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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踪幻影

【净土】SS自购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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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以前写的练手文,一共四章233 第一章.心宝 雨丝绵密,自屋檐挂下形成银亮的线条,一层水雾沿着窗子的裂痕迅速滑下,空气潮闷。 屋内只有一个孩子倚在墙角翻阅泛黄的书籍,女人进来将蓑笠脱下挂在一角,那儿很快集了一滩水渍。男人从屋内出来,表情僵硬,额上湿湿地贴着发,稀少,勉强算得上英俊。孩子只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将脸凑到嘘满水汽的窗上,看外边潮湿的世界。 女人是孩子的母亲,人们称她留美。 “找到一个新差事!船长家的厨房缺少人手。”女人欣喜不自胜,仿佛看到餐桌上多了些能以入咽的食物。 男人不置可否,表情怀着不屑,但他不敢将这一切表露出来。他并没有工作,也没有带来食物,因而极具自知地一言不发,只是望了望山腰上鳞次栉比的房屋,悲悲叹了口气。 留美是个娴静温柔的女子,双眼明亮美丽,唯一会做而做得好的只有烹饪与唱歌,对丈夫的崇敬只有对已故父亲的敬爱可以相比,喜欢一切孩子与家务。由于嫁人不淑,需要给别人帮厨以惟持家中生计。留美天生钝感,不太注意生活的辛酸与男人隐隐约约的怨恨,没有意识到自已的行为在丈夫眼中是丢脸,而对别人的施舍抱以感激更是大逆不道。男人倒并非是个坏人,而是一个庸人,但这对于贫困的家庭或许更糟,他没有一点儿气魄,没有毅力,手无缚鸡之力,却总以慈父,贤夫,好人自居。他年轻时曾经有些才名,写作过几首诗作,偶一发表便不可收拾,从此化作文学青年。其实所谓文学青年,也不过是晨昏颠倒,饥饱无度,只会清淡弗洛伊德俄底浦斯,兼职些诱骗文学女青年之类的把戏。不幸留美雀屏中选,做了这个空空荡荡家的女主人,新婚的蜜期未过,便开始为这个新家的柴米犯难。 若果换作普通人,这时该是怨天悲地的。所幸留美生来便将苦难当作玩伴地过活,生活的重担自有她起便无时不刻压在她的身上,象所有见识少的女人一样,留美敬畏一切强势的东西,朴素地认为男人与儿子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切,女人不同于男人,她们不需要太多的真理,如果可以活得幸福和安心,大多愿意活在虚幻中,即使活得并不幸福,但只要桌上有食物,男人和孩子过得下去,她也就认为是幸福的。总之,她就是这样一个爱把自已托付掉,习惯让别人决定她命运的人,对自已不大负责。 男人虽然无能,也没有为家庭做出牺牲的勇气,却极讲究别人待他的态度,小心翼翼,害怕越轨,与人交谈时不会隐晦地点出自已曾经出过诗作,但万一别人故作不屑,却也不敢发作,只懦懦不安。如果偶有人一通猛赞——村里人绝没有看诗的习惯。便头脑发热,将对方比作知音掏心掏肺。他这样糊里糊涂地,虽谨小慎微却偶有颠狂,这些毛病在不少村人的眼中是某种天才的表现,因为一个普通人决不会有这种现象的。然而婚后不久,包括他的妻子邻里便开始认识到他佯狂的本质竟然是杯中之物。李白斗酒诗百篇,男人不觉也如此认为的,然而最不幸的是他毕竟不是李白,酗酒的恶果非但未曾将他需要的诗兴赐下,反而掏空了他最后一些积蓄与健康。 小心宝的到来对于不幸的家庭是个甜蜜的负担,男子想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名字,最终还是让留美决定了,她毕竟为分娩做了最大的努力,且她是如此地爱这个红扑扑的小东西。 “我的心肝宝贝!”她说。 在小心宝混沌初开的脑袋中一切都是模糊的。他往往出奇地安静,对一切都好奇。然而他好奇的表现并不是探索,而是将引起他兴趣的玩物纳入小小的脑袋中添油加醋。定风针上的公鸡与烟突上的雀,蹲在满绕春藤的的墙角看蝼蚁们扛着比自已身体大许多的东西跑来跑去。猫从壁炉中黑乎乎地跳出来,野外光芒充塞着穹隆,他幻想象只鸟儿一样从柿子树上奋发,振翅翱翔,随着风飘到东,又飘到西。然后一群鱼儿象云一样划过天际,直直地投向太阳落下的方向,他欢快地鸣叫一声,冲进了它们的序列。 当想着这些时,他正把地砖当作船儿来划——这时他已经有两岁大了,流着口水,时不时绕着桌角儿玩。这些幼稚的动作给他带来了一些责骂,父亲教过他认字,可他拿着书看着看着就默坐睡着了。人家只好放他到晒谷场的边缘,让他任待着。 谁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谁。 对孩童来说,只要是颤抖,韵动的东西,全都是音乐,而只要色彩艳丽,远近相宜的景色,永远值得他涂鸦,小心宝毫不厌倦地沉浸在自编自演的华丽奢侈之音乐会上,打谷场是壁瓦飞甍的宫殿,太阳是瑰丽宫顶的牛烛大灯,灰背绿鸭,鹅群是很好的舞者,树木的呜咽,蜂鸣,鸟语,晚钟回祷的响动都是小号,长笛在伴奏。绵延不尽的草地比驼绒更加软和,所有人欢快地踩在上面拉圆圈,交换,吻手。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和他的舞会。当母亲回来时,仅是从窄小的灶门向外望见他在薄暮时分的草地里怡然地摇晃着脑袋,咿唔些无意义的音节。这种状态往往持续到周围的一切都暗下来为止,直至母亲唤他去吃晚餐时,他才庄严地起身,朝着鹅群半鞠,说一些他自认为得体的结幕词,蹦蹦跳跳回到他们那所狭陋的房子里了。 这种情况在孩童的记忆中是短暂且缺乏参照的,他一直未曾意识到家中的状况,母亲总是一力地担起家庭的重担,而她的淑德总能令邻里忘记醉鬼的无行。这种状况本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是灾厄仿佛一直异常眷恋这可怜的一家。这也是小心宝生命中第一次受难。 小心宝是在很久以后才发现父亲酗酒的,起初一直是克制地,并不粗鲁。即是过份地快乐,扯着留美与他不停地跳舞,跌坐在椅子上,大声地歌唱,而谁要是阻他,便会拉起那人强迫他一起唱,说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令人脸红的粗话。放肆大笑。最后歪倒在坐椅上咕哝些蠢念头。这种狂欢在不明含义的孩童眼中简直是节日的降临,看着人家快活他也不禁被感染了,他跟着父亲一起唱啊跳啊,但母亲很生气地喝阻了他并威胁要打他。这让他觉得很扫兴。 然而很快他就不觉得这有什么有趣的了。 一天晚上六点前后,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母亲给一家新迁的家庭洗器具去了。门一开,红脸膛的父亲象袋鼠一样跳进来,连续蹦了几下,好象失去了平衡,倒在了椅子里,小心宝笑了,他以为父亲在开玩笑。可是他看到他呆滞的表情,双眼象死鱼一样翻白,便害怕了,使劲儿摇他,可他一动不动。身子软绵绵的,好象生命从里面抽离了一样。突然暴地瞪着他,嘴象金鱼一样一张一合,双手使劲抓搔着胸口。孩子害怕了,往门外跑去,哭喊着母亲的名字。背后传来咯咯的痰堵声和捶打地板的怪声,小心宝吓得血都凉了。 小心宝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河岸边,紧张地说不出一句话,神情惊怖,全身抖抖索索。只是僵硬地指着屋子,牙齿咯咯地作响。母亲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扔下刷子望家中冲去。随即屋内传来惊天动地的哭泣。惊动了四周的邻人。 心宝隐隐猜到了最坏的情况,沿原路跑去,母亲伏在父亲的身上哭昏厥了过去,一户邻居立刻将他的眼挡住,把他带到隔壁。但在夕阳的辉下,他仍看到父亲脖子上有些紫红色的斑块,以及仿佛遇见极恐怖事件的神情。 第二章,婉蓉 死去的人是既定的事实,邻里的好心接济不会一直存续。世界终究不会因为缺少了人而不转,而人家听说了她的惨事,心中可怜这个女子,那份厨娘的职位一直替她留着。时间能够抚平一切,大家全都刻意地要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将之扫到心灵封满尘土的角落,将它当成了很久以前发生的。留美从不错过挣钱的机会,人家结婚或是迁屋仍旧常常请他去置席。特别是给村中的大户人家请去做专职的厨子,这令母子俩的生活有了不少依靠。小心宝对于人生的艰苦还一无所知,他除了母亲的约束外不知道大自然与社会对人的严酷。于是幸运地自发成长。但随着年岁的渐长,他开始了解到治人与受治于人的区别,真正地体会到生命的不平等。令他真正接受到这种教育的是某次他去找寻母亲——他已经足够大得出门逛悠了。 这是他第二次苦难的来临。 那天,母亲替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邻里赠送的旧长衬,留美巧手改过,但对于渐长的小心宝仍然显得太紧窄些。他认得母亲工作的地方,是山脚下一幢红色屋顶的大房子。周围密密地栽种着大丛的向日葵,在下午的阳光里荡着烂醉的晕。一到厨房,他就被仆人们包围着,开着他的玩笑,说他是女气的男孩,夸说长大了必定是个教人脸红的漂亮小伙子。在靠近炉灶的地方,母亲在对着他笑,温柔而略有些羞涩,向人们介绍她的儿子。让他给所有人问好。小心宝慌慌张张地扭着脸,把身子躲在母亲的裙后,在手指缝中观看别人的反应。直到别人不再注意他。 他看着母亲娴熟地切莴苣,指挥若定,告诉别人烹调的诀窍,品尝汤头并点出不足。别的厨子敬畏地听着,他觉得骄傲极了,爱极了母亲那种受人佩服的角色。他试图扯动母亲的裙子,表达自已幼稚的敬意,母亲可没空管他,把他赶到园子里去了。 园子里平坦整齐,小心宝总有一套自娱自乐的把戏,能够打发掉多得足以挥霍的美好时光。他剥开一株三叶草的茎,将它探入附近的一处洞内钓地老虎,当这些毛虫咬住草时,他猛地拽出它们,然后用铁线蕨的叶子将它们肢解。他对这份行当算是熟捻,如果捕捉昆虫算是手艺的话,小心宝也许能够凭此管饱自已的肚子。 忽地,他手中的叶子被夺去了,一只青葱般小手从他后面扯住他衣服说:“喂,这是我的!” 小心宝感到莫名其妙,扭过头看,是个拖着辫子的小姑娘,穿着短裙凉鞋,正把他从头到脚地瞧着,这使他感到害臊。小姑娘重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心宝听到自已抓到的地老虎是别人的,感到非常气愤,拼命地摇头否认。小姑娘看到他改过的旧蓝上衣,紧窄不合身的灯芯绒裤子,上边隐隐打了几个补丁。小姑娘咂着嘴巴:“是个穷小子啊!” 这句话剌到小心宝幼小的自尊,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已是厨娘的儿子——他满以为母亲的所做的是受人敬畏的职业。也以为这样一说,别人那种瞧不起他的神情就给驳倒了,可是女孩儿反而给引起了兴趣,问他以后是干什么?门房还是马夫?那种傲慢的口气,仿佛有颗子弹射入他的心里。 看着他默不作声,小女孩儿突然起了儿童式的残忍和大胆,想要找个方法教训这个侵入她领地的孩子。女孩儿看小心宝穿着紧窄的衣服,便灵机一动,邀他一起玩跳山羊的游戏,叠了两个板凳起来,叫他跳过去。可怜的小心宝没有勇气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气力望前一冲,马上倒在地下。听见女孩儿哈哈大笑,要求他再来过。他咬了牙,拼一次命,居然跳过了。可是小女孩并不愿就此放过一个好玩的玩具,在儿童的字典里善良和愚蠢是同义的。她又叠了一层上去,象座小山一样。小心宝看着犯怯,说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胆小鬼,说他害怕了。小心宝听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又跳了,跌了。于是所有的东西跟他一起倒下,手擦破了,衣服在膝与肘的部分裂了开来。女孩儿笑得前仰后合,高兴地在他周围跳舞。 小心宝心里难过死了,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害他,他大难临头了,羞愧,悲伤全都转化成一股疯狂的怒气,他爬起来,向小女孩儿冲过去,给了她一嘴巴。把她打倒在群花中间。 于是一阵叫嚷,小女孩儿尖声喊叫着逃进屋子里去了。然后只听砰砰的开门声,怒气勃勃地。一个老人出现了,拖着慢慢的步子,向他奔去,小女孩儿也跟在老人身后对着他指指点点地,。小心宝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虽然他一点不后悔,但在那一刻他仍然本能地选择逃走。小女孩在他身后大声地嚷嚷着不要跑,有种我们晚上再见分晓,那劲儿,仿佛胜利旗帜插在她的脑门上,但是小心宝哪里会听她的。 `逃回家里,他奔上黑魃魃的楼梯,躲回自已的床里,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听河外的水响。他觉得自已恨极了,受了委屈。不大明白为什么哭得这么历害。一阵一阵地,抽噎着。母亲急急忙忙地回来,一进门就大骂,又加上几个嘴巴,神魂不定。还要他去给人家陪礼。他宁死都不去,于是又挨了几个嘴巴。他从来未曾想到母亲会这样凶的。一天的苦难一齐压在他心头,所有的委屈,小女孩儿的霸道,母亲的霸道。他引以为骄傲的母亲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于是认为她比他们更加卑劣。这种信仰破裂的崩溃几乎要将他压倒了。既无法自卫,也无法躲闪。至于她为生活和养育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为了惩罚他,晚饭是没有了。他一个人迷迷糊糊地在房间里累极了,可是神经又极紧张,越想越恨,又跟自已过不去,刚才的印象一遍遍在脑海中浮动,老人,母亲,特别是那个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脸的瞧不起人。光着腿,说些幼稚而装腔作势的话。他打了个寒噤,好象又听到了他的话有种我们晚上还在这儿见分晓。他记得自已在她面前多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谅她的欺侮,恨不能再教她哭一场,他不想再见到她。可他一想到她那张得意的脸,发现自已落慌而逃的笑声,一股怒气忽地冲上。从窗子爬了出去。 夜晚的村庄格外地昏黄,弦月悬空,一切都是静静地低吟着,这些往日里他听熟的声音在此时异常地忐忑,枭的啼鸣,风刷过树叶的律动都在告诉他今晚还是回去睡一觉,明早醒来忘了这一切。 他犹豫着,可一想到那张得意的笑脸,畏怯又化作了胆量。他来到那座种满向日葵的坪儿,满心希望那小女孩儿忘了这事儿,或是害怕了,逃回家,这样他就可以给自已一个台阶,不必死钻牛角尖。 很不幸地,他打老远就看到那儿亮着一盏庆灯,小女孩儿正默坐在那儿,看到他,站起来,他缓缓地走近,象两只斗兽一般凝视对方,此时小心宝脑海一片空白,事先想好的事一个也派不上用场。小女孩儿待他走得近了,伸出手掌来,他看到莹白的掌心里,放着几颗晶剔的糖……。 第三章,夜 小女孩儿并没有如心宝所想的受到庇护,那个老人——小女孩儿的爷爷,在楼上看到了一切。他本来想说明一些,但小心用宝害怕地逃了。于是小女孩儿受到和心宝相似的待遇,并责令她去试图与小心宝和解。而在小女孩儿的心中满不情愿地,打算敷衍地在园子里等他——如果他落荒而逃的话,想必是没有胆量再回来的。 可是她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小心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意给惊呆了,突然羞愧与歉意溢满他的心,怎么着,人家以德抱怨,他却想着如何去欺负一个弱女子——他此时完全忘记了受过的委屈,只为自已的卑劣与人家的高尚难过着。小女孩儿看出了小心宝无声的神情,她是极骄傲的,但如果人家服软了,她却也是不介意对失败者宽容一些。 小女孩儿很健谈,诘诘呱呱地好象连珠炮一般。小心宝只明白了小女孩儿叫做婉蓉,爷爷很了不起,打过战,是个英雄,父亲是个船长,在很大很大的地方,手下有很多很多的人。这下他更寡言了,他认得一些字,脑袋里装着很多美景。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小女孩儿又问他会些什么,这是个令人难堪的问题。小婉蓉问一个,他只是摇摇头。她便又换一个,他再摇摇头。仿佛这样做能益加彰显自已而令别人难堪一般,小婉蓉契而不舍地问,小心宝每摇一次头,便把头点得更低了。 “好吧,那末,你会唱歌吗?”女孩儿最后歪着脸问,她是顶喜欢听歌的,她的父亲有一些神奇的机器,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她喜欢靠在落地窗前听背后古董唱机缓慢播送,等待机器唱到她喜欢的那首曲子,当她喜欢的曲子来临时,她会露出白贝一样的齿,对着白河与远宵的红云微笑。女孩儿的问题令他发窘,他是会唱歌的,他不敢说自已常常对着大片的南瓜举办音乐会,那是些被母亲斥为怪念头的臆想,他只会几首歌儿,是母亲教给他的,但是并没有记全,母亲是用一种带奇特侬音的方言唱的,他忘了一些。然而女孩子宽大地原谅了他,并试图鼓励。 “没关系,你且试试吧。”女孩儿还太小,并不真正了解好心与宽容的可贵,仅是有样地学着父亲对待门房的态度,并把怜悯对方当作高贵的象征。 心宝可不知道自已被等同于门房老妈子一类的角色,他轻轻地哼唱,这是他早就会的,母亲教的其中一首古老的曲子,而他不曾把句子学全——他届时也还太小——于是在后半段加上他自语的呢喃,为了配合音节与结韵而发出的拟声。他并不真正理解歌儿的意思,只是在哼唱中想起山雾消起时的山月。 “在幻想中我相信不可动摇的力量,气力衰退,现在我能感知的,是那渐渐变化的事物,感情唤起久远的记忆,在精疲力尽的身体中,曾如同泪水浇熄的火焰般.停止运作的希望,如今重又在心中寻得,用双手汲一掬水吧.这样沙漠中就会有少许的草存活下来吧,我对着他沉静冷暗的眼睛哭喊,为了未来比现在更好,静止的世界在遥远的彼方,为了不必再更加畏惧虚无,挣扎着从深处脱出,然后,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望着未来而微笑,和全新的自已一起,对着太阳.活着,活着,所以歌唱,活着,活着,所以悲伤……” 婉蓉呆愣着,听得出了神,歌中隐约着蓝色的忧伤,和着歌声,她趴在窗台上使劲把身子向外扳,延展到似乎一碰就要掉下去的样子,那歌声旋转着,流向低低的积云与星辰,缓缓脉动,慢细溶解在空气里,混合进泥土与水的气息中,在黑暗中翩舞,唤醒伏在隐蔽角落里的万物,歌声说不清是悲凉或是快乐,只是平静地淌动,没有抑扬顿挫地,象迷一样地给夜色盖上神秘的纱。 于是女孩儿欢快地笑着:“你唱得多好啊!”心宝脸红了,不爱说话的他历来得不到邻里和母亲的称赞,向来心中存着小小的自卑,极在乎表示亲近的人对他有看法。 “来,跟我来。”女孩儿拉着他穿过院子,从满是牵牛花蕾的篱下钻过,露水早已打湿了层叠翠障的叶片,心宝打了个寒噤,可他不愿在比他强势的人面前露怯,只好随着她在雾气中摸索前行,她似乎是熟悉这条路的,走得飞快,心宝能听见她的凉鞋踩在滑苔上柔柔的磨擦,发辫在背后一甩一甩地,红色的头绳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她带他来到河边,巨大的睡莲叶子横浮在水面,黑乎乎地象一块块礁石,偶尔的蛙鸣。她引他走到半截朽柳边上,拔开一大丛牛蒡,一叶扁舟在暝色中露出。 万籁俱寂,她撑着长篙,给他讲关于动物们的奇怪故事,会飞的蛙,巨大的水蚤,长着剃刀般锋利牙齿的黑鱼,一到产卵的季节就会不顾野熊与鸥鹭的威胁,从大海游回白河,千鲫争流,场面一时尉为壮观。足以和冰山相比的座头鲸用平平的头撞击海底的山脉,潜水艇组成的城市,充满喷泉与硫磺时沉时浮的小岛。这一切都令心宝着迷。 当然,这些故事一些是书上看来的,一些是她自已瞎掰的。心宝似懂非懂地回应,迟钝的反应惹恼了她,在她想来,自已教授这个傻小子高深的知识,应当得到赞叹或者崇敬,而非含糊不明的吟哦。于是便想吓唬他,又讲了些从小听老妈子唠叨的鬼怪。然而心宝还太小,并不明白那些黑暗中突然窜出来的兽类或是头发长满蛇类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她为了增加恐怖气氛,把那些怪物形容为没有头的身子,躲藏在家具中,在人们睡下时便躺在你身边搂着你向你吹气。 当她正兴致勃勃地说到黑暗中出现一个巨大的人脸,浮现出略似笑的诡异表情时,小舟正划过一丛芦苇,激起了其中栖息的萤火虫,草被船荡开倒下的响动以及突然亮起的光没把背对着河岸的心宝吓到,倒把她吓个半死,脸色煞白,牙齿抖个咯咯不停地错动,她把船上仅有的几本书和撑篙交给心宝,并命令他当魔鬼来时借此当作武器,一个人蜷在他背后,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满心希望魔鬼来时只杀死这个穷小子而放过她,转念又想这样对心宝过于残忍,并对自已的卑劣感到讨厌,可她没法讨厌自已,于是便莫名其妙地对心宝胸中溢满愧疚之情,愿意为这种想法作些事情补偿他。她时常幻想以后做个新娘的样子——这是每一个女孩儿都会做的梦,于是便莫名其妙地把新郎的脸换成心宝的样子——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最具牺牲的补偿,并仿佛做了什么施舍一般替自已的情操与奉献洋洋自得,她便这样胡思乱想着,连最初害怕的缘故都忘了。 至于心宝,他倒很开心能够操持这么一只小船,女孩儿们的想法总是很奇怪的,他未必能够明白,纵使明白了,也未必感兴趣,纵使感兴趣了,女孩儿们也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他的参与,只要能让他操船就好,谁在乎呢,他想。 两人就这样沿溯着,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岸传来鸡鸣,天边蒙蒙地发白,婉蓉久久没有等到鬼怪,禁不住困,趴在心宝的背上睡着了。 白河上一只小舟泛着漪,顺流脉脉,荡出了森林,两岸麦穗象宝石般地绿,在晨光熹微中渐次鲜亮起来,河水波光粼粼,涌起一片闪动的粉红,鸟儿一批批地开始醒来,空气愈发地清冷,。终于,在一处布满红树的软白滩涂边他们停下来,远处一方龙骨尽碎的船停在天水相接处,锋利的礁石在它碎裂不堪的身上划下深深的刻痕,阳光洒遍船身,远处涌动着薄雾,似梦如幻,云彩自由缓和地飘动,时而化作水流向这片远海,彩虹立连接着天堂与海上,延伸至远方。无数信天翁从桅上飞下,发出剌耳的鸣叫,弯下它们的羽翼,破船的桅杆上,似为诺亚取来橄榄枝的白鸽一样美丽。步伐沉重,有力。 婉蓉被这阳光与鸣叫惊醒,拉起他加紧步子往回跑去。 像出门一样小心,他偷偷爬过窗户,厨房里传来黄油的香味,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躲回狭小的房间里,然后在一连串的咕哝声中假作睡意朦胧地起床了。 从此他一直像这样偷偷地穿过田埂,爬过金黄色的葡萄藤架下,拔开大片的牛蒡与马齿苋,婉蓉就站在那半截朽柳上等他。女孩儿持着庆灯,两个孩儿就在这微不足道的烛火边夜话着各自幼稚可笑的玩意儿。 他们夜里这样玩闹着,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婉蓉可一点不与他亲近。偶尔必要提到对方时,总是竭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或者不屑的神情,仿佛他们仅仅是同在一个世界里呼吸着空气类似的关系。她害怕别人谈论她的虚荣,也害怕心宝迁怒她的背叛,但是这样危险的游戏却令她乐此不疲,白天表现得越冷漠,晚上就对心宝愈热情。偶尔擦过他时,她的眼神里也是闪动着挑衅的光芒,试探着他敢不敢质问她,对她发火,说一些绝情的话,从此不与她往来。她这样做时,心里可完全没有考虑如果这种事情真正发生时,她该如何手无无措。女孩儿天生喜欢做一些让自已后悔的事情,仿佛不这样做,便不足以表明她们感情的高贵似的。 所幸女孩儿的小聪明并没有对心宝造成伤害,他不善于言辞,相比夜话恐龙生灭或是遥遥星空里存在的未知生命,学校里的八卦新闻,哪个老师更加和蔼可亲,哪个老师是个可恶的告秘者。他更愿意默坐着,听着她不着边际地吹嘘或者编造道听途说来的某些笑话。偶尔睫毛闪动几下——那绝对是因为坐倦了。小女孩儿却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励似地更加起劲了。 由于他的寡言与木讷,一向是被人当作愚笨的孩子。连她的母亲也不例外。他至十岁时也仅会讲几句简单的话。即便后来他拥有骄人的课业成绩,这种深植人们内心的认知也不曾改变。他仅仅是厨娘家爱发愣的傻小子,没有几个朋友。除了和他一样孤独的婉蓉——而她当着众人的面绝不会承认的——不仅仅是因为心宝曾狠狠地修理过她,令她丢丑,这已经成了一种惯性,一种呼吸,在潜意识中仿佛一旦打破这个潘多拉盒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一样。女孩儿私下里相信那是没有意义的,但很奇妙的是,有时我们维护错误的力量也许比捍卫正确还大,她仍不具备与他站在一起承接众人目光的勇气。她是船长的女儿,他是船长的厨娘的儿子。 第四章,老人 他们这样偷偷摸摸的状态几乎瞒过了所有的眼睛,独独有一个人看在眼里。婉蓉的爷爷以老人家独特的晚睡早起的习惯发现了这一秘密。 嘴上不说,老人心里却是极高兴地。亲人的爱护培养了婉蓉强硬霸道的性格,这令她极少拥有朋友,即使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适应她倔臭的脾气而创造的,然而依然在眉宇和字里行间里夹带着独一无二的傲慢。能够忍受她欺凌而愿与她交谈的孩子,这世上,大概不多罢。 为了亲近自已的小乖孙女,已经行动不便的老人常常在每月的墟市牵着他的狗,带着他的孙女在集市上流连,每月这儿的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鹅卵石铺成的主干街道,孩子们带着狗,一路穿行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阳光明亮的大集市。只是现在多了一个人——老人以独特的慈爱将小小的心宝一起捎上,而留美则惶恐地表示感激,好象受了人家天大的恩情似地,特地叮嘱小心宝不许乱给人家添麻烦。 婉蓉当着大人的面对小心宝挤眉弄眼,但当老人的脸转向她时,便直刻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暗中偷笑。老人以讲故事的口吻教给他们各种植物的名字。各式各样的蔬菜与磅肉,水果,海鲜,流连摊贩,家家都把自已的腌制品,干果,瓷器,米酒摆上街,桥堡附近的河粉摊上香气四溢,小婉蓉与心宝看着烤得焦黄的蹄膀,大碗的拉面上排得整整齐齐的牛肉与半个咸蛋,洒上些香莱,口水不自觉流了下来。老人看到两个小鬼眼中放射着灼灼的精光,只好在一家包子铺停了下来,包子铺很小,蒸汽腾腾地摆着烧卖与汤包。老人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些包子,心宝一口吞下汤包,却被烫得眼泪直流。小婉蓉拿了些蟹黄烧卖与虾饺,眼中却盯着小心宝手中的牛肉饼,老人唠叨着他们,给他们讲那些他们从未听过的故事和知识,螃蟹只有母的才有蛋黄,跳蚤可以跳到自已身高的六十倍,蝼蚁从无论多高的地方掉下来也不会受伤——小心宝终于知道婉蓉那些离奇的故事都是从哪听来的了,这下婉蓉更得意了,仿佛爷爷的学识令她与有荣焉,挑着眉看小心宝儿。 小心宝被看得发窘,便不服气地表示自已的父亲也曾经会做诗。 这下可让婉蓉找到了讥笑他的借口,想作弄他一下,叫他做首诗来。 这个要求可犯住小心宝了,做诗这东西毕竟不是遗传,没理由老子会儿子也要精通。但是不愿意自打嘴巴,只有结结巴巴地咕哝刚刚从老人那听来的,跳蚤与蝼蚁,结果惹得小姑娘笑得更欢了。