼前。与昨天唯一不同的是——拱顶上,不知被谁钉了一块歪斜的木板。上面用炭笔潦草地画着只黑蝙蝠,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朱红色叉号。

    “跟紧。”幼提勒提惜字如金。他抄起墙边一支火把,快速点燃。

    弗里德姆心头一紧,挽留的话脱口而出:“等等!我们不先……祷告吗?像上次那样?”

    然而,面对她恳求的姿态,他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窄道。

    “祖国的公民们,难道你们没有看到,我已踏上了最后的归途……”[21]安提戈涅[22]赴死前的悲歌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轰然。她本能地试图拦住这出荒诞的悲剧,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主角消失在幕布之后。

    她们无奈唱和,但那点摇曳在通道里迅速变小、远去。出隧道后,他的身影已经很小了。

    “等等!”分开是大忌!弗里德姆朝着被火湖橘黄吞噬的光点嘶喊:“喂,等等我们!注意安全!”足够空旷的地下城倒没有重播她的苦情,但只换来深处岩浆的噼啪爆裂。所幸,他似乎站定在了湖边上。

    碧娜沃罗伦斯扯了扯她的肩甲,踮脚凑近她耳边,后怕地说:“这时候……小声点好。”

    为时已晚。她避开幼提勒提可能投来的责备视线,硬着头皮走到洞口。“我走前面,遇到恶魔好放除魔术。你们……帮我看着后面。”

    话虽如此,弗里德姆望向那条巨兽食道,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不是阴影中潜藏的杀机,也不是弗兰克残留的怨念……那不安,清晰而强烈地指向了身后沉默的、被仇恨点燃的同伴。

    有些话,现在不说,或许再无机会。她收住即将踏入黑暗的脚步,毅然转身。瞳光直直撞向他在火光映照下、燃烧着疯狂的深邃眼眸。尽管她下意识想避开,胸腔里一股莫名的勇气喷涌而出,支撑她迎上骇人的视线。

    “幼提勒提!”声音陡然拔高。“我有话要说!你必须听!”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雅各布所言不虚:“惟独舌头没有人能制伏,是不止息的恶物。”[23]她此刻,正试图驾驭这头危险的恶兽。

 

[1] 意为「山岗」,位于耶路撒冷北郊的城市。以色列联军于此与基比亚人交战,因步调不一而遭遇大败。扫尔出生于基比亚,并一度定都于此。
[2] 伊述提及过在天国宴乐吃喝的场景,参考《卢克福音》第二十二章30节:「叫你们在我国里,坐在我的席上吃喝」。此外,祂还有「天国的筵席」的比喻,但并非在描述天国的美好。
[3] 化用自《哥林多前信》第九章27节:「恐怕我传福音给别人,自己反被弃绝了」。
[4] 化用自《玛修福音》第二十三章4节:「不要效法他们的行为,因为他们能说不能行」。
[5] 伊述教里的先知。他号召流散的百姓悔改并坚定信心,著有《伊西结书》。神警告他:「若不警戒他、也不劝戒他……这恶人必死在罪孽之中,我却要向你讨他丧命的罪」(结 3:18-19)。
[6] 弗里德姆玩了一个双关梗。神吩咐伊西结向不肯悔改的民众传道,也指示他连续四十天公开食用人粪烤制的杂粮饼。
[7] 意为「群兽」。它是《圣典》中记载的怪物。
[8] 地中海上的东北风,猛烈异常,致使保尔乘坐的船失事。
[9] 向魔洛献祭时产生的热气。魔洛是迦南的火神。其父巴力欲撺掇王位,于是用火祭献魔洛以麻痹神王埃尔。相传自此,迦南人保有给孩子经火的仪式,以祈求降水和丰产。神极其厌恶这类事情。
[10] 化用自《丹尼尔书》第七章7节:「见第四兽甚是可怕……有大铁牙,吞吃嚼碎」。
[11] 神吩咐古希伯来人动员时需要吹响银号,参考伊述教经典《数点记》第十章2节:「你要用银子作两枝号,都要锤出来的,用以招聚会众,并叫众营起行」。
[12] 希腊多神教里的海上女妖。她们会用歌声吸引船只触礁。
[13] 引用自《以弗所信》第四章25节。
[14] 弗里德姆玩了一个双关梗。「破败的圣殿」既可以指「雪松夫人」(对应已成废墟索洛蒙圣殿);也可指她和玛赫的「嫌隙」;因为伊述徒是「圣殿的砖块」。
[15] 化用自《易萨亚书》第三十四章14节:「莉莉丝必在那里栖身,自找安歇之处」。
[16] 原句为拉丁名言。
[17] 化用自「色雷斯的牝马」。
[18] 即「好好吃的说」。
[19] 引用自《皮特前信》第四章1节。
[20] 引用自《约恩福音》第十五章13节。
[21] 引用自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
[22] 希腊多神教里的女英雄,俄狄浦斯的女儿。她因践行神法,埋葬了叛国的兄长而被判死刑。
[23] 引用自《雅各布信》第三章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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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以革伦[1]

    “你要说什么?我非听不可?!”幼提勒提的怒吼像生锈的铰链被强行扭动。

    “幼提勒提·鲁·拉萨尔,回答我!”弗里德姆指着他的脸,怒发冲冠。“你的希望,究竟系于何处!‘世人亏缺了神的荣耀;如今却蒙神的恩典,因伊述的救赎,就白白地称义。’[2]过往纵是虚妄,此刻奋起犹未迟!好好想想,你何曾真正失去了什么?即便有,和恩典相比,你那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别再闹无谓的脾气了!”她心底掠过一丝盼望——但愿不是风吹马耳。

    “算什么?!”眼球凸起,血丝密布。他身体失控般前后甩摆,像一株被狂风蹂躏的枯树,带着骇人的威势朝她步步紧逼。“你懂什么?算什么?算我的一切!一切啊!该死的!你根本不懂我遭受的苦楚!我已倾尽所有!现在还要我继续?来啊!取我的命!现在就取!”他嘶吼着,张开双臂,如同献祭的羔羊,又像扑火的飞蛾。

    “我正有此意!”她被这癫狂彻底激怒。她双拳紧握,骨节爆响,同样以咄咄逼人的姿态迎上。“你的命早该断绝了。出生时,你蒙受洗礼的罪体怎么还没死?听着,《罗马书》第四章:‘我们藉着洗礼归入死,和伊述一同埋葬……我们若是与伊述同死,就信必与祂同活’[3]。该死的罪人幼提勒提,你为何还不死?让那个我们所敬爱的战士、兄长回来!你的希望呢?也被锁进那破盒子里[4]了吗?该死!你才该死!给我去死!然后——复活!”她咆哮着,挥拳砸向幼提勒提的胸甲。力道却在触及金属的瞬间骤然消散。失控是假,痛心是真。纵满心忧虑,她仍未陷入狂热的深渊。“我们在乎你,而祂更在乎你!你不明白吗?”眼中喷涌着炽热的悲悯。“在乎到连你头上每根发丝都数算清楚[5]!何等恩典倾注在你身上,你竟敢说没有希望?若这都不算,什么才是?你追寻的「希望」究竟是什么?我不懂!我怕……连你自己也不懂!”

    “哥哥!姐姐!”碧娜沃罗伦斯拼命挤进火星迸射的狭窄空隙,用孱弱的双臂试图推开剑拔弩张的两人。“我们……回去再说吧!这里太危险了!”

    “我……”幼提勒提剧烈喘息,仿佛刚跑完一场生死竞逐。他狠狠抹去额角滚落的汗珠,粗粝得像在撕扯什么。眼中的狂怒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虚脱的茫然和未熄的锐利。“不知道说什么,但回去,绝无可能。抱歉,但恶魔不除,一切劝诫对我而言都过于虚无缥缈了。仇恨虽已稍敛,却仍在噼啪作响。我不能原谅,不能原谅,除非……”他猛地顿住,仿佛被自己未出口的话烫到,眼神复杂地扫过她们。“但谢谢你,弗里德姆。你不仅有胆魄,更有智慧。”

    事已至此,唯有一途——前进!碧娜双颊紧绷,看不出是忧是惧。

    弗里德姆也不知道是否该期盼大蝙蝠仍盘踞巢穴。尽在不言中。她步履沉稳,率先钻入隧道口。她用行动,为幼提勒提摇摇欲坠的决心,投下最有力的一票。想象着茫然失措的兄妹,定在凝视自己这兼具“胆魄与智慧”的战士背影——何等英姿飒爽。

    直到瞥见断崖口朦胧的微光,拉萨尔小队都未闻见蝠翼振空之声。上次偶遇,她似乎也没听见恶魔飞行之音。

    甫一踏入被火湖橙红与惨淡月光共同涂抹的断崖,强烈的光线反差刺得她眼前一暗。她下意识地弓腰屈身,不得不屈服于“眼目的欲求”,一边用手遮蔽过量的光明,一边往前探。昨日玛赫不就藏身某块巨岩之后吗?今日……恶魔是否也倒挂在某处峭壁歇息呢?即便沉睡,方才的喧嚣也足以将其惊醒。如此看来,它多半……不在洞中?

    “姐姐!小心!”提醒自身后传来。

    弗里德姆强忍眩晕,在视觉稍复后挺直腰背。她毅然大步流星,直奔断崖边缘,意图俯瞰整座地下城的全貌。随着视野骤然开阔——一团漆黑,如同从地狱熔炉中直接浇铸出的剪影,赫然矗立在断崖的另一边,面朝三人。它手中……似乎紧握着什么!

    冻结骨髓的恐怖攫住她!她嘶声尖叫:“奉使徒所传的伊述,我敕令你们离开!”

    强光骤亮!炽白吞噬了对岸平台(麦迪森尔采药处)的一切。

    “怎么了?”

    她被身边喷涌的热浪惊得一颤,幼提勒提已在她身侧。“有东西!在对岸!”

    光芒退去。余灰顺着脊柱钻进了她的颅腔,在脑浆里疯狂搅动。视觉神经被强行锁在那重新显形的存在上——尽管细节模糊,头颅般的轮廓,分明已转向断崖这边!无效!距离太远?糟了!打草惊蛇了!手臂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甚至心脏都错过了几拍节律,任由各处瓣膜随意擂动。脑中有什么东西逐渐崩塌,像沙堡的根基破碎,各意识微粒如水般流动奔涌,无论怎么阻挡都不可挽回。

    “是恶魔!”他猛地将弗里德姆拽向身后,盾牌横亘在前。“我们冲过去!除掉它,一切就都结束了!诸种痛苦、万般梦魇,今晚都将解脱!”

    且不论盾牌能不能防住黑魔法,他该如何跨越两个平台间深不见底的沟壑?真当自己是能飞天的阿撒利亚?焦躁在她心中腐败的泥沼里疯狂冒泡,最终从嘴中溢出:“退!我们退回去!黑魔法要来了!”

    他像是迷途知返,转过了倔强的头颅。可她从其诧异的瞳光中,只读出纯粹的不知所措。他看到了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弗里德姆的血液登时凝固。身后的石块上,不知何时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方块符咒。时间变得粘稠如胶。唯有远处一道咒语凝成的“言箭”,撕裂层层黏膜,朝着他们——不,是朝着她——破空袭来!

    死亡!这个冰冷、沉重、带着尸臭气息的词,砸进她的意识。无数死亡的图景炸开:弗兰克脖颈上的绞索、老妇人裹尸布的惨白、葬礼上浸透的丧服、法罗德哥哥烧焦的血肉……旅途中目睹的碎片,汇聚成汹涌的洪流。光芒急速黯淡,只剩下先知布兰[6]战栗俯伏的跪姿[7]。自作自受,若听了丹尼尔那老驴的劝告……

    「阴间是日光企及不到的冻土[8],活着还有美善,死了就是虚无。在阴间里,哥哥现在会高兴地微笑吗?会不会哀哭嚎啕,撕扯头发,情愿回人间做奴隶[9]。弗兰克临到审判的时候,会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呢?想要活着,无论如何,当毛皮贩的傀儡也比死了好。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是有什么理想没有实现吗?是有哪位所爱想要陪伴呢?明明知道众生必死。经文念了不知道多少次:“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10]可这具操纵了十七年,被人嘲笑身长过高、肌肉过多,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的躯壳,怎么在这一刹那变得如此难以割舍?荣耀的身体[11]不比终将衰老、腐败的烂肉块来的好吗?教士为神而活的讲道,贵族为荣耀而死的鼓舞,皆无比空洞。想要活着,像阿德墨托斯[12]一样苟且地活着。

    这出命运狂欢剧的伟大指挥啊请不要就此让我的戏份终结,我还能歌能舞为您加点乐子。主啊求您救救我怜悯我这一次吧。就这一次请从黑暗中拨出生命的光施舍给我吧!“死人不能赞美你”[13],后面什么忘了但您肯定不希望我就这样死掉。我还能祷告能为您做很多事情。祷告捐钱买赎罪券出家什么都可以只要保全这条贱命该死该死该死为什么是我我还这么年轻大好世界都还没来及体验甚至到现在就刚刚自主了一个半月早知道不来创个功成名就就好好在家算了还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模糊中闪过了光影变化。“我要死了”镌在眼膜上。弗里德姆睁开双眸,想逃离恐惧,却只见盾缘扣来。“砰——”整个人被撞得飞起。盔甲与岩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天旋地转间,她的头落在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体上。

    “姐姐!”

    黑紫雾气从石缝中泻出,淹没了幼提勒提的身躯。她立即纵身弹跳,提溜起小雏的袍领向后暴退,不敢有丝毫迟疑。

    紫雾紧追不舍。狂奔中,肺叶火辣辣地灼痛。弗里德姆瞥见碧娜沃罗伦斯惊恐涨红的脸,脑中一片空白,竟一把扯下她的法师头巾,粗暴地捂向她的口鼻。

    “唔——”呲呀乱叫让她惊醒——魔法,不是毒气!触电般缩回手。阴寒齮齕鼻腔。她死死拽着少女,扑进了相对安全的隧道口。

    确信暂时脱离死爪后,她的思绪沉凝于面前妖异的氤氲。下一步?去寻幼提勒提吗?可不敢试探掌管生命的主。她才明悟此身之重,决不能辜负对方舍命相搏的恩情。抛弃……念头刚出现就被碾碎。但他还真在信仰的道路上[14]捷足先……琢磨这种蠢事又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如果幽影仍在对岸蛰伏,下一道法术恐怕已在弦上!冷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纷乱的意识被左臂的剧痛猛力拽回——碧娜沃罗伦斯像离水的银鱼般在她怀里激烈甩扭:“放手!放开我!我要去找哥哥!现在就去!”她嘶声力竭,金发凌乱。

    情势如斯,放任她闯进迷雾,不过徒增祭品一具。“冷静!有什么办法能驱散这片雾气?”

