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hosan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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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年前,家附近的渔民养了一条白毛犬。我们家在整个村子的边缘地带,靠近村集体的农业用地,养鱼人的白毛犬就被安置在我家附近的鱼塘边,想来也是要白毛作门神,以防有人小偷小摸。 我对狗的品种可谓一窍不通,只能粗略形容一下白毛的外形:远远看去,它像古装剧中典型的隐居长者,一团白毛犹如老人的须发,走近着看,白毛会先吼你一声,随后很快又喜笑颜开,这时它又像一朵白色的向日葵。 渔民对狗是不太关心的,恰如大部分农村人对狗的态度一样,只当它是放在家门口的一个监控报警器,最频繁的接触便是饭后将收集好的剩饭和骨头堆到狗的面前。白毛被关在一个用铁丝网和铁皮顶围成的笼子里,每天呆呆地等着渔民的剩饭菜,一有吃的便上蹦下跳,久而久之,扬起的灰尘沾了它一身,它那银发似的白毛就变成脏兮兮一团,让人想起零几年时常能见到的公交站的乞丐。 数月前,再次路过鱼塘,看见渔民的脸色并不太好,走到白毛面前才发现,原来还算有精气神的白毛如今却少了一条右腿,细问之下才知道,白毛偶然间逃到街上,被往来的车辆轧断了脚。我问渔民,轧狗的是什么车,渔民愤愤地不太想回答,后来只说是泥头车。我想他肯定也不知道是什么车轧的狗,只是泥头车大部分不在本地作过多停留,把账算在他们头上,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白毛断了一条腿后越发显得可怜,渔民的脸色随之也时好时坏。后来有一天,我看见白毛杵着三条腿,呆站在路的中央,而它旁边的粗制狗窝,却被人弯开了铁丝网。我找到渔民,说你的狗跑了出来,原本关着它的笼子也被打开了。渔民漫不经心地说笼子是他打开的,之前有块儿地方被白毛咬坏了,现在得修。我又说,你这狗得拴好,不然像上次那样,指不定又得伤到哪个地方。渔民说,这狗就三条腿,还能走去哪,然后又连说得得得,几句话将我打发走了。 一连几天,我路过鱼塘边,都能看见立在路中间的白毛与敞开大门的狗窝,偶尔白毛可怜兮兮地跟着过路人,似乎是想讨一口饭食,但人只要加快几步脚程,就能把三条腿的白毛远远甩在身后。有时白毛也跟着我,我便只好分点家里的猫粮,然后趁它低头吃东西的时间慌忙跑开。可以很虚伪地说,我并不希望有一只脏兮兮的断了腿的白毛狗跟着自己回家,更不想收养它,即便我觉得它很可怜。 不久以后,白毛消失了,再也没有人看见它傻愣愣地站在路中央,这让附近的住民都忍不住松了口气。我看见鱼塘边那个迟迟不修缮的狗窝住进了一条黄皮狗,而狗窝的铁丝网也终于合上,突然某种罪恶感驱使着我。我找到渔民,问他白毛哪去了,渔民正剁着晚饭的肉饼,不耐烦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怎么知道它去哪了,他说,这狗原本就爱乱跑,它跑丢了关我什么事?空气顿时凝重了几分。我察觉到了这个回答背后的真相,不忍追问,又再也说不出什么,转身要走。渔民的家里总有一个来蹭饭的大爷,此时他看着我,眼神跟我在菜市场上戳破的那些跌打酒药贩子所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走出了渔民的家。心想,我们都不知道白毛走失去了哪儿,但我们都知道白毛是如何失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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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时候班主任是个初来乍到的职场新人,喜欢弄很多颠覆性的方案。当时我们重点高中不允许男女同桌,他就偏偏下了准令,大概一两个月换一次座位。虽然是这样,班里也没有出现爆发性的男女同桌现象,大部分还是男同志跟男同志一起,女同志和女同志一起。我在那一段时间里连着三四个都是女同桌。 我的第三位女同桌是学校舞蹈社的社员,不是什么大美女,只不过在校内混的朋友圈都是跳舞、潮男潮女之类的,平日里会稍微打扮一下自己。那个时候流行大圆框眼镜,学校里一大半女生都戴这种款式,她自然也在内。而我觉得这个款式还挺适合她,因为她脸颊有点婴儿肥,大圆框眼镜便配合着让她多出几分天真。 但是话又说回来,哈哈,其实我高中时候没有暗恋过她,讲起她只是因为回想起来当年,感觉自己当初闹了个乌龙。 那个时候临近新的一次换座,某天中午放学去食堂,我心血来潮跑去离宿舍比较远的第三饭堂,路上碰见她和一个男的很熟络地并排走,而那位男生的打扮也是一眼的潮流男孩。当然我们都是穿校服的,所谓打扮就是发型、鞋子和改裤脚大小之类的,也可以从人的谈吐甚至是走路的姿态去猜测人所在的朋友圈和家庭状况。总之我是看见这么一幕。当时心想,她这样的一个女孩,会交男朋友也并不奇怪,于是下午课间我再次想起这件事,就打算向她八卦一下。 我问她,哎,你有男朋友吗?她或许有停顿一下,接着说,有啊,在校外,是以前初中的同学。我心里疑惑,但觉得也有这个可能,就没继续八卦下去,毕竟过于深究人家的私事,怕是要被误会我对她有好感。在这件事之前,我们原本说好下一轮继续做同桌,因为那段时间我学习很积极,数化物都在往上走,也带动着她改变了以前玩乐的状态,她说想继续“受熏陶”。结果这事儿以后,新的一轮换座开始,她没说什么就找其它女生同桌去了。这件事是也许我自作多情,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误会了我,以为我询问她是否有男友,是想着如果没有,我就向她表白?当然也有可能,人家只是单纯地和其他女孩约好了而已。 总之重点不在于她,而在于我的第一位女同桌。 如果说第三位女孩不是什么大美女,那第一位女孩就更是如此了。当然这么讲实在是有辱女性,只不过按照大部分男性的审美体系去衡量,客观来讲也的确如此。但倘若说暗恋和有好感,那这第一位女孩才是我的暗恋对象吧。 最开始的时候也说过,我们的班主任初出茅庐,搞过很多新方案,其中一条是特准男女同桌,还有一条就是搞了学习小组,座位则按照学习小组来划分。那时我们都是第一次换座,也都是第一次按学习小组来分配座位。小组总共六人,三男三女,其余四人都找好了伙伴,就我和她没什么所谓,被分成了一桌。 她和前面提到的第三位女孩一样,也是学校里的潮流圈的人。其实可以这么讲,我们的学校作为市一重点,录取时看的肯定都是成绩,但实际入学的学生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住城区中高档小区的人,像我这样从周边小乡镇考上去的人也有,不过并不多。乡镇内的大部分孩子在小升初的时候就被筛走了许多,很多人就读当地初中,学习氛围不浓厚,如此一来可以想见的,中考时又会被筛下许多。我们市内的参差就讲到这里打住吧。 总之,她也是城区来的学生。当时在城区学生群体里,主要的生源地为两所学校,一所是有入学考试助学金的私立学校,既能考进去,也能花大价钱买学位,其内部师资力量不差,中考时也是市一中录取名额的有力竞争者;另一所是挂着市一中名头的某房地产品牌联名初中。因此,城区的学生大多在初中就相互认识,哪怕以前不熟悉,上了高中后也会发现原来某某就住在我的小区里,或者说某某就住在“那个”小区里,这样就天然地在这个高中里形成了一个新的朋友圈。而当然,以他们大部分人的消费能力来看,他们也更容易接触到主流的审美方向,在衣着打扮上也有更从容的试错率和研究热情,因而我前面所说的校内的潮流圈,不说全部,起码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和这个城区的朋友圈重合的。 总之(又来一个总之),她既是城区的小孩,也是潮流圈的一份子。虽然她并不会被别人称为美女,但也有用戴饰品以及改裤脚之类的方式打扮自己,像耳环和那个时候很流行的一种编织手环(我至今仍不知道那手环叫什么,是什么牌子的),她都有戴在身上。当时我感觉她和我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一开始我对她的态度和距离都维持在一种微妙的水平。不过高中生大部分都还是孩子,稚气未脱又略显成熟,很快我们就熟络起来,我也对她有所了解。用现在的话讲,她是一个在兄弟和异性这两个尺度间游走的人。很多时候,她大大咧咧,和男生你来我往的,也有些时候,她像个小学女孩,明明没人看着,却还是要把头埋在书桌下呲呲地笑。她的这种性格对我来说有些许神秘,我觉得也恰恰是这种神秘让我对她有好感。后来我们第一次开家长会,我母亲和她母亲见面,并非一见如故,而是她们的确是故知,准确来说是亲戚,她母亲是我外公族系下嫁出去的一个女儿。 我第一次发现我暗恋她,就是在这次家长会后。我母亲回来告诉我这层亲戚关系,我便有些紧张地问她到底是什么关系,直到确认了是远房才放心下来。这时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她有了好感。并且也不怕别人笑话我,和她之间多了一层远房亲戚的关系,这更使我觉得她和我之间冥冥中有某种缘分在起着作用。 不过说实话,暗恋总归是暗恋,我也总归没有去表明心意。高中的时候我为自己找借口,说不跟她表白,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用我母亲的话说,她母亲嫁了个城里的好老公、企业家,或许正是这份家庭环境塑造出了我所喜欢的不拘小节却又怀着小女孩娇气的她,她的家庭甚至让她在高考后有充裕的自由去选择她所喜欢的“红酒专业”,这份余裕是我的家庭所不敢奢望的,也是永远给予不了她的。当然,这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正如刚刚所说,暗恋总归是暗恋罢了。 不是,我现在怎么随便写点玩意儿就写恁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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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肯家的掠食是真的不错,今年玩了一遍感觉在玩空间站版的生化2,二周目继承超能力后又速通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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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份,回了次家,时间不短,也算放一次小长假。