而心宝则闹了个大红脸。婉蓉常常恶质地开着小心宝的玩笑,肆无忌惮地挑衅。这倒并非她天性如此,或许有些骄傲的成分在其中,她过往是恨心宝的,恨他打了她,然而她也恨自已的错误。于是往往令人惊奇地,为了掩饰自已的错误,她莫名其妙地比爱更爱自已从前恨过的人了,而只是老人与小心宝都没有看出来,这是她在挑起别人的注意呢! 即使睡觉的时间极少,老人也不易显得倦,总是忙前忙后地给孩子们削铅笔,检查作业。即使战火令他的脸上蜿蜒有着丑陋的痕迹。但孩子们总是觉得他慈眉善目的,偶尔雨天的夜里,小心宝与小婉蓉聚在一起看故事,老人便在膝上铺层绿呢大衣,围坐炉火边打吨,这是他多年前便有的习惯,受潮令风湿时常折磨他的身体,那些仍旧嵌在身体内未曾取出的金属令他发酸胀麻,好象无数蚊蚁啃咬。到耐不住时便会滋地从牙缝里挤出一摊涎水,老人总是假作很大的鼾声掩饰这些小动作,他是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更不愿让孩子们看到他二次反应发作时狼狈的样子,战争的后遗症并不止给自已带来困扰,重新回忆金属碎片破进他柔软的腹腔,在里面翻滚,破裂,卡在肩胛处的感觉谈不上美妙,但他毕竟是硬汉子。 与孩子们的玩耍给了他垂暮的身体新的活力与意义。看着孩子们享受着现时的快乐与困惑,初尝世界的青涩,一切都是新的,会有某种生命从自已老朽身躯内发芽成长的欣慰。老人与孩子不同,他的现时只是重叠着过去的影子,所以快乐是回忆,悲伤也是回忆。快乐的回忆是如此地稀少,以至于仅够聊以自慰。而当悲伤来时,则愈发地沉重。 然而不幸亦有妙用,如果世界没有大气压强的话,人体就会一下子象颗爆掉的气球一样‘砰’地炸开了。如果没有压舱之物,船只是无法抵御住风浪的。苦难令老人更加珍惜平静与欣悦的可贵。苦难的力量,原来是有巨大的威严改变我们的。 婉蓉时常会趁老人熟睡的时机偷偷逃出去玩儿,而母亲是没有能力阻止小心宝的,过于繁重的厨务令她精疲力竭,急于休息,在他们看来,这些小小的背叛剌激而惊险。小婉蓉常在暝色昏暗之际顺着河边的一棵巨大的合欢爬进心宝那小小的阁楼,动作敏捷,有种异样的美与野性。而往往此时的孩子正趴在小床上熟睡。她便悄悄地转过着他的背,双手插进他的发丝,然后闻手上他淡淡的乳味。迎着晕黄色的圆月,她跪坐在楼梯口,穿着白色裙子,光脚。长长黑色发辫和赤裸着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隐隐发蓝。她在他耳边吹气,说些怪里怪气的恐吓,把他给惊醒了。于是一起逃进夜的掩护下游逛,顺着溪流向东边的大海进发。小婉蓉乐此不疲地讲着听来的鬼故事,可以蛊惑人心的玉子灵猫,会在起大雾时救船员们离开暗礁的海和尚,会用自已的床量人的身体的魔王,如果人的身体长于床就要砍掉,身体短于床就要拉长直至死去。 她伸出三根手指放在背后,让他猜她屈起哪根手指,如果他猜中了,她允许他吻她,猜错了,则要接受惩罚。他从未吻到过她。于是被强加了无数不情愿的惩罚。他永远也不明白,他只有三分之一的胜机,即使偶尔猜中了,由于她允许他欠帐,也只能抵消掉他数不清的债务。这种游戏持续了很久,直至她某一日突然心血来潮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满心希望他会勃然大怒,强硬地抱住她将受到的欺骗一次性吻回来,直到她窒息为止。然而他只是羞涩地笑笑,于是婉蓉仿佛受到什么欺骗似地勃然大怒,任性地要将以前所有的惩罚一次了结。 她绞尽脑汁,要罚小心宝给她讲上一百个笑话。他也绞尽脑汁地将一肚子外加一裤子的记忆翻个底朝天,直至她笑累了困倦得沉沉趴在他膝间睡去——那些笑话多半是她讲给小心宝听的,可她自已却笑不可遏。而小心宝说了这么久也倦了,低头咕咚咕咚喝几口清凉的河水,放平竹竿,头也一点一点地,两个孩儿,象两只小兽,吐着温柔的气息。天边,亮起第一颗星。 夏季的带来的不止是雨,偶尔晴朗时,风刮得激烈。孩子们坐在操场的阶上谈笑,场上是一簇簇的踢球者,阶上的小心宝是最边缘的一个。他是从来不多说的,只静静地看,静静地听。他是很容易脱离当时情境的家伙,时常在等待车辆时,海边,莫名地出神,抱着一只膝,垂下另一只,手指把玩着鞋带,看着红日慢慢西坠,眸子迷离宛如沙漏,光芒穿透脑海,在他胸中翻找一些画面碎片的金砂。 直至天色渐暗的时候,他才猛然醒悟。 即使人们偶有发问,他也张惶有些失措。“阿,恩。”地支捂过去,人们简直怀疑他得了失语症。便不再去理会他,毕竟,并不能肯定他是害羞或是不屑。别人是不吝把他往恶意的方面想的。然而他并不知晓别人的猜忌,当然也更不知道从何辨解。只是看着越发晴朗可爱的天空,想着昨晚上看到的红雀穿过云层,慢慢地在天际荡漾,小雨后的月亮越发地明亮与亲切,好象洗过脸一般,就悬挂在头顶,触手可及,一切沐浴在洒然的月下。他回忆起那晚做过的梦,梦中的自已似乎一下碎成了千万块,千万的碎块仍在继续崩碎,更小,更细,直到变成粉尘,最奇怪的是,他自已居然可是始终以清醒的状态感受自已化身亿万尘埃的过程。 直至一切碎成虚无,眼前再没有母亲,婉蓉,爷爷,没有远景,没有近景,那是只有类似某种叹息,他仿佛触到了斑驳的痕,看到了飞转的沫光,那斑斓的色彩如同宇宙中最璀璨星辰都聚集到了面前,当流光凝固,他仿佛看到了被春雨第一滴滋润的土地,看到了发出的嫩芽,看到了茁壮成长,枝繁叶茂,衰枯败萎,腐朽成灰……难以计数的场景,象画片,象胶卷,象廉页,一幕幕,一张张,出现,碎裂,被风吹散,再重生。 他以为他梦到的就是人们说的前世。 但是,也许他梦到的不止是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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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虽然我已经把以前随便写的文发上来了,不过总觉得有点不对233
  5. 以前写的太监文,一共10章,当然现在我很难回到当时构思了233     序章 龙之子   恳求您,伟大的王。   平原人的夫妻跪在地上。身体枯瘦,肌肤腊黄。   恳求您,荣耀的王。   男人身穿金披风,托着自己的子嗣,沉睡在翡翠摇篮中的幼儿。   请拯救这个孩子,唯一的孩子。   女人套着丝长袍,依靠在男人身旁,抽泣着轻声哀诉。   降临之民过往的庞大帝国,如今残垣遍野。   骄傲不赳的民族,已成过眼云烟。   即将失落的民族啊,汝等单靠她来,难以振兴。   尊贵的王,我等之女,仅求她能过活。活在远离这诅咒与绝望之境。   男女的眼已被土石覆盖,却依旧守护着熟睡的幼儿。   仅此孩童可以保命,那你们又能如何。   自业自得,与风与沙回去凡物的归所。   男女话毕,化为砂石,与西境之风飘回大地怀抱。   只有那翠绿摇篮,在砂土地上,在我身前。   我是索鲁菲奥亚兹的第三子。   我是那遗忘国度的失落之王。   我是沉睡在西境的秋暮暴君。   我目睹了古老者为抢夺领土争斗。   我经历了天降的方舟砸落到大地。   我率领过无数子民与不朽者征战。   我旁观平原与森林之子相互杀戳。   我同样也看到众神之子降临到这片古地。   他们健壮聪慧,容貌秀美。   他们以神之名,在平原上建立了自己的国。   我曾应远方众神,其子民之国将持守千年。   千年过去,世代繁衍,他们的后代却变得骄横且傲慢。   直到霜与火的地底之民崭头露面。   两族征伐,却无胜者。   地底之民与其的联盟,退回自己的国度。   留下疾病漫布,诅咒遍野。唯些许幼童能度过灾,避过难。   将翡翠摇篮搁置在水晶之间。   我点燃烛火,看护孩童,之后再次沉睡。   时过境迁。   当我醒来,海底的民正逐渐上迁,繁衍在已没有诅咒的地面。   她依旧沉睡在翡翠摇篮。   当我醒来,森林与山脉之子重拾过去的辉煌。   她依旧沉睡在翡翠摇篮。   当我醒来,平原人的部族正与野性之子交战。   她依旧沉睡在翡翠摇篮。   当我醒来,巫师的王国正在霜火大军下残喘。   她依旧沉睡在翡翠摇篮。   无亲的幼子啊,你可是在期盼没有血的未来。   即便我的炎能遮遍天际,我的爪能撕裂山峦。   我却无法阻止凡物间的征战。   即便我的知识能让一国无可披敌,他们却依旧会分裂动乱。   我们皆是这古老之地的住民,为生存而站立于此。   所以,无需害怕。   睁开你的眼去观察世界。   张开你的手去感受世界。   迈开你的步去走向世界。   生命无论悠长短暂,对比这世界都如星火瞬燃一般。   快乐,痛苦,兴奋,忧伤。   这都是属于你的,无可比拟的宝贵遗产。   你的烛光即便微小,但融入无数的光中,却能散发出亮眼的闪耀。   我点着自己的烛,用光守护你,直到你能拥有自己的光耀。   我是大地的居民,西境之王,秋暮的暴君,索鲁菲奥亚兹的儿子。   我是夏莱奥提萨斯。     第一章 巫师   “碰坏了吗?”朱丽亚借着冷色的微弱光芒在过道里慢慢走动,她嘟囔着望向眼前漂浮着的东西。   那是个雕刻精巧的小玩具,一只镂空的金属小球。它自顾自地在半空中滚动,没有半点犹豫地往走廊的深处飘去,就好象村庄里的居民用晒干木片编织的空心笼子。   朱丽亚失去了耐心,她已经跟着这个小东西在大宅里晃悠了将进二十分钟。可不但没到莫宁的房间,却似乎跑进了巫师定下的禁区。   正当她想着是不是该甩下那个金属球,自己回头走另条路时,替她照明的光线却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漂浮球拐进了一边的弯角。等到女孩拔腿追进拐角,那东西就好象突然消失了一样,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见鬼……”少女暗骂屋子的设计者,她在这偌大的宅子里绕了大半圈都没见到过几扇窗户,就好象居住在这里的人全都见不得光似的。抱怨归抱怨,朱丽亚还是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以消除突然陷入黑暗的不适感,然后无奈地继续前进,希望能找到那个莫名失踪的漂浮球。   值得庆幸的是,没转过两个弯,她看见了这条同样黑暗悠长的走廊尽头有橘色的光芒在抖动。女孩送了口气,似乎终于回到了有人区域的样子。   就在她抬起脚步时,一抹暗红划过灯火从朱丽亚的视线中闪过。“莫宁?”不过瞬间她就否决了这个念头,那家伙还不至于会穿成这个样子到处跑吧。   虽然在初到这大宅时,巫师就早已警告过什么东西可以碰触、哪些地方又绝对不可以进入,但被好奇心所引领少女却依旧追着红影的方向,站到了陌生的阶梯前。   阶梯盘旋而上,它的终点至少有七八层楼高的样子。朱丽亚有些纳闷地爬着阶梯,她记得在进入大宅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居然有这么高的塔楼。至于为什么会走在这里,倒不是因为刻意去违反屋子主人的规矩,而是那只不久前消失的漂浮球又不知从哪冒出来,在她眼前滚动着飘上了阶梯。   没准是去那家伙房间的另一条路吧,女孩就好象是在自我催眠般这样想着,以掩盖那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   在阶梯尽头的平台,一扇华美精致的青铜色大门挡住去路。精雕细琢的罗坎式花纹铺遍大门四周,七个被百合花环绕的少女浮雕铭刻其上。当朱丽亚踏上了最后一阶楼梯,原本引路的漂浮球闪动着冷光,缓缓嵌入了一旁门柱上的凹槽。看似厚重的大门随之打开,无声无息。   映射着光芒的水晶吊灯将光辉撒遍了整个大厅,宛转柔和的舞曲伴随着光回荡在四壁。在这大厅里,灯光、音乐以及奢华的装饰交相映衬着一群身着礼服的女孩。她们有的安坐在银色的茶桌旁,似是在轻声细语有趣的话题。一些静立在巨大的花坛旁,仔细研究着眩目异彩的奇花异卉。更年幼的,则躲藏在无数绒布玩偶堆成的小山后,互相玩闹。   整个大厅静止着,如同一幅完美精致的油画,如同一块脱离了时间洪流的记忆碎片。   “蜡像?”朱丽亚诧异地扫视着大厅的景象,随后她的视线转向了最靠近门边的人偶。   人偶那茶色的波浪长发静静地依附在肩旁,俏皮的蕾丝花边与细小银饰点缀在青翠的礼服上,略微弯曲的嘴角显露出傲娇自信的笑容。   不过最为吸引少女的,是它那同样茶绿异色的双瞳。在那里面,闪烁着与微笑截然相反的冰冷眼神。异样的反差,就仿佛有什么不详的东西潜伏在人偶的躯体里一般。   蓦地,刺痛脊椎的冰冷气息钻进朱丽亚的脑海,一阵阵尖锐的哭泣在她思想里炸开。宛如无数金属物体互相摩擦时发出的刺耳音符。   就象被人用大锤子狠命砸在胸口上,巨大的压抑感把朱丽亚弄得头昏眼花,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摇摆着脑袋,朱丽亚努力别过头,以求避开那个眼神。   另几个人偶进入了她的视线。坐在它们正中穿着鲜红洋装的那个同样弯着双唇,就像一朵生机勃勃的血色蔷薇。但与那丝毫不符的阴冷气息,却再次将朱丽亚深卷其中。   彻入灵魂的哀号冲击着少女仅存的理智防线,最后朱丽亚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点点光亮在黑暗中亮起。那是直接映射在少女脑海中的图象,是自她出生以来所见到过的最为真实的惨烈画面。无数被凄惨折磨与凌辱的女孩。   数英寸的钢钉被锤入纤细的关节……   泛着绿芒的匕首,在娇小的身躯上刻画着诡异的文字……   无数透明的导管刺进稚嫩的肌肤,流出鲜红血液的同时又被灌入不知名的银色流质……   年幼的孩子被紧缚在高大石台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脏器被逐一取出,抛食给不知名的怪物撕扯吞咽……   暗淡的法纹围绕在牺牲者的身周,将她们的灵魂死死束缚在残破不堪的躯体里……   “啊!”朱丽亚跪在地上颤抖着,在那一刻仿佛她自己代入了画面中的受刑者,在无边际的痛苦中挣扎。就在她快被弄疯时,一股清澈的暖流浸透了她全身,将一切不适全部驱赶了出去。   浑身冒着冷汗的少女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气,那突如其来的场景好似未曾存在过一般消退的无影无踪。此时徘徊在她耳边的,依旧是那委婉悠扬的悦耳舞曲。   “灵魂……”朱丽亚终于意识到了那潜伏在人偶眼神里的究竟是什么。她拼命抑制着颤抖的身体,嘴里嘟囔着不知所谓的语言。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莫宁!”   少女呼唤着这个奇特的名字,摇晃着站起身子,箭一般冲出大厅。伴随着靴子敲击地面的咚咚声,消失在古宅的阴影之中。   双月是众神在夜晚赐予凡间生命的守护和祝福。但是在每年的这个晚上,无论天气怎样晴朗,银月艾德琳和红月梅耶莎都不会如往常那样出现在空中。数百年来,这片大陆上的人们都称呼这个夜晚为战乱之夜、恶魔的舞踏祭。   相比那些爱操心普通人,纳博的心情到是十分畅快。因为在整整一年里,只有这个时候纳博才能着手构筑他那些心爱的收藏品。那每一件都是他费劲心力寻找材料,竭尽所能去创造与刻画的优异之作。而就在今天,他即将在自己的收藏中添上一件堪称完美的作品,纳博对此很有自信。   披着轻便的居家长袍,巫师迈着优雅的步伐穿过走廊,来到了位于尽头的房间。“完美的,瑰宝。”他自语着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是一个安静坐着的女孩,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她套着件鹅黄的长衫,在跃动的灯光下翻动着身前的厚重书籍。长明的灯光洒落在女孩身上,使她看上去像只漂亮的白瓷人偶。   纳博着迷地看着这个孩子,从第一次见到这个流浪女孩时他就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   魔法,她的身上每时每刻都围绕着魔法的气息。绝对不属于那些人造物品所散发出的感觉,而是天然的、与生俱来的魔力。身为这个方面的专家,纳博如此坚信。   从那天开始,巫师就被这力量深深吸引,没有其他种族血统的标记,也丝毫没有半点人为导致的因素存在,一个天生被魔法所眷顾的女孩。而这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   “纳博先生,午安。”年幼的女孩察觉到了门口的巫师,她看了看桌边的沙漏,放下书起身向他行礼。   纳博点点头,他看见女孩桌上的书堆又有过了变化。每隔几天来到这里,女孩左手边的书堆都会逐渐升高,而右边的则会随之更新成不同的种类。   “这些都看完了?”巫师问。   “基础和感兴趣的部分,只看了。先生。”女孩答道。她的发音有些走调,语法也还有待改进。   巫师没有理会这些,只是怀疑地审视着女孩。他很清楚自己的藏书都是些枯燥的知识和研究笔记,因此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年幼的孩子即便如何早熟,也不太可能拥有这样的学习能力和意志力。更何况在不久前他把两个丫头领回大宅时,她甚至连通用语的基础词汇都认不全。   “词典和介个孩子,帮了很大地忙。”女孩指了指一直摊在旁边的厚书,那是这个大宅所处国家里,贵族子女们学习时所用的拼写词典。   至于女孩口中的孩子,则是个在空中伸着三个手臂打转的菱形魔偶。那原本是巫师用来接待不速之客的道具,不过现在大多数时间被女孩用来当作发音矫正器。   聪明的孩子,简直就是天生的法师。   纳博有些嫉妒地想着,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更改自己原来的计划。“不,只有那个不行……”轻声否决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想法,巫师不禁为自己居然会有这种念头而感到可笑。   到底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纳博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在这大宅上一任的主人去世开始……三十年,还是五十年?只有那张扭曲变形的脸还印刻在巫师的记忆里。其他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和灼烧般的疼痛,相比起他为了魔法而付出的代价,则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   “纳博先生?”女孩轻喊着巫师。   巫师皱了下眉,提醒自己现在并不是感慨的时候。他走进房间,把手掌贴在女孩的前额上。没有理会女孩惊讶的神情和略微颤抖了下的身体,巫师黯自说着:“爱蕾娅,我的女孩。你将和我一起,迎接永恒。”一声低语飘过,想要挣扎的女孩疲倦地磕上了眼帘,年幼的柔弱躯体无力地依靠在了巫师的身上。   纳博爱怜地抚过淡色的纤细发丝,将失去意识的女孩轻轻地横抱在怀里,就像拥着一块易碎的珍贵宝物。   巫师抱着女孩走到门口,从刚才开始,在脑海里就有一个声音在不挺催促着他。再耗下去,时间就不够了。纳博贴近女孩的脸蛋,感受着她的呼吸。“你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把房间复原。”他对魔偶下令。   一阵剧烈的刺痛唤醒了沉睡中的女孩。她缓缓睁开眼睛,无神地望着青绿色的天花板过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苏醒的爱蕾娅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脚,却发现没能做出任何动作。她转过脑袋,让视线顺着自己的手臂望下去,直到贴近手腕处才停了下来。那是一对不知原料的棕褐色带状束腕,借着房间里阴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它上面刻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案。虽然女孩根本不知道那些字符的含义,但她隐约觉得这些东西除了把她固定在这个石台上外,还有其他的作用。   女孩再次用力抽动手脚,却依旧没有一丝松动的迹象。试着挣扎了一番后,爱蕾娅暂时放弃了这个打算。那些捆着她手脚的束带韧性很好,无论她如何缩紧肌肉都没法弄出半点空隙来——其实这个丫头瘦弱的过分,压根没有半点肌肉可言。   爱蕾娅深吸了几口气,尝试着平稳下自己的情绪,幽暗的环境和空气中散发的淡淡腐朽味让她感觉胸闷。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四肢的麻木和后背的酸痛感随之而来,爱蕾娅猜测自己在这里被固定成平躺的姿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女孩挪动了几下,让自己全身放松,以使血液能够顺利的流动。没有去理会石桌透过长衫让她背脊发凉的冷意,她眯起眼睛打量着四周。   屋子很大,可以轻松容纳上百个人而不显拥挤,在女孩模糊的记忆里只有宅子入口的大厅才能比得上。不过相比装饰奢华的宴会厅,这里却是空旷的很,除了被摆放在四周排列成奇怪图案的烛台和一个大木架子外,就只剩下些生长的七扭八歪的奇特盆栽被堆在墙角边。在脑袋里回忆了最近的情况,爱蕾娅思索着引起眼前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在否决了几个过于乐观的想法后,女孩露出一丝苦笑,情况糟透了。   “你醒了。”一个声音打断了女孩的思绪。她转过脑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巫师已经出现在了房间里。这正是她刚才所猜想的情形。   纳博也有些惊讶,在他的预计下,女孩至少还得再睡上很长一段时间。原本他是准备在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唤醒女孩。不过没有关系,他想了想,把可能性放在了女孩天生的魔法力量上,眼前的情况让他对女孩的兴趣更大了。没有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纳博摇摇头,这么说服自己。   “你很特别。”看到女孩没有反应,巫师又开口了,“你很聪明,而且理智。很难想象,拥有这样表现的,会是一个仅仅五、六岁的孩子。”   “则是夸奖么?”爱蕾娅嘟囔道,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听。她打量着巫师崭新的长袍和他身后钢铁人像手中的大堆物品。   “只是感想而已,也并非没有先例。”巫师发现了女孩的举动,笑着走到了石桌旁,屋子里的蜡烛随着他的脚步逐一点亮。   爱蕾娅把脑袋转回去,再次望着天花板,她现在很讨厌巫师的那张笑脸。“那则算什么?”她又抬了下手,不过只有手肘部分勉强能抬起来一点。   “一种仪式。”巫师将手里的羊皮卷铺上木架,用夹子固定牢靠。他的动作不紧不慢,语音也很平稳,仿佛只是在进行十分轻松的日常工作。不过仔细分辨的话,还是能在他的话语中察觉到一丝兴奋的气息。“永生的仪式。”整理完毕的巫师一挥手,那只被他充当搬运工的铁魔像便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里。每走一步都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嘎吱声。   果然已经到了最糟糕的情况。从纳博的那些典籍里,爱蕾娅就翻阅到过关于永生的记录。所谓的永生,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无法做到的。因为它违反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已经触碰到了诸神的权能。如果谁刻意去和世界的规则对着干,那下场会是十分悲惨的,她自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假使绕开这个禁区,而单纯地只是延长生命的手段,到是的确存在。但那都不是她所要的。   想到这里,爱蕾娅突然全身发冷:“胡……茱丽亚,你把茱丽亚怎么样了!?”   巫师没有立刻回应女孩的质问,他好整以暇地对铁魔像下了一串命令后,才慢慢俯下身子,贴近女孩漂亮的脸蛋。   “放心,她是必要的工具。我不会轻易地伤害她的。你的姐姐马上就会来这里。要知道,她也是仪式里重要的一部分。”巫师对女孩耳语,爱怜地拨弄着她额前的秀发,就像是陪伴着最心爱的恋人。纳博看着女孩恼怒地样子,轻抚了她略微发红的脸蛋,“真美……”   爱蕾娅也盯着就快贴上她的纳博,她可以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危险的火花。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女孩这么告诉自己。     第二章 初会   “狗崽子!”愤怒的战士扯开咬向他喉咙的牙齿,用战锤狠狠砸烂了眼前的头盖骨。   “那是狼。”一边的男人随口纠正了他的错误。   “废话,俺当然知道!”矮人把战锤交回右手,拍了下链甲表示对眼下生物的不屑,“俺宰过的狼比你见过的狗还多。”不过他随后依旧很有自知之明地牢牢握着树枝。   “也许它们拖儿带口就是来找你报复的。”蹲靠在另一条老树干上的男人把猎弓重新挂回背上,顺手把空了的箭壶砸在一只正想往上扑的灰狼脸上。“我们得再上去一些。”他望了眼把四周团团围住的狼群,转头对着矮人说。   “要上你自己上!”矮人又锤下了一只踩着树干跃上的狼,左手依旧死命地抱着一旁的树干。“俺可不是那些面条似的精灵!”他仰起身望向几乎布满了附近树林的狼群,狠狠往下吐了口唾沫。也许是矮人的动作太大,他脚下的树杈发出了纤维被撕裂的吱呀声。被吓了一大跳的矮人狠命地抱住粗壮的树干,以求把重量分散到别处。而周围的掠食者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纷纷往树下聚集,更有一头甚至开始用鼻子磨蹭起发出声音的老树干。   “斐文!你眼神好,找找那该死的头狼在哪里!”矮人显然有些急了,他对着另颗树上的男子大声喊叫。   “没找到,这里的林子太密了,也许它躲在哪边的树丛里。”爬上了更高处的男人站直身子,眯起眼睛在周围搜寻。“镇务所的人可没说过有这么多狼。”   “哈,是啊!一头公牛大的灰色冬狼。他们压根就没把那东西的崽子们算进去吧!”矮人一边和下面的绿色眼珠瞪着眼,一边发着牢骚。   斐文的目光转向稍远处的空地,大概有十几头狼在那里撕抢着数具尸体,有几只为了争夺食物甚至互相缠斗在一起。两个猎人和四条狗,斐文暗暗数着。他松开一直紧握着腰边匕首的手掌,重新整了整皮手套,感觉自己手心有些出汗。“寇库克,你看见雷纳德往哪走了?”他转头问矮人。   “没见着!”矮人头也没抬,就这么答道,他似乎开始乐衷于瞪眼游戏。   抬头望上看,你会舒服些。不过斐文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想起这个高山上的民族其实有多么擅长登高,现在唯一让那个矮人感觉不适的,其实只是因为他脚下的不是石头而是树枝而已。   也许是找帮手去了,斐文这么想,他是这群人中身手最好的,只是稍微有点死脑筋。随后他开始盘算如果救援来到这里会需要多少时间,“希望会有救援,海涅保佑。”男子碰碰口袋里仅剩一点的肉干和清香草,这么嘟囔道。   “它们在等咱犯困,这些畜牲的耐性好得很。”矮人的声音传来,斐文点点头。不过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会招惹上这么大群狼。何止一群,简直就是一个部落。他这么纳闷着。   不过没一会,斐文就抛开问题,把念头转到当前的麻烦上。“你最长饿过多久肚子?”   “厄……三天,那是坑道被尼莫怪弄塌了,咱有九个人。整整挖了十二天才出来。”寇库克回忆到,于是蹭蹭嘴角后又摸了摸肚子,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况。   “我是四天半,不过有水。你有兴趣打破自己的纪录么?”   “哈!看下面,小子。那都是肉!”发现自己粗壮的身体被老树干架得很牢靠后,寇库克就开始变得像往常那样乐观。“虽然会有点酸。”矮人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斐文也笑了起来,现在他们只能孤立待援,或者等到狼群失去耐性。不过正如矮人所说,这些杂灰毛的畜牲丝毫不缺乏耐心,它们围在树下,不时朝上方呼出低沉的声响,吵得他有些头大。   天色渐渐暗下来,狼群的嚎叫变得更加紧凑。远处的尸骨早就被啃的干干净净,除了地面上的零星红斑,就只剩下几根骨头散落在附近,也分不清是人的还是狗的。   “西北方的兽人也骑狼,不过那些狗仔的个子还要壮。”寇库克用自己的麻布外套擦拭着锤头,两人已经从东方的海峡聊到了西北的草原。矮人用两只手比划出个圆形,“这么大的脑袋。可惜不是被俺干掉的。”他说着摇了摇头,满脸可惜的样子。   “那是草原狼,不过听说很少见。大多数草原上的兽人还是骑马,和库夏人一样从不用马鞍。”斐文边动边答。他松开把自己固定在树干上的皮带,调整成了蹲坐的姿势。   “反正和狼崽子搭上关系的,都不是啥好货。”矮人唾了一口,他扫了眼底下的灰狼,又开始咒骂起远处响个没完的嚎声。   “你可把最北边的领主老爷们一块骂进去了……”斐文说一半就停了下来。继而站起身,远处的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找到头狼了?”矮人停止了擦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是火光。……八个……不,九个。”斐文数到。   “哪里来的倒霉蛋?厄……不像,他们跑的比狼崽子还快。”寇库克没站起来,不过他也伸长了脑袋向远处张望。   森林里狼群的吵杂声传到了他们这里,斐文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张,“不是火把,它们太大了。”   “见鬼!那是什么东西!”寇库克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光源。在黑夜里,他的眼神要比斐文好上许多。“活火!”对着远处眺望的矮人突然大吼。同时,他直起身,右手握紧秘银战锤,左手取下了绑在身后的短柄斧。   “等一下!”斐文也透过树丛望见了地面的场景。他喊叫着阻止眼看就要跳下树枝去拼命的矮人,“它们在烧狼!”这句话喊得他自己都感觉有些别扭。   可惜男人的声音还没到耳边,寇库克就已经踹飞了一头狼崽。发出闷沉落地声的矮人就像一块磐石,把叫的最狠的那头连脑袋一起踩进了泥里。吼着石头一族崇敬的神灵的名字,矮人又挥动起战锤,连敲带踹把首先扑来的两头灰狼砸飞了十多尺远。   趁着矮人吸引住了底下狼崽的注意力,斐文抽出弯刀攀着树枝落到地上。弯刃刀由班塞的工匠用精铁打造,轻薄而锋利,切开眼前不算厚重的灰色皮毛简直是轻松无比。虽然高出寇库克许多,但斐文的行动却比矮人轻便的多。他闪躲开前后扑腾过来的利牙,挥舞起手中的刀刃,劈开阻挡在眼前的狼群。冲刺到矮人身边,斐文接替了他的背后,“到底怎么了?!”对于矮人的行为,除了有些恼火,斐文更愿意相信矮人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干。   矮人扫视着渐成半圆的包围:“是活火。活着的火焰。它们会把咱和这里全都烧成灰的!”   “魔法?”斐文想起镇子里那些关于这片森林的逸闻和传说。   “石头知道!”寇库克砍翻一头试探着伸过脑袋来的野兽,“准备找机会跑,越远越好……”   不过矮人并没有机会再说下去。两头冒着黑烟的灰狼从树丛的另一头跌滚过来,冲散了他们周围的群狼。   随后,一团发散着红光的火球从那里飘了过来。它浮在半空中,没有固定形状,内部的颜色也在不断改换着深浅。不停有火舌被喷射出本体外,把周围变的焦黑,却很神奇的没有引起森林大火。   活火转动着,它喷出更多细小的火焰,快速精准地打击低嚎的灰狼。被烧着的狼转眼间就被点燃,还没发出几声悲鸣就化成了焦炭。   拉着斐文及早闪到树后的矮人双眼通红,用他们民族的语言快速短促地吼了声,不过斐文没有听懂。但他也明白,如果活火要追赶他们,那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那东西太快了,而秋后的树林则根本阻碍不到它。   只一会,十几头灰狼成了死尸。余下的还没跑出几步,也跟着成了烈焰的食粮。活火慢慢飘着,直到几条火柱都对向了寇库克和斐文两人。   矮人单膝跪地,高呼自己先祖的姓名和称号,把战锤挥砸在地面。在突如其来的轰鸣中,他奋力将左手上沾着狼血的利斧投向活火。斧子上的铭文迸发出闪亮的绿芒,它穿过活火,击打在后方的一棵大树上时把人粗的树干炸成了两段。   寇库克喘着粗气站起来,望向空中的烈焰。那东西被矮人的斧子轰出了个大缺口,它逐渐变淡,仿佛用尽了燃料般逐渐消失。   “干掉它了?”斐文问。   “没有,那东西不是这么死的。”矮人的声音有些沮丧:“是那混蛋放过了咱一马。”   斐文打量着周围。狼的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了,四处都是焦味,不过树木倒是几乎没有被点燃。“我们还是快点回镇子的好。”他说。   刚跑到远处,把自己斧头从黑炭堆里扒出来的矮人也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你就捡回了这么个东西?”爱蕾娅叹气摇头,熟练地给眼前的男人缝合伤口,包上银箔。不算太深的伤痕被消毒上药,直接用棉毛绷带包扎。等身边的少女将擦拭血液的麻布全都拿开后,将覆盖伤口的银箔也一并包裹起来。“基本没有感染的迹象,算他走运。”   站在一旁的金发少女没有言语,而是将男子的上身扶坐起来,以方便爱蕾娅处理后腰部的创伤:“谁让他就倒在路口……刚才那是剑伤?”   爱蕾娅把垂下的头发挂回耳后,靠坐在床边利索地清洗着伤口。“还有动物的抓痕和咬伤。真夸张,如果是一般人早该失血过多死了。”   “看上去挺正派的,而且还帅。不像坏人嘛。”朱丽亚身后的影子晃动了下,那是个漂浮在空中的少女,披着波浪般的金发,身着鲜红洋服,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   对于她的评价,爱蕾娅嗤之以鼻:“一个人的善恶优劣可不是写在脸上的。幽灵小姐。”   爱蕾娅的话语让另两个顿了下来。   “你可以看见我了?”半空中的幽灵难以置信地叫到。她甚至飘到女孩的正面,张开一只手在爱蕾娅眼前挥动。   正在整理医护用具的朱丽亚听到这里也抬起头。“你也能看见雪莉了?”她刚说话,手里没捏稳的沾血麻布又撒了一地。   “也就这几天而已。”爱蕾娅把布巾扔进水盆,将剪刀、银线、银针和各式小刀摆回灯芯木的手提箱。“今晚你想吃什么?烤面包、土豆泥和熏肉,如何?”女孩整理下裙摆,双手拎起手提箱把它放到走廊对面的屋子里。   “随便。”弯腰清理完地板后的朱丽亚把垃圾都塞进布口袋时,又想起了什么似得说道:“如果他的仇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那就把他扔出去。另外,也没有随便这道菜。”爱蕾娅端起水盆走出了门,在走廊上顿了一会。这可是个奥弗的骑士呢,她瞥了眼堆在房间一角的男式服装和铠甲。但是她并没有说得更多,有些细微差别让女孩自己都有些吃不准。   目送有些严厉的小管家婆离开,依旧待在房间里的朱丽亚就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她抽出靠在墙角的长剑,轻抚着剑刃的锋锐。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已经使用了很久,但持有者依旧将它保养得很好。精炼钢刃在烛光中模糊地反映着女孩的面容,而同样凑着观看的雪莉却没能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钢刃上。在靠近手柄的部分,女孩还找到了用花绕字体铭刻在剑身上的细小词汇。朱丽亚一个个字母地尝试着拼读,却发现这不是她们现在所用的语法。   “雪莉,这是什么意思?”她习以为常地询问身后的少女幽灵。   “我看看。”雪莉摆出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背着双手凑到朱丽亚的脑袋边,拼读起那细小的雕纹:“……荣耀,这是奥弗那边的库普兰语,初代奥弗王艾鲁撒姆*弗斯登陛下家乡的语言,守护与荣耀的意思。说到艾鲁撒姆陛下,那可是集优雅、容貌和高贵于一身的男子呢。”   朱丽亚也跟着雪莉的发音小声念叨,不过却没有去在意幽灵正发花痴的样子。她翻动着把长剑转了两圈,又随手空挥了几下。虽然有点重,但平衡感良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对于她这种身高的丫头来说,即便是普通人使用的单手剑也还是太长了些。   这人是个骑士,朱丽亚如此想着,又摆出个自认为较帅的姿势,引得雪莉一阵大笑。不过少女没有去理会幽灵的嘲笑,此时她正沉浸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英雄情节之中。相较大宅里的那柄双手巨剑,显然这才更符合她的胃口。   “你的力气又大了呢。”雪莉眯着眼撑靠在朱丽亚的肩膀上。她看上去已经十三、四岁,就容貌来说俨然比朱丽亚要年长不少,所以这个姿势显得格外不协调。   “我看上去像个怪物么。”朱丽亚停下来,把剑放到一边。幽灵曾告诉过她,这里的普通孩子与她们是如何的不同。   “我也一样。”雪莉把嘴唇贴上金发女孩的额头,轻轻一吻。引得朱丽亚的脸瞬时成了熟透的番茄。   “别闹了!”   朱丽亚轻呵,转身大步冲出房间。离开时顺手拉上房门,发了碰的巨响,也诱发了才刚下楼还没走多远的小管家婆的不满:“姐姐!你想拆房子吗?”   幽灵瞄了眼仍旧安稳地躺在床上的男子后,也窃笑着穿过墙壁,去到了门外。   秋季的寒意在深山中降临地格外早。山脚下,落叶植被渐渐给林子铺上外衣。平常,林中的大小野兽也纷纷开始找寻过冬的食粮,一个个都把自己保养得身肥体胖。这是个狩猎的季节。   爱蕾娅站在略有突出的山石上,大宅就在从她这里往山脚方向的不远处。女孩任由自己那罕见的孔雀蓝长发被吹散,只是自顾着从腰间的布袋里捏出一小搓粉末,抬起手臂轻捻着洒落,让它们随着风飘向低处的森林。   随后她闭上眼,念出一串含义不明的字符。   秋后的风带着女孩的感官在茂密的山岳林地中穿梭,越过流动的小溪,擦过山雀的圆巢,与年初换完毛的几只小狐狸一起奔跑。直到东面山脚与树林交界处一块布满青苔的巨大山石。   爱蕾娅见过那石头,也在巫师的笔记里有过记录。不过她依旧没能搞懂那东西究竟有什么作用,毕竟女孩接触这一方面的时间还太短,何况就记录来看也不是她所关心的那类东西。不过很明显地,爱蕾娅在石头上依旧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阴冷灰暗,让她想起了一段十分不愉快的回忆。   围着那山石绕了个圈,爱蕾娅发现那上面的青苔被蹭去了一大块。她靠近看去,青灰色的石头表面被人刻上了一长串文字和记号。在石头前呆了一会将它们默记下来,她略微记得有在哪里见过这种文字,似乎是某种古老的祭祀祷词,但具体还是得查一下才能知道。   在周遭又转了好一阵,依旧站立在山石上的爱蕾娅才像睡醒般睁开双眼。她皱皱眉,轻咬着下唇。除了那些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外,女孩把发现的可疑线索一一拿出来比较。奇怪杂乱的线索则让她有些心烦,对于还没有在这里安稳地待多久的她们来说,这超出计划的情况让爱蕾娅有些不安,这段时间似乎总有些什么在挑动她的神经,但总是却抓不到头绪。   她看到皮毛焦黑的狼群在森林里游荡,看到高大壮硕的持械男子在砍伐出的空地中扎营,看到他们给被利刃割伤的同伴治疗,看到模糊不定的黑色影子在迷雾的四周环绕。   正这么思考着,爱蕾娅突然感到头昏,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女孩双手支撑着地面,大口地吸着气,她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直到最后还是没能顶住,无力地趴倒在了地面。   这个月第几次了?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暗自回想着当月所发生的事情。似乎比前两年的状况更严重,次数也更频繁了。得出结论后,在心里不得已苦笑。难保几时就这么完蛋了啊……这种倒霉的事情都能让自己接二连三地撞到,女孩不犹感叹自己的运气有多么糟糕。不过现在还不是可以放弃的时候,她用力咬了咬舌头。   过了好一会,无力和不适的感觉渐渐离去,当觉得整条手臂都可以移动时,爱蕾娅便尝试着把手伸进长袍里,拉出了佩带在颈边的项链。   蓝铁石的项链散发着柔和的光,将爱蕾娅整个人都包裹在内。直到女孩撑着臂膀,如同新生孩童般努力地站起来时,它才缓慢散去。   爱蕾娅没有理会沾在袍子和长头发上的尘土,退后了几步依靠在高大的铁人像上喘着气。她抬头看着高大的铁人,感觉踏实了不少。   “我们回去。”他对魔偶下令,“骑士醒了。”     第三章 密谋   斐文的坐骑踢着小步子,满不情愿地载着他踩过马蹄草叶铺成的绿地,往山林深处行走。那是匹斐文好不容易才从镇子里马房处租来的小母马,杂花的栗色皮毛,左眼几乎半瞎,骑手一不注意就会习惯性地往右边拐弯。   不过斐文也没有办法,居住在镇子里的人们似乎对于山脉里的传说十分忌惮,一听说他是要往山林的深处去,便死也不肯将马匹租借给他。旅馆里的老板也认为他是在自寻死路。“寻找那位居住在山林里的魔女?就算是想自杀的人,也不会选这种愚蠢的方法。”那位老人是这么说的。魔女和巫师的传闻早就在这镇子里传遍,即便最大胆的猎户也不敢深入森林上山狩猎。再加上前些日子被那些狼群袭击的人们,现在更是谣言漫天飞。别说是向导,就算想买点东西都不能说自己是上山的,居民们就生怕那些不要命的冒险者惹恼了山里的巫师魔女,连着自己也一起触霉头。另一头,尽管寇库克要求同往,却被斐文以马匹不够的理由回绝掉了。毕竟在他看来,矮人实在没有必要和自己一起冒这种风险。   估量着周围景色,斐文跳下马匹在四周转了一圈,用脚跟蹭开被细雨淋湿的泥土后,露出来几截断裂的白骨。弯腰打量着骨头上的牙印,又抬头对着天上的太阳比划了几下,便抛下骨头拉着母马绕过树木和土堆后继续前进。   距离他再次离开小镇已经过了三天。一天前,斐文就已经到达了他们被狼群袭击的宿营地。在开始,这位经验丰富的斥候轻松地跟随着他想要寻找的踪迹。但倒霉的是没过多久,一场带着更深层寒意的秋雨掩盖掉了大部分踪迹,而且还几乎下了整天。这让斐文颇感为难。于是后一天的行程便只能走走停停,有时甚至不得不在原地绕圈好扩大搜索范围。虽然总算没有跟丢踪迹,但忙乎了整整一天,没有走多少距离不算,不习惯山林地段的母马还把脚跛了。   斐文只能将母马放在了远处,独自往更位密集的山林里行走。直到在一片空地旁找到了破碎的护甲碎片和遗失的剑鞘。包裹着简易金属花纹的剑鞘斐文一眼就能认出,但那明显是被利刃砍坏的锁子甲碎片却更让他忧心。   加快步伐继续前进,没过多久后便再次找到了人烟的痕迹。   一片明显被人为开辟的空地,周围有驻扎时留下的木桩和被刀剑砍断的草丛,空场中间是挖深的篝火坑以及几乎被烧光的沾血麻布碎片。   就在斐文要拾起麻布时,不远处传来的人声进到了他耳朵里。斐文立刻转身钻进旁边的灌木丛,往后跑了十多尺后压低身子潜伏在内,两手摸上了腰际的弯刀和匕首。   “看,又回来了,真见鬼。”越过密密麻麻的枝叶,首先进入斐文视线的是一矮个子男人,他搭拉着破烂斗篷,摇晃起一头卷毛的脑袋不停抱怨。   “闭嘴。”后一个跨出来的男子则要干净利索的多。他的落腮胡须整整齐齐,罩衫内的锁子甲经过仔细保养,露出雕花剑柄的皮革剑鞘也服帖地挂在腰边。   他们两人间隔开着一段距离,互相之间的语气也不怎么友好。矮个子走在前,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而后一个男子则扶着剑柄,一边环顾着四周的景象,丝毫没有理会同行者的话语。   “该死的,我们这两天绕到这几回了?”矮个子狠命踢了脚身旁的树桩,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回头,去西面。”另个男人的声音短促有力,他掏出一张羊皮卷对照了周围后,如同下命令般对矮个子如此说道。   “新来的,别以为有老大的话就嚣张!老子凭啥听你的!”矮个子狠狠盯着眼前的男人,咧嘴回骂。   高个的健壮男子冷看他一眼,收起羊皮卷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步走到矮个子身边后,猛然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被突然袭击的矮个子往后滚了好几圈,直到趴在地上后才勉强反应过来时,折射着阳光的精炼钢剑就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走,或者死。”男人的声音依旧没什么音调,不过这回对方显然明智地选择了服从。   矮个子挣扎着站起来,他的视线从开始就没离开那明晃晃的剑锋。突然,他嗅了嗅鼻子,像是岔开话题般说道:“野人好像来了。”果,狼和熊都不喜欢这种味道。   远处的斐文也闻到了轻微的异味。那是由动物粪便、特殊草药和沾血皮毛混合出来的。虽然味道很轻,但对森林中大多数肉食动物有镇静的效果。   从异样臭味的源头过来一人,身后该跟着头半人多高的灰狼。这人的身材相较高大男子要更为壮硕,却只围着几块动物毛皮和用整块熊皮制成的披风。他脸上涂着数种植物叶茎捣碎后捏成的染料,赤裸的胸口则挂着巨大牙齿和碎骨串成的项链。   野人向持剑的男子吼了几句。他脸上的疤痕从下颚跨过左眼一直延伸到额头,几乎占据了整张左半脸,这使得他本就丑陋的容貌在说话时更显得变形扭曲。   “老鼠,在那边。”野人终于说了句斐文能听懂的语言,不过接下去对方的声音就小了很多,怎么也听不清楚。斐文也不敢往前走,那头灰狼就在附近游荡着,虽然他早有涂上能够干扰猎犬嗅觉的药膏,但他也不敢保证这对狼崽也同样有效。   随着野人抬起他手中的钉锤对着西北面戳戳点点了好一阵,那三人便起身离开了林间空地。只有那头灰狼似乎还不愿意离开,直到野人呵了好几声后,才转头离去。   斐文现在很苦恼,他不知道是应该跟上那些人的脚步,还是离开自己探查。很显然,那三个人都不会是善主,前些日子受到狼群的袭击也许就和他们有关。而从话里看,对方也绝对不单就这么几个,至少有一队人在这片山林里寻找什么。斐文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但先前的情况看来,几乎可以肯定雷纳德有和他们碰上,至于是逃跑了还是被抓了或者是更为糟糕的情况,仅从现在的情报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他打定主意后立刻动身,远远地跟随着那群人的步伐。但没过多久,野人的狼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于是斐文不得不拉开更远的距离,无论从情报还是自己小命的情况来看,他都不想现在就惊扰到那些人。   离得远自然也就容易出状况,没半天工夫,斐文便跟丢了那三个陌生人,根枝繁茂到异常的白桦林让他这样的追踪专家也束手无策。更糟糕的是,他感觉自己不知从何时起便在同一块地方不停打转。不得已,斥候只能止步观望,确定了树冠的生长方向和太阳的角度后才又上路。漫步在林地间过了好一阵子,直到第三次抬腿跳过被树根遮挡的浅水塘时,斐文再次抬头看天,却发现半空中的太阳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不仅如此,原本充满了秋意、生机勃勃的树林也早已安静了下来。空气被凝固,时间被静止,就如同迷徒旅者误入了被沉睡之神笼罩的遗弃古城。   魔女,斐文这么想到。虽然曾在自己国家的首都远远地见过那些由泰兰而来的神秘巫师,但要说到对于这个特殊人群的了解,斐文也只能自认是个白丁。所以,即便人人都知道神秘之地泰兰派遣了巫师进驻在各个国家,但他们的野史故事和负面传闻却依旧遍布了整个大陆,成为了呵止儿童啼闹的最好题材。屠杀城镇的邪巫师霍克雅特,与魔鬼签订契约的黑夜公主,古老巫师王国凡卡的幽灵暴君,还有喜好用孩童血液洗澡的魔女西琳,还有许许多多数都数不清。尽管已经不知道哪些是大陆逸闻哪些才是真正的历史,但这些故事都一股脑地从斐文的记忆里蹦了出来。   必须要找到雷纳德。至不济也要把那块水晶拿回来。斐文打好了最坏的念头,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和人们一样不想与巫师魔女之类搭上任何关系。找到失踪人士,带回镇子后和矮人好好地喝上一杯,是他现在最大的梦想。   “午安。”事实证明,空想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正当斐文这么希望时。细小的人影在如同布景的树丛中间出现,并对他致以问候。   斥候被吓了一跳,猛然转头才发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小孩?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那是个矮小的女孩,站直着身子也仅到斐文的腰际。她穿着样式奇特但手工精湛的连身长裙,但不知为何纤细过度的手臂与足踝却裸露着,没有一丝饰物。奇异的孔雀兰色长发垂在腰际,称合着透露出病态白皙的脸蛋。   斐文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好不至于惊扰到她。当然,他也不会问出‘小鬼你是否迷路了’,诸如此类的蠢话。毕竟也有巫师能够轻松改变自己容貌的传言。“你好……唔,您是?”他试探着问到。   “这里的居住者。”孔雀蓝长发的女孩声音很轻,不过却很清晰且悦耳,就像山间叮咚的清泉和树上鸣啼的夜莺。   “您就是这片森林里传说中的巫师?”   “巫师?不,这里没有巫师。”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才回答。   虽然外貌年幼,却语出惊人。斐文很纠结,这里的异常显然和眼前的女孩有关,他甚至准备好了整套与那些传说人物的交流方式,可却没想到对方会一棍子打翻所有的设定。他开始假设那种人物也许并不喜欢诸如此类的称呼。   “也没有魔女。”看见男子欲言又止,女孩补充到。   斐文更郁闷了。   “那请问,您有没有见到过一位穿着铠甲的栗发男子?恩,差不多比我更高一些。”他决定跟着对方的思路走,在自己的头顶比划着。脾气古怪的巫师在传说中十分常见,也许这里的某位格外讨厌别人这么称呼她……或是他。   “穿戴铠甲的,最近到有不少。利刃沾血的,也在外面徘徊。”女孩打量着斐文,依旧一字一停顿地说着,仿佛在仔细斟酌每个单词的潜在含义:“这里的居民纷纷表示,与外来者不太熟络。”   斐文无语,对方简直就是把他所有的问题一股脑全堵死了。   “不用如此介意。斐文*罗兰特。”就在斐文思考着如何从对方嘴里多套点话出来时,女孩微笑着喊出了他的名字。这让他更加吃惊。   “你是否在寻找雷纳德*普洛德尔?那位年轻的骑士。”听到这里斥侯立刻点头。   “那就随我来吧。”女孩转身往林地的一侧走去。“不要离我太远。”等斐文跟上去时,她头也没回地这么叮嘱到。   踏着腐朽树枝和枯烂草叶铺成的小路,没走过多久,两人就离开了茂密的森林,来到了一片建有庄园的开阔平地。   斐文转头望去,背后的白桦林依旧充满着活力,天上的太阳也从头顶突然跳过一截,倾斜地挂在西方。这究竟是魔法的力量还是自然的奇迹,他暗自感慨。   “爱蕾娅小姐,雷纳德他没事吧?”相比好奇心,此刻斐文还是更关心同伴的情况。女孩的名字则是在林中小路时爱蕾娅说出仅有的一句话。   “不算好,也坏不到哪里。”女孩问一句答一句的说话方式让斐文觉得搭不上话,于是只能自觉闭嘴跟在她身后。直到大宅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攀爬着枯黄藤蔓的铁栅栏大门微微开着,在那前面赫然站着与爱蕾娅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不过她穿的米色长袍把整个人都裹得紧紧。她朝斐文点了点头,随后对着给他带路的爱蕾娅抬起左手。斐文身前的爱蕾娅加快了步伐,同时也跟着抬起自己的手臂。仅几步路,两个相同动作的女孩就像镜子的表里般轻轻碰触到一起,刹那间在空气中溅起一丝涟漪。替斐文带路的女孩由两人触碰到的指尖开始逐渐消失,最后在黄昏的阳光下,如同泡沫般飘散在空中。   “欢迎光临,斐文*罗兰特。我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你可以称呼我爱蕾娅。”她再次向斐文点头致意,与先前的女孩拥有相同的语音和语调。没有等正在愣神的对方回答,她便又说道:“你的朋友正在这里休息。如果你愿意的话,在等待他醒来之前,可以和我们一起享用晚餐。”   “万分感谢您的慷慨,尊敬的小姐。”终于反应过来的斐文向爱蕾娅行礼,谨慎而又谦卑。他已经认定了对方的巫师身份,而女孩的言行则让他感到庆幸。同时,他也在反省自己的失态,一瞬的走神都会导致任务的失败,男子如此默念着过去的训言。   斐文在女孩的带领下穿过空旷的庭院,前庭的地面由巨大的白色砖石铺成。十二尊由铅灰岩矿制成的雕像被分成四排零散地摆放在宽阔的前庭里,其中两排陈列在通往大宅正门的路边,其余的则靠近围墙一些。斐文只认得靠近大门左侧那尊长着巨大獠牙和尖锐背刺的莫齿兽,和左边最远处的蛇尾鹰身女妖。至于正门前方有着羊角羊蹄和蝠翼的人形雕像,则类似于教会经文中所描述的生活在炼狱里的魔鬼。而和恶魔相对的另一边则是身穿厚重铠甲的六臂巨人。靠近一点的,分别是缠绕在山顶上的独眼巨蛇,狮身鹰首的怪兽则和巨蛇相对。在斐文刚进门的右手边是一只在翅膀上长有利爪的怪鸟。不过还没等他看全,便已在女孩的带领下来到了大宅门口。   厚重的门板吱呀着打开,穿过大门通道,外厅的灯火已被点燃,天花板上的绚丽吊灯释放出亮眼的光芒,将偌大的厅堂照射得堪比白昼。习惯了黄昏阳光的斐文刚进入时还颇感不适应,不过就像察觉到客人的想法一般,白光逐渐柔和了下来,让他感觉舒适无比。   客厅分为两层,被后方的开放式阶梯连通。地面上的主层在两边摆放着铁木制的休闲桌椅,全都雕刻着利法克贵族们所喜爱的吊兰花纹,每一把椅子上都铺有厚实的动物毛皮,从红狐狸到棕熊皮样样俱全。在靠近内侧的两角还摆有镶着银边的岑木小柜子。左右墙壁的前各排放着一列青铜高脚灯台,也许是因为吊灯的原因,里面的灯油并没有点燃。被阶梯连通的上层基本就是横在前厅两侧的空中走廊,约有八尺宽,两边的墙上大多挂着奇特的彩画,靠近最内的顶头处还摆有整个上层从阶梯开始就铺上了羊绒地毯,一直往里延伸到走廊的尽头。   “在晚餐前,是否先去探望下您的朋友?”爱蕾娅十分周到地询问。   斐文想都没想就点了头,虽然他现在有自己被眼前的女孩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尽管还没搞清楚对方的目的,不过在神秘的巫师面前,他也实在不敢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   “请走这边,虽然还没有醒。不过也不至于打搅到他休息。”女孩转了个方向,带着男子上楼后,拐进了一侧的内廊。   斐文跟着女孩时也打量着四周,走廊内的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大多数的门把都挂有小牌子,上面写着他看不懂的方块符号。离开前厅较远处后,吊灯的白光暗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飘浮在空中的发光小球。斐文也没搞清楚这东西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反正它就这么慢悠悠地亮着白光,在女孩的身边缓缓转着。   