    “鬼才知道!快、快让我过去!哥哥……求你了!”泪珠与汗水混作一团。

    弗里德姆一声喟叹:她果是幼提勒提的胞妹。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无谓地葬送。别无他法,收紧钳制,强作沉稳,单举左手向前。“奉使徒所传的伊述,我敕令你们离开!”

    紫雾本身并未因光亮而离开消散,然而——莫非是声声虔诚的呼召,终究触动了穹苍之上的怜悯?一阵沛然的灵息席卷洞窟,竟将盘踞的阴霾撕开。视野豁然开朗。断崖边,金发青年静静卧倒,而对岸的身影已杳无踪迹。

    “把这个害自己经历走马灯的混蛋千刀万剐!”这份快意恩仇战不几合,旋即被现实压倒。她松开手。碧娜沃罗伦斯手忙脚乱地迈着碎步奔去。

    弗里德姆一面紧盯着对岸,一面小心挪步到两人身旁。好消息是,炙热仅在他颧骨处悠悠外渗,没挤出什么颜料。坏消息是……除了这点微末恩慈外,都是坏消息。首先,他晕倒了,而一旁的蔫雏唯顾泪流满腮,甚至将测脉搏和鼻息抛诸脑后。就算咳出血沫也是好事。其次,他面色不安。或许雾气的确有毒。其他坏消息日后再总结,以上[15]。

    “感谢!我要打破这个轮回了……”幼提勒提居然说话了,尽管只是上下牙膛交错的模糊嘟哝。表情也柔和惬意了许多。

    瞥见妹妹泪眼中炸开的星火,她总算有闲咽下喉头的铁腥。但历史喜欢重复自己,就像未雨绸缪者曾说过:“总有一天,我们神圣的特洛伊,以及普利阿摩司[16]和他持矛的人民,都会消失。”[17]大城燃烧的焦涩返上舌尖。阻止悲剧世代的传承,恐唯有祂能做到。默祷如密雨击瓦: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求您让幼提勒提清醒过来,能够行动。他和主一样温柔体贴,但希望您不要让他走上祂的道路。让他快点苏醒,能够和我们见面。父啊,还要求您让四周安全,不要有怪物再来骚扰我们。很抱歉这次祷告时间太短了,但您了解我的情况。

    奉主伊述的名求,阿门!」

    起身,她再三巡视,确证黑影已遁。以防万一,她拔起幼提勒提插于通道口的火把,用灼灼光焰逼退混沌。祈祷似蒙应允,四周静得令人心悸。

    “不,不!为什么背叛我!”他猝然高声梦呓,惊得她赶忙握住剑柄。

    “快过来,哥哥他很痛苦!”

    弗里德姆将火把抛入黝黯身处,旋身回扑。他面目狰狞,但迥异于崖下。怎么描述呢?像渴望呼喊但无法张口的绝望?

    “可悲,没有希望……”他的判词正凿穿现实的棺盖。她们除了剜心碎骨外束手无策。

    “先把盔甲扒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伤痕。”弗里德姆根本不打算征求意见,直接伸手去解她哥哥的皮带。尽管神不允许男性向姊妹露下体[18],事权从急。万一那道黑魔法已经把里面变成铁锅上煎烂的鱼糜……

    就在她勾开搭扣,碧娜颤抖着触及左肩甲的刹那,幼提勒提像是被无形之力猛拽,嚯地挺身坐直。双眸虽启,瞳中却无半分清明。宏大的宣告自其口中迸发:“葬送希冀之寰宇,当止汝之旋舞!丧尽期翼之族类,速随永夜长眠!”

    两人都被“书念[19]奇迹”惊得足下一软,向后跌撞。但他完全不给反刍的时间。双臂用劲,从地面弹起。身形摇晃如风中秋蓬,直朝崖边趔趄而去。躯体虽未见损伤,神智却显然陷入更深的昏聩。恍若受惊的烈马挣脱缰绳,径自冲向矛戟密林。

    “停下!哥哥回来!”碧娜沃罗伦斯一跃而起,环住他的左臂,向后拖拽。

    伏地的弗里德姆却陷入两难,心念电转:是扑前擒住他奔向死地的足踝,还是跃起制住他空出的右臂?鲁莽的拉扯,或致使两人当场坠崖。稍一权衡,她选择了更为稳妥的后策。随后缓缓站起,避免晕眩。

    岂料这瞬息的迟滞,令碧娜遭逢重创——幼提勒提左臂悍然一甩,将妹妹掼向身后,几乎与正欲起身的她撞作一团。而他口中放出的呓语,更添荒诞:

    “被弃绝的世界和被遗漏的人群啊,展翅高飞吧!直到晴朗碧空的尽头!”

    且不说歌剧台词与他耿介的形象颇为不符,洞穴里哪有什么“晴朗碧空”?只有森然欲倾的岩壁,等着降下碎石雨。这些疯人诳语是哪一出,《鸟人》[20]?是不是还要给他一对翅膀,“从云中取得新意,取得回风赶雪的诗情”[21]?该不会他想在神的宝座旁逍遥畅游,到月球不为人知的暗面寻找遗失的理智[22]?

    幸而无束的腰甲松垮,绊住了他的双腿。弗里德姆觑准时机,斜插上前。引以为豪的双臂死死箍住他雄健的腰腹。“千万不要做傻事!你的居所在人间。不要!求你……”

    恳求未竟,幼提勒提的肘锤已重重砸在她的右肩。几次下来,钻心的酸麻迫使她松开缠绕的根须。仅剩的左手怎么可能阻滞这匹脱缰烈马?她被拖曳着滚了几步,听着妹妹泣血的哀鸣颓然松手,任这无翼之人“急归所出之地”[23]。

    她不忍卒睹,扭过头去,朝悬崖边愤然喷出满口砂砾。不顾唾液情深意切的挽留,细小颗粒急着在藕断丝连的黏稠中舞蹈翻滚,应合穴顶露进的微光,划出精确的抛物线。物理规律,今日亦未失效。亘古不变的自然,残酷吗?

    “不要——!”碧娜沃罗伦斯的尖啸响彻神国,却只惊起岩隙间几只夜蝠。鸟雀不懂人言,这也是祂的律令。

    伊卡洛斯[24]的愚行,非在不知蜡翼难耐日灼,而在于其根本的僭越——竟敢挑战诸神划定的疆界,妄图翱翔于凡躯不可企及的高天!人终归只是人。一旦试图逾越人神间的鸿渊,终将被秩序崩裂的碎片割得体无完肤。属土的躯壳,终必归于尘土。此亦乃,颠扑不破的金科玉律。祂的意志。以神之名[25]。

    迷狂的酒神祭[26]迎来终结。下一幕,葬礼演说。“幸福的秘密是自由,自由的秘密是勇敢。”[27]她齿间磨出一声冷笑。

 

[1] 意为「枯竭」,位于以色列中部的沿海城市。国王阿哈谢在摔伤后,遣使求问此地的神巴力西卜。伊莱加责备他不寻求业火华,并预言他必因伤而死。
[2] 引用自《罗马信》第三章23-24节。
[3] 引用自《罗马信》第六章4-9节。弗里德姆记错了经文的章节。
[4] 化用自「潘多拉魔盒」。
[5] 化用自《玛修福音》第十章30节:「就是你们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
[6] 伊述教里的外邦先知。他为钱三次诅咒古希伯来人,但出口时都变成了祝福。
[7] 在前去诅咒的路上,布兰胯下的老驴不肯前进,遭到他的鞭打。神让驴开口辩解,布兰才发现面前有一个持剑的天使,立刻跪祈求神的原谅。
[8] 弗里德姆犯了一个知识性的错误,《圣典》没有将「阴间」描述为苦寒之地。
[9] 化用自《奥德赛》11.488–491:「宁愿在人间为奴……也不愿在阴间为王」。
[10] 引用自《希伯来信》第九章27节。
[11] 引用自伊述教经典《腓立比信》第三章21节。
[12] 希腊多神教里色萨利的国王。他出生时背负着短命的诅咒,遂让妻子阿尔克斯提斯替死。
[13] 引用自《诗集》第一百一十五篇17节。
[14] 在克拉维亚的传统中,信徒在死亡后与神更近。所以幼提勒提无论是践行「人为朋友舍命」,还是单单死了,都在信仰的路上前进了一大步。
[15] 弗里德姆在模仿丹尼尔的说话习惯。
[16] 希腊多神教里特洛伊的最后一任城主。他在城破后,被阿喀琉斯之子弑杀于宙斯祭坛。
[17] 引用自《伊利亚特》6.448。古罗马将军小西庇阿转诵该句,通过缅怀曾经特洛伊的毁灭,哀叹当时迦太基的消亡,并担忧未来他的故乡罗马城也会湮没。
[18] 弗里德姆犯了一个知识性的错误,「露下体」是「性行为」的隐晦说法。
[19] 意为「安静之地」,位于耶斯列谷南部的城市。伊莱撒曾谴派仆人基哈希前往书念,复活一位妇女的儿子,未果。他亲自到场后,孩子得以复活。
[20] 弗里德姆犯了一个知识性的错误,误将阿里斯托芬的《鸟》记成《鸟人》。
[21] 引用自古希腊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鸟》。
[22] 在克拉维亚的传统中,遗失的事物可以在月亮背面找到。月亮也和人的理智有关。
[23] 引用自《传道者书》第一章5节。
[24] 希腊多神教里的英雄。他凭借翅膀飞跃海面,但因飞得太高导致蜡被阳光融化,最终落海身亡。
[25] 原句为拉丁语名言。
[26] 希腊多神教里的欢庆仪式。它原为庆祝葡萄丰收的感谢祭,后演变为戏剧盛会。
[27] 引用自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政治家伯利克里的葬礼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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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雅博克[1]

    深夜。约兰的叹息、哈该的足音、碧娜沃罗伦斯的抽泣,在墙壁间碰撞。教会盛产伤心。今夜不过是日光之下的旧事重现[2]。

    弗里德姆记不清如何将尸体拖回。她僵立门口,血污覆身,空洞地接收着现象小体。艾麦顿拉矮树般堵在门前,保护着某人洁净过的圣殿。往日她会咒骂,现在只渴望一张软塌。碧娜告诫她留在门外。她遵从。

    约兰审视尸体:脖颈扭断,头颅错位。浅金发丝血污板结。曾经明亮的眸因眦裂而浑浊。昨日躬身请安的画面闪过。他喉间滚出悲鸣:“自杀?太突然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堕入火狱!”他别过头。

    哈该在对侧,面红汗涌。“还有人看见吗?这……”酒嗝噎住,他原地踉跄。醉鬼的行迹不可预测,活人弃生更难以预料。要是有阿皮基乌斯[3]的财产,他必挥霍到一枚银币都不剩。但好酒徒该懂绝望者——狄奥尼索斯[4]在其腑脏称王。

    “普拉加会议:自杀者遗体不得玷污圣所;奥尔良会议:不得为他们行教堂葬礼。”丹尼尔切入,突兀。无视叹息。“请于别处上演《扫尔的失败》。”

    约兰惊愕于他赤裸的冷酷。卸磨杀驴,也该裹层绸布。

    “可哥哥他,没有葬礼就不能……”红肿的眼再次涌泪,盐渍的脸透出紫绀。

    丹尼尔涣散地盯着她渗血的额间,无动于衷。她不知道幼提勒提一生的功绩,早被瞌睡虫贬作尘土。或许这犹太人从未在意他们,或许想借此抹去傍晚的失态,又或他本就心思难测。唯一显露的,是眼袋下对夜半惊扰的愠怒。

    小神官抛却矜持,跪在最近的哈该面前。

    未及开口,他嫌恶闪避。“该死!嗝——脑子坏了!人间快活没了,天堂也……操!老子不碰死人!之前非得……还有你!就知道哭!”腹中的话,借着逐客令吐出。对他,唯一的罪孽或是痛苦地死。沾染即不幸。污言出自青年口,总令人扼腕。克拉维亚的明日之花原是如此。

    求告无门,她转向“教会的大树”。约兰虽然严厉,但是对兄妹爱护最多的人,还曾许诺授予他们圣职。

    可树冠倾斜,叶鸣疲惫。“为你破例,对他人不公啊!去找仪式师吧。”

    她朝着十几步外的丹尼尔膝行而去。布料摩擦石板,拖出两道血痕。

    三神父中,只有他注视着这份信功。许是隔夜的黑血,清理费工。今夜,恐又无眠。“仆人不跪仆人[5]。勿反裘负刍。”随即缄口。如发过静默誓的修士,冷看人间悲欢。

    碧娜沃罗伦斯无视尊卑之分、男女之别,攥死他的袍角,奋力摇撼。僵持片刻,迷离中瞥见红发燃动。不知是诚心所致,或是约兰的叹息、哈该的叫骂逼他决断。

    狂喜中,她伏身欲捧其左足。凑近方见,脚已悬空。

    “啪!”

    右肩遭受重击,身体掀翻。

    “这是,残忍的必然……”

    声浪湮于嗡鸣。但她以左肘支起身体,竭力欲起。直到杂音退去,那句“我主不轻饶”刺进心脏,失去希望的少女才再次倒了下去。虽无新伤,意识却已飘离。

    后半夜的寒气凌迟着弗里德姆。在趋暖本能的驱使下,游离的意识残片开始聚合。趁艾麦顿拉分神内窥的关头,她推开半掩的门扉。一瞬间,愤怒和悲伤把思维搅得翻江倒海,也让沉寂的血液蒸腾出猩红气息。“你们这群畜生!”

    除了地上的兄妹,所有目光刺来。重击猛撞在后背与后脑。她整个人被掼倒在地。颅腔电流乱窜。世界重归黑暗。如创世之初、水上成型[6]之前的空虚混沌。

    不知多久,她睁开眼。妹妹的身体横陈身侧,两张熟悉的脸在铁栏外。火气上涌,却败给酸痛的四肢。

    “天已破晓。碧娜沃罗伦斯只是睡着了。牢门未锁。”丹尼尔的声音沙哑。青黑眼圈蔓延至鼻翼,似有死荫盘旋[7]。他挂着一抹带血的笑:“感谢耶户,他替我清理了卫生。至于他,我会妥善处置的。这件事先翻篇吧。‘不要为死人哭号。’[8]整顿好心情,欢迎聊聊昨夜的见闻。或有助益,于你我皆是。”

    他起身拍掉绿袍上的灰,像摁灭了她心里最后一点火种。

    “回来……给我回来!”一阵低沉的嘶吼从弗里德姆上下排牙的缺口中搓了出来。“凭什么这么对他?!难道死法就能抹去他一生的善行吗?为什么?你……看在碧娜沃罗伦斯的份上,就不能可怜可怜他们吗!拿伯,你不是最强调规矩的人吗?你应该效法天主啊!难道你忘了,祂不也宽恕你的祖先……”语气渐弱,仅存恳求的悲戚语调和可怜的要挟伎俩。

    丹尼尔立在原地,脸上挂着久远如常的微笑,沉稳得像一面冷镜,映照出她的疑惑:人是会“痛”的生物。那么,他的心会疾痛吗?