回去的主要缘由是家族表哥通过父母介绍终于找到了一位女朋友。表哥时年32,大学时期谈过一回恋爱,但没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最后慢慢就分了,分开得相当自然,如同生老病死朽木将枯那般自然。 分手以后,表哥宣誓成为一名不婚主义者,每逢亲戚聚宴和家里人催婚,就大谈自己的不婚育观与人生观。长辈们基本都是一辈子固守在乡镇县城的小手工业者、小商人和农民,是否如宣传语所说,具有骨子里的纯良,我们暂且不论,只是都比较嘴笨,在表哥讲道理的时候无力还嘴。其中一位长辈曾任交警大队长,是家族二女儿的女婿,即我们的姨丈,以前不屑于和我们聚宴,但现在退休脱离了体系,似乎闲得出奇,家族聚会场场不落。然而他也不是伶牙俐齿的类型,过去总是半闭双眼,一边听表哥说话,一边凝神抽烟,用满不在乎来默默表达反对意见。我实际上对婚恋并不抗拒,以前也谈过一次对象,经历不多,但感觉自己还算用心。对表哥的观点,我持老一套的不认同也不反对,不认同是因为我觉得他只是口头上的不婚主义者,心里大抵还是想试着组建一下自己的家庭的,不反对则是因为他在发表观点时可以替我挡掉大部分的火力,让我免受家里人的骚扰。一来,枪打出头鸟,二来,他年龄也最大,在长辈眼里自然也最急。 这样的表哥相起亲来,一下子就寻得了女伴,仿佛当年老大哥垮台,不婚主义阵营在家族内部一下子分崩离析,就连螳臂当车的气力都没有了。自然,表哥的父母马上订下一席酒桌,一家人男女老少无一例外都得参加,好让还抱有丁克幻想的年轻人看看反面案例。而我作为跟在老大哥屁股后的假不婚主义者,按年纪排在第二,于是首当其冲,承受反攻倒算的猛烈炮击。当年那些在老大哥身上受过的委屈,如今借着酒精的由头肆意发散,化作一阵阵哄笑声翻腾在饭桌上空。某种意义上,我还得感谢酒精,因为醉酒状态让一众长辈说出了平日里所不敢讲的心里话,一边讲,身旁的妇女还要赶紧补一句“喝了酒就是乱讲话”。我想到,酒精的成瘾性不在于其对人体造成的各种理化上的影响,而在于这一句“喝了酒就是乱讲话”。在喝了酒以后,一众四五十岁的成年人又再一次找到了襁褓时期不小心失禁后仍有人替自己打扫干净的快感。有意思的是,我母亲虽然没有喝酒,却依旧加入到了说心里话的行列中。看来人光是闻到酒味也是会醉的。 会宴后第二天,趁着归期未满,骑着高中买的小破车到江边闲跑。小破车空置了好几年,骑起来前刹蹭碟,发出磨玻璃的难听声响,传动链条也生了锈,踩得稍一用力就会嘎吱嘎吱。即便如此,也安全到达了江边。 大概前年,听说江岸公路翻修,水泥地被改造成了柏油路,原来的近江沙滩也全部用铁丝网围起,同时筑一道堤坝,在堤坝之上修建公园。想来市政也是眼红网红经济,才大刀阔斧地投了翻新的钱。 柏油路的入口设了一道关卡,旁边开着人行的安检口,有保安全天值守。行人白天自由通过,车辆则一律接受检验,自行车竟然也在内。也就是说修好的路不是供车走的,前方也不再是交通路段。我停好自行车,没给后轮上锁,便直接走过安检口,想着你爱偷就偷去吧,我也没有所谓。刚走进入口,就看到离岸边更远的一侧铁丝网上挂着张一臂宽的告示牌,底部写着一个座机号,上边有文字,介绍公园内设有专车接送服务,八块钱一张单程票,只去不回。我心想这买卖做得真黑。 此程是为了跑步,顺便看看新的风景,于是事不宜迟,我启动手环监测,迈腿就跑了起来。一公里一到,手环便震动提醒间歇休息,我放慢步伐,逐渐平复呼吸。一公里后的景象变得开阔不少,柏油路过了两个弯,现在直直向前,江岸则我越来越远。路与江的中间地带,种起了花与草,开得并不艳丽,但仍算是风景一片,人可以从小腿高的水泥隔离带口穿过,走进那片带有芬芳的海洋。 我继续向前跑,没出几十米,看见前方有一对男女走在隔离带里面。男的穿黑衬打底,一间银灰色的防风衣套在外面,是普通的小镇青年,女的则是一眼望去会令人多停留几秒的类型,倒不是因为脸蛋,毕竟距离不近,面部细节模糊,而是因为那一头挑染成向日葵黄的短发如火焰般卷起发梢,和她身上的白色连衣裙分外相衬。 离得远远地,我开始估测他们的年龄。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自恋性的推理游戏,揣摩的过程使人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其实人人都能做到,特地说出来肯定惹人发笑,是无足挂齿的事情。 女孩和男孩有说有笑,突然,像猫似地一跃,踩上隔离带,裙摆像水母头的圆伞一样吞吐着空气,待她站稳后,又如走钢丝般小心翼翼地行进起来。最后女孩想下来,但望着地面拿不定主意。男孩乐呵呵地取笑了她一番,随后显出后背,女孩碎着步小跳,接着他的背缓冲落地。回到地面以后,女孩也水灵灵地笑了。 于是我估摸他们的年龄要比我小个几岁,一时间我分不清这是正常的估测,还是我心里的防御机制起了作用。我继续朝前跑,来到他们旁边,在与他们擦肩而过前,我看清了他们的脸。男孩微胖,但这让他更显年轻,女孩则有着那头火焰短发所该有的活泼,说起来一定会受人笑话,但她和我的初恋很像。当然,我和初恋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高中,两个人坐在彼此家长的电动车后座,那时我偷偷看着她,内心期待她抬眼的时候可以与她四目相对,但她只看手机而不看我。如今的那一眼与当年车上那一眼相叠,像一下拳头打在我胸口。我停下脚步,喘着气喊了一声,那两人也停下脚步一齐看着我。 对视的几秒里,想说的话有很多,想捋清楚的事情也有很多,包括当年的和现在的,以至于无从开口,甚至连对方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我也无从确定。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面露从容并潇洒自如的自我形象,那是十几岁甚至以前的我所看的电视剧男主与如今的我的重合,我知道我应该学着脑海中的自己,宛如随口一说般问她一句,你是不是那个静?随后我或是豁达地夸耀几句她现在的男友,再跟她谈起这些年来的人与事,或是礼貌地说一句不好意思认错了人,并镇定地继续跑下去。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一切如鲠在喉,我丧失了思考能力和行动力,就连此时浸在导汗带里的是运动后的热汗还是因紧张而渗出的冷汗,我都无法分辨。我催促自己快说、快问,下一秒内心里响起一个声音,责问我就算是她又能怎样?这句话打消了我的所有冲动,我再次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的他。这回,如我所愿,我的确随口丢下一句“对不起,认错了人”,便继续跑了下去,只是我的跑姿既不洒脱,也不镇定。 结果还没跑出多远,我便丢了心率,停下来,稍息片刻,我不想再跑了。我离开柏油路,穿过水泥隔离带,走进花海里,整个人即刻被清香拥入怀中。但一想到这可能是她和他不久前才走过的花田,我便停不住双脚,果断钻出这片是非之地。最后我来到一处没有铁丝网的护栏边,依着冷冰冰的护栏站了很久,直到护栏也被融入了我的体温。在这段时间里,太阳逐渐走到我的对立面,江上出现被拖长的波动日影。我脑海里不断想着她,即便无法确认,但她已经成了她。我想起当年和静分开也是因为今天的这般软弱,于是我想到,虽然自己和当年比已经是叔叔辈的人,但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长进。有些该做的事,我依然没有勇气去做,事后则又阵阵后悔。 我想着回去吧,这时远方响起惊悚电影里雾中巨兽似的汽笛声,我看向声音的来处,那是江水支流的汇合口,一条船从远点缓慢露出一个尖端,尔后是甲板、驾驶室和尾舷。不一会儿,船直挺挺地行驶到我的面前,穿过了横置在江水之上的夕阳长影,仿佛赛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越过了最后的栏杆。我想起我们这个栏镇名字的由来,海上的一道杆,此刻古与今似乎在不经意间发生了交叠。船来到了我的右侧,吸引住我全部的视线。我看到有人从驾驶室走出甲板,夕阳下的他像我小时候作业本上画的火柴小人,一如从前,我开始揣测他的人生,他的年龄,他在船上的工作,他们这艘船的去处。我忽然发现这样的游戏我从小玩到了长大。小的时候,我画下火柴人,幻想他在二维世界的战斗,现在,我观察其他的人,猜测他们在社会上的人生。最后船甩开了我的目光,它直挺挺地来又直挺挺地离开,姿态正大光明,固然是不屑于被我偷偷摸摸地看的。此时太阳也下了山,天边彻底没了那抹火焰的颜色,我也不再想着她,于是默默离开。 回到柏油路的入口,我跨上自行车,踢起脚撑,冲下来时的坡。那股无需自己主动便能带来爽快和刺激的速度始终令我着迷。等到速度下降得差不多时,某种想法忽然猛烈地涌进我心里。我主动接管脚踏,卖力地踩动。我想起自己曾经去过几次她的家,准确来说是她念书时所寄住的亲戚的家,我知道那个家大致在那。 一路兴奋,顾不上呼吸,好像只要抵达那间屋子,人生中所有曾经的缺憾就能够弥补。我在屋群之外早早地下了车,为免引起注意,装作悠然自得,推着车走进记忆中的位置。 可是十来年过去,一切都翻了新。印象里,她亲戚的家还是一栋砖瓦房,然而现在即便是平房,也是清一色地由钢筋混凝土浇灌而成。于是我趁吃饭时间四下无人,一边推车,一边张望内里,我还多少认得她亲戚的模样,况且成年人的面相比起年轻人更经得起时间的改变。 我排除剩下最后两间房屋,唯独它们大厅里没有人,一间黑着灯,一间空荡荡地放着老人家才看的电视节目。我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了计划,我要走进去,装作恰巧路过此地,敲敲敞开的门,朝大厅里面喊一声有人在吗,接下来引出屋内的人,要么说你还记得我吗,我当年来过你这里,要么说不好意思,找错了地方。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自己说,并慢慢靠近,其中一所屋子的门前。此时里头响起脚步声,从屋后的院子传来。我顿时惊慌失措,脑袋糊成一片,计划好的从容一并被抛之于脑海,敲门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喊话的嘴也没办法张开,倒是跨上自行车的腿还能伸得出去。 于是我灰头土脸地骑着车,就这样冲回了自己的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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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份个人传记。说是传记可能言过其实。无需太过隆重,也无需有精雕细琢的语言风格。将一切的一切按照时间顺序理顺下来,那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这个结果是什么导致的,从前到后,从出生到现在,尽量不遗漏一个细节。