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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hosan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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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听说麦已经砍了大鸡扒,门店不再进货,售完即止了。等哪天有空去点份大鸡扒吃吃才行。
  2. 当进入社会后,或者即将进入社会,环境逼着我们必须主动学习、工作时,我对游戏的需求就改变了。 以前总看重一款游戏的剧情或玩法,总之就是二选一,要么兼而有之。 现在则更直截了当,我喜欢在有空闲游戏的时候玩一些策略性的游戏。它可以是与活生生的人进行博弈的竞技类网游,也可以是单机类的战略布置,什么文明、天际线之类的,单局时长太久的话就挑一个更有空的时间。实在没时间也喜欢玩玩数独之类的。 从前我觉得,听音乐之类的可以放空大脑,于是才算得上是放松。 但后来我发现,当任务迫在眉睫,无论如何都没法放空大脑时,用另一种任务去短时间征召和占用大脑的性能,反而是一种放松的形式。
  3. 先讲点背景故事吧。 lz和这位同学在初中就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上同一所高中,又有幸分到同一个班,也算缘分颇深。由于这段巧合,我和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饭搭子。 他长得普普通通,算不上帅哥,在南方身高也不出众,但和女孩相处的目的性很强,总能混进乖乖女的圈子里。于是乎,虽然“魅力四射”的女生对他并不感冒,他却意外地能吸引文静的女孩。 他同男生也不过密往来,我算是他为数不多的近距离“朋友”。 在和他相处的最初的时间里,大概数星期不到,我就摸到了他为人处事的“底线”。这并非是我不知分寸,鲁莽越过了雷池,倒不如说,像他这样在一定的女生圈子里混得如鱼得水的“人物”,对人却意外地疏远。 概括地说就是,他是一个分寸感和界限都相当分明的人,对不必要的亲密常疏而远之。但这种疏远并非是众生平等的,他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冷漠的人。他的疏远是一种防御性姿态,当他觉得某种交往、某种帮助可能会引来后续的麻烦时,便会提起警戒心,摆出一道栅栏,然后矢口拒绝你的请求。 老实讲,我对这种距离感并不感到厌恶,反倒觉得个中道理十分自洽。因为我学生时期就是一个虚伪的滥好人,自以为无微不至的温柔会受人欢迎,可一旦碰见爱占人便宜的小讨厌鬼,我就会为自己吃亏而愤愤不平。我知道滥好人的姿态是一种天真幼稚的姿态,做人终究要学会说拒绝。他的姿态、他的观点,也就给了我一个学习的榜样。 只是呢,在他心里显然有一把标尺,用来度量他为人处事时所能提供的“底线”。和他交往的时间里,我也算摸清楚了一些他的标准:和女生来往时,标尺和底线显然是放得最宽的;和男生来往,又分两种情况,一是普通同学关系的,通常只要请求不太过分,就会答应下来,二是来往频繁的,玩得熟络的,他反而会拉开一个很大的距离。而后者,恰如上文所说,我是他为数不多的近距离“朋友”,因而也就指的是我了。 由于摸到了他底线变动的规律,我在同他交往时便力求小心谨慎,把他的标准也当作是我的标准,尽量和他保持一个“舒适”的范围。可此前也说过,我终究是虚伪的,哪怕心里想着要坚守他的底线,但看到他愿意为其他关系更疏远的人放宽标准时,内心仍旧会堵上一块硬石。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在女生圈子里所交到的女朋友,恐怕不是他真正的“女朋友”,说不准,我才是他的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 当然,我对他是没有敦伦幻想的,上述只是比喻。 总之,即便内心会感到不平衡,和他的关系也一直保持在这样的距离。我和他很难说得上是什么好朋友,但或许他会这么觉得也说不定。实际上,他那一套底线变化的背后原理,我现在多少有些明了。 首先,他对女性的底线最宽松,这是因为他和女性交往的目的性很强,这点毋庸置疑。其次,对待男性,普通的男性同学、同事,只要不太过火,请求通常都会答应,这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持一个最基本的形象,不让他人觉得自己难以合群,也顺带掩饰一下自己对女性的区别对待;而对待来往频繁的男性友人,底线最为紧实,是因为对方距离太近。关系浅疏的男生,即便答应了一些略微过火的请求,也不会因为这一次两次而令对方失却分寸,从而导致得寸进尺的情况。而关系紧密的男生,如果不小心放宽的底线,随之麻烦接踵而至的可能性就会很高,因而男生的关系越亲密,反倒越是引起他的防御和警戒。 如此看来,他其实也不那么会处理人际关系,或者说,他其实不太能拿捏特殊的、具体的别人的性格,也不太能拿捏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取而代之地,他严格遵守了一套看上去灵活随心,实际上却略显僵硬的“普遍”标准,将人首先依照性别和自己的目的,进行二分,再于特定性别中分出两套准则,形成了一套三分法。相对于“一刀切”,我想他的做法可以被称为“三刀切”。别人是一棍子打死一船人,他恐怕是三棍子打死三船人。当然,作为一个曾经的虚伪的滥好人,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的方法。 话题扯远了,重新回到正题。 和他这样子维持关系,一直到高中毕业,大学各奔东西,来往减少,但相比于其他高中同学,也算极其频繁。收发信息的时刻多半是各自心里有苦水、有牢骚,压抑在胸口却又无处释放的时刻,于是想起手机里还有一个物理距离很远,无论吐多少情绪都不会对当下现实生活产生太大影响的人,于是就顺利成章的互道苦闷,互相吐槽。但彼此对对方而言,都没有什么深刻的价值(说是价值,这么讲恐怕又太过势利,一时半会想不起合适的词汇,就将就看吧)。 某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这种关系似乎散发着一股异味。其实此前我也应该多少察觉到了这种异常,但就像一个人长久待在一间有味道的房子里,鼻子会不自觉地失敏,除非他心血来潮到屋外走了一趟,重又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再回来时,才能恢复这种嗅觉的敏感。 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吸过一口“新鲜空气”,从而又让自己对和这位老“朋友”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反思。总而言之,我的嗅觉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知道自己和他这样相处下去,彼此脑海中的某些耐心终有一日都会耗尽。或者说,人是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散发着异味的屋子里的,等到未来的某天,他心血来潮走出屋子散步,或者我们同时选择走出这间屋子,而在那之后,我们都不会再转身进屋。 我意识到了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尽头,也可以说是某种死期。对我来说,如果知道自己在某年某月某日就会发生意外、突染恶疾,从而丧命,那我肯定会选择在死神挥下镰刀前自我了断。毕竟我是虚伪的,哪怕都是一死,我也想要获得一种虚伪的主动权。 于是我开始想要主动斩断与他的联系,话虽如此,利利索索地割裂就需要有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要把上述这些所思所想,统统明明白白地告予他听,并且让他安然接受,是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是那种稍有些阻力便会望而却步的懦夫,与他主动割断联系这一行为,最终是不了了之。 直到一个星期前,我们再次互倒苦水。我聊工作上的不易,他聊导师的阴险。突然间,他问我公司管理该看什么书,我说不甚了解,也不知道一个通信工程硕士在读要看管理学,是为哪般。我调侃他研究生都没毕业,就开始考虑入职后晋升管理层了。他有些生气,只说他自己查资料了解算罢。我问起他到底要拿来干嘛,心想他可能老爹作为工程师,在企业里有人脉,能提携他直接做相关工作,但没想细问。他又说你别管那么多,个人因素。 我实际上并未对他的所说所言感到恼火。的确,相关事宜是个人因素,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人家愿意道出,就听个三分入耳,不愿道出,也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我像是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觉得这是某种“机会”。于是手疾眼快地拉黑了他的微信,取关他的各平台账号,就这样姑且断绝了和他的所有的往来。如今想来,当时我所察觉到的所谓的“机会”,其实也是一种虚伪的,能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的“机会”,是一种能够让自己顺理成章当上懦夫的“机会”。
  4. 其实超短篇写得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写的时候没太多深思熟虑,加上一般是某天睡觉前一次性写完,到最后人乏马困只想快快睡觉,也完成得很匆忙。篇幅稍微长些的话就能更游刃有余一点,因为是分好几天写的,不敢说写得有多么好,最起码别人看起来也更张弛有度。
  5. 当年有机化学不是特别重要的考试科,基本上是靠往年学校真题过的
  6. 除个别臭屁哥以外,撸铁的人都是挺随和热心的,最起码在同年龄段的群体中是这样。哪怕你体型不佳、健身知识约等于0,但只要肯与他们社交,他们就会愿意教你,帮你纠正姿势。他们一般不会在背后对你的体型指指点点,更多地是聚众嘲笑那些来了一两天就不再露面的人。所以假使经济条件充裕,允许你去健身房,且有坚持到底的恒心,那你不妨办张卡练一下,甚至找个带教指导自己也可以。办卡前记得要甄别那种圈钱跑路的健身房。
  7. 原本是想写一个抹着栏镇传统大戏的厚重脂粉妆造的无名人的,顺便看看栏镇传统的戏曲里有没有能用来产生呼应的情节,感觉这么写会很妙。但我本身对戏曲没什么接触,要这么写就得广罗各大戏来亲自听听才行,如此一来二去太费时间,加上自己一直有不深思熟虑,冒出个点子就鲁莽下笔的还习惯,最后嫌麻烦,干脆便用稻草人来替代化了妆的无名人。如果写的是前者,大概烟就能抽到醉生梦死了
  8. 1 我在栏镇二甲医院值门诊的那段时间里,曾经碰到过一对奇特的母子。 母亲是一名腹部发胖,四肢却比较纤细的49岁妇女。 或许是职业病吧。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圆润的暗紫色面庞,这是酗酒者常有的面色。我猜她的肚子里一定充满着外渗的腹水。至于她的儿子,在我接诊时25岁未满,外貌......该怎么说呢,难以描述。他是一个身材常规的青年,性格内向,沉默无言,身上也穿着这类年轻人常见的朴素的黑色。因为是一身黑,左腿裤管上沾了一块儿长年累月的污渍便显得尤为引人注目。母亲的穿着和儿子的截然不同,一身简约的上绿下黑,虽年近半百,风格依旧年轻华贵,好像在向人证明什么。但她和其子一样,衣服都有明显穿旧的痕迹,大概那件简约时尚的便装是她尤为珍爱的一套吧。 只是如此这般,母子俩尚不能被列入“奇特”之流。正像我最初所说的那样,一切难以描述,即便我如实道出,相信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可话虽如此,都提笔至此了,竟还对真相遮遮掩掩,太不地道。我只希望诸位对我所要讲述的这对母子有一个心理准备,切莫将其当作我的疯言疯语。 起初是那位母亲将病历本塞到其他患者的病历底下的,这是我们医院不成文的规矩。由于镇医院病人少,门诊用的还是二十年前的老系统,医生和患者就达成了默契,借这种方式来有序的就诊。 那段时间前来看病的人不少,都是十来岁往下的孩子。时值支原体在市内猖獗,多数小孩遭其祸害,接二连三地喉痛起热,家长也心急如焚。条件好的家庭都挤去了市内人民医院,会来栏镇看病的小孩的家长,要么是外地打工家庭,要么是本地中下层土著,当然也有人民医院床位紧张,求医不得被迫返乡,而在栏镇医院又有信得过的医生的家长,会破例带小孩过来看病。我还没有达到那个能被本地富贵之家予以信任的资质地位,愿意在我的诊室寻医问药的,自然是嫌主任诊室队伍太长的职工家庭。那位母亲也属于这一类。 轮到母子俩的时候,我坐在办公桌后,把那位母亲放下的病历拿到胸前摊开,看了眼病案页的患者信息,将其输入进门诊系统,创建病患档案。