    三人冒险的碎片刺入脑海,致使这颗为追求自由而高昂的头颅第一次不情愿地垂下。她憎恨冲弱寡能的自己!憎恨引发悲剧的恶魔和黑影!憎恨让局势每况愈下的教会!更憎恨这份斩妖除魔的虚梦!斗得赢熊罴猛狮,敌不过命运收割。或许从她不甘做他们的附属,偏要以热血搏一个前程起,坦普特就是注定的终点。可笑,太可笑了不是吗?神啊,你在看着吗?“听从责备的,却得智慧。”[9]为什么要反抗辖制呢?安安分分地接受「奥贝汀斯」[10]不就好了?「弗里德姆」是全然无用的废物,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渣滓!

    粘稠的黑油将她覆盖,留下一条晦暗的出路。鲜活的梦魇即将落地。那残酷的造化者曾命阿伯拉罕[11]在摩利亚山[12]举刀杀子。现如今,轮到她焚烧自己以献祭了。主啊,若这是你想看到的——你赢了。你从不败北。世界的支配者,向你敬礼。你会为此而喜悦吗?会同感悲伤吗?还是……根本不在乎这场发生在不值一提的坦普特小城中,降临到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的,无足挂齿的婚嫁闹剧呢?

    屈服于命运的催逼?守护挚友的执念?抑或是自毁的冲动?弗里德姆终于吐出那句足以摧毁数月挣扎的判词:“蒂勒西梅尔,看我父亲的份上……你要的,我给。”她闭目俯首,脸埋进灰土。“爵位、身体、孩子的冠名权(她无权决定)都拿去。只为他破这一次例。求你了……”泪水冲破紧闭的眼睑,犁出两道清痕。以华莲[13]山地在哀求[14],尼尼微大城在忏悔,她因耻辱而失语,只能卑微地匍匐其中,叩首乞怜。

    时间千年千年地过去。终于,信鸽越过了大水:“今晚戌时,在后山的墓地等我……我想你应该知道后山在雪松夫人附近。碧娜沃罗伦斯小姐可同往。届时会为幼提勒提先生念祷。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感谢。”他仿佛未闻剖心泣血的哀求,径直转身离去。

    艾麦顿拉拾起凳子,忽地回首——唇角向上一挑,一个极淡、极快的弧度,如刀刃反光,刺入她的眼底,也送至她的唇上。“去水房擦擦身体吧。给你们准备了毛巾。”

    这是弗里德姆首次见到她绽出笑意。也是自地下城归来,自己第一次展露笑颜。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目的达成的一瞬,冷彻的狂喜仍短暂地冲刷了阴霾。

    她轻轻摇醒了碧娜沃罗伦斯。少女的眼皮颤动几下,茫然地睁开李子核。

    没有过多的解释。弗里德姆拉起她冰凉的手。炽白穿透高窗,将室内染成一片光池。尘埃翻滚,像是被遗忘的字符。水房里弥漫着铁锈、汗水和旧石头的气味。

    她僵硬地解下背后浸透暗褐的布甲,好似剥离一层沉重的死皮。舀起井水,草草冲洗脸上、脖颈、手臂上干涸的血污。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石槽边缘。

    碧娜木然站着,衣物浸染了大片深色,早已板结。弗里德姆替她解开部分系扣,露出同样污糟的皮肤。她浸湿一块细布,小心地擦拭少女单薄的脊骨。触碰之初,后背紧绷。到清理到右肋骨处一块较大的印记时,肩膀一耸,一个小小的、却是明显的闪躲动作,将布顶开几分。头垂得更低,她发出幼兽的呜咽。

    停顿了片刻,弗里德姆再次尝试。碧娜的后背再次弓起,透着一股有意识的抗拒。那凝固的血痕仿佛是她与哥哥最后的联结,是比任何言语都更真实的凭吊。印记虽变得浅淡、模糊,却或许在她心间留下更深的沟壑。

    突然,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纤指因用力而青白,剧烈颤抖着,像在无声尖啸。

    这了无征兆的反抗击溃了她强撑的堤坝。她将妹妹扯进怀里。“对不起……真对不起……”泪水灼烧眼眶,低喃紧贴金发。同时,她感知到滚烫砸进前胸,带着盐分的刺感蚀穿皮肉。

    阳光摩挲着她的后背。

    笃笃笃——

    敲门声冷硬地切断了这片刻的温存。“一刻钟内。衣物在桌上。”艾麦顿拉提醒道。

    弗里德姆恋恋不舍地松开几乎嵌入的身体。起皱的指尖拂过碧娜湿漉漉的发梢,笨拙地想将它们拢好。目光落回肋骨——被滚落的水珠浸渍,只剩下几丝浅红,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碧娜沃罗伦斯机械地颔首,容她继续完成擦拭。血痕晕开、扩散,最终只留下瓷白的底色和细小的粉疹。右肩胛骨处有大片淤青,形状惨烈。

    两人换上干净却陌生的衣物。弗里德姆再次蹲下,就着桶底的水,发狠搓洗深蓝神官袍上最显眼的几块污渍。浑浊被挤压出来,蜿蜒而下。

    墙角,一堆沉默的金属反射着晃眼的光——幼提勒提的盔甲、手半剑、圆盾。它们也沾着尘土和暗痕,像被遗弃的尸骨。她走过去,俯身一件件抱起。寒气渗入,边缘硌着肋骨,沉甸甸地压在双臂上,像抱着一段血淋淋的时光。“我们回去吧。”

    碧娜跟在后面,小小的身影投在布满水渍的石地上。

    日头正盛,天已过午。弗里德姆放下盔甲后,进入了玛赫的闺房,通报了他的死讯。

    玛赫张了张嘴,挤出一个干瘪的音节:“我不是叫你一定……唉。残忍的必然!”一滴泪滑过颊侧,随即被手背揩去。她撑起身体,将碧娜沃罗伦斯拥入怀中。

    她不敢直视卡珊德拉[15]眼中的恨意,但心头旋即略过一丝冷酷的轻松——终于有和她一样的外人替她悲伤了。

    短暂的死寂后,碧娜的身躯骤然爆发。她身体一软,从臂弯中滑脱,跌坐在地。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刺破空气。泪水如同江河倒灌,打湿了玛赫的衣襟。战士下意识伸出手,僵在半空,被滔天的绝望吞没。

    哭声回荡了数分钟,直到甜美的嗓音逐渐嘶哑,最后只剩抽噎。弗里德姆也头晕目眩。扶稳玛赫躺下后,她担心二次刺激,便抱起瘫倒的碧娜,安放在她自己的床上。脱下衣物,她挖出麦迪森尔留下的药膏,涂抹在肩膀伤处,然后用被子裹紧仍在颤抖的身躯。

    她本想蜷在角落的阴影里,守到小哭包彻底安稳再做打算。但是,视野边缘的黑暗不断向内侵蚀、闭合。在许普诺斯[16]的引诱下,她一头栽进被褥。

    再睁眼,斜阳惨淡,天色向晚。弗里德姆首先感受到怀中的重量和温度——碧娜沃罗伦斯正枕在她肩头,睡眼惺忪。

    收拾了一下装束,两人按约与会,爬上了幼提勒提的髑髅山[17]。

 

[1] 意为「倾泻」,位于基列山区的河流。列祖雅各布于此驻足,先恭敬地献给哥哥以扫尔大量牲畜,再派遣家人渡河。但他仍深陷绝望,唯恐被杀,求助于神。是夜,他与天使摔跤,落得终身残疾,但也获名「以色列」。渡河后,以扫尔原谅了雅各布的过犯,两人和好。
[2] 化用自《传道者书》第一章9节:「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3] 古罗马知名美食家、顶级富翁。他挥霍无度,在资产剩下一千万塞斯特斯时自杀。
[4] 希腊多神教里的酒神,代表野性、边缘、狂欢、迷醉和重生。
[5] 化用自《末世录》第十九章10节:「我就俯伏在他脚前要拜他。他说:千万不可,我和你并你那些为伊述作见证的弟兄同是作仆人的」。
[6] 化用自《起初志》第一章2节:「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7] 化用自《玖伯记》第十六章16节:「我的脸因哭泣发紫,在我的眼皮上有死荫」。
[8] 引用自《杰利米书》第二十二章10节。
[9] 引用自《真言》第十五章32节。
[10] 克拉维亚语中「奥贝汀斯」意为「服从」。
[11] 伊述教里的“三列祖”之一。他行事正直,但也曾跌倒。其后代被神拣为选民。
[12] 意为「捡出」,又名「圣殿山」、「锡安山」。位于耶路撒冷城旁的伊述教圣山。圣殿曾坐落其上。
[13] 伊述教里古希伯来人的“十二列祖”之一,后泛指他子孙的支派和他们居住的山地。有时也指北国。
[14] 在伊述教中,北国剩下的子民向神祷告哀求,参考《杰利米书》第三十一章18节:「我听见以华莲为自己悲叹说:你责罚我,我便受责罚,像不惯负轭的牛犊一样。求你使我回转,我便回转」。
[15] 希腊多神教里的女先知,这里指的是「玛赫」。阿波罗因求爱不成,赐予了她预言之力,但也诅咒没有人会相信她的预言。
[16] 希腊多神教里的睡神,也管理(安详的)死亡。
[17] 又名「各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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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伯土拉[1]

    残月照旧爬上远山之巅,群星循着既定的轨道而行。对洪荒而言,不过又一个平淡的夜。后山添了新冢,在坦普特并非罕事——半年来,冒险者的尸体几乎成了本地特产。

    但论葬礼之简陋,今夜堪称极致:连神父在内,仅有四位守灵者立于坟前。孤独的火光如来如往,映照着凡人晦暗的命运。稀薄的乳香若隐若现,显露出众生易逝的希望。

    神父未因人数寡少而敷衍。他站到坟堆前,开始讲演:

    「今夜,我们于此送别冒险者幼提勒提·鲁·拉萨尔。他曾是友爱的兄长、忠信的挚友、坦普特的利刃、抵御魔障的坚盾。如今,阿当的子孙因罪而生,亦因罪而归于尘土。

    自戕者能否得升我主的国度?诚然,教会训导其罪愆深重,难逃地狱烈火。然回望往昔,多少信徒舍生殉道。直至四百五十二年的亚尔勒会议,始有“自戕乃魔工”之说流传。彼等教士陈言,自戕犯下四重罪愆:其一,弃绝维系生命之责;其二,僭越我主司掌生死之权;其三,触犯“不可杀人”之命[2];其四,毁损主之荣耀形象。然我观之,尽难成立。」

    “多言多语难免有过;禁止嘴唇是有智慧。”[3]弗里德姆想打断这多余的仪式,却瞥见碧娜沃罗伦斯正凝神倾听,仿佛在缭绕的烟影里窥见了哥哥的轮廓。倘若他还活着,定会渴求一场完整的葬仪吧。人终非鸟雀。鸟死,不过鸿毛委地;人死,却要在审判之日与自己的罪争辩。

    “柔和的舌头,能折断骨头”[4]——但愿他别胡言乱语。她按下不耐,神思涣散地听着:

    「新以色列家啊,此生有何意义?此身不过末日时暂且支撑喉舌,等待荣耀的更新。“世人算什么,我主竟眷顾他。”[5]故而,我辈职责非在维系生命,而在献身。我主命我等为福音使者、守望先知、得胜楷模。为主献出生命,岂非福音的证道、“天国近了”的告知、良善的信心吗?为福音抛弃性命的,必得着生命。正是献身,将信心凌驾于生命之上,方成就救恩。主说过:“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6]有何证道,能比为主舍身更震撼?有何启示,能比“出死入生”更紧要?有何榜样,能比背负十字架更完美?如此,唯有为主而自绝者,方得真正生命。

    尘土和肋骨的后代[7]啊,自戕何时僭越了生命权柄?“播种有时,收割有时。”[8]世间万物,皆系于诸天之主。“我主使人死,也使人活;使人下阴间,也使人往上升。”[9]莫非拯救他人,亦是对主收回生命之冒犯?或有人言:神愿众生存活,故救人不同于自戕。然我须言,有时终止生命恰为救赎。战友弥留之际恳求解脱,此非慈悲之举乎?岂不知剧痛之下,或将对至圣者口出怨言?双手所染之血,可助其重获恩典。岂不知泉源者降天火焚尽索多玛,乃为免鲁得[10]陷于不义?岂不明大君王以刀剑灭绝迦南民,乃为阻恶行玷污圣地?我主愿一人胜而万民死,过于尽皆存活却无信。祂为了你,才创造了天空。今生终局非化归虚无,乃永世煎熬。岂非忧惧恩典失落之惴惴,驱使我等自戮明志?此乃保全生命尔!」

    她大体愿意相信,眼前这个面容赤红、言语灼热的讲道者确是丹尼尔。尽管对神学辩论不感兴趣,赤诚依旧炙烤着她的胸膛。为某种信念全然献身的姿态,总让她想起自己中道崩殂的梦想:成为伟大的冒险者、自由选择婚姻、继承哥哥的遗志……仅此而已,绝不因此原谅他与父亲沆瀣一气。

    碧娜则已沉醉于古老的神话中,眼中泪光倒映着他张牙舞爪的身影。

    「一更之中的造物[11]啊,自戕何时悖逆律法?有人引:“凡杀人的,没有永生住在他里面。”[12]如前所述,谋杀之甚,在于戕害灵魂。倾流其血,实为重塑其生命,乃爱之极致体现。叁孙伏柱而亡,祂彰其壮行[13];扫尔引刀自戮,祂成就达卫。锡安的山上,主将己身交付他人。阻人舍身者,岂不知强留其生,或反坏祂之宏图?“我将命舍去,好再取回来。没有人夺我的命去。”[14]事情成了[15]。众生之命,因祂舍身而成了!

    浑噩未觉者啊,我等何曾保有主的形象?赤裸之兽,徒具形貌,却匍匐于血污腌臜之地。罪孽早已使我等失却形象。我等自褫荣耀,若非主亲施拯救,早已遭弃。为一碗红豆汤贱卖选民名分[16],为一双破履践踏我主公义[17],以至饥饿终日、陷入死地。然我主宽宥,非因荣耀形象与祂相似,乃因祂抱有慈爱。我等可曾悔悟,省察所谓荣耀形象实为深重咒诅?