没过多久,两人在一扇木门前站停,上面同样也挂有写着那种奇怪符号的小牌子。爱蕾娅抬手开门,门把没有动。矮小的丫头顿了会,再次拉了拉门把后,不得已让开一步。“你来开吧……”声音比前面更轻了。   斐文狐疑地望了女孩一眼,大约五、六岁的身高,的确瘦弱的过分,如果门把再高一些,还得踮脚才能够着。虽然很怀疑巫师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不过他还是依言上前,拧了拧门把手,的确有些紧。不过稍一用力,金属门把就随之而开,也没有斐文所想像中魔法闪光之类的特殊效果。他低头看看身边的爱蕾娅,女孩轻咳一声后就钻过他的身边,率先推开木门进入房间里。“请进。”声音的主人这次没有回头。   幽暗的房间被漂浮球点亮,被称呼为雷纳德的男子正盖着毛毯睡在床上,斐文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他伤势。呼吸虽然有些无力但很平稳,伤势控制得很稳定。“他在昨天醒来过一次。”爱蕾娅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吃了点东西后就又睡着了。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需要的只是休息。”女孩的话和眼前的情况终于让斐文放下了心,于是转身向爱蕾娅行礼,再次表达他的感激。   爱蕾娅没有回应,反到是转向一边墙壁,似乎在倾听着什么。斐文也跟着看过去,不过除了那堆他所熟悉的盔甲和斜靠在墙边的无鞘利刃外并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难道她是要我清点雷纳德的物品?斐文这么猜测,但又似乎和女孩的表情对应不起来。正当他想发问时,爱蕾娅突然发话了:“晚餐似乎准备好了,让我们去餐厅吧。”   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男子只好跟着女孩的脚步离开了房间,又按照嘱咐顺手带上了门。   抢在前方的女孩拉开身后的斐文几步距离,嘴唇微动,轻声嘟囔着。“他似乎看不见你。”   “……是啊,难得有外人来,真遗憾呢。”身影淡淡的红衣少女飘在爱蕾娅身边,正说着又穿过了一盏油灯,没有受到一丝障碍。   “有事情拜托你。”爱蕾娅轻声说。   “哦?什么?”雪莉很好奇地凑到她身边。   “看住他。”女孩拉了拉袍子,就算经过裁剪,但还是偏长了一些。“一旦有情况就通知我。”   “明白。”幽灵笑道。     第四章 晚餐   招待来客的晚餐时分,对于无论哪个国家或是任何阶层的人来说都是良好的交流场所,只不过喜好奢华的贵族们更喜欢称之为夜宴。   爱蕾娅将斐文送到位于右侧内廊的房间,并叮嘱他梳洗完毕即可跟随漂浮球前往餐厅。   分配给斐文的房间依旧没有窗户,不过因为墙壁刷有白色涂料,所以当油灯被点燃后整个房间依旧明亮。单人床和桌椅上都铺有白色的麻布,桌子上压着一盆水还放着了毛巾。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件供客人使用的黑羊绒斗篷。旅途劳顿的男子对于能够获得这样的待遇已经十分满意,不过他现在也没空去讲究这些。很难想像那个小孩容貌的巫师为何会对待他们如此热情,这显然与先前镇子里的传言并不相符。   正用毛刷掸去外套尘土的斐文这么想着,他怀疑巫师是否在算计什么,只是情报太少实在找不出头绪。在晚餐中打探一下吧,打定主意后便重新把外套披上,用清水洗了把脸。临出门前解下了系在皮带上的刀鞘和齿刃匕首扔到墙角边的衣柜里。转身想走时却又停了下来,最终还是拾起匕首,连套一起将它挂在腰际,然后再次套上宽敞的外衣。就算巫师有对他监视那也无所谓,打着这样的主意斐文来到了走廊。金属编织的小球依旧飘在空中,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恩……去餐厅。”男子尝试着对它下达命令。   正在上下轻晃着的小球停了下来,稍稍一顿后便往中厅飘去,不快也不慢。   斐文跟着漂浮球来到餐厅时,爱蕾娅已经开始用餐,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她对面还坐着另一位金色短发的少女。原本以为巫师的私人居所里并没有别人,而那个少女看上去显然也不是仆人的样子。   漂浮球飞到了餐桌中间的银烛台上,停在了本该摆放蜡烛的位置。巫师女孩也转过身,向斐文一摆手:“请坐。”   斐文向两人行礼,而对面的金发少女也微微点头向他致意。和贵族们的习惯不同,主桌的正面没摆上椅子,两名女孩各自坐在正座的两侧,而另一只空椅子则被放在金发女孩一侧。既然没有摆放其他位置,斐文便无须思考地来到了爱蕾娅的对面,入座。   餐桌上的菜谱还算丰盛,已被切成小块的熏肉,大碟装的土豆凉菜沙拉,蘑菇炖野鸡,一盆打有鸡蛋和菜叶的清汤以及长条白面包和几只苹果……没有酒。   “抱歉,我们没有喝酒的习惯。”金发女孩向斐文解释。她的声音也很好听,不过相较爱蕾娅的清冽,这个稍微年长些的女孩要更富有一丝磁性的沙哑。   饮用各种清淡的佐餐酒是这里居民的习俗,除开小孩的话即便是女性也不例外。不过当斐文关注到两个女孩的身形时,又突然觉得很正常——光从体型来看,完全就还是小孩子啊。最后,斐文还是没有尝到酒类,而是获得了一大杯苹果汁。   有人开启了话头,后面的话题便很容易地扯出来了,在交谈中,斐文知道了金发女孩叫朱丽亚,被爱蕾娅称为姐姐。不过她似乎并不喜欢那个称呼的样子,也许是不是亲生姐妹吧,斐文这么推测,不过那两人在容貌上的确有些神似。   “那么,阁下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附近的呢?”爱蕾娅说道。   来了。斐文停下了语言,搬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您知道,我们身为佣兵,出现在哪里都是正常的——只要那里需要我们。”   “所以,是受了某人的委托么?”爱蕾娅点头,又随口问了句。   “是啊,林歌镇公所原本委托我们对付森林里的一头灰毛狼,不过我们却反被狼群袭击,还死了好几个猎手。”斐文耸肩,摆出一脸遗憾的样子。   “哦,这倒是听说过。”爱蕾娅把面包沾在自己的汤盘里,把它弄软后又夹了块熏肉进去。“那么另一群还在森林里晃悠的人,也是镇里人雇佣的喽?”   “应该不是吧,我从没听他们提起过。可能是寻宝人也说不定。”在上午找到的锁甲碎片里,斐文就很奇怪,撞上狼群的雷纳德为什么还能和那群人起冲突。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些家伙与四处袭击人的狼群有什么关联,而那个涂着草药的野人显然最可疑。但他实在吃不准对方的目的,无论强盗还是寻宝人都有可能。前者可能是路过的盗贼团伙,后者则是专挑有遗迹或传闻的地方出没的窃贼,无论哪个都是不是善茬。不过还有一种情况则更糟糕,如果对方是盯上了自己这边的某个人或某件东西,那恐怕是最紧迫的状况了。于是斐文把这种可能性排列在另两者之前,看来需要特别关注。   听完对面的话,爱蕾娅再次点头。虽然对方把那些不速之客的来因扯到她的头上让她有些不爽,不过自己的确也不能否认这种可能。还真是麻烦呐,蓝发的女孩在心里抱怨。要不要亮出杀手锏呢,女孩这么想着,不过随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还没到必须摊牌的地步。   “罗兰特先生是利法克人吗?”看见爱蕾娅的眼神瞥向一边,朱丽亚收到信号后立刻扯开话题。   “不,我和雷纳德都是奥弗人。”斐文很诚实,其实他估计这种事情也瞒不过巫师。   “骑士王国啊,真是伟大又浪漫的国度呢。罗兰特先生也是骑士吗?”朱丽亚学着正飘在桌子上空的雪莉的动作,做出期待的摸样。   “呵呵,骑士的审核是很严格的,我可没那个本事。还有,叫我斐文就好,亲爱的小姐。”斐文笑着摇头。是啊,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当得上骑士……   “审核?”朱丽亚又换了个好奇的姿势,当然也是照抄雪莉的。不过从语调就可以听出,她自己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   “除开骑术、剑术、枪术等等考核内容不论,光是性格,资历和家史的审查就足以刷掉一大批人了。诚实、谦逊、充满荣耀。虽然成为骑士几乎是大多数男孩子的梦想,但真正成功的却屈指可数呢。不过也有破格受封的例子。”斐文一边扯着面包,一边顺口说着。这种东西对于童年时同样有这种梦想的他来说自然是信手捏来。   “就是那种有特殊功绩的例子吗?”   “这是最普遍的。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一百年前的铁骑士艾利乌特*罗曼阁下。他在年轻时虽然战绩佼勇,却因为自己父亲的污名而屡次提名失败。恩,上一代的罗曼是个背信弃义的可怜虫。所以,虽然艾利乌特阁下曾在竞技场上轻松击败过青骑士费尔南德爵士、赤红闪电贝肯拉爵士、双头剑金戴尔爵士等许多当时的著名骑士,但审核委员会却依旧无法通过关于他的批准。”   “这真糟糕……他们怎么能如此对待这样一位勇士?”朱丽亚皱着眉头满脸怜惜,似乎那位屡受挫折的年轻勇士正站在她的面前。   “亲爱的小姐,即便一直混杂在铜屑里,但真正的金币总是会发光的。那就要说到德科尔*奥兹曼伯爵叛变所引发的隆水河战役。战争打响后,罗曼阁下以流浪雇佣兵的身份加入勤王军。在接连几次的战斗中创下了连续击败三十一位对方骑士的伟大战绩。战后,当时的奥弗国王布林司登三世陛下亲自授书将其册封为银带。而他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对国王的忠诚,更让他获得了铁骑士这个荣誉的称号。”   其实只是当时的王室需要树立个正面典范罢了。斐文最后在心里加了一句,只不过当然没必要在故事中披露出来。   “那,雷纳德*普洛德尔先生是骑士么?”爱蕾娅提问,她刚才也很仔细地在听故事。   “……不,他也不是。”斐文楞了下,摇手说道。至少现在不是。   “是吗。”爱蕾娅没有多问,而是起身离开坐席。“用餐完毕后可以跟着小东西回您的房间或是在周围散步。但请不要离开它的引导范围擅自走动。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就这样简单一句话便彻底打消了斐文的好奇心。   等客人离开,朱丽亚清理完餐具后便去了三楼的卧房。推开厚实的木门,爱蕾娅早已扑在了房间中央宽大的书桌上。“明天开始换你做饭了。”金发的女孩刚打开门,边说边往里走。   房间里,五只漂浮球在天花板下转动,让华丽的青铜吊灯彻底成了摆设。一面墙壁被整个做成书架,各色封皮的书籍占满了全部空挡。旁边的墙壁钉着张一人长半人高的羊皮地图,微微泛黄但勾画清晰,许多地方都标注有长串的小字。在书架和地图相接的拐角一架小梯子被随手搁放在那里,红棕色的木把手被磨得铮亮。去掉这些,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一张顶蓬大床和两只矮小的木柜。连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   “感想如何?”埋首在书卷堆中的爱蕾娅头也没抬,正往羊皮纸上誊录着面前书中的内容。   “哪些感想?”朱丽亚把拖鞋一踢,躺倒在桌边的大床上伸了个懒腰。在哎呦了一声后又翻起身,从床单底下抽出皮革封面的厚书扔回桌面。   爱蕾娅的鹅毛笔杆依旧动得飞快,不时对着书本上比照一番后又在笔记上删删划划。过了会,她才接着说道:“当然是客人的。”   “看来是个好人啊。”随手抱过巨大的枕头,把脑袋整个埋了进去,结果便只能发出闷沉的声音。“真要说起来,林子里的那些家伙才可疑吧。”   “那些人已经不需要计算在内了。”爱蕾娅摇着头,把笔插进墨水瓶。“问题是这里的两个人。他们的身份、品格和目的究竟如何。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你就不能学着去相信别人吗?”朱丽亚无力地发着牢骚:“自从到这里以后,我觉得你有点神经过敏了。”   “巫师的例子还没让你学乖么。”合上书本,把它放到了左手边的书堆最上层。又转向了稍远处另一本摊开的书籍。   朱丽亚翻了个身,曲起身子侧躺在天鹅绒的松软被窝上。过了好一会才又发出声音:“那只是小部分而已吧。况且还有雪莉盯着他们。”   爱蕾娅皱了皱眉,她跳下椅子走到床边,伸手抽走了朱丽亚怀中的枕头。   “干吗?”朱丽亚颇为不满对方的行为,带着抱怨的腔调,懒洋洋地睁开眼,却发现孔雀蓝的长发都垂在自己的身边。   “我是谁?”爱蕾娅盯着朱丽亚淡金色的眼瞳,一字一顿地问到。她两手撑着床面,双膝跪在床沿,把朱丽亚置于自己的阴影之下。   “你是……爱蕾娅。”朱丽亚楞了会,才缓缓地说。女孩的脸贴得她很近,就连呼出的气息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是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对朱丽亚来说,虽然熟悉却又很陌生。   “那你是谁?”爱蕾娅捏起一缕金发,轻轻捻着。   “朱丽亚。”这次没有出神,很快地回答了出来。   “我们现在的年龄?”凑得更近了,她的声音仿佛在朱丽亚的耳边不停徘徊。   “你七岁。我九岁。应该是这样……”   “我们的关系?”   “……别闹了!”朱丽亚猛地起身,推开了压在她身前的女孩。   爱蕾娅被推开好几步,直到背靠书桌后才堪堪停住。她拍拍长袍,把头发重新撩到耳后,才重新转眼看向已经坐起了身子的金发少女:“现在明白了?”   “……”朱丽亚没有出声,只是带着埋怨的眼神,用沉默表示着抗议。   “现在的我们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存在。不客气地说,别提隔壁那两个来历不明的佣兵,即使随便来两个成年人都能要了我们的性命。我可没兴趣用自己的小命去赌别人的人格。是啊,如果运气好些的话,的确不至于丢掉性命。也可能是奴隶、祭品、童养媳、雏妓……谁知道呢。”   “我明白。随便你吧。”朱丽亚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妥协了。她又倒回了床上,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你是不是连雪莉也不相信。”   爱蕾娅语塞,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她至少救过你的命……”   “你这人总是这样。不坦率。”朱丽亚斥道,又随手抄起个枕头砸向正呆立在桌边的爱蕾娅。“大概也只有我受得了你吧。”   被砸个正着的爱蕾娅愣了好一会后反而笑了起来,她弯腰拾起枕头,一个后仰倒在宽大的木椅上。然后学着朱丽亚把脑袋凑到了羽毛枕头里。“也许这就是命。”   房间沉默了下来,两个女孩静静地享受着片刻的安宁,只剩下几个小球依旧按照着命令在半空中徘徊。   朱丽亚把推开女孩的那只手凑到眼前。那家伙,是她轻得过分还是我太用力?对了,刚才她身上的香味。是草药的味道吗?女孩暗暗地念叨着,突然又想起爱蕾娅蹭在她面前时的模样。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种样子啊。朱丽亚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爱蕾娅把枕头当做靠垫塞到背后,从堆满书卷的桌子后面伸出脑袋。这是她垫在椅子上的第四个枕头,否则就凭她的身高只有跪在椅子上才能正常使用这个宽大的铁木书桌。   朱丽亚摆摆手,没有答话。   爱蕾娅也没继续问,而是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细小的银色链子放到桌面上。“我没法复原这个。”爱蕾娅又伸手到颈后,解下了自己佩戴着的项链,把它们并排放在一起。   两条细链子都是由银丝拈成数缕后再穿梭编成,拥有着相同的细长三角形手工花纹。只是在正前的挂坠上,爱蕾娅的那条还镶有如同女孩小指甲大的碧蓝色薄片宝石。而另一条,则空空如也,只剩下块镶嵌用的银底座光秃秃地挂在那里。   “那东西,我是无所谓啦。”朱丽亚到是没什么大反应,对爱蕾娅的话语并不怎么在意。   爱蕾娅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蓝铁石。在漂浮球的光芒下蓝色宝石表面的轻微刻痕被折射出来,那是一串通用语字母。“爱蕾娅。”女孩拼读出来。   “不要忘记我们的长期目标。”朱丽亚突然坐直了身体,正色说道。   “当然。”放下项链,爱蕾娅回答。“不过大前提是……”   “是活下去。”朱丽亚接过她的话,扶着床沿站起来:“虽然是可以利用的道具,但是你太在乎这些东西了。它们虽然有用,但并不是必须的。”她说着又指了指并排在桌上的银项链。   “是吗?我不觉得。”爱蕾娅望着项链,眼睛里有些迷茫。她揉了揉眼,有些疲倦地依靠在椅背上。   “你想得太多了。”朱丽亚走到她身旁,拍了拍她肩膀。“今天早点休息吧,别把身体累坏了。”   爱蕾娅回应了一声,即没肯定也没有反对。随着朱丽亚离开的声音逐渐消失,她依旧提着自己那串银项链,透过切割成棱的蓝铁石折射着柔和的白光。“烦……”爱蕾娅突然觉得光芒有些刺眼,一挥手,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了黑暗中。 朱丽亚轻迈着步子穿过幽暗的走廊,黑夜的拥抱没有给她带来一丝困扰。伸手推开门,铰链摩擦的尖锐吵杂声被夜晚的寂静放大了无数倍。银色月光自天空而来,把女孩的身影映射在古老地板上。她深吸一口略带潮湿的凉气,离开了大宅的庇护。“已经第四个冬天了。” 庭院很开阔并且干净,道路都用棕色鹅卵石铺成,两边的草坪花坛则生长着应景的植被,没有人为加工的痕迹,完全充满了自然的气息。这里是朱丽亚最喜欢待的地方,也是这座死气沉沉的庄园里唯一能让她感到轻松的环境。 庭院的三面是复古的巴特拉风格大宅,北方一直往里走原本该是别馆和马厩,不过自朱丽亚来到这里开始就从没见它们被使用过。 天空中,属于深秋的星辰在银月艾德琳的月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不过即便如此也依旧能够清楚地看到密密麻麻点缀在黑幕上的繁星。而午夜过后,当暗红少女——红月梅耶拉取代它的姐妹升起时,整个天穹的星辰都将在酒红色的光芒下绽放出最亮眼的光芒。 “北面有秋天最亮眼的寒猫座,环绕在它周围的十八颗星星是远古巨蛇乔甘多。在西方逐渐下降的是茶具座和狮鹫座,东面的蝴蝶座旁边是财富之神的黄金左手和即将带来寒冬的冰雪之女。在中间有太阳神的日冕星和战争女王琉斯的大剑,在大剑旁边是止息之王的星星,它虽然是最黯淡的却会永远悬挂在我们头顶。再往边上是终末看守者的守望星,还有我们永远都看不见的灰影女神的居城安瓦隆。”雪莉手提裙摆,踮着贵族步伐轻巧地走到朱丽亚身边。 望着天空的少女回过神:“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客人睡着了啊。”雪莉停在朱丽亚的身边,如此说道。 “哦……” 雪莉转头看向朱丽亚,金色短发的女孩依旧对着天空呆呆地出神。幽灵伸出手想拉拉朱丽亚的衣袖,却凭空穿过了女孩的手臂捞了个空。雪莉嘟嘟嘴,一闪身飘到了半空中,遮挡在朱丽亚眼前:“想家了吗?” “啊……没……”朱丽亚移开视线,支吾地发着不明含义的声音。 “看这边啊。”雪莉抬手指向天空,发现朱丽亚的视线顺着自己指着的方向望去后,她又在两个星星间来回划了好几下。“据说从太阳神的日冕星开始往乔甘多的眼睛一直走,就是正北的方向。因为这两颗星星是永远挂在天空的,所以旅人们经常是把它们当作指路的道标哦。在古时候,人们出征时也有向日冕星祈祷,以期盼能够安然回家的传统呢。” “回家啊,我们连家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朱丽亚苦笑着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失落与忧伤。 雪莉托起她的脸颊,轻声安慰道:“只要还在这片星空下,只要还能好好地活着,总能够找到自己的家啊。” 朱丽亚楞住了,她缓缓握上雪莉的双手,尽管她和幽灵一样根本触碰不到对方。就这样过了好一会,朱丽亚才反应过来似得眨眨眼,退开几步后叹着气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雪莉背着双手停到更高处的空中,云纱般的洋服长裙在繁星的衬托下无风自舞。 朱丽亚张张嘴,却没有出声。 雪莉的笑容很甜,她用食指缠绕着自己垂下的卷曲金发,抬头思考了会后才指着自己的眼睛对地面上的朱丽亚说到:“你看,我的眼睛已经无法反映出这个世界的景色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止息之王阁下没有把我召唤他的身旁,不过应该很快就会有这么一天到来。所以即便我忘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属于哪个家族,是否还有家人。这些对于不属于这里的我来说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朱丽亚不信,但她没能说出口。于是她从衣服侧袋里掏出只金属小球。它和大宅里用来照明和引路的漂浮球样子相同,外壳是黄铜色的金属枝条编织而成,只是空荡的中间没有了能够发光的核心,在一侧还有被擦碰损坏的凹陷。 雪莉下降到朱丽亚身边,用手指触弄着她手掌中损坏的漂浮球:“只要你愿意带着它,我就能跟随在你身旁。这里,就是我的容身之所。”     第五章 苏醒   当爱蕾娅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周围依旧一片漆黑。她低声念叨了两个词语,房间即刻被灯光点亮。望向眼前的书桌,夹杂在纸卷中的金属沙漏正好翻了个身,一个小玻璃珠从沙漏旁的盒子里滚了出来,停到银托盘中,这是第四个。   "早上好……"女孩哈欠着同自己打招呼。就在她伸懒腰时,原本裹在身上的厚毛毯顺势掉到了膝盖上。一阵凉意降临,爱蕾娅立刻又把褐色的毯子裹上,整个人缩进大椅子里,享受着羽毛枕头和羊绒毯子带来的温暖。   她来过了啊。爱蕾娅咧咧嘴,没想到自己居然睡得这么熟。虽然想到今天轮到自己做饭,但迷糊的睡意和柔软的枕头却把她牢牢地钉在倾斜到适当角度的靠背椅上。就这样磨蹭了好一会,才终于渐渐清醒过来,于是爱蕾娅挣扎着爬离了充满了诱惑力的大椅子。   腰有些酸。切,小孩子哪来的腰啊。活动着筋骨的女孩还不忘用老掉牙的词句在脑海里自言自语。   四周没有窗户的大宅走道颇为阴暗但却不显潮湿,排布在墙壁两侧的长明灯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它们随着屋外太阳升起的角度逐渐变亮,最后逐渐让整个走道变得如同白昼。   "An sho……"刚出房间的爱蕾娅听到声音后停下脚步,让手持毛掸的白色人影穿过她的身旁。随后又有两个白影子漂了过来,其中一个拎着水桶,还挂上了两块抹布,另一个则托着大堆清洁剂和打蜡刷。它们的上半身都是年轻少女的模样,下身却如同淡薄的云雾般没有固定的形状。   "An sho."刚才穿过的影子窜出没多远后又掉头转了回来,只到爱蕾娅胸口的它抬起脑袋,用单一的纯灰色眼睛望向站定在门口的女孩。其余两个也跟在它身后停下来,似乎在等爱蕾娅为它们让开房间的入口。   "艾柔拉。"爱蕾娅轻声念了个单词,伸出右手用食指轻触了下最前方人形的额头。随后,就像同时收到了命令般,三个小妖精般的白色人形齐齐转头飘进了走廊深处。   目送它们离去,爱蕾娅走出房间后关上了门。随之停在走廊上想了想,又对着门板凭空划了几道字符,等一道法纹出现在门板上后才转头离开。   等爱蕾娅洗漱完毕来到厨房,朱丽亚已经裹着围裙把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燕麦粥从锅里盛到银盘中。   "今天刮的什么风,这么有兴致?"爱蕾娅惊讶地看着比她高出半个脑袋的女孩忙东忙西,她所知道的朱丽亚应该是除非必要,否则绝对不会干家事的类型才对。   "等你的话,病号都要饿死了。"朱丽亚把五只鸡蛋打进平底锅,然后把厨具一股脑地塞进爱蕾娅手里,"接下来交给你了。我先把粥端去。"   随着朱丽亚风一般地消失在走廊里,年幼的蓝发女孩楞了半天:"发什么疯。难道是恋爱了不成?"当这念头和几个画面闪过脑海后,又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打了个冷颤。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爱蕾娅在心中自我批判,不过话说回来,那人醒来得比预期要早不少啊。正在这么念叨着的爱蕾娅突然对锅里的煎鸡蛋狠狠地戳了几下,仿佛那些鸡蛋是她仇人一样。"总是不按常理出牌。讨厌的鸡蛋……"   太阳爬升,正当爱蕾娅烦恼着怎么一次性地把装满煎蛋和面包的盆子端到餐厅去时,斐文恰好走进厨房。   "抱歉了,早餐刚准备好。"爱蕾娅语气不太好,她向来在早上有低血压。   "唔,我可以帮忙吗?"斐文的精神就好得多,仔细看他,不单外衣经过了仔细的清理,头发和胡子也修整得干干净净。这让斥候整个人看上去都清爽了不少,至少不再是刚从树林里走出来时那会灰头土脸的样子。   "那麻烦把盆子端到餐厅去。"女孩乐得轻松,丝毫不讲究什么来者是客的传统,把整锅燕麦粥和大块黑麦面包全塞到了斐文怀里。而她自己就端起一盘煎蛋,带头往餐厅走去。   "普洛德尔先生身体如何?"餐桌上,爱蕾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充满关心。不过她那话音几乎没有声调起伏,让人听着就感觉完全是在尴尬时胡乱寻找的话题。   "感谢您的关心。雷纳德今早醒来后精神很好。"斐文停下手中的勺子,正色后如此说道。   "哦。"爱蕾娅点头,继续埋首燕麦粥。   两人冷场,直到朱丽亚端着见底的粥盘再次下楼回到餐桌旁。   "你不吃吗?"女孩指指还剩下好多的煎蛋。   "我早晨已经吃过了。"朱丽亚帮着爱蕾娅收拾起餐具,把无事可干的斐文晾在一旁。"斐文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您可以先去雷纳德先生那里。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您说。"朱丽亚传话给斐文,同时给了他一罐饮用水带到伤者的房间里去。   等到斐文和带领着他的漂浮球离开,爱蕾娅才开口:"那个人伤势怎么样?" "好得很。你都看到了,食欲也不错。" 朱丽亚把银盘子放进大盆里,把宽松的袖子又往上撩了撩。她的衣服类似于男士的便服长衫,两摆很长,在袖边有着束口,不过袖子依旧宽大。虽然女孩一头齐耳金发显得颇为干练,但男士的衣装和她这种年纪的身材还有脸蛋实在不怎么般配。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调皮小鬼,身上洋装每天都要换个样的雪莉曾这么嘲笑过朱丽亚。   "那他醒来后有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没有。只是相比第一次醒来时要更冷静些了。问一句答一句,而且还老用些听都听不懂的敬语。怎么说都不顶用,简直就像块木头。"朱丽亚回忆过后忿忿道。   爱蕾娅皱起眉头,她想到了前一天晚上雷纳德·普洛德尔刚苏醒过来时拽着她的手大呼某个女性名字的情形。   "那你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了?"   "对方不承认,我们又不能硬逼他们说。雪莉也对奥弗的贵族家系不熟悉,这事暂时还没法子解决。"   朱丽亚夺过对方手里的餐具和自己这边的堆在一起,"那你不如去看看他们如何。光在这里也没法臆测出什么来。"