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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林菲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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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已经是快十多年后的事情咯——三十多岁在市政府有个科长左右的一席半职,感觉上也不算不合理~?
  2. 谢谢梦幻^ ^, 老实说这次作品作为复健还是太托大了点,无论是时间因素还是笔力上讲都是,最后能勉强端出成品其实还是庆幸了,很高兴至少梵德莉薇(嗯,正式名字是梵德莉薇,梵德莉算是一个比较亲昵的爱称)的塑造没有出太大毛病,毕竟这次涉及到一些神祇与人类的感情问题,我还是比较担心她塑造上会不会显得不太合适的。 其实长旅这一点不仅是指梵德莉和两位男角色之间的关系,其实也是指梵德莉本人。她毕竟活过了七百年(当然,世界观内就是七百循了),对她来说,在这趟旅途中寻求同伴的渴望,同样也是在呼应长旅这个主题,不过,嗯,只能说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是得回顾一下这篇,再好好打磨一番。但无论如何,梵德莉薇的塑造没出大问题,真是件好事。 其他角色也不奢求了,后面要精修的话再考虑裁剪一番。 设定上的话,只能说很多时候也是想一出是一出,尽可能在定好的框架里讲得合理一些,这一次写出来甚至可能还有些喧宾夺主了—— 但总之,很感谢梦幻也来看,私聊时的话真的受益匪浅,希望之后也能继续这样交流!
  3. 这个叙事真的是好流畅啊——世界观设定也很好理解,很快就能让人代入进其中的情景,理解,再配合这些细腻的动作的描写,很容易就能感受到角色之间的感情与羁绊。 真棒,很高兴能读到这篇故事!
  4. 谢谢铃的回复w。上半篇只是刚刚揭晓后续发展呢,所以还有很多要素没有完全展现出来,希望能尽快写完下半篇,这样就能更好地讨论这整个故事了。
  5. 总算写完咯—— 从9月1日开始构思,到15日完成初步大纲,直到一个月后的今天才总算全部完成,老实说这个创作比我预期的还要久,甚至还干涉到论文写作了。要命啊,接下来就是愉快的两周完成二十页论文的生死时速咯。 这篇故事写的大概是个BMG的故事,世界观是我笔下的原创世界观,角色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背景角色吧。某种意义上,这个三万字的中短篇,本质上就相当于是个没有正篇的外传故事呢。因为这个性质,有很多时间其实是在折腾设定,这里也想被设定劝退的读者道歉,真的很抱歉—— 实际上这个故事还发生过好几次重大变化。最早的版本,其实柯墨道珊是一个飞地的设定,然后会有些间谍故事的味道,比如说两国的政治对抗啦,之类的,但是那样就太复杂了。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没有正篇的外传”,再复杂化恐怕就只能是纯自嗨咯,所以就蜕变成了现在这样只是在一国之内处理问题的大框架。 草案里,这个叫“赤连神温达德”的角色是个LowB反派,就是拿来暴打的。不过这也是这个女主角的设定问题了。梵德莉薇/梵德莉是最古老的帝国的建国神祇,设定上算是最强之一,让她和一个炮灰对位打不出什么味道来,所以这个反派角色到底谁来当,其实甚至在上半部分写完后都还是未定的,期间,“弄个LowB暴打一顿”“让埃尔里奇/雷纳德的暴走形态担当”等想法都有,但最后还是结合最初期的设定,整合了一个决斗家打扮的老爷子来当BOSS。效果如何呢,嗯……总之我写出来了吧,至少写的时候感觉,还凑活。 怎么说呢,果然时间逼得紧就是很头痛啊。希望至少有把梵德莉薇这个角色的质感表达出来吧。 个人倒是对崔蒙的戏份还算满意的。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他既然是大部分时间的主视角,那他应该要更有戏份一些,而不是纯摄像头。虽然结果上讲还是因为梵德莉薇的咖位太重(毕竟,最强之一,总不能让一个临时提升地位的摄像头来给关键一击,无论是精神意义上的支持还是物理意义上的主攻吧?),所以干涉到了他的表现呢。 总得来说,我觉得创作这篇故事的最大感受就是,一个咖位设置太重的角色真的会对剧本的干涉极其严重,我甚至有点担心读者会不会觉得梵德莉薇的描写太大女主,大“玛丽苏”了。 但无论如何,我很庆幸,我咬牙切齿坚持到最后,把这篇三题写作写完了。 也希望各位读下来觉得还行。