但要小心别利用过去对现在进行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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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系统总会有一些构成性的例外存在。很多强迫症就是这样朝拖延症转向的,我也是个强迫症。 我们会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种万全之法,能够解释和应对一切情况,又或者说存在着某种安排恰到好处的计划周期,能够使人有条不紊地去执行。但由于意外和例外总会被生产出来,就导致我们的这种全能幻想会破灭。即便当别人问起我们,我们也会说万全之法不存在,但我们内心深处依旧认同这种幻想。 好比我读小学的时候,总想把我抽屉里的书收拾的整整齐齐。问题是,每次好不容易收拾得有条有理,一要拿课本、试卷之类的,就会把整理好的格局打乱。这时我便很沮丧,但内心里依旧会幻想,觉得世界上肯定有一种整理、收纳和排列分类的方法,能够使我的抽屉在被整理干净以后,长久地维持整洁。 然而事实是,全能幻想并不存在,唯一能够保持抽屉整齐的办法,就是永不懈怠地整理。小学的我意识不到这一点,所以我往往就不整理抽屉,哈哈。以至于在工作租房以后,我也有一段时间是不勤打扫的。这个时候强迫症就变成了拖延症。典型的还有我考研、工作那会儿,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必须得在前一晚睡好,否则第二天醒来状态不好,焦虑感就会蔓延到全身。 类似的,还有我从小到大都不喜欢下棋。因为在对弈的过程中,对手就是最大的例外,而往往下棋还要给这个例外做局,有计划地欺骗、引诱对方。像我这种强迫症是玩不来下棋的,光是坐在那个例外对面都会焦虑,因为一方面,这会打破强迫症的全能幻想,另一方面,又会唤醒强迫症的自我无能的形象。 解法就是,接受自己的无能,接受全能者的无能。说来很简单,但要颠覆这种内心深处的想法,实则很困难。最有效的可能还是暴露疗法,怕什么、对什么有焦虑,就去做什么。 害怕整理,害怕整理以后又会变乱,那就硬着头皮去整理;害怕熬夜,害怕睡眠不足影响学习状态,那也要在熬夜后规律性地早起。最后现实会告诉我们这些强迫症,哪怕不完美,生活也还能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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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过一个高级发廊发10元洗剪吹卡的,进去厚着脸皮剪过一次。全程都在鼓动我充值办卡,说充的越多省的越多,就不断回复说我再看看。后来果不其然,发廊没过一年就旺铺转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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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今天当做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天,然后问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从小到大最感兴趣又没去做的是什么。当然,也不能对别人造成困扰。 像我小的时候,因为是广东人,很想玩风筝,但周围很少有卖风筝的,于是自己拿报纸、竹竿之类的做过风筝,但是大人几乎都没玩过,他们也不会飞,所以我没飞起来过。后来有段时间,我感觉什么都提不起劲,突然想起它,就下单买了只风筝,练个十几二十分钟就飞起来了。还有以前很向往星空,于是前一阵子入门买了个双筒的望远镜,还买了一本全天的实用星图,晚上就跑天台去坐着认星星。当心里的遗憾被填补,过去的欲望被满足时,个中乐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而且这种玩乐往往比单纯虚拟性的游戏更令人觉得有意义,得到的快感也更充实一点。其实还有什么航模、船模、高达之类的我也挺想玩,不过太烧钱了,没去碰,哈哈。 与之相似的,小的时候有些很渴望学的技能,什么钢琴、吉他、素描、漫画、摄影,或者手工类的如电工、雕刻。当然这些都是很大的门类,最好要追溯到一个具体的场景和事件。比方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收集吃完的雪糕条,拿502和四驱车的马达,想做个船,但就是没办法做出一个螺旋桨,到最后不了了之。想起自己从前心存缺憾的时刻,然后以此为基点去做对应的事情。想学钢琴的,就得想起当年的一个可能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她在音乐课上弹琴,让你觉得气质翩翩;或是当年有个弹琴去参赛的女同学,你喜欢她,但觉得自己和她天各一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总是远远偷看。越是缺憾,越是创伤,其所完成后的快乐就越充实,带来的动力就越强。 有些不是那么遗憾,你不是那么渴望去做的事情,或者你想学但也没那么愿意学的技能,你可以去搜它的网课、视频,或者ai问一下所学的技能推荐什么入门书,买回来、zli上下载下来,新建一个文件夹,然后将全部的资料分门别类,像图书馆管理员一样整理好。不一定要看,告诉自己不学也无所谓,就单纯整理,囤在硬盘里,放在书架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突然兴致起,点开来、拿起来翻一翻,不是为了学会,不是为了有意义,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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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B站的心平气和张老师,搜他主页里的碳循环减脂。了解大概流程和原理后,把自己身体数据丢给AI,让它算自己的基础代谢,甚至也能让它给一份食谱,但我更倾向于自己定制食谱吧,或者验算一下AI的食谱。对自己知根知底,在有变数的时候才能更好的调整。 减脂期食谱的话我主要蛋白质来源就是鸡胸肉和鸡蛋。鸡胸肉如果美团优选在地方上没关停,那就美团优选买,价格比拼多多要便宜点;鸡蛋就拼多多,一般30~40块有60颗。鸡胸肉可以卤,可以腌,我是卤料、咖喱粉、盐焗粉、黑椒汁等换着来,低碳日油能多点就煎,高碳日少油就水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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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都只用美团的券,之前外卖大战优惠特别狠的时候也用过其他的。美团现在无非就是在微信群(好像是官方的地方代理组织的吧,大学时候进的,怎么进的已经忘记了)里领个每日神券,常驻有28、25减13、14的,也有38减18的。微信支付之后摇一摇也经常送一张20-10。饭点在外卖津贴里看看有没有自己想吃的或者常吃的店,进去店铺自己的外卖群再领一张满减。神券加津贴再加店铺满减,其实价格常规也就来到12~15左右了,花销和线下吃也差不多,可能到手的性价比会更实惠个三、四块钱吧。 美团买便利店的东西,一般就看店铺券搞不搞活动,像美宜佳这种连锁品牌搞活动满减的概率就大些。饮料、泡面之类的价或许偶尔能压到二分之一吧,不太敢确定。我一般便利店只买饮料,但是最近发现在拼多多买菜上面买无糖可乐会更便宜,也没在美团继续买了。 反正日常流程就差不多这些。以前大学课闲的时候跟舍友老是关注薅羊毛,但其实看了那么多做视频宣传的,关注那么多非官方的公众号、小程序(什么香蕉省钱吧好像是),到最后会发现其实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界面,大部分直接从美团点进去就有了。而且领券领多了,面额也会固定下来,优惠力度也不算高。那种领个红包一下子就能从几十块钱减到二位数以下的,一般没用过券或者没点过外卖的可能性比较大(发视频宣传的不排除是托)。 现在是感觉,除非再来几次外卖大战,不然还是朋友、同事等带路去的线下店要更实惠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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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能听歌入睡,因为歌肯定都是自己耳熟的嘛,听了上一句脑海里就自动反应出下一句,没办法放空。现在是要么什么也不听,睡前刷一两个视频后告诉自己看够了,就躺着调呼吸;要么听点古典乐啥的,声音调到最小,和音乐拉开距离。其实我也听不懂古典乐,纯粹是根据旋律体会情绪起伏,但就是因为听不懂,所以能放空大脑睡着。如果能听懂,就变得和听歌没啥两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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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时不时会拿小望远镜观星,一周前知道有血月的时候还挺激动的。几天前看到台风在南海生成,心就凉了一大截,但还有侥幸,想这台风也不算迅猛,估摸着对我们这不大有影响。结果当晚直接风雨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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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时候舍友同乡有一个胖哥南通,据说胖哥在推上有个账号,分享他的一些同性生活照片,舍友说胖哥私生活还挺混乱的,具体如何无从考证。而当时同班同学创业在校外包了个烧烤摊,校内需要人送外卖到宿舍,这位胖哥就每天晚上开一辆小骨架电动车,穿梭在学校里送烧烤。 不记得是大三还是大四,当晚我们宿舍全体找同学点了一份大单,就是胖哥送的。