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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死亡,大概我们无论做出怎样的心理准备,都没法泰然若之的接受。 若觉得无所畏惧,那大概只是因为它没落在真正在乎的事物上面。那些与我们联系如此紧密,以至于几乎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比我们自身还重要的事物的离去,总会成为不愿回首的过去,不断从记忆中跳出来啃咬人心。也许时间终能治愈一切,终能让我们甩开它,但这就能成为救赎了吗?淡忘,也许比悲伤本身更值得悲伤。 而更有些人,不愿意任时间淡忘,不愿意让时间治愈,因为即使是伤口,那也是过去存在的证明啊。 如果我们有幸还能得到救赎,那一定不是由神明,而是由逝者。在这人生的路上,因逝者而停止脚步的我们,也只能由逝者推动着我们重新前行。 ——这大抵,就是我的“原典”所在。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乞求过去原谅的人。 而雷恩等到了属于他的。 至于后面和梅莉的故事,那就是,又一个传奇了。一个传奇在酒馆结束了,另一个传奇,从酒馆出发了。烈火中薰衣草的香气,想必能氤氲很久,很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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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弃掉画笔和琴弓,拿起武器,大概是正好一年前的事情了。 踏上这条路,学着作为一位战士厮杀,所经历的最惨烈的战场,大抵也就刚刚那种程度了。 半吊子的程度,自己比谁都清楚。这样的自己,对上那些真正比肩传奇的剑士,有一丝一毫的胜机吗? ………… ——哈,才管不了那么多呢! 哪有确定能赢才上的战士啊! 又一次被巴纳德击退,脖颈上还多了道警告式的划痕。梅莉不管不顾,只是稍微摆正架势就再度冲出,细剑轻抖,不失冷静地点出个佯攻的剑花后,侧步滑行,绕过巴纳德防守的剑刃,直接取向他的脖颈。然则体格,技术,经验的差距铸成鸿沟,巴纳德两指一并就捻住了剑尖,再随手一弹就轻松荡开。 梅莉正要扬起匕首,劈刺剑已经甩来,啪地一声用剑背打在她手腕上,匕首脱手而出。少女顾不上手腕火辣辣的疼痛,和被对方如此手下留情的屈辱,矮身从靴子中抽出另一把匕首,但刚抬头,剑尖就又已抵在颈上。 ——这也是,重复了两次还是三次的结局了。 梅莉匆匆后退,巴纳德也没追击,只是好整以暇地驻剑在原地,像打量奇怪的老鼠一样的打量着少女,说:“阿特威尔小姐,我有点不太明白你这莫名的愤怒。” “监察队的头子真敢说啊!你还不知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便衣调查,监听监视,抓捕可疑人士,审讯逼供……什么的吗。”巴纳德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虽然好像我是该为这些负责,不过我对这些人的紧张兮兮一点兴趣都没有。要我说,要叛乱就让他们叛乱呗,认为能提前扑灭所有火种,此后就能高枕无忧,只是懦夫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梅莉迟疑了一下,“……那你的意思,是想停战吗?……” “噢,不,当然不了。”巴纳德笑道,“我对政治和意识形态什么的没兴趣,但战争是个好东西,没有战争,哪有剑士的价值?哪有我的价值?” “就为了这种理由!?” “什么叫这种理由,人存活于世,其目的不外乎为自己创造价值,为自己积累价值,无论正义,无论荣誉,无论财富,无论权力,都不过是价值的一种说法而已。我只是像一般人那样去做而已。而一些人牺牲自己去增加另一些人的价值,也不过是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你这疯子!” “你该感谢我是这种疯子,阿特威尔小姐。”巴纳德突然向前,第一次主动进攻。他一步之间迫近少女面前,在后者挥剑防御之前,扬臂挥下,落在肩膀上径自将她打翻在地。细剑在地板上咕噜咕噜转着远离,梅莉咬牙,一撑地板探手去抓,但刚至半路,就被一脚踩住手腕。有轻声脆响在考究的小牛皮鞋下响起。 “啊——!” 梅莉终于忍不住痛叫出声。 巴纳德置若罔闻,俯下身来,看着少女的表情,柔声道:“……因为我是这种疯子,所以才没兴趣折磨你的父亲,也没兴趣把你的和你其他家人审问一下。说来其实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挺随和的人,尽管你已向我刀剑相向,尽管现在已经是这样的状况,不过要是你老老实实向我求饶,舔舔我鞋子上的血什么的,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把你父亲放了。反正手下人收钱办事,我也没什么好处。” “想都别想!”梅莉还用自由的手掷出匕首,但一如既往,连对方的寒毛都没沾到。 巴纳德挑挑眉毛,“哼嗯……明明有简单易行的办法,却选择送死吗?尊严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不只是,尊严的问题……!”手上再无任何兵刃,但梅莉一点放弃的样子都没有,竭尽全力地挪动着被踩住的手腕,哪怕上面的皮肉被一点点蹭掉,“父亲他,被威胁过,被利诱过,甚至还有亲戚和朋友来劝阻过,但他到最后都没屈服,也在最后都保护着我和母亲……他舍身保护的东西,我怎么能本末倒置地践踏掉!?” 她一心向前,右手贴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向前进,细剑的剑柄就在咫尺之外。 “原来如此,我对你有点改观了,阿特威尔小姐。”巴纳德说,“你确实是个合格的剑士,和那些只是被好听的说辞蒙蔽了脑袋的和平傻瓜不一样,某种意义上,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不过……” 他突然抽脚,然后又踢在梅莉的脸上。力度控制得极佳,恰是足够疼痛,却又不会让人眩晕的力量。少女被抽飞开去,滚落一处血泊中,沾了浑身的猩红,看起来凄惨又可怖。但她仍然挣扎着想要站起,只是膝盖颤颤巍巍的还没伸直,腹部又遭重击,直将她肺部与胃里的空气全部挤出。梅莉瘫倒在地,一时间只有喘气的力气。 巴纳德从怀里掏出张丝绢,拭去拳头上的血迹,“下次记得学着对比你强的人尊敬点。” “……你会输…………”少女的声音细若蚊吟。 “嗯?” “……无论你变得多强,击败多少人,你最终还是会输……”梅莉虚弱,但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最终会输给时代。” “可惜你们不是‘时代’。” 巴纳德拔剑,扬起,挥下。 ————! 劈刺剑却在半空陷入迸溅的火花中。 “时代太远,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千钧一发之际,雷恩插入两人之间,反握长剑,巴纳德的挥砍正咬在其上。他沉静而坚定地看着巴纳德的眼睛,沉声道。 巴纳德脸上毫无意外,甚至大笑出声,“这才对嘛,雷恩·盖尔!我还在想你要躺到什么时候呢!” “你是我的问题,巴泽鲁,合该现在由我解决。” 雷恩弹开巴纳德的剑,长剑正握,下一瞬间分化成三道银亮的弧光绞出。巴纳德急退,银光在他面前掠过,在空气中劈出撕裂般的声响。他还来不及站稳,利刃的破风声又从侧后方来袭。 巴纳德折身格挡,两把不同的剑刃互相追逐着,彼此啃咬,彼此消磨,地上的鲜血在快速交错的脚步下蒸发殆尽。然后两人一同后退一步,矮身,抬手,舍身的突刺不约而同地对向放出。 银光交错而过,两人都成功了,亦也两人都失败了。本该致命的突刺除了衣袖没有造成任何损伤。雷恩和巴纳德面不改色,立即各自回身再挥斩击。 隔着相持的剑刃,巴纳德呲了呲牙,“‘缩地’,还真是狡猾的技术啊。” “我本来想把这个也教给你的。”雷恩说。 “后来呢?觉得还是给自己留一招为好?” “不……因为后来我自己也不想用了。” 巴纳德突然发难,右手压下长剑,左手探向腰侧,抽出三枚飞刀一齐掷出。雷恩身形一晃,突然消失,已至五步以外的距离,让飞刀统统落了空。这就是“缩地”,改变空间感与时间感,颠覆剑术常识的技巧。但雷恩刚刚站稳,巴纳德的跳劈已经当头落下。 “但你以为我会一点没研究过就来吗!” 迸溅的火花至头顶延绵到脚边,即使看起来毫无收回余地的招式两人也在这其中完成了无数的交锋。最后是占了高处优势的巴纳德略胜一筹,劈刺剑和骑士剑一同荡开,他左手一抖,匕首落入掌心,径自朝着雷恩的胸口刺下。 雷恩看着迅速靠近的匕首尖,露出稍显苦涩的笑容,下一刻身形再度消失,幽幽地出现在了巴纳德身后五步远的地方。 “…………!?”这个晚上,这么多年来,巴纳德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缩地’是可以……这么连续使用的吗!?” “嗯,是呢。”雷恩点头,自嘲道:“但有着这么方便的技巧,那一天我还是没能赶到她身边。” 他眼神冷下来,对着巴纳德摆正剑尖,举起,挥下, “做好觉悟吧,巴泽鲁。” 缩地。 “这就是曾经我最后想教给你的东西。” 五步距离一瞬即过,长剑在空中划过不可思议的轨迹,最终重重与巴纳德的剑刃交击,尾随的风与音一同压迫过去,压得后者止不住地后退。巴纳德反击的念头还未升起,抬头一看,雷恩已又回到五步外的地方。 缩地。 本已臻至传奇境界的斩击,与肉眼不可见的缩地之速叠加一起,会有怎样的威力?梅莉无法想象,她所看到的全部是巴纳德神情扭曲地将匕首与细剑交加格挡,然后两道剑刃在重击下一同曲折。再定睛,雷恩又回到了五步之外,神色冷淡如常。 缩地。 两把剑刃一同断碎,跨越漫长距离的斩击一如字面意思地撕裂了钢铁,彻底崩毁的防御后,巴纳德瞳孔紧缩如针,无能为力地看着面前的剑尖徐徐指向自己,然后——又一次,又一次和持剑者一同退回五步之外。 