  6. 5. 梵德莉薇高举刺剑,指向了前方。她已将天秤布在身后,其所生成的魔力护壁足以保护崔蒙,以防止他进一步受到精神上的污染与打击。毫无疑问,这都来自于此刻正占据着这场地的那神祇,但他所释放出的气息,却与梵德莉薇印象中的植拓神埃尔里奇并不一致。 梵德莉薇眯起眼睛,矗立原地未有动作。随着强光散去,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化:原本空无一人的大厅之中开始慢慢人头攒动,窃窃私语,而身着华服的黑影也开始渐渐在两旁聚集。灯火通明,声浪喧嚣,不知不觉间,这觐见之间竟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仿佛时空穿越至百循以前,又好似是那些贵族与侍从的亡魂被谁所唤醒一般。 此情此景,亦是那神祇所为,是名为“领域”的威能。作为神祇身躯的主体构成物,魔力既是能量载体,也是信息载体,而领域便是将魔力扩散开,构成场地之余,同时将其中所承载之信息投影化形,以构成专属于神祇自己的主场,一如梵德莉薇自己先前所做的那般。 神祇动用这一威能的目的多种多样,或是以直观明了的形式传达旨意,教导民众,也可是作为一种恫吓手段威慑敌军,但在在此刻这场合展开领域,意味的只有一件事: 将自己的全部毫无保留地展露出,并向来者发起挑战。 而梵德莉薇已能看到,那被黑影护在正中,静坐在以金属浇筑,用武器装饰的王座之上的身影。那是一个一身鲜红戎装,头顶猎帽装饰着华丽羽毛,手持拐杖的精瘦老者。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然吾之天秤,尚未平衡。要说为何……” 梵德莉薇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赤连神温达德’,此百循间,汝竟温存至今,竟为何耶?” “许久不见,远出极光之地,统领冰雪寒风,自命正义的北方之王啊。” 随着这沉着老者的声音,人群向两侧分开,老者自王座上起身,拄着拐杖,缓步向梵德莉薇走来。 “自那场入侵以来,已是……啊,若依你的话语,该说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吧?” “汝等一族亡于吾手,如此便是汝卧薪尝胆毕已,便来讨灭主犯罢。胁迫植拓神者亦是汝耶?” 梵德莉薇的刺剑下指,尚未摆出攻势,仅是语气毫无波动地向温达德质询着。但听到“胁迫”二字,温达德却是笑出了声。 “这就不对了,若非那位‘植拓神大人’,老夫是没有机会重现人世的。” “……埃尔里奇竟会?” 梵德莉薇那难得诧异的语气,让老者不禁面上先也显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喃喃自语,语气中尽是哀叹之意。 “‘埃尔里奇’,他确实归化的彻底。也罢,老夫不也早就知道此事了吗?” 梵德莉薇未有答应,她沉默着,陷入了思考之中。但对方并未给梵德莉薇多少继续思索的时间。提起拐杖,温达德双手将其握住,再以右手使劲,便将拐杖一分为二:左手剑鞘,右手军刀,他将剑刃指向梵德莉薇,其的语气铿锵有力。 “北方之王啊,老夫,温达德·堂·邦费图诺,柯墨道珊之领主,邦费图诺一族之先祖,今时背负灭亡一族之悲愿,再次举剑抗争!” “汝因守护之愿而生,又同汝之一族共亡,此时此刻又为何物而抗争耶?” “尊严。便是早已没有未来,我辈也要最后一搏,只为了这哪怕一丝一缕的尊严!” 话音落毕,场中身着华服的黑影们也举起武器——刺剑,尖刀,长矛,甚至是钉耙与草叉——皆齐齐指向了场中的梵德莉薇。在一瞬间,这晚会场景的气氛便肃杀了起来。梵德莉薇眼中余光一扫,摇了摇头。她举起了刺剑,剑花一甩,回应了温达德的邀约。 “若此即是汝等最后一搏,何不快速速攻来?” “如你所愿!” 