胖哥送上来时,我刚从阳台洗完澡走进宿舍里,碰上开门正放下外卖的他。那一刻我感受到胖哥往我下身凝视的眼神,就好像要把我吃掉一样。我顿时毛骨悚然。这还是人生中第一次有被性骚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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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麦已经砍了大鸡扒,门店不再进货,售完即止了。等哪天有空去点份大鸡扒吃吃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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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进入社会后,或者即将进入社会,环境逼着我们必须主动学习、工作时,我对游戏的需求就改变了。 以前总看重一款游戏的剧情或玩法,总之就是二选一,要么兼而有之。 现在则更直截了当,我喜欢在有空闲游戏的时候玩一些策略性的游戏。它可以是与活生生的人进行博弈的竞技类网游,也可以是单机类的战略布置,什么文明、天际线之类的,单局时长太久的话就挑一个更有空的时间。实在没时间也喜欢玩玩数独之类的。 从前我觉得,听音乐之类的可以放空大脑,于是才算得上是放松。 但后来我发现,当任务迫在眉睫,无论如何都没法放空大脑时,用另一种任务去短时间征召和占用大脑的性能,反而是一种放松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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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讲点背景故事吧。 lz和这位同学在初中就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上同一所高中,又有幸分到同一个班,也算缘分颇深。由于这段巧合,我和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饭搭子。 他长得普普通通,算不上帅哥,在南方身高也不出众,但和女孩相处的目的性很强,总能混进乖乖女的圈子里。于是乎,虽然“魅力四射”的女生对他并不感冒,他却意外地能吸引文静的女孩。 他同男生也不过密往来,我算是他为数不多的近距离“朋友”。 在和他相处的最初的时间里,大概数星期不到,我就摸到了他为人处事的“底线”。这并非是我不知分寸,鲁莽越过了雷池,倒不如说,像他这样在一定的女生圈子里混得如鱼得水的“人物”,对人却意外地疏远。 概括地说就是,他是一个分寸感和界限都相当分明的人,对不必要的亲密常疏而远之。但这种疏远并非是众生平等的,他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冷漠的人。他的疏远是一种防御性姿态,当他觉得某种交往、某种帮助可能会引来后续的麻烦时,便会提起警戒心,摆出一道栅栏,然后矢口拒绝你的请求。 老实讲,我对这种距离感并不感到厌恶,反倒觉得个中道理十分自洽。因为我学生时期就是一个虚伪的滥好人,自以为无微不至的温柔会受人欢迎,可一旦碰见爱占人便宜的小讨厌鬼,我就会为自己吃亏而愤愤不平。我知道滥好人的姿态是一种天真幼稚的姿态,做人终究要学会说拒绝。他的姿态、他的观点,也就给了我一个学习的榜样。 只是呢,在他心里显然有一把标尺,用来度量他为人处事时所能提供的“底线”。和他交往的时间里,我也算摸清楚了一些他的标准:和女生来往时,标尺和底线显然是放得最宽的;和男生来往,又分两种情况,一是普通同学关系的,通常只要请求不太过分,就会答应下来,二是来往频繁的,玩得熟络的,他反而会拉开一个很大的距离。而后者,恰如上文所说,我是他为数不多的近距离“朋友”,因而也就指的是我了。 由于摸到了他底线变动的规律,我在同他交往时便力求小心谨慎,把他的标准也当作是我的标准,尽量和他保持一个“舒适”的范围。可此前也说过,我终究是虚伪的,哪怕心里想着要坚守他的底线,但看到他愿意为其他关系更疏远的人放宽标准时,内心仍旧会堵上一块硬石。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在女生圈子里所交到的女朋友,恐怕不是他真正的“女朋友”,说不准,我才是他的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 当然,我对他是没有敦伦幻想的,上述只是比喻。 总之,即便内心会感到不平衡,和他的关系也一直保持在这样的距离。我和他很难说得上是什么好朋友,但或许他会这么觉得也说不定。实际上,他那一套底线变化的背后原理,我现在多少有些明了。 首先,他对女性的底线最宽松,这是因为他和女性交往的目的性很强,这点毋庸置疑。其次,对待男性,普通的男性同学、同事,只要不太过火,请求通常都会答应,这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持一个最基本的形象,不让他人觉得自己难以合群,也顺带掩饰一下自己对女性的区别对待;而对待来往频繁的男性友人,底线最为紧实,是因为对方距离太近。关系浅疏的男生,即便答应了一些略微过火的请求,也不会因为这一次两次而令对方失却分寸,从而导致得寸进尺的情况。而关系紧密的男生,如果不小心放宽的底线,随之麻烦接踵而至的可能性就会很高,因而男生的关系越亲密,反倒越是引起他的防御和警戒。 如此看来,他其实也不那么会处理人际关系,或者说,他其实不太能拿捏特殊的、具体的别人的性格,也不太能拿捏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取而代之地,他严格遵守了一套看上去灵活随心,实际上却略显僵硬的“普遍”标准,将人首先依照性别和自己的目的,进行二分,再于特定性别中分出两套准则,形成了一套三分法。相对于“一刀切”,我想他的做法可以被称为“三刀切”。别人是一棍子打死一船人,他恐怕是三棍子打死三船人。当然,作为一个曾经的虚伪的滥好人,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的方法。 话题扯远了,重新回到正题。 和他这样子维持关系,一直到高中毕业,大学各奔东西,来往减少,但相比于其他高中同学,也算极其频繁。收发信息的时刻多半是各自心里有苦水、有牢骚,压抑在胸口却又无处释放的时刻,于是想起手机里还有一个物理距离很远,无论吐多少情绪都不会对当下现实生活产生太大影响的人,于是就顺利成章的互道苦闷,互相吐槽。但彼此对对方而言,都没有什么深刻的价值(说是价值,这么讲恐怕又太过势利,一时半会想不起合适的词汇,就将就看吧)。 某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这种关系似乎散发着一股异味。其实此前我也应该多少察觉到了这种异常,但就像一个人长久待在一间有味道的房子里,鼻子会不自觉地失敏,除非他心血来潮到屋外走了一趟,重又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再回来时,才能恢复这种嗅觉的敏感。 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吸过一口“新鲜空气”,从而又让自己对和这位老“朋友”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反思。总而言之,我的嗅觉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知道自己和他这样相处下去,彼此脑海中的某些耐心终有一日都会耗尽。或者说,人是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散发着异味的屋子里的,等到未来的某天,他心血来潮走出屋子散步,或者我们同时选择走出这间屋子,而在那之后,我们都不会再转身进屋。 我意识到了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尽头,也可以说是某种死期。对我来说,如果知道自己在某年某月某日就会发生意外、突染恶疾,从而丧命,那我肯定会选择在死神挥下镰刀前自我了断。毕竟我是虚伪的,哪怕都是一死,我也想要获得一种虚伪的主动权。 于是我开始想要主动斩断与他的联系,话虽如此,利利索索地割裂就需要有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要把上述这些所思所想,统统明明白白地告予他听,并且让他安然接受,是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是那种稍有些阻力便会望而却步的懦夫,与他主动割断联系这一行为,最终是不了了之。 直到一个星期前,我们再次互倒苦水。我聊工作上的不易,他聊导师的阴险。突然间,他问我公司管理该看什么书,我说不甚了解,也不知道一个通信工程硕士在读要看管理学,是为哪般。我调侃他研究生都没毕业,就开始考虑入职后晋升管理层了。他有些生气,只说他自己查资料了解算罢。我问起他到底要拿来干嘛,心想他可能老爹作为工程师,在企业里有人脉,能提携他直接做相关工作,但没想细问。他又说你别管那么多,个人因素。 我实际上并未对他的所说所言感到恼火。的确,相关事宜是个人因素,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人家愿意道出,就听个三分入耳,不愿道出,也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我像是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觉得这是某种“机会”。于是手疾眼快地拉黑了他的微信,取关他的各平台账号,就这样姑且断绝了和他的所有的往来。如今想来,当时我所察觉到的所谓的“机会”,其实也是一种虚伪的,能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的“机会”,是一种能够让自己顺理成章当上懦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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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超短篇写得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写的时候没太多深思熟虑,加上一般是某天睡觉前一次性写完,到最后人乏马困只想快快睡觉,也完成得很匆忙。