缩地。 再无防御的可能,长剑最后一次挥下,一如银隼俯冲,一如星辰落地,自左肩到右胯在巴纳德身上撕出几乎一剑两断的伤口,好半晌后鲜血才迟迟从伤口中呈扇形喷出。 “我输了?我……输了……?”巴纳德一脸难以置信地呢喃着,被剑的余势推着一步步后退。 一步。 两步。 (“看什么看,小子,把你藏着的食物都交出来!记着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的道理!”) (“要怪就怪你那妓*女母亲给你生了这么个瘦弱的身体吧哈哈哈哈哈哈!”) “……我怎么能输?……我不能输,我怎么能输!我发誓过不再输给任何人的!我现在就是塔利亚最强的剑士!” 异变突生,自巴纳德伤口喷出的鲜血化作喧嚣的烈焰,落地燃烧,以满地的尸体与鲜血为食粮,迅速蔓延。升腾起来的热量中,巴纳德的身躯肉眼可见地膨胀成长,撑破衣物,顶至天花板。他身上重新披覆着黑曜石般的皮肤,胸前的伤口已然愈合,四肢变作可怖的大爪,而头颅獠牙凸起,犄角生长,呼噜噜地喘息中喷涌,再不见先前的音容样貌。 最后两片巨大的蝠翼从背后展开,热风咆哮,将整个酒馆点成一片火海。火焰中兵刃化作铁血,潺潺流淌,在他——或者也许是它了——身前汇聚升起,重铸成一把狰狞的斩首大剑。 “呼……”恶梦般的景象面前,雷恩轻轻吐气,神色如常,眼神中的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怀念。热风和火焰从他两边奔涌而过,伤不到他丝毫。“恶魔……啊。你们果然还是向这个出手了,不去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智慧,不去相信同一个国家的民众和士兵,反而求助于外来者。你现在和我们曾经的敌人一样虚弱。” “虚弱?我不虚弱!我很强!我会超越你,雷恩·盖尔!我已经超越你了!”曾为巴纳德的恶魔嘶吼着,声音如雷霆震动,火焰伴着它的愤怒一同起舞。 “你差一点就超越我了,巴泽鲁。”雷恩两脚拉开,重心微压,长剑抬起,与眉平齐。他轻柔地回应着巴纳德的吼叫,语气几近伤感,“真的,就差一点。” (“我会为你祈祷的,雷恩。我祈祷终有一日你能放下刀剑,得以休息;祈祷你能远离一切纷争,恶意与疫毒。”) 在这巨物面前,雷恩闭上眼睛,脑中回响起的又是莱妮丝的声音。正如那已做过无数次的梦境一般,正如这十九年来每次闭上眼睛时一般。他想起自己疲倦地来到霍罗小镇,张罗起这个酒馆,开业的那一天,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客人,理所当然的他不期待任何客人,没有边境的夜晚里,他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场地中,时光安静得就像凝固了一样。自那以来,夜夜如此,时光一直凝固,似乎永将凝固。 但今天,它向前进了。 雷恩向前进了一步。 (“但我也祈祷你总有面对一切艰难和困苦的勇气,祈祷你能跨越一切悲伤和无奈。”) 纸条上的话语和记忆中的声音重叠着,在脑海中不断回荡,永不可追溯的过去现在奇迹般地向前延展。少女轻轻拥怀,在春与夏交际的灿烂阳光下,在微风中摇曳倾听的树冠与草叶中,在不可预知的未来到来前,在不可回避的未来到来前,用她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许下祝福。 现实中庞大沉重胜过雷恩全身的斩首剑当头劈下,他不退不避,长剑上挑,贴住大剑一卸一甩,偌大的剑锋在他身侧深深砸入地底,而细小的长剑却反而越过阻碍,不起眼,却又无法忽视地,在恶魔胸前划出狭长的伤口。 (“我祈祷你能成为不幸者的剑与盾。”) 恶魔的鲜血一遇空气变成烈焰,劈头盖脸地朝雷恩落下。他折剑一挥,就将火焰撕成两片,然后右脚一踏,身形如轻风般消失,亦如轻风般穿过火焰与利爪的缝隙,闪现自恶魔身侧。身后地板已被利爪砸碎。 (“亦也祈祷当你陷入不幸时,同样会有人不顾一切地来帮助你,正如你为我们所做的那样。”) 焰状的鲜血又从恶魔的膝内侧飙出,在缩地未消之时雷恩已然切断了它的肌腱。恶魔重重地跪落在地,蝠翼扫来,雷恩合握长剑,高举过头,正正劈下,竟从翅根将整面粗壮的蝠翼齐齐切断。 (“我还将祈祷你能一直记得我,毕竟,就算是我,也会有点小小自私的呢。”) ——其实我是知道的。 ——莱妮丝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种牢笼般的酒馆。 ——莱妮丝想要的,也不是这种有一日过一日的无聊余生。 ——这只是我自己想求一个原谅。 ——为自己未能兑现的承诺,求一个,本该不可能到来的原谅。 (“但我也祈祷,你终究能够忘记我,如果我不再能在你需要的时候,陪伴你身侧了的话。”) ——但这还是来了,跨越十九年的时光,自她写下的话语里。 ——她一直,对我的了解远胜过我对她的了解。 ——她一直,都想得比我更多,看得比我更远。 ——她一直…… (“最后,我祈祷,你能幸福,雷恩,我希望你能幸福。”) ——……在我身边。 恶魔嘶声咆哮,无边无尽的火焰自它身上放出,横扫一切,无论兵铠,尸骸,桌椅,还是吧台和酒架。酒馆的房梁不堪重负地接连坠下,如一片片的火流星,绚烂而致命,末日般的景象中它起身,跳起,竭尽全力一剑劈下,力量贯入地底,木质的地板如波浪般被掀飞,露出底下深深的地基。 (“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即使有一天我不能拥抱你,握住你的手,亲口告诉你了。我也会看着你,为你祈祷,一直一直……”) 但它目光旋即凝固了,它已然分不出眼瞳与眼白的眼睛凝固了,它看到在这合该不会有任何生物幸存下来的攻击下,雷恩笔直地立在斩首剑的剑锋上,毫发无伤。 ——缩地。 (“……直到永远。”) 雷恩在恶魔身后轻轻落地,手中的长剑已被高温和剧毒化作废铁。雷恩轻轻丢开它,丢开这自己自十九年前从战场上带下来,陪伴了自己漫长岁月的战友,并向它轻声告别。 因为它的使命结束了。 背后的恶魔已只剩一具无头尸身,硕大的头颅飞向空中,回旋了几圈,和其身躯一同落地。火焰扑涌过来,在其身上燃烧着,这本由它召唤出来的火焰,如今却比任何事物都争先恐后地啃噬着它的残余。火焰的包围中,恶魔头颅轻轻吐出了巴纳德的声音。 “哈哈……哈哈……不愧是……雷恩·盖尔……” 他带着完全落败的无奈,却也有着些许的解脱,轻声道。 “不愧是……老师啊……” 然后,便在火焰中缭缭散去。 “………………安息吧,巴泽鲁。” ……………………………… 梅莉用力踹开酒馆的后门,火焰还未蔓延至此。她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了一会儿,说,“外面好像没有敌人。” “不用担心,巴泽鲁非常骄傲,他不会容忍有任何人可能破坏,或玷污他所追求的决斗的。”在她身后,雷恩如此说道。 “这是老师对学生的了解吗?”梅莉回头问道。 “………………”雷恩无言。 “啊,抱歉,我没有讽刺的意思。”梅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道歉。她跳出酒馆的门槛,外面果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遥远的地方,有忙着救火的嘈杂。“那我们就赶紧走吧。达文克劳先生肯定在海丁嵾等得很担心了。” 少女向外走了几步,身后一直没有声响。她回过头,看到雷恩还站在门后,神情复杂地看着正在火焰中崩塌,消逝的酒馆,以及内里的一事一物。 “……虽然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不过我倒没想过它会就这么付之一炬。毕竟是十九年啊。”雷恩说。而火焰已然蔓延到了近前,窄小的走廊里,不再有人能够行进的通道。 梅莉听完,想了想,说:“等我们赢了以后,我再来帮你重建它吧!” “你?” “我一定会帮你建得更大,更漂亮。我说到做到,至今为止我每一个允诺都做到了。”她自信满满地说。 “你确实做到了。” “到那时候,你就不再需要一个人做酒馆的所有事了。” 雷恩一时觉得她的表情有些过于耀眼,于是撇开了视线,看向愈加升腾愈加喧嚣的火焰。十九年的时光在熔化,但它没有就此灰飞烟灭,它裹挟着在此积累的所有思念,所有悲伤,像薰衣草一般,于火中化作馥郁而让人安心的香气,宛若实质的香气,冲出屋门,冲出街道,冲向广袤的世界,一个他已经太久没了解过的世界。 在火光映衬之下,在这香气的洪流之中,雷恩听到了一声叹息。一声,悲伤的,却又满怀欣慰的,温柔的叹息。 ——去吧,雷恩。 没有来由的,他觉得这叹息是在如此说。 于是,他向外踏出一步,重重地,扎实地,一步,两步,他向着泌人海风吹来的方向不断走去,不再回头,再也不回头。在他心中,那句一直没有机会诉说的话,回荡着,回荡着,如今终于能够说出口。 “谢谢,莱妮丝……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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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剑光一闪,属于塔利亚最强的两位剑士的决斗突然爆发。 巴纳德起身抽剑,寒光自手杖中爆发,拉出一道银色的匹练,雷霆般当空劈下。雷恩横剑拦截,金铁交击炸起炫目的火光,音波扩散开去,震得梅莉眼前一黑。那是把介于细剑和直剑之间的武器,极尖极锐,此刻却爆发出了重剑般的压迫感。巴纳德手腕一转,劈刺剑顺着剑刃滑出,收回,立即又再爆发出三朵剑花。雷恩悉数挡下,噼里啪啦的火花中反手捞起个酒瓶丢出,酒瓶还在空中就被切成多片,烟花般散开的酒液中,长剑横推挥扫,然后他起身,一脚踹碎吧台。 巴纳德灵巧地后跳,脚步在浸满鲜血的地面滑行,吧台的碎片如利箭般射出,在他前方纷纷扎下,剩下的部分则被手杖一揽,尽数挡下。雷恩一步跨出吧台,对这陪伴了自己十九年的伙计没有丝毫留恋,长剑合身劈下,下方劈刺剑格挡。又是一声巨响,两把剑刃在其主人的角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完全没有隐退了十九年的样子嘛。”