旋即,温达德快步向前,而黑影们也在同一时间扑袭而来,一时间,刀光剑影在灯光之下凄白闪烁,从四面八方将梵德莉薇包围在其中,如疾风骤雨一般—— 梵德莉薇迈起脚部,缓身向后,裙摆飘飞,仿若圆舞。黑影们的武器纷纷打在她的四周,其中或是失了准,又或是被一层轻薄而几近不可视的魔力屏障所偏转。她的刺剑随着自身一转一划,在数个黑影纷飞四散的凄叫声中,便将温达德的攻势阻挡了下来。 “何其一成不变,赤连神。” “若非如此,又岂会是最后一搏,尊严之战呢?” 两人对视着,梵德莉薇那平静的面容上浮现出了同情的神情。温达德的语气依旧铿锵,但梵德莉薇同样能看到,在他那面容上转瞬即逝的悲哀,与随之而来的坚定。温达德迅速退后,黑影们则开始分队,一部分再次向梵德莉薇袭来,而另一部分则同温达德站在了一起。 “来吧!” 梵德莉薇没有回应。闲庭信步间,黑影们的攻击便自身旁穿过,而随之便在梵德莉薇的反击——剑击,掌击,甚至披风与甲片刮擦而过——中,如梦幻泡影般消散在光辉之中。梵德莉薇再看四周,黑影们却又开始凝聚,自阴影中涌出,就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但梵德莉薇并不畏惧,甚至,她很难说自己是否有感受到什么,只因为,这些她都早就见识过了。甚至,此时此刻她所想的,依旧是那一天,伪装成植拓神模样的温达德,一边同自己交流甚欢,另一边吩咐卫伦队长上前续杯巧可的样子。 ——不知那一日之巧可,最后乃是何人享用耶? 循着这感慨,梵德莉薇开始整理起了信息。神分刃虽说危险,但也确实是量产品,会有些许落在柯墨道珊并不奇怪。被偷袭成功并不应该,但也在情理之中,现在既已将局势控制住,此事当做无事发生,做个笔注留档即是。 梵德莉薇立起防壁,旋即刺剑右突,戳中了温达德。虽然黑影汇聚所产出的强击看似危险,但这一手真正的杀招来自于温达德的配合。 ——赤连神幸存也不奇异。便是家族亡灭……否也,正是家族亡灭,此怨念攒集,更使他长存不散,直至此时。 邦费图诺一族最早来自伊斯塔尼亚,那是大陆最南方,丰饶肥沃的环洋之地。穿越过大陆中部,被索伦诺斯的狂信者们用于放逐罪犯的窒息泥沼,在故乡的斗争中失败的他们在贫瘠的柯墨道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引领了这一纵贯大陆之壮举的伟人,便是温达德·堂·邦费图诺,眼前这正与自己第二次交锋的老者。 梵德莉薇且战且退,格挡数下,旋即攻势一转,反倒是剑锋贯通了温达德的防御。他不得不在黑影掩护下遁入阴影之中。 正因紧密团结,一族才能闯过那些生死难关,并最终找到自己的应允之地。亲族血脉,赤色相连。如同大多数的神祇,温达德因这份信念而带领自己一族求得生路,并在那份坚信中去世,他因此而得以成为“赤连神”,直到最后一刻,甚至至今,都在庇护着自己的家族。 ——护族神祇,却是亡于不肖子孙,亦是情理之中。 甚至不需知道完整历史,只是她刚来到柯墨道珊时的所见所闻,梵德莉薇便可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那信念下,邦费图诺一族的血脉扩散了开来,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血统纯正之争,其中的败者沦为下民,为了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继续维系所谓“正统”一族的生活而苦不堪言,可所谓“正统”一族又有何等享受可言,不过是围城一般,多一条肉便可自比尊贵罢了。柯墨道珊曾经还能容纳温达德的一行人,但在那时,这贫瘠的土地已经容纳不下迅速扩张,本质上仍是一族的所有人了。 巧可,便是梵德莉薇所见的破局点。邦费图诺一族只将巧可视为原住民的原始食料,但那其中所蕴含的潜力,即便不足以让柯墨道珊化作奶与蜜的应允之地,但在合适的管理之下,却也足以让大多数人摆脱赤贫了。 而在这条路上,盘踞在城中的正统邦费图诺一族,既在先礼之中冥顽不灵,那所剩的,也就只有一条道路。 此时,黑影的数量已经在衰减了。即便用神分刃自梵德莉薇身上夺取了那些魔力,但也不过是败军之将。温达德仍试图做些什么,他将残余的黑影聚在身后,将自己立于前,做出了阻挡之势,但却只是徒然:随着梵德莉薇将刺剑击出,缠绕在剑身上的魔力瞬间击出,黄金色的光辉化为数十道锋芒,精准无比地避开了温达德,将他身后的黑影尽数击穿,而下一刻,尖芒已至,肩膀,双膝,双手,每一击都迅速地落在了温达德身上,直使他身姿不稳落倒在地。 