病人是那位到目前为止还未露过面的25岁儿子,这让我有些意外。我原以为身体抱恙的应该是那位49岁的女性,在看到她面色的第一眼,我就已经对她可能的症状和诊断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青年的名字叫做力,是一个会给人以茁壮成长的第一印象的好名字。我眼睛盯向电脑屏幕,略提高嗓音地喊了力的姓名。门外立刻响起了母亲沙哑低沉的声音,她在催促自己正值青壮年的儿子。我听见一阵衣物摩擦的响动从诊室外的钢制长椅上传来,毫无疑问是力站起了身。女人不耐烦的催促再次响起,这回两双脚步开始靠近诊室,很快我就见到了那位母亲。她挺着满是腹水的肚子挤过诊室那小得可怜的门,随后进来拉开我身边供病人就坐的折叠椅。在她身后,一个会令见到他的人无一例外瞠目结舌的青年跟着她走到了我身边并坐下。 名叫力的25岁的青年,拥有使人联系到身强体壮的名字的青年,实际上是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仿佛理所应当、天经地义般地走入我的诊室,坐在我的身边。如前所述,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衣,上身圆领短袖,领口一圈被穿得破破烂烂、松松垮垮,前领已经抻长了,凌乱地耷拉在胸口之下,露出枯黄毛糙的稻草束;下身一条沾着一片灰渍的窄脚裤,干黄色的几根稻草条在鞋帮之上的脚踝处露出。稻草人略带驼背,拘谨地坐在我为常人所准备的折叠椅上。 我大脑空白一片,就连程序性的问诊话术都无法想起。时间从稻草人进门到坐下大概过了有一分钟,我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呆然地看着那不可思议的稻草人。似乎是被我盯得很不自在,稻草人也向我转过头来。他的脸上没有五官。一条红色塑料绳扎着他脖颈处的稻草束,好让其头部能呈现出一个近似于人类的椭圆形,除此之外,眼睛、鼻梁、嘴唇、耳廓之类的结构一概没有,有的只是像挂面般又干又硬的稻草条纹。 见我长时间不说话,稻草人的母亲先七嘴八舌地讲起了自己稻草人儿子的症状。女人的嘴好似泄了闸的洪水,一张开便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她几乎没说什么对医生而言有效的信息,只是笼统地讲了她是一位单亲母亲,含辛茹苦将儿子带大:在稻草人小时候,女人和他相依为命,生活虽苦,但母慈子孝;待稻草人长大到上高中的年纪,他却一改常态,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不再与他人交流。总而言之,沉默就是稻草人儿子的症状。 说老实话,我是一位30来岁回到小镇的全科医生。所谓全科医生,听上去能力超群、光鲜亮丽,实际上样样通样样松,上级医院大多看不上我。在六七线地区替国家坚守居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线,看点头痛脑热、咳嗽流涕的小病自然不在话下,但大病、重病,疑难杂症甚至心理疾病,则不再我的专业范畴内,更别提我的病患还是一位成年的稻草人男性了。 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和这位母亲说的,当然自认能力不足的部分被我所省去,我单劝她带眼前这位稻草人去看心理医生。25岁的“孩子”不和家人交流,理应是心理学范畴。正巧我在省心理科有认识的同学,虽然我的这位同学很可能会先为这位母亲进行诊疗。 然而她拒绝了,像碰见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似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她矢口否认,说这不可能是心理问题。我的力是嘴巴被“缝住了”,她对我说。我盯着稻草人头部那块儿应是嘴巴的位置,所谓嘴巴被“缝住了”的前提,是稻草人拥有一张曾经能够打开的嘴巴。或许有的稻草人会经由制作者精湛的手艺而拥有能够开合的嘴巴,但眼前的稻草人显然没有这般幸运,它的稻草脑袋是一个完整的椭圆形,除了纵行的编制纹路,其上没有能称之为嘴巴的宽大裂缝。 对我举足无措持有不满的母亲在一旁嘟囔了一句“早知如此,一开始就挂主任号了”,发现我听见她的抱怨后,又催促我对她的稻草人进行检查。我无可奈何,取下脖子的听诊器,将胸件伸进稻草人衣服底下,轻轻地贴到它的胸口。作为一个稻草人,它的皮肤有其应有的粗糙,几根突出的稻草刺更是尤为扎手,可不同寻常的是,稻草人有一颗鲜活强壮的心脏。那颗心脏在干枯的稻草之下,正极富生命力地跳动着,它的每一下强搏都清晰无比,透过稻杆制的皮肤,干涩地传入我的耳膜。我又细听了一会儿,再三确认,力求小心,但无论我求证多少遍,都没办法否认那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心脏。完整的窦性心律,没有杂响的心音,是毫无疑问的健康心脏。 回过神来,我收好听诊器,重新在办公桌后坐正。我的眼睛又停留在了稻草人的面部,望着那副没有五官的面孔,我不禁想道,莫非这个稻草人从前真的能够说话?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就像羊肠小道上的一块堵住前路的巨石,我绕不开它、躲不过它,却又拿它没有办法。 我试着拿起压舌板,要往稻草人嘴里看,好瞅一眼其内部结构,可恰如我最开始所想的那样,稻草人的脸上没有一个能称之为嘴巴的裂缝。此举招致了那位母亲的不满,反而使她认为我有精神错乱,一气之下,她竟大动肝火,骂了几句难听的话,便带着稻草人离开了医院。我眼看着稻草人离开,内心不禁涌上一股失落感,后悔自己没有及时相信她的话。 而这是我和稻草人的初次相遇。 2 两周前,我和医院一部分内科医生下乡至栏镇各农村,为镇上老人作心血管方面的义诊,同时走访一些腿脚不便、无法出门的老人。这项工作是和村街道负责人合作开展的,目的不仅是普及医疗,还是为了确认老人的实际状况,以防出现老人子女瞒报其死亡而冒领养老金的情况。 义诊一年一度,一次连续开展三日,在此期间,我和几位同事走遍栏镇各村,在村委服务中心前的空地支起数个义诊摊位。项目有量血压、测心率、心电图以及简易的B超等。与稻草人再次产生联系,是在义诊进行中的第二天下午。我们早上结束栏西村的义诊,简单吃了口栏西村干部带来的盒饭,就匆匆忙忙地赶去栏镇的六沙村。我们所以赶时间,因为六沙村乃栏镇人口最大的一个自然村,而且老人众多,义诊工作繁重。 所谓“六沙村”,此称源自栏镇这片广袤土地的成因。据五山市流传下来的文献记载,宋代前后,五山市还只是五座漂浮于海面的小岛;栏镇则是入海口中央一道“一”字形的滩涂,状似横在江面的一道栏杆,故曰栏镇,此时六沙村仍未成型。大约明代以后,潮水退去,小岛上浮,“栏杆”扩大,江水则为“栏杆”所阻滞,流速降缓,使江沙堆积,逐渐成堆。 与那五座海岛变为了五座高山一样,栏镇地域内也出现了六个沙堆。世代栖息于我国沿海,原本浮家泛宅、以舟为居的白水族在海平面下降后不得不上岸谋生。他们中的大部分来到显露于地表的六个沙堆之上,开垦沙田,为镇上的二路地主耕地,过着含辛茹苦而食不果腹的生活;中途遭鬼子进攻,栏镇的白水族人凭借泛舟的水性保卫家乡,在河网纵横的栏镇撑着自家的农艇,与狡猾的日本人打游击战争;赶走侵略者后,又随解放军土地革命,推翻了当地国民政府,才真正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 当天下午四点过后,我们在六沙村委门前的空地上支起的义诊摊逐渐冷清,现在是老人们回家接小孩、买菜做饭的时候。见无人来访,负责接送的司机将救护车倒进村委会的院内,我和随行的几位医生护士将带来的折叠桌椅、遮阳棚、血压计、B超机等麻利地堆放在救护车内。大约四点半前后,整车医护整装待发,我们准备前往还没在名单上签字的老人家里,去进行上门的诊疗家访。 离村委会不到300米远的榕树头处,有一位87岁的老人家,名为梳女。新中国成立前,栏镇女性在嫁娶之日会为如意郎君梳发齐眉,此之谓梳女;也有的女孩会在成婚前自己将发髻盘起,此之谓自梳,相当于告诉外人自己终身不嫁。替孩子取名为梳女,就是想让女儿成熟后早早嫁一户好人家。 回到栏镇后参加义诊这种体验,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此前义诊都是由内科医生内部轮流负责,但今年内科向院方发牢骚,说工作量太多,便让全科医生也参与其中。全科医生本就没有几个,我在其中资历还最浅,于是顺理成章地被选为倒霉鬼,接连三天跟随义诊车走街串巷。义诊的工作量是平日里接诊门诊病人的数倍,且老人家大多与我们有所代沟,部分人还比较固执,难以沟通,与他们打交道比较劳心伤神。当救护车开进六沙村的街道里时,我早已浑身劳累,只盼望家访能早点结束。 救护车还没开到榕树头前,远远地就已经看见在路的中央,倒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方凳,凳脚上醒目地绑着一条白巾。后车厢内的我们还没见到这场景,司机和车前的主任就已经你一言我一句地交流起来。内科主任说了句“吃大肴了”,声音传进后座,顿时鸦雀无声,唯有引擎的轰响空荡荡地回弹在车厢内。 所谓吃大肴,是栏镇白水族特有的说法。乡亲们管白事叫做吃大肴,因为那个年代油水稀缺,只有红白两事能让他们吃上荤菜。喜事为吃肴,白事更为肃穆,便多此一个大字。 农村路窄,被绑了白巾的红胶凳挡在路中央,我们只好下车。主任说不用带诊具,让我们随他去慰问一下梳女的家人,我们便一起从白巾的两侧走过。前方不远处,褪色的拱棚已经搭起,几个围裙都快系不上的阿姨正忙前忙后地备菜、洗碗。白事的规模并不大,除了主家和旁边两户邻居外,就只请些来往密切的亲友,不过五六桌。 走过围了三四个老人的一桌,我和他们对上眼睛,都是刚刚来做过检查的熟悉面孔。主任一个人进梳女家里慰问家属,那是一间年代久远的平房,外墙长满黑乎乎的苔藓,门牌底下挂着一块儿写有“危房勿进”标识的木牌,据说老人家一直不听劝阻,固执己见地独自住在这里。 趁着主任进屋的当口,几位护士带着我们医生坐下和老人们聊天,我这才知道,围在这里的老人家当中,没有一个和梳女有过深的交情。梳女无儿无女,唯一的丈夫也离家多年,弃之不顾。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田里种菜,早出晚归,清晨天刚蒙蒙亮就将自己的果蔬拉去市集,直到晚上天黑后才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回家。没有儿女的她被生活重担压垮了腰背,下巴随脊柱一直弯到了膝盖,用农民的话说,就像一只虾公。 梳女靠卖菜换来的微薄收入和农村寥寥无几的养老金维持生计。她每天日复一日地出没于市集、街道,推着她那辆跟她一样腿脚不灵便的小三轮车,逐渐成为了这个六沙村的一部分。常到榕树头下打发时光的老人们一开始对她指指点点,在她背后议论其离家出走的丈夫,以健康人的高高在上可怜她弯曲的背,然而渐渐的,等人们都习惯了她的存在后,梳女便成为了她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就像是电视剧中常有的丑角,虽然不如主角出彩,但少了他们,观众不会买账。 我听着梳女的身世,竟不自觉地出了神,仿佛自己还游走在过去的六沙村内。我走过有老人围聚,在下棋、八卦的大榕树,走过人声嚷嚷的集市,仿佛还能看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弓着摇摇颤颤的背脊,像一只朝着上苍的拳头,步履蹒跚,却又任劳任怨地推着三轮车,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维持生计。 老人们讲完梳女的身世,我身边的护士们纷纷露出扼腕叹息的表情,发表了几句男人没有好东西的话后,又感叹起女人的不易。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离家出走的男人,好奇之下,插嘴问起他的近况,看看老人们是否知道些什么。然而老人们只是沉默不语,用眼神带我望了望那间“危房”,这时主任陪着梳女的家属从屋内走了出来。 内科的主任向我们简单介绍了一番那位家属。他名叫枝,意为开枝散叶、枝繁叶茂,是那个年代的栏镇男人常取的名字。而枝就是梳女那位离家多年的丈夫。 枝穿着一套农民常有的装扮,上身一件破了小洞的格纹衫,下身一条沾着泥巴的黑裤。见到枝,刚刚还发表了女人当自强言论的护士们一改愤世嫉俗的面容,与他热切地握起了手。医生也照例和枝打起招呼,说他年纪这么大,身子骨却还很硬朗,并让枝节哀顺变,看淡生死。轮到我时,枝主动向我伸出手来,我顿时呆愣了几秒,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枝也是一位稻草人。一位八十多岁的稻草人。 和力一样,他浑身上下都被红绳捆得扎扎实实,若要说那副稻草人体格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的体格,那枝的确身强力壮。我大脑宕机片刻,马上反应过来,与枝握起了手。