篇幅稍微长些的话就能更游刃有余一点,因为是分好几天写的,不敢说写得有多么好,最起码别人看起来也更张弛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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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个别臭屁哥以外,撸铁的人都是挺随和热心的,最起码在同年龄段的群体中是这样。哪怕你体型不佳、健身知识约等于0,但只要肯与他们社交,他们就会愿意教你,帮你纠正姿势。他们一般不会在背后对你的体型指指点点,更多地是聚众嘲笑那些来了一两天就不再露面的人。所以假使经济条件充裕,允许你去健身房,且有坚持到底的恒心,那你不妨办张卡练一下,甚至找个带教指导自己也可以。办卡前记得要甄别那种圈钱跑路的健身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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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想写一个抹着栏镇传统大戏的厚重脂粉妆造的无名人的,顺便看看栏镇传统的戏曲里有没有能用来产生呼应的情节,感觉这么写会很妙。但我本身对戏曲没什么接触,要这么写就得广罗各大戏来亲自听听才行,如此一来二去太费时间,加上自己一直有不深思熟虑,冒出个点子就鲁莽下笔的还习惯,最后嫌麻烦,干脆便用稻草人来替代化了妆的无名人。如果写的是前者,大概烟就能抽到醉生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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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栏镇二甲医院值门诊的那段时间里,曾经碰到过一对奇特的母子。 母亲是一名腹部发胖,四肢却比较纤细的49岁妇女。 或许是职业病吧。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圆润的暗紫色面庞,这是酗酒者常有的面色。我猜她的肚子里一定充满着外渗的腹水。至于她的儿子,在我接诊时25岁未满,外貌......该怎么说呢,难以描述。他是一个身材常规的青年,性格内向,沉默无言,身上也穿着这类年轻人常见的朴素的黑色。因为是一身黑,左腿裤管上沾了一块儿长年累月的污渍便显得尤为引人注目。母亲的穿着和儿子的截然不同,一身简约的上绿下黑,虽年近半百,风格依旧年轻华贵,好像在向人证明什么。但她和其子一样,衣服都有明显穿旧的痕迹,大概那件简约时尚的便装是她尤为珍爱的一套吧。 只是如此这般,母子俩尚不能被列入“奇特”之流。正像我最初所说的那样,一切难以描述,即便我如实道出,相信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可话虽如此,都提笔至此了,竟还对真相遮遮掩掩,太不地道。我只希望诸位对我所要讲述的这对母子有一个心理准备,切莫将其当作我的疯言疯语。 起初是那位母亲将病历本塞到其他患者的病历底下的,这是我们医院不成文的规矩。由于镇医院病人少,门诊用的还是二十年前的老系统,医生和患者就达成了默契,借这种方式来有序的就诊。 那段时间前来看病的人不少,都是十来岁往下的孩子。时值支原体在市内猖獗,多数小孩遭其祸害,接二连三地喉痛起热,家长也心急如焚。条件好的家庭都挤去了市内人民医院,会来栏镇看病的小孩的家长,要么是外地打工家庭,要么是本地中下层土著,当然也有人民医院床位紧张,求医不得被迫返乡,而在栏镇医院又有信得过的医生的家长,会破例带小孩过来看病。我还没有达到那个能被本地富贵之家予以信任的资质地位,愿意在我的诊室寻医问药的,自然是嫌主任诊室队伍太长的职工家庭。那位母亲也属于这一类。 轮到母子俩的时候,我坐在办公桌后,把那位母亲放下的病历拿到胸前摊开,看了眼病案页的患者信息,将其输入进门诊系统,创建病患档案。病人是那位到目前为止还未露过面的25岁儿子,这让我有些意外。我原以为身体抱恙的应该是那位49岁的女性,在看到她面色的第一眼,我就已经对她可能的症状和诊断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青年的名字叫做力,是一个会给人以茁壮成长的第一印象的好名字。我眼睛盯向电脑屏幕,略提高嗓音地喊了力的姓名。门外立刻响起了母亲沙哑低沉的声音,她在催促自己正值青壮年的儿子。我听见一阵衣物摩擦的响动从诊室外的钢制长椅上传来,毫无疑问是力站起了身。女人不耐烦的催促再次响起,这回两双脚步开始靠近诊室,很快我就见到了那位母亲。她挺着满是腹水的肚子挤过诊室那小得可怜的门,随后进来拉开我身边供病人就坐的折叠椅。在她身后,一个会令见到他的人无一例外瞠目结舌的青年跟着她走到了我身边并坐下。 名叫力的25岁的青年,拥有使人联系到身强体壮的名字的青年,实际上是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仿佛理所应当、天经地义般地走入我的诊室,坐在我的身边。如前所述,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衣,上身圆领短袖,领口一圈被穿得破破烂烂、松松垮垮,前领已经抻长了,凌乱地耷拉在胸口之下,露出枯黄毛糙的稻草束;下身一条沾着一片灰渍的窄脚裤,干黄色的几根稻草条在鞋帮之上的脚踝处露出。稻草人略带驼背,拘谨地坐在我为常人所准备的折叠椅上。 我大脑空白一片,就连程序性的问诊话术都无法想起。时间从稻草人进门到坐下大概过了有一分钟,我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呆然地看着那不可思议的稻草人。似乎是被我盯得很不自在,稻草人也向我转过头来。他的脸上没有五官。一条红色塑料绳扎着他脖颈处的稻草束,好让其头部能呈现出一个近似于人类的椭圆形,除此之外,眼睛、鼻梁、嘴唇、耳廓之类的结构一概没有,有的只是像挂面般又干又硬的稻草条纹。 见我长时间不说话,稻草人的母亲先七嘴八舌地讲起了自己稻草人儿子的症状。女人的嘴好似泄了闸的洪水,一张开便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她几乎没说什么对医生而言有效的信息,只是笼统地讲了她是一位单亲母亲,含辛茹苦将儿子带大:在稻草人小时候,女人和他相依为命,生活虽苦,但母慈子孝;待稻草人长大到上高中的年纪,他却一改常态,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不再与他人交流。总而言之,沉默就是稻草人儿子的症状。 说老实话,我是一位30来岁回到小镇的全科医生。所谓全科医生,听上去能力超群、光鲜亮丽,实际上样样通样样松,上级医院大多看不上我。在六七线地区替国家坚守居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线,看点头痛脑热、咳嗽流涕的小病自然不在话下,但大病、重病,疑难杂症甚至心理疾病,则不再我的专业范畴内,更别提我的病患还是一位成年的稻草人男性了。 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和这位母亲说的,当然自认能力不足的部分被我所省去,我单劝她带眼前这位稻草人去看心理医生。25岁的“孩子”不和家人交流,理应是心理学范畴。正巧我在省心理科有认识的同学,虽然我的这位同学很可能会先为这位母亲进行诊疗。 然而她拒绝了,像碰见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似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她矢口否认,说这不可能是心理问题。我的力是嘴巴被“缝住了”,她对我说。我盯着稻草人头部那块儿应是嘴巴的位置,所谓嘴巴被“缝住了”的前提,是稻草人拥有一张曾经能够打开的嘴巴。或许有的稻草人会经由制作者精湛的手艺而拥有能够开合的嘴巴,但眼前的稻草人显然没有这般幸运,它的稻草脑袋是一个完整的椭圆形,除了纵行的编制纹路,其上没有能称之为嘴巴的宽大裂缝。 对我举足无措持有不满的母亲在一旁嘟囔了一句“早知如此,一开始就挂主任号了”,发现我听见她的抱怨后,又催促我对她的稻草人进行检查。我无可奈何,取下脖子的听诊器,将胸件伸进稻草人衣服底下,轻轻地贴到它的胸口。作为一个稻草人,它的皮肤有其应有的粗糙,几根突出的稻草刺更是尤为扎手,可不同寻常的是,稻草人有一颗鲜活强壮的心脏。那颗心脏在干枯的稻草之下,正极富生命力地跳动着,它的每一下强搏都清晰无比,透过稻杆制的皮肤,干涩地传入我的耳膜。我又细听了一会儿,再三确认,力求小心,但无论我求证多少遍,都没办法否认那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心脏。完整的窦性心律,没有杂响的心音,是毫无疑问的健康心脏。 回过神来,我收好听诊器,重新在办公桌后坐正。我的眼睛又停留在了稻草人的面部,望着那副没有五官的面孔,我不禁想道,莫非这个稻草人从前真的能够说话?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就像羊肠小道上的一块堵住前路的巨石,我绕不开它、躲不过它,却又拿它没有办法。 我试着拿起压舌板,要往稻草人嘴里看,好瞅一眼其内部结构,可恰如我最开始所想的那样,稻草人的脸上没有一个能称之为嘴巴的裂缝。此举招致了那位母亲的不满,反而使她认为我有精神错乱,一气之下,她竟大动肝火,骂了几句难听的话,便带着稻草人离开了医院。我眼看着稻草人离开,内心不禁涌上一股失落感,后悔自己没有及时相信她的话。 而这是我和稻草人的初次相遇。 2 两周前,我和医院一部分内科医生下乡至栏镇各农村,为镇上老人作心血管方面的义诊,同时走访一些腿脚不便、无法出门的老人。这项工作是和村街道负责人合作开展的,目的不仅是普及医疗,还是为了确认老人的实际状况,以防出现老人子女瞒报其死亡而冒领养老金的情况。 义诊一年一度,一次连续开展三日,在此期间,我和几位同事走遍栏镇各村,在村委服务中心前的空地支起数个义诊摊位。项目有量血压、测心率、心电图以及简易的B超等。与稻草人再次产生联系,是在义诊进行中的第二天下午。我们早上结束栏西村的义诊,简单吃了口栏西村干部带来的盒饭,就匆匆忙忙地赶去栏镇的六沙村。我们所以赶时间,因为六沙村乃栏镇人口最大的一个自然村,而且老人众多,义诊工作繁重。 所谓“六沙村”,此称源自栏镇这片广袤土地的成因。