但温达德仍是脱身了。梵德莉薇只见眼前红布一甩而过,旋即,温达德便已踉跄脱身到了大厅门口,但他却也并未逃离,而是单膝跪地着,仍强撑着与梵德莉薇对峙。此时,温达德所构建的领域已完全崩溃。灯光熄灭,华景破碎,邦费图诺一族的晚会已消失不见,所剩的不过是复归原样的,在凄冷月光照耀下,毫无生气的觐见之厅,与梵德莉薇身后那座金属的王座罢了。 “吾之大义,存力于民。汝之信念,却终是沦为残害同脉之帮凶。” 一甩刺剑,梵德莉薇缓缓说道。 “百循前是如此,此时此刻又岂能有何种区别耶?” 神祇的交锋既是力量,也是信念,此二者又是相辅相成。温达德的攻击灌注了其一族亡灭之怨念,之不甘,但却均不过是,梵德莉薇早已见识过千百遍,将自我无端置于万物之上,自视甚高的陈词滥调罢。 “你说得……一点不错,北方之王啊。” 温达德勉强支起身干,虽仍举刃相向,语气间却颇是认同。 “因守护家族之念,老夫的心智存续在了这具不朽之身上,但也只能眼见家族分裂,同胞相杀。或许在我因私情而坐视兄弟相残之际,我一族之灭亡便已注定。” 他闭上眼睛,沉默着,随后止不住地感慨道。 “一族兴衰不过海浪起伏,在这历史浪潮上,确是不起眼,也再常见不过。古老如你这般,你大概也见怪不怪吧。” 在多数时候,神祇之间的战斗便到此为止了。败北者的信念已被否定,不久之后便会因此而消散,已无需再做多余的事了。如此,在柯墨道珊的这一系列事变,就是被掐灭在了萌芽期,可盖棺定论了—— “但是,老夫还有一战,必须了结。” 梵德莉薇默默注视着,未有发言。她突然注意到,熟悉的气息开始在温达德的身上显现出来。 “这些不肖子孙们,总算是都闭嘴了。老夫彼时落败于你的计谋之下,正是他们的不甘,才让老夫苟存至今。但即便以牙还牙,用那古怪兵器掠走你的魔力,义理不再的我又怎可能击败你呢?” 温达德所说也仍在梵德莉薇的意料之中。既然所谓“正统”一族均已亡灭,能让以守护一族为信念的温达德坚持至今的,也无非是被他回收的一族的怨念罢了。化为黑影的怨念们妄想凭自己的不甘与痛苦改变局势,但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之人的狂念罢了。 “但在我族中,还剩一个人,想再找你讨教一番。” 温达德如此一说,梵德莉薇便意识到了那人的身份。但她却也并不担心,她最熟悉那人不过,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钱别罢了。 温达德举起军刀。此刻,他身躯已立正,不再是那副重伤之相。神祇的伤势并非物理意义的,主要还是其精神状态的反应。 “北方之王啊,这就是最后的战斗了!” 话音刚落,剑风便自温达德的挥击中爆出,一道真空波向梵德莉薇袭去。表现形式上,这是在武者中所风行的名为“剑气”的招数,梵德莉薇见识过,丝毫不觉得温达德所放的这一击又有何不同—— 当反应过来时,梵德莉薇向右下方瞥去:那是被剑气所斩断的,她披风飘落至地的一角。同一瞬间,不知为何,生成那剑气的意志竟让她的心绪开始不宁起来。旋即,温达德再次向她发问了。 “自命正义的北方之王啊!” 温达德的声音再度宏亮起来。 “若以爱苛问,你又当如何应对?” 梵德莉薇沉默着,只是简单举起刺剑,被动地做好了防御的准备。直到此时,她方才感到,局势或许会有些失控。 6. “……叛徒……你……为何……” 崔蒙的意识依旧含糊不清。不明所以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回响。在渐渐感受到自己的躯干后,崔蒙勉力爬起,而映入他眼帘的第一幕,便是那梦中青年,将剑刃刺入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之中。 “……大哥……” 青年双膝跪倒在地,但那黑影已不再回应他了。 这场景转瞬即逝。眨眼间,崔蒙便看到梵德莉薇将青年拥入了怀中。 “勿需悲痛。汝与彼等各自皆心意已决,既是斗争,牺牲便是不可避也。” 她眼睑半闭,眼睫纤长低垂,那面容自始至终都平静,如止水一般。 “信念坚定,至死不渝,人生在世,此外又夫复何求?汝当庆幸,彼等落命于汝手中,而非遭得他人凌虐。” “是……,在下都明白,陛下。” 青年低语着,但他的眼泪仍然止不住地向下落去。 “汝已试矣,此世并非万事皆可两全。汝不妨抬头一望:此皆爱戴汝之人也。此即是汝之大义。” 陛下扶起青年,指向了远方。崔蒙也看了过去,但那里却是模糊一片,只有隐约的一些欢呼声。他再看回去,唯一清晰可见的,却只有陛下而已。 再一瞬,崔蒙又见自己进了一处病房:他能辨识出这应该是在医院内,但相比他去过的本地医院,这里的布设明显要更精致,也更保暖一些,无论是床铺还是窗帘都是极其厚实,地上还落着个火炉,似是取暖用的。崔蒙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他看向窗外,外面正在刮暴风雨,规模之大,他从未见过。 这里,似乎是要比柯墨道珊更北方的区域,甚至大概是首都那边。 他的目光转了回去:陛下正站在床边,她依旧一成不变,是那年轻少女的模样,而床上躺着的那人却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身体瘦削,眼看着就是要行将就木了。 “……柯墨道珊发展甚善。汝所研发之巧可力,已是本国上下皆习以为常之日用品。上至军队,下至行脚旅商,人皆携之,众皆品之……” 梵德莉薇抚摸着老者的手,轻声地叙说着。 “那就好了。” 老者说着,沉默片刻,旋即话锋一转。 “陛下,在下,申请了‘化神’的流程。若是最后成了,在下愿意再回柯墨道珊,继续,治理下去。” 梵德莉薇轻抚着的手,骤然停下了。 “何必如此?既已是鹤发鬓衰,何不就此安顿下来?汝已是功成名就,便是在吾的领域里,亦会有汝之一席之地。在那死后温柔乡中静享天伦,有何不妥耶?” 老者注视着梵德莉薇的双眼,他眼神躲闪,一直没有答复。过了片刻,他才微笑着说。 “……您多虑了,陛下。在下只是……” “汝有心事,埃尔里奇。” 老者瞬间沉默了。梵德莉薇依旧注视着对方,她手中的天秤仍在平衡之中。但在天秤取得平衡之前,梵德莉薇便打破了这逐渐凝结,让人窒息的空气。 “汝确是心意已决,是耶?” “……正是如此。不能坦率意图,在下愧为臣子,但……无论如何,在下,一定得尝试一下才行。” “那便足矣。” 梵德莉薇攥着老者的手,俯下身,她轻声说道。 “汝心中事,吾不过问。汝既已随吾趟完这漫长征途,吾自当置信于汝。” 听着这些话,老者没有答应。他只是紧紧攥着梵德莉薇的手。不知不觉间,两行眼泪自他的鼻翼淌落下来。 “……再见,埃尔里奇,吾在道途上待汝再次同行。” 说完,等老者松开了自己的手,梵德莉薇便起身,离开了病房。崔蒙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起来。 “其实,在下……不,我一直都心里不安。” “诶?” 崔蒙循声望去,却谁都没看见。但是,他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这是那位大人,植拓神埃尔里奇的声音。 “我一直劝说自己,我是在行暴政的家族与受苦的村民之间,在正义的原则下,选择了能带来那个更美好的柯墨道珊的一方。” “但即便成为神祇后,我依旧不能确信,支撑着我的信念究竟为何物。我因被陛下所吸引而做出了这一切。我想要相信,是陛下所描绘的那平等有序的世界让我选择了放弃一切……” 一个白色的模糊身影显现在了崔蒙面前,他双手抱头,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但是……母亲,父亲,大哥……我难道,是为了美色,而将你们……” 此时,一阵撞击声将崔蒙震醒了。他抬起头,却看见梵德莉薇撞在了保护着自己的魔力防壁上。还未等他喊出声,梵德莉薇便快速地闪躲开来,而另一边,一个崔蒙似曾相识的,一身赤红戎装的老者,正提着军刀,向梵德莉薇追击过去。梵德莉薇在这其中,竟是又陷入了守势。 毫无疑问,无论发生了什么,那老者似乎正将梵德莉薇逼入绝境之中。 “陛下!” 崔蒙呼喊出声。老者瞥了一眼崔蒙,便不再关注,而梵德莉薇也似乎并没有余力去关注崔蒙那一边了。 崔蒙紧紧地盯着老者:他显然不是植拓神埃尔里奇,但崔蒙依旧记得自己在那里见过这造型。他看着老者的戎装,那把拐杖军刀,还有老者修缮甚妥的发型与胡子,他才回想起来:在地方史的选修课上,老师拿出来的教学画片里有画这个人,好像是叫……“温达德”? 但此时他没心思继续细想这细枝末节了。这时,那大概是叫温达德的老者发话了。 “北方之王啊,如你所知,神祇的身形与姿态,皆由自己所选。