突起的一部分稻草刺扎得我的手生疼,是和接触力的皮肤时一样的触感,我看刚刚其他人镇定自若,便忍住疼痛不表现出来,和他说了些节哀之类的场面话,很快就松开了手。 之后村干部赶到,主任带着我们医生和枝、干部等了解了梳女的死因等情况,准备出发去下一家时,枝叫住了我们,并单独喊我,说要和我谈些事情。我在众目睽睽下不情不愿地下了车,名叫枝的稻草人把我带进那间危房的后院,正对着梳女曾在其上挥汗如雨的菜园。我问他有什么事,稻草人却仿佛支支吾吾似的,难以开口,最终沉吟片刻,低声问道: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稻草人?” 3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稻草人?”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他像是捕捉到了我这反应般,顿时没有了方才偷偷摸摸的紧张感:“相信你的眼睛,我的确是一个稻草人。” 我继续沉默不语,但并非由于过度紧张,而是因为话题太过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我定定地望着那张稻草人面孔,没能看见任何五官,使我愈发觉得诡异。 我和稻草人之间的交流迟迟未能展开,我这边没能接下去,他那边则在等待着我的回应。我们像两匹野兽互相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但气氛实际上又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即是说,”我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你身为一位稻草人,娶了一位人类的妻子,而梳女婆婆则嫁给了身为稻草人的你?” 在稻草人面前问出这样一句话,似乎是彻头彻尾的废话,但对我而言,这却是当下务必要进行确认的一项事实。 稻草人把手叉在胸前,以不属于老农民的口吻说道:“梳女是我妻子不假,但娶她的人不是我。娶他的那个枝已经死在了63年。” “你是指1963年?”我为了确认,问道。 稻草人点点头,从格纹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两条,自己点上一根,放进他的面部的裂隙中,另一根递给我,但我向来不抽烟,也是因为厌恶香烟和酒桌文化,才从大城市回到栏镇。 “63年夏天,栏镇迎来了一场特大台风。那年公社组织的水利项目刚建成没多久,某些地方还很薄弱,经不住那么大的考验。结果台风过境当天,江岸的堤坝决堤,洪水涌进栏镇,离江岸最近的六沙首当其冲,情况异常凶险。 枝作为民兵团的一员,积极参与抢险,结果在决堤口附近被汹涌大浪卷入。那是台风天之下的江水,就像吃人的老虎一样,被吞进去就难有活路了。民兵团的同志们只能看着他被黄泥水冲走。 单是那场台风期间,栏镇就死了几百人,更别提那年台风频繁,影响收成而害死的人了。后来台风走了,潮水退去,他们在江岸大路旁的香蕉林里找到了他。失踪的消息被确定更改为死亡,同志们谁也不愿意对梳女亲口说出这一消息,但还是无可奈何。 梳女知道枝死后便失去了理智。枝没有留下子嗣,梳女也不愿意另寻人家,一直盘着旧时代的发髻,就像当年的自梳女一样。 梳女疯了之后没过多久,村干部打算将其定为五保户,好为其提供帮助。那段时间村里有流动队定期到六沙小学操场组织放映电影,梳女也跟过去看了。她特别喜欢那部“姐姐妹妹站起来”。她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当着整个大队人的面跑到幕前,说她要撑起半边天。大伙都笑她。 后来梳女的病莫名其妙好了。人不疯疯癫癫,又能下地干活,还比一般人要勤快,常常晒得满身红彤彤,回到食堂吃得却还比别人要少。人都说她太傻,自己就吃那么些,省下来得又不是自己的,还不是让别人吃了去?她说自己该少吃些,这亏吃得应该。 80年代以后,梳女看着村里一个个承包农田的专业户出现,又变得疯疯癫癫了。她终日跑到别人承包了的李子田里,口口声声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村民看她可怜,见她又没踩坏什么,就放任她到田里去,只是笑她,天天嚷嚷‘妇女能顶半边天’,可梳婆子终究没人替她顶另外那半边。 结果有一天,梳女趁一户人家不注意,把他们家私人地里的稻草人抱回了家。那家人发现田里稻草人不见了踪影,各类鸟雀都跑到地里来祸害瓜果,于是愤愤地去找梳女要个说法。他们撞开梳女家的门后傻了眼,看见梳女正和稻草人躺在床上,并一口一个‘枝呀,我的枝呀’。 这家人惊慌失措地跑去找村干部,干部介入了也拿梳女没有办法,只好用梳女五保户的粮油作交换,为其抵掉了稻草人的费用。那个年代粮油等还算稀罕,这家人拿稻草人换,当然赚尽便宜,也就不说什么。梳女则终日抱着那个稻草人,将其当作自己死去已久的丈夫枝。 那就是我,用来顶替死者枝的稻草人。在长年累月的影响下,我成为了能够说话、能够走动、能够思考的稻草人。” 我正想说些什么时,一位老人走进后院,是本地的丧乐手。按照习俗,家属要为死者请一支丧乐队敲锣打鼓,从前家属还要跟着丧乐唱白水族的老歌,以赞颂死者生前的事迹、其与在世亲属的感情等,随着与时俱进,唱丧这件习俗也交给了丧乐手。现在的白水族,几乎没人懂得唱从前的民歌了。 稻草人吩咐了乐手几句后,老人便返回屋内,我们站在梳女打理的那片仍绿油油的菜地前,身后开始传来唢呐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某人在哭诉着梳女的一生。 “等下你摘点菜回去吧,”稻草人掐着烟指向眼前的菜地,“拿给其他医生们,反正这些最终是给乡亲的,不摘也是白白枯掉。” 我接上刚刚被打断的思绪,向稻草人问道:“你和梳女婆婆就没留下后代?” 稻草人不禁笑出了声:“亏你还是个医生。一个稻草人能和人类有后代吗?稻草人是生不了小孩的,也不应该有小孩。稻草人的孩子也只会是一个稻草人罢了。” 他的话使我猛然回忆起与力相遇的那段经历。 “除你以外,栏镇或六沙村还有其他能像人类一样走动的稻草人吗?” 他抖了抖手上的烟头,几颗火星摇摇摆摆地落在水泥地上,脸上则看不出任何表情。 “原来你见过他了。” “那个叫力的稻草人好像不会说话。”我说,“他和你不太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稻草人都是能说话的,”说着,稻草人向我张开嘴部的巨大裂缝,里头自然也是干巴巴的稻草,“他也能说,只是不愿在他母亲面前说罢了。” “他的母亲和这件事有关?” “他的母亲,你应该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英,也是这村子的一员。她其实生不出小孩。因而严格来讲,力不是她的孩子。” 4 英出生于70年代,家里还有一名比她稍年长的姐姐欢。英尚未懂事前,照顾她的工作是由欢负责的,待她长大了些后,父母并未将这份偏心收回。欢继续承担着家头细务,英则理所应当地享受着那个年代的小女儿所特有的关爱。父母让她上学,供她读书,欢则随他们到田里干活。 80年代开始,父亲承包了一块地,在上面种起李子,欢也下地帮忙。时年丰收,父亲攒下一笔钱,又承包了新的地皮,渐渐地产量出类拔萃,被村里定为果树专业户,还上报到市里获得嘉奖。 家境富裕后,父母将心血全部倾注在小女儿身上,盼望英能考个好学校,对欢则让她早早辍学出门打拼。然而英并未如偿所愿,父亲的事迹似乎告诉她,人无需坐在教室里枯燥地念书,哪怕是当一位农民也能有所成就。英到了初中便不听父母劝阻,毕业打工去了。当时栏镇新开了许多纺织厂,女人到厂里做工赚钱被视为能干、贤惠,英也顺应大潮,成为纺织女工的一员。 英在厂里早出晚归,白天泡在咔哒作响的纺织机间,晚上则跟工友上街去耍,如此一来她就无需太早回家以面对父母的唠叨。在夜晚上街的那段时间里,英偶然结识了一位来自六沙的小伙。他是省城大学毕业回乡的一名师范大学生,准备在六沙小学实习。英被他的口才和见识所征服,他说省城的汽车比栏镇的要多,人穿的衣服也时髦,一到夜晚便霓虹遍地,人沉醉在灯红酒绿之中,就像新中国成立前的老上海。没过多久,两人相爱并私定终身,就差定下一个日子,好将消息告诉各自的父母。 这时外出打拼的姐姐欢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中,她向父母亲宣布自己找到了一位如意郎君,并将他带到家里。英的姐夫是一位知书达礼的男子,戴着斯斯文文的眼镜,据说在镇上交警大队任职。这在当时是油水很足的肥差,无论是替人通过驾照考试,还是酒驾把关,都能从中牟利,更别提这些工作能让人有机会遇上市里的大人物。 英的父母对他自然很是满意,双方互见家长后就紧锣密鼓地安排了婚事。而英对此颇有怨言,她原打算近期就将男友的事告予父母,却碰上了姐姐也带着男友回家。虽然自己的对象身为大学生,前途也不输于对方,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实习生,加上父母一直对自己放弃学业有所不满,这次坦言相待怕是不会顺利。于是英只好将结婚的事情推迟,等姐姐的婚事完成之后再说。然而她未能等到那一天,变化就推着她不得不向前一步。 她怀上了男友的孩子。 未婚先孕对当时的任何家庭而言都是一件大丑闻,为了掩盖此事,父母只好紧急取消欢的婚事,已经安排好的宴席、婚车等则为英所沿用。英和欢都闷闷不乐,后者怨恨妹妹抢走了自己的婚礼,前者则想筹备一场属于自己的婚礼,不乐意用姐姐的“二手货”。 婚礼当天,英被接到男友家中,对方似乎对过门媳妇不太满意。英的肚子已有迹象,但好在她身材微胖,对外还能说是幸福肥。在婚宴上,英误食了一只虾,导致全身过敏,就近送到村里的卫生站。医生询问病史时,男方作了隐瞒,没将怀孕的事托出,导致医生用错药,英的小孩因此胎死腹中。 死胎的事情终究没能掩盖,反而遭到酝酿,在六沙村内不胫而走。夫家人将此事推到英的身上,认为“带馅的饼”娶进门就是一个祸害。为了摆脱这一名号,英发了疯似的与丈夫行房事。只要能为他们家诞下一个后代,所有人就都会对自己改观。英带着这样的想法,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后来医生告诉她,她已丧失了生育能力。 而丈夫的教师工作也遭遇了瓶颈。由于大学时期打架斗殴被录入档案,丈夫没有毕业证书与大学学历,也无法考取教师资格,只能在村里的小学一直当代课老师,领一份微不足道的收入,并不足以养家。反观姐姐的家庭则一帆风顺,补办了一场独属于自己的婚礼,姐夫也平步青云,当上交警大队队长,许多人过来送礼宴请。前段时间英回家诉苦时,父母还说欢的家重新装修了一番,后院甚至修了供小孩玩乐的泳池,现在就待孩子出生了。 英被欢的幸福美满刺痛了心。她向父母苦苦哀求,希望他们帮帮自己的丈夫,他在工作上遇到了困难,现在不知如何是好。父母见宠爱的小女儿这样求情,耳根一软,借了十几万万给女婿,让他想办法做些生意养活家庭。 丈夫拿到钱后在三沙村包下一块地皮。当时栏镇的花木生意如火如荼,其中以三沙的行情最为突出。他看着一个个小学毕业的农民在这一门道上赚了大钱,自觉能考上大学,必然也可以混得如鱼得水,于是将钱投进花木行业,与人合伙开了一间花木场。 但他并未意识到花木市场的供需关系实际已达到饱和,现在入场为时过晚。英的丈夫在生意初期赚了一笔小钱,以此盖了一栋新房,还用月租的形式购置了一台轿车,载着她回乡炫耀,风光无限,等到上升期一过,生意见頽,收支平衡便被打破,合伙人连夜卷钱离开了栏镇,徒留下他一人面对如山的债务。 后来他也悄无声息地逃走了,抛下作为妻子的英,独自跑到省城里躲藏起来。英每晚独守空房,不敢开灯,颤抖地缩在卧室里,听债主上门放声威胁,他们见不到人,就拿起路边的砖头敲砸窗上的防盗网。英担心他们会把门砸开闯入家中,像新闻上所报道的那样让她以命抵债。她听着楼下的动静,每晚都无法合眼。 没过多久,债主见索赔无门,将此事上诉法院。法院判定英的丈夫作为担保人携款潜逃,是为贪污诈骗,出动警力将其捉拿归案,关入大牢服刑八年。英提前了一个星期与他离婚,但还是没能报下二人的共同财产,包括那栋新建的婚房,也被算作债款充公。 在前夫入狱期间,英深陷抑郁之中,多次想过了结自己。父母得知此事后将其接回家中照看,但并未使其精神状态好转。某一天,英趁父母不备,逃出家门,失踪了一天一夜,后来民警帮忙找回她时,发现她手上抱着一个附近菜农插在地里的小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上穿着菜农儿子闲置的小学校服。英死死地抱住那个稻草人,逢人便说这是她的小孩。 在被民警送回父母家后,英与稻草人没日没夜地黏在一块儿,替它打扮、喂它吃饭,还让它喊自己的父母为外公外婆。两老起初不愿配合,尔后没有办法,只好承认这是自己的外孙。结果久而久之,稻草人拥有了自己的四肢,能够下地走路,能够正常与人交流、玩耍,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村民也渐渐接纳了这一事实。后来英竟为稻草人顺利地办理了入学和户口,让稻草人能够和正常小孩一样上学。 从此,稻草人成为了英的小孩,也拥有了英死于腹中的那个胎儿的名字——力。 5 “农村是一台大戏。”站在我身边的稻草人继续抽着香烟说道,“一台戏剧自然少不了演员。