相持的剑刃下,巴纳德一派轻松地说。 “你倒是比当年像样多了。” 两人同时撤力,长剑抽回又击出,从上至下从头到脚,剑刃在两人中间的每一寸空间里交锋,迸发的火花织成了僵持不下的阵线。回合的概念在这变得模糊,每一道挥出的劈斩都既是攻击又是防守。 “你知道吗,其实我还真是很怀念当初革*命的时候。”巴纳德看着面前的光景,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 “反正不会是在怀念我和队长吧。” “啊哈哈,当然了。”巴纳德笑道,一个进步突刺,迫使雷恩回防后,突然加快了攻势,剑尖如暴雨般刺出,压得火花的阵线不断向着后者靠近,“我怀念当时的单纯。敌人和目标都很简单,只要去杀就好了,只要去赢就好,只要不断活下去就好了,哪像现在,没完没了的事情,杀个人都还要各种调查和写报告!” “我可没觉得你过起来和之前有什么差别!” 雷恩后撤一大步拉开距离,脚尖一挑,一具尸体飞起向巴纳德砸去。后者不闪不避,沉肩顶来,利剑自身后挥出,划过几近全圆的轨道,利落的银光无情的将这曾经的士兵一刀两断,而后毫无迟滞地追向雷恩的脖颈。雷恩微微仰头,锋尖在他喉结前扫过,锐风甚至吹断了几根寒毛,他面不改色,马上以更猛的势头前突,向着一击不中空门大开的巴纳德劈下。 巴纳德匆匆回防,劈刺剑在重击之下弯出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大角,几欲折断,而后被狠狠弹开,他自身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雷恩再踏前一步,双手握剑,上身拧动,再一次灌注全身的力量抡出,剑锋带起的风声沉重慑人。 巴纳德再挡,这次劈刺剑甫一接触就被骑士剑重重荡开,迫不得已再退一步。 雷恩踏出第三步,长剑自下挑起,带起飞溅的血水和木屑,剑尖直取巴纳德心脏。巴纳德一咬牙,勉力将已被荡至高处的劈刺剑拉回,面色狰狞地向长剑迎去,但匆忙摆出的架势终究有所极限,短暂的接触后,劈刺剑脱手飞出,旋转着升上屋顶。 在剑士的对决中,这已是足以宣告胜负的一幕。 ——本该如此。 但在劈刺剑在铿锵声中飞出的同时,另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紧跟着响起,一道裂缝出现在雷恩手中的骑士剑上,一经出现就快速蔓延,眨眼间就将整把长剑齐根截断。 这把从贾斯汀手上缴来的长剑,被月轮啃咬出了两个豁口,又经历了如此频繁的交锋,终于到达了极限,在胜利的前夕寿终就寝。 两人瞳孔一缩,同时做出反应。巴纳德立即以原本作鞘的黑檀木手杖打来,雷恩挥臂架着他的手腕格开,抽身而退。巴纳德追击,手杖直接点向脖颈,又被剩下的剑柄挡下。雷恩反手将已无价值的剑柄丢出,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不需要慌乱,这种意外在十九年前的战争中比比皆是,而现在满地武器,只要再捡一把就好。他身形一顿,脚跟已经碰到了地上的长剑,立即一转一挑,向着掌心送来。 只是。 只是巴纳德更快一步。两击不中,他索性直接弃掉手杖,旋身躲过掷来的剑柄,原地飞起一脚,突然而迅速,正中雷恩胸口,抢在他重捡剑刃之前,直接将之轰飞开去。后者重重地摔落在酒馆的墙壁上,在砖石贴木的墙壁上砸出浅浅的陷坑,裂纹随着木质纹理蔓延下来,雷恩徐徐滑落在地,没了声息。 “呼……”巴纳德轻轻喘气,接回自己的劈刺剑,又立即摆好架势。他警惕地注视着地上的雷恩,好几个呼吸后,都没等来任何反应,这才有些失望,又带着充分的胜利者的余裕,说道:“可惜,一点意外让这个过程变得无聊了一些,但战场上就是如此,你也是明白的吧。” 他向着仍然昏迷中的雷恩缓缓靠近,一步,两步,对准其心脏,摆出了突刺的架势,“那么,永别了,雷恩·盖尔。” 而后右脚踏地发力,激起血花和碎肉,已然君临塔利亚顶点的突刺就要放出——巴纳德突然急急扭身,另一道无声而致命的突刺擦着他的脸颊而过。他转过头,那个纤细的少女正要握着匕首戳下,表情是即使他也罕见的狰狞。巴纳德淡然地擒住梅莉的手腕,顺势一甩,就将后者甩出一个大踉跄,几乎摔倒在地,连连晃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巴纳德也不追击,只是看着少女,不屑地挑了挑眉毛,“长得挺好看的,偷袭倒是学得利索嘛。” “去死吧!巴纳德·巴泽鲁!”梅莉只以怒吼回应。 ……………… ………… ……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了来着?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了来着? ……已经全部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大概是春与夏交接的时节,阳光灿烂而清爽,树与草都舒展着青翠的叶子,微风习习,带来了远方的花香。 我受了不知道哪场战斗中的伤,躺在繁茂的树荫下,枕着她的膝盖。她给我处理着伤口。 “痛痛痛痛痛……”我当时抱怨着,一个劲地抽着眉头,“莱妮丝你用了什么啊?这比被砍出这个伤口时还要疼诶。” “别抱怨啦,虽然刺激性有点强,但这药膏很有效的。”她微笑着,一点没停地给伤口上着绷带。 “哎……这点伤,灌两瓶酒就不痛了,太小题大做了吧……” 她不开心了,右手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说,“养伤期间禁止喝酒。烈酒只能让你现在痛快,药草才能对你的晚年负责。” “晚年啊…………到时再说吧。”我耸耸肩,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是个太过遥远的词语。 “而且啊……”她突然用力紧了紧绷带,疼得我一阵呲牙咧嘴,“印象深刻一点,才能让你下次逞强之前,多想一想啊。” “也、也没多逞强啦……” “还·说·没·有!队长都跟我说了!单人冲进敌阵中,斩首敌方指挥官,莽撞和乱来也要有个限度吧!” “好痛好痛我错了我错了伤口要裂开了……!”我半开玩笑地哀求道,等她放松了力道,才又小声说,“……但是也没办法吧,为了减少伤亡……总要有人做的事情,恰好我能做得到……” “……嗯,也是呢。”出乎意料的,她没有生气,神情和语气都低落下来,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抱歉啊雷恩,是我把你卷进这场战争的,本来我至少应该和你一起,陪你一起战斗的,但是……” 我用还完好的手挠了挠头,勉力想着安慰的话语,“……你看,本来我也挺游手好闲的,不如说应该谢谢你帮我找到了个好活计?” “战争也算是好活计吗?” 她笑了起来,于是我也更自如地说出了后面的话,“是啊,好活计呢,又管饭,又自由,又受人尊敬,我以前可想不了呢。而且,我碰巧还蛮适合这事的。所以,我做我擅长的事情,莱妮丝做莱妮丝擅长的事情就好了吧。” “也是呢,我不准备好药膏和绷带看着你可不行呢。” “是吧?很困扰的。” 我稍稍偏转头,看向山丘之下,那里有一座伤痕累累的城市,同伴们正在紧急修补着城墙上的漏洞。我突然有些伤感,“如果,莱妮丝,如果……” “嗯?”她耐心地等着我后面的话。 但我最终摇了摇头,“不,没什么…………等一切结束后,我就陪你回霍罗,一起开个酒馆吧。” “嗯!”她重重点头,“酒馆的名字要叫薰衣草。” “薰衣草吗?不取个更可爱一点的名字?” “不用了。薰衣草就好,薰衣草就很好。安静地成长,安静地盛放,能杀菌除毒,能让人心宁,能为食物调味,我很喜欢这样的植物。” “嚯……” “然后,小镇不大,所以客人大概不会很多,但这样也很好。这样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完所有事,不用请别人帮忙啦。我们要听来往的客人说很多的事情,这个国家新生后的事情,这个国家以外的其他地方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他们自己的事情。” “嗯。” “我们会有孩子。我想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如果他们聪明,那我们就送他们去海丁嵾,或者柏拉学习,如果他们普普通通,那我们就让他们继承酒馆。但不管怎样,他们能健健康康就好。” “如果很笨呢?” “嘿呀。”她又娇嗔着敲了下我的头,“如果很笨,那就像对付雷恩这样子!” 我摸摸被她敲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然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直到我们老得走不动路了,直到我们老得认不出彼此了。” “嗯。”我郑重地点头。“……好了,偷懒差不多该到这里了。达文克劳队长要找人了,我……” 我正要起身。 “在那之前,雷恩……”她突然拥我入怀,竭尽全力,却又柔软而又温暖。她在发愣的我耳边低声说,带着我至今未能理解的情况,“我不会要求你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或者躲在安全的地方,因为那就不是你了啊,雷恩。但请记住,在那之前,我会一直为你祈祷的。我祈祷终有一日你能放下刀剑,得以休息;祈祷你能远离一切纷争与他人的恶意,以及……” “以及?” “嗯哼,还是先不告诉你了。”她调皮地说道。 “这算什么啊。” “是啊,算什么呢……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有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 那一天,我在“如果”后面想问的,本来是,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呢,莱妮丝。 那是一切都还未明的时候。那是敌人看起来还强大到不可战胜的时候。