老夫若有意,同样也可用少年的身姿显示于众。老夫不这么做只是个人偏好,只是家族需要老夫稍显威严。这世上也有道尔顿人的神祇那样将自己变为一坨金属的怪物。神祇的身姿,本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但是——” 温达德举起军刀,再次指向梵德莉薇,她此时披风已残破不堪,便是身上的甲片都碎裂大半,实是颇为狼狈。 “自你现身于雷纳德面前的那一刻起,你便是那少女之姿,从未改变。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在展现着那份美好,那份幻想,即便你本人是不知何其古老的存在。” 他向前突进,直取梵德莉薇的甲胄。这攻击是如此的单纯,但即便如此,梵德莉薇仍然受击了,只见金属的碎片纷飞落地,她那件胸甲已经是破不成型了。 “……但这都是演技的一部分。以那身姿换取同情,怜爱,倾慕,再将他们蛊惑至你的理想之中,这就是你的目的,难道不是吗?” “…………” 面对温达德的指控,梵德莉薇却是无言以对。看着这一幕,崔蒙几乎是不可置信。他看看温达德,再看看梵德莉薇,下一刻他立刻取出那柄匕首,并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防壁上:即便是陛下所设的防护,只要以这神分刃的术式,他一定能突破它。 ——必须在事态完全失控前,做点什么。 崔蒙急切地想着,但无论如何,原先早已熟悉了的术式的感应却仍未出现在思绪中。 ——不……能去…… ——啊,是这样吗? 崔蒙似乎总算明白了一切,而下一刻,他便怒不可遏起来。 ——就算是植拓神本人,也不要妨碍我! ——你……只会碍事。 ——陛下选择了让我来见证最后的战斗。我既已经在这里了,又怎么能,怎么能让你来妨碍我! 在心中怒吼着崔蒙,高举起匕首向防壁斩去,即便没有术式,他也依旧在尝试着,一遍,一遍,又一遍—— 直到咣啷一声,他的右手发麻,匕首已经而落在了地上。他跪落下去,拳头攥紧,不甘心地锤在了地上。 ——为什么!你明明是陛下的骑士,如今她有难,你竟要来阻止我!? ——……陛下,控制着这防壁。是她不允许你去。 ——那我又究竟为何要在这,只是……只是让我看着吗!? ——………… 脑中植拓神的声音没有回应。崔蒙回想了起来:他所梦见的梦,那仿佛并非出自自己嘴中的亲昵的称呼,以及,这一切都自他接触陛下的天秤而开始—— ——从那时起,你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是吧? 植拓神依旧没有回应。 ——只是因为你的存在,所以陛下才选择了我,是吗? 崔蒙已不再在意植拓神的沉默相对。 ——这是陛下的意愿是吧。好啊。 他盘腿坐在地上,在这天秤所立的防壁之后,静静地等待起了一切的结束。 又是一击“剑气”,单纯而朴素,却又轻而易举地切裂了梵德莉薇的甲片。在温达德所持那最后之怨念的加持下,这些攻击竟变得是如此危险了。 但梵德莉薇最清楚不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选择了不回应:当她迎难而上,选择正面回应那些攻势中所饱含的怨念时,理念的正当性与客观现实自然而然就能将那些哀苦自身不幸,自私自利的残怨粉身碎骨,而其的攻势也就随之瓦解。但既选择不回应,那么战斗就成了单纯而直接的魔力与魔力之间的对撞,而这就让魔力储量在劣势上的她陷入了困境中。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正面应对被温达德用作武器的,那最后的怨念,但是…… “私情之事,确是难以回答,不是吗,北方之王啊。” 在勉力避开又一击斩击之后,两人再次进入了对峙之势。 “……‘植拓神’,是那般想法耶?” “即便不是,老夫此时又怎会知会你?” 温达德摇了摇头,似是惊讶于梵德莉薇这粗陋不堪的套话手段。神祇之间的战斗亦可是情报战,又有谁会主动托出己方的一切。 “老夫的消逝自是定局。你不过是一个分灵,便是被消灭,之后也会有其他人自北方而来,将老夫剿灭。不,老夫本以为单是你便足够消灭我了。难道堂堂七百年帝国之建国神祇,却连此等简单的男女之情的轻重都分晓不清了吗?以你的理论,承认雷纳德不过是个愚蠢的棋子,他微不足道的感情不过是为大义而牺牲的小义,想必并不艰难吧?” 