她又看看还没清理干净的桌子,"当然,你的工期得再往后推一天。"   目送爱蕾娅离开,朱丽亚抄起一旁的抹布:"贵族啊,真是个笑话。……如果白影们不会打破盘子该有多好。"   喃喃自语的女孩走出餐厅,在那正座方向的墙上,挂着幅左黄右绿的双色旌旗,一艘被装在瓶子里的三桅帆船被描画其上。   在内廊的房间里,斐文正努力从脑袋里搜刮雷纳德提供的人物形象,在和记忆里的容貌一一比对后他终于宣告放弃。   "没听说过。光是每年固定前往红堡的骑士就超过五百,何况里基克特伯爵和法朗亲王的态度也不明确。那个人我也在森林里见过,但即便如你所说以前见过他,也没法确定到底是哪边派来的人。"   "审判厅。"雷纳德声音低沉,虽然受伤却不显虚弱。他披着外衣,看上去比斐文要壮硕许多,栗红色的卷发,眼睛如同碧蓝湖泊。 斐文想都没想,便立刻否决了他的看法:"不可能。无论对方的势力如何,审判厅都由赫伦希德大团长、菲伦·罗朗敦侯爵以及霍尔明珂特家的金蔷薇伯爵把持。他们都是坚定的中立派,而除开黑剑王陛下以外,其他人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 雷纳德不语,只是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空白墙壁。   于是他又安慰道:"你放心,我们来利法克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么。"   "我不明白,他们想要的这个究竟是什么东西。"雷纳德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块透明色的不规则晶体,约有成年人两个指节的大小。那晶体被切割出无数细小棱面,却没有折射出半点光芒,就像正在贪婪吸水的海绵。   没等斐文给出反应,他就又握起拳,捏紧了晶体,"我想今天离开这里。"他如此说道。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吗?"斐文对他喊。   "我们会给这家的主人带来麻烦。"   "问题是别说盔甲,现在就是一把剑都能压垮你。你还想走路?"斐文嗤之以鼻,他在昨天晚上见过雷纳德的伤口,虽然已经包扎缝合,但没有几个月的休养想要愈合简直是痴人说梦。   "何况,你现在已经添麻烦了。"一阵不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开口的爱蕾娅正冷眼看着屋里的两人,她换了件淡色长袍,脑后的长发也用丝带束成了马尾。两个白影正顶着一堆衣服跟在女孩身后。   雷纳德起身向她行礼,却被斐文压住肩膀,只得重新坐回床上。   爱蕾娅瞥了眼雷纳德握拳的右手,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伤者就要有伤者的样子。还是你想外面的人们流言说,我这里连一个伤患都无法庇护?"   动弹不了的雷纳德只得将单手置于胸前,略微低头。"万分抱歉,尊贵的小姐。" "叫我爱蕾娅就可以了。"女孩从白影怀里的衣衫中拿出两套放到桌上。"这是处理家事的云雾妖精。"当她发现两个男人注意到影子的时候,就随口解释道。 女孩带来的是内外两套绒布衬衣,折叠整齐,用料考究,在外衣的胸口上还用金线缝着兰花图案。"您自己的衣物恐怕是用不了了。"爱蕾娅如此说道,雷纳德的上衣早在处理伤口时就被她剪了布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该称呼您骑士大人好,还是尊贵的爵爷更合适一些?"   "爱蕾娅小姐,请直接叫我雷纳德就好。在下……已经不是骑士了。"   果然是这样。爱蕾娅转向一旁的斐文:"虽然我无意插手贵国的私务,不过仅仅只是几日休养的话,还是不成问题的。"   斐文点点头,尽管他依旧提防着这个容貌过分年幼的巫师,但他同样不认为现在就和雷纳德离开能有什么好处可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局面。雷纳德的伤势限制了两人的行动,而森林里还有更棘手的对头在搜寻着他们,而巫师这里却又有点友善过了头。想到这里,他开了口:"爱蕾娅小姐,请原谅我的无理。冒昧地问一下,您的姓氏是?"   "普拉迪诺。"爱蕾娅皱皱眉,还是说了出来。   她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的姓氏,也许和她那个姐姐有关。利法克是个新兴国度,这里的贵族追求时尚与个性,所以他们家族的纹章除了遵守基本规矩外,往往花样各异,而那些奇怪的家徽更是层出不穷,经常让各国的纹章官们大摇其头。斐文对利法克贵族的了解仅限于那些出名的王公权贵,所以也无法分辨这个普拉迪诺究竟是什么来头。但即便是个没落的家族,如果他们中的某一员成为了巫师,那这个家族怎么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吧。   等爱蕾娅离去,斐文才问:"你对这两个普拉迪诺了解多少?"   "不清楚。"   "瓶中船的纹章我从未听说过,只有两个人的庄园更是诡异。利法克人和塞茵人总是喜欢搞出这种奇怪的东西。"斐文抱怨。   "你不该如此议论普拉迪诺小姐。"雷纳德制止了斐文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起伏平稳,似乎永远都处于同一个状态。   斐文笑笑,伸手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好吧,兄弟。虽然没学过你们那套,但至少这些还用不着你来说教。"说着,便站起身。"出去逛逛总不会对贵族小姐们失礼吧?"   "克制自己的言语,保持自己的举止。"雷纳德轻念奥弗骑士的训条。   斥候耸肩,摇着头出了门。 白天的庭院看上去宽阔许多,原本翠绿的草皮渐渐发黄,长在花坛旁的秋枫则在充满寒意的空气中更显绚紫与殷红。落满枫叶的地上,金发的女孩正如舞蹈般挥动着一柄纤细的刺剑。斐文饶有兴致地靠在墙边,观看起朱丽亚的表演。 那是把颇长的击刺剑,由宽及窄的三角剑身整体镀银,半圆护手上有着漂亮的镂空花纹,在软黑皮革的剑柄尾处还镶了三颗红宝石。虽然和女孩的漂亮摸样很合称,但这东西显然更应该挂在墙上做装饰才对。斐文这么想。不过女孩的身形到是让他有些意外,速度很快,刺击的力量也拿捏地很精准,没有半分多余。她的动作没有什么招式可言,单单只是简单的刺出然后收回,应该没有经过正统的学习。 有素质,但缺乏经验。他在心里评价。   "啊……斐文先生。"朱丽亚也看到了墙角的斐文,她停了下来,有些尴尬地把剑摆到身后。   斐文拍拍手,对女孩的动作表示赞赏:"很不错。"   "它太轻了。"朱丽亚反到是对这剑不太满意,抬手把它挥了挥:"一折就断。" 这个丫头在想些什么?斐文感到不可思议,对于这些贵族小姐来说所谓的剑术也就是拿着细剑戳戳草人罢了。其中的大多数甚至连剑锋都不会磨开,只能称为玩具而已。而朱丽亚手中的三角锥刺剑即便让已经成年的大小姐们来使用都嫌重了。这丫头却嫌它还不够牢靠,她该不会真的想学男人们动刀拼剑吧。斐文对眼前的女孩提起了兴趣。 "女性的力量偏小,不太适合用那些更重的武器。"他斟酌着说道:"而且,也有不少民族偏好使用轻型的刀剑。比如库夏人的马革刀就不比您手上的这个重多少,还有翡翠海对面的波兹米克人则用轻便的灰铁打造武器,虽然易折却更易于上手。" 朱利亚侧耳倾听着对方的话,不时透露出期待与向往的神情。刚等斐文说罢,她就感叹:"你懂得真多。" 斐文笑道:"也只是听别人提起过罢了。" "那我曾听说有人可以用这样的刺剑贯穿树干也是真的吗?" "这到没听说过。"他想了想:"不过关于神之利剑法卡特爵士的传闻里,的确有他曾使用仪仗剑连续刺穿数名重铠士兵的说法。" 朱丽亚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就连这种货色也可以吗?她想着,转身面对不远处的一棵白桦树。它被栽下还没几年,树干很细,只比斐文的手臂粗些。女孩屏气凝神,左脚踏地人影窜出。等她停下来时,树干上多了道浅白色的擦痕。 "果然不行啊。"女孩把剑尖在地面上划着,对斐文苦笑。 斐文也被这个有趣的丫头逗乐了,他低头打量了女孩后又对着树干比照了几眼:"力量用得很不错,但是准心欠缺了点。出手的时机也还稍有偏差。不过已经很优秀了……在这样的年龄来说。"斐文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朱丽亚表情的变化。情况与料想的差不多,在前几句时女孩显得颇为受教,当他说到最后时则明显有些不满与焦躁。 "普拉迪诺小姐为什么会对这些感兴趣呢?"见朱丽亚楞在身旁,斐文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女孩听见斐文的声音后才突然回过神来,匆匆回答到:"只是感兴趣吧。" 红色和枯黄色的树叶在风中沙沙做响,女孩牢牢握着剑柄的手显得有些苍白。这个孩子应该是正在贵族教师的指导下提着裙角学习礼仪,或是坐在乐器前练习演奏的年纪啊。斐文暗自想道。 "对了,我还没问呢。朱丽亚小姐是如何会遇到受伤的雷纳德的?"感觉气氛有些凝重,斐文又扯开话题。并且他也对这事很感兴趣,而雷纳德在他问起时则表示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去镇子上采购时正好遇上的。那时候他就倒在白桦林外。"朱丽亚把刺剑扔到一旁,比了个昏倒的手势。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斐文笑笑,向这位勇敢救人的大小姐表示敬意。 "姐姐。" 爱蕾娅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斐文回头,却没看见印象中那个小小瘦瘦的身影。正奇怪时,朱丽亚似乎明白了他的疑惑,指了指斜上空,一只伸着三条臂膀的黄铜色金属体正停在那里。"三臂。"她说道。 朱丽亚口中那个叫三臂的东西造型很奇特,它的本体是个刻满密密麻麻符文的倒立四方锥体,名副其实的三条手臂从棱面中伸出,缓缓摆动,仿佛在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而爱蕾娅的声音就是从它身体里面发出来的。 有了漂浮球的前车之鉴,斐文对这东西到是并不感到惊奇,只在奇怪那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有空的话到我房间来一下。"爱蕾娅的声音说道。等朱丽亚出声回答后,三臂转了几圈,又飘回了白色岩石建造的大宅里。 "真是个有趣的东西。"斐文向朱丽亚耸耸肩。他这几天的奇怪经历比出生以来加起来的还要多。究竟是魔法这东西太奇特,还是该说巫师们的脑袋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呢。 庭院又只剩下男子一个人。斐文闲待着感叹这片庄园的人实在太少,甚至已经不能用人丁稀薄来形容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朱丽亚放在花坛上的银刺剑,于是便随手拾了起来。观察了下剑尖,还是有开过锋的。平衡性不错,也比他想象中要更重一些,可能是在锻造中掺入了西尼亚产的钢。随手甩了几个剑花,手感还过得去,他估摸着这东西产自莱恩的威尔坦斯堡。正当斐文在猜测银刺剑的价值时,他一眼瞄到了那棵被朱丽亚当靶子的白桦树。 踱着步子来到树前,又用手摸了摸被女孩刺出的裂口。虽然不是很深,也只有半寸长,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经是难以置信的好成绩了。 斐文摸摸鼻子,侧身往后退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后,将银剑竖置于胸前。秋风吹过,又是一片树叶飘下。斥候猛然发力,从脚至腿再到腰最后是上身直到肩膀,整个人化成一道银影。 随着一阵闷声响起,斐文咋了咋嘴。银刺剑被他扎进树干约莫两英寸深,树干上还被钉了片树叶。用力把剑拔出来,顶端的锋刃上已经有了被折弯的迹象。"果然刺不穿啊。"斐文自言自语。 "An sho……" 斐文回头,娇俏矮小的云雾妖精正张着灰眼睛盯着他,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手里的银刺剑。看到了妖精提着的垃圾桶,斐文摸摸脑袋:"这个也要丢掉吗?"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两个女孩在某些事情上一定要亲力亲为了。巫师也不是万能的啊,男子如此感叹。     第六章 恶意   斯托曼一手靠放在剑柄上,望着自己眼前的尸体。那是个躺在地上的男子,双手被牛筋编成的带子绑在背后,全身像虾子一样蜷曲着。他的身材偏瘦眉宇较宽,原本白色皮肤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皱了皱眉头,斯托曼蹲下身子,拎着尸体的头发抬起他的脑袋看了两眼。眼眶迸裂,鼻梁被打断,左耳也被撕出一道大口子,正不停地往外冒血。才死没多久。   “谁允许你们杀他的?”他扔下尸体,站起身向周围的几个人质问。   没有人说话,除了空地中的篝火偶尔发出木柴爆裂的劈啪声。   西面正在落下的太阳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属于白天的蔚蓝天幕早已转成深色,半空中银月的身影正渐渐变得清晰。火焰把斯托曼的影子投射到营地一旁低矮的大石头边。在那里,有四个人正借着篝火的光靠在石头上赌骰子,剩下的几个要么还侧在树边打盹或者正就着烈酒嚼肉干。   这群白痴,放跑了最重要的人不算,还弄死了好不容易才抓住的线人。如果这些废物当时能再拖延一点时间,至少撑到他自己赶到,那现在就完全不需要待在这个又湿又冷的破地方了。全都下地狱去吧,斯托曼在心里暗骂。   不过即便如此希望,但他还是压下了快要爆发的怒气,现在还得用到这些废物。他对自己这么叮嘱着,抬腿走到那几个围在一起的人身边。黑影盖住了临时的石头赌盘,不过那四人却像完全没注意到似的依旧互相吐着粗口。忍无可忍的斯托曼哐地拔出长剑往石头上刺去。一阵轻响,原本还在滚动的骰子连带旁边作为赌资的银币一块被砍成了两半。   “谁杀这人的?”他冷冷地问。   石头旁的人抬头望着他,却都没有说话。分散在空地四周的家伙也纷纷把视线转移到他们这里。   “天知道。”靠在棵白桦树边的男子抬起了头,他带着一脸不可否置的表情耸耸肩。“野人的狼崽子在抓到他时就咬断了他的手,那时我就说这家伙活不长啦。”   斯托曼转过头,说话的那人头发杂乱个子消瘦,眼眶不但微微泛黑而且有些外突,就好象一直没睡醒的样子。这群人似乎喜欢称呼他'瘦猴'。"那这伤呢?"他又问。   “摔的。”瘦猴转动手里的匕首:“瞧着山路崎岖不平的,咱和您可不一样,一个岔心就会把脚扭了。对吧,我亲爱的爵爷?”他的声音怪腔怪调,边说还不忘把眼睛往上翻,装出一副扭了脚后的疼痛样子。引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斯托曼没有接着理会他,而是转眼扫向另几个人。躺在树下的那个高大男人声音特别响亮,他剃着光头,皮肤黑里泛红,在这样的深秋依旧裸露着粗壮的手臂。巴撒人,这群苟活在海上的渣滓,斯托曼在心里骂道。   他曾于这些出生在船上,自称海之民的家伙交过手。他们是与奥弗王国争夺领地的失败者的后裔,有很多生来就成了海盗。大部分巴撒人都聚集在匕伤群岛,经常袭击来往于奥弗的船只,更甚者还会登陆上岸,掠夺周围的村落小镇。金钱、女人、食物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是这些海盗的目标,而被袭击的地方只会剩下一片烧焦的废墟。   “呦,赤头,爵士老爷看你不舒服啦。”原本蹲着赌骰子的几人站了起来,纷纷围道斯托曼身后,其中一个人喊到。“你不是上了爵爷的老婆吧?”于是又带起一片讥笑。   “太多啦,俺可不记得了。破蹄子的女人们都长差不多哈。”被喊作‘赤头'的男人爬起身,抽出背后的阔剑用衣服擦拭了几下后又重新扎到了泥地上。   “骑士老爷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一手撑着剑柄,背靠在树干上。抓了抓脑袋,过了一会后才终于想到了似得喊出声来:“哦,老子要和你决斗。为了金子!对吧?”   滚回你的海底去吧。斯托曼彻底放弃了和他们谈的想法,有的时候狗崽就是得好好教训后才会听话。   “人家老爷们打架是要丢手套的,你哪来的白手套啊。”斯托曼身后那个棕灰色头发的人大笑。还不忘把碎裂的牛骨骰子扔到身旁的人面前。   灰毛身边的人提着把刃口泛锈,且坑洼不齐的斧头,一手还捏着被砍成两半的银币。“灰毛,把你的底裤借给赤头用用吧。完了老子还要把银子儿给赢回来。”他踢开碎骰子,瞪了眼斯托曼后冷笑着打趣。   “海老鼠的崽子我可杀过不少,也不介意再多一个。”斯托曼咬牙狠狠地说。“不要忘记,你们只是一群狗。”   他那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让附近的人都板下了脸。   “杀了他!”不知谁先喊了句。   “杀了他!”“杀了他!”第二和第三个人跟着喊。   喊声越来越响,直到赤头推开锈斧头和灰毛走进人圈,把手上的剑一挥。“那就让俺陪老爷来次公平的……决斗。”他如此宣称。   巴撒人似乎在这群家伙中很有权威,营地里所有的人听言后就渐渐后退,散成一个大圈,只留下赤头和斯托曼两人面对面站在中间。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的灰狼还在断断续续地呼嚎。"妈的,吵死了!"锈斧头抱怨。   “应该直接剁碎了他。”有人在旁边轻声嘟囔,引到几声附和。   斯托曼瞟了眼那里,两个他不太熟悉的瘦高个,还有那个前几天跟着他的矮子。该死的家伙,他在心里暗骂,是这混蛋在煽动他们,还把重要的人质杀了。他忍着怒气,声音就像拼了命才从牙缝里钻出来一样:“鬣狗知道这件事吗?”   赤头脸上露出不满,语气也凶狠了不少:“别提他!这里现在听我的。”   “很好。”斯托曼露出冷笑,双手持握剑柄,树起剑锋对准了眼前的巴撒人。狼的确会这么叫,在快要死人时。“就让我看看你们这些海耗子又长了多大能耐。”   皮肤泛红的巴撒人率先发难,他迈开宽大的步伐,三两步就冲到了对手面前。沉重锐利的阔剑横向挥出,准备在一招间就分出胜负。   男子抬剑格挡,却几乎没有用劲,而是侧过身借着对方的力气顺势退出数步远。等他停下来时,依旧是那副立剑在胸前的姿势。   “宰了他!”周围响起一阵叫好喊声。他们都认准了赤头更胜斯托曼一筹。"别把那宝贝锁子甲砍坏啦!"锈斧头的喊声最大,随后被其他人一阵嘲笑。   一群蠢货,都把我当作只会吃喝等死的没落贵族么。斯托曼就算正对着准备发动下轮攻势的巴撒人,也还没忘用眼角看一眼周围。九个人围着他们,只有那个瘦猴退了出去,现在正靠在石头边带着副笑脸注视里面。这个家伙有问题,他心想。   就在这时,赤头再次蓄势扑了过来。原本颇重的厚背阔剑被他使得就像把轻匕首。剑刃带着风压划过斯托曼的身旁,连续的挥击虽然把对方逼得一步步后退,却没几下是真正碰到他过。周围的人开始咒骂,从男子本人一直问候到他的祖先。直到他闪避稍迟,白色的罩衫被划出一道口子为止,他们才发出一阵满意的呼喊。   “骑士老爷,这么快就软啦?!”赤头带着一脸狞笑由上至下挥出猛击。   众人期待中鲜血乱喷的场面并没有发生,随着金属撞击的鸣脆声响,巴撒人的剑刃给牢牢地定格在对手的头顶上。接下去无论赤头如何施力,却总是无法再次撼动分毫。   斯托曼厌烦了这种游戏,他现在已经对周围的情况了如指掌。太看高他们了,难怪这群家伙连普洛德尔一小会都留不住。“下地狱去后悔吧,渣滓。”男子双手抬剑横档在身前,如同喃喃自语般说道。他的短发整齐依旧,丝毫没有因为躲闪而变得凌乱。“没有人可以侮辱奥弗的骑士。没有!”他声音虽轻,但对面的巴撒人还是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伴随着话音落下,斯托曼扭身侧步卸开赤头的阔剑。在对方压根还没反应过来时又反手挥出,在他健壮的手臂上撕出一道大口子。   赤头被自己的力气往前冲过两步才转身提剑,但还没等他摆好防御姿势,奥弗骑士的凌厉攻势便接踵而来。侧劈,横砍,直刺,斯托曼几乎没用什么技巧就把巴撒人压得连连后退。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赤头脸上那被海盐侵蚀后由烈日晒出的一道道皱纹,还有那布满汗珠的丑陋面孔上显露出的恐惧表情。而在他们周围,除了瘦猴不见了踪影外,其他人全都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只会傻楞。废物。斯托曼没兴趣再观察下去,他抬脚踹在巴撒人膝盖上,趁着对方分神的工夫架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阔剑,两手轻轻一挥便割断了对方的脖子,干净利索。   尸体软软地卧倒在地上,血从只剩半截连着的脖颈处噗噗地往外冒。骑士拎起巴撒人的披风,用它擦去了黏附在钢剑上的血迹。“还有谁想来?”他的声音平稳,一点也没有适才大幅度运动过的样子。“或者一起上?”   狼群的呼嚎不知几时停了下来,整个营地仅响着奥弗骑士玩笑般的话音,当他的声音落下后,便只剩几声急促的呼吸从围成一圈的人群中发出。   啪,啪,啪……鼓掌声从营地边的树林中传来,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那里。   “eyn oling gildo.真是场精彩的决斗。”拍手的男人从树阴中走了出来,他先说了句发音标准的法朗古语,那是奥弗骑士们在操演结束后互相致意的敬句。男人将近三十,相貌干净衣衫整洁,但却没有什么能让人记忆深刻的特征。他穿着轻皮甲,外面套了件浅色罩衫,两柄小臂长的牛皮剑鞘牢靠地别在腰间,灰色麻布裤子下面则是一双高筒软底的红鹿皮靴。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鬣狗。”斯托曼哼着鼻音吐出对方的名字。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对方点头称是,不过却刻意加重了开头那个词的读音。“毕竟提早处理完了事情。而且我可是很关心手下的这群小家伙们的。对吧?”   鬣狗说着,踢了脚巴撒人的尸体,“灰毛、短腿,把这些东西处理掉。扔在这里真是碍眼。”   被喊到的两个人像得到赦令一样,飞快地跑出来把尸体搬到了远处的林子里去。稍矮的那个就算正拖着尸体,也不忘把手伸到死人的衣兜里去掏钱币。   天幕终于完全成了黑色,血的味道在秋风下渐渐淡去,空地上似乎又恢复了平静。“那这个怎么办?”斯托曼指指稍远处那个线人的尸体。几只追着血腥跑过来的灰狼正对着它又咬又拖,不过没多久后便被随后跟来的野人斥开,退回了林子里。“随便它们去吧,该死的狼崽子。还有你的那群蠢货。”骑士骂道。   鬣狗咧嘴笑起来,他走到骑士身边,“斯托曼先生,这您就尽管放心。毕竟目标还在这里,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们在这儿待了好几天,连野人的狼崽子都被这里给搞得昏头转向。怕是有什么人在帮着他。”原本不见人影的瘦猴此时出现在鬣狗身后,低头对他说道。   果然是他搞的鬼。拿我当剑使,来铲除不安分家伙吗?斯托曼又一次在心里暗骂,这事情还没完。   “放心,我亲爱的大人。”鬣狗吊儿郎当地跺步到篝火边,从那里的包裹处掏出块肉干嚼了起来。“再稍等一会,咱们的合作人就快要到了。呸,真咸。瘦猴,有酒吗?拿出来让咱们和大人一起暖暖身子。”   斯托曼没有理会鬣狗递来的肉干,不过鬣狗话里提到的合作人到是提起了他的兴趣。“黑袍子?”   “对。”鬣狗接过手下递来的酒袋,灌了几口后才接着说道,“我不是说了咱们那里的事情都解决了吗。所以他不来也没道理吧。哦,看看,都已经来了。”   随着鬣狗的视线,骑士也看见了在黑夜中的影子。那人从南方的树林中走出来,戴着兜帽,黑长袍子把他整个人都融在夜色中。原本还拖着尸体的灰狼在他出现后纷纷低下头,发出呜的声响,而野人则再次出现在营地,默默地坐到了火光与黑夜交际的角落。   巫师。鬣狗的手下也纷纷露出畏惧的表情。纵然他们敢面对骑士的利剑,却也没有胆子去接触那种神秘而又可怕的力量。   不,斯托曼哼了一声,是一群不懂什么叫死心的古神追随者。   “欢迎回来,尊敬的大人。”鬣狗起身,穿过骑士身边迎了过去。他的脚步轻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杜克温,你能解决这里的麻烦么。”骑士没有打招呼,直接开口询问。   黑袍子拉下兜帽,露出一副苍老的面孔。他走到死人的身前,灰狼全都后退为其让开空位。老者蹲下身子,伸出干巴巴的左手覆在尸体的额头上。过了一会,他才重新站了起来,捏着手腕上镶满了金薄片的链子,抖动着灰白的眉毛,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当然……死人,也会说话。”   远处的锈斧头望着黑袍老者的金手链出了神,被鬣狗狠狠瞪了眼后,瘦猴立刻猛踹了他一脚。   “那现在我们要找的人呢?”斯托曼再次开口。   “就在这里。”老者再次轻轻点头,伸手点向山脉的深处。   “可咱们早把那里翻了个遍,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鬣狗的一个手下在远处嘟囔。   “有人在帮他?”鬣狗想了想,问道。   “是的。”   “谁?”   杜克温顿了顿,然后再次把兜帽带了上去,遮住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魔女。”   ~~~~~~~~~~~~~~~~~~~~~~~~~~~~~~~~~~~~~~~~   ~~~~~~~~~~~~~~~~~~~~~~~~~~~~~~~~~~~~~~~~   夕阳下,整座森青庄园布满了金秋果成熟的清香。由翡翠海而来的潮湿海风将它们吹得滚圆饱满,晶莹剔透。   “约翰。约翰?……真是的,跑哪去了?”   阿希莉缇左顾右盼着她那漂亮的脸蛋,在玻璃暖亭中边喊边搜寻着。亭子很大,四周与天顶由玻璃与金属打造,而其内部则被青翠的挂帘帷幔覆盖。利法克的工匠们以白翠石为底座,用镀银铜杆搭建框架,将数百盆吊兰悬挂在半空。以金与银线为镶边的纤细绿叶与藤蔓攀爬横垂,在温暖的玻璃房子中组成了一座小型迷宫。   女孩坐到迷宫中央的椅子上,微微喘着气的同时依旧不忘搜寻她要找的影子。金色的余辉透过透明天棚洒落和叶蔓壁障落到地上,斑斑勃勃。阿希莉缇喜欢这种感觉,小时候父亲曾抱着她和兄长在若大的地图上指指点点。虽然她已经不记得父亲当时说的是什么,但当顽皮的哥哥将地图连同被单和窗帘都烧得如这地面一样到处是焦黑斑点后,父亲却奇迹似得没有大发雷霆,这让她到现在都有些想不明白。   同样的,她也喜欢躲在这片绿幕后面观察屋外,整座庄园内,唯有这里的繁密枝叶给予了她厚实的防护和难得的安全感。在西密里堡,她能够喊出任何一个值勤站岗的骑士的名字,闭上眼睛也能细数每一条窄小的通道,即便闯祸后也可以在城堡里躲上大半天而不被父亲派出的下人抓住。而在这里,能够属于她的地方只有这片翠绿屏障,但它们太脆弱了,不像自己家里那厚重的墙壁能阻挡视线和格开声音。   当女孩再次起身时,暖房另一头传来的轻微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约翰?”女孩轻呼这个名字,拨开吊兰枝叶从架子间的空隙中穿了过去。房间的尽头是一片圆形的花圃,满满种着各种颜色的蝴蝶兰,粉红、淡紫、蔚蓝、鹅黄,不过最多的依旧是无暇的白色。阿里菲因不知道这片花圃之前种植的是什么,不过她却知道这里之所以现在会种下这些兰花,是自己的原因。温瑞尔亲王在带着她参观庄园时,就曾自豪地告诉她,他们种下了符合她名字的花朵,符合奥弗的白凤蝶这个名字的花朵。   这些吊兰和蝴蝶兰只能待在棚子里,一旦温度或湿度稍有偏低便会死去。阿希莉缇想起了路德学士后来给她介绍这片花圃时的话语。西密里堡的城墙就不会,父亲曾说过它已经耸立了近千年,无论风吹还是雨淋。   