村里的干部、家里的兄弟姐妹、自己的丈夫妻子和小孩,都是这台戏剧上的演员,少了谁这场戏都无法开演。” “当农民发现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了一个角色后,他就会倾其所有,去将那个角色找回来。从前有人买老婆、买孩子,干贩卖人口的肮脏勾当,现在则有人掳走田地里的稻草人,与稻草人组建家庭。” “我记得你说过,那个叫做力的稻草人是能够说话的。可为什么我见到他时,他却沉默不语呢?他的母亲,是叫英吧。英对我说,力的嘴是被人给‘缝起来’的,而非心理性的问题。” “准确地讲,他的嘴是被他母亲‘缝’住了。我和他有过一段时间的往来。力和别人交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唯独对他母亲,以及他母亲在场时,力的嘴就会像那样闭得严丝合缝。这是因为他说话的权力被剥夺了,而稻草人所以能够行走在人世,都是由于人类的赋予,一旦人类将其权力收回,他也就失去了对应的能力。” 我感到这其中逻辑有误:“你的意思是,力不能说话是因为他母亲英不让他说话。可这很奇怪,我和母子俩相见的原因就是英带着力去看‘沉默症’,倘若真的如你所说,是英不许他出声,那英又何必特地带他去医院呢?” 稻草人吸尽了手上最后一口香烟,随后甩手将其丢进了菜地里。他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自顾自拍拍手上的烟灰,好一会儿才回答我道:“因为英对她稻草人儿子的压迫是毫无意识的。” 我像细嚼慢咽似的在脑海里琢磨起他的那一番话,同时静待他的补充。 稻草人继续说道:“此前说过,英有一个前夫对吧?前夫入狱后,英在力的陪伴下精神状态终于恢复了正常——起码比力还没来到这个家前的状态要好得多。她重新回到纺织厂上班,同时作为单亲母亲,一面照顾孩子起居上学,一面从其他地方接零碎的散活来补贴家用。英不辞辛劳赚回来的钱,并非只是拿来维持二人家庭的生活。她时不时就会到狱中和前夫会面,给前夫打钱改善其伙食。” “终于有一天,英觉得时候到了,她把与前夫的一切都告知于力。力当时正读小学二年级,作为一位稻草人,成绩却远比一般小孩要优秀,各种作文竞赛、英语演讲等都信手拈来。英将这个家庭的前世今生都尽数托出,唯独删去了自己因过敏而不幸死胎难产的事情,让力以为他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鼓动着力,从新华书店买来信封、信纸,教力给自己未曾见过面的‘亲生父亲’写一封信。” “力当然是不乐意的,可眼前的女人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妈妈,是赐予他生命的那位最特殊的家人。为了不让英生气,力动用了一个二年级学生所拥有的全部词藻,编造出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父亲书’。英上班时偷偷看了力所写的信,竟一个人躲进纺织厂的卫生间掩面抽泣。她深信这封信也能对前夫产生同样的效果。周末,英将信连同生活费一齐寄进监狱。不知道监狱里头的前夫见到信的内容会作何感想,恐怕其脸色不会好看到哪去吧。” “期间英多次要求儿子给素未谋面的父亲写信,甚至在与前夫见面时,自然地和他谈起他们‘亲生孩子’的近况。比如力又获得了什么名次,比赛拿到了什么奖状。前夫此时大概只觉得诡异吧。” “力十来岁时考进了五山一所有名的私立初中,每周只回家一天。某天力在宿舍里接到一个电话,话筒对面是认不出声音来的陌生男性。即便如此,力凭借先天的直觉还是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那位母亲口中时常提起的,他的‘亲生父亲’。而能够和父亲通话,也就意味着他出狱了。冥冥之中有一股不安感向力袭来,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前夫出狱后英的行为越发大胆。由于前夫怯懦胆小,不敢回栏镇生活,只得在五山市西边租一间单房,房租水电由英全权支持。英像入了魔似的在外挣钱,每月收到工资后,就将其一大部分发予前夫,供其生活。力对母亲的行为看在眼里,对那个陌生的父亲则敢怒不敢言,生怕母亲因为他唾弃父亲而大发雷霆。” 这男人真没种。我在一旁附和道,稻草人也默默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道:“力好几次想劝母亲不要再与父亲来往,但一想到英对他发作的样子,他便失却了开口的勇气。暑假的某天,英要带他去西区见他的父亲。力一听是要见父亲,拼命抵抗,后来英黑着脸威胁他要断绝母子关系,力畏缩了,妥协地上了母亲的车。两个人开着一辆电动车,跨越十来公里,前往力父亲的住处。力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那是一位中等身高、身材消瘦的男人,他的脸颊两侧因为监狱工作辛苦而深陷下去,看着像是一具有些年纪的骸骨,完全没有母亲所说的当年那股大学生的意气风发。” “和父亲‘团聚’的那段日子,力感觉时时刻刻如坐针毡,相反母亲则笑容满面,仿佛又恢复了昔日的青春年华。英跟力记忆中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在力的成长过程中,英一直是一副冷热兼施的态度,包含着严父的冷酷与慈母的关爱;然而现在的英,在其前夫面前,却俨然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力的父亲对他很是严格,‘团聚’时常苛责他的功课,并要求他多承担一些家务,每当这时,英便一改此前冷热兼施的模样,一个劲地为自己的儿子说好话。力对这样的母亲非但不觉得感激,反而感到一股厌恶。” 我尝试着打断他,问道:“英身上发生了什么?” “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角色。”稻草人斩钉截铁地解释说,“这世间就是一座巨大的舞台。英一心只想做幸福家庭里的贤妻良母,但贤妻良母必须得有丈夫和小孩,她的愿望被崩坏的现实给夺走,于是陷入了疯癫。后来力的到来又让他看见了希望,虽然扮演贤妻良母的路还很遥远,但只要把稻草人儿子养大,只要等入狱的前夫重返社会并与其再续前缘,他们就仍旧会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是否真的幸福我们暂且不论,最起码在那时的英看来,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大致上听懂了,你请继续吧。”我为自己的中断而抱歉道。 “与父亲‘团聚’,母子俩回到家中,力终于按耐不住心情,向母亲说出了自己对父亲的厌恶,并试图解释那个男人身上有什么缺点。这当然激起了英的反应,她对他的态度愈发恶劣,在前夫面前那小鸟依人的模样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意孤行的偏执。此后多次,英故技重施,谎称要带力去购物,实则是想带他去见自己的前夫,好跟前夫再次上演家庭团圆的戏码。” “力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逐渐变得寡言少语。没有人听取自己的意见,没有人尊重自己的声音。这样的孩子看上去还有自由发声的能力,但实际上他说话的权力已经被母亲所剥夺。他只能默默忍受母亲的独断行为,希望这样的日子终有结束的那天。” “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似的,两年以后,畸形的家庭出现了问题。力的父亲,英的前夫,被英发现出轨了。” “那天英的脸阴阴森森,硬将力拽上车。力经过两年的忍耐,早就学会了不闻不问,只是乖乖地服从自己的母亲。两人又一次坐上摇摇摆摆的电动车,来到十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只是这一次,他们要去的不是前夫所在的出租屋,而是一间简陋的集装箱板房。据英所说,力的父亲在附近酒店找到了一份回收床单并清洗的工作,而此处就是他的员工宿舍。” “英沉着那副瘆人的面孔,一言不发地走进员工宿舍。不久,力听见里头传出男男女女的争吵声。不一会儿,英、他的父亲、父亲的情人,三人扭打在一块儿,从宿舍大门底下你推我搡地出来。他看见那个父亲伸手将母亲推倒在地,随后趁其不备朝她胸口猛踢一脚。英像胸口裂开似的捂着心脏,在地上呻吟地打滚,而父亲则趁机带着情人逃离了现场。” “力站在事件发生的外围,如同一个旁观者般审视着眼前的父母。他没能对母亲产生同情,也没能对父亲产生憎恨。力心中所具有的,只是一股没来由的嘲笑。他嘲笑躺倒在地上呻吟不止的母亲,嘲笑她不理睬自己的意见,一意孤行地与前夫相聚;他嘲笑利用母亲交纳房租水电,完事后还要一脚将其踢开的父亲,父亲的懦弱嘴脸让他觉得可笑可悲。他的笑声仿佛永不止息,由一开始的讥讽嘲弄,变为最后的无可奈何。从此,力在他母亲英的面前,就患上了张不开口的‘失语症’。” 6 我一声不响地将发生在力身上的故事听到了最后,当我回过神来时,屋前丧乐队的唢呐声又重新回响在我的耳边。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站在力当时所处的员工宿舍外围,而是站在如今梳女家的危房的后院里。 “一口气讲了这么一长串,我也多少有些自作主张。你作为医生肯定很忙吧,浪费了你的时间,我真的深感抱歉。”稻草人把手别到身后,面孔朝向西侧。此时日薄西山,远方地平线上的群山像一股股翻涌的波浪,而太阳则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团岌岌可危的火苗。 稻草人把脸转向了我,对我说道:“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发现你竟然能看出我稻草人的身份。老实说,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世间大多数人都选择活在剧本当中,因而他们看不出稻草人与常人的区别,也看不见稻草人与他们家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有关我的传言,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才对。” “你是指抛下梳女婆婆一人,独自离家出走的事情?”稻草人没有说话,看样子是默认了。我追问道:“所以当初,你是因为什么才抛弃的她呢?” “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我是一个稻草人,梳女则是为了让老夫老妻的戏剧能继续演绎下去,而把我抱回家中,赋予了我生命。诚然,她对我有诞生之恩,但没有一个人天生就是为了取悦他人而活的。即便这个人的身体是由稻草所构成的,也一样如此。” “可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回来呢?”我不解道:“既然下定决心一走了之,那干脆不要回来就好了。” 稻草人沉吟片刻,又淡淡地说道:“或许我也是个沉醉在剧本中的俗人,又或许人生就是会在某一件事情上犹豫不决。” “你觉得,另一个稻草人——力,他的命运会如何呢?” 稻草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无言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能将聒噪的丧乐也一并抽干抹净。 “我猜他终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逃之夭夭吧。等英死后,他又会步我后尘,回到这片人言可畏的土地,以尽自己虚伪的职责,也就是为他的母亲办一场无人在意的丧礼。” 我想起英出现在我诊室里时的那副面色。恐怕在不远的将来,她就要因酗酒而害肝病,就这样痛苦地倒在病床上吧。 “你们就这样让悲剧中断在自己的这一代,真的不后悔吗?”我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不中断又能如何呢。我说过,稻草人的孩子只会是稻草人,子子孙孙皆是如此。如果条件允许,没有人不想养儿育女,没有人不想体验一番标准的幸福人生。但这种生来就被人定好了角色的人生,生来就注定要为了别人而活的人生,我想不过也罢。” 在那之后,我与梳女家的稻草人告别,坐上家访的救护车,接着前往下一户人家。 我透过车前窗的玻璃,看着那轮渐渐沉入山影之下的落日,内心泛起一阵一阵酸楚。稻草人临别时所说的那一番话,依然萦绕于我的心头,久久地如影随形,久久地挥之不去。
  9. 水是好东西哈哈。现在一天不喝多点水,就感觉人不够干净似的
  10. true dude 我为了刷体脂其实大半年没喝了哈哈
  11. 暑热难耐,一整天都口干舌燥,突然对冰可乐很渴望,跑小卖部买了一瓶中可。 本来想着可乐的糖水会有多清甜,二氧化碳气泡的破裂会带来多大的刺激,结果一入口发现好像也就那样,两杯过后甚至觉得糖水的口感很廉价,好像还不如买杯蜜雪冰城。 现在剩大半瓶在冰箱,升起一股罪恶感。早知道买瓶三块钱的就好了......