他再度举起军刀,刃尖直向梵德莉薇。 “你又守了什么颜面?光是你无以复答的窘态,便足以让那边的小子记忆犹新了。” 温达德身体微曲,已做出态势。 “展露你的正义,或是就这样消逝吧,北方之王啊!” 他的刀刃向梵德莉薇扑袭而去,锋尖直指梵德莉薇的心口—— 但随着刺剑落地所发出的金属响声,一个令所有在场者都震惊了的事态发生了。只见梵德莉薇竟迎身而上,双手抓握温达德的剑刃,却是将它迎入了自己身躯之中,直刺入胸膛。 温达德瞪大了眼睛,但立刻便明白了梵德莉薇在做什么。在回避了这么久之后,梵德莉薇终于决定要正面应对他所持有的最后一份怨念。 “但太迟了,你的魔力已损耗颇多,就算你选择现在应答——” “汝所言甚是。若问吾今日有何大过,那便是,优柔寡断,未有立刻迎难而上。” 梵德莉薇紧盯着温达德,在这一字一顿中,两人的身形都静滞住了。 7. 当梵德莉薇睁开眼时,满月的光辉正映照在这片林中的空地上,倒映在这清冽的泉水之中。她看向四周,只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在灌木丛后躲藏的身影。 “汝这次又要窥探多久耶?” 伴随这平静而冰冷的问询,一个少年马上窜出了灌木丛。他不自在地缩着身,低垂着头,可他也并未犹豫,只稍片刻,他便鼓起勇气,高声喊道: “因,因为,您真,真的很动人,无论再看几次!” 那破音了的赞誉甚至惊起了数只鸟雀。少年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多说。在风声,挥翅声与叶落声中,梵德莉薇叹了口气。 “埃尔里奇……雷纳德……汝是更爱那一方耶?” “对不起,陛下……不,梵德莉吗,还是……诶,在下……不,我也,不明白了。” 青年愧疚地说着,他的目光也避开着,向旁侧看去了。 “即便到斗争爆发前,我也曾想过两全其美的方法。或许只要再尝试一下,我至少能说服大哥不要为家族无谓地送死,但是……可即便如此,在下也能说服自己。‘不得两全其美,便以义相衡之’,村民们在受苦受难,我不能坐视不管,在下是为了大义而选择放弃了大哥他们。” 说到这里,青年的眼角开始闪起泪光。但他很快将其擦拭干,挺直腰板,继续说了下去。 “在下之后也以骑士的身份,继续在柯墨道珊工作着,我的奉献与功绩,也都在陛下的眼中。养父母们寿终正寝,苦难的日子已经落在身后,柯墨道珊作为新的省份,以其的特产而在帝国的经济中有了独特的地位,在下所梦想的一切都已实现了,更宏大的梦也能交给新一代的人。在下难道不该为这宏大正义的实现而心满意足吗。” 梵德莉薇站在了病床边上,她抚在了那瘦削老者的手上。 “在下曾以为,或许‘化神’之后,能更理清在下的思绪。若那只是因陛下的美色,那在下便可明了那动机之不纯,在了结使命后,自行了断;若在下确实一心为义,那就更是了却一桩不安。但是……即便转化为了神祇,在下依旧迷茫:在我的心中,陛下的身形与正义的大业,竟是那样紧密而不可分地结合在了一起——梵德莉,我究竟,是为了哪一边,才走上了这条食不知味,渐渐孤离于人世之外,的不归路……?” 老人说着,他的手垂了下去,一张纸条也从中飘飞而出。梵德莉薇捡起了那张纸,看完之后,她将其攥紧在胸口,久久未有言语。 “……雷纳德。” 梵德莉薇闭上眼睛,将仍旧喃喃自语着,但话语却已不可解的老者,拥入了自己的怀抱中。 然后,她便又回到了觐见之厅,温达德仍在她的面前,而她仍紧紧抓着他的手与军刀的刃。 “若非他内心藏着如此优柔寡断的一面,便不会亡于老夫之手。” 温达德也在使力着,但他仍未能从梵德莉薇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这样一个儿孙……虽说尴尬,却也是老夫最后的底牌了。来吧,北方之王啊,是时候让一切做个了断了吧!?” “确是如此。” 梵德莉薇的嘴角淌出了血液。毫无疑问,她正在慢慢失去对自身魔力的掌控。她的手终于开始动了起来—— 她选择了松手。温达德的剑刃毫无阻拦地贯通了她的胸膛,将她一击摁倒在地上。 “……为什么?” 面对温达德的不可置信,梵德莉薇沉默了片刻。 “彼因吾之私心而深受折磨。若不予吾这复仇一击,天秤,将不得平也。” “北方之王啊,你的地位,你的身份……你又有何理由,要对他如此特别对待?” 梵德莉薇注视着温达德那迷茫的面容,随后,她缓缓开口说。 “巧可力,加入奶与白糖。” “什,什么?” “此为彼所构想之配方。