    以上,自绝者并非皆有罪愆。人若信主,自戕亦可得救;若不信,纵不自戕亦难逃永死。若为主故,但做何妨?“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都不能叫我们与神的爱隔绝。”[18]然因尘世绝望而终者,我等当警醒,此乃无真望亦不悔改之人。岂不知人间苦难无足轻重,唯救恩值得追求?权位、荣耀与享乐,岂值天国一厘?故而,生活有何可绝望?忧郁的灵魂啊,你必在全能者面前颤抖,承受更大的苦难,就是千个千年也不会终止。“我主有报仇之日,为锡安的争辩有报应之年。”堕落的生命啊,你在阴间岂能安息呢?你有祸了,必坠火湖!因你活着不是为了伊述,死了也有害处[19]。唉,已落入阴间的不能忏悔、呼求[20]。星燧贸迁,几度春秋,我们尚未得救。黑夜已深,白昼将近。现在忏悔,是否已经来不及了……

    回到幼提勒提先生。肉身虽死,然若我主垂怜,必助其重获天国新生。一切救赎皆在乎造物者,非牧者之言。“祂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叫谁刚硬就叫谁刚硬。”[21]祂不忘寻祂的人。愿我等重燃希望,大能者必牧养祂的群羊。亦愿我等终能穿越死荫幽谷,抵达水草丰美之地[22]。

    现在,请众位垂首。在记忆尚存之日,对他做最后的见证。逝者已矣,天国可期。」

    说着,他高举双手。碧娜慌忙起身响应。

    弗里德姆坐着,没动。幼提勒提已逝,再不会醒来。阴间的门向众生敞开,不是言语可以抵挡的。如果不是为了他的遗愿……她最终举起了手,承接着天堂的光辉: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我们向您献上祷告。

    万民因渴盼救赎之日而五内如焚、衷肠百结。那日,死人要复活过来。何烈山必将呼求,沙漠也要欢喜。旷野会有清泉流出花开繁盛[23];万民举手高歌称赞您的圣名。神殿终遭遗弃,唯您的道万古长存。愿为福音舍身者得着灵的施洗,死里复生,与您同行。

    愿幼提勒提蒙您身后慈爱眷顾,我等亦能在您事工上成长。诸事皆取决于您。罣虑甚多,有何益处?踟躇良久,徒增烦恼。请保守我们的望德,以战胜忧戚。

    奉主伊述的名祈求,阿门!」

    祷告完毕,丹尼尔用油膏在幼提勒提破碎的头骨上郑重地划下十字。她心底竟荒谬地升起一丝期待——期待油膏能让他的胸膛重新起伏,就像曾几何时看过的一样。但这喋喋不休的教士不是伊莱加[24]。没有人是伊莱加。

    她盯着褪尽血色、僵硬冰冷的健壮躯体,眼前晃过虚影:头发浅处几近银白,深处则如融化的琥珀,在光线下流淌着微妙的层次。几缕不羁总是顽皮地垂落在宽阔的额前,发梢带着自然的微卷,随着动作舞蹈,仿佛时间的碎屑在跳跃。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两泓未被尘世沾染的晴空。湛蓝清澈,闪烁着一种傻里傻气的认真。那光芒如此坚定,仿佛万事万物都无法动摇他心中的信念。正是这份专注,柔和了他原本线条冷峻的面容。鼻梁笔直,下颌清晰。然而在这张棱角分明的战士脸上,却常常挂着温柔的弧度,像想到了什么值得坚持的事……

    弗里德姆意识到一件悲惨的事实:她此刻才看清楚幼提勒提的面容。

    艾麦顿拉低声提醒避嫌。她抱着泣涕涟涟的妹妹,转过身去。身后传来铲土声。两人配合娴熟,迅速完成了填土封坟,如同从《已亡日课经》[25]插画中走出的专业掘墓人。

    “仪式虽简,油膏与香料却是足量的。感谢耶户。虽不合规。”丹尼尔平铺直叙。

    碧娜沃罗伦斯挣脱她的手,扑跪在坟前,徒手疯狂地扒开刚填埋的泥土,捧起一把:“哥哥你听见了吗?丹尼尔大人说了!你能上天堂!你的苦难没有白费!一切都值得!阿门!别担心我,我们在天堂相见!哥哥……太好了……”

    见她重燃生机,弗里德姆心弦稍松。红毛鬼竟也学会看人下菜碟了?「天堂」、「团聚」,这些词汇甚至温暖了(极少考虑身后事的)她的心田。可未待沉淀,一股莫名的苦涩蔓延开来。是抗拒嫁给拿伯的宿命?是痛惜即将断送的冒险生涯?都不完全是……

    在仔细探寻内心的间隙时,碧娜沃罗伦斯充满希冀的提问惊响:“丹尼尔大人,你说,我们一定能再相见,对吧?!”

    熟悉的不祥感袭来——车上初遇,正是他不合时宜的言论引发了众怒。他根本不懂变通!那番话若为哄这个失去哥哥、极度敏感的小姑娘开心,尚算善意;若真是他的信条……“喂,那个黑影……”她试图转移话题。

    可惜,丹尼尔不辱使命地摧毁了刚修复的平衡:“凡人无法僭越主的职能。不过呢……”

    “不过”二字像把钝刀,刮在弗里德姆的心房。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委婉?

    “首先,复活之时,夫妻尚形同陌路,希望你们能江湖两忘。因为‘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26]。欲登天国,需自绝于世,此等牵绊太重了。”他眼神闪躲,却止不住地笑。“其次,天国窄门,得入者稀。若他信主是为天国享乐,又凭些许功勋自诩为义……概率问题。”

    完了。她看向碧娜——少女僵在原地。豆大的泪珠滚落,重重砸在埋葬她哥哥的泥土上。蛙鸣刺耳。

    “傻逼吧你!你这个奉伊述之名行恶魔之实的贱种!”弗里德姆攥紧拳头,只想一拳砸烂这张伪善的脸,为碧娜沃罗伦斯,为被反复鞭尸的幼提勒提讨个公道!

    她知道这不明智。艾麦顿拉瞬间闪至她身前,摆出凌厉的格斗架势。杀意凛然。

    昨日与恶魔厮杀,是冒险者的必经之路。昨夜与教会冲突,是为了保护朋友,也算尽责。狱中对峙丹尼尔,是为了实现朋友的盼望。此刻又为何而战?葬礼刚毕,遗愿已偿,转眼竟又兵戈相向?对面眼中的凶光让她茫然。

    胃酸上涌,弗里德姆颓然卸下战姿。“拉萨尔兄妹……你也认识!就不能体恤他们的痛吗?这种不公你要熟视无睹吗?”

    低沉的哭腔触动了少女。她语不成句地乞怜:“请呜,请原谅姐姐……她没不是有意的……求您告诉我……”哀求被抽噎和吸溜声切割得分毫不差,像俄耳甫斯[27]强忍悲恸拨弄琴弦。“我们为天国牺牲……为何被拒之门外……”她扑入丹尼尔怀中,哭声渐弱。

    艾麦顿拉眼角余光扫过“偷腥猫”,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体恤他们。也不认同他的做法。但……职责所在。我是一柄剑。”

    这自白砸懵了弗里德姆。困惑的思绪刚被求知欲染上虹色,却被一声尖厉扰乱:

    “哈哈哈哈——轮回已结!我成圣的时候要到了!”

    笑声未落,几声痛苦的闷哼传来。

    艾麦顿拉反应如电。身影暴射,一个擒拿将狂笑的碧娜压倒在地。动作利落得让她心惊——选侍从,就该挑这样的。

    丹尼尔倒卧在地,一柄短刃没入他肚腹。

    弗里德姆跑过去,发现他嘴唇正在翕动。立刻俯身贴近,摒除嘶吼与厉喝,全神贯注于破译密码:“现在该说‘布鲁图斯[28],也有你吗’……”她下意识地复述。

    他闭上了眼。

    「这是,死了?皮毛商的儿子,坦普特驱魔师丹尼尔,我的未婚夫拿伯……就这么死了?凶死肯定很难受吧。他最后要上天堂吧毕竟是神父。不对大概还是要下地狱的吧。或是炼狱还没有到罪大恶极的地步。

    话说谁是布鲁图斯来着我认识这个人吗他在这附近吗?这里不是只有奔向他的艾麦顿拉和在地上昏迷的碧娜沃罗伦斯吗?哦还有我但我的原名是奥贝汀斯啊?难道小碧或艾麦有过这个拉丁昵称还是拿伯自己还有个拉丁名字叫布鲁图斯吗?哦那可真是他的名字太多了。既然说到这是不是还有个人叫小加图[29]。他也是自杀的死的可惨了。哦对布鲁图斯他的女婿也是和卡西乌斯[30]一起自杀的。古罗马人挺喜欢自杀的。

    好像都是老早前的人为什么要在弥留之际留下这一句谜语。不会他也和我一样恍惚了吧说来也正常这怪人早晚一天精神错乱。记得我叔叔也是信了古斯然后差点……跑题了。

    话说小碧的匕首是从哪里掏出来的她一直带着这样的武器吗天啊幸好我从没惹过她不然躺在地上的说不定就是我对是小哭包给的还给我看过呢这算是谋杀吗应该是的我现在该和她一起逃跑吗还是抢救拿伯和艾麦羁押小碧话说艾麦的身手真的挺矫健的从我这跑过去制服了小碧又向着我这边跑过来了现在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不然的话眼看着她就要朝这边……」

    “拿伯——!”

    一连串疑问如冰雹落入她的少女时代。未及理清,后背骤遭重击!她扑倒在地。不必猜,定是艾麦顿拉。她正抱住丹尼尔的脖颈,手指慌乱地探向他鼻下。这是她首次在撒拉森脸上看到名为“崩溃”的表情。女人们失控的狂舞,撕碎了这个仅剩的男人[31]。难怪方才回忆起俄耳甫斯——自然界的奇妙秩序在此昭然若揭。

    “谢天谢地!”

    不知怎么地,她竟也跟着松了口气。是在庆幸痛苦的根源未灭?还是狂奔的命运马车终于减弱了挥鞭的力度,让她这头脊背绽裂的牲口得以歇息一二?

    弗里德姆清楚,先得做出些行动,单凭观念是改变不了世界的。她先确认碧娜沃罗伦斯已经昏厥,随即凑近艾麦顿拉,屏息等待。

    “滚!”铁鞭挥出,狠狠将她格开。“再碰他,我撕碎你!”怒目圆睁,似要将她生吃嚼碎。

    她不退反进,撕下了罩袍的一角,用力递过去:“快用这个压住伤口。请相信我,我完全不知道她的计划,我只是……让我帮忙吧。”语速飞快。“‘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狱里。’[32]比起感染,还是失血更严重吧。宝剑姐妹,砍掉坏手的机会失不再来。”

    艾麦顿拉紧咬牙关,眼神在两人间急扫。“去绑紧那个疯女!别的事,我自己来!”

    弗里德姆转身,用布条将碧娜的左手与自己的右手缠缚,她半扛半拖,艰难地将这具比记忆中沉重数倍的躯体挪向他们。

    “救他要紧。山下的雪松夫人,就是那个破到掉渣的旅店,住着一位医师,你见过,麦迪森尔。去找他。别回教会了,约兰不会善待我们的。”

    对方果断点头。

    望着她扛起丹尼尔仍显轻松的背影,弗里德姆不禁困惑:是她力大无穷,还是小神官的骨肉格外沉实?一步一喘,如同负着西绪弗斯[33]的巨石。

    山路崎岖,月隐风急。蛙群在黑暗中鼓噪着早春。

 

[1] 意为「主的童女」,可能是「示剑」的别称。虬第德在此城外刺杀了谷珥弗尼。
[2] 神多次晓谕众人「不许谋杀」。这条律令作为「十诫」中的一条,被刻在了石板上。
[3] 引用自《真言》第十章19节。
[4] 引用自《真言》第二十五章15节。
[5] 引用自《诗集》第八首4节。
[6] 引用自《约恩福音》第十一章25节。
[7] 「尘土的后代」指男人;「肋骨的后代」指女人。
[8] 引用自《传道者书》第三章2节。
[9] 引用自《萨缪尔记上》第二章3节。
[10] 伊述教里阿伯拉罕的侄子,摩押人和亚扪人的祖先。鲁得一家曾生活在索多玛,行事正直。天使在灭城前带他们出城。
[11] 化用自《诗集》第九十篇4节:「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
[12] 引用自《约恩一信》第三章15节。
[13] 叁孙自杀的合理性争议不断。有学者认为他用仇杀回应仇恨,违背伊述的教导。也有学者认为是神同意的,参考《希伯来信》第十一章32-39节:「叁孙……因信得了美好的证据」。丹尼尔支持后者。
[14] 引用自《约恩福音》第十章17-18节。
[15] 化用自《约恩福音》第十九章30节:「伊述尝了那酸酒,就说“成了!”」。
[16] 在伊述教中,以扫尔为了一碗红豆汤,与雅各布交换了长子的名分和祝福。
[17] 化用自《亚摩斯书》第二章6节:「因他们为银子卖了义人,为一双鞋卖了穷人」。
[18] 引用自《罗马信》第八章38-39节。
[19] 化用自《腓立比信》第一章21节:「因我活着就是伊述,我死了就有益处」。
[20] 化用自《易萨亚书》第三十八章18节:「原来阴间不能称谢你,死亡不能颂扬你」。
[21] 引用自《罗马信》第九章18节。
[22] 化用自《诗集》第二十三篇2-4节:「祂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23] 化用自《易萨亚书》第三十五章6节:「在旷野必有水发出,在沙漠必有河涌流」。
[24] 在伊述教中,撒勒法妇人的儿子猝死后,伊莱加三次伏身祷告,使之复活。
[25] 为追思亡者而著的礼仪祈祷书。其中,掘墓人多为红发(崇拜恶魔)或秃头(疯癫)。
[26]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十章36节。
[27] 希腊多神教里的音乐天才。他能弹奏多种乐器,野兽和众神都是其忠实的听众。
[28] 古罗马共和派领袖,凯撒情妇的儿子。相传凯撒遇刺时的遗言为「布鲁图斯,也有你吗」。他在战败逃亡山区后,对剑自戕。传说他的遗言为「可悲的德行,你不过是虚名;但我敬拜你如同实存。不过现在看来,你也不过是命运的奴隶」。
[29] 古罗马共和派领袖,布鲁图斯的岳父。他以正直和反对凯撒而闻名。小加图用剑自杀未遂。看到医生靠近,他拉出自己的肠子,即刻气绝。
[30] 古罗马共和派领袖。他在在听闻战友布鲁图斯同样落败的假消息后,命令仆人杀死自己。
[31] 在希腊多神教中,狄奥尼索斯的追随者多为女性。她们经常在自然中巡游狂欢,并厮杀不顺从的人。其中,俄耳甫斯也是被撕碎的牺牲品。
[32]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五章29节。
[33] 希腊多神教中科林斯的国王。他试图戏弄众神,被罚永无止境地推石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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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亚杜兰[1]