需要上前线的是我,需要拼死厮杀的是我,需要挑战强敌的是我,怎么看,怎么想,都是我更危险,我更应该牺牲吧。 但为什么最后,不在的却是你呢? 为什么我幸存下来了,你却牺牲了呢? ……………… 雷恩疲倦地睁开眼,模糊而有限的视野中,梅莉一次次地向着巴纳德冲锋,却总是徒劳无功,像是被猫戏弄着的老鼠一样,一次次摔倒,一次次添着无谓的伤痕。 但她总能继续站起。 啊啊,果然和你很像啊,莱妮丝。你在拯救谁的时候,也是这么顽固的呢。 脚边落着一把骑士剑,标准的军制样式,但这是自己十九年前从战场上带下来的老朋友。他认得出来。原来如此,踢碎吧台的时候,跌落到这里来了吗。 身体感觉没什么大碍,骨头没有受伤,内脏大概也没问题,只是受了点冲击。还能继续战斗,只要捡起那把剑,站起来,就还能继续战斗。 身体和武器都还能继续战斗,只是…… ——只是我累了,莱妮丝。 雷恩又缓缓地合上了眼,黑暗中,少女的嘶吼和剑刃的交击都仿若隔世。 ——我累了,也厌倦了。 ——我厌倦继续孤身扮演酒馆老板了,厌倦听人没完没了地抱怨这个国家的事情,厌倦牺牲了那么多人,牺牲了你却毫无改变的现实,也厌倦……没有你的人生了。 ——所以,我可以休息了吧。 ——在你出生的这个镇子上,在你命名的这个酒馆里,经由曾经的弟子的剑刃。这也算是,很不错的死法了吧。 ——所以,我可以休息,然后见到你了吧。 ——你会原谅我了吧。 ——……………… ——但是。 ——但是啊,莱妮丝。 (“我的名字是梅莉·阿特威尔。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管怎样,你不走,我就不走。”) (“即使那样,正确的事情也还是得去做。人总该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他睁开眼睛。 ——但是,莱妮丝,如果我想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呢? ——我还能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吗? ——我还能,再一次……? 仿佛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一样,有东西叮叮当当地跳到他身边。那是梅莉带来的莱妮丝的遗物,绘着金色百合花的吊坠在地上磕了几下,从中打开,内里一卷细长的纸条飘荡出来,在风中轻轻展开。 一如那个年代的所有物品一样,纸条老旧又干裂,但上面娟秀的字体没有丝毫褪色。 雷恩握紧了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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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布鲁克睡得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泼了自己满脸,奋力睁开眼,所见便是桌子上仍在滴血的断肢。他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终于意识到看到了什么,顿时睡意醉意全飞,吓得一屁股跌落在地上。他这才发现,酒馆中已早是一片人间地狱景象,座椅和吧台被破坏的七零八落,不知死活的人的躯体把地面填的没有下脚的地,而一眼所见的鲜血几乎要超过他这辈子所见的总合。 于是布鲁克很干脆地尖叫出声了。 “冷静点,布鲁克。”雷恩在一旁轻声道,递过条润湿的毛巾,“擦擦脸吧。” “老板!我什么都没做!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是吧!?” “我知道。所以偶尔也早点回家吧,今天的酒钱就不用给了。” 布鲁克看看雷恩的表情,又看看酒馆的惨状,咽了口唾沫,心中生起了个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否定的想法:“老板……这些……不会都是你做的吧?” “你想知道吗?”雷恩问。 “不不不不不不不必了……”布鲁克拼命地摇头。他接过毛巾,用力地抹了把脸,然后背起还在醉梦中的阿基,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酒馆。雷恩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确信他不会再回来。酒馆里安静下来,只余下他一个人。 ——以及身后依次给还未死的监察队士兵补刀的梅莉。 “你还真是杀伐果断。”雷恩倚着还完好的半截吧台,看着梅莉把细剑刺进每一位士兵的脖子中,确保他们断了气,不去帮忙,也不阻止。 “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同伴的残忍!更何况监察队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无辜者的血!” “…………在伊夫铁堡。” “什么?” “在伊夫铁堡,那座山岭城市之下,奥尔德温把山体掘空建成了巨大的监狱,专门用于关押政治犯,你的父亲如无意外也会在那里。但要从那里面救人只靠你一人不可能做到。去海丁嵾吧,那里的庞大的下水道系统里有反抗军的据点,你应该可以找到你所需的帮助。” 梅莉已收拾好行装,她重新披上斗篷,对着雷恩一笑,“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那么我没什么其他的能告诉你的了。你该走了,快走吧,用监察队的马,天亮前就能到海丁嵾,到那你就安全了。” “好!”少女应着,大步踏向出口,她一手扶上了门,正要推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回过头,看到雷恩全然没有动身的打算,甚至悠悠然地坐回了吧台后自己一向的位置上,“……那你呢?” 她问。 “你还真指望一个十多年没握过剑的历史残余陪你去攻陷伊夫铁堡吗?” “不……”梅莉组织了一下语言,“……至少我们先一起到海丁嵾再说吧?” “我的酒馆营业时间到凌晨三点,我从来没提前打烊过,今天也不会。” “监察队从不单独行动,他们的支援马上就到,甚至边境军也会赶来!即使是你也会死的!”梅莉焦急道。 “我早该死了。”雷恩阖上眼,声音又轻又沉,“我早该死了,十九年前就该死了,这样我多少还能抱着些欣慰又自豪的心情,期盼一下幻想的未来,而不是花十九年一遍又一遍地认识到,我全部的人生其实毫无意义。” “…………”梅莉沉凝了一会,放开门把,回到吧台前坐下,在她最初走进酒馆时的那个位置,“那我也不走了。” “你和我不一样。”雷恩说。 “是因为我没有你强吗?” “不……是因为你还有未来。” “每个人都应该有未来。” “如果事情应该怎么样,它就会怎么样,那大家都不用辛苦了。” “所以我们的一切努力为的就是让事情按它应该的样子发展。”梅莉双手抱胸,像块石头一样沉在高脚椅上,脸上除了顽固还是顽固,“不管怎样,你不走,我就不走。” “…………”雷恩放弃了说服她,或者他早放弃了说服任何人,一个自己寻死的人能说服别人什么呢。他站只能从吧台下找出两个未受污染的玻璃杯,开出一瓶威士忌,各自倒了半杯。他把其中一杯推到少女面前。 “你愿意为我倒酒了?”梅莉问。 “……酒比牛奶更能冲去血腥味,也能帮助人除却杂念,集中精神。”雷恩拿起自己的那半杯,小饮了一口,“但不要喝多,否则待会你就握不好剑了。” “我会当作剑术指导谨记的。”少女举杯致意,而后豪快又优雅地一饮而尽。 “………………” 气氛沉寂下来。雷恩到吧台底下翻了翻,找出一台老旧的留声机,上面卡着张久不曾换下的黑胶场面。他把留声机放到桌上,握住把柄摇了几圈,整台机器马上剧烈地颤动起来,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噪音。雷恩皱起眉头,用力拍了拍底座,留声机才安稳下来,唱片徐徐转动,水滴般的钢琴声霎时充满了屋内。 “克莱斯勒,《爱的忧伤》。”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特别喜欢这首曲子…………我一般只在自己一个人时放。” “那今天呢?” “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听了。” “…………”钢琴声循环一次又一次,梅莉无言地从怀中再一次拿出那个吊坠,摊在掌心仔细端详着。她在被袭击时下意识地把这收回了怀里,她不知道这个吊坠的意义,但莫名地觉得重要,重要到比起自己更想优先保护它。吊坠的边缘有一条缝隙,里面会装着什么呢?少女不由好奇,但最终没有试着打开。“‘她’是指……莱妮丝小姐吗?” “既然达文克劳把这个吊坠给你了,那也跟你说过莱妮丝的事了吧。” “说了……一些。”梅莉语气难得的有些犹豫,“达文克劳先生说,莱妮丝小姐一直是军中的天使。她漂亮,善良又坚强,每一个伤兵都受过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是的,她是这样的人。” “他还说……莱妮丝小姐备受大家爱戴,想向她出手的都会成为军中公敌,比国王还要遭恨……但如果是和你……和雷恩在一起,大家都心服口服。” “…………” “达文克劳先生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真是抱歉啊,让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误判。”雷恩无谓地耸耸肩,“要是和其他随便哪个人在一起,说不定现在会是没那么漂亮,无趣了不少,但确确实实活着,而且大概还过得挺幸福的妇人呢。” “那不是你的错。” “事到如今,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吗?结果就是她死了,而我还活着。” 雷恩扶起桌上的相框。