正当女孩想着,花丛里传来的叫声拉回了她的念头。“果然在这里。”阿希莉缇蹲下身子,伸出手从各种颜色铺成的地毯里抱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猫。“你又挖坑。”女孩望了望猫咪的爪子,上面都沾满了沙泥。黑猫望着花圃,用力扭动身子,似乎不甘心地想再回到那里。阿希莉缇拍拍它的脚爪,掸去松软的泥土后露出了白色绒毛。“还不死心,整个园子都被你挖得到处是坑啦。回头得让莎丽给你洗澡。”她有些生气地拎起小猫的脖子,和它面对面地训斥道。   黑猫也盯着阿希莉缇,煤球般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女孩正想继续说教,却转眼望见玻璃亭子外路过的人影。于是便从花丛中探出脑袋,对着路人打量了一番。“维朗宁·范格奥森子爵?”她依稀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在宴会上见过几面,职务是利法克王的内务官。虽然知道很失礼,但阿希莉缇并不怎么喜欢这类利法克人,他们戴着扎有辫子的假发,身上抹满香水,成天穿着紧身猎裤和有着长长后摆的花俏礼服。有的甚至还往脸上抹白石粉,女孩一想到那几个前卫的利法克年轻贵族跑来向她献殷勤时的情形就觉得好笑。相比之下,她更欣赏那些成年后便争相加入军队服役,即便在宴会时也身着军装的鲁格斯小伙子们。目送内务官搭上马车,阿希莉缇才站起身子,匆匆跑回了远处那栋白玉色外墙的大宅子。   窜进装修华丽的厅堂,女孩蹭蹭地直接跑上了三楼顶层里路德学士的房间,没有理会侍女们在看见她挂了一身叶子后惊叫的模样,反正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的公主,你又去抓约翰了?”戴着金边眼镜的老人笑着问道。   阿希莉缇吐吐舌头,一边把黑猫放到茶几上,一边用手拍着自己的衣裙。路德学士自从她出生前便已经辅佐黑剑王了,所以面对这个笑容可掬的老人,白凤蝶公主向来是没什么能隐瞒的。而路德学士却也从没训斥过她,因为他知道,当这个漂亮公主想家时,往往只会做三件事,发呆打滚抓约翰。   老人放下笔,起身招呼屋外的侍从去准备浴室和毛巾。“莱恩有句老话,猫若其主。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把打扫地板的佣人派到别的地方,好让他们发挥更大的作用。”路德学士打量了女孩一番后,又忍不住打趣起来。   “可我觉得范格奥森子爵穿的那种长摆礼服,就是一直在拖地板嘛。”女孩说着,在脑海里勾勒出一群贵族们拖着拖把到处走路的画面,随后自己被逗得咯咯窃笑。   路德学士笑着轻敲了她的脑袋:“不可以随便质疑他人的习惯。这是一种尊重。”   “知道的啦,玛雅伯爵夫人也总是这样训诫我。”公主抱着脑袋,想起了以前的生活。在记忆里,即便是那个严肃到不苟言笑的礼仪教师,现在想起来也是如此地可爱。   “伯爵夫人当初可被你气得不轻。”学士摇着头,又随口问到:“你看见范格奥森子爵了?”   阿希莉缇点点头,说出了她见到对方时的情况。“是来邀请我们参加宴会么?”   “恩。是关于两个月后新历节的庆典。”路德学士回到座位上,又提起了那支长长的鹅绒笔。听见阿希莉缇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后,他又接着说道,“不过我拒绝了。”   “啊?”逗着猫的女孩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为什么?我们待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搞……外交么?”   路德看着女孩的样子,顿时感到一股心酸。不过他随后定了定神,问道:“你在这里待了一年多,有没有和哪些贵族孩子比较聊得来?”   女孩想了想。“那些小姐们总是谈论哪个男孩如何英俊高贵啦,哪个贵族在授封前是卖鱼的啦。而那些男的……”她说到这里撇撇嘴,“只有那个德里弗伦撒家的安德列还算是比较像个男人。”   “安德列·德里弗伦撒吗?的确是个很有精神的年轻人。”路德学士摸着胡子点点头。“那王室里的人呢?”   “利法克国王只有一个小婴儿,而那两个亲王殿下……”看着路德学士一脸奇怪的表情,阿希莉缇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想到了某些传闻,虽然对她这样的女孩来说,这几乎是必定会到来的事情。“父王难道想……”   “傻丫头,瞎想什么呢。”学士也看出了女孩的想法,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要说的是,我们之所以不参加新历节宴会,是因为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回奥弗了。”   女孩的眼睛显然亮了起来,在拉着学士的袖子确认好几次之后大呼一声,兴高采烈地往浴室跑去。   路德学士叹了口气,把压在书本下面的信封放到了抽屉里,背靠在椅子上揉着眼睛。可怜的孩子啊,如果不是利法克王室没有合适的人选,恐怕她一辈子就要待在这异乡国度了。曾今自己亲眼看着他们加冕的五贤王纷纷老去,而他们的子女却没几个成样子。利法克王夭折了两个儿子,现在这个小王子都还没学会走路。鲁格斯皇帝只有一个儿子,人虽然聪明但身体却病弱得不成样子。诺司王甚至没留下子嗣便早早逝去,由他那平庸的弟弟接过了北地的权杖。而莱恩王虽然有四个儿子,却一个个不成体统,做梦都想着他们老爹头上那顶王冠。至于奥弗的黑剑之王,他的二儿子作为骑士邑从死在了四年前的那场战争里,身为王储的大儿子却又横出了这么档横祸。   学士又看了眼抽屉里的信,上面敲着奥弗王家的封漆印章图案。棕灰色的牛皮信封安静地躺着,似乎它带来的仅仅是篇普通的家书。老人颤抖着满是皱纹的手抚摩了那只信封上的印章,当我从泰兰离开去到奥弗后,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提卡依丝特,传承知识与启迪智慧的女神啊,如果可以,请给这片大地更多的安宁吧。他在心里喊道。三十年,对于这些个国度来说实在太短暂了啊,至少请再赐给这片大地下一代的五贤王吧。   老人平息良久,随后才吃力地伸手,摇响了桌上的铃铛:“请奥多兰爵士来。”他如此对下人吩咐道。   窗外,夕阳落下,夜幕降临。     第七章 利刃   古老高大的白桦枝叶繁茂,遮蔽天日。低矮新生的则横枝纷乱,阻人视线。行人们只能用手拨开干枯的枝叶,低声的咒骂伴随着“沙沙”响声一刻都没有停过。   斯托曼从泥坑里拔出左腿,迈步跟上在队首开道的黑色影子。鬣狗走在人群中间,他的手下全都待在骑士后面。地面潮湿,水塘散布,似乎是前几天的雨水全都积聚在了这片白桦林里。干枯掉的泥浆沾满了行人们的靴子和长裤,唯有最前方杜克温的袍子依旧是深邃的黑色,仿佛将污渍全都吸进了无底的深渊。   路过一片低矮的树枝丛,骑士将手中的树枝抬起来验了验,发现它的缺口与头顶白桦细枝的伤口刚好吻合。可这是他在上午从相似的地方摘下来的。又绕回来了,他听见身后有人在轻声嘟囔,鬣狗的手下似乎已经不再愿意继续走动,他们也觉得自己是在树林里兜圈子。斯托曼望着前面,杜克温依旧那个样子,抬着衰老的步子坚定地往前走。天知道他的神是不是在指引他。骑士加快几步走到黑袍老人的身旁,低声说道:“你确定路是对的?”   对方没有停下,只是点点头,再次抬手拉了拉兜帽:“不要被假象迷惑了眼睛。”   斯托曼听言转身扫了眼周围。他没看出周围能有什么假象,踩踏在泥地的声音,敲打在树干的感觉,还有冰冷潮湿的空气,这全都是货真价实能够感觉到的。除非我们现在都是在做梦,他想。   “巫师想要混淆别人的感觉,不一定是让对方感到疲倦和困惑。”黑袍子出声,他的声音还是又轻又细,好像随时都会断气。“让人们头脑明晰,悄悄引导他们走向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道路。但往往只要在细节上做些小变动,就能让对方自以为是地跟着巫师们的安排走下去。”他又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下去。“结果,人们到死都会以为是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却不知自己早已落入了他人安排的圈套。”   “我只想知道还有多久能离开这儿。”斯托曼拎起自己的斗篷,跨过水塘。他抬起头,明明感觉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太阳却只往西偏下了一点点。“如果需要在这里过夜,得先找块好点的地方。”   “很快。在黑夜来临之前。”杜克温低头穿过低矮繁密的树丛,其他人也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去。   “没人愿意待在这鬼地方。”灰毛在后面抱怨,虽然很轻但依旧落到了斯托曼的耳朵里。他原本梳理整齐的杂灰褐头发被到处乱刮的枝条弄得像个鸟窝,起满绒球的羊毛斗篷粘上了成打的莽草种子,皮靴子也一深一浅地沾着灰泥浆,到是和他那同样纷乱的脑袋相映成趣。   鬣狗的手下纷纷赞同,不过因为杜克温的原因,还是没有人大声说话,也没人敢站出来反驳黑袍子的权威。他们害怕巫师、害怕巫术,恐惧自小就听过无数遍的故事传闻,无论真假。鬣狗依旧不声不响任由手下发着牢骚,似乎无论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样子,在这群人中除了杜克温以外也只有他没被弄脏外套。斯托曼不喜欢他,就如同外号一样,这个男人狡猾而又卑劣。他行走在暗巷,经常为贵族们干那些龌龊的勾当,从威吓竞争对头到清理怀上了私生子的低贱妓女。只要出得起钱,他谁都能杀。无论领主还是平民、老妪还是婴儿——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足以惹上麻烦的线索。贵族们厌恶鬣狗这种人,但偏偏有时候却非得用到他,佣兵们鄙视这个男人,却又害怕他手上的刀刃,就连鬣狗自己的手下也畏惧他。斯托曼捏了捏剑柄,奥弗骑士的武器随时都保持在可以出鞘的状态,他并不害怕这个男人,但也没兴趣和他对上。   天不知不觉暗了下来,等到众人纷纷抬起头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片闹鬼般的白桦林。斯托曼踩上了碎石子铺成的小路,看见灰毛和锈斧头几人都悄悄地抹去额头的冷汗。他们在害怕?但这才是刚刚开始。骑士跟随小道的方向望去,那通往山脚的尽头隐约耸立着一幢灰白的建筑,和即将入冬的山体相融在一起,不细看甚至有些难以分辨。   踩着棱角石子缓缓走进,众人眼里的大宅简直破旧不堪,墙面剥落藤蔓枯萎,窗框腐朽铁栏锈浊。“魔女的住所?和故事里到是挺般配的。”鬣狗隔开栏杆打量着庭院里满地都是的枯黄杂草。   “解释一下,杜克温。”斯托曼有些不悦,他可不愿意在绕了那么大个圈子后,收获的只是幢传说中会闹鬼的空房子。   黑袍子站立在庄园的铁门前,尽管大门已经倒下了一边,他却没有迈进庭院半步。“这里的主人,似乎不欢迎我们。”   “这也是假象?”鬣狗用剑柄戳戳锈栏杆,蹭下不少黄褐色的铁末。   “这是你的职责。”骑士说道。他有自信,但并不盲目。   杜克温掏出把粉末,撒在了庄园的门口。“如果出发,会是在明早。”老人盯着那些粉末好一会后,才用轻颤的语音说道。   鬣狗听完,就转身招呼手下安营扎寨。虽然旅人们往往会借住废弃的旧宅,但现在他们可没那个胆量。即便如此,鬣狗的手下们也把营地建得远离庄园和树林,他们都认为离那些东西越远越好……   屋外在夜幕下逐渐陷入沉眠,尽管大宅内的走道漆黑如墨没有一丝光亮,却还是响起了步履与地板的击踏声,脚步沉稳没有半点凌乱,它缓缓而上,迈过台阶飘向走廊内部,消逝在破旧的大厅中。   用来建造内廊的砖石在时间的流动中化为粉末,飘洒在碎裂的地板上。墙上花饰积满灰尘,周围的木门大都半掩半开,有些上面挂有异样字体的铭牌,却因为锈渍而无法辨识。只有在尽头的房门微微打开,从缝隙中透露出橘色的光芒。   爱蕾娅揉着眼睛,背靠着比她人还高大的椅子。油灯的光亮将她的影子映射在墙面上,随着火焰的摇晃轻微颤动。女孩的周围堆满了厚重的书籍,比平常还要多得多,一如用纸张和羊皮搭砌的城堡。   木门无风自开,被惊扰到的女孩抬起脑袋,皱着眉头望向正前方被打开的房门和空无一人的漆黑走廊。“这就是阁下礼仪吗?不请自来的客人。”她双手交叉,搁到桌面上,对着黑洞洞的门口大声说道。   影子从烛光与黑暗的交缝中突现而出,先是好像一团黑雾在空中弥漫徘徊,接着逐渐定型后缓缓落地凝固成人影的形状。“为我突如其来的拜访表示歉意。尊敬的女士。”杜克温的声音从黑袍子里传出,虽然言语如此,话音里却不带半点歉意。   “说出你的来意。黑影中的访客。”爱蕾娅打量着对方,随即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脸颊,发出满不在乎的声音。   “为了两名来自奥弗的旅人。”   “奥弗人。”女孩重复了他的话后笑了笑。“要找寻旅人,又为何来到我这罕无人烟的地方?往东南方的鹿铃镇才是连接利法克和奥弗两国的交通站点。”   “一切皆是吾神的引导。”杜克温的轻声说,用左手在额头的地方点了几下,不过因为光线颇为黯淡,爱蕾娅没怎么看清他的手势,但也注意到藏在宽阔衣袖下那条镶满金箔片的链子。“一切皆是吾神的意志。”他停下来后,又如此说道。   女孩掩嘴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她才想起对方存在般地慢慢说着:“阁下是在向我传教么?虽然我不信仰新神,但也没想过朝拜远古众神。当然,如果只是关于神祗们赐予的智慧和知识,我到是很有兴趣和阁下探讨交流。”   “请将那两人交付给吾神。”   “如果我不愿意。或者说我又从没见过你的话中人呢?”爱蕾娅调笑道。   “我只想寻回自己所有之物,尊敬的女士。”古神追随者的声音冷淡了下来,他的长袍融合在黑影之中,墙壁上的影子们翻滚起来,变成了咆哮恶狼的形状,龇着利牙张开巨口将整个房间吞嚼而下。灯火随之熄灭,黑暗顿时笼罩了整间房屋将空间变成相同的颜色,只有杜克温袍子的形状被勾勒在这片阴影中。   “他们是无耻的盗匪,抢夺吾神赐予的智慧与财富。他们是贪得无厌的寻宝者,偷窃本该属于吾神的祭品!”他对着黑暗厉声控诉,“触犯神灵者不应受到庇护,触怒神灵者必将受到惩罚!知识的追求者,利法克荣耀的贵族,请将罪犯交还吾神,吾神定将给于其公正的审判。”   伴随老人的声音落下,七只漂浮球在黑暗中纷纷显现,缓缓旋转着落到老人的前方,整个房间被重新点亮。“漂亮的演说。”爱蕾娅的话音响起。在漂浮球环绕成圆形的中心,女孩正好整以暇地安坐在那张大椅子上,巨大的铁人像如同卫兵般耸立于不远处的角落。爱蕾娅轻敲着书桌上的玻璃装饰,原本围绕在她身周的书籍全都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幅瓶中船的纹章旗高高悬挂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只希望您能了解我的苦衷。”老人友好地点头,又伸手在胸前划了划,这次爱蕾娅看清了他左腕上那条几乎嵌进肉里的链子。   她想了想,探开手对着周围划了一圈后摇头说道:“我了解您的想法。不过您看,这里哪有您所说的旅者,或者是窃贼?大家都是如此真诚,而无论泰兰还是神殿山也都未曾为难过远古追随者。”但前提是他们别干出太过分的事情来,爱蕾娅心想。“当然,您可以慢慢描述那些人的特征和模样,也可以谈谈您正在找寻的那件东西。兴许我能帮上点什么忙。请坐。”她往一旁铺满毛皮的椅子指了指。   杜克温没有动,只是依旧站在那里,来到这个房间后就未曾移动过一下。他很清楚巫师拥有自己所需要的情报,甚至那两个人可能就在这个女人的手里。但他也明白对方是这片庄园真正的主人,掌控着此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缕空气。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在巫师的地头调起事端,即便他有神明的眷顾。而另一边,泰兰和侍奉新神的神殿山虽然对外号称并不阻碍人们追随远古众神,但对古神的教派和朝拜者却始终给予着高度的关注。杜克温还不清楚对方和泰兰有着多大的联系,而泰兰的那群巫师喜欢管‘闲事’也是出了名的,他可不乐意自己的计划被那群家伙横插一脚。此刻他更倾向对方只是个独立的巫师家族,因为无论从对方的家徽和谈吐来看的确如此。   女孩静等对方的回答,直到书桌边缘那个金属小盒子再次倾斜。透明的小玻璃珠沿着银丝编成的管道打着圈滚动而下,来到底部的托盘里轻轻撞在另一颗玻璃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神喻石。它本该是献给吾神的祭品。”老人下定决心一般终于开口,仿佛做出了大步的退让。   爱蕾娅用手指敲着额头,边思考着边说道:“好像……有听说过。”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随手打了个响指,一本厚重的书籍从墙角边的书架上飞到她身边。抬手拍去上面的灰尘,封面上露出几行暗红色的漂亮手写文字。“真凑巧,我这里果然也有这东西。可惜只是在书籍上。”爱蕾娅指向书中的一段,随后又从身旁的抽屉里抽出张枫叶书签夹到页面上。“菲兹路德水晶,由凡卡巫师制造的实验品,用途未知,暂无标本……恩,又是凡卡。看来我们的会面还真是凑巧。”女孩对照着书籍念完后摇摇头,把它重新推到桌子上。   “它不过是仿造吾神的赐予。关于它的一切,吾神了若指掌。”杜克温的脸显然阴了下去。他如同背诵教典般喃喃说着:“我受指引来此,世上一切事皆不离吾神之眼。”   得了吧,爱蕾娅腹诽,就连我都知道远古众神在新神到来之前就早已不再显现,这中间的空白期可不是上千年能够填满的。菲兹路德水晶是黑袍子的目标之一,这不容否定,但女孩不认为对方会单单只为了这个而来。除非这东西对他来说有着更为重要的作用,就好像他话中所说,而偏偏也正是她所感兴趣的。   “这是个有趣的东西。”爱蕾娅随口下了定论,仿佛对它并不感兴趣。她仔细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说道:“先不去谈论水晶究竟来源于谁。那两个所谓的窃贼,您准备如何寻找?他们只是在森林里到还好办,但假使他们真如您的神明所指,偷跑进了山洞里,那我劝您还是放弃搜索比较好。再显眼的逃亡者一旦躲进这儿的山里,那即便是我也无法精确地寻找到他们。您来时应该见过我身后的这片山岭,它是霜火之民挖掘的堡垒,无数裂缝和洞窟贯穿其中,山涧的道路更是四通八达。而它的上空被古老的异形术法保护,即使是最明锐的苍鹰也会飞得晕头转向。至于通道往地底深入了多少,则根本没有人知道。自从千年以来,无数探险者深入山里,期待能找寻到直通霜火之民老家的通道,结果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所以我才来此寻求帮助。”   女孩又揉揉眼,仿佛已经觉得疲倦。她招了招手,三臂从天花板上降落到她面前。“能够给予帮助的,我自然不会吝啬。但是唯有这片迷宫般的山岭实在是令人无能为力。当然,您如果执意入内,我也不会阻拦,就如同之前无数的人们那样。”   “那样。希望女士能够给予我的同伴放通道路,不再阻拦他们。”杜克温的身子又再次溶化,渐渐与黑影混成一体。   “可以。”   就在爱蕾娅回答完了之后,老人和所有的黑影骤然消失,仿佛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房间内的油灯再次亮起来,爱蕾娅望着跳动的灯芯,它从傍晚就点燃着,到现在也没有熄灭过,细小的橘色火苗偶尔抖动一下,就像拥有生命般。   女孩深深吐了口气,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她双手捂着脸,感觉指尖和手臂依旧有些颤抖。黑袍子的确掌握着神喻石的秘密,而斐文和雷纳德肯定还隐瞒了些什么,至于白桦林边的那群人则和他们另有隔阂。爱蕾娅默默地嘟囔着,想到这里她又捏紧拳头,早就提醒了她这件事情应该交给自己处理,可是现在弄成这样,缺乏了更多回旋的余地。“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女孩自言自语。   清晨来临,冷洌的山风吹得人浑身发抖。斯托曼如往常那样板着脸,眼神坚定精神依旧。鬣狗的手下收拾起行装,满脸疲倦,他们晚上显然都没休息好。自山巅而来的夜风刮了整夜,就像鬼魅的低语不停在旅人们耳边徘徊,而两只振翅低飞而过的夜鹰更是差点引起骚乱。更糟糕的是,大清早杜克温回来吩咐几句后便又不知了踪影,据他自己说是深入山谷里追踪普洛德尔等人去了。骑士不怎么相信这个老人,甚至相较鬣狗更犹之不及。但他依旧要按照命令行事,何况现在所处的境遇是黑袍子的领域,他无力干涉。   “白转了几天,然后咱们就这么夹着尾巴回去?”鬣狗的声音从骑士身后传来。话音未到,口哨先至。无论清晨黑夜,他总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用口哨掩去自己那轻声无息的脚步。   “杜克温是权威。关于这个方面。”   “您就不怕那位大人独个儿享受成果?”   骑士把披风的皮扣拉紧,紧紧束住了罩衫,让它掩盖住腰下露出的锁甲裙摆。“你几时担心过雇主不付报酬?”他反问。   鬣狗笑了起来。“是啊,老爷们总是会心甘情愿地付钱。请允许我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亲爱的爵爷。”他弯腰行礼后才继续对着一旁瘦猴说道,“等下便如杜克温先生所说,我们启程离开这里。往西南方与野人汇合。”   斯托曼点头。其实即便黑袍子不提出这个建议,再不用几天他们也得折返离开。储存的清水和干粮已经没剩多少,即将入冬的山林里溪流已经断脉,野兽早就躲藏了起来,那匹迷途的跛脚母马也被他们吃了个干净,而白桦林里那些水洼根本没人会有胆量去喝。如瘦猴早上所说,虽然这里有晨露,雨量也并不缺乏,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毕竟不是搞生存训练。   “黑袍子说笔直穿过去吗?”众人来到那片白桦林外,鬼怪爪牙般的树枝迷宫依旧和来时没什么区别,只有条被腐朽枯叶覆盖的林间小道歪歪扭扭地深入林子里。鬣狗努力地分辨着那条小路的走向,“好像是在嘲笑咱们呢。”虽然杜克温保证过山林里的巫师不再会为难他们,但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没底。   “那边是远路哦。”清澈的童音在远处响起。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破旧庄园的方向往自己这边走来。   她留着气势从未见过的孔雀蓝长发,披风是昂贵的金羽天鹅绒,一手拎着轻便的灯芯木手提箱。这就是杜克温的保证?斯托曼心想。   女孩抬手压着乱舞的头发,声音被风带到人们耳边:“主人让我引导各位离开哦。”   “主人?”斯托曼剑柄上的手松了松,问道。   “就是你们口中的巫师啊,或者说魔女啊。”女孩双手拎着小提箱,小跑着来到他们面前。“进入林地后要跟着我走噢,否则迷路就麻烦啦。”她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却不失朝气。   哼着不知名字的曲调,她对着阻挡在身前的枯萎树枝挥起手。“让开宽敞的道路。这是命令。”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正当话音落下,空气立刻扭曲起来,海市蜃楼般的场景过后,人们才发现另一条幽暗的小道就这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叔叔们请走这边呦。”女孩依旧用那种奇特的音调唱着,还不忘向小路里指了指。   鬣狗的手下面面相觑,却没人抬脚前进。“出发吗?我的大人。”鬣狗眯着眼睛问道。   斯托曼没有多想,领头走到女孩身旁。“请带路,小姐。”他向女孩敬礼致意。   瘦猴略有不安地站在鬣狗身旁:“可以相信这个小丫头吗?”   “你对这位小小姐怎么看?”鬣狗饶有兴趣地问道。   “很成熟的小鬼。”男子想了想,轻声说。   “知道梅卡萝的戏曲吗?”鬣狗又问。在对方摇头后才又继续说:“在一百年之前,莱恩曾不允许十四岁以下的小鬼登上舞台,于是那些戏子们不得不为了这个法令更改节目。只有一个叫梅卡萝的女人,她让自己的手下穿戴小孩的服装,学习小孩的动作和语气在舞台上亮相。”   瘦猴依旧没有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这个小鬼与其说她成熟……”鬣狗咋咋嘴,也跟着队伍前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进了小道,“到不如说那是大人假扮小孩子的眼神啊。”     第八章 小径   朱丽亚拎着提灯带头走在黑不见底的隧道中,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这条狭长的地道,一个步伐沉重、一个轻快流畅、一个虚弱但坚毅。三人都披着羊绒斗篷,女孩还背着比她更高更大的包裹。爱蕾娅曾在出发前提醒过要注意保暖,但她们依旧低估了这个时节里山洞中的低温。冷得一点也不正常,她哆嗦了几下后喃喃自语。当感觉到微弱的气流擦着耳鬓而过时,女孩停了下来,把灯举到头顶,对照着岩石的纹路仔细揣摩后,灯又被换到另只手上。“这边。”她对斐文和雷纳德说道。   那个方向洞口的岩石纵深狭窄、忽高忽低,除了朱丽亚能够轻松穿过,两个男人必须得低下头弯着腰才能勉强通行。当他们进到里面,才发现是片开辟的阔地。一缕阳光从头顶斜斜射下,照在崖壁高处,勾画出天与地的分界领。石壁下隆起着一摊摊碎石堆,排成行地分布在阔地的两旁,有八九个之多。“这是坟墓?”斐文数着它们的数量,有些不安地问。虽然不清楚它们属于谁,但下意识地觉得和眼前的女孩有关系。   “对。”朱丽亚走到其中一个前,双手合起,以作祈祷。   “这种地方可不适合存放遗体。”斐文摸摸洞窟岩壁上的青苔,虽然空气在这里变得干燥,但还是有不少攀附在角落里。   “这些孩子的遗体,连蛆虫都不屑去碰。”女孩有些伤感地拍拍那冰冷的石头,才又转向他们:“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虽然在地下白天黑夜没什么区别。”   两个大男人到是很听从她这个丫头的安排,随便就原地坐了下来。斐文掏出水袋浅尝两口,雷纳德则乘机拔出挂在腰间的利剑用沙砖打磨。   “你们干这行的都是剑不离手的么?”朱丽亚注意到了雷纳德的举动,把提灯的火候拧到最小放在突起的石阶上,又把背包扔到地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哐当”声响。她的力气让他们都感到惊奇,背着原属于雷纳德的行李走了整整半天都不见喘气,就象传说中神圣鲁格斯帝国的开国皇帝那般天生神力。   “这是他们那种人的坏习惯而已。”斐文代替没有开口的雷纳德说。“总是好象随时准备和别人动刀拼剑一样。”   “奥弗的骑士随时保持着警惕,但并不好战。”雷纳德开口纠正斐文的错误,语气一如背诵经典。“而且,本就卷刃的剑在格斗时更容易损坏。”   斥候向着女孩耸耸肩,“你看,他就是这个样子。”引得朱丽亚一阵轻笑。   “好吧,我的小小姐,现在能不能说说。为什么从大清早就拉着我们出来,一直逛到现在?”斐文坐直身子。   “我以为你们都能想到。”   “大概的……的确能猜到一些。但听您说明白,总比把问题憋在心里强吧。”他笑笑,一边的雷纳德也侧耳倾听。   “简单来说,就是和雷纳德先生起冲突的那群人已经找到我们这里来了。而且带领他们的人比较麻烦,如果你们还在那里的话,实在不太好处理。”女孩边说边从脑海里挑选着词句。并没有提及她当时坚持否决爱蕾娅的决定,两个人甚至还为此吵了一架。她觉得隐瞒着这些会更好,因为这事让她觉得自己变得更像个小孩子。