    烛火昏黄。丹尼尔额角的汗珠涔涔而下,在艾麦顿拉波澜不惊的瞳孔中碎成细小的光点。

    弗里德姆坐在床榻对面的椅上,目光在他紧锁的眉头与麦迪森尔颤抖的手指间游移。不知何时,缚着她与碧娜沃罗伦斯的布条已然松脱。后者蜷缩在地板一角,无人在意。

    “治不了。”麦迪森尔终于停止徒劳的忙碌,直起身。“听玛赫说,是……抱歉。自然魔法也没什么用。恐怕只有懂黑魔法的……”他摇摇头,器械叮当入箱。“天知道找谁。”

    她好几次伸手打断这段“结案陈词”。简直此地无库施塔三百枚。

    视线掠过丹尼尔裸露的上身。谈不上瘦弱,但透出几分……营养不良的嶙峋和消耗殆尽的疲惫。绷带缠绕的小腹,隐约渗出紫光。而她刚刚瞥见的后背——尽管旧伤已愈,整片背脊仍如被利爪反复撕扯过。无数血肉都被拍离了原来的位置,像烙印在灵魂上的火漆。是严格的丽贝卡太太将他鞭打至此的吗?不,他离家太久了。但这份苦刑的具象,或许正是他所追求的。

    “圣母知道我尽力了……”温顺的狗发出狮吼。

    因果轮转,“流人血的,人也必流他的血”[2]。一丝快意袭上嘴角,旋即被麻木压平了。她在艾麦顿拉凶恶的盯视下,拾起散落的工具,陪麦迪森尔走到门外。动作从容如谢幕。

    “这伤口很轻,不至于昏迷。”他凑到弗里德姆身旁,压低声音。“或许找玛赫碰碰运气?她在试着治弗兰克的儿子……”门扉合拢。

    艾麦顿拉跪在床边,为丹尼尔拭汗,侧脸无波无澜。没有泪。当她靠近时,那双鹰眼骤然锁住她,却又在数息后莫名软化。

    “有些事,你需要知道。”她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他一死,你的婚约和誓言就都解除了。其实……他关心你。牢里,他出门就告诉我,不会占你便宜。反正他无法自辩了。”

    但听了这些,弗里德姆的心情丝毫没变得轻松或沉重。婚约已失,他的死算是为她,也是为很多人都出了口恶气。从反面来说,如果艾麦顿拉所言为真,她甚至欠他一份愧疚——可胸腔里只有冻土无垠。幼提勒提憨直的笑容、碧娜天真的言语、丹尼尔虚假的微笑、艾麦顿拉凶戾的眼神,乃至兄长炽热的抚触……诸般色相,皆褪成灰白噪点。她好似从沸反盈天中抽离,冷眼睥睨众生悲欢。苦难也好,伤痛也罢,尽是蜉蝣朝露,是神垂目时拂去的尘埃。万有泡影在永恒的第七日下无望地延续。

    这样是不对、不好的。她挣扎着从空乏的境界中坠落,落回床上。纵是咎由自取,以死相赎是否太酷烈?那绷带掩盖的不仅是伤口,更是所有生命必须面对的、无法逾越的终极寂静。

    「丹尼尔要死了。所有人都会死。没有谁能够永生,除了被诅咒的犹太人[3]。但里面找不到生于丽贝卡之腹的拿伯。

    「死亡」究竟是什么?经文上说了无数遍:“阿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心灵却因义而活”[4],“我们也去和他同死吧”[5],“为什么慌乱哭泣呢?孩子不是死了,而是睡了”[6]。大家从出生开始就为死亡做准备,洗礼、弥撒、祷告,在监牢中等待行刑的日子。可讽刺的是,终末却是服刑前的一场伤寒。

    我们能见证别人的死,唯独不能为自己送葬。可要接受这个事实却不容易。好像大家都知道自己“会死”,但不知“自己”会死。他们会问:为什么是我啊?不是伊述和使徒们死了吗?不日课经里那些血肉模糊的死了吗?不是我两耳所听,遭受虚幻惨剧的死了吗?不是我眼目所及的朋友、亲戚、仆从死了吗?但我不一样!我是我啊,是斯特兰家的小女儿、法罗德的妹妹、拿伯的未婚妻。他们可不是,从来也不是我啊!我是不可替代的啊!他们没有哥哥的疼爱,没有苦学武义的磨难,没有……这具男性化的躯体。他们活在羊皮纸里,不过碰巧照进这个本不属于他们的现实。他们凭什么和我一样?是我体验了全部的全部,是我赋予了他们生存空间。他们死去,不过是脑海中的海浪翻滚,吞噬了水天线上的一点倾覆,最终化为宁静到死寂的一泓柔波。死亡,难道能颠覆掉整个世界呢?不是我想象、勾勒、描摹了世界的全貌吗?

    我不清楚,死后会有永恒的世界吗?耶路撒冷的雍容,新天新地[7]的华美不是更好吗?人们相互嘲笑、欺骗、诅咒、憎恶、争执、倾轧、背叛、杀戮,然后接连赴死。可悲的世代、愚蠢的生灵、厌恶的旋涡,我为什么会留恋?“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8]可我为什么不想要这一切消散如烟?我难道被痛苦、罪孽和虚幻吸引着吗?死亡,谁又喜欢死亡呢?死亡里面没有什么美学。」

    弗里德姆回过神来。为了保住性命,她大可以一走了之。但……她不愿意。她自觉仍未参透「死亡」的真味。幼提勒提“为朋友舍命”,哥哥以血守城,伊述为众生赴死。他们真真是不一样的,有种“凛冽”的浪漫。而她自己呢?为了朋友,她典当了自由,配不上“弗里德姆”之名。但是如果「自由」不能被自由地割舍,又有什么价值呢?

    尽管现在有些后悔,重来千遍,牢中她仍会做出相同的抉择。“为朋友舍命!再试一次!”她霍然站起。“还不是全无机会。”

    夜半,青蛙的舞台迎来了合唱高潮。她冲出旅店门槛,脚步却钉在原地——该往何处?玛赫在哪里照顾弗兰克的儿子?东西两街浸没于浓稠,不见麦迪森尔走过的足迹。

    “麦迪森尔!”呼喊撞在石墙上,只激起更喧嚣的蛙鸣。

    她只好悻悻地走回,打算询问尚在昏厥的碧娜沃罗伦斯。返回途中,却发现玛赫的房间里传来声音。

    “你说的对,果然不在。你觉得会在哪?”——是丹尼尔的声音!虚弱,却清晰。

    “那个金发女孩的房间。柜子顶。”——艾麦顿拉的回答,冷硬如铁。

    “但愿她和诺尔会想到一处。”

    “进来!”

    门猛地向内拉开。弗里德姆迎面撞上皮甲。一只铁钳将她扯入昏暗的房间。

    “别出声!”一根尖锐、冰冷抵住她的小腹。力道控制得极好,未破皮肉。

    “我们无意伤人。”丹尼尔斜倚在阴影里,脸色白得瘆人。“三月十五[9]已经过去了。”

    什么意思?他不是濒死了吗?艾麦顿拉不是该守着他吗?碧娜沃罗伦斯呢?他们在玛赫的房间干吗?疑问乱麻般绞紧她的神经。

    “方块字,你先去。”

    艾麦顿拉闻令,从她身侧滑出。

    “怎么回事?你不是……伤口怎么……”弗里德姆找回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腹前那团幽紫,像活物般在绷带下起伏。边缘腐败的皮肉,呈现出蛛网般的黑紫色纹路。

    “呵呵,”他扯出一道虚弱的笑,眼神却清醒异常,盛着诡谲的兴奋。“我主垂怜,让我寤怀而起。‘我要求告至高的神,就是为我成全诸事的神。’[10]祂要在险处,为我成全救济。”

    冰山美人的急促传来:“有!到手了!”脚步声停在门口。

    “让开吧!”丹尼尔喘息着,眼中爆发出炽热。“碧娜的事,一笔勾销!”

    这个交易条件极具诱惑。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好。但告诉我,你找到了什么?”

    “「沙龙姆」[11]。”这个词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让一切……完整的东西。”

    弗里德姆不等他再开口,转身冲向门口。门外,艾麦顿拉正抱着一本厚重、封面镶嵌着金属符文的古旧大书。脑中电光石火——魔法书!“你们!是不是要对玛赫……”

    “我宽恕她!一切皆可!”丹尼尔罕见地暴怒低吼。“大小姐,我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没空再陪你玩骑驾驾了!”

    “你的腓尼基信誉[12],狗屁不……”

    后脑钝响,颅腔炸开,伴随着清脆的骨裂声(错觉)。剧痛还未及尖叫,浓重的铁锈腥气已在鼻腔弥漫。天旋地转中,她只觉地面急速撞向面门。黑暗裹尸布般合拢。

 

[1] 意为「人民的正义」,位于以拉谷南侧的城市。达卫为躲避扫尔的追杀,曾藏匿于亚杜兰附近的洞穴里。相传《诗集》第五十七篇写于此时。
[2] 引用自《起初志》第九章5节。
[3] 在克拉维亚的传说中,伊述曾在十字架上,诅咒一些犹太人承受永生之苦。
[4] 弗里德姆混用了两段经文。前者引用自《哥林多前信》第十五章22节,后者引用自《罗马信》第八章10节。
[5] 引用自《约恩福音》第十一章6节。
[6] 引用自《马克福音》第五章39节。
[7] 即「末日审判后的世界」。
[8] 引用自《末世录》第二十一章4节。
[9] 丹尼尔开的一个玩笑,历史上三月十五日是凯撒遇刺的日子。
[10] 引用自《诗集》第五十七篇2节。
[11] 古希伯来语中「完整」、「平安」的音译。
[12] 指「没有信誉」。很多腓尼基人亦商亦盗,唯利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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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夕花朝

     

5.1 别是巴[1]

    鸫鸟的啼鸣刺破晨雾。床头散落着几件来历不明的衣物,正吸吮着晨光的净化。弗里德姆赤足踏上地板,苍白灼烫着健硕的胴体。

    匆匆套上衣服,她蹑足至碧娜沃罗伦斯的房门外,侧耳倾听。唯有鸟鸣啁啾。试探性地推了推,门扉纹丝不动,显然落了锁。

    草草咽下几口硬面包和寡淡的汤水,她便直奔教会。铁门紧闭,隔绝内外,毫无服务的自觉。她拖来路边的一只空木桶,踩上去,打算攀越矮墙。目光扫过庭院,却见辅祭耶户正在主殿外的花园里,机械地修剪着灌木。

    翻墙终非上策。她跳下木桶,用力摇晃铁门,铰链哗啦作响:“喂,耶户!给我开门!”

    他动作未停,只冷淡地斜睨一眼:“今日闭门。请回吧。”

    弗里德姆脑中急转。这番操作,必与昨夜丹尼尔一行有关。她抛出筹码:“我昨晚和丹尼尔在一起,他让我上午过来!”

    耶户动作一顿,放下剪子,走到门前打开了锁。“昨夜发生了什么?”

    简短交谈后,她得知丹尼尔还活着,碧娜也尚未被问罪——控诉与否,权在他一念之间。但这已是最优解了。只是玛赫的魔法书被收缴了,她本人恐也……胸口一窒,千万别在这多事之秋因私藏禁书被绞死。

    踏入庭院,她暗自告诫:在见到丹尼尔之前,绝不可泄露黑魔法的蛛丝马迹。

    离主殿大门数米之遥,一个身影从阴面中闪出。弗里德姆下意识护住小腹,不过这一次遭到袭击的是耳朵:“可以在外面的大树下等我吗?”

    她侧目,撞上艾麦顿拉冷彻的视线。昨夜的死亡威胁记忆犹新。强烈的好奇与一丝不安驱使她点了点头。丹尼尔的忠犬主动寻来,绝非小事。是道歉,还是另有交涉?道歉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交涉为何不开门见山?目送她离去,她今日未覆头巾,但脖颈以下仍用黑色麻布严密包裹;每天都打扮得像只多玛达琪亚[2]。她在防备什么?或者说,在遮蔽什么?

    树影斑驳,有风西来。弗里德姆倚着树干,目光漫无目的地追随着狂舞的叶片。“世代如落叶”,一代凋零,一代萌发,循环往复。英年早逝的兄长,初识即殒的幼提勒提,和无数女人的后裔[3]都曾这样在风来风止中摇摆,随波逐流,最终委顿成泥。可落叶本身,可曾渴望过不同的轨迹?“妇女所生的人,寿命不长,却饱尝烦恼。他象花生出,瞬息凋谢;飞驰如影,从不停留。”[4]曾经诞生的人,难道愿化为白骨森森?朝荣夕悴,在看似无垠的时光里,一片落叶能有何指望?她自己又有何指望?细想之下,那些被传颂的英雄豪杰,亦不过如此。世间万物,哪样离得开神?人脆弱如苇,为风所摧,遭人芟除。短暂一生,意义何在?微末的希望,又该寄于何处?“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业火华的气吹在其上。”[5]大树之上,就是祂的国度。曾与祂同行的人,是否正在那里享尽永恒荣华?这岂不比归于尘土,强过万倍……若生命无涯,欢愉无尽,希望便能永存。安息,长眠……

    日华恍惚间,她踮起脚尖,伸手想让左边的小枝停止摆动。但距离太远。反倒是一阵更强的西风袭来,卷动衣袂,竟让她生出几分轻盈欲飞,如伊莱加被神接引般的错觉。未及回神,大君王的火与旋风一起合成了灼热的气流,没有抬起双脚,而是猛地灌入脑中:

    “人是飞不起来的。”

    这平静的陈述,比艾麦顿拉鬼魅般的身影更令弗里德姆惊诧——她居然会开玩笑?虽然这调侃在目睹过幼提勒提的“飞翔”后,已无半分滑稽可言。

    她老实转身。对方脸上那难得一见的玩味表情,让她不禁喟叹:“谁知道我不能像鸟一样,自由地在天上遨游呢?那时候,你可就打不着我了!”

    对方仅仅苦笑一下。“思想飞得再高,脚终踩在地上。”她后退一步,脊背挺得笔直如剑,随后以一个武士刻板、庄重的九十度鞠躬深深俯首,头颈低垂,乌黑的发丝滑落肩头。雕像般维持了三秒,才缓缓起身。“我为昨天晚上的事道歉。请你原谅。”

    弗里德姆识趣地端正了态度:“先告诉我昨夜发生了什么。宽宥与否,看我心情。”

    “昨天……”她左颊肌肉抽搐。“他是装的。我早知他在演戏,演得很差。应该是为了骗玛赫的书。”

    她略一回想。确实,昨夜未见多少血迹。所谓的“附魔匕首”不过是块粗劣铁片,凭碧娜沃罗伦斯这个弱女子的力气,又能捅到多“隐私”的地方呢?“那破铁连猪皮都扎不透,丹尼尔他……”讪笑一声,适时住口,可留白比言语更具挑衅。

    “他知道解咒的方法。因此……”

    “哦,那恭喜了。”

    艾麦顿拉情绪溃决,脸上的冰层碎裂:“但他想死!”