这相框有幸在刚才的混乱中未受丝毫损伤,画面中少女的笑容依旧灿烂,不见丝毫阴霾,像是全然不知道事实的艰辛和残酷。但她可能不知道吗?战士少有在意死人的样子,而护理人员却要仔细观察每一道伤口。作为送别的人和救活的人一样多的军医,莱妮丝对战场的无情的认知大概更在自己之上。 但她还是能这样笑着,她总能这样笑着。 “真是漂亮的人儿啊……”梅莉感叹。 “和你很像,就是没那么顽固,还不听人话。” “我……我能当赞美听吧?”少女半是害羞,半是恼怒。 “请便。”雷恩说,视线落在相片上一动不动,“梅莉,你……即使在你攻陷伊夫铁堡前,你父亲就已逝世,你也不会停止战斗的吧?” “是,因为我还要为阻止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即使他们将你父亲当作人质,你也不会动摇吧。” “嗯,在救出父亲之前,我更不能让他名誉受损。” “就算跟你说,革*命成功也未必一切顺利,付出偌大牺牲推翻了国王,新的统治者指不定更加狡猾,贪婪和残酷。废墟上建立起的新世界说不定更糟……你也不会放弃吧?” “……即使那样,正确的事情也还是得去做,因为两边我都不能忍受。没有未来可能会更糟,所以现在就可以忍受了的道理吧?”她说着,静静地把吊坠递到雷恩手中,“没有人不曾失败,所以我们总得给自己第二次机会。人总该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真了不得……”雷恩感慨,但随即坚决地把手抽开,“但我不是!我不在乎什么公理正义,不在乎人民疾苦,你想象中的高尚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二十多年前我站在战场上的唯一理由就是莱妮丝!” “啊……” “她救过我,不止一次,早在那场轰轰烈烈的热月革*命开始之前。早在我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流浪剑士的时候。没有她我不可能见到巴布尔达会战,也不可能走到莱恩哈特剑圣的面前。她给我的支持无可取代,但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在她身边。” “…………” “临近胜利,我们所有人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没有人想到后方阵地会在这种时候遭到奇袭。我听说不通武技的她拿起了剑,在袭击中战斗到了最后,但我到最后都没能赶到。她要照顾的伤员,一起工作的护士,我一个都没救到,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允诺要用生命去保护她,但结果是她不在了,而我还活着,你要我怎么收下她的遗物?怎么带着这个去接受歌功颂德!?” “…………” “我只能竭力去遵守和她的其他约定……她一直希望我能离开战场,那么我就会远离一切争斗与纠纷;她许愿一切结束后能在她出生的镇子开一家小酒馆,取名薰衣草,那我就会用余生去经营它;她曾说过想就这样安静地终老,那我就会……” “……死在这里。” “这也实在太……!” 雷恩突然抬手,止住了梅莉剩下的话语。他吸气,呼气,表情很快恢复到最开始近乎冷漠的平静,然后关停留声机,抬高声音,道:“还没打烊呢,要进来就直接进来吧。” 门外人依然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这才走了进来。他是位打扮讲究的绅士,年龄三十余岁,一身黑丝绒的礼服礼裤,小牛皮鞋擦得澄亮。他将黑檀木的手杖在满地尸体间的缝隙顿了几下,然后才摘下三角帽优雅地行了一礼,帽檐下金色短发服服帖帖地梳向脑后,相貌英俊非常,笑容却冰冷而又刺人。“昔日热月革*命的英雄,击落剑圣之人,巴布尔达解放者,竟然会在这么个偏僻小镇开酒馆,真是谁又能想得到呢?” “而我只想知道这些没品的外号都是谁取的。”雷恩轻叹,“要是你只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然后就这么离开,那该多好啊,巴泽鲁。” “那可不行,我可特意从两百公里外的柏拉赶过来的,老师。” “巴纳德·巴泽鲁!?监察队的头子来这里干什么!?我值得你们这么大动干戈!?还是要为你的属下报仇!?”梅莉却没法像两人这么淡定,她看着来人大叫出声,“等等,老师!?” “请闭嘴,阿特威尔小姐。”巴纳德冷漠地瞥了一眼少女,目光刺得后者一窒,“虽然要感谢你的带路,但今天和你没什么关系,别自以为是。……至于这些没见识的废物,死了就死了,不要擅自把我和他们拉上关系。” 他说着,厌恶地踢了踢地上的尸体。 “而我以前教过这小子两手剑术……也不是什么难想象的事情吧。”雷恩沉声道。 “正是如此,您的教导我一直牢记在心,老师。”巴纳德欠身行了一礼,然后抬脚迈过血流成河的地板,他施施然地来到吧台前坐下,无形的气场逼得梅莉不由后退。“……您还真是开了间别致的酒馆。” “如果你是说它原来的样子,那我接受。”雷恩说,也往巴纳德面前递了半杯威士忌。 后者摇手拒绝,“啊,不用了,你知道我在重要的事情之前从来不喝酒的。” “那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咳哼。”巴纳德清了清嗓子,“我遇到了一个问题,老师,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自你教导我剑术以来,我一直不断精进,一直不断向上,即使革*命结束十九年后的今天也未停止。我现在是塔利亚最有权力的人之一,整个监察队归我掌控,我想抓捕谁,就能抓捕谁;而在剑术上,所有有名的剑士亦也被我击败,我该当是塔利亚第一的剑士了。” “那可真是恭喜啊。” “但我知道人们在背后里都在怎么说的,他们说,我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因为当年真正的英雄不在。他们说,我还没有挑战过那些真正的传奇。” “你何必在意闲言碎语。” “——因为这些都是对的。掌控一些自以为是的软蛋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击败一群和平傻瓜又算什么难事?成为真正传奇中的一员的方法从来只有亲自击败他们。剑圣的称号自莱恩哈特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本来应该属于你,但你隐退了。而我要让这个称号重新出现,我要击败你,真正君临这个国家剑士的顶点。” “那你已经做到了,我认输。” 巴纳德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不温不火,眼睛却如毒蛇一般眯起,“老师,你知道这样没法满足我的,你知道这没法满足任何人的。有死亡作佐料决斗才精彩,亦也有死亡作赌注,胜负才是不容置疑的。” “所以,去死吧雷恩·盖尔,然后成就我的名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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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酒馆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正逢雷恩刚刚翻过小说的最后一页。酒馆从来不是一个看书的好地方,作为经营者更是如此,即使薰衣草酒馆中鲜有热闹的时候。但干扰再多,书总有看完的时候。海员一如读者所期望的那般获救,在喧嚣又繁荣的祖国重新开辟事业,还在人生的后半段找到真爱。雷恩把书合上,放好,舒展颈椎,转头看一眼钟表,还有不到一刻钟就是午夜时分。酒馆内非常安静,凑热闹的人们尽兴后散去,有人还趁乱把书记员打了一顿,后者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留下搂在一起睡得呼噜大作的布鲁克和阿基。两人各自灌了小半箱的烈酒,大概能一觉睡到明天晌午——当然在那之前雷恩会把他们丢出去——此外,酒馆内也就只剩下了最开始进来的四人商队,以及寥寥几个陌生面孔,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酒。 晃进酒馆的是个披着大斗篷的纤细身影。人影罩着兜帽,面容看不真切,无声而快速地略过旷地,来到吧台前,也不坐下,按着桌沿低声道:“给我一杯威士忌,谢谢。” 声音沙哑,但雷恩还是听出了女性的轻盈和细腻。他打量了一下来者,满上一杯牛奶放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对方问。 “牛奶。”雷恩答。 “我知道,我是问我点的不是威士忌吗?” “更适合小孩子喝。” “我不是小孩子!”斗篷下的人明显有了火气,不再压抑的少女嗓音清脆而尖厉。 “这本来就是小孩子才会纠结的问题。”雷恩不为所动,继续道:“坐下来吧。这不算你钱。” “你一直都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所以我会回答,是。十九年来一直如此,十九年后也将如此。你可以出门右转,行两百米,在路口左转,金鹭酒馆,给钱就什么都愿意卖你,掺了罂粟的龙舌兰也无妨。” “哈……十九年后还是不要了吧,我希望没有十九年后。”她叹了一声,依言坐下,掀开兜帽,如瀑般的金色长发倾泻而下,一如雷恩最初的直觉,斗篷下是位窈窕纤细的少女,微卷的睫毛和发梢带来了繁春的旖旎,脸蛋一如花瓣般娇柔可爱,但她此刻抿着嘴,梗着脖子,澄碧的眼睛中满是坚毅和倔强。“我的名字是梅莉·阿特威尔。” 她说。 “没印象。”雷恩答得毫不犹豫,“阿特威尔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姓氏。” “是的,只是个普通商人而已,但这妨碍我以其为傲吗?” “不妨碍,只是我没兴趣知道,你也不该随意报出,给你可敬的父亲找麻烦。” “他已经有麻烦了……我的父亲反对这场战争,又拒绝跟那些首都商人一起哄抬物价,因此得罪了人,被监察队抓捕。