据五山市流传下来的文献记载,宋代前后,五山市还只是五座漂浮于海面的小岛;栏镇则是入海口中央一道“一”字形的滩涂,状似横在江面的一道栏杆,故曰栏镇,此时六沙村仍未成型。大约明代以后,潮水退去,小岛上浮,“栏杆”扩大,江水则为“栏杆”所阻滞,流速降缓,使江沙堆积,逐渐成堆。 与那五座海岛变为了五座高山一样,栏镇地域内也出现了六个沙堆。世代栖息于我国沿海,原本浮家泛宅、以舟为居的白水族在海平面下降后不得不上岸谋生。他们中的大部分来到显露于地表的六个沙堆之上,开垦沙田,为镇上的二路地主耕地,过着含辛茹苦而食不果腹的生活;中途遭鬼子进攻,栏镇的白水族人凭借泛舟的水性保卫家乡,在河网纵横的栏镇撑着自家的农艇,与狡猾的日本人打游击战争;赶走侵略者后,又随解放军土地革命,推翻了当地国民政府,才真正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 当天下午四点过后,我们在六沙村委门前的空地上支起的义诊摊逐渐冷清,现在是老人们回家接小孩、买菜做饭的时候。见无人来访,负责接送的司机将救护车倒进村委会的院内,我和随行的几位医生护士将带来的折叠桌椅、遮阳棚、血压计、B超机等麻利地堆放在救护车内。大约四点半前后,整车医护整装待发,我们准备前往还没在名单上签字的老人家里,去进行上门的诊疗家访。 离村委会不到300米远的榕树头处,有一位87岁的老人家,名为梳女。新中国成立前,栏镇女性在嫁娶之日会为如意郎君梳发齐眉,此之谓梳女;也有的女孩会在成婚前自己将发髻盘起,此之谓自梳,相当于告诉外人自己终身不嫁。替孩子取名为梳女,就是想让女儿成熟后早早嫁一户好人家。 回到栏镇后参加义诊这种体验,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此前义诊都是由内科医生内部轮流负责,但今年内科向院方发牢骚,说工作量太多,便让全科医生也参与其中。全科医生本就没有几个,我在其中资历还最浅,于是顺理成章地被选为倒霉鬼,接连三天跟随义诊车走街串巷。义诊的工作量是平日里接诊门诊病人的数倍,且老人家大多与我们有所代沟,部分人还比较固执,难以沟通,与他们打交道比较劳心伤神。当救护车开进六沙村的街道里时,我早已浑身劳累,只盼望家访能早点结束。 救护车还没开到榕树头前,远远地就已经看见在路的中央,倒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方凳,凳脚上醒目地绑着一条白巾。后车厢内的我们还没见到这场景,司机和车前的主任就已经你一言我一句地交流起来。内科主任说了句“吃大肴了”,声音传进后座,顿时鸦雀无声,唯有引擎的轰响空荡荡地回弹在车厢内。 所谓吃大肴,是栏镇白水族特有的说法。乡亲们管白事叫做吃大肴,因为那个年代油水稀缺,只有红白两事能让他们吃上荤菜。喜事为吃肴,白事更为肃穆,便多此一个大字。 农村路窄,被绑了白巾的红胶凳挡在路中央,我们只好下车。主任说不用带诊具,让我们随他去慰问一下梳女的家人,我们便一起从白巾的两侧走过。前方不远处,褪色的拱棚已经搭起,几个围裙都快系不上的阿姨正忙前忙后地备菜、洗碗。白事的规模并不大,除了主家和旁边两户邻居外,就只请些来往密切的亲友,不过五六桌。 走过围了三四个老人的一桌,我和他们对上眼睛,都是刚刚来做过检查的熟悉面孔。主任一个人进梳女家里慰问家属,那是一间年代久远的平房,外墙长满黑乎乎的苔藓,门牌底下挂着一块儿写有“危房勿进”标识的木牌,据说老人家一直不听劝阻,固执己见地独自住在这里。 趁着主任进屋的当口,几位护士带着我们医生坐下和老人们聊天,我这才知道,围在这里的老人家当中,没有一个和梳女有过深的交情。梳女无儿无女,唯一的丈夫也离家多年,弃之不顾。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田里种菜,早出晚归,清晨天刚蒙蒙亮就将自己的果蔬拉去市集,直到晚上天黑后才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回家。没有儿女的她被生活重担压垮了腰背,下巴随脊柱一直弯到了膝盖,用农民的话说,就像一只虾公。 梳女靠卖菜换来的微薄收入和农村寥寥无几的养老金维持生计。她每天日复一日地出没于市集、街道,推着她那辆跟她一样腿脚不灵便的小三轮车,逐渐成为了这个六沙村的一部分。常到榕树头下打发时光的老人们一开始对她指指点点,在她背后议论其离家出走的丈夫,以健康人的高高在上可怜她弯曲的背,然而渐渐的,等人们都习惯了她的存在后,梳女便成为了她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就像是电视剧中常有的丑角,虽然不如主角出彩,但少了他们,观众不会买账。 我听着梳女的身世,竟不自觉地出了神,仿佛自己还游走在过去的六沙村内。我走过有老人围聚,在下棋、八卦的大榕树,走过人声嚷嚷的集市,仿佛还能看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弓着摇摇颤颤的背脊,像一只朝着上苍的拳头,步履蹒跚,却又任劳任怨地推着三轮车,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维持生计。 老人们讲完梳女的身世,我身边的护士们纷纷露出扼腕叹息的表情,发表了几句男人没有好东西的话后,又感叹起女人的不易。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离家出走的男人,好奇之下,插嘴问起他的近况,看看老人们是否知道些什么。然而老人们只是沉默不语,用眼神带我望了望那间“危房”,这时主任陪着梳女的家属从屋内走了出来。 内科的主任向我们简单介绍了一番那位家属。他名叫枝,意为开枝散叶、枝繁叶茂,是那个年代的栏镇男人常取的名字。而枝就是梳女那位离家多年的丈夫。 枝穿着一套农民常有的装扮,上身一件破了小洞的格纹衫,下身一条沾着泥巴的黑裤。见到枝,刚刚还发表了女人当自强言论的护士们一改愤世嫉俗的面容,与他热切地握起了手。医生也照例和枝打起招呼,说他年纪这么大,身子骨却还很硬朗,并让枝节哀顺变,看淡生死。轮到我时,枝主动向我伸出手来,我顿时呆愣了几秒,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枝也是一位稻草人。一位八十多岁的稻草人。 和力一样,他浑身上下都被红绳捆得扎扎实实,若要说那副稻草人体格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的体格,那枝的确身强力壮。我大脑宕机片刻,马上反应过来,与枝握起了手。突起的一部分稻草刺扎得我的手生疼,是和接触力的皮肤时一样的触感,我看刚刚其他人镇定自若,便忍住疼痛不表现出来,和他说了些节哀之类的场面话,很快就松开了手。 之后村干部赶到,主任带着我们医生和枝、干部等了解了梳女的死因等情况,准备出发去下一家时,枝叫住了我们,并单独喊我,说要和我谈些事情。我在众目睽睽下不情不愿地下了车,名叫枝的稻草人把我带进那间危房的后院,正对着梳女曾在其上挥汗如雨的菜园。我问他有什么事,稻草人却仿佛支支吾吾似的,难以开口,最终沉吟片刻,低声问道: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稻草人?” 3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稻草人?”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他像是捕捉到了我这反应般,顿时没有了方才偷偷摸摸的紧张感:“相信你的眼睛,我的确是一个稻草人。” 我继续沉默不语,但并非由于过度紧张,而是因为话题太过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我定定地望着那张稻草人面孔,没能看见任何五官,使我愈发觉得诡异。 我和稻草人之间的交流迟迟未能展开,我这边没能接下去,他那边则在等待着我的回应。我们像两匹野兽互相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但气氛实际上又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即是说,”我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你身为一位稻草人,娶了一位人类的妻子,而梳女婆婆则嫁给了身为稻草人的你?” 在稻草人面前问出这样一句话,似乎是彻头彻尾的废话,但对我而言,这却是当下务必要进行确认的一项事实。 稻草人把手叉在胸前,以不属于老农民的口吻说道:“梳女是我妻子不假,但娶她的人不是我。娶他的那个枝已经死在了63年。” “你是指1963年?”我为了确认,问道。 稻草人点点头,从格纹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两条,自己点上一根,放进他的面部的裂隙中,另一根递给我,但我向来不抽烟,也是因为厌恶香烟和酒桌文化,才从大城市回到栏镇。 “63年夏天,栏镇迎来了一场特大台风。那年公社组织的水利项目刚建成没多久,某些地方还很薄弱,经不住那么大的考验。结果台风过境当天,江岸的堤坝决堤,洪水涌进栏镇,离江岸最近的六沙首当其冲,情况异常凶险。 枝作为民兵团的一员,积极参与抢险,结果在决堤口附近被汹涌大浪卷入。那是台风天之下的江水,就像吃人的老虎一样,被吞进去就难有活路了。民兵团的同志们只能看着他被黄泥水冲走。 单是那场台风期间,栏镇就死了几百人,更别提那年台风频繁,影响收成而害死的人了。后来台风走了,潮水退去,他们在江岸大路旁的香蕉林里找到了他。失踪的消息被确定更改为死亡,同志们谁也不愿意对梳女亲口说出这一消息,但还是无可奈何。 梳女知道枝死后便失去了理智。枝没有留下子嗣,梳女也不愿意另寻人家,一直盘着旧时代的发髻,就像当年的自梳女一样。 梳女疯了之后没过多久,村干部打算将其定为五保户,好为其提供帮助。那段时间村里有流动队定期到六沙小学操场组织放映电影,梳女也跟过去看了。她特别喜欢那部“姐姐妹妹站起来”。她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当着整个大队人的面跑到幕前,说她要撑起半边天。大伙都笑她。 后来梳女的病莫名其妙好了。人不疯疯癫癫,又能下地干活,还比一般人要勤快,常常晒得满身红彤彤,回到食堂吃得却还比别人要少。人都说她太傻,自己就吃那么些,省下来得又不是自己的,还不是让别人吃了去?她说自己该少吃些,这亏吃得应该。 80年代以后,梳女看着村里一个个承包农田的专业户出现,又变得疯疯癫癫了。她终日跑到别人承包了的李子田里,口口声声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村民看她可怜,见她又没踩坏什么,就放任她到田里去,只是笑她,天天嚷嚷‘妇女能顶半边天’,可梳婆子终究没人替她顶另外那半边。 