    想死?丹尼尔?一个浸淫神学、深谙教义的教士?荒谬浇头。弗里德姆脑中闪过他在葬礼上的长篇大论——分明早有腹稿。幼提勒提的自戕是失控。那他因何求死?生活苦难吗?这不就自打耳光了?况且活祭与自献已是异教旧闻,属于蒙昧的往昔。说真的,活着……不好吗?她好不容易从死路上斩榛辟莽,领悟了些真理,却轻易地被他的反常颠覆。

    “他,他要自杀?”她把吃进肚子的词组吐出来反刍一番,又喂给撒拉森侍从。

    “拿伯,是个怪人。我担心他,但不理解他。”艾麦顿拉的声音沉下去,十分疲惫。“你们的知识水平相近,他也信任你。所以我想拜托你,帮我找到他想死的原因。千万别和他说。”

    “不急着难受。他有什么表现吗?”说完便忆起他侃侃而谈时眼中病态的光。

    忧愁退去,她重新凝成“人型宝剑”:“他经常窝在床上蜷曲,持续一两个时辰。我问过原因,总是被打马虎眼糊弄了。”

    在《圣典》中搜寻求死的真意,无异于红海捞针。弗里德姆盯着水井的石延,自忖无浮针之能[6]。依丹尼尔的性子,他或许会说什么“我醒了的时候,得见你的形像,就心满意足了”[7]或“我情愿离世与伊述同在”[8]之类的话……小时候有听谁说过,求死是因为“没人看见他真正的挣扎”。他挣扎些什么呢?明明审判会上唯有他一个人笑着。但眼下顺着艾麦更有利——她是可争取的对象,未来还需她在玛赫和碧娜的事上美言。

    趁她思索之际,艾麦顿拉拉起她的左手,按在自己胸前。“我也相信你是好人。”

    “我会留心的。既然他还没做出寻死的事,短期内应该没什么大碍吧。”她抽回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左肩。

    “唉,只能如此了。现在我们去找他吧,他有事告诉你。黑魔法书的事情。”

    她望向教会门口的巨树。生命如叶飘零,众人的明日悉数压在了她的肩上。“正好,我也有事找他。来吧,让我会会阿哈[9]!”

    百转千回,靠近了阴影的王座。艾麦顿拉抬手叩门。“弗里德姆小姐到了。”

    “两位请进。恕我不便起身。万望海涵。”这段无根的浮萍,让弗里德姆的厌恶更深一层。

    艾麦顿拉推开门,对她微一颔首,手臂摆向昏暗屋内,邀请她进入定罪的会堂[10]。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丹尼尔的身影陷在昏暗中,难以分辨表情。但她确信其脸上一定挂着那副令人作呕的假笑:“感谢大小姐愿意拨冗前来。昨夜多有叨扰。事态失控,非我所愿。‘鱼被恶网圈住,鸟被网罗捉住,祸患忽然临到的时候,世人陷在其中也是如此。’[11]连我们的相遇都似命运的精心编排。如我常言:‘险境所在,救济随生’。”

    “废话少说。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感受到身后有气息流动,她本能地闭上眼睛,绷紧身体。

    “不要这么说话。”艾麦顿拉温柔得让她不敢相信。

    缝隙漏进几缕挣扎的晨光,在他晃动的头颅上投下光斑。弗里德姆嘴上咄咄逼人,脑内却混乱不堪。奔鸣的心脏跳动声响彻胸腔,生怕被前后两人听个正着。

    “感激在心,但非并需投以回报。对主的感恩永不止息,但我要‘拿什么报答我主所赐的一切厚恩’[12]呢?”疑问里那丝轻快消失殆尽。“不过,既然你提了……你想要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让她喉间漏出短促的“啊呀”。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直视阴影中代表父权的魔影:“我要你信守昨晚的承诺。不再追究碧娜沃罗伦斯和玛赫的罪责。她们是恶魔事件的受害者。网开一面。我……跟你回去。”

    “在我主眼中,谁竟是无罪的呢?”丹尼尔不留情面地数落着那两个黑魔法沾染者,话锋却陡然一转,语调滑向戏谑:“但权当是白圭之玷。我们应该礼让虚己。接下来谈论的重点……我猜你此刻不会信。不如先开诚布公吧!信任(信心)是首要的,弗里德姆小姐。”

    “你要说什么,毛皮贩的次子?”还没尝出对方的态度,她的舌头抢先回击。可看着对方脸上漾开的愉悦神情,她顿觉那句辱骂反倒便宜了他。

    他朝门口摆了摆手。艾麦顿拉会意,关上房门。这是弗里德姆第一次踏入非亲族的男性私人空间,一丝局促刚升起便被压下——他的房间堪称“特色”的极致体现:其特色就在于毫无特色。昏暗是主调,唯有他静坐之处透进些许天光。家具寥寥:一张靠在他右侧的桌子、桌右一把空椅、一张窄床,一个敞着门的衣柜。桌面泛着紫光,应该是他的法杖。光线所及之处,可见散落的纸张、鹅毛笔、墨水瓶,还有两三把造型奇特的刨刀。衣柜里挂着几件冬衣。柜底似乎立着……几块木板?光线太暗,看不真切。没有《圣典》,没有值钱的物件,活脱脱传说中那种只为取悦神明、扼杀活力的模范囚室。

    “无妨。都请坐。稍后所言望你保密。虽然主晓得人心里的隐秘[13],但对凡人尚需斟酌。”

    听着他的吩咐,弗里德姆脑中闪过某个古老陷阱——“二椅杀三士”。椅子确只一把。艾麦顿拉果然高风亮节地将椅子拉至她身前。她带着一丝尴尬的抗拒,僵硬地坐入椅中。对“模范仆人”的感谢不代表要对她的主人仁慈。人的罪咎当各自承担,她不会因轻率许诺而被丹尼尔拿捏。狡猾如他,天知道挖了多少陷阱等着?“取决于你要说什么。”

    她的不合作反而取悦了红狐狸,他嘴角咧开一个丑陋而瘆人的弧度。但这不合仪轨的狞笑维持了一瞬,便被迅速敛起。他看向已在床边自然落座的艾麦顿拉:“可以开始吗?”

    弗里德姆不明所以,但对方却以破釜沉舟般的决然眼神锁定了她。“我相信她。”

    “甚好。弗里德姆小姐,你应在探寻我们为何会来坦普特。与你父亲又有何关联?莫急,这些疑团稍后自解。在此之前,我渴求一次直抒胸臆的机会。”丹尼尔双手缓缓摩挲。“此番请你私下前来,意在寻求你的臂助。至于你的朋友们犯禁之事,我皆可宽宥。所需你相助的具体事宜,请先听我讲述一段往事,在百皙普突袭之前。你……会有兴趣的。”

    “你不会想要捏造什么事实吧?”她有不好的预感。

    不知道是否这不耐烦的语气触怒了艾麦顿拉,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

    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从亘古、太初,未有世界以前,我们的境遇已被确立[14],何须捏造什么呢?可如今从雪泥鸿爪之中,方能窥见救济的真容。请允我开始……”

 

[1] 意为「誓约井」,位于犹大旷野北侧的城市。阿伯拉罕于此立约,解决了水井之争。列祖雅各布进入埃及前在此献祭,视此为祝福的转折点。伊莱加曾在别是巴南部的沙漠里求死。
[2] 一种用葡萄叶包裹菜、饭的食物。
[3] 指「赛斯的后人」、「诺阿的后人」等,类似于「良善的人」,区别于「蛇的后裔」。
[4] 引用自《玖伯记》第十四章1-2节。
[5] 引用自《易萨亚书》第四十章6-7节。
[6] 在伊述教中,伊莱撒曾让沉入约旦河的斧头浮出水面。
[7] 引用自《诗集》第十七篇14-15节。
[8] 引用自《腓立比信》第一章21节。
[9] 伊述教里最邪恶的国王。他迎娶伊西别,大肆宣传异端信仰,迫害先知,与伊莱加为敌。由于他晚年悔改,神没有立刻灭绝他的家室。
[10] 犹太社区中用于礼拜、学习与社交的重要场所,类似于伊述教的教堂。伊述曾在会堂内被定罪。
[11] 引用自《传道者书》第九章12节。
[12] 引用自《诗集》第一百一十六篇12节。
[13] 化用自《诗集》第四十四篇21节:「祂晓得人心里的隐秘」。
[14] 化用自《真言》第八章23节:「从亘古,从太初,未有世界以前,我已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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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隐多珥[1]

    「我们从哪里开始呢,自我介绍?你好,尊贵的大小姐,我是拿伯·蒂勒西梅尔。你今天感觉好吗?我还好,谢谢你。你应该见过家兄俄巴底了,他是个勤快人[2],说过不少我的事吧。或许你也见过舍妹以利沙玛?她比你小些,是否嫁人了呢?我清楚这些内容没有营养,但大家在谈及要事之前,总会讨论些家常活跃气氛,或许也能够拉近我们这对同乡的距离。请你原谅我糟糕的语言习惯,我总是没法长话短说。

    首先是和令尊的关系。我知道你和他有些芥蒂,但无须担心,亚瑟提先生只是我的雇主,契约关系。至少我觉得仅限于此。但亲闱的心意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某种意义上,谁都是这世界的雇工[3]呀!我曾是教会的驱魔师,曾经。尽管报酬丰富,我并不喜欢这个行当。在一次任务中,厌烦和苦闷扼住了我的咽喉,最终迫使我背叛了教会。具体原因,之后有机会再说吧。椿萱为我介绍了位教会不敢找上门的靠山,就是令尊:亚瑟提先生。而他也需要一个后路断掉的驱魔师排忧解难……」

    日光染上不祥的猩红,泼在弗里德姆的脸上,扰得她心神不宁。安格琳娜说过,轻信维莱斯[4]便是自投罗网,徒增父女间的裂痕,供他渔利。“别搁这剞劂词句了,挑重点快讲。”不过,她倒是没想到这台规则通报仪居然背叛了教会。

    “那请允我沙汰繁冗。你知道令尊去过波西米亚吗?”悠哉软绵的语调突然淬硬。让她浑身一紧:波西米亚!那是父亲蜕变的伤口,从亲和坠入疑惧的深渊,甚至有人流传他被古斯的鬼魂缠住了。波西米亚的事情总是那么糟糕!人人都在狂热中丧失本性。

    “清楚,响应西吉斯芒德[5]陛下的要求,大败而归。”她虽然瞧不上那群农民、商贩,但佩服他们的领袖吉士卡[6]。若为男儿身,定要投身军旅,与他沙场争锋。

    「请允许我继续讲述西格伯特[7]披甲上阵后的故事。据亚瑟提本人的陈述,他在战败后进驻了莫斯特城外的一座修道院。

    但出乎意料,他们遭到了黑魔法袭击。艰难应战后,凭借人数优势堆出了胜利。可惜没留下战俘,毕竟他们不敢冒险,留下魔法使。亦不敢久留,他们连夜率军撤离。他的决定非常明智,“智慧人惧怕,就远离恶事”[8]。

    返程途中,他从灾厄中寻得了福分,或者说……更大灾厄的诱因:从修道院里搜刮来的维生所需中,发现了一件秘宝。我始终忘不掉他在描述这件意外之喜时的神态,他用左手食指勾住嘴巴,滋滋呀呀地叫唤。因为秘宝是从某侍从的牙齿中抠出来的。它被嵌在了面包里。正所谓,“偷来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饼是好的”[9]。

    被黑魔法袭击的原因很简单:那座修道院是百皙普的堡垒之一。」

    “百皙普?!”弗里德姆如遭电击,霍然起身——那是弑兄寇仇的名号。“他们怎么会藏在修道院里?莫非……”

    “没错,他们和狗屁教会是一伙的!”

    艾麦顿拉的火气降至她的脑仁,往下流窜、汇聚,最终在胸膛中爆裂开来。她来回张嘴,想要通过吸气冷却身体,却只尝到窒息,在气血的闷煮中逐渐丧失平衡。多亏了腰间的支撑,头才没有撞在椅子上。但对她的自尊心来说更糟:她软倒在了“剑鞘”里。

    丹尼尔步履蹒跚地凑过来:“没事吧?要不下次再聊,我去通知麦迪森尔……”

    “不,继续!”弗里德姆在指压式的抢救下缓过气,眼眸射出锐光,逼视他坐回阴影。她自己也坐回椅子。

    「遵命。有问题随时吩咐。简而言之,百皙普是教会的“黑手套”。表面通缉,实则连狼狈为奸都算不上,只是贼喊捉贼。他们平日蛰伏在深山密林里的修道院,时机合适便下山劫掠。毕竟黑魔法,需要鲜血作为媒介。

    另请你做好心理准备。那件秘宝和很多人,尤其和法罗德先生有关。」

    弗里德姆脑子嗡的一声——父亲和哥哥当宝贝的那条驱魔项链!时间对得上。可父亲怎么会把这种秘密告诉他债主的儿子?是哄骗?套话?她压下疑云,决心真的开诚布公:“能驱魔的项链。我磨了哥哥好久才知道的。我父亲……可真信任你。”

    “没错,正是那件危险的魔器。我曾参与锻造,故而知之甚详。”

    她刚想张嘴骂丹尼尔为虎作伥,就感到下巴被轻轻托起。

    “不要怪他,前尘往事。”

    弗里德姆侧头看着艾麦顿拉迷离可怜的表情,心头涌上莫名的委屈。

    「作为魔器,它可以说是相当完美的。「驱魔项链」的主要功用:一能够解除佩戴者附加的魔法状态,二可以反弹一切魔法攻击。“反弹”指的是当佩戴者成为魔法攻击的对象时,法术中的魔力会被项链吸收,并顺着佩戴者的指尖朝着操作体的方向自动释放。

    它的练就花费了数年时间,耗费人命不计其数……请允许我啰嗦重复,释放黑魔力的媒介是血液,这点不知道你的家教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啊!”她被这跳跃的诘问搅得头昏脑胀。“他又不会黑魔法。兄长学的是光魔法。”

    一时无语,丹尼尔和艾麦顿拉面面相觑。从她的优柔目光中,弗里德姆品出了些许无奈和惋惜。他们到底藏了多少事?

    “呼——”他长吁,像在积聚勇气。“小姐,你可能又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我也需要……光魔法,本质是一种黑魔法,正如《新典》源于《旧典》。故我庭审有言:非职阶者很难速成光魔法。”最后数字,几近耳语。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驱魔师都会黑魔法?草!那你们猎杀黑魔法师干什么?弗兰克不该死!该死的是你们!丹尼尔你怎么不拿根绳吊死自己?!”她想跳起来,但被艾麦顿拉按在椅子上,只能张牙舞钳。“放开!别拦我!我要他偿命!该死,你既然想死,怎么不去死啊?活着祸害我们干什么!你妈的!装什么虔诚!犹太狗!”