  12. 老干妈那款鸡油辣酱,酱底甜甜的,里头也有成块的炸成油渣的鸡肉,吃起来很香口。
  13. 静时常觉得她已经上了很多年的高中,三年的时间对她而言仿佛一辈子也过不完。她常跟辉说,我觉得我像是活在梦里。每当这时,辉总是无可奈何地笑一笑,他说,你就是睡迷糊了而已。 是啊。静认同他的话,她真像睡着了似的,像永远不会醒来似的。她和辉每天都在教室里上课,男老师很开明,允许他们坐成一对儿。下课了,她和他就到处走走。学校面积特大,有两个人造湖和一座后山,湖里还有鸭群游泳,鸭妈妈会时不时带着她的孩子横穿马路,堵塞交通。静喜欢看鸭子们从眼前走过,它们一摇一摆,有几只走走停停,摇头晃脑抖落羽毛上的水。她尤其爱看鸭蹼一拍一拍地走路,向往它们自由自在,还觉得亮黄色的鸭蹼像两片薄薄的杨桃片。 这样的日子恬淡闲适,好似怎么都过不腻。静也不乐意这样的生活走到尽头。她问辉,你想考哪间大学?辉说不清楚,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想不明白。他又问,你想考去哪呢?静的表情变得黯淡。我不敢想,她说,我害怕把高中读完,我不想毕业。辉又无奈地笑了笑,他似乎总觉得无可奈何。高中总要读完的,辉劝她说,再长的三年也有毕业的那天。 三年到底有多长呢,一想这个问题,静右侧的太阳穴就像被针扎似的疼,仿佛有什么在阻碍着她去把握时间的尺度。静将其归咎于对毕业的恐慌。在她看来,有辉一块儿的高中生活,就像一颗烧热了的麦芽糖,甜且炽热,在指尖的作用下不断延绵成丝,超越了三年的长短。她不敢把糖丝叠回原来的长度,生怕它因此冷却,因此断裂。 静和辉是高二上学期认识的。辉是插班生,成绩优异,嗓音也动听,唱起歌来像王力宏。静对才艺双全的男孩情有独钟,或者说,有多少春心萌动的少女不是如此呢?她很快想方设法地靠近他。静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和什么人都大大咧咧,却又不失分寸,心思细腻。辉对她也一见倾心。不久,二人互诉情谊,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恋人。 辉作为恋人无可挑剔。他的关心无微不至,下课时会来到静的桌前,问她能不能起来;吃饭时主动给她喂饭;静在校道上走累了,他会开玩笑地说要背她,静肯定是不乐意的,但辉总爱使坏,二话不说就背着她动身,害她在大家面前出丑,常惹得她满脸滚烫通红。他的举动有时令静觉得难以置信,甚至有一回要背着静去洗手间,静在他背上撒泼打滚,弄得他满头大汗,这才打消了辉的想法,不再做出这种怪异的行为。 有时静也觉得辉变了,变得像是另一个人。辉便打趣地问她,那我像谁?静显得平静如水,她说,像我的初恋。辉这时一改那副乐呵呵的模样,沉默许久,静总被他漫长的沉默吓得够呛,以为他听见自己不是她的初恋而生气了。但辉只是像后知后觉似的问她,你的初恋是谁?静不作回应,他也不再多问。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静的头痛越来越严重。她时常和辉抱怨这没来由的痛楚。有时晚自习头疼发作,辉陪她去看校医,她却说校医治不好她,止痛药也早就失效了。静说与其过去,不如坐在湖边休息一会儿。辉扶着她到湖心亭里坐下,陪她看湖里成队扒水的鸭儿。辉把手轻轻放在她右边的太阳穴上,一边抚摸一边柔声细语地唱他拿手的歌。静喜欢他唱的你不知道的事,喜欢他情到深处时唱陈奕迅的打回原形,慢慢地,疼痛就像消了肿的伤口,不再难受了,甚至心里止不住地发痒。她问他打回原形怎么唱得这么情真意切,他说这歌讲得是美女与野兽,野兽只能躲在暗处偷偷地爱着对方。静扑哧地笑了,她说我可能是美女,但你也不是野兽啊,用不着偷偷爱我。辉陪着她一起,天真无邪地笑了。 一周前,静的头痛再次发作,这回疼痛像一把锯子似的在她脑袋里来回拉扯,静忍着痛苦,一下子满额细汗。辉坚持要送她去看医生,静不同意,两人大吵了一架。最终辉还是妥协了,只陪她到湖心亭。像从前那样,辉为她歌唱,轻抚她的头发,希望能减轻她的负担。静的头痛好转了不少,但还是隐隐搏动,她皱起眉头,看向身边的辉,第一次发现他手上戴着一条银色的手链。 静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这条链子的,以前怎么没见过?辉像遭人当头一棒似的诧异,他看着紧皱双眉的静,反问她这条链子怎么了。静对他说,曾经我也给初恋送过一条银色手链。说完,静又马上摆摆手,希望辉不要介意她提起了初恋。辉忙说没关系,让静继续说下去。于是静讲起了她的初恋。 静的初恋是在小学四年级。那年学校举行小品比赛,每班要出一个节目,她和初恋都被班主任选做了演员。 他叫力,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小孩,还和静一样,加入了校合唱团,他在低声部,而静在高声部。静到现在都还记得,合唱训练时音乐老师说,力是低八度的嗓音。 静很早就对力抱有好感,后来据力所说,他也一样,早早地就喜欢上了静。两人是在某天中午排练小品时互相表白的。那天,力主动地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静犹豫片刻,说已经有了。静并非是想故意寻他开心而不将真心托出,她害怕自己抢先一步表白,结果对方却拒绝自己,她害怕面对那样尴尬的自己。 力听到她含糊的回答,一下子红起了脸,问静喜欢的是谁。静看到了他羞涩背后的某种暧昧,冲动不禁涌上心头。她把脸偏到一边,低垂着眼帘,只是细细地说了声,是你,没等力反应过来,她便抓紧反问道,那你喜欢我吗?静所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一刻,她感觉有一块儿巧克力在心里不知不觉地化开了。 当天晚上,静在学校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条五角钱的银色手链,那个时候她每日的零花钱只有1块钱。静回到家把链子取出,用一张彩色的手工纸包起来,觉得不够用心,又到不远的新华书店,用存起来的十几块请老板用礼物纸打包,绑上缎带,第二天亲手送给了力。力收到她的礼物,开心得牙龈外露,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笑容。静又对他说,小心别让其他人发现了,要是传到老师那去可就不好了。力答应了下来。 然而那天下午,力把她送的手链戴在腕上向其他男孩儿炫耀。力对他们说,这是静送给他的礼物。他洋洋得意,就像一个士兵在炫耀着他杀敌的功绩,却全然不顾这背后的残酷。男孩儿们问他,你是不是喜欢静,嘲笑他终于有了小老婆,力立马红着脸,说才没有呢,是静单方面暗恋他,是她单方面送他礼物。静听见他这么说自己,不自觉地流了眼泪。后来老师知道这件事,勒令他们分手,五年级分班也没将他们安排在一起。静在这件事后,就不再和力说话了。 辉凝神地听着她将过去道出,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很安静,呆呆地眺望偶有水纹的湖面。静以为他生气了,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些都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没人会当真的。辉像刚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她的眼睛,问她现在怎么看那个调皮捣蛋的力。静耸耸肩,笑着说,小孩子嘛,贪玩、有虚荣心很正常,我那时也不懂事。说着,静感觉到太阳穴又传来刺痛。她依偎在辉的肩上,请她再唱一遍陈奕迅的打回原形,她想再听一遍那个野兽偷偷爱着对方的故事。 但辉这次没有满足她。他扶起静的脑袋,对静说他不能再唱这首歌了。静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要转学了,父母下了安排,很快就要执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静听到来不及,忙问是为了什么,又问什么时候走?她的声音里有急躁的哭腔。辉没有一一回答,只是说很快就要走了,应该是明天。静哭着说为什么这么突然,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辉做不出答复,只能一再保持沉默。静一直在哭。过了一会儿,确认静疼痛不再发作后,辉没有打招呼地离开了。静想追出去,却发现没有辉的搀扶,她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她无力地趴在湖心亭的石椅上,泪滴点点,落在大理石纹路的表面。她回想起过去那段漫长的高中生活,那段长得不可思议的恋爱时期,仿佛遥不可及。她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哪里惹了辉生气和不满,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更贴心一些,这样辉就不会离开。最后哭得精疲力尽,哭得胸膛发酸,她浸在无力挽回的泪水中,渐渐睡死了过去。 静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熟悉的头痛再次袭来。她撑起上半身,却察觉到双腿发麻,想翻身落地,又笨拙地摔在地上,碰碎了床头柜上的一个玻璃杯。这时楼下的人听到动静,踩着楼梯来到她的房门前。静以为是父母,但进来的是一位陌生的女性。她系着围裙,在静旁边俯身蹲下,要扶静起来。静被她搀扶着回到床边坐直,双腿仍没有知觉。静问眼前的女人,她是谁,自己的腿又怎么回事。女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一脸惊喜,立刻拿起手机给什么人打了电话,后来静知道,电话那头是她的父母。 父母收到通知后抛下工作赶回家中,他们聚在静的床边,两人像许久未见的朋友般拘谨。静察觉到了父母间的异常,问他们发生了什么,父母见瞒不住她,向她说了实话,说在她出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们离婚了。我出了什么事?还未来得及对父母离婚感到吃惊,静又问道。父母老实回答,她大一暑假那年考到驾照,自己开车出去,与闯红灯的货车迎面相撞,就此意识模糊了整整五年,在这期间,她脑部受损,失去了大学的记忆,一直以为自己还是高中生...... 脑部受损——静随他们的讲述默念道。她下意识伸出手,将掌心放在一直隐隐作痛的右侧太阳穴处,手指感受到头发的柔顺,静继续用力,颤抖着向下按去,却没再感受到任何颅骨的支撑与皮肤的温暖。她知道,她的右脑向内凹陷,缺失了一块。 这时她想起那段如梦似幻的高中生活,以及和辉在一块儿上学的温馨日常,内心不禁泛起一阵苦涩。辉呢?她情绪激动,不禁提供了音量,辉在哪! 她很确定,辉不是她幻想中的人物。她从高中开始就和辉交往,一直到大学,父母也知道这件事。可她又害怕极了,万一辉不是真的呢? 父母脸色为难,二人面面相觑,只说辉不能来看她,他现在有了工作,业务繁忙,得等他有空再说。然而静知道,事情并不像父母所说的那样。辉没有忙到不能来看她,他一直在这里,整整五年,他一直在她的身边,搀扶她、给她喂饭,甚至想背着她,带她去上洗手间。这些她都记得。而这样的辉,在昨晚一声不响地就走了。 父母的理由没法说服静,她发难闹了很大的脾气,一改从前乖顺的性格,在房间里摔台灯、枕头和遥控器。她想亲自去找他,双腿却不争气地使不上劲。她的保姆——陌生女人,告诉她这是因为车祸伤到了她的脊柱。她又想用自己的手机给辉发一条消息,保姆却说医生有规定,不能让她靠近电子辐射。静一边听着一边哭。她从高中的梦里醒来后,时常会像这样不受控地流泪。 几天后,辉在静父母的恳求下来见了她一面。辉热心地询问静的近况,打听她身体是否健康,又问起静,现在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听英文歌。聊起歌的话题,静让辉给她唱打回原形,辉好奇她怎么突然想听这首歌,推托说自己对这歌不熟,等下次来的时候再唱吧。静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便失魂落魄地目送他离开。高中总要读完的,静想起梦里“辉”对她说,再长的三年也有毕业的那天。 静在辉离开后暗自感伤,是啊,再长的三年也有毕业的那天。 那晚,静把离了婚的父母叫回到空荡荡的家中,在她的床上,静向他们问道,这五年来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的,是不是力。父母为难地互相使了眼色,对静说这都是她当时意识模糊,记忆有误。静只回以一个微笑,不作表态。事实如何,她内心早有定夺。 睡觉前,保姆敲响房门,战战兢兢地来到静的床边,递给了她一条银色手链。静看到,和当年她在小学门口用五角钱买的那条手链不同,眼前的这条链子,明显具有金属光泽。静问她,是谁给你的。保姆只忐忑地说道,是白天来的辉先生给您的。他有让你对我说什么吗?静又问。 他说,对不起。保姆转述完“辉”的话,就诚惶诚恐地退出了房间,在保姆离开前,静吩咐她为自己打开一扇窗。 保姆熄掉房间的灯,只留下静床边的一盏台灯。静半坐在床头,眼睛望出窗外,蟋蟀合乎时宜地争相鸣啭。静缓缓闭上眼睛,又回到了静谧的湖心亭中,耳边响起“辉”唱得最好的那首打回原形。静跟着“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唱着,泪花模糊了她的嗓音。 不要开灯 或者先不要走得这么近 如果我,露出了真身 可否被抱紧 ......