但他们休想这样就让我们屈服。”梅莉的声音低沉而又骄傲,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雷恩,继续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人脉广阔的保释人,又或者口才伶俐的律师。一个普通的酒馆老板大体上和这两者都毫不沾边。” “再好的律师也赢不了早被设计好的审判,保释的代价则是要让出我们所珍视的一切,公理,和我父亲毕生的心血。而避过这一劫又如何?战争,战争,日复一日,最开始是清剿王党,然后抓捕间谍,接着是反击辛兰的入侵,现在是向索拉达的异教徒宣战,然后呢?还要向海那边远征吗?战争根本没有结束的一日,执政官和他的议员们不过把这当成搜刮的借口和手段,毫不在意这会将这个国家蹂躏成什么样。北方已有数不清的村庄被饥荒,盗贼和逃兵毁灭,而权贵们只会把难民当做麻烦赶上前线。只有推翻他们才有和平的曙光!” “真精彩的演讲,我都热血沸腾了。”雷恩这么说着,却只是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原位,懒散地坐下。“但这和个酒馆老板又有什么关系?无论是谁当政,啤酒该变酸的时候都会变酸,土地该变旱时都会变旱,和谁都没有关系。” “我要找的不是酒馆老板,而是你,雷恩·盖尔,巴布里达解放者,‘击落剑圣之人’。” 雷恩略感无趣地移开视线,“你认错人了,我和那位大英雄除了名字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但梅莉只是顽固地把视线刺过来,“我见过很多酒馆老板,你和他们才是一点都不一样。你身材精干,须发整洁,身上一点酒味都没有,而我见过的其他酒馆主总是成天一副醉醺醺的邋遢模样。” “注重个人卫生与健康的都不会那样。” “你虎口间老茧非常厚实,那不是一个酒馆主该有的锻炼痕迹。” “那是帮忙农活的痕迹。”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生意,甚至有酒都不愿意卖。” “我赚足够我用的钱……终归到底,什么才能让你认为一个破落酒吧的老板,会是热月革*命的骨干之一呢?” 少女没再回答,而是直接把一枚金色的吊坠放上吧台,“……达文克劳先生托我向您问好,顺便把这个还给您。” 那是一条精致的黄金吊坠,串着细碎的锁链,形如一个棱形小盒。盒面上百合花盛放,每一根花蕊尖都镶着小巧的八棱蓝宝石,瑰丽非常。吊坠被人保管得很好,黄金在油灯下依然闪耀,但岁月仍不可避免地在它边缘处留下了些许磨损。 “啧。”雷恩难得的皱了皱眉头,“……队长还好吗?” “硬朗的不行,徒手教训三五个酒馆醉汉不在话下。”梅莉的表情很有些得意。“他领导我们反抗共和国的暴政!” “十九年前是他,现在也是他,老家伙成天比年轻人还热血。”雷恩呲了呲牙,“他就这么把这吊坠给你?” “嗯,达文克劳先生说能在这里找到它的主人。”说到这里,梅莉犹豫了一下,“……然后希望我能让他收回这个吊坠。” “……我不是这吊坠的原主人,从来不是,也就没什么收回的说法。”雷恩说,但见少女一脸不信,无奈叹息一声,又说,“我确实是雷恩·盖尔,但不是你期待的雷恩·盖尔。你想象中的雷恩·盖尔从来没有存在过。而我现在只是个酒馆老板,不会做和酒馆无关的事情。” “你击败塔利亚前王国的守护神莱恩哈特,解放巴布尔达的功绩是毋庸置疑的!”像是看不到对方的情绪一般,梅莉仍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雷恩。 “在正确的时间到正确的地点使用正确的方法,大抵谁都能做到这些事。”雷恩避着少女的视线,慢慢地阖上眼,“再说,击败自己最尊敬的人之一又算是什么功绩?莱恩哈特剑圣恪尽职守,在任何方面都对得起剑圣的名号,他没有输给我,他只是输给了时代。而我们最终都会输给时代。” “那你在战争胜利后隐退呢?立下那么多功绩却拒绝了全部的官职和俸禄,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让你误会了真是抱歉,和高尚没有关系,我只是没有战斗的理由了而已。既没有为共和国而战的理由,也没有为推翻它而战的理由。达文克劳队长是个稀世的狂人,他为革*命而革*命,即使这意味着要推翻自己前半生的心血也在所不惜。我不是,所以帮不了你。” “拉文克劳先生高尚而又睿智,并不是什么狂人!”梅莉嚯地站起身来,大声反驳。 “都一样。高尚和疯狂本就是一码事,经常都是一码事。”雷恩只是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让你失望了,但还是请回吧。” “你……!”少女被重重地噎了一下,目光变得严厉而锐利,刺在雷恩身上,像是要把他的心脏剖出,“我以为你多少还留着些热忱,多少还会为人民而战!” “…………”雷恩仍旧不以为意,只是沉默了半晌后,说,“今天酒馆里客人比平常要多,基本是生面孔。” “那又怎样?你还要跟我说酒馆酒馆什么的事情吗!?” “不……他们是冲你来的。” 话音刚落,一把尖刀已比在了梅莉的脖颈旁。不知不觉吧台周围已围满了人,都是先前在酒馆小酌的生面孔,披着斗篷,作商人便衣打扮,只是此刻手中武装齐备,皆为精良军制,行进间整齐划一,带着寻常匪盗难比的气势。他们中的一人更无声无息地从后方制住了少女,手中利刃毫不怜惜地抵到她脖颈上。 “监察队!”梅莉咬牙切齿地道。 “真是可惜,阿特威尔小姐。”那个自称兰斯的男人站在制住少女的暴徒身旁,彬彬有礼地说,“我们已掌握了您意图叛乱的切实证据。您被拘捕了,真是可惜,这下您父亲的罪名也得到证实了。” “你们就一点都没想过你们的作为才是逼迫人叛乱的根本原因吗!” “这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抱歉了老板,打扰您生意了,请接受我微薄的歉意。”他又转向雷恩,居高临下地撒下几枚银币,“我还挺喜欢您的啤酒的。” “…………”雷恩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众人,在他面前一把长剑闪耀着慑人的寒芒。长一米一五,重三磅零八,军队制式,工艺不错,保养……也尚可。他目光继续向上,持剑的人正是先前的贾斯汀,后者正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真是令人震惊,虽然从来没有讨好谁的打算,但自己这么容易受客人怨恨吗? 于是他以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声音沉而不闷,响彻屋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酒馆内禁止争吵斗殴。”他说。 “哈?”贾斯汀挑了挑眉毛,一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的表情,“你说什么呢老头?” “老头?我可觉得自己还能再活十九年,说不定还能看见三次革*命呢……”雷恩嘟囔着,顶着利刃站起,无所畏惧地迎向全部人的视线,“我说酒馆内禁止争吵斗殴,请收好武器,坐回原位,或者结账走人。我凌晨三点打烊,你们要不要在那之后在外面埋伏谁,我没兴趣搀和,但在营业时间之内,在我酒馆里面,禁止争吵斗殴。” “你搞清楚情况没有,我们是监察队。监察队办事,你要阻止……” “而我是这间酒馆的老板。” 雷恩扬手,一只酒瓶已在贾斯汀脸上炸碎,满瓶的苦艾酒洒了他一头一脸。雷恩顺势前踏,微微侧身躲过晕头转向间乱挥的长剑,右臂抬起,曲肘,沉落,将贾斯汀举剑的小臂重重砸落吧台之上,木屑一阵乱跳,吧台上裂出深坑,坑的正中贾斯汀的手臂已折出一个诡异的形状。 而雷恩没有停手的意思,他脚步拧过实木的地板,身形大幅度地旋转,左手由上至下劈落长剑,右手平地拂起揽向对方的脖颈,拉来,亦也一同掼向吧台。“咚”一声闷响后,贾斯汀的脑袋在吧台上砸出了第二个深坑。 “……可懒得管你们是谁。” 监察队的士兵间立即一阵骚动,出乎意料的反抗和损失都让他们失了下神,三人越众而出围向雷恩,而领队的兰斯则撤到人群之后,但意想之外的地方又有另一轮的攻势爆发。梅莉抓住身边士兵减少的瞬间,抬脚一跺,几乎将身后敌人的脚趾踏碎之余,左手拨入短刀和自己脖颈之间。她手上套着钢铁的护手,利刃戳在上边火花四溅,而少女的反击是缩身,沉肩,拎着对手的衣领,将这比她大了两圈的壮汉在空中甩了一圈,以一个标准而凶狠的过肩摔砸落在地,紧接着借势空翻,在空中拔出匕首,又掼上全身的重量,一刀落下,几乎将对手的脑袋整个剁下。 “呼……” 一击奏效,梅莉吸气,吐气,不等多休息,马上向一旁滚去。身后士兵的尸体已被劲弩射得千穿百孔。最近的敌人有三步远,她一拍地板翻滚起身,踏出第一步,而后斗篷甩下,细剑出鞘,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间踏出第二步。少女抖抖剑身,拉臂蓄势,锐不可当的突刺随着第三步一同绽出。面前的士兵稍有犹豫就已被寒芒贯穿了脖颈。 她生有纤细的身躯和手腕,但依然学得会杀人的武艺。她生于优渥的美满家庭,可战斗的意志不容置疑! “杀掉他们!不要留活口!”兰斯也终于下定决心,不再考虑活捉的事情,只消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情。 “啧。”雷恩闻言咋舌,这下可怎么都没法解释了——虽然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解释的事。他右脚一尖挑起落地的长剑,感受着落于手中的熟悉质感不禁恍惚,随后便自嘲一笑,信手摘下射来的弩矢,反手掷回,将射箭的士兵封喉。他翻过吧台,跃进场内,前方挡着三个士兵,二人持剑自两侧夹击,一人挥着链枷在后方补位。而雷恩架势都不摆,只是曳着剑直直地走近,利刃及身前无声而迅猛地突然加速,在两人来得及反应前就直接从中间穿了过去。身后两把长剑相交,迎面链枷挥来,雷恩抬剑格挡,满是倒刺的铁链在长剑上缠绕了好几圈,但后者往回一拽,反而是链枷被扯得脱手,士兵本人亦被带得完全失衡,随后立即便被一套肾击,锁喉,绊足放倒在地。 