    “够了!”艾麦顿拉嘴上虽凶,手上却没太使劲。

    弗里德姆挥拳时,也默契地避开了她的手臂。

    丹尼尔静默如石,任她宣泄。良久,他才从某种魔怔中抽离。“无妨,艾麦顿拉。记得吗?你我初揭此秘,你反应更烈。”

    她的狂乱戛然而止,注意力被魅惑的往事钩住,挣扎顿歇。

    艾麦顿拉长舒一口气:“呼……安静点吧。先听拿伯说完。”

    弗里德姆明白,身处虎穴,没必要逞一时之勇。早知道教会有问题,丹尼尔不是好东西,但没料到居然腌臜至此。凡有良知的人,比如曾经的艾麦顿拉,都该欲诛之而后快!是什么软化了这柄宝剑的锋刃?“你昨晚在装神弄鬼地卖弄什么?一并说了吧!”

    他捂住伤处,斜倚窗旁。绿瞳黯淡,眼袋淤青,比初见更像只丧家的落水狗。“难以置信,救赎的奇迹确然降临。然危难亦影随。能否护住希望星火,全系未来几步……”

    艾麦顿拉松开手臂,言辞切切:“弗里德姆小姐,这是我个人的请求!求你帮帮我,让我有机会去找我妹妹!”

    “啊?你在说……”

    丹尼尔鼓动口舌,抢先截断:“此亦我之请。后续所言,望君缄口。”他目光沉沉。

    “幼提勒提的葬仪,算你偿了一命。但弗兰克的仇你逃不掉,我早晚要找你算账!你做好死在我面前的准备!”弗里德姆怒火未消,想学弗兰克啐他一口,但却发现自己不会吐痰。而唾液也在燥热的口腔中消散成蛙卵状的泡沫,因缺少配重而吐不了多远。

    她悻悻抿紧半撅的唇。无论和红毛鬼再有什么芥蒂,艾麦顿拉姑且是无辜的,即便挨过她两顿打,受过她冷眼……弗里德姆,要多记别人的好!先看看这口双耳瓶里卖的什么药。“她有困难,我会帮忙。不看僧面看主面。但你我之间怨雠未解。”

    阴鸷的眼底浮出天真,与紧蹙的眉头形成诡异反差。他轻拍艾麦顿拉肩头。

    宝剑小姐则步履迟疑,目光躲闪,一副扭扭捏捏的妇人作态。“那我就……就说了,可能有点长,我不太会说话……请你们原谅。这事,得从我订婚那会儿说起,好些年前了……”

    “八年前,斯特兰的法尔斯[10]村。”丹尼尔冷不丁插话,精准地掐断了她艰难酝酿的情绪。

    “大概是吧。拿伯懂得多些。”麦色的脸瞬间红透。“要不还是你讲吧?之前也跟你说过,你讲得肯定比我好……说的比唱的好……”

    “不,你讲。长点没关系,我有空,也想听。”弗里德姆狠狠剜了他一眼。“你闭嘴,懂不懂尊重人?平民也有发言权,况且你又不出身于簪缨之家。”说完对着他响亮地“嘘”了一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法尔斯村,又是哪个犄角旮旯的穷乡僻壤?

    艾麦顿拉脚尖蹭着地,不情不愿。对上小棕毛鼓励的眼神,鼓起的腮帮子终于泄了气:“唉——好吧。那我继续了。有不对的地方,请打断我。”

    “不许打断!”她又凶巴巴地瞪了丹尼尔一眼。后者干笑两声,朝她们点头。

    「我不爱提以前的事。根你们不一样,我出身低贱,在农民堆里算过得去,说出来怕让大小姐笑话。阿爸读过书,帮领主老爷算账、写文书。阿妈是本分农妇,撒拉森人。我是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弟妹——刨去没挨过周岁的。二妹白净,我最黑,随阿妈。

    扯远了。八年前,百皙普的人杀了我爸妈,剩我和二妹捡了条命。那天,刻在骨头里了。当时正跟未婚夫收他们家的黑麦,一回头,看见家那边冒起好大的黑烟。不是烧秸秆的时候。我心想哪家走了水,喊他一块回去救火。没跑几步,远远望见……一大片火在麦田里烧。我心急火燎。那是麦子啊!我撇下他,一个人冲了过去。

    近了,才看清是穿盔甲的人在放火烧房子!我不怕当兵的,抄起石头,朝着拦我的人砸过去!一路疯跑回家。他们都没追上我。但这些……都不打紧。然后我看见阿爸阿妈倒在地上。死了。捅了个对穿,血淌了一地。我傻了,肯定是傻了,哭都没哭出来,跑到草料堆抄起铁叉冲进家门……都死了。阿弟、阿妹,还没到干活的年纪,个子还没水桶高。都没放过……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出去找我那可能还活着的二妹。她是我带大的,比我小不了几岁。外面全是尸体,我怕得要死,怕看见她也躺在那儿。可我得找,一个个凑近了看……心像被手攥着,揉碎了。还好是我在找她,要是她找我……我不敢想她得多绝望。

    就在撑不住的时候,我听见了猫头鹰叫。大白天肯定是阿妹!忘了说,她打小就特灵光。读书写字样样行,能给阿爸打下手。学了点奥术魔法,村里都说她将来能当法师。老用魔法学猫头鹰的叫声逗我们乐。具体怎么弄的,我不懂,拿伯大概知道吧。那些风谲云诡的事。

    我耳朵还行,顺着声音找到马棚边的一个大木桶。她缩在里面,全须全尾……老天开眼!她一见我,哇地哭出来了。我,我那时也差点像你刚才那样,瘫在地上,浑身力气都抽空了。」

    “嘿!”这次打断故事的罪魁祸首是弗里德姆自己。意识到莽撞后,她下意识拍了拍嘴唇,权当击唇代掴。

    一旁的丹尼尔嗤笑出声,趁机插话:“是百皙普犯下的恶行。我们直奔终局吧。”

    “你啊!”她瞪着那副嬉皮笑脸,暗暗生气。如此惨绝人寰的遭遇是可以笑的吗?是可以笑得出的吗?相识以来,她从未见过艾麦顿拉对丹尼尔动怒,这次也一样。

    “抱歉,我废话多了。”声响减弱。“后来我用燕麦杆盖住桶口,压严实了。我得另找地方躲,不能连累她。四处乱撞时,被两个百皙普的兵发现了。他们拿着法杖,跟拿伯差不多高。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晕过去了。”

    “艾麦顿拉小姐不幸被百皙普生擒,并被施以「奴隶鬼附」,就此沦为弑亲仇寇的爪牙。”丹尼尔云淡风轻地接上闪烁的尾音。

    但这阵微风经由鼻腔,在弗里德姆的肺腑掀起了一场飓风。“你是百皙普的人?!”声音因缺水而嘶哑,张嘴都撕裂地疼。“还中了「奴隶鬼附」?你怎么……看着没事?怎么解咒的?”

    “小姐,请再做好心理准备。”他又拍了拍宝剑护手。

    “什么准……”话语卡在喉管里,眼前的光彩剧烈晃动——那条驱魔项链,就明晃晃地挂在艾麦顿拉的锁骨上,躺在她平时裹得严严实实的胸口!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她能辨出。银白链条、铂金底托、紫色多面体宝石,都在冷冷地嘲笑着她经历的所有疯癫与苦楚!

    “你监守自盗!”她生气归生气,但大部分注意力却被项链旁一块巨大的黑斑吸走。像烙铁烫的,盘踞在伤痕累累的蜜色肌肤上。“那是……”

    丹尼尔扳着艾麦顿拉的肩膀转了半圈,让黑斑完全展现在她眼前。“「奴隶鬼附」的咒印,正因项链能解除附加状态,她才得以恢复清醒。”

    近距离下,弗里德姆看清了上面密布的紫黑符文。“所以你们东拉西扯,就为了这项链?”坑害人命的凶器居然也有救人的一天?它晦暗的光泽似乎没那么恼人了。但她依旧无法咽下红毛鬼操弄她父亲的气。

    “这不是我的东西,救艾麦顿拉的话,我当然可以不追究……”弗里德姆话锋一转,疑窦丛生:他们偷都偷了,干嘛费劲告诉她呢?

    他少见地神色一肃。“我们需要你的血,处女的血。”丹尼尔拉起艾麦顿拉的袍边,自顾自地念叨:“项链只能压制「奴隶鬼附」,唯黑魔仪式可根除。据昨日黑魔法书载,需以处子、处女的鲜血为引,辅以我携的法术材料,于刻印法阵行仪。此乃绝境中的救济!‘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11]若非那本书……我愿献出自己的血。至于大小姐——”他别过眼去,嘴唇打颤。“冒昧一问……你仍是处女吧?”

    “当然!”弗里德姆面颊轰然滚烫,呼吸都带着嗔怒。“本小姐怎会……你!”

    “那就拜托了!”两人异口同声,目光哀恳,直刺她眼底。她的脸更烫了,浑身发痒。昨日的立场彻底翻转,她才知道被人恳求,竟是如此毛骨悚然。这“福分”还是让给他吧。

    羞赧未消,刚欲开口,丹尼尔的道德枷锁已经拷上:“「奴隶鬼附」不止精神禁锢。若一年内未得原操作体魔力灌注,受术体肉身亦将崩解。生死攸关。拜托了!”他言之凿凿。贱民的命也是命,好歹都是伊述的子民。

    “我和妹妹天哥乙方[12]。摆脱诅咒后,我立刻去找她。你也有兄弟姐妹,希望能体谅做哥哥姐姐的苦衷。”她的哭诉无法置之不理。不能再让另一对兄弟姐妹阴阳两隔了。

    “我们两个月前走访过法尔斯村,从当地神父处得知,小姑娘八年前被送到了魔法修道院钻研法术。”他调查地很细致,功利地来看,至少割血喂鹰不是果效为零的痴心妄想……

    “我妹妹温柔、聪明得很,还特别爱逗大家笑。家里、全村人都很宠她。很乖很乖,笑起来貌美如花。你一定会喜欢的!到时候我带她来见你,认你做干姐姐。”她描绘的妹妹像是个好孩子。多交个朋友很不错……

    “不日我将返斯特兰,劝令尊不再干涉你的选择。佩此项链,定能为你的伟业添翼。擒获恶魔后,我必为你请功。”他有关职业发展规划的提议十分诱人,答应他利益丰厚……

    “典籍上说,‘你的日子如何,你的力量也必如何’[13]。啊不,不是这句。但如果需要力量,就要过上好的生活!就当行好事吧。”她的神学观很独特,有助于个人的德性培养……

    “大小姐!”

    “弗里德姆小姐!”

    “我任你差遣!”

    “我和阿妹求求你!”

    “我……”

    “我们……”

 

[1] 意为「多珥之泉」,位于基利波山西北的村庄。扫尔于此召唤萨缪尔的亡灵攀谈。萨缪尔宣告因他长期堕落,为时已晚,必不得救,并预言扫尔在天亮后就会战死。
[2] 「俄巴底」意为「神的仆人」。丹尼尔在揶揄他哥哥的名字。
[3] 化用自《玖伯记》第七章1节:「人在世上岂无争战吗?他的日子不像雇工人的日子吗」。
[4] 斯拉夫多神教里的巫术、阴间和欺骗之神。他常以蛇的形象出没。丰饶女神杰瓦娜与其父佩龙争执,最终她被迫嫁给了维莱斯。
[5] 与弗里德姆同时代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他结束了教会大分裂,处死了神学家扬·古斯,引发圣杯派起义。弗里德姆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在对话发生时,西吉斯芒德还没有加冕为帝。
[6] 波西米亚底层贵族。他担任了古斯运动的领袖人物,开创车堡战术,多次击败围剿的十字军。
[7] 东盎格利亚的国王。他曾因宗教热忱而放弃王位出家,后因外族入侵重新披甲上阵,战死沙场。丹尼尔用典意图不明。
[8] 引用自《真言》第十四章16节。
[9] 引用自《真言》第九章17节。
[10] [虚构]斯特兰子国境内的村庄。
[11] 引用自《传道者书》第九章11节。
[12] 指「天各一方」。
[13] 引用自《戒律记》第三十三章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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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哈列设[1]

    “好了,别吵!我做就是了!”弗里德姆捂住耳朵,声音嘶哑。她瞪着那两张得逞的脸庞,心头五味杂陈。怎么,斯特兰大小姐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被误解的憋闷让喉咙更感灼烧。“先给我倒杯水,我渴死了。”

    丹尼尔眼中闪过精光,嘴角微扬。“我去取水。你们都与连枝情深意切,且叙情谊。”

    看着红毛鬼俯首帖耳的模样,她终于尝到了将敌雠踩在脚下的快意,夙愿得偿的激动让她指尖微颤。要不是嘴里干得发苦,真想多使唤他几次。“小丹,还有一件事,为什么……”

    艾麦顿拉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动作快得让他踉跄几步。“大人小心!您的身体还没好利索。而且您忘了?屋里有水壶和杯子。不用出去。”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左臂,指向嘴唇,朝着弗里德姆的方向猛地一勾。

    她一愣,下意识嗫嚅:“啊?这……丹尼尔,为什么是我……”

    宝剑寒光更盛,食指竖在唇前,右脚同时踢了下他的小腿。

    “是……水在桌上,我去拿。”丹尼尔舌头应着,身体却往床铺退。

    弗里德姆望向完全由固体组成的桌面,不知所措。她的渴是实打实的,但他们严肃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像我这样揉揉嗓子,能缓解口渴。”左手指门,右手食指、中指并立。

    外面,两……外面两个人!她豁然开朗。隔墙有耳。协助黑魔法师是死罪,她已经深陷贼船了。无奈之下,她朝木门点点头。

    “好点了吗?”剑锋紧插门缝,右手三指、两指、一指——猛虎出柙,一记鞭腿狠狠踹在门板上!木门直直扫出一阵旋风,砸响起两道闷哼。

    她跟着冲出去,战斗却已落幕。艾麦顿拉一手扼住碧娜沃罗伦斯的后颈,把她拎离地面,一脚稳稳踏在耶户背上。

    “二位,你们是……”丹尼尔倚在门框,恢复了绵里藏针的腔调(弗里德姆发现她居然挺喜欢这调调)。“专程来为弗里德姆小姐,送水解渴的吗?”

    艾麦顿拉不遑多让,抖动着神官袍领,眼神像要吃人:“偷听除魔机密!想要通敌吗?!”

    弗里德姆心领神会,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碧娜?你们在门外做什么?”

    “我?”碧娜沃罗伦斯被扼住咽喉,声音发尖。“该我问你!他们求你什么?”