结果有一天,梳女趁一户人家不注意,把他们家私人地里的稻草人抱回了家。那家人发现田里稻草人不见了踪影,各类鸟雀都跑到地里来祸害瓜果,于是愤愤地去找梳女要个说法。他们撞开梳女家的门后傻了眼,看见梳女正和稻草人躺在床上,并一口一个‘枝呀,我的枝呀’。 这家人惊慌失措地跑去找村干部,干部介入了也拿梳女没有办法,只好用梳女五保户的粮油作交换,为其抵掉了稻草人的费用。那个年代粮油等还算稀罕,这家人拿稻草人换,当然赚尽便宜,也就不说什么。梳女则终日抱着那个稻草人,将其当作自己死去已久的丈夫枝。 那就是我,用来顶替死者枝的稻草人。在长年累月的影响下,我成为了能够说话、能够走动、能够思考的稻草人。” 我正想说些什么时,一位老人走进后院,是本地的丧乐手。按照习俗,家属要为死者请一支丧乐队敲锣打鼓,从前家属还要跟着丧乐唱白水族的老歌,以赞颂死者生前的事迹、其与在世亲属的感情等,随着与时俱进,唱丧这件习俗也交给了丧乐手。现在的白水族,几乎没人懂得唱从前的民歌了。 稻草人吩咐了乐手几句后,老人便返回屋内,我们站在梳女打理的那片仍绿油油的菜地前,身后开始传来唢呐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某人在哭诉着梳女的一生。 “等下你摘点菜回去吧,”稻草人掐着烟指向眼前的菜地,“拿给其他医生们,反正这些最终是给乡亲的,不摘也是白白枯掉。” 我接上刚刚被打断的思绪,向稻草人问道:“你和梳女婆婆就没留下后代?” 稻草人不禁笑出了声:“亏你还是个医生。一个稻草人能和人类有后代吗?稻草人是生不了小孩的,也不应该有小孩。稻草人的孩子也只会是一个稻草人罢了。” 他的话使我猛然回忆起与力相遇的那段经历。 “除你以外,栏镇或六沙村还有其他能像人类一样走动的稻草人吗?” 他抖了抖手上的烟头,几颗火星摇摇摆摆地落在水泥地上,脸上则看不出任何表情。 “原来你见过他了。” “那个叫力的稻草人好像不会说话。”我说,“他和你不太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稻草人都是能说话的,”说着,稻草人向我张开嘴部的巨大裂缝,里头自然也是干巴巴的稻草,“他也能说,只是不愿在他母亲面前说罢了。” “他的母亲和这件事有关?” “他的母亲,你应该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英,也是这村子的一员。她其实生不出小孩。因而严格来讲,力不是她的孩子。” 4 英出生于70年代,家里还有一名比她稍年长的姐姐欢。英尚未懂事前,照顾她的工作是由欢负责的,待她长大了些后,父母并未将这份偏心收回。欢继续承担着家头细务,英则理所应当地享受着那个年代的小女儿所特有的关爱。父母让她上学,供她读书,欢则随他们到田里干活。 80年代开始,父亲承包了一块地,在上面种起李子,欢也下地帮忙。时年丰收,父亲攒下一笔钱,又承包了新的地皮,渐渐地产量出类拔萃,被村里定为果树专业户,还上报到市里获得嘉奖。 家境富裕后,父母将心血全部倾注在小女儿身上,盼望英能考个好学校,对欢则让她早早辍学出门打拼。然而英并未如偿所愿,父亲的事迹似乎告诉她,人无需坐在教室里枯燥地念书,哪怕是当一位农民也能有所成就。英到了初中便不听父母劝阻,毕业打工去了。当时栏镇新开了许多纺织厂,女人到厂里做工赚钱被视为能干、贤惠,英也顺应大潮,成为纺织女工的一员。 英在厂里早出晚归,白天泡在咔哒作响的纺织机间,晚上则跟工友上街去耍,如此一来她就无需太早回家以面对父母的唠叨。在夜晚上街的那段时间里,英偶然结识了一位来自六沙的小伙。他是省城大学毕业回乡的一名师范大学生,准备在六沙小学实习。英被他的口才和见识所征服,他说省城的汽车比栏镇的要多,人穿的衣服也时髦,一到夜晚便霓虹遍地,人沉醉在灯红酒绿之中,就像新中国成立前的老上海。没过多久,两人相爱并私定终身,就差定下一个日子,好将消息告诉各自的父母。 这时外出打拼的姐姐欢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中,她向父母亲宣布自己找到了一位如意郎君,并将他带到家里。英的姐夫是一位知书达礼的男子,戴着斯斯文文的眼镜,据说在镇上交警大队任职。这在当时是油水很足的肥差,无论是替人通过驾照考试,还是酒驾把关,都能从中牟利,更别提这些工作能让人有机会遇上市里的大人物。 英的父母对他自然很是满意,双方互见家长后就紧锣密鼓地安排了婚事。而英对此颇有怨言,她原打算近期就将男友的事告予父母,却碰上了姐姐也带着男友回家。虽然自己的对象身为大学生,前途也不输于对方,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实习生,加上父母一直对自己放弃学业有所不满,这次坦言相待怕是不会顺利。于是英只好将结婚的事情推迟,等姐姐的婚事完成之后再说。然而她未能等到那一天,变化就推着她不得不向前一步。 她怀上了男友的孩子。 未婚先孕对当时的任何家庭而言都是一件大丑闻,为了掩盖此事,父母只好紧急取消欢的婚事,已经安排好的宴席、婚车等则为英所沿用。英和欢都闷闷不乐,后者怨恨妹妹抢走了自己的婚礼,前者则想筹备一场属于自己的婚礼,不乐意用姐姐的“二手货”。 婚礼当天,英被接到男友家中,对方似乎对过门媳妇不太满意。英的肚子已有迹象,但好在她身材微胖,对外还能说是幸福肥。在婚宴上,英误食了一只虾,导致全身过敏,就近送到村里的卫生站。医生询问病史时,男方作了隐瞒,没将怀孕的事托出,导致医生用错药,英的小孩因此胎死腹中。 死胎的事情终究没能掩盖,反而遭到酝酿,在六沙村内不胫而走。夫家人将此事推到英的身上,认为“带馅的饼”娶进门就是一个祸害。为了摆脱这一名号,英发了疯似的与丈夫行房事。只要能为他们家诞下一个后代,所有人就都会对自己改观。英带着这样的想法,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后来医生告诉她,她已丧失了生育能力。 而丈夫的教师工作也遭遇了瓶颈。由于大学时期打架斗殴被录入档案,丈夫没有毕业证书与大学学历,也无法考取教师资格,只能在村里的小学一直当代课老师,领一份微不足道的收入,并不足以养家。反观姐姐的家庭则一帆风顺,补办了一场独属于自己的婚礼,姐夫也平步青云,当上交警大队队长,许多人过来送礼宴请。前段时间英回家诉苦时,父母还说欢的家重新装修了一番,后院甚至修了供小孩玩乐的泳池,现在就待孩子出生了。 英被欢的幸福美满刺痛了心。她向父母苦苦哀求,希望他们帮帮自己的丈夫,他在工作上遇到了困难,现在不知如何是好。父母见宠爱的小女儿这样求情,耳根一软,借了十几万万给女婿,让他想办法做些生意养活家庭。 丈夫拿到钱后在三沙村包下一块地皮。当时栏镇的花木生意如火如荼,其中以三沙的行情最为突出。他看着一个个小学毕业的农民在这一门道上赚了大钱,自觉能考上大学,必然也可以混得如鱼得水,于是将钱投进花木行业,与人合伙开了一间花木场。 但他并未意识到花木市场的供需关系实际已达到饱和,现在入场为时过晚。英的丈夫在生意初期赚了一笔小钱,以此盖了一栋新房,还用月租的形式购置了一台轿车,载着她回乡炫耀,风光无限,等到上升期一过,生意见頽,收支平衡便被打破,合伙人连夜卷钱离开了栏镇,徒留下他一人面对如山的债务。 后来他也悄无声息地逃走了,抛下作为妻子的英,独自跑到省城里躲藏起来。英每晚独守空房,不敢开灯,颤抖地缩在卧室里,听债主上门放声威胁,他们见不到人,就拿起路边的砖头敲砸窗上的防盗网。英担心他们会把门砸开闯入家中,像新闻上所报道的那样让她以命抵债。她听着楼下的动静,每晚都无法合眼。 没过多久,债主见索赔无门,将此事上诉法院。法院判定英的丈夫作为担保人携款潜逃,是为贪污诈骗,出动警力将其捉拿归案,关入大牢服刑八年。英提前了一个星期与他离婚,但还是没能报下二人的共同财产,包括那栋新建的婚房,也被算作债款充公。 在前夫入狱期间,英深陷抑郁之中,多次想过了结自己。父母得知此事后将其接回家中照看,但并未使其精神状态好转。某一天,英趁父母不备,逃出家门,失踪了一天一夜,后来民警帮忙找回她时,发现她手上抱着一个附近菜农插在地里的小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上穿着菜农儿子闲置的小学校服。英死死地抱住那个稻草人,逢人便说这是她的小孩。 在被民警送回父母家后,英与稻草人没日没夜地黏在一块儿,替它打扮、喂它吃饭,还让它喊自己的父母为外公外婆。两老起初不愿配合,尔后没有办法,只好承认这是自己的外孙。结果久而久之,稻草人拥有了自己的四肢,能够下地走路,能够正常与人交流、玩耍,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村民也渐渐接纳了这一事实。后来英竟为稻草人顺利地办理了入学和户口,让稻草人能够和正常小孩一样上学。 从此,稻草人成为了英的小孩,也拥有了英死于腹中的那个胎儿的名字——力。 5 “农村是一台大戏。”站在我身边的稻草人继续抽着香烟说道,“一台戏剧自然少不了演员。村里的干部、家里的兄弟姐妹、自己的丈夫妻子和小孩,都是这台戏剧上的演员,少了谁这场戏都无法开演。” “当农民发现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了一个角色后,他就会倾其所有,去将那个角色找回来。从前有人买老婆、买孩子,干贩卖人口的肮脏勾当,现在则有人掳走田地里的稻草人,与稻草人组建家庭。” “我记得你说过,那个叫做力的稻草人是能够说话的。可为什么我见到他时,他却沉默不语呢?他的母亲,是叫英吧。英对我说,力的嘴是被人给‘缝起来’的,而非心理性的问题。” “准确地讲,他的嘴是被他母亲‘缝’住了。我和他有过一段时间的往来。力和别人交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唯独对他母亲,以及他母亲在场时,力的嘴就会像那样闭得严丝合缝。这是因为他说话的权力被剥夺了,而稻草人所以能够行走在人世,都是由于人类的赋予,一旦人类将其权力收回,他也就失去了对应的能力。” 我感到这其中逻辑有误:“你的意思是,力不能说话是因为他母亲英不让他说话。可这很奇怪,我和母子俩相见的原因就是英带着力去看‘沉默症’,倘若真的如你所说,是英不许他出声,那英又何必特地带他去医院呢?” 稻草人吸尽了手上最后一口香烟,随后甩手将其丢进了菜地里。他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自顾自拍拍手上的烟灰,好一会儿才回答我道:“因为英对她稻草人儿子的压迫是毫无意识的。” 我像细嚼慢咽似的在脑海里琢磨起他的那一番话,同时静待他的补充。 稻草人继续说道:“此前说过,英有一个前夫对吧?前夫入狱后,英在力的陪伴下精神状态终于恢复了正常——起码比力还没来到这个家前的状态要好得多。她重新回到纺织厂上班,同时作为单亲母亲,一面照顾孩子起居上学,一面从其他地方接零碎的散活来补贴家用。英不辞辛劳赚回来的钱,并非只是拿来维持二人家庭的生活。