朱丽亚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冲动,好象以前和现在的她完全是独立开的两个人。难道这就是那些家伙所说的惩罚?还是我们必须要经历的业?她为自己独断的行为懊恼,甚至没有向爱蕾娅道歉便带着斐文他们离开了庄园,而现在爱蕾娅则肯定留在庄园里为她的冲动善后。   我这样做真的对么?就在朱丽亚这么问着自己的时候,两只半透明的手臂从她脑后探了出来,挂在她肩膀上。“说过多少次别这样闹了。”她压低声音对身后的影子嘟囔,幸好三个人分开得比较远,否则这样安静的环境下,雷纳德他们非听得清清楚楚不可。   “这可不是对辛苦探路的人该说的话哦。”雪梨调皮地用脸蛋蹭着朱丽亚的耳朵,“你妹妹有没有说过,你生气的样子特别可爱。”   “没事情就回球里待着去。”朱丽亚咬着牙对她发狠,却又不敢大声,怕被对面的两人听见。她的威胁显然对幽灵没什么效果,在又捏又揉地调笑了好一阵后,雪梨才满足似地消失在了女孩的口袋里。   “你确定还记得路吗?”虽然人影消失,但雪梨的声音还回荡在朱丽亚的耳边。   “走过两次,基本上还是有记忆的。”   幽灵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在慢吞吞地说:“我们能够出去,走到天空的怀抱。可惜她们却永远都不能了。”   朱丽亚清楚雪梨说的是谁。她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那只残缺的漂浮球:“我不知道她们的灵魂是否已经回归了神明的身旁。但是至少她们安息在这里了,不用再受到那种所谓永生的折磨。”唯有这句话她说得响亮,即便稍远出的斐文和雷纳德也听得一清二楚。但朱丽亚此刻也没兴趣去理会他们会由此而想到些什么。   晚餐过后,他们便分别躺在岩壁的角落下,盖着斗篷和衣而睡。曲折的通道阻挡了来自地底的诡异寒冷,虽然头顶露天,但这片不知被谁被开辟出来的小小山涧溪谷却比方圆几十英里内的任何地方都要暖活。   少女进入了梦中,那个陌生却又熟悉的梦。   灰黑的天,赤红的火。人们在呼喊奔跑,玻璃碎裂爆炸,与远处而来的呼鸣声混杂在一起。   好烫。她眼看着自己的手臂被火舌灼成焦黑,冒泡的血水从伤口里不停往外涌,然后淌到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火焰攀附在四周到处都是的水泥柱和石块废墟上,就如同燃烧着的铁笼子,而她则像只被困在中央,动弹不得、无路可走的野兽。   我不想死!女孩大喊着想要逃跑。但火烧穿了她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烟熏瞎了她的眼睛,找寻不到哪有退路。灼热撕裂了她的肺腔,每次呼吸都带来无比疼痛。在迷茫中,远处有高声洪亮的男子声对着她呼喊,向她跑来,似乎触手可及。朱丽亚拼命地抬起自己那条血臂,它却在与对方的触碰之间化成了飞灰。   火焰更烈,灼烧她的全身。她清醒地明白,自己在下一刻就会化为灰烬。但却又不甘心,退路就在面前,只需那么一点点……   我不想死!   你还有一只手啊。温柔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就像母亲的低咛环绕在婴孩的脑海。对啊,我还有一只手!只要伸出去就能得救。你只要扔掉手里的东西,就能得救,声音美妙无比,她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求生的通道正向自己敞开……对,只要扔下去就可以,只要扔下去……   ……不行!   朱丽亚翻过身醒来,眼前是一线天空,漆黑但安详,仅有个黑影从那上空一掠而过。灰爪夜鹰,她想拧亮鲸油灯,但还没伸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白天的路途还要用到。那对凶猛的夫妻在陡峭的山壁上筑巢,也唯有它们敢在这片山脉周围飞行。朱丽亚曾仔细观察过这对夜鹰的作息,黄昏离巢前往森林,直到黎明才会飞会那片岩壁。它们去年刚送走了一个孩子,现在应该是赶着回去保护新生的雏鸟。   雏鸟有父母保护,而我们却可能在这里和别人以命相搏。朱丽亚扯扯衣领,感到胸口一阵阴凉。内衣已经被汗水浸透,浑身都是皮肤粘贴着细绒内衣的潮湿和燥热感。汗味和头发上的草药味混合在一起,这些味道只有她自己能闻出来,和梦一样,是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你醒了。”空气被神秘的力量扭曲,淡淡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却不是雪梨。   “你怎么来了?”朱丽亚瞄了眼不远处黑暗里的两个人,悄声说。   “替你们守夜啊。”蓝发女孩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抱腿蹲坐在半空中。“就算这里再怎么安全,你神经也太大条了一点吧。”   “这里有多太平可是你说的。”朱丽亚不满。“我看见了夜鹰,它们平日里不该这时候回巢。那群人是不是已经到附近了?”   爱蕾娅的幻象顿了顿,微微点头。“他们刚离开白桦林,疲倦、恐慌、缺乏勇气。”   “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也在。”朱丽亚捏起拳头,“把他们留在这里,我回去……”   还没说完,爱蕾娅就打断了她的话语:“其实大家都和夜鹰一样。我们固然紧张,但他们也未必坦然自得。”   “你在安慰我。”   “事实而已,我们和对方之间还有回旋的余地。他们也在尽量避免和这片山林中的传说发生冲突。”   “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朱丽亚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向来把安全放在第一位。”爱蕾娅肯定。说着,她的幻象渐渐消散,“如果没出差错的话,对方会在早晨进山追你们。虽然不知道那个家伙到底有多大本事,但明天最好尽早离开。”   就在她即将完全消散之即,女孩伸出手想挽留她,“那个……早上的事,对不起。”   “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空气回归透明,只留下一句轻笑回荡在山涧……   到了早晨,朱丽亚被说话声吵醒。抬头已经可以清楚看到碎棉花般的白云,山谷底部却还是过分阴暗。女孩头脑发涨,昨晚的梦依旧在脑子里回荡,直到用清水漱口后,冰凉的感觉总算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把羊绒斗篷重新批到背上,又从当作枕头的包裹里抽出清香草递给斐文和雷纳德,随后自己也在嘴里嚼碎两根。回忆起来,第一个梦像往常那样清晰,是她最不想碰触的那部分经历,但似乎和过去的又有所不同。而第二个梦则迷迷糊糊,连内容都不记得了。   “有人说梦是记忆,有人说梦是预言,也有人说梦是欲望。反正学士和神官们众说纷纭,人人都认为自己有理。大概只有神明才知道真假。”启程后的路上,斐文听朱丽亚谈到早晨迷糊的梦时,摸着脑袋嘟囔。“反正我是不信。要说起来,我还梦到过自己在金币堆上打滚咧。”   他们的行程很急,朱丽亚并没有忘记爱蕾娅带来的警告。通道向地下蔓延,连行人都能感觉得到。岩石的基层也愈加厚重,色泽更深,似乎接近了某处矿脉。走了许久,直到往下的感觉消失,隧道才宽阔起来,回音逐渐响亮,每踏下一步都会溅起灰尘。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斐文好奇地打量四周,鲸油燃烧的光只照亮了他们身边几步,对于离开周围稍远的,便无能为力。“这墙壁是人工开凿出来的。”雷纳德说,“难以想象,深山里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工程。”   “这里过去可热闹着呢。”朱丽亚把提灯放矮,让光线的范围照射到墙壁的角落。在那散落着一堆腐蚀到不成样子的盔甲,他们仔细猜摸,却分辨不出这东西属于哪个时代。“菲拉西尼战争。或者说光复战争,你们是这么称呼的吧。”说着她又把光线指向另一方,那边是尊石像,摆出半蹲着的样子,但即便如此也高出斐文半个身子。它长着昆虫肢节那样的臂膀和腿,披有厚重甲壳,四条上肢锋锐如矛,头脑的部分则突出两根粗短触角。怪物的模样栩栩如生,还有柄同样材质的石斧横在它身上,斧刃深深嵌入腰间,至少就斐文和雷纳德来看是类似腰的位置。   “丁革剌。”雷纳德用力捏了捏皮革剑柄,低声念。   “你见过?”   “三年前。在塔拉沙漠碰到过。”   “你参加过伊汀格尔讨伐战?”她以为只有被遣送的犯罪者和无处可走的流浪汉才会加入守备西南荒地的军队。   雷纳德点头,随口描述起他的经历。“当时神圣鲁格司和奥弗以及利法克都响应了神殿山的号召。联军分别穿过灰岭山脉和迷失草原进入图卡荒地。神圣鲁格司的席恩伯爵带领鲁格司军团为先锋,奥弗骑士与来自各地的自由骑手位于侧翼,利法克步兵和护卫队走在最后。虽然有当地的米沙人做向导,但在进入沙漠边境时,依旧受到过这些东西的袭击。它们能潜藏在沙砾里,从人们的脚底暴起袭击,十几只聚群往往就能冲破上百人的队伍。而且那种甲壳坚硬得堪比铁板,一些利法克的枪兵把枪折了都没能贯穿它们。听说图隆坦大公专门训练过对付它们的部队。”   “那些不过狩猎季节的小打小闹罢了。听说光复战争时期,这种东西可是成千上万地在地上到处跑。”斐文卷着食指和中指在怪物胳臂上敲敲,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也是巫师们干的吧。”   “她是这么说的。我可没见过这种活着的大虫子,也不想见。”她引导着灯光照射到另几只相同模样的怪物身上,“这几只风化的比较严重,但也看不出什么外伤。”   “银锻带的拉文爵士后来建议:让士兵用斧头劈开甲壳,然后用烧红的枪尖就着缝隙刺进去。但仍旧得重复几十次才能真正杀死它们,那种焦味真是让人作呕。”斐文捏捏鼻子。“随后他们便把那十多具尸体全烧了,也就从泰兰跟来的学士从甲壳上刮走了点粉末。”   “指挥官不是会保留战利品么?”   “那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战绩。况且那次所谓的讨伐,也不过是剿灭了荒山野岭里几个不安分的蛮人部落而已。除了开始的几只,真正的霜火民连鬼影子都没见到过。反到是鲁格斯人的凯隆城被那个什么草原之王趁机烧了个干净。”   凯隆城……所谓的宿命起点啊。地面上的腐朽金属头盔被朱丽亚一脚踢飞,砸到石头怪物身上,变成碎屑。火连续烧了十多天,焦黑的城墙上挂满头颅,乌鸦盘旋在尸体旁啄食腐肉,这些景象深深印刻在她心里,数年过去依旧难以忘怀。如果不是那个老马贩,恐怕自己的脑袋也会被钉在墙头上喂鸟吧。   她终于想起了凌晨那个梦,就如三年前的遭遇。那是个炎热的秋天,太阳像火球一样挂在天上。她们拖着年幼身躯,躲在满是草刺的树丛里,身上被划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痛。三个人就这样在树丛里爬动,以求避开棕色皮肤的高大兽人和骑着马匹带有獒犬的草原人。她清楚记得那些人的样子,兽人经常把骨头编织成网挂在腰边,而骑马弯弓的马民则喜欢戴着人耳朵串成的项链。他们用火把点燃周围任何能燃烧的东西,在犬吠和马啸声中哈哈大笑。当他们往朱丽亚的藏身处来时,躲在稍远处的老马贩大叫着往远处逃去,随后被几箭射倒在地。他在死前还不停地用方言诅咒他们,直到其中一个草原人手起刀落砍下他的脑袋。   他们将老马贩的头挂在鞍后,把尸体留给乌鸦,朱丽亚从头到尾注视着一切,虽然害怕却没法转开自己的视线。叫不出名的飞虫在伤口周围飞舞,丝丝搔痒掺杂在疼痛里刺激着神经。但她更在意手心里的汗水,潮湿黏稠,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身旁蓝发女孩的。她抿抿嘴,握紧身边女孩的小手,试图摆出更坚毅表情,却发现对方也是同样严肃地望着自己。女孩轻轻把食指压在干燥开裂的唇前,完全不像如此幼年该有的成熟冷静,她会意地眨眨眼。   “回神喽。”   雪梨的话语打破了回忆。朱丽亚停下脚步,把目光转向前方的隧道里。怎么总想到这些,难道真的老了。如此暗自揣摩后,她看看手里的提灯,油脂降低了三成。出发前加过一次油,今天走得比较快,看来也差不多该到了。地底的景色一成不变,很容易混淆人的时间概念。想到这里她又从衣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眯起眼就着火光比照上面的字符。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对处理过的反光油纸颇不适应,何况上面的字还写得歪歪扭扭,三字一涂五字一改。“她几时能像记笔记那样给别人写便条就好了。”女孩轻声对身旁的幽灵抱怨。   “你妹妹最近似乎特别忙呢。”雪梨眨眨眼,思忖道。“她要干什么连你也没告诉么?”   “我当然知道。”朱丽亚有些负气地撇嘴。   把地图塞回兜里,又抬手示意让斐文提着油灯。“我们到了。”她对身后两人宣布。   雷纳德没有做声。斥候则悄悄把手探到刀柄上,有些怀疑地环顾四周:“这里?”   “大门。”她大声地肯定。   朱丽亚将雷纳德的行李摆到地上,只留下自己那个细长包裹,抬脚迈入黑暗中。斐文立刻跟上,尽量让灯光的边缘能够跟随在女孩身后。女孩走得挺快,似乎很熟悉这里的环境,斥候得迈着小快步才能追上。没出多远,光又重新照回她身上。朱丽亚正站在前方的巨大石壁下,探着只手覆在上面。它古老毛糙,上有无数横条花纹,与隧道中的其余石壁表面结合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这就是大门?”斐文好奇地问,又用手敲敲它,没有丝毫异样的声响,“那该有多厚。”   “好象叫山岩苔,比一般的城墙更厚些。”朱丽亚想了想,“一种古老的……生命。”   斐文又用刀背敲敲女孩口中的地苔,却只发出金属擦出的“哐哐”响,和普通石头没什么两样。“石头一样的生命?”   雷纳德也跟了上来,用手敲敲面前的墙壁后摇头。“像琴娜说得那样,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   “我只关心这玩意怎么打开。”斐文借着火光左右瞄了几眼,也没找到类似机关的东西。   朱丽亚阻止了他的动作。“你们稍微退后两步。”她说着解开了那用皮带绑扎在背后的包裹。棕色的小牛皮被她揭开,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把亮眼的利刃。那剑直立起来要和斐文差不多高,利刃反射着橘色火光,剑身瘦长,剑柄前还有段未开锋的握把。   “塔拉巨剑。”雷纳德的声音里也有了波动,“要用到这东西吗?”   朱丽亚点头,两手握紧剑柄,挥舞木棒似得对着眼前的半空横扫几下。“一般的东西对它不太够用。”她的动作让两个大人楞了好一会。   “又是魔法……”斐文半天只憋出这么半句话来。这种巨剑破坏力强大,即便在巨剑家族中也是佼佼者。它在光复战争时期被古人设计出来,用以对抗霜火之民那坚固的外壳和锋锐的利爪。但正因为如此强悍,随之而来的重量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使用它的人不仅要拥有强壮的体魄,更得经过长期训练才行。现今无论是国王的卫队还是民间雇佣兵,几乎没人会去用这种华而不实的武器。   没人喜欢当怪物。朱丽亚的自语只有雪梨才勉强听得清楚。   热身完毕。她把巨剑抬过头顶,用力踏出一脚,溅起陈年尘土。巨剑映射光芒划出的圆弧撞击在山岩苔上,却并没有迸发出本该有的撞击和火花。眼尖的斐文看见在那瞬间地苔被砍出了道大口子,但随后周围又像变成流质般将伤口覆盖了起来。“奇特。”他对雷纳德悄声说。雷纳德也略微点头。   “还不够!”朱丽亚借力迈出另只脚,往一边侧过身子,将剑柄翻转后全部交付给左手,右手握上了那段被漆黑的未开锋剑刃。她像使用长矛一样将巨剑用力插进了远古地苔的内部后抽身而退,只留着剑柄还露在外面。“打开吧。”她喘了口气,轻声说。   巨剑周围的山岩苔渐渐由土黄变成淡灰,最后化成粉末飘落而下,形成了个刚够一人弯腰能过的通道。而塔拉巨剑也随之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要多大力气才能造成这种效果?还是魔法?”斐文试探着问。   朱丽亚拍拍飘到自己头上的地苔碎屑。“和力量没有太大关系啦。魔法么……有点类似吧。”她支吾着回头拾起包裹,又将地上有些钝口的剑重新系到背后。“要快点过去,否则等会通道就重新长上了。”   他们跟着女孩低头弯腰,踏着灰白的粉末穿过通道,留下一串纷杂的脚印。等再直起腰来,眼前已经又是一片开阔。头顶上,发光地苔的幽暗蓝光照耀着整个通道,即便没有油灯也能望到远处。他们惊讶眼前的情景:遍地都是石像,人的和怪物的、完整的和残缺的全都混杂在一起。最近那群是十几名全身武装,手持剑盾正与怪物砍杀的骑士,他们脚下是无数碎裂的肢体躯干。稍远处是与拿着刀与斧,围攻落单怪物的士兵,他们穿有长裙锁甲,外套硬皮铠。更远些是列队整齐的战斧手,他们大都张口呐喊,似乎正在等待后方鼓手的信号准备冲锋。所有的地上人和霜火之民全都被定格在了那瞬间,即便是数百年后的现在,这一幕依旧让两名超越了时空的观众目瞪口呆。   “欢迎来到失落的古战场。”朱丽亚拧灭灯火,对他们说道。     第九章 权贵   当他们离开地底,群星已经覆满天幕。远方偶尔传来阴魂不散的狼嚎,断断续续,似是在耳旁又像在天边。夜里,朱丽亚安排雷纳德休息,由自己与斐文轮流值哨。等到了白天,他们穿梭在森林的庇护下,避开有狼群呼嚎的方向,不停往外走去。   过了三天,他们才离开茂密的林子,期间只能食用银纸包裹的冷熏肉和干巴巴的面饼。朱丽亚担心火光会遭来狼群,而斐文也心事重重地沉默不语,自他将旅途的目的地改为鹿铃镇后便一直如此。虽然女孩好奇他在忌惮什么,但此时更担心留在大宅里的爱蕾娅。自从那天裂隙下的对话后,她们就没有再联系。   对方是那样的暴徒。那家伙会不会有危险?朱丽亚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想法,不让它往更糟糕的方向偏去。他比我聪明,也比我理智。不会去干冒险的事情。她如此安抚自己。即便如此,女孩依旧想要立刻回到对方身边,并为自己过去的幼稚行为而感到懊恼。   往镇子的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原本一天能走完的行程,因为伤口刚愈的雷纳德,而不得不拖延到第二天。他们将营地扎在路边的开阔空地上,盖着毯子浅浅入眠。就是这样的夜晚,值哨中半睡半醒的朱丽亚被雪梨用尖锐叫声吵醒。   幽灵狠命敲着朱丽亚的肩膀,可惜每一下都是落空。“狼!周围有狼!”她在女孩耳边大喊,声音颤抖,就和普通女孩见着那些猛兽时没啥两样。   “轻点……”朱丽亚捂着耳朵抱怨,不过当听清对方说的内容后,睡意立刻消逝。“多少?在哪边?”她起身去推一旁的斐文和雷纳德。他们显然都比朱丽亚警觉地多,只是摇了摇便立刻从梦中醒来。   “好象是在那边。”朱丽亚指向雪梨示意的方向。他们侧耳倾听,却没有发现有何异常。   “你确定?”斐文皱皱眉头。不过随后便有阵阵轻微的悉嗦声传入他耳里。“不像是狼的。”他静静分辨,上过油的刀锋从皮鞘中滑出,没有半点声响,同时在心里祈祷和前几次一样能够别用上它。   “我看见好几十只!”雪梨在朱丽亚身后探出头嘟囔,只是两个男人听不见。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远方林子里的红光闪动。那是火把的光,自然不可能是狼的。随后他们又听到了吆喝声和哨子声,还有猎犬的狂啸。   “好象是狩猎队。”朱丽亚猜测。   “贵国有夜间狩猎的习俗?”雷纳德好奇地问。   朱丽亚无语,她用眼角瞥瞥雪梨,对方也默默摇头。“大概吧……”   斐文默点火把的数量,远方大多数的光点渐渐形成了包围圈,逐渐缩小,似乎已经把猎物卷入囊中。剩下的游荡在周围,其中一支正往他们这里来。“那些人发现咱们了。”他出声提醒两人。   马蹄声由远及近,过来的是三名骑手。他们的马匹精壮,利刃旁身,穿着羊毛衫外套软皮甲,背后挂有深色披风。前面的那个年纪很轻,不仅相貌英俊,胸前还别着彩色饰带。后面两个则朴实地多,一人举着火把,另个马鞍边挂着牵狗的绳索。   斐文皱着眉头,把弯刀放回鞘中,手却没有离开握柄。借着火光他清楚看到那些人软皮甲上的纹章。“铁面具……碰到大人物了啊。”他挪到朱丽亚身边,轻声地说:“你认识他们么?”朱丽亚泯嘴。她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而且鲜少出门,根本不可能认识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我是班顿·冈里特,三河湾领主德里弗伦撒公爵的卫队长。”年轻爵士勒马停在路旁,自报身份,向三人点头致意。他的声音清晰冷冽,略有绕舌,是标准的德兰腔。“请问你们是从哪里来?到哪儿去?”   “我是朱丽亚……朱丽亚·普拉迪诺。”朱丽亚硬着头皮走上一步,不顾雪梨在身后“淑女”“礼仪”的叮嘱声,只向他点了点头。“我们从林歌镇来,准备去前面的鹿铃镇。”   “这里离镇子并不算远。”年轻人扫了眼他们,由朱丽亚出面答话让他感到有些奇怪。   “我的朋友被狼袭击,受了伤。”朱丽亚指指雷纳德。   “难道林歌镇那里的人没有提醒你们路上的危险?”   “我们需要购置过冬的火烛。大家都怕像去年那样,积雪先于冬季的脚步而来。”   班顿爵士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下来。“那种天气的确糟糕,希望今年不会如此。”他说着,跳下马匹走到她跟前。“你们运气还算不错。最近这里闹狼祸,有许多行人受到袭击而丧命。”   “海涅保佑。我们运气的确很好。”朱丽亚拼命回想着爱蕾娅给她补习的神明知识。   年轻的骑士对她弯腰行礼:“勇敢的小姐,如果您愿意,可以去我们的营地休息。公爵大人会保证所有行人的安全。”   朱丽亚楞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儿周围很危险,凶恶的野狼到处都是。即使您的朋友多么优秀,碰上狼群也危险得很。”说着他又瞥了眼后面的两人。“何况我们也准备明天启程去鹿铃镇,想来不会影响您的旅程。”   对方把话说到这份上,朱丽亚只得点头答应,她可不想和这种大人物翻脸。“那就麻烦您了。”   班顿爵士挥挥手,他身后的两人便跳下马匹。其中一人询问过后,将雷纳德扶上马匹。另一个人则将火把和行李交托给斐文,与他共乘一骑。而班顿爵士则牵马走到朱丽亚身前,“您会骑马么?……那么失礼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抬手将还在发呆的女孩抱了起来,扶她侧身座在鞍上,随后自己才翻身上马。“我们回营地。公爵大人想必已经在发牢骚了。”他把后半截缰绳交给朱丽亚握住,微笑着对她打趣。   马儿慢跑起来。朱丽亚对这种横坐的姿势特别不适应,觉得在别人看来自己就是个蜷曲在帅哥怀里的小丫头。但她又不敢动弹,即便拥有二十多年的记忆,但这毕竟是她头一次骑马。于是女孩只得偷偷把视线望上瞄,班顿爵士那张还略带稚气的脸正注视着前方,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行动。什么吗,虽然不像爱蕾娅所说那种油头粉面的青年,但根本还只是个装成熟的小鬼。她在暗地里腹诽,完全忘记了自己相比对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没过一会,她的注意力便被吹拂在脸庞的微风吸引了。她喜欢这种乘骑带来的速度感,马蹄的‘啼哒’声就好象能把自己带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虽然只是慢跑,但没过多久他们便到达了班顿爵士所说的营地。朱丽亚先是见到挂在帐顶的旗帜,然后才是几个夜幕下的白色大营帐。接着她看到了两个正在站岗卫兵,另有几个则围在营地中间的篝火边烤一只野鹿。剩下的人要么在牵引马匹,有的正出入营帐,还有几个在处理稍远处的狼尸。   三骑进入营地,班顿爵士微笑着同每个人打招呼。待到营帐区域前,他们纷纷下马。尽管朱丽亚满脸不愿意,最后还是乖乖地被年轻骑士抱下马鞍——在整个营地的士兵面前。最好祈祷你的剑术和骑术一样好。她狠狠地想,当然也仅仅只是想而已。   原本以为事情已经这么了解,但出忽意料地,他们被引见给了班顿爵士口中的安德列·德里弗伦撒公爵。迈着忐忑不安的步子,朱丽亚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进到了营地中央那个最大的白漆帐篷。   帐篷里边挂满图彩各异的针织壁毯,燃烧着的硕大碳盆摆放在中央,使整个帐篷暖意盎然。而那位三河湾的主人就坐在铺着毛皮的折叠椅子上,一个看上去比班顿爵士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班顿爵士站在他左手旁,另一边是个胡须已经花白的老骑士。在他们身后是私人里帐和挂着厚披风的衣架,架子上还站着只灰白毛色的猎鹰。   朱丽亚弯腰鞠躬,虽然没见过这位大人物,但她也知道对方是普拉迪诺家族名义上的领主。“很荣幸见到您,尊敬的公爵大人。”   “欢迎光临。”他声音很轻,勉强够朱丽亚听清楚。一边说着,一边还在用小刀剥食榛子。   朱丽亚边应,边憋着句子。她实在不擅长与这类高高在上的人物打交道。“对于您给予的帮助。我们感到万分的感激。”   “真是个有趣的女孩。普拉迪诺,一个值得怀念的名字。”等女孩说完,他笑了起来,原本就不算大的眼睛此时眯得更小。在看到朱丽亚奇怪的表情后,他才继续说道。“三年前我们曾经见过次,你和你的小妹妹。”   “抱歉……我不记得……”听到他这么说后,朱丽亚尝试着回想那段时间的经历。她记得当时正被纳博从利法克的西境带到这里,也路经不少城镇,但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大贵族。想来只是在旅途上偶然遇到过他。   “不用在意,那时候你还小。”安德列公爵摆摆手,把小刀扔回桌面上,转头对那位老爵士说道:“塞尔玛爵士,看来这时间真有如圣河流水。那时她大概都没眼前的桌子高,而我老爹也还都没把这头痛的爵位扔给我咧。”   “所以说,只有时间和神明才是最公正的。”老爵士点点头,回答道。   神明只有对你们这些信徒才是公正的!   “说起来,你父亲近来可好?”安德列公爵突然又回转头问她。   朱丽亚一楞,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所指的父亲是谁。“他……父亲在两年前过世了。”匕首撕裂肌肉和骨头,扎进巫师胸口的那种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她手上。她晃了晃身子,左肩上早已愈合的伤口仿佛又在隐隐作痛。   “噢,请不要伤心。帕特,请小姐坐下来谈。”班顿爵士收到指令,扶着有些出神的女孩坐到一旁搬来的椅子上。   “是个坏消息。虽然和普拉迪诺男爵没见过几次,唔,纳博·普拉迪诺对吧?但我就一直认为别去碰那类奇怪的药品和怪物内脏比较好。”安德列惋惜地摇头,出声安慰她。“既然已经过去了,就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谢谢……”朱丽亚扶着额头,尽量不让他们发现自己的表情有什么异样。   “为什么我这两年都没有收到纳博·普拉迪诺男爵过世的报告?”把正在‘伤心’的女孩暂晾一边,他又转头询问塞尔玛爵士,语气颇为不满。   “大人,如果没有从对方领地来的消息,我们也不会知道有这事。毕竟这是下属封邑的内部事物。”   “普拉迪诺家族总是这个样子,闷在自己的领地里一语不发。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更是管都不管,想来其他人都快忘记了这里还是一块有主之地了吧。”   “大人……”朱丽亚无话可说,她知道自己对于这个家族的了解恐怕还不如眼前的这位年轻大领主。   