  14. 播客软件上的节目,还有些B站UP主会在淘宝店卖播客节目
  15. 论坛功能界面等等都挺好的,希望窝坛越办越好
  16. “因为对面是我的一部分,所以只要我不是,他也就不是”,或许当时有这样的抖机灵在其中,哈哈
  17. 梦的内容是: 我来到农村某个果园吃饭,果园有一对夫妻,傍晚煮饭招待我。吃饭时,我觉得荤菜味道不错,夫妻俩便有意暗示,仿佛我吃的东西是由人肉做成。 这一刻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我这个人睡觉时总会如此,一做噩梦就知道自己正睡着。 当我意识到自己吃的菜可能是人肉时,我紧张起来,放下筷子,夫妻俩也知道我看穿了他们行凶,我们都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不敢把后背露给这对夫妻,生怕自己像高中生侦探那样挨一闷棍。 就在我们对峙的时候,果园门口来了个什么人,妻子去招待我,由此分担了我的压力。我继续和男主人对峙着。 搞笑的来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然后脑子飞快旋转,思考着,自己有没有办法支配这个噩梦。 于是我在梦里第一次主动地把那个男主人拉到角落,反客为主。 我对他说,我是同性恋,一边说着,还一边往他身上贴。我又说我觉得他很帅,光是看到他的脸就已经欲火焚身,还说他如果不信,可以大大方方伸手检查一下。 然后那个行凶的男主人就像见了鬼一样跑开了,仿佛我成为了他的噩梦一般。 我就这样醒了。 醒来之后我猛然意识到,这好像是恐怖类题材的普遍解法。只要在严肃、沉重的氛围中,给自己立一个反差的人设,就能把咒怨变成惊声尖笑。
  18. 石头门动画前两集是有转场和节奏上的问题的,我不是指众所周知的所谓前十几集的“无聊日常”,我不觉得那些日常是无聊的;而是指在它前两集中,一集20多分钟的动画里,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调度、衔接之类的问题。 我是石头门和5pb老粉了,除了他们之前出的匿名代码没碰过,像石头门、0、混沌系列、机器人笔记都玩过游戏或者在美系命药厂那云完了。老实讲,前两集动画需要有导演、制片之类知识储备的人去看才能完全解析出当中的问题,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只是单纯看过几位拉片的人的视频,可能耳濡目染对此有点感受力。这种情况在现实中很常见,就像一个食客、一个观众,或许他进不了厨房、上不了赛场,不明白整个体系的个中规律,但却能感受得到菜煮得难吃、选手打得臭以及体系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19. 我是临床研究生毕业。读书的时候对工作的设想就是考个研,三证合一后出来在县城医院能轻轻松松找份工作,就能悠闲地混完一生。事实上也在县城找了份工作,但值班通宵对我来说吃不消,总感觉长此以往,心脏迟早会出问题,到时候前半生赚回来的钱都丢到后半生维系生命去了,而且医院科室酒桌文化也很严重,领导更是刻薄,让人止不住地想提桶跑路。 目前来说我也希望能另找一份工作,医疗体系是不想呆了,私人诊所也很难(我们这好几家私人诊所的医生都在街边打哈欠),就想谋一份工资不那么高但时间还算充裕的工作,最好不要两班倒,能有时间看书学习新技能的。毕竟充实自己同时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20. 五山市来了一批记账师。他们整齐划一,步调一致,列队走进五山的大街小巷。他们来的那天,力还在市一中上课,外头夏日炎炎,教室里沉闷无味,物理老师悠长的老嗓音拉伸着每位学生的感知。蝉鸣声被扯开,降调,黑板上画着的运动滑块像海面的船,起伏,摇荡,一切都像是根松弛的波浪线,使人昏昏欲睡。突然某种沉重的鼓点闯入这个课堂,一踏一踏,像敲在力的心头,教室的窗也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拍打着,一颤一颤,砰砰作响。 有序的脚步声令人不得不联想到军队。一只纪律严明、装备优良的队伍正行进在市一中的校道上,力忍不住如此想道,和他同坐在一个班的五十多位同学,以及讲台上的物理老教师,也不由自主地往这一方面去想。书写解题过程的粉笔在黑板上停了下来,老教师回头,低下眼镜,仿佛在用额顶的皱纹问着自己的学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靠窗的学生微微欠身,垂着眼珠往下看,老教师并未阻止,反而一手握着巨大的三角尺,没来得及放下,也凑到窗边察看,其他学生见状,纷纷鼓起勇气,碎步围在窗前。力没耐住好奇心,不甘落后,来到小成规模的人群外,使出力气钻了进去,为自己挣到了一个观察位。不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感觉到身上的重量也越来越大。 力看见一群身着黑西装的人步入了他们的校园,是西装而非军装,这打碎了他脑海里世界战火纷飞、英雄自出少年的热血幻想。建功立业、威风八面的机会没有了,他既遗憾又安心,就像村口的老人一般,他们为了自己的时政见解,常争吵得面红耳赤,但没有人会为了一时口头之快而甘愿送命。 黑西装队伍在理科楼脚下停了下来,这时力才看清楚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黑西装们无论男女,都带着白面具。面具表面光滑,其上没有眼孔,就算有,恐怕也小得看不清楚,不知戴上那面具是否影响走路的视线,眼窝的位置深凹,阳光底下,额部的影子照进如坑洞般的眼窝,看上去像是连他们的眼球本身都被挖走了。黑西装们腋下还夹了一本厚厚的羊皮书,胸前则别着一支钢笔,他们仿佛是冥界的使者,来到人间,记录人间,审判人间。力趴在一堆学生身下,吃力地贴着玻璃,他看到这一幕,提心吊胆,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一位黑西装从领头的数人中出列,迈着正式地步子走进教学楼,和什么人交谈起来。力认得对方的声音,是校长,但他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一楼的人声传到五楼,撞在他面前的窗玻璃上,就像一盘沙子被泼到地上,会顿时散开。 没过多久,校长和领头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剩余的黑西装纷纷转身,面向教室,随后一个接一个地踏入教学楼,他们像一根被卷进纺织机里的长长的黑线,川流不息地被吞进教学楼这台纺织机里,楼内上下响遍了清脆的鞋跟声,宛如一盆离了手的玻璃弹珠。第一批黑西装进完了,剩余的人还在底下待命,这时开始有黑西装出现在各班门口,力的班级也站着两个黑西装。学生们见状,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力也循规蹈矩,惶恐不安地坐着。 两位黑西装打开教室前门,没有进来,只是端庄地站在门边,翻开原本夹着的羊皮本,用钢笔在上面写了什么,随后念起学号头两位学生的名字。两位被叫到名字的同学忐忑地走出了教室,认领了一颗纽扣样的零件,和自己的黑西装说了几分钟,又回到教室坐下。完成了任务的黑西装走下楼,归入队伍,第二批黑西装紧接着上楼,叫了随后的两名学生。每当有学生从室外回到座位上,就有人小声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黑西装和他们说了什么。 力是在第十批的时候被叫出去的,他也认领了一颗纽扣样的零件,他的黑西装是一名女性,带着面具,比他稍高,留有发辫。她说这是喇叭,叫力随身携带,如无意外,这颗纽扣式的喇叭此后将陪伴力的一生,她会对力的行为进行记录,将力的一举一动都借由喇叭说出,力还被告知,他的母亲也已经拥有了一颗这样的喇叭。说这话时,黑西装拍了拍她手上的羊皮书,解释这是力与其母亲的亲情账本,以后母子俩的相互付出都将记在这本账上,为数十年后力尽抚养义务时提供量化的证明。而她,就是他和他母亲的亲情记账师。 学生认领自己的记账师的工作持续了一个下午才完成,待他们都领到自己的喇叭后,记账师们就都撤离了。按照规定,记账师于上课期间将在监控车上监察孩子与家长的一举一动。晚修时分,监视正式开始,喇叭也进入了工作状态。学生一面埋头书写卷面,喇叭一面传出他们的记账师的声音,记账师们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播报着今天一整天家长为自己孩子所创造的劳动价值。有人的家长日入斗金,有人的家长则薪水微薄。力在他的记账师播报收入时,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喇叭,他是单亲家庭,母亲是学校食堂的打饭阿姨,这是他从未对同学说过的。 播报完家长收入后,记账师又逐字逐句地念起各自所代表的家长,他们对孩子的期望,以及孩子在父母退休后所需要提供的最低抚养费用。力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虽然家庭越富有,对孩子的期望未必就越低,但越富有的孩子所面临的最低抚养费用似乎是越低的。有个父亲在化妆品厂担任配方工程师的孩子,他的父母只要求他做想做的事,日后他所要提供的最低抚养也可忽略不计,当他的喇叭传出记账师的声音时,这个孩子昂起头颅,举目四望,其他孩子也像他投去羡慕的眼光。 当力的喇叭发出声响,他再次捂着喇叭,让喇叭声音仅能被他一人听见。力的记账师在通报他的最低抚养费用时,遗憾地说,因为他母亲目前的饮酒习惯与作息,日后他将要为母亲支付高额住院手术费用的可能性很高。记账师向他说出了一个天文数字,并奉劝他努力念书,改变家境,以求挣得相应的金额。记账师还破例对力说出了他所要负担的“理想抚养费用”,直言力的母亲对他期望很高,希望在自己的晚年,力能带她环游世界,其“理想抚养费用”在最低费用的基础上又加上了一个天文数字。力听得冷汗直流,身后的校服被濡湿,手止不住颤抖,心也咯噔一跳,像沉入了茫茫的大海。 晚修的数小时对力而言相当于一生的长度。他原以为艰难到此为止,不曾想这只是开始。下晚自习回到宿舍,关灯入睡,舍内已有人打起了呼噜,此外一片寂静,就连其他学生的喇叭也不再运作,进入了休养生息的状态。唯独力身上的喇叭,还在响动,源源不断的播报仍从喇叭口传出。记账师无可奈何地告诉力,他的母亲直到深夜还在家里做着从外头接来的散活,母亲的劳动价值以个位数从记账师的口中说出,像电子屏幕上一串疯狂跳动的数字,记账师告诉他,他的期望值、理想抚养费用、最低抚养费用也在随着母亲的熬夜付出而不断加码。 力失眠了,他望着身旁冰冷的墙壁,那面墙仿佛离他越来越近,如一座临顶而降的大山正要朝他压来。他觉得胸口沉闷,难以呼吸,一闭上眼,就能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心跳声与记账师的播报声重合在了一块儿,像病床旁边催人性命的机械音。 次日醒来,力浑身无力、精神萎靡,他在课上胡思乱想,想那串不知何时才能赚到的天文数字,想他母亲在深夜的工作。下课后,力不敢到食堂去吃饭,只到小卖部买了几片面包,随意吃了一片。他从记账师口中得知,自己的消费记录也会被实时记录到亲情账本上,他所消费的份额越高,日后所要偿还的份额也就越高。力在知道这件事后,对一切的消费都产生了恐惧和愧疚,即便生活费还未到拮据的程度,依旧节衣缩食,为的就是能使那串从喇叭口中蹦出的抚养数字出现哪怕是个位数的下降。然而天文数字依旧在无止境地增长,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周末,力筋疲力尽地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桌平日里不敢奢求的饭菜,饭桌上少有的出现了虾和蟹,还有牛肉,每一份菜食都下足了功夫,就连蔬菜都用猪油炒得绿油油的。力被母亲挟到桌边,她也赶快做好,脸上满是殷勤的笑容,一面向力诉说每道饭菜的别出心裁,一面使筷子将肉食夹进儿子的碗里。远在监控车内的记账员记录下了这一幕,其毫无波澜的语句从喇叭里一阵一阵地传出,今天力的母亲为他消费了数百、劳动了数十,这笔账又被添到了未来的力的头上。母亲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将力的饭碗堆得满满当当,虾身、蟹腿宛如一座金山般闪着油光。她的喇叭里也传来记账员的报数,听着自己的“应得抚养费”水涨船高,她的笑容逐渐咧到了耳根,仿佛梦想中的环游世界已经近在眼前。 她只给自己夹了几条油润的青菜,和着两砖腐乳,扒拉着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下,明明桌上还有数不清的食物,她却只眼不瞧,仿佛她的舌头认为腐乳比海鲜、牛肉要美味数百倍。 见力不动筷子,记账员的报数也暂时停止,她说方才的计数可能要进行修改,因为孩子还没吃下母亲的饭菜,一切要以最终结果为准。力的母亲急了,她担心这么一大桌菜无法回本,白白花钱,于是催促力动筷子。力看着碗里的食物,明明勾人舌尖,却引起力一阵阵反胃。他对母亲说,自己从小就海鲜过敏,反问母亲是否忘记了。母亲这才想起自己孩子过敏的事实,一时说不出话,这反应被记账员捕捉到了,随即将刚刚报过的海鲜价格数目又通过喇叭统统删去。力的母亲听到后勃然大怒,毫不客气地对自己儿子发火,质问他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吃下海鲜,怎么长这么大却还是不懂事呢? 力又问母亲,为什么她不吃肉,只吃青菜,母亲降下火气,慈祥地说,妈不爱吃肉,你吃就行。说着,力的母亲从他碗里夹走了虾蟹,仿佛不吃白不吃似的大快朵颐。力看见母亲的模样,满是心酸,他啪嗒一声将筷子放在桌上,直说他没有胃口,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己的房间。母亲来到门前,像一把重锤似的敲门,命令他赶紧到客厅吃饭,说话间夹带着苦水,哭诉自己枉费一番心血,养大了一个白眼狼。记账员看不下去,透过力的喇叭与他对话,要求他不能浪费粮食,否则故意浪费的份额将作为他的惩罚,和对力母亲伟大母爱的褒奖,被记在抚养费上。 这一刻,力彻底弄清楚了,他越是反抗,母亲在记账员的眼中便越是包容,而母亲越是刻意吃苦,她在记账员的眼中就越是伟大。在这世上,竟有日子过得越苦,未来就越是光明的道理。 力仿佛触碰到了真理,他昂首挺胸走进客厅,坐在饭桌旁,将肉夹到母亲的碗里。力假惺惺地说道,妈你辛苦了,你先吃。他觉得自己已经弄明白了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心里沾沾自喜。 他母亲又把饭菜递了回来,沉重地压在力的碗中,她对力说,妈不苦,你还是长身体和读书的时候,你吃吧,读好书,以后带妈环游世界。 当力准备把碗里的烫手山芋再送出去时,他的喇叭传出了记账员的警告声,要求他别再推托,不然将进行第二次奖惩。力的心咯噔一下,就像风中残烛呼的一声熄灭了,如今只剩下寥寥白烟。 他的手颤抖地夹起筷子,喇叭的声音开始催促他吃下饭菜。母亲听见记账员的声音,洋洋得意,徜徉在环游世界的梦幻当中。他无力地夹起一块干柴的牛肉,像克服千万的阻力般塞入口中。力哭了,一行热泪从眼角滑落到嘴角,渗进他的舌根,泛起阵阵苦涩。母亲看到儿子的眼泪,激动得不能自已,她对着喇叭说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就连喇叭里的记账员也偷偷抹着感动的泪水。力所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成为了他母亲抚养费用上的添头,成为了记账员眼中最伟大母亲的一项铁证。 周末结束,母亲在力回学校前偷偷买来了一箱牛奶,要力带上,又往力的书包里多塞了五百块钱,她和记账员一同诉说着这五百块钱的来之不易,要力好好珍惜,物尽其用。此时力已将一切外在的声音置若罔闻。他把喇叭放在手心里用力捏碎,回校前偷偷到车站附近买了一百多块的汉堡,突然没来由地食欲大开。力吃完后又就近到网吧上网,玩得一阵痛快。 在记账员、母亲和老师都心急如焚寻找他的踪迹时,一脸满足的力掩人耳目来到教学楼的天台,他想起母亲抚养费用的天文数字,想起母亲环游世界的梦想,身体逐渐与晚风融为一体。他觉得自己虚无缥缈,如浪涛中的一片浮叶。力一跃而下,鲜血在地上画出了他此生中最艳丽的花。