她时不时就会到狱中和前夫会面,给前夫打钱改善其伙食。” “终于有一天,英觉得时候到了,她把与前夫的一切都告知于力。力当时正读小学二年级,作为一位稻草人,成绩却远比一般小孩要优秀,各种作文竞赛、英语演讲等都信手拈来。英将这个家庭的前世今生都尽数托出,唯独删去了自己因过敏而不幸死胎难产的事情,让力以为他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鼓动着力,从新华书店买来信封、信纸,教力给自己未曾见过面的‘亲生父亲’写一封信。” “力当然是不乐意的,可眼前的女人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妈妈,是赐予他生命的那位最特殊的家人。为了不让英生气,力动用了一个二年级学生所拥有的全部词藻,编造出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父亲书’。英上班时偷偷看了力所写的信,竟一个人躲进纺织厂的卫生间掩面抽泣。她深信这封信也能对前夫产生同样的效果。周末,英将信连同生活费一齐寄进监狱。不知道监狱里头的前夫见到信的内容会作何感想,恐怕其脸色不会好看到哪去吧。” “期间英多次要求儿子给素未谋面的父亲写信,甚至在与前夫见面时,自然地和他谈起他们‘亲生孩子’的近况。比如力又获得了什么名次,比赛拿到了什么奖状。前夫此时大概只觉得诡异吧。” “力十来岁时考进了五山一所有名的私立初中,每周只回家一天。某天力在宿舍里接到一个电话,话筒对面是认不出声音来的陌生男性。即便如此,力凭借先天的直觉还是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那位母亲口中时常提起的,他的‘亲生父亲’。而能够和父亲通话,也就意味着他出狱了。冥冥之中有一股不安感向力袭来,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前夫出狱后英的行为越发大胆。由于前夫怯懦胆小,不敢回栏镇生活,只得在五山市西边租一间单房,房租水电由英全权支持。英像入了魔似的在外挣钱,每月收到工资后,就将其一大部分发予前夫,供其生活。力对母亲的行为看在眼里,对那个陌生的父亲则敢怒不敢言,生怕母亲因为他唾弃父亲而大发雷霆。” 这男人真没种。我在一旁附和道,稻草人也默默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道:“力好几次想劝母亲不要再与父亲来往,但一想到英对他发作的样子,他便失却了开口的勇气。暑假的某天,英要带他去西区见他的父亲。力一听是要见父亲,拼命抵抗,后来英黑着脸威胁他要断绝母子关系,力畏缩了,妥协地上了母亲的车。两个人开着一辆电动车,跨越十来公里,前往力父亲的住处。力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那是一位中等身高、身材消瘦的男人,他的脸颊两侧因为监狱工作辛苦而深陷下去,看着像是一具有些年纪的骸骨,完全没有母亲所说的当年那股大学生的意气风发。” “和父亲‘团聚’的那段日子,力感觉时时刻刻如坐针毡,相反母亲则笑容满面,仿佛又恢复了昔日的青春年华。英跟力记忆中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在力的成长过程中,英一直是一副冷热兼施的态度,包含着严父的冷酷与慈母的关爱;然而现在的英,在其前夫面前,却俨然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力的父亲对他很是严格,‘团聚’时常苛责他的功课,并要求他多承担一些家务,每当这时,英便一改此前冷热兼施的模样,一个劲地为自己的儿子说好话。力对这样的母亲非但不觉得感激,反而感到一股厌恶。” 我尝试着打断他,问道:“英身上发生了什么?” “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角色。”稻草人斩钉截铁地解释说,“这世间就是一座巨大的舞台。英一心只想做幸福家庭里的贤妻良母,但贤妻良母必须得有丈夫和小孩,她的愿望被崩坏的现实给夺走,于是陷入了疯癫。后来力的到来又让他看见了希望,虽然扮演贤妻良母的路还很遥远,但只要把稻草人儿子养大,只要等入狱的前夫重返社会并与其再续前缘,他们就仍旧会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是否真的幸福我们暂且不论,最起码在那时的英看来,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大致上听懂了,你请继续吧。”我为自己的中断而抱歉道。 “与父亲‘团聚’,母子俩回到家中,力终于按耐不住心情,向母亲说出了自己对父亲的厌恶,并试图解释那个男人身上有什么缺点。这当然激起了英的反应,她对他的态度愈发恶劣,在前夫面前那小鸟依人的模样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意孤行的偏执。此后多次,英故技重施,谎称要带力去购物,实则是想带他去见自己的前夫,好跟前夫再次上演家庭团圆的戏码。” “力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逐渐变得寡言少语。没有人听取自己的意见,没有人尊重自己的声音。这样的孩子看上去还有自由发声的能力,但实际上他说话的权力已经被母亲所剥夺。他只能默默忍受母亲的独断行为,希望这样的日子终有结束的那天。” “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似的,两年以后,畸形的家庭出现了问题。力的父亲,英的前夫,被英发现出轨了。” “那天英的脸阴阴森森,硬将力拽上车。力经过两年的忍耐,早就学会了不闻不问,只是乖乖地服从自己的母亲。两人又一次坐上摇摇摆摆的电动车,来到十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只是这一次,他们要去的不是前夫所在的出租屋,而是一间简陋的集装箱板房。据英所说,力的父亲在附近酒店找到了一份回收床单并清洗的工作,而此处就是他的员工宿舍。” “英沉着那副瘆人的面孔,一言不发地走进员工宿舍。不久,力听见里头传出男男女女的争吵声。不一会儿,英、他的父亲、父亲的情人,三人扭打在一块儿,从宿舍大门底下你推我搡地出来。他看见那个父亲伸手将母亲推倒在地,随后趁其不备朝她胸口猛踢一脚。英像胸口裂开似的捂着心脏,在地上呻吟地打滚,而父亲则趁机带着情人逃离了现场。” “力站在事件发生的外围,如同一个旁观者般审视着眼前的父母。他没能对母亲产生同情,也没能对父亲产生憎恨。力心中所具有的,只是一股没来由的嘲笑。他嘲笑躺倒在地上呻吟不止的母亲,嘲笑她不理睬自己的意见,一意孤行地与前夫相聚;他嘲笑利用母亲交纳房租水电,完事后还要一脚将其踢开的父亲,父亲的懦弱嘴脸让他觉得可笑可悲。他的笑声仿佛永不止息,由一开始的讥讽嘲弄,变为最后的无可奈何。从此,力在他母亲英的面前,就患上了张不开口的‘失语症’。” 6 我一声不响地将发生在力身上的故事听到了最后,当我回过神来时,屋前丧乐队的唢呐声又重新回响在我的耳边。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站在力当时所处的员工宿舍外围,而是站在如今梳女家的危房的后院里。 “一口气讲了这么一长串,我也多少有些自作主张。你作为医生肯定很忙吧,浪费了你的时间,我真的深感抱歉。”稻草人把手别到身后,面孔朝向西侧。此时日薄西山,远方地平线上的群山像一股股翻涌的波浪,而太阳则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团岌岌可危的火苗。 稻草人把脸转向了我,对我说道:“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发现你竟然能看出我稻草人的身份。老实说,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世间大多数人都选择活在剧本当中,因而他们看不出稻草人与常人的区别,也看不见稻草人与他们家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有关我的传言,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才对。” “你是指抛下梳女婆婆一人,独自离家出走的事情?”稻草人没有说话,看样子是默认了。我追问道:“所以当初,你是因为什么才抛弃的她呢?” “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我是一个稻草人,梳女则是为了让老夫老妻的戏剧能继续演绎下去,而把我抱回家中,赋予了我生命。诚然,她对我有诞生之恩,但没有一个人天生就是为了取悦他人而活的。即便这个人的身体是由稻草所构成的,也一样如此。” “可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回来呢?”我不解道:“既然下定决心一走了之,那干脆不要回来就好了。” 稻草人沉吟片刻,又淡淡地说道:“或许我也是个沉醉在剧本中的俗人,又或许人生就是会在某一件事情上犹豫不决。” “你觉得,另一个稻草人——力,他的命运会如何呢?” 稻草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无言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能将聒噪的丧乐也一并抽干抹净。 “我猜他终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逃之夭夭吧。等英死后,他又会步我后尘,回到这片人言可畏的土地,以尽自己虚伪的职责,也就是为他的母亲办一场无人在意的丧礼。” 我想起英出现在我诊室里时的那副面色。恐怕在不远的将来,她就要因酗酒而害肝病,就这样痛苦地倒在病床上吧。 “你们就这样让悲剧中断在自己的这一代,真的不后悔吗?”我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不中断又能如何呢。我说过,稻草人的孩子只会是稻草人,子子孙孙皆是如此。如果条件允许,没有人不想养儿育女,没有人不想体验一番标准的幸福人生。但这种生来就被人定好了角色的人生,生来就注定要为了别人而活的人生,我想不过也罢。” 在那之后,我与梳女家的稻草人告别,坐上家访的救护车,接着前往下一户人家。 我透过车前窗的玻璃,看着那轮渐渐沉入山影之下的落日,内心泛起一阵一阵酸楚。稻草人临别时所说的那一番话,依然萦绕于我的心头,久久地如影随形,久久地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