另一边梅莉踩着尸体拔出细剑,扑向新的敌人,匕首和长剑在空中交击,彼此弹开,她正要依次再用突刺了结对手,旁边就有利刃来袭。少女无奈后退,最先的对手已回过气来,进前一步,长剑再劈。梅莉想要灵巧地跳开,闪躲空间却又被士兵用身体封堵,只能再退。细剑在进攻时威力惊人,格挡上却极为不利,匕首亦对两个方向的劈砍无能为力。梅莉再退一步,脚后跟已碰到墙壁,后方再无路可退。 监察队毕竟是恶名昭彰——这同时也意味着极为难缠——的武装部队,无论体力还是经验都比十八岁的少女胜过太多,在最初的减员之后,只用两人就轻松把她逼到了绝境。 ——既然如此,那就怎么也要再换掉一人的命! 这时雷恩冷不丁地从后接近,一脚铲断一人膝盖,再补以一捶敲晕。另一人正等着同伴补位,等来的却是少女如眼镜蛇般自墙角扑来。挥剑太花时间,突刺需要准备,她直接舍身撞进另一人的怀中,屈膝顶中裆部,再反手抹开脖颈。雷恩滑步切来,挥剑替她挡下背后的箭矢;梅莉拨开面前的尸体,进步突刺,再取一人性命;雷恩微微转向,长剑轻抬,一手挡住三人的猛攻;少女立即侧方切入,细剑连点,同时取下三人咽喉。而后各自回身格开后方的偷袭。 在狭小酒馆的围攻战中,两人背靠上了背。 “雷恩·盖尔,名不虚传!”梅莉呲牙笑道,嘴角虎牙尖尖。 “决斗剑术的架势,却连阵前礼仪都不做,用的还全是禁手,这也是你父亲教你的?” “我父亲教了我音乐,绘画,诗歌和文学,而我父亲受抓捕这个‘事实’……”梅莉说着,一矮身躲过利刃,顺势扯着士兵的脚将他勾倒,再以匕首处决,“……教会了我这全部!” “嚯……”雷恩让过舍身撞来的士兵,反手以剑柄敲晕,突然探手去抓少女的后颈。 梅莉慌慌忙地避开,“你干嘛啊!?”她大声叫道。 “别忘了你也是这场斗殴的挑事者之一。” “请不要开玩笑!” 雷恩没有理会,再探手,不容少女回避地抓住她后颈,像提小猫一样拎起,立即拉向身后。下一刻两道锐风由她原先的站位上掠过。那是两枚飞旋的环形利刃,发着让人牙酸的呼啸声,一头向着吧台扎去,带着远胜普通刀剑的锋锐和威力,轻而易举地将盛啤酒的木桶切成三份。 “谢、谢谢。”梅莉匆忙道谢。 “小事。”雷恩说。吧台后酒液奔涌开来,麦香和酒气一起升腾,一时间竟盖过了满屋的血腥味,而刃环没有停止,又自飞旋回来。他甩开少女,双手握剑,锵锵两声将其弹开,而后目光追随着轨迹,看着它们最终飞回兰斯的手上。 “月轮……真少见的武器。” 兰斯没有答话,月轮再掷出,这次直接冲着雷恩而去。雷恩挑挑眉毛,竖剑,两道月轮接连啃在长剑上,迸出四溅火花,弹开时已在这缴来的武器上啃出两个不小的豁口。月轮毫无停歇地二度袭来,伴随着两位士兵一同夹击,雷恩眼睛微眯,不退反进,斜身切入月轮之间,月轮擦着他衣角而过,在其身后交错,将一连串酒架上的瓶瓶罐罐切得粉碎,雷恩面不改色,两道斩击逆流而上,面前士兵不待出手,胸前就已血泉喷涌。 月轮第三次袭来。 雷恩弃开长剑,深呼吸,竟然空手抓向两道月轮。月轮在他指尖环绕两圈,稳稳停下,又被以更快的速度掷出,飞向截然不同的新轨道,那里几名士兵手足无措,呆愣中就被刀刃切开了脖子。月轮再飞回兰斯手上,后者勉强接住,反被上面的力道带着退了几步,回过神来,酒馆内已只有三个人还能站立。 “所以少见的武器之所以少见,是有理由的。”雷恩说,弯腰捡起长剑,轻轻抖去上面的血滴。 兰斯冷汗淋漓,面色惨白,身体颤抖着不断后退,先前的矜持的余裕全然不见踪影,只是口齿不清地喃喃道,“不可能……监察队一整个战斗小组竟然被两个人……不,几乎只有一人给全灭……你是谁?这小镇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他突然转身就跑,向着门口夺路而去。 “我叫雷恩·盖尔,开酒馆之前……”雷恩挥手阻止梅莉追击的意图,对准兰斯逃跑的背影摆正剑尖,举起,挥下,十步以上的距离一瞬即过。他在兰斯前方驻剑叹息,背后军官已被斜斜地一刀两断。 “……大概是个浑浑噩噩的失败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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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简单地用过晚饭,雷恩从阁楼走下一楼的酒馆。酒馆不大不小,占地约合两个民居,砖墙泥瓦,刷得透亮的半旧木地板上摆着六张圆桌,每张配以四把木椅。窗外夕阳西斜,暮色苍然,他借着最后的阳光,依次检查了下酒水,食材和餐具,一切就绪,雷恩点亮油灯,摇晃的火光照亮了吧台上立着的一只相框,以及装在里面的相片。 一张老旧发黄的照片。 相片的主角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双十年华,穿着一袭纯白的连衣裙,端坐在黛紫的薰衣草原上,舒卷的长发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她冲着镜头热烈地笑着,表情纯粹没有一丝阴霾,一如身下延绵绚烂的广阔花田,一如背后万里无云的澄碧长空,映着几乎要透出画面来的盛夏阳光,即使时光流逝也无法让它失色分毫,美好得让人无法言语。 雷恩沉默地看着这张照片,许久,才转开头来,从吧台下掏出一把铁剑。那是把标准的骑士长剑,又叫手半剑,整体朴实无华,从剑身至护手都无甚装饰,唯一的特点大概只是旧。他随手扯过张油布,简单地将之正反两面擦了擦,再塞回吧台底下,抬起头,视线不经意又落到照片上。雷恩把相框扣倒,走出门去,挂上正在营业的牌子,于是,在太阳刚好沉入地平线的时刻,薰衣草酒馆又一天的营业开始了。 霍罗镇位处塔利亚王国——现在是共和国了——的西南边境上,再往南两天就能到温莎湾,那里有商业繁茂的自治都市海丁嵾。与海丁嵾的贸易向来是塔利亚重要的税收来源,托着这条商路的福,霍罗纵使不算富裕,也相距贫困甚远,干体力活的男人们一月下来总能积攒些闲钱,需要找个地方花掉。 霍罗镇上有三间酒馆,竞争不可谓不激烈。只是和另外两家请诗人,开赌桌,变着法子吸引顾客的同行相比,雷恩既不察言观色,顺着酒客的兴头吹些牛皮扯点笑谈,也从不罗织新节目。薰衣草酒馆既不宽敞,也不豪华,食物仅提供寥寥几种,唯独酒水物美价廉,是以还能吸引几位常客,不温不火地经营到了今天。 但今天客人来得格外早。雷恩刚回到吧台,找出个小锡壶,洒上一把咖啡豆,灌满水,放到火炉上。还未等壶中沸腾,就有结队的四位男子推开了店门。他们的年龄大体在三十岁左右,作商人打扮,披挂的斗篷风尘仆仆,不像是本地人。他们进店后直接找了靠角落的桌子坐下,环顾了一圈酒馆里的状况后,最年轻的那人叫道:“老板,四杯啤酒,两条面包,加一盆烤鱼。” “没有烤鱼。”雷恩没有起身,在吧台后直接答道。 “……那么,来两只烧鸡吧。”那年轻人又说道。 “也没有烧鸡。”雷恩说,“我不会做,但你要是自带的话我可以帮你切开。” “你?没有厨娘什么的吗?” “没有,也没有侍者什么的,就我一个人。” 对方几乎被气得笑出声,“那你还开什么酒馆?” 雷恩神色不变,“出门右转,行两百米,在路口左转,金鹭酒馆,有所有你要的。” “你们对外地人都是这个态度的吗!?” 年轻人霍然起身,又被一只手按了回去。出手的是四人中年龄最大的男子,看他人的态度大概居领队地位,他把年轻人拉回原位,拍了拍肩,轻声叮嘱道,“冷静,贾斯汀,不要节外生枝。”,然后又扬起头,代替后者高声道:“不好意思了老板,啤酒和面包就行了。这些没问题吧?” “黑啤还是?” “普通的就行。” “半枚银币,多谢惠顾。” 雷恩这才慢悠悠地起身,从吧台下摸出四个马克杯。他身后并列着三个半人高,带铸铁阀门的大木桶,里面分别装着三种类的啤酒,上面用冰块镇着。酒桶没有标签,但他分得清,记得住。他把马克杯放到生啤桶的阀门下,把旋钮扭到最大,心数八秒,拧上,啤酒泡沫刚刚好满至边缘,依次给全部杯子满上,再转进一旁的小门里,门后是厨房,狭小阴暗,但是异乎寻常的干净。雷恩从门边挂着的篮子里抽出两条长棍面包,利落地切成片,垒在盘子上,然后和啤酒一起抱起。四个马克杯和两个盘子叠起来很是不矮,但雷恩轻而易举,没有丝毫摇晃地将它们送到了来客的桌上。 “我叫兰斯。”那个领队的男子说,他身边被叫做贾斯汀的年轻人接过食物,很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杯子里的液体。而兰斯只是坦然地伸出一只手,“能认识一下吗?” 雷恩瞥了一眼,并没有握上对方的手,转身就走回吧台后,“雷恩,普通酒馆老板而已,认识就免了,问什么我会回答的。” “多谢了。”兰斯说,“你经营这间酒馆多久了?” “记不清了。共和国建国多久了?” “十九年。” “那就是十九年。” “你记开业日期的方法还真是独特。” 贾斯汀有些刻薄地插了一句,而雷恩看都不看他,只是低头擦着酒杯,“现在不记得建国时间也会被当成叛乱分子了吗。” “您说玩笑话了。”兰斯哈哈笑着打着圆场,“现在国家情况是有些不好,东北方和异教徒的战争僵持不下,国内有居心不轨的人散播谣言,还有强盗恶棍四处趁火打劫,但我们应该相信奥尔德温执政官,相信他总是站在人民这一边的,不是吗?” “我只是个酒馆老板,唯一关心的是客人能不能付酒钱。” “那老板你肯定听过不少传言吧,关于哪些地方不太安全,哪些地方有强盗土匪拦路抢劫,哪些地方甚至有不法组织在公开招人。我们第一次来这附近做生意,要是能够避免些麻烦事就好了呢。” 雷恩动作停了一下,“…………也包括所谓的叛乱分子吗?” “当然啦。你知道,很多叛乱分子打着好听的名号,干的却全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和他们比起来,强盗还显得堂堂正正一点呢。” “我没听说附近有这样的人,倒是西北边的山林里有一伙‘堂堂正正’的强盗,三天两头袭击过往车队,两年了都没人管。他们还经常会到镇上销赃,顺带喝酒庆祝一番。” “他们会抢劫镇上吗?” “没有,甚至付酒钱时比大多数客人都要慷慨,但这和我举发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价值的情报,我们会谨记的。” 