  21. 珊坐在奶奶那辆蓝漆三轮车的后座里。后座很小,珊和哥哥力同坐时,两人只能彼此将就着大腿挤大腿。不过今天力不在,珊能坐得更舒服些。 奶奶为了珊在路上能更舒适,做了许多努力。她给后座铺了一层连珊都穿不下的旧衣服,这些都是力传下来的;还放了一张小木椅,让珊不至于坐在最颠簸的轮子两边。 就这样,珊在放假时每天都坐在后座的小木椅上,手扶住两侧,随奶奶到江岸边,拣冲上沙滩的塑料瓶子。 江边的路面不大平整,因为夜里总有偷运江沙的大卡车驶过,地面上的任何细小的起伏在载重的卡车面前都会被放大,每次颠簸都伴随着巨大的冲击,这些冲击经年累月,在江岸上啃食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坑洞。 在行车这方面,珊的奶奶绝对算不上是好手。坐她的后座,珊其实是不太乐意的,每回都务必小心,紧紧地抓稳,以防像秋天收回来的稻谷那样被扬出车外。珊不像力,没有那种大男孩的冒险情怀,无法把自己想象成远航的水手,也无法把这种跌宕的险境看作是有待被征服的海浪。 通常的情况是,珊提心吊胆地坐在后座,像无辜乘客误入一趟性子刚烈的公交车,不得不抓牢头顶的吊环;在经历一阵大风大浪的摇摆后,眼尖的奶奶会发现沿途被主人抛弃的瓶瓶罐罐,她赶忙刹住车,猫着腰走进滩涂的树丛(珊总觉得奶奶像一个要去解手的人),出来时手上已经捏着一支踩得扁平的塑料瓶,有时也是两三支,这种情况,珊和奶奶称之为“中头奖”。奶奶会把塑料瓶丢进珊脚边脏兮兮的麻袋里,接着由珊报数,将瓶子的数目记在心上。珊的记性很好,仿佛脑袋里有个额外的储物柜,她无需特地去记些什么,只消把该记的事项写在一张之上,放进那个储物柜,需要时再取出,就能长久地将一件事情牢记。后来珊才知道,这种方法叫做记忆宫殿。 江边的这条路对珊和奶奶来说是极长的。奶奶长得矮小,驼着虾公背,腿脚也不麻利,她的三轮注定是走不快的。珊今天等长了双眼,一路上没什么收获,坐在那张被磕磕碰碰打磨得滑溜溜的小木椅上,身体竟耐不住无奈,几次想往下滑。百无聊赖下,她打了个哈欠,回头看看把踏板蹬得嘎吱作响的奶奶,似乎奶奶也放慢了速度,好仔细观察岸边的每一处细节。珊见“中奖”无望,把木椅挪到脚边,麻袋垫在身下,枕着手曲着腿,就这样打起了盹。 她做了一个薄薄的,如蚊帐般轻飘飘的梦。梦里她坐在力母亲的摩托车后,抱着一个身材像哥哥的母亲那样微微发胖的女人,她觉得这是自己的母亲。 珊实际上没有见过生母,她的母亲在丈夫酒驾出车祸去世后不久,便离开了她。母亲是未婚先孕的,用当地人的话讲就是“带馅儿的饼”,因此她没能上户口,家里的户口簿上没有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住址,照片自然也没留下。珊猜测母亲是有留下照片的,只是奶奶不愿给她看。 梦做到一半,她的母亲大喊了一句“不好,我喝醉了!”,便一头栽进了路灯杆上。珊没能抓稳她的母亲,被甩到空中,飞出十几米远,最后重重落地。 珊醒了。 梦做得浅薄,不过是一层盖在头脸上的纱。珊梦醒后没有那种沉沦其中的晕头转向,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醒来不过是因为刚刚轮胎轧过了一个坑,她内心的余悸和哀伤不一会儿就平复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感觉睡意像鱼刺般扎进了眼睛里,令她睁不开眼,稍好些了,她把脚边的木椅搬回到原处,再次扶住两端,坐直身体。珊睁大眼睛,快速望了望两侧,她本没抱多大希望,却意外看见了咸水草丛中的一道闪光。 “奶奶,有奖!”她喊道,奶奶闻声,吱吱呀呀地刹停了车。 “哪儿呢?”奶奶惊讶道,她眯着眼睛,心里怀疑着孙女是否看走了眼。 珊把身子探出车座,扒在一边轮胎的挡板上,长长地直着滩涂中的一个方向。“在那儿呢。”她有些埋怨她眼神不好,这时,奶奶也看见了那颗星星似的光闪,她细若竹竿的手颤巍巍地撑住车头,下车时步步为营,把车头掰向岸边,就这样顺着光亮的地方走去。 “有吗?”珊继续趴着伸长脑袋,确认似的喊道。 “有!”草丛里传来喜出望外的声音,“不少呢,我再找找,你别乱跑......” 这话让珊一下子来了兴趣,她也下车走进草丛里,和奶奶一起搜寻宝物。两个、三个......珊又找到了些。她想起电视上演过的一部动画片,一个棕色皮肤的美国女孩儿和她一样,总是善于寻找隐匿起来的东西。 珊的搜索范围逐渐扩大,和奶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别走进水里了!”,她天真地笑了笑,拉长嗓音回了一句“好的”。 她把眼睛像手一样伸长,不肯错过每一寸草地、每一处阴影,她用手拨开草丛,就有蚱蜢和螳螂从她面前跳走,她闻到一股积存已久的杂草气味,不禁嗦了嗦鼻翼。当她拨开最后一寸草束时,眼前出现了干巴巴的一片沙田,沙滩黄灿灿的,犹如铺晒在水泥地上的谷子,黄色一路延伸到江面,斜斜地吃进水里,变为草黄色。沙地上压根没有什么可作点缀的“奖品”,唯一和那片金黄有所不同的,是江水边还有一块绿油油的杂草丛,面积不十分大,却很显眼,好像人脸颊上一颗长着毛的黑痣。 那片草丛中夹杂着几株雪花般的蒲公英,被江风吹得晃晃悠悠。本着碰运气的心态,珊无视了奶奶的劝诫,小心翼翼地走到江边,来到蒲公英草丛跟前。她引着脖子就朝丛中看去,却还是一无所获。 “气死人!”她心想。珊蹲在几株蒲公英前,伸手捏住一枝,放在嘴边,像发泄似的鼓了一口气朝那白花花的一团吹去。 蒲公英的种子如冬天时人哈出的白雾,原是飘向江面的,不料又一阵江风吹来,它们反扑在珊脸上,有几朵小伞还钻进了珊的鼻孔,害她连连咳嗽。 珊看着那枝被她用以发泄的蒲公英,棉花般的种子已经消失不见,留下光秃秃的,长满了小刺的枝头,既像是花洒,也像是麦克风。 “气死我了!”她指着“麦克风”喊道。 话音刚落,只剩光杆的蒲公英突然自己颤抖了一下,珊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以为是草丛里有蛇,吓得她一下子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可她没想到,正如自己刚刚对着蒲公英说话一样,那朵蒲公英,也开始发出了声音: “你为什么会生气呢?” 这是一道柔和的女声,听上去就像蒲公英外边的棉絮,是一样的毛茸茸。 珊一下子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她环顾四周,想找奶奶却没寻见,只好放声大喊。蒲公英听到以后,连连阻止。 “别喊你奶奶,好吗?”蒲公英继续说,“我不是妖怪,我和你一样是个人。” “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你是蒲公英呀?”珊看看它,再看看自己,确认了这柄光头蒲公英没有一处是能称之为人的。 她听见蒲公英仿佛痴痴般地笑了笑:“我不是蒲公英,”蒲公英停顿片刻,好像在思考该怎么解释,“我是在和你打电话呢。” 或许你可以将其称作“蒲公英电话”也无妨。自称是一个人的女性在蒲公英电话那头如此说道。 “蒲公英电话......”珊将信将疑,“会有这么胡说八道的事情吗?” “我最开始也不相信。某天我蹲在院子,闲着无聊,吹散了一株蒲公英,却突然听到面前传来风吹的呼呼声。我一下子就惊呆了,又试着吹光另一株,结果听见蒲公英那头有个小男孩,在跟他的小伙伴们说:‘你们看,你们看。蒲公英自己散开了!’,那一回我还特地扮鬼吓了他们一跳,他们马上就哭着逃走了......” 蒲公英女人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讲述着自己的奇闻轶事,她的声音像湖面般波澜不惊,可嘴里的故事却像黑夜中的萤火虫般吸引人的注意。她说,有一回她偷听到一对老夫妇,老人被妻子拜托去市场买东西,走到一半忘记了要买什么,她就利用街边的蒲公英向老人提醒,老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后来发现四下无人,吓得够呛;有一个孩子因为爸爸妈妈不守信用,没给他买遥控车,离家出走跑到路边,她听见了她的哭声,用蒲公英来传话,苦口婆心地相劝,那孩子终于听了进去,回到家里,和父母说是一株蒲公英开导了他;还有一次,她提醒一个粗心大意的母亲,要她时刻小心自己婴儿车里的孩子...... 珊渐渐听入了迷,她默不作声地蹲在蒲公英跟前,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各种奇遇。忽然,珊的心沉了一下,她不禁猛地想到,蒲公英那头的女人,会不会是她的母亲呢? 她不知道这种猜想的根据在何处,只是觉得这位女性为何不能是她的母亲呢?于是,珊鼓足勇气,向蒲公英电话里的女人问道: “你是我的妈妈吗?” 蒲公英那头迎来了前未有过的长久的沉默,珊无法嚼透其中的意味,她认为一切只要还悬而未决,就有希望。 “我叫珊,是爸爸给我取的名字。”她又补充说,“你有印象吗?” 寂静又在半空中悬置了很久,珊有点担心,蒲公英的信号是否不太好。 “你妈妈她.....”仿佛中间隔了有数年之久,蒲公英再次发出声音,“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八年前,”珊顿了一下,续上说:“是奶奶说的,我一出生,妈妈就走了。” “八年......”蒲公英像是在斟酌着什么,这不由得引起了珊的怀疑。 “你是我的妈妈吗?”她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珊,你爸爸他过世了对不对?” 珊的眼睛霎时间闪出了亮光,即便蒲公英那头看不见,她还是尽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是的!”她激动地说。 “珊,妈妈找了你好久。”蒲公英也被江风吹得连连点头。 珊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她感觉喉咙里有几声呜咽正不受控制地要外溢,她伸出手捂住嘴,不让自己露馅,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以防奶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身后。她还奇怪,奶奶怎么还没喊自己回车上。奶奶向来是不愿提及她母亲的。 “妈妈,我好想你......”她捂着嘴,尽力让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哭声,“你一直都在哪儿呢?” “珊....”蒲公英显然有些惊慌失措,珊将其理解为激动的一种表现,“我也很想你,想看看你长这么大的样子。但妈妈回不去。” “你为什么回不来?”像在控诉似的,珊不自觉地喊得太过头。她又回头张望了一下,奶奶还是没来。 “妈妈还在外面赚钱,”蒲公英耐心说,“妈妈想赚很多很多钱,以后你能拿来买吃的、用的,买漂亮衣裳......”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话头突然就中断了。 “我不想要钱,我想要你......” “珊,你听妈妈说,你现在和谁一起住呢?嗯,爷爷奶奶。珊,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念书知道吗?妈妈会在你懂事那天回来的,到时候,妈妈要开新车,带你和爷爷奶奶去买新衣服,吃肯德基,你还没吃过肯德基对不对?放心,妈妈保证带你去吃的。妈妈想让你和城里的小孩一样,过上没有差距的生活,但前提是你要好好读书,考一个好的成绩。你上次期末考考多少分呀?这个成绩也不错了,你要继续加油呀,不怕苦,不怕累。爷爷奶奶很辛苦的,你要多帮帮他们。妈妈一直都在这里,你要是觉得苦闷,就吹一朵路边的蒲公英,对着蒲公英喊一声妈妈。妈妈有时候太忙,不一定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别放在心上,多试几次就好了呀......” 蒲公英的话,很长很长,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珊不时地回头望,但她所担心的奶奶,却不知为何,仿佛永远都不会出现。