安德列两手一摊,又笑了起来。“算啦。现在抱怨这些也没用处。如果我没记错,纳博·普拉迪诺并没有兄弟姐妹,也未登记过合法继承人。你们家族还真是奇特。漂亮的小小姐,你有兄长或者姐姐么?”   朱丽亚摇头。   “继承爵位和领地的话,得去高阳城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当然,我完全可以作为公证人,证明你的继承权。这是你的权利,也是义务。”最后,他如此强调。   “对不起,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朱丽亚不顾礼仪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努力让声音听来更充满惊恐。在其他人看来,眼前这个女孩内心里原有的勇气已经被悲伤和恐惧所取代,她轻轻颤抖的样子就好象一只无助的雏鸟正在风雨中悲鸣。   “抱歉。你好好休息一晚,有空我们再慢慢谈。”发现自己都在做无用功后,安德列只得耸耸肩,对塞尔玛爵士说道:“爵士,带普拉迪诺小姐去休息。为她和她朋友准备最好的帐篷和食物。”   等到老爵士领着发抖女孩离开,安德列公爵抬起两脚搁在桌子上,把两条椅子腿翘在半空中。“帕特,你们狩猎队收获如何?”   “差不多二十头狼,大人。”   “还是没有狼崽?”   “是的。大人。”   “私下的时候,把‘大人’去掉。”他有些不耐烦地抱怨。   “那么在执行公务的时候,请把‘帕特’去掉,大人。”班顿·冈里特爵士一板一眼地回敬。   “怕了你了。”安德列笑了起来,又在椅子上来回晃了几下。“那就等波特把狼皮扒下来后分给下面人吧。”   “有两条灰色毛皮的质量很不错,你不留着?听说多洛丝·米怀英特小姐和米里安·安卡德小姐一直在期待您的战利品啊。”   安德列听到后,脸上露出一丝讽刺。“恐怕是她们的老爹想要吧。”说到这里,他语气又转:“只要留一条好点的就够。剩下的全都分掉,这几年的冬天真是越来越难过了。老卡德也提起过他老婆总抱怨连条好点的地毯都没有。”   “好的。”班顿点头,“那条剩下的打包送给哪位小姐?”   “让波特作成两副手套,你亲自送到普拉迪诺家的小小姐那里去。”   “时间恐怕有点紧,你很照顾普拉迪诺小姐呢。”班顿把用火炉暖好的酒壶端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下翻出两只银杯。   “不急,有的是时间。”安德列给自己倒满红酒,把酒壶递给班顿。“其实我更惊讶纳博·普拉迪诺居然死得那么早。”   “的确让人惊讶。”   “对吧,这可真希奇。属下的贵族死了,领主却完全不知道。”他又大声笑起来,仿佛对这事丝毫不在意。“看来鸟儿们吃得太饱,飞不起来也唱不动歌了啊。”   “普拉迪诺家族向来不属于特里德的管辖范围。”   “只是害怕罢了。高阳城里有多少妓院几家赌场,我看他是清清楚楚。”安德列喝了口酒后哼道。“这二十年来他吃得也够肥了,去拜图隆坦大公的西北军那儿运动运动也好,刮掉点油水有益健康。”   “听说希恩大人正准备启程返回西北。”班顿想了想,如此回答。   “那就让希恩大人回去时捎上他,顺便替我转告大人,国境边经常有强盗杀人越货,路上千万小心。”   “明白了。听说那里经常有旅队遭到袭击。”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什么似得问道:“那么,你还准备收养普拉迪诺小姐么?”   “我们的好纳博都已经死了。这个女孩也必须得继承爵位和领地,哪来的领养可言。而且,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呦,虽然以前只匆匆见过她们一眼,但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安德列低头思索着,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你觉得她和小费南顿般配么?”   “听说你弟弟正心仪维斯康汀家的二小姐。”   “那个小混蛋总是给我找麻烦。”他轻声骂道。   “您的兄长,维尔特大人在世时也经常这样形容您。……况且,普拉迪诺小姐应该还没到适婚年龄。”   安德列撇撇嘴。“最多也就三、四年而已。你想想,两个相互心仪的年轻人私定终生,这可是多么浪漫的故事啊。”   “其实……”班顿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等安德列把目光转向他之后才开口继续说道,“你自己不也没结婚么。”   三河湾的公爵大人坐直了身子,对着正站在桌边的下属直皱眉头。“帕特,我好伤心。难道你也认为我是那种为了利益,连十岁不到的小丫头都会下手的死变态吗?”   班顿爵士保持着笔直的站资,他也低头打量着自己的上司——眉宇颇宽,神情自信,从小锻炼出的优异体格包裹在丝绸猎装和银线披风里,一举一动中都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洒脱与活力。更难得的是,他无论地位、学识还是武艺皆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堪称全利法克最炙手可热的未婚青年。自从班顿·冈里特作为上一代德里弗伦撒公爵的养子后,便与其一同玩耍、学习、成长的安德列·德里弗伦撒,就是这样一个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男子。想到这里,他终于动了动嘴唇:“的确如此,大人。”   离开营帐,当朱丽亚抬起头时,发现银月已经降到了地平。火堆旁的大胡子侍卫正翻转着鹿肉,用刷子给它涂抹蜂蜜,随后又撒上胡椒和藏红花碎末。油脂渗出纤维滴在火里发出劈啪的声响,和烤肉的香位一起飘散在整个营地。两旁的帐子里传出侍卫的笑骂和歌唱声,与偶尔划过天空的白鸦啼鸣称和相应。   朱丽亚被老爵士带到营地内部的帐篷里。这儿已经收拾干净并点燃了碳盆,针织壁毯、天鹅绒被褥、铺着丝绸床垫的黑羊绒地铺纷纷放置整齐,靠里的小柜子上从青铜镜到银茶具样样齐全。他们什么时候弄好的?朱丽亚觉得从这个帐篷似乎早已准备就绪,只待有人住进来而已。   “是否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塞尔玛爵士很礼貌地问,话音与他的眉毛和皱纹同样硬朗。   这也有点太奢侈了。“不。公爵大人真是好客。能受到这样的接待,我受宠若惊。”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交际辞令的女孩抽泣两声后才轻声回答。悄悄扫了周围一圈,朱丽亚惊讶于那位年轻公爵的奢侈,而脑袋中的疑问也越来越大了。她从刚才就一直在脑袋里翻转着安德列公爵先前的话题。   老爵士留下几句恭维便转身离开,随后斐文与雷纳德在一名侍卫的带领下来到这里,他们还带来一盆冒着热气的鹿肉,周围点缀着各式果脯和蔬菜沙拉。   “那位大人还真是准备周到。”待侍卫离开后,斐文从柜子旁拎出一瓶调制酒。   “总觉得他有点热情过度。”朱丽亚轻声嘟囔。   斥候晃晃酒瓶,用匕首挑开软木塞替朱丽亚斟上半杯。“血红蔷薇。在发酵时就掺入迷栀花粉,再用宾特甜山泉酿造。清香醇厚且酒劲不高,最为贵妇人们所偏爱。”   “我们恐怕在鹿铃镇就要分别了。”雷纳德接过斐文的话,向她鞠躬。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握着,仿佛其中有无可取代的稀世珍宝。“无法报答您的恩情,真是愧疚。”   “那是举手之劳。”他们在提防我,也不知道我和那个安德列谈了什么。她想澄清一切,但如果刻意去解释,反而会引起更大的误解。朱丽亚感到胸闷,但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年轻公爵的行为的确怪异,而且也不可否认自己帮助他们时亦存有私心。如果是那家伙的话会怎么做?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已经过分依赖爱蕾娅了。究竟是谁在逃避现实,女孩再次在心里谴责自己。   敷衍几句后,两个男人前后离开。只留下女孩一个人在奢华的帐篷里发呆。她叉起块鹿肉放到嘴里,却如同嚼蜡。于是放下银叉,端起酒杯一口饮下,原本的佳酿却只剩下幽酸苦涩在味蕾回荡。我在忧郁什么啊。朱丽亚咬咬牙,把手放到衣兜里握紧漂浮球,在心里轻呼幽灵的姓名。   “你有什么可烦恼的?”朦胧的少女影象环抱住朱丽亚的身躯,她凑在她的耳边轻轻问。   女孩没有如往常般挣扎,而是放松身子任由幽灵的双手环绕在自己的脖颈。“很多。那个安德列公爵的目的。斐文他们在想什么。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危险客人。还有那家伙现在的安全……”   “因为自己付出诚意却得不到理解所苦恼?”   “无所谓理解。我还没天真到认为这是个和平美好的世界。”   雪梨笑起来,锤了几下她的肩膀。“如果是那位英俊的公爵大人。那假设成是他喜欢你也无所谓哦。”   “那我宁可相信他是被女人甩了,所以才跑出来找乐子。”朱丽亚抬手敲敲自己的脑门,思索着近两年来翻看书本的记忆。“从翡翠海北岸到尖叫河南滩,这国家大半个东境都是他家的领地,何苦跑到这种破地方来安营扎寨?”   “所以才说他的目标是你啊。”幽灵调笑到。她的话音才刚过半,就被外面响起的走调歌声打断,接着又传来讥笑叫骂和塞尔玛爵士的怒声呵斥。   朱丽亚拉开帘子探出脑袋,看了好一会才又转回椅子。“那也太抬举我了。一个小小的封邑贵族,怎么可能让那样的大人物看得上眼。除非他深知普拉迪诺家的底细……”说到这里她又感到一阵后怕。   “德里弗伦撒公爵看上去不像坏人。”   “好人坏人又不会写在脸上。”发现雪梨正怪笑地注视着自己后,她才想起爱蕾娅在早前也说过同样的话。立场不同,连得到的结果也不同吗。   幽灵飘到半空,在帐顶慢慢游荡。“看来你学到不少。要我去听听公爵大人的想法吗?”   “这主意不错……尽量小心点,如果他真的了解普拉迪诺家族的话,应该会有防范。”她想了想后又补充到。     第十章 路途   这是个好日子,贝利图斯三世的小王子安稳地度过了出生后的第一年,迎来了他的周岁。在利法克首都居民的欢呼声中,铁城堡与金吊兰宫之间的开阔地上搭建起了宽阔的比武场。广场旁,银鸢旗飞舞在最高空,其余上百面图案各异的旗帜围绕着它随风飘扬。众多旗帜的主人,来自各地的门阀贵族纷纷着奉上精美华贵的献礼,歌手和诗人们则争抢着为这个王国未来的君王赞美歌唱。更多全副武装的骑士则在擂台旁摩拳擦掌,在号角声中轮流踏入赛场。而这次庆典的主人,那年幼的小王子,则正在奶妈的怀抱里安稳沉眠,由父母替他接下来自诸侯的祝福和誓言。   阿希莉缇端坐在侧台的沙发上,无聊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她的周围是来自各个权贵豪族的夫人和小姐,她们正摇着羽毛扇,轻声交换对场下骑士们的看法和意见,不时传出阵阵媚笑。虽然早已习惯,但利法克风格的紧身衣裙还是让她胸口颇为难受,何况耳边还不停回荡着那些贵妇们尖细的轻语和笑闹。于是她只能把注意力摆到眼前的比赛场,以求分散憋在心里的那股闷气。   擂台上,两名来自正统家族的骑士正持着利剑来回攻守,衣摆翻滚,剑影交错。这种演戏一般的剑术比武有什么好看的。靠在松软的沙发上,阿希莉缇一边努力地打消着瞌睡的念头,一边默默在心里讥讽。即将回家的消息让她兴奋了几晚都没睡好觉,似乎醒来一睁眼就已经回到西密里堡那厚重砖石垒砌的房间,称和着彩色玻璃照在墙面上的光影,王兄们正抱着糖果和玩具为她庆祝顺利归来。   女孩不知不觉笑了起来,直到台下的惊呼打断了她的思路。身边那些小姐们兴奋的尖叫声也随之而来,吵得她耳膜刺痛。再度转眼望向台下,身穿白底镶金盔甲的骑士已经搅开了对手的配剑,把剑刃抵在了那人的喉前。待到裁判的旗帜挥起,他便举起一只手宣誓胜利,然后对着女宾们的看台幽雅地行礼。这行为惹得贵族小姐们又是一阵激动,她们每个人都猛摇扇子,仿佛那位骑士是将胜利的荣耀献给了自己。   败者垂头丧气地下台,获胜的年轻人也随之摘下头盔,向着国王座位的方向单膝下跪。他容貌俊美肌肤白皙,长发犹如滚动的流金,眼睛碧蓝纯净,就像沉眠在湖底的蓝宝石。英柯特·弗朗士,阿希莉缇记得他的名字,安博城领主弗朗士公爵的第三个儿子。   “英柯特·弗朗士爵士剑术非凡、英勇过人。经陛下裁决,获得剑术大赛冠军。”正台上,贝利图斯三世身边一身白衣的潘扬爵士走上前台,如此大声宣布。   “英柯特大人真是太帅了。您不觉得吗,公主殿下?”纳林家的小姐兴奋地说到,阿希莉缇转眼就可以看清她脸上的红晕,并听到那带着喘息的鼻音。两人的年纪差不多大,虽然纳林小姐性格还算开朗,但她总觉得与这位小姐缺乏足够的谈资。   阿希莉缇轻轻点头,没有发表任何言论,每次和别人话不投机时,她就这样装矜持来蒙混过关。敷衍一番后,女孩把视线从英柯特爵士转到利法克国王的首席白衣骑士身上。虽然年轻爵士勇夺剑术比赛冠军和枪术比赛的亚军,但以潘扬爵士为首的十多名白袍卫士全都没有参加这次比赛。所以他才能如此轻松地取得如此的佳绩,就像谁把早已把比赛过程全都打点完毕了。一场精彩的戏剧,阿希莉缇又想起了在自己家乡举办的骑士比武,那是金铁的碰撞和力量与技巧的交锋,与眼前的擂台分属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在女孩陷入回忆时,大会的司仪已经走进擂台,为冠军献上花冠,并为他挂上代表荣誉和奖赏的金丝带,但英柯特爵士却依旧没有站起来。等到观众席纷纷骚动起来后,他才大声向贝利图斯三世许愿,请求白袍加身,成为国王的护卫骑士。   他的要求吸引了包括阿希莉缇在内所有人的注意,身为比赛主持的潘扬爵士站出来呵斥他的无礼和贪心。年轻骑士则以信念和忠诚为由分毫不让。在人们陷入交头接耳的忙乱时,贝利图斯三世及时出面了。“我很高兴,王国内拥有这样忠诚并勇敢的年轻人。”他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英柯特·弗朗士的无礼行径,并对年轻骑士的忠诚和技艺赞许一番后破格允许其披上白袍。最后的戏码是新白衣骑士向国王宣誓,并得到授勋披风和刻有三叶吊兰饰纹的银剑。接着便是观众们为国王和新白袍欢呼。一切都好象戏剧故事里那样令人兴奋,足够人们在茶余饭后谈上好几年。   “可惜德里弗伦撒公爵大人不在首都。否则,这两位优秀的男士走在一起。哦,那可真是让人兴奋到晕倒的场景。”阿希莉缇另一边的柯德兰家小姐眨着眼睛猛摇扇子,她两颊绯红,几乎已经完全抛去了羞涩的外衣。   “那你们更支持谁?”阿希莉缇正起身子,用扇子敲敲沙发扶手,故意问了一句。   “公主殿下,您真是残忍。用任何词汇来赞扬他们都毫不过分,我可真是难以在他们之中做出选择。”周围注意到她们谈话几名小姐也纷纷露出难以抉择的表情,害得阿希莉缇只能把笑声硬憋在肚子里。直到现在,她才突然觉得这些漂亮花朵般的大小姐们也有可爱的地方。   这时,一名中年骑士来到阿希莉缇的身边,等周围的小姐们识趣地把目光转向赛场后,轻声向她说了几句。阿希莉缇明白,离开的时候终于到了。她把目光投向正席,扫过年轻貌美的新王后和被酒色掏空了的贝利图斯三世,最后一次看了眼那个充满了生命力的年幼王子——他刚被授勋后的喧哗吵醒,正伸着小手对台下比划,兴奋地发出‘依呀’的童音。向在这个国家唯一带给过她快乐的小生命默默道别后,阿希莉缇转身离开了席位。   人们的欢呼声越过围墙,连赛场远处的奥多兰·班勒斯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带着手下的两名侍卫等侯在路口旁,注视着人满为患的广场和比赛场的方向,直到霍克守卫着公主的马车出现在视线里,才放下口气。   奥多兰爵士与他的手下全副武装,带领着公主的马车来到郊外。等候他们的队伍停靠在荒地边,使节团成员早已按照路德学士的指示穿上了朴素的衣装。不仅是侍卫与马夫,骑士们也为坐骑褪去了光鲜的马衫,并给自己罩上厚重的麻衣以掩去亮鲜的盔甲。   马车停到一旁,奥多兰爵士跳下坐骑,把缰绳交给走来的侍卫。“路德大人已经准备好了。”他听了侍卫的禀报,对着正从车窗往外望的女孩说道。   阿希莉缇听得出中年骑士声音里的疲倦,所以也只是微微点头,没有给予更多吩咐。其实无须禀报,她在马车未停时便已看见了队伍中的老学士,和他身边那个没见过的身影。那人穿着朴素,草织的宽沿帽把大半张脸都盖在阴影下,就像往来在各地之间的旅行商人。此刻他正向着身边的旧马车指指点点,随后又低头对路德学士说了些什么,而老人在思索一番后才微微摇头。   等到阿希莉缇在侍卫的搀扶下走出本属于利法克王家的马车,那边的人似乎才算是完成了交谈。压着帽檐的旅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交给老学士,向他致意道别后转身走向阿希莉缇这边。   郊外的秋风压弯了半人高的杂草,也吹开了来那人高竖着的衣领。直到这时,阿希莉缇才算看清对方遮蔽在阴影下的脸。她怎么都没想到,打扮成这样的人居然是贝利图斯三世的亲弟弟,那个说话轻佻并且绯闻不断的温瑞尔亲王。“温……”还没等到女孩叫出声,打扮成旅商模样的中年男人便已与她擦身而过。一瞬间她注意到布满他下巴的杂乱胡子,和身上散发出的马粪与汗臭混合出来的味道。与记忆里的形象大相径庭,阿希莉缇甚至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祝您旅途愉快,亲爱的殿下。”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坦而深沉,半点也不似利法克中西部人那种高调的卷舌音。等她转过头去,温瑞尔亲王已经摘下帽子,踏上了阿希莉缇来时的马车。随着他的吩咐,老车夫拉起缰绳架车离开,但却不是市集或城堡的方向。   阿希莉缇很好奇对方打扮成这副模样的原因,目送被拿下奥弗王家徽章的马车渐渐远去后,便提起礼裙的长摆往老人那里走去。   “……德朗爵士会继续留驻,直到查出布兰奇·卡津的行踪。我们的行程还是不变,依照原定的计划走就是。”   女孩走近,听到路德学士如此对奥多兰·班勒斯吩咐。老人显然早就注意到了阿希莉缇,但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停下手边的事物来关照她,直到与骑士队长谈话完毕。阿希莉缇静静地等着,待奥多兰爵士对她行礼并离开后,老学士才转过头来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我记得有说过不能把猫带走,我的殿下。”老人先开口说道。   “可把它放在那里就没人照顾它了。会变成野猫,然后被人欺负。”阿希莉缇心虚地嘟嘟嘴,原本她以为能够瞒过老人,偷偷地把约翰带上路。   路德为这个有点我行我素的公主头痛,揉了揉眼睛之后才慢慢说道:“所以我才建议把它托付给别人抚养……算了,说这些也没用。如果你执意要带上它,那就得自己照顾。我们的行程很急,不能让它成为麻烦。”   “那当然。”阿希莉缇兴奋地吸了两口气,在心里为自己取得的一次小小胜利而欢呼。不过她又想起了那个疑惑,于是随口问道。“刚才那个人是温瑞尔亲王吗?”   “对。他来为我们送别,并附赠了一些小小的礼物和建议。”路德学士肯定地回答。   “建议?”   “关于行程路线的,以及相关领地的消息。最近利法克东西部都不太平。夏季干旱,冬天酷寒,野兽到处肆虐。”   “这好象和我们都没什么关系……”阿希莉缇轻声提出自己的意见,在她看来,野兽根本无法对训练有素的奥弗骑士造成影响。   “的确如此。”老人首先表示了赞同。“但是粮食和种物歉收将导致贫穷和饥荒,那些交不起税赋的农民将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土地,然后无处可住。虽然领主们会雇佣其中的一部分来打点农田,但大多数人都会成为流民,辗转往其他的地方。如果没有人能接纳他们,那饥饿将充斥人心,他们就有可能抢劫、偷盗,甚至更糟糕。”   “贝利图斯陛下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吧?”阿希莉缇难以置信,她从未听说过在五贤王的年代,还会发生这种事情。这与她所接触到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的殿下,您应该明白。无论利法克还是奥弗,国王都无法插手贵族领地内的事物。安置这些流亡者费时费力,而且投入的资金往往很难得到回报,所以领主们都不太愿意花费大力气去整治。好一些的会搞个难民营,组织他们自力更生。有的就干脆禁止他们进入自己的领地。”看到女孩有些混乱的眼神,路德学士停止了解说。“当然,这都不是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阿希莉缇努力地消化着老人的话语,但效果并不显著。她以前偶尔会去偷听父亲的会议,却不知道路德学士在辅佐父亲执政时是否也面对过这种问题。但和她聊天时,老学士却多是讲些故事或者寓言,从未如此详细地与她谈起过这些事情。她决定把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缓了缓神后换了个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上路?”   “如果你现在就回到你的马车上。那我的答案是,很快。”   女孩吐了吐舌头,再次拎起群摆往后走去。而老人则皱着更深的眉头,叹了口气后爬进身边堆满文件的旧车厢里。   马车只有两辆,而拉着棕红车厢的马儿阿希莉缇也熟悉地很。抬手摸了摸其中一匹她亲手喂过燕麦的母马,女孩仿佛觉得家门已近在咫尺。   “啊,抱歉。公主殿下。”车后探出个年轻男孩的脑袋。男孩和阿希莉缇年纪差不多,是奥多兰爵士的侄子和邑从,直到最近因为人手问题,才被奥多兰爵士派来阿希莉缇这边帮忙。他边说,边把一大包行李往车后架上堆。好不容易完事后,才拍着手跑到面前,为女孩打开车门。   “不是在使馆里就整理完了么?”阿希莉缇没有上车,而是开口询问。   “那个……是您的猫,它从笼子里逃出来。追它的时候不小心撞散的……”男孩摸着脑袋,尴尬地回答。“我速度很快,应该没有被人发现。”楞了一会后他又出声补充。   “路德大人早就知道啦。”阿希莉缇撇嘴。发现对方满脸紧张的表情后,她说道:“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同意我带着约翰了。”   “约翰……”男孩嘟囔着这个名字,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抽搐了几下。   “阿伯尔,你为什么把手藏在背后?”发现了对方的怪异,女孩好奇地问道。   “没,没什么。”男孩面露尴尬。   “伸出来。”   阿伯尔踌躇了好一会,才慢慢把手探到女孩的眼前。一把拉过他的手,阿希莉缇才发现他的手指、手背甚至手腕都印上了不少红色血印。想来这位年轻的骑士邑从在抓约翰时吃了不少苦头。“我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这么灵活。”看到女孩一脸憋笑的表情,阿伯尔收回手,为自己的伤口辩解。   阿希莉缇深吸口气,才算是压下了笑意。“你可是未来的骑士哎,怎么连抓只猫都弄得这么狼狈。”镇静下来后,她粗着喉咙,模仿奥多兰爵士的语气教训道。   “从没听说过有抓猫这项训练。”阿伯尔反驳,“无论猎犬还是猎鹰都很听我的话,就是这只猫实在太野了,老想着往草丛里钻。”   “不会吧。我有好好调教过它的!”阿希莉缇突然想起了路德学士说的那句'猫若其主',不由感到一阵心虚。“是你的动作太粗暴了。没看见它现在已经很听话了吗?”   阿伯尔怀疑地望向车厢里的猫笼,正抬着脑袋的约翰对他示威似得打了个哈欠。少年下意识地又把两手藏到背后。“不觉得……而且,它明明是只母猫,名字为什么却叫约翰?”   “我是参考铁锤卫士安斯大人的故事给它取的名字。”女孩得意地仰起头,为能想出源自那位女英雄典故的名字而感到自豪。说到这里,她又拉起阿伯尔的手,仔细看了看伤口:“我这里有路德大人给的伤药,涂一点会好得很快。”   “不……不用了,我抹过口水。等会,不,立刻就好了……”男孩脸红地想抽回手,却没敢太用力,结果还是被紧紧捏住。   “少废话,上车来。等罗莉打完水回来就该出发了。”阿希莉缇少有地在别人面前展示出强势的一面,拽着骑士邑从的衣领直接上了马车。把少年安顿在座位上,女孩转身就找到了把整块柚木中间镂空而成的小罐子。用力拧开后,一股淡淡的甜味飘了出来。这是路德学士早年特意为调皮公主调制的药膏,伴随着她从小到大,虽然现在已经很少有机会用到了,不过她还是习惯性地带了一罐在身边。“虽然闻起来有点甜,但千万不能吃哦。”用小银勺为少年涂抹着伤口,阿希莉缇特意叮嘱。发现对方不怎么在意,她又补充道:“那种味道绝对会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手上抹完药膏后,她注意到男孩小臂上原本被袖子掩盖住的淤青。“这里怎么也有?”   “这里不用。”阿伯尔把手抽了回去,侧着身子挪到离猫笼最远的位置后,才拉下袖子遮住右臂的伤痕。“和鹦哥练习时弄伤的,因为一个不该有的失误。奥多兰大人说如果是在战场上,不仅是这只手,恐怕我连性命都已经没有了。”   阿希莉缇点点头,她记得那个被叫做‘鹦哥’的侍卫是个老练的战士。‘鹦哥’总喜欢重复别人说过的话,导致大家都只喊这个外号,结果连他的真名到底是什么都几乎没人记得了。   “如果赢他的话,奥多兰大人就会允许我用真剑了。”少年失望地说。“他虽然赞扬过我的剑术,但依旧只让我用木剑练习。那些利法克的骑士邑从明明水平不如我,却能早早地使用真剑对练。”   “那样说来,这个所谓的测试你还是没能通过喽?”   阿伯尔扬扬受伤的手:“等回到奥弗还有一次机会。不过作为这次失误的惩罚,往后的十天里我都不能用右手做任何事情。……除了抓那只猫。”   “如果被奥多兰大人知道这件事,你恐怕又会受罚吧?”阿希莉缇试探着问。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她信誓旦旦地说道:“放心吧,我会帮你保密的。不过下回测试你就一定要成功哦。”话虽然这么说,但她依旧不认为仅仅十三岁的阿伯尔能真正打赢‘鹦哥’那种经验丰富的战士。   少年用力点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我一定要成为父亲和奥多兰叔叔那样受人尊敬的骑士。”   车外传来的喊叫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大嗓门的侍卫正提醒着同伴赶快准备出发。接着阿希莉缇的侍女和车夫马丁也提着水桶回到了马车边。“我得回奥多兰大人那里,否则又得受罚了。”阿伯尔向少女行礼后转身溜出了马车。   两骑轻便的快马和经验老到的侍卫领队,奥多兰爵士与另两位骑士带领着剩余的侍卫保护着马车缓缓出发。驻于利法克一年多的使节团终于完成了使命,启程返回奥弗。相较到来时的庞大队伍与受到的热情欢迎,如今则只剩下的秋后的无力阳光和在风中摇摆的芒草为他们送行。   阿希莉缇拉开木制的车窗,让空气流进车厢里。几片被碾碎的枯黄草叶也飘了进来,伴随着车厢的摇动和车轮车辙的吱呀声,晃晃悠悠地停落到女孩的裙子上。瞄了眼已经靠在座位上打起瞌睡的罗莉,阿希莉缇把视线转向窗外。离开新临汾城越来越远,这座庞大的城市也渐渐地模糊起来。象征着王权的白城堡依旧孤傲地耸立在山坡上,如同利法克的国王一样俯视着山脚下贵族们的宅邸和别墅。金吊兰宫则在山坡的另一侧,它的下方是广场、市集和平民的住房,码头坐落在稍远的翡翠河边,贫民窟就如形似影地伴随在旁。唯有新神们的神殿被建造在北方的小山上,默默地观望着这座城市的景象。   望向另一方,阿希莉缇只能看见延伸至远方的商道和此起彼伏的丘陵,以及点缀在视线尽头的树林和冒着纤细炊烟的村落。使节团默默地往东部的领地前进,只有偶尔飞过的乌鸦为安静的荒野带来几声嘶哑的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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