    “他们当然要求我……”她清了清干得冒烟的嗓子,大脑飞速运转。

    丹尼尔伸手按了按艾麦顿拉的肩膀。“先把她放下来吧。”

    后者依言抬脚、弯腰,像丢弃一件碍事物品般,将碧娜掼在耶户身旁,但攥着袍角的手丝毫未松。弗里德姆这才注意到,没人管地上“睡得正香”的小辅祭。

    “因为丹尼尔……根本不会除魔术!还记得审判弗兰克时那点微光?都是假的!光芒暗淡的拙劣把戏,骗骗别人就算了,想骗你我这样见过真的光魔法的怎么可能呢?”弗里德姆编到极限,朝他波澜不惊的脸猛眨眼睛,但竟隐隐期待他露出破绽。

    他瞬间优雅接棒:“实不相瞒,我才疏学浅。请保密。若得诸位襄助,诛魔护众,必能事半功倍。正如《罗马信》所载:‘按我们所得的恩赐,各有不同’[2]。碧娜沃罗伦斯小姐,你当‘与他们同往,不要疑惑’[3]。因事实如何本不系于……”

    “你发誓,没在骗我和……姐姐的说!”

    谢天谢地,又听到“姐姐”了。她心情稍缓,但又有点哽住的感觉。

    “不可起誓。我主曾言‘不可指着天起誓,因为天是……’[4]’”

    “有人跑了!西边走廊!”艾麦顿拉厉喝骤起,甩开衣领,从几人身边射去,却被重获自由的碧娜拖住左腿。两人扭作一团。

    “我的事还没完!”妹妹眼中喷火,仰视着足以将她砍碎的利刃,毫无惧色。

    弗里德姆进退维谷:想插手,却不知该帮谁。小姑娘在地上扑腾的模样,像极了她抱住幼提勒提时的狼狈。只是此刻,喉咙的灼感更甚,连唾沫都干涸如沙。插手旧友新朋之争,徒惹嫌隙。不如……去抓窃听者!

    她越过纠缠的三人(包括劝架的丹尼尔,他的灵液[5]险些再被放出),疾至走廊——空无一人。强忍逃向水房的冲动,她灰溜溜地折返,向将碧娜按在地上、任其扭动的艾麦顿拉报告:“不见了。”

    “跑远了,脚步声听不见了!都怪这小鬼!”她右手攥着碧娜沃罗伦斯的双腕,左手拍打她乱晃的脑袋,但明显没使力。“手倒是挺细,干的事这么糙。”

    弗里德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俯身看着她。“听话。都说‘弃绝管教的,轻看自己的生命;听从责备的,却得智慧’。虽然心是好的,不要像他那样……”

    “少拿我哥哥压我!我已经……”

    “你先循迹追踪。绕行主廊,不必急迫。”丹尼尔的吩咐刚下,艾麦顿拉如鹞子翻身,自碧娜身上腾跃而起,落地已在数步开外,很快没入西廊暗影。

    他弯下膝盖,与弗里德姆一同搀起碧娜。“请弗里德姆关闭大门,碧娜沃罗伦斯锁上后门。我去知会约兰戒备。稍后在我的房间会合,务必当心转角!”

    “你确定没在骗我和……姐姐吗,的说?”拉萨尔的抗争仍在继续。

    “去吧,与报仇有关。我怀疑那个人害了幼提勒提。”

    她眼中精光乍现,挣开两人的扶持,追着艾麦顿拉的踪迹。

    这下只剩弗里德姆抗命了。“我……去喝水,行吗?”

    “水啊……”丹尼尔恍然。“抱歉,竟忘了。不过眼下无妨。我们先去厨房,后续……路上再议。一前一后,也好照应。”

    弗里德姆正觉得体力透支,与伤者同行,压力也能小些。

    “若遇险情,你只管寻艾麦顿拉便是,她知如何应对……但若弗里德姆小姐行于前,我或可护得两人周全。如此……如何安排是好?”

    这话分明是推她上前探路。但此刻,她唯求润喉,就是卖了佩剑也心甘情愿。越过犹自盘算的他,拖着灌铅的双腿,朝昏暗挪去。

 

[1] 意为「城墙」,位于亚嫩河下游的城堡。因摩押王献祭长子,北国、南国、以东联军于此遭受大败。
[2] 引用自《罗马信》第十二章6节。
[3] 引用自《使徒行记》第十章20节。
[4]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五章35节。
[5] 指「血液」。「灵液」本指驱动希腊多神教里机械巨人塔罗斯的液体。伊述教里血代表生命,参考《利瓦记》第十七章11节:「活物的生命是在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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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埃特尔[1]

    陶罐里的水面碧波荡漾,只几瞥就能让弗里德姆双手颤抖、目眩神迷。再也按捺不住本能的驱使,她一股脑地将甘泉灌进干裂的五脏六腑。久旱逢霖,舌尖的苦涩终被清凉取代。喉咙的枷锁松开,她又能吞吐话语,面对接踵而至的未知。

    “真抱歉,是在下的失职。”丹尼尔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贪婪的痛饮。

    “呼——复活!”心满意足地放下陶罐,用袖甲蹭去下颌的水渍。“那窃听者什么来头?你说他是害死……的凶手。”那个名词却讲不出来了。

    丹尼尔笑吟吟地摇头,语速拖沓:“‘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2]待仪式完毕,我必知无不言。眼下,请随我去房间准备仪式所需,静候艾麦顿拉归来。”

    计划有变?弗里德姆眯眼审视,试图穿透那份笑意。他偏执得近乎走火入魔。明明此时该关注黑魔法败露的事情。莫非……没有窃听者?郁积的违和感凝华为不详的黑烟,裹挟全身。她后退两步,喉音潮湿:“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说清楚!否则我绝不参与!”

    “救艾麦顿拉啊!”伪装的从容裂开一道缝隙,虽被迅速压上微笑,但字句间炸出的火星燎着她的疑窦。“从未有别因!何需别因?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

    哪方面?她一时间不清楚该从何问起。“两个问题,‘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支开碧娜沃罗伦斯’……以及‘为什么是我’。处女多了是了,为什么非我不可?从实招来。”

    “因为奇迹啊!”丹尼尔向前逼近几步,紧蹙的眉头下迸出狂热。“自从离开米斯安德斯坦特,我们一直在苦寻解咒之法。昨夜那本黑魔法典籍载有破解之术!感谢我主眷顾虻蝇微命!”他呼吸急促,脸上晕出粉红(衬得睫毛好漂亮)。“刻不容缓!若我死于恶魔之手,谁为艾麦顿拉施术?若约兰、另一位驱魔师、以及任何人窥破了我们的计划,她难逃绞刑架!夜长梦多,现在完成仪式,艾麦顿拉就能安然离开坦普特,一切都不成问题了。问题,然后是……是什么问题,能劳烦你再耗费口舌吗?”他语速渐缓,好似在回忆。

    “另一位驱魔师”?他们难道和皮草一样,是可以批发的?而且“奇迹”来“奇迹”去,不是他惯常的口吻。怎么会幡然迁之呢?往日她定会嗤之以鼻,但此刻却无法全然否定这段无稽之谈。为何是坦普特?篷车偶遇,当真只是场意外吗?他没有解释,这疑窦始终如鲠在喉。

    “为什么找我?你再迟钝也能明白吧,我仇视你。”弗里德姆撕开了最后的遮羞布。但看他今天可怜兮兮的,还是给了点尊重。“啊,‘迟钝’是你兄长的评价(根本不是),我不喜欢搬弄是非。总之找我得不偿失,不像是你这个精打细算的人会做的事情。”

    “七点原因。”他恢复了从容,退回桌边,拿起水杯轻啜,视线在她狐疑的脸上逡巡。“其一,艾麦顿拉相信你,此为根本。其二,小姐你秉性直率,白玉映沙,有目共睹。‘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3],故心怀慈悯的艾麦顿拉愿与正直的你亲近。其三,连日观察,你于教会规条不甚在意。请勿误会,此乃险境救济。其四,幼提勒提之事,你自觉有亏于我。”他又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声音鼓了起来。“其五,可以碧娜沃罗伦斯和玛赫小姐之命为筹,换取援手。这不是威胁,是情义上的报答。我知道大小姐你不是那种人。其六,关乎奇迹。蒙主厚爱,你我命运方得交织,当顺其意。其七,除处女血外,我们亦渴望与冒险者缔结稳固的友谊。时局诡谲,故艾麦顿拉多次力荐,欲邀襟怀坦荡的你同行。最后,你我曾……这点请忘了吧。”

    条分缕析,情理兼备,言辞恳切。她确信这番论述绝非一时的胡诌。玛赫的警告在耳畔萦绕。常言道,‘恶魔最大的诡计,就是让人们相信他们不存在’,而阴谋家最高明的诡计,则是扮作愚人。全盘托出计划,本身就是个计划。是否要相信他从来都不是个问题,因为在他揭露所有秘密之前,根本不值得相信。过往数次,她都险些被无辜神情与真诚话语欺骗。

    当下要关注的是,能否通过合作获利。她拨动脑内的算珠:情理上他早已悖逆教会,孤家寡人,无需被他的口若悬河唬到。更何况,其他人不会同意帮忙,除非他去绑架处女……原来是这个意思吗?先传福音后十字军,如果拒不合作,那坦普特的处女们将沦为祭品。血腥的图景炸开:宣讲堂尸骸遍地,鲜血如溪流蜿蜒,涂抹圣坛……连寻死觅活的姿态,恐怕也是精湛的演技?伪善的斯多葛[4]。或许所谓的仪式,其实是恶魔计划的一部分?必须让能读懂咒文的玛赫介入。

    弗里德姆良久未语,目光鄙夷地刮过故作手足无措的他。与其断然拒绝,不如引诱敌人自乱阵脚,榨取更多利益。“如果我不帮忙,你们有什么打算?”

    “尚未同她议定后策。”他一手托腮,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鬓边发绺。“或许今夜投奔克吕斯旧识。而你……”叹息钩住了她的心。“最好也速离此地。唉——”

    逃跑?不仅违抗了教会的安排,还会得罪她父亲。艾麦顿拉……究竟是他什么人?前百皙普战士,和法罗德有关,戴着驱魔项链,两个月前走访过法尔斯村,一切都指向了……她虎躯一震,怒目圆睁,迫使他撞到餐桌。“艾麦顿拉和我哥哥有什么关系?”

    面对惊涛骇浪,丹尼尔却如释重负地卸下了搔发的手。“我在房间里时,尚且诧异于你对此事无动于衷。她是那些百皙普中唯一的生还者。原因无他,她负责搜寻并窃取驱魔项链,未有机会和法罗德先生交手,故蒙垂怜,捡回性命。”

    弗里德姆怒气消散,长吁一口,吹散了道德负担。而且就算参与了战斗……末底改那句口头禅怎么说的,哦对,“要么流溢,要么地狱”[5]。

    丹尼尔又倒满一杯,近前递上。“方才所述缘由尚有一点:你我皆对恶魔深感兴趣。你渴求功名,又欲为他伸冤;我则欲验证恶魔本质是否如我所想。目标一致,利益无冲,理当同心。”

    她被见缝插针的谄媚和吱呀怪声(像在磨牙)扰得不胜其烦。一口一个“奇迹”,结果言必及利,真是以己度人!除魔不靠他依旧可行,核心不就是……除魔术。光魔法。黑魔法……

    眼前腾起一阵眩晕。雾霭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审视。直到她抬头,从灰蒙蒙的帷幕中瞥见纤弱的蓝光。随着压抑之物的侵入,周遭变得陌生:

    「难道全是骗局,我根本不是什么天选之子、光魔法圣体?逃婚、成名,尽是愚蠢而下贱的癔症——女人的把戏吗?

    怎么会呢?末底改先生不会骗我和哥哥……如果真像他说的,光魔法是假的,那兄长大人当初是怎么打败他们的?等等!丹尼尔!丹尼尔这家伙在胡说什么?他刚才不是说,法罗德哥哥杀了艾麦顿拉之外的所有百皙普吗?现在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居心何在?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骗取信任,好把我绑回去结婚!没错,他一直在和艾麦顿拉演戏!不,更糟!他完全控制了那个土包子的心智。他就是这种人。演得真好!现在还在用磨牙声干扰我思考。哈,幸好我都明白了!

    啊!烦死了!反正他欺负我不懂法术原理,随便编点东西误导我。说不定……说不定他前天晚上在洞里!所以才知道我的窘迫。对,完全可能!你不会就是……除你之外,还有谁会黑魔法?天杀的!是你杀了****!不是我,肯定不是我害死了他!不是我让小碧无依无靠!是……是你,都是你!你的错!

    别吵了!都给我安静!」

    她感到下颚在抖,却发不出声;双腿发软,几乎撑不住僵硬的上身。直到丹尼尔的询问传来,才把她拉回意识王国。

    “我为可能的冒犯而致歉,请饶恕我的过犯。”他眼神闪躲。“你应该知道‘人的怒气并不成就神的义’[6]。有何原委敬请通告,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闭嘴!吵死了!别磨牙了!”弗里德姆猛地转头,嗔视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恨不得把它当场砍断,塞进他的牙齿之间。

    丹尼尔恓惶缩手,杯中水全泼在袍子上,洇开一道深色弧线。“磨牙?我没有磨牙啊,而且按照经验来看,人怎么能够在说话时磨牙呢?”

    有道理,但重要的是他是杀人犯!害死****的就是他!她把不利于行动的恐惧和太利于行动的愤怒,通过腹式呼吸排出体外。但那倒霉的噪声更响了。在她寻索声音的来源时,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了她的侦探工作。

    “法咒!”艾麦顿拉从门框中闪入,挥舞着拳头,朝她疾驰而来。

    在最后的关头,弗里德姆觉得自己至少足够敏锐,几轮对话就识破了丹尼尔的阴谋。可萌芽未久的觉醒将被掐灭。唉,遂他的愿吧。装作一无所知,顺着剑锋所指的方向扭头,期待在脑后挨上重击后迅速抱憾离世。最起码她处女的鲜血能够喂养艾麦顿拉。

    在沉浸于无私牺牲的感伤之前,她先看到一道紫光穿透了自己的小腹。碰撞产生的黑紫色雾气,揭开了熟悉的真相,和当初****推她时如出一辙的法术!

    最后映入弗里德姆眼帘的,不是预想中丹尼尔的狞笑,而是水桶后发抖的哈该。他狗啃的头发贴在额头,稚嫩的脸因愤恨扭曲。两根血痕遍布的手臂,笔直地指向他们。

 

[1] 古称「艾城」,意为「废墟」。因亚割私藏战利品,古希伯来人初次攻打艾城失利。
[2] 引用自《传道者书》第一章18节。
[3] 引用自《诗集》第八十五篇10节。
[4] 古罗马流行的哲学流派,主张顺从命运、节欲安贫。中后期的斯多克学派逐渐沦为统治工具。
[5] 「流溢」是新柏拉图主义的重要概念,后被许多伊述教思想家吸纳。主张流溢说的神学家认为人没有自由意志,相对应也没有地狱的永罚,万物都会复归神的同在。
[6] 引用自《雅各布信》第一章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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