  22. 三月雨水起势。凶猛的一场刚过不久,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是它密密蒙蒙的余波。这阵余波轻飘飘的,软绵绵的,随风来来去去,只会粘在人的衣服上,没有丝毫的力道。可它尤其顽强,仿佛是在和阳台上的湿衣服作对,不眠不休地下足了三天,让五山市内的每个人都犯了愁。 我刚从市图书馆走出来,和其他被闭馆时间赶出来的考研学生一样,在走进雨幕前驻足掂量了好一会儿。 两个女学生在我身后商量着打车,她们的声音和这雨一样绵绵软软,让我不禁也有些心动;但考虑到手头拮据,最后还是作罢。我老老实实支起挎包里的折叠伞,缩着脑袋迈着细步,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风雨。 我知道时候不早了,五山公交不会等人,跑去公交站怕是要吃闭门羹。但我掐着时间,也图那一块钱的公交费,就抱着侥幸心理钻进了公交站。令我豁然开朗的,是公交站里还有四五个人,其中有男有女,以老人居多。在公交这方面,老人可谓是免死金牌,这大大增强了我的信心。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女生,她扎着高马尾,身穿一条格子裙,上身还额外套了一件绒背心。她的样子总使我感到亲切,我转头看了眼站牌上的女星,灯光之下,女星的笑像硅胶一般僵硬,全然不如她的笑那般温暖。 女生站在人群另一侧的外围,绕过人群看她,觉得她脸上有一种莫名的信念,明明其他人没有在排队,却让人感觉她在规矩地守着秩序,仿佛她所在的那端,才是毋庸置疑的队伍末尾。 瞄到她那番样子,不禁使人群这侧的我有些难堪,就好像我是迟来的插队者,坏了整条队伍的阵型。我举足无措地朝四周一阵乱瞥,随后从站牌的背面绕到女生身后,也开始“自觉”地排起队来。 我的这番小举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含笑回头,马尾在空中摆过一阵桂花的气味,我略微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她又很快把脑袋转了回去。 这样平静的相遇使我不免有些失望,我在心里反复咀嚼她的脸所带给我的亲切感,又反复咀嚼她回首时嘴角的笑。我越是咀嚼,内心想和她发生些什么的情感就越强烈。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悸动,女孩我见过很多,相貌出众的也不少,可令我如此惊慌的,她还是第一个。 公交等了很久,还不见有到站的踪影,我心慌意乱起来,想做点什么,一时间却记不起手机是能查到实时公交信息的,只能焦虑地四处张望。 我看向前面的女孩,看着她的背影,无意间注意到她的手上有一圈塑料手环,手环上贴着二维码和姓名。我十分无耻地微微俯身,瞪大眼睛看了眼手环上女孩的信息,却发现了静的名字。静是我的初恋。 我忽然获得了莫大的勇气,挺起原来鬼鬼祟祟的胸膛,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女孩马上回头看我,同样带着桂花香。 “难不成,你是静吗?初三(11)班的静?!” 她的脸像一朵找到太阳的向日葵,原本就含笑的眉眼,忽然间开得更盛了。 “这么说,你是力?”她问道,我快速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名字像特务的暗号般巧妙对上,这时,那股萦绕在我心头的亲切感开始化作静初中时候的模样,并逐渐与眼前的女孩重合。 我更加确信了,她真的是静。意识到这一点,自责又涌上心头。 我和静从小学就开始同班,或许称得上青梅竹马。静以前就是个强势的女孩,小学时仗着机灵、聪慧,常常反过来捉弄其他男生;我的成绩比静还要好些,但静是个全面的孩子,不仅成绩优异,还是校合唱队的高音部领唱,她常常说我是书呆子。一直以来,我都是她的捉弄对象。 我和静在六年级时都考上了贤里初中,这是一所民办的名校,以管理严格、师资强大著称。上了初中,我与静之间的天平开始反转。静不习惯初中的节奏,好几次月考失利,学校也没有艺术方面的活动,让她施展不开手脚。贤里和小学相比,她感觉像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某次放假回家,静在公交上找我搭话,那是我们升学后为数不多的一次交流。车厢内上下班通勤的人很多,声音嘈杂、空气污浊,我们需要拉高嗓门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她和我聊了很多,昔日的同学、老师,过去的春游,还有现在的学校生活,她说我的名次很靠前,心里很是羡慕。我被她夸得气血上头,直说这都是运气,又说只要方法用对了,她也可以考到很好的成绩。 我一股脑说了很多自己都不一定有底的大话,但好像都正中静的下怀,她喊我教教她,我耳根软,很快就同意了周末在图书馆和她见面。从此,到图书馆做每周作业成了我们的必定节目。 和静表白是在中考结束后不久,那时我才刚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就要和静从此分道扬镳。我像一个在悬崖边的人,珍宝不小心脱了手,却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下意识把身子探出悬崖,试图将珍宝挽回。结果静被我一时的勇气所打动,满心欢喜地点了头。我也喜出望外,但不敢亲她的脸,只好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转圈。 热烈过后是冷静的理性期,我和静开始思考起异地恋的可能性。我坚信爱能超越世间的一切,甚至是空间与时间;静则不许我在这个问题上打马虎眼。如今想来,或许静对自己的中考成绩已经有了预期。可两个刚谈恋爱的小孩能思考出什么所以然来呢?这个问题终究是没有答案,只能交给现实来进行解答。 成绩公布后,静没能和我一起去市一重点,我们都有点失魂落魄,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鲜有和对方说话。 上了高中,静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是座机式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神神秘秘,最后说这是她宿舍的电话,她希望我能打电话给她,用我宿舍里的电话。 开学前两周,我的确按照静的希望给她致电,电话那头的她是满含笑意的,幸福随着声音从话筒里洋溢而出,我能想象到她和我说话时的样子。起初这种生活是甜蜜的,像一杯热乎乎的巧克力,使人不自觉就沉浸其中,但很快这种生活就带给了我困扰。宿舍里总是会有闲人的,他们知道电话那头是静以后,就时常拿我寻开心,还在我和静打电话时起哄。我自认是脸皮极薄的人,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久而久之也就不给静打电话了。 静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回家后问我最近是不是学习太累了,我觉得自己的缘由愚蠢至极,不便说与她听,却又不得不遵守,到最后都没能向她袒露心声,只是随口答应,用下次一定记得之类的话搪塞过去。静最开始还相当热情,主动打电话到我的宿舍,没过多久,她也不愿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渐渐地,我们就断开了来往。 高一上半年寒假,静正式和我提出分手。 风一阵一阵地吹,像小孩子鼓起腮帮子赶着水上的纸船,一会儿从左边来,一会儿从右边来,雨丝的方向也随之不定,偶尔趁人不备,从车站外飘进来几滴,点在静的脸上,使她有些发颤,并打断她和我的交谈。我重新支起伞,罩在她身边,心里想着,要是从前有这么为她着想,该有多好。 静和我的对话无非就是学生时期的往事,我们从小学谈到初中,聊一本正经的老师那些背地里的癖好,聊机灵古怪的同学出糗的花边,我们聊得很多,却又默契地不谈高中的经历。我感觉有块石头梗住了胸口,很想亲手将它掏出来,一解痛快。可我掂量了很久,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公交终于到站了。它起先开得很快,临到站前又急踩刹车,刹车片被死命地咬合,像一匹烈马般发出了痛快的嘶吼。 宛如马在吐息般,前门噗呲一声被打开,等候已久的乘客们开始悄无声息地有序上车。我朝驾驶室内看了一眼,驾驶员满脸不悦,像有人欠了他百八十万,加上刚刚他的急刹车,使我怀疑起他的车技和脾气,总觉得这班车不是自己该坐的。 趁人还在刷卡扫码,我赶快走两步到车头,想看一眼公交号,却发现显示屏上只有“回场”二字鲜明地闪烁着。 我回到车门处,向静打听,这到底是哪一路公交,静则像看动物似的盯着我,理所当然地说这是12路公交。 的确是我等的公交没错,可车头处明明写着“回场”呀。于是我踮起脚尖,探头朝驾驶室里问对方,对方也给出了和静同样的回答。 心想着别人都能上,我为何不行呢,管它是不是“回场”的车。我跟在静后面,最后一个上了车,刚要拿手机扫码付钱,司机却从驾驶室里伸出了手,将扫描用的摄像头死死盖住。 “你别坐了,”他命令似的说,“你打车吧。” 我看了看静,又想起悬崖边上捞珠人的心态,不愿就这样与她分别。“怎么人家都能坐,我却不能坐?”我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发脾气,也是第一次在静面前发脾气。 眼看着我和司机就要吵起来,静插进了我们的对话,她扯了扯我的手,对司机说:“让他坐吧,他是我老同学。” 我看见司机的脸色顿时一变,像碰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看了看静,又瞅了眼我,好容易才答应下来。“我喊你下时,你才能下。”他又对我加了一个附加条件。 我们在车中段毗邻而坐,雨点像小玻璃珠般弹在静旁边的车窗上,滴滴答答,响动不止。我问她在哪下车,她说出了往昔的住址,也就是说,她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不是那么一回事,”她笑着解释,“只不过有空,回回家罢了。” 静和我又顺势聊起工作后的点点滴滴,在哪工作,生活过得顺不顺,父母的情况怎么样,我说完后默默地听着她讲,像翻着一本当年弃之不顾,多年后又重新拾起的典籍。我感觉静在很多方面还是当年的静,但在某些事情上,又变得和从前截然不同,当她讲到这些时,我总认为她是在讲着别人的故事。 几个老人在我们讲话的当口下了车,车内的广播似乎已经关闭,到站提示全靠司机的嗓门。我抬脸看看司机,又回头望着静。 这时,我再次注意到她手上贴着名字和二维码的塑料环。“你生病了吗?”我关切地问她。 她像突然被扎了一针似的大吃一惊,随后摆出一切都是陈年旧事的表情:“都是老毛病了,一直大大小小,折腾人和事儿。” 她又说起病来,说这是两年前工作体检时发现的,肾脏问题,劳心伤神。 我从中能听出她的无奈,但她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这一切都已经无足轻重。我觉得自己问了些不该问的,就像那个吹着纸船的小孩,一不小心使了太大劲,纸船飘到自己手够不着的地方,反倒有些失神。 在我思考的间隙,司机再次提高嗓音,对静说她该下车了。我不愿就此和她分别,着急地扶着座椅站起身,询问司机我是否能跟着下,得到的却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我意识到,自己有句话无论如何也该说了,再不说出口,和静的下一次见面或许又是多年以后,又或许是永远不见。 我整理了一番思绪,酝酿了好一阵情感,最终对静说道,对不起。 静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惶惶然好一会儿。我向她解释这句道歉的来龙去脉,向她解释过去高中三年自己的内心想法,我站在时间的维度上,毫无保留地向她出卖曾经的自己,正像我们每个人一样,进行着人生中必然而然的那场亡羊补牢。 她静静地听了很久,就像她的名字那般,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感同身受时也只文静地点点头。等我终于说完,她平静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我感觉自己的那只纸船消失在了海面上,那颗珠宝也已经掉落了悬崖。然而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就连司机喊静下车的声音也变得客客气气。 门开了,像一头温顺的骏马在撒娇。我和静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我想跟着她下车,却被司机狠狠喝住,连静也轻轻回头,劝我不要做傻事。 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车身继续向前,我一下子没扶稳,摔得够呛,挣扎着起身,回到座位,仿佛静还坐在我的身边,但当我转过头去,静则已经不在了。桂花香的马尾女孩,似乎永远消失在了上一个公交站口。我试着捕捉空气中残留的桂花气味,却没能做到,只能徒然望向窗外,细雨点点,落在窗上无足轻重,落在心上却阵阵凄凉。 司机在下一站喊我下车,这一站开得很远,仿佛和静的终点隔了一整个人生。 我赶忙下车,嫌伞麻烦,没有支开,只用手遮住一部分风雨,便发了疯似的往上一站静的落点赶去。记忆中我还认得静父母家的方向,于是双腿尽管放心地跟在记忆身后,我没心思去避让水洼,二话不说就往前冲,直踩得鞋帮都湿透了。 当我赶到静原来的住处时,早已浑身狼狈。我拍了拍身上的水,静的母亲为我开门,知道我是谁和我的来意后,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把我领进静的房间,给我看了静的病历和住院的相片,我这才知道,静如花儿般的生命,已经消散在这湿冷的三月。
  23. 昨晚睡着时下了雨,早上起来以为会凉些,结果没降几度,反而更闷热了......
  24. 希望维持其他版块的热度吧。拿隔壁举例,水区人最多,其他区则寥寥无几,现在小说版块也关了,大部分人到了外面就当伸手党,不会多发言。当然大伙来这类网站的目的也显而易见,做伸手党无可厚非,只是网站也有自己的选择。
  25. 我这边地方志没有鬼神故事的记录,比较有故事性的就是抗战到民国末期这段时期的群众抗日等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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