对话到此为止,雷恩回头把煮开的咖啡从火炉上拎下来,给自己满上一小杯,不加糖,就热啜着,在油灯旁打开本十六开的小书。这是镇上的牧师放在这抵酒钱的。书籍以小牛皮包面,封面被摩挲得光滑而模糊,内容则是个关于遇险船员独自在荒岛上艰难求生的故事,细节之处还算有趣,只是作者花了太多笔墨讲述自己的信仰和理念,像个传道士一样,难免让人腻烦。商人们没再搭话,他也就更不会出声,小小的插曲过去,很快,常客们就正常地陆续走进了店里。 “嗨老板,给我杯酒,烈一点的,这个也麻烦像往常那样料理一下,谢谢咯。”顶着个啤酒肚的搬运工布鲁克大声嚷嚷着,一边有些艰难地把屁股挪上吧台前的高脚椅。他刚一坐上,就哎哟哎哟地捂住了后腰,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把手里提着的半只烤鸡放上了桌面,“哎哟我这腰,梅雨季都过去了还酸得厉害,可得喝杯烈的热热。” “你需要的不是烈酒,而是草药。”雷恩说,但还是为他倒了杯朗姆酒。 布鲁克接过,一口气灌下半杯,长舒一口气,才又说道:“那些草药医生的绿色黑色浆糊糊?一点用都没有,下雨天还是痛得直不起腰,还是烈酒管用,烈酒管用。” “烈酒只能让你现在痛快,草药才能对你的晚年负责……但算了,既然我十年都没说服你,这些话再重复一遍也没有助益。” “嘿嘿。”布鲁克粗声粗气地笑了两声,“那种事等我活到晚年再说。” “…………”雷恩不予置评,“今天比平时要晚。” “啊,还不是那事嘛,那事啊,又多了一项税,就只能多干一点了。” 雷恩瞥了一眼最开始进来的四人,他们还坐在原位,甚少交谈,只是偶尔喝一口啤酒。布鲁克的声音很大,他们明显是听到了,却没有看过来,只是做出了不易察觉的倾听姿势。 “还是什么劳什子路税,镇外那条路从我生下来就没人修过,事到如今还收什么税?想法设法从我们口袋里掏钱是真吧。每年收那么多税,结果全砸到和索拉达打战里了,要我说,人家爱信什么就信什么,往这种事情里烧钱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 “你跟我抱怨也没用,而且我今天不想听这个话题。” “不要这么说,老板,这也和你有关吧。哎,自从开战以后税一天比一天多,难怪……” “你再说,我就不帮你切这只鸡了。”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布鲁克悻悻然地缩了缩脖子,“老板你今天有点怪啊。” “…………”雷恩不回话,只是拎着烤鸡走进厨房,撂在案板上,从旁抽出只雪亮的剔骨刀,习惯性地挽了个刀花,然后轻抹慢挑,轻而易举将整只烤鸡卸成八块,细碎骨骼尽数剔出,在案板边堆成一。此时时间尚未过去五分钟。他端着盘子走回吧台,看到布鲁克的朗姆酒已经喝完,便顺手帮他添满。 “我好像还没说要续杯吧,老板。”布鲁克疑惑地问道。 “送你的。”雷恩说。 “哈,那我可不会跟你客气。”布鲁克说着又大灌了一口,“免费的酒就是爽口。” 雷恩默然地坐回原位,重新打开了那本不太有趣的小说。 “不过老板,我一直挺好奇,你这里酒比隔壁两家便宜那么多,又总是喜欢给人赊账免单,尝起来也不像兑了水,怎么做到的啊?难道你有独家的秘密进货渠道?” “没有。”雷恩面无表情地把书翻过一页,“他们需要养家,需要存钱,需要给孩子交学费和攒彩礼,我不需要,仅此而已。” “嘿,那还说我,快担心担心自己,赶紧找个老板娘,生两个大胖小子,好等你干不动了接手。” “等我老到走不动路,你们就在镇外随便找个不会妨碍谁的地方把我埋了就好。” “哎呀……”布鲁克挠了挠头,正要说话,旁边一人突然尖酸地插话,“老板,你指望这个酒鬼?怕是你把他儿子埋了都等不到他来埋你。” 布鲁克不高兴了,“少乱说,阿基,我儿子是能到海丁嵾上学的。” “海丁嵾酒鬼学院吗?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吧哈哈哈。” “怎么?酒鬼学院也是海丁嵾的学校,你怕是嫉妒我儿子酒量都比你好吧?” “哈?你说什么醉话呢?” 两人争吵着推搡起来,旁边自有其余熟人起哄,雷恩敲了敲桌子,提醒他们酒馆内禁止争吵斗殴,便各领了几瓶烈酒到一旁斗酒去了。镇上的书记员机灵地开了个盘口,竟也得到了不少响应。雷恩懒得理他们,只要没有点单,他就在吧台后一言不发地翻着书。 好像除此之外的事情都和他没关系一样,好像酒馆之外的事情都和他没关系一样。 ——十九年来,每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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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超乎想象的精彩作品……应该说,我猜得到你写得出这样的文字,我猜得出故事的流向,但看到最后时还是忍不住动容。这是我没预见过的。 我应该写一篇长评,是吧,这么篇作品理应有一篇长评。但同时我又怀疑这篇长评是不是削弱这篇文章本身。就像谁能给卡萨布兰卡写出恰当的长评呢?谁又能给罗马假日写出恰当的长评呢?作品好的太直接,深究内里的深意变得不懂风情,只要去看就好了,只要去感受就好了。 但还是得写点什么,在版主之外,这也是作为朋友的职责。 开头是一如既往的废土风格,荒芜寂静的世界中,一间不知何故还没被吹飞的破落酒吧静静伫立。这成了两个战争幸存者的最后避难所。只是讽刺的是,这两位一位是机人,另一位是兵虫。都是量产性的炮灰担当,只为战争而生的存在,在战争结束后——如此突兀又惨烈的结束后——又还有什么生存的意义呢?机人被指挥者抛弃,人类虽当它同伴,却也不对它的生存抱以期望;而兵虫早早离群,“神”和族人都已离去,或已死去。这样的两个“东西”还有什么生存意义呢?……人活着总需要点理由和意义,但即使全然没有,人总还是得要活下去的。剥离了“人”的外在,这一点变得更加纯粹而现实,这大抵就是这篇文章感人的理由。 这大抵是所有废土故事感人的理由。 比起被动接受外来信息和命令的巴奇,兵虫对境况了解得更深,对一切想得更多。它总念念不忘十一年前的那一幕——有啤酒,人和虫也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吗?——但面对以整个大陆南部炸毁,以大半文明崩塌为结束的战争所铭刻的仇恨,一罐啤酒要怎么去化解?它也念念不忘自己的罪孽,整个族群的罪孽,但在这样的废土上一个奄奄一息的兵虫又有什么赎罪的办法?它背负着无解的东西,于是也理所当然地迎来了找不到答案的终末。一个它大概早已预料到的终末。但就算如此,活下去也总是可能会有点希望的。——不管怎样,总是要活下去的。即使自己已达末路,也要成为生者继续向前的动力。魔物会有这样的多愁善感吗?不知道,也许这是人类独有的自艾自得。 而巴奇,作为死人灵魂拼凑出的返魂者,没有道德,没有喜恶,战争只是让它找到些许灵魂的安宁的止痛片。在隔壁的故事里,同样的返魂者愤懑着自己没能再战争结束时一同死去。巴奇会愤懑吗?也许在酒吧还“营业”时不会,不会流逝的时间让人艳羡,而它清楚自己是这个安宁中不可缺少的“齿轮”。但在一切终于结束后呢?一个瘸腿的,魔力缺乏,什么都不懂的返魂者去面对这荒芜又广阔的世界吗?它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它开始要知道什么了。 于是,这就是,两个连“人”都不是东西,终于像人一样活着,像人一样死去,像人一样传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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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这也是,挺少见的风格呢。纯粹的抒情文章是我之前没预见过的,但读下来感觉也还不错。 唯一的问题就是,虽然看得出你花了大功夫去排版,但这反而让文字看起来有点晃眼。换一个字色,或者分段间多空一行,效果会好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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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链战记啊,某个我差一点就入坑了的手游。 为什么是差一点呢,因为我之前被MA坑了,所以当时一段时间内再也不想玩手游,即将入坑锁链的前夕,又想起了被MA支配的恐惧。 ————然后我就三年没碰手游直到现在掉进了辣鸡FGO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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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降了不少分,首先要说一声抱歉。然后请容我叙述一下理由。 全文看得出其实你很有想法,不满足于只是想单纯表现酒馆中的一景一面,而是……就如我在出这个踢时所期望的,把更长的时间,许多人的一生,浓缩在一起。我大致猜得到你故事的主题,但遗憾的是,这是根据标题,和之前对你的了解猜出来,并经过后记证实的,而不是由文章本身自然而然地猜想到的。你给出的线索,并没有很好地扭成一条线——这五个人看不出任何相似的地方,或是气质,或是什么不可磨灭的胎记。你给了大量描写,但篇幅没落到重要的事情上。对话中包含的信息量也偏少,这种故事,你可以试着在对话中加一些“惊人的巧合”。灵异事件并不是那么灵异……至少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灵异,“只是喝完酒“,然后”没过夜”,不算什么特殊举动,而是大多数酒客的正常做法。 well,不管怎么说,还是感谢为文区的周年庆活动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