自然,未有采用。巧可力乃提神药食,以白糖与奶柔和之,不符合销售需要。可便是彼仍心念此事,为吾留了那方子。” “……这世上有多少人这样一厢情愿地念着你呢,北方之王啊,你又能顾得几人?” “这其中一人,便在吾眼前。” 梵德莉薇的面容平静,语气平淡,但却透出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吾爱彼之所在,却未曾体察彼之所想。彼决意化神之际,彼已欲向吾陈情告之,吾却……以尊重其意之名,却是将其推上此路,不得归矣。” 她叹息着,显露出了一缕悲伤。 “七百循何其长也。他或可成吾之又一旅伴,吾方才未有制止他。吾罪,何其甚矣。” “……北方之王啊。” 温达德的语调变得温柔了许多。他的身形渐渐透明,魔力正自他的身上逸散而去。 “即便用最恶毒的目光去审视,扭曲他的愿望,但他一直都喜欢着你……我已感受不到,他的怨念了。” 终于,他完全消失了,只余下仍倒在地上的梵德莉薇,浸没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在魔力防壁消失的一刹那,崔蒙便抄起天秤与匕首,赶向了仍躺在自己鲜血中的陛下。自然,无须担心,这并不代表陛下已经死了,只是神祇们用于向凡人展示自己状态不佳的一种表现手法而已,但无论如何,这个出血量绝对不能算是正常。 “陛,陛下!” “……汝无事耶?” “可没事了,被挡在那,想有事都不得!” 带着些许责怪的口吻,崔蒙赶紧把那把未曾用过的神分刃递给了陛下。 “你看,魔力都在这里——虽然没用上术式——但至少这些可以拿来恢复呢!” “嗯,此甚善也。” 梵德莉薇坐起身,将手置在神分刃上,那些魔力肉眼可见地涌入了她的体内,而自然,那些血泊,也开始慢慢收敛回去了。 “然后,陛下,您休息的时候,我能问您些问题吗?” “可,汝问便是。” “……陛下,之所以带我到此,只是因为植拓神吗?” 梵德莉薇恢复的动作止歇了。她看向崔蒙,眼神躲闪着,但最后,她叹了口气,说。 “……便是汝,在知吾真身后,仍以‘梵德莉’相称。可疑之至。汝所言确是考量其一。” “哈,哈啊……确实啊。我果然并不特别,对吧?” 崔蒙苦笑着,有些垂头丧气起来。 “陛下还特意教我神分刃的用法,结果不完全没用上嘛。” “此所谓‘防范于未然’也。直抵觐见之厅前,吾可不知,此番交锋竟是与一故人。” 梵德莉薇心平气和,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甚至此番交锋亦是如此。吾本能轻易拿下,若非雷纳德之大礼,岂会这般狼狈?雷纳德归化时择埃尔里奇,‘诚实’为民。若是对吾也更坦诚一些,岂会有今日这般……” 她的语气,却是越说越低落,说到最后,甚至听不清了。崔蒙见到,马上说: “说,说到‘诚实’。陛下,其实我也有一件事得向您坦诚。” “可,汝说便是。” “其实,我听不太懂陛下说的古语。” 陛下停了手,而场上的空气也顿时冰冷下来。 “……汝为何不提。” “我,我以为陛下不会说通用语,而且,你看,连蒙带猜的,不也能交流嘛。” 梵德莉薇僵直了许久。旋即,仍旧面无表情,她指着崔蒙说道。 “蠢货。” “诶?” “蠢货,笨蛋,白痴。” “陛,陛下,不需要骂人吧——” “吾想的艰难,汝也听得难受,但汝却还死硬听了下去。汝不是蠢货是什么?” “大,大家都听得懂……” 崔蒙双手放在身后,止不住地摩挲着。 “要是我请求听通用语,那不是显得我很笨吗……” “汝就是笨。跟朝堂上有些傻子一模一样。还让吾费劲用古语给你教课。蠢货,笨蛋,大白痴。” “诶,您还加量级了……” “哼。” 梵德莉薇说到这,她打量了四周一会儿,突然说道。 “汝刚才嫌弃没事做是不是?” “是有些啦,不过现在不是没事了嘛。” “有事,而且有一堆事。柯墨道珊如今神祇缺位,甚至不知是否会有下一位,在中央的临时小组过来代管之前,可还得收拾他留下的这摊子。” “……您真的要一个中学生来处理这些重大文件吗?” “然也,吾会把汝当一头耕牛一般做劳力使唤。” 梵德莉薇说到这里,脸上似是显出了些许怒意。但另一方面,她的语气却又轻松,如调侃一般。 “这是汝让吾对汝这头笨牛费尽心机,咬文嚼字的惩罚,汝就耐心受着吧。” 面对已经恢复,并向他步步紧逼的陛下,崔蒙只得无可奈何地惨叫起来。 “陛,陛下啊啊——” 8. “陛下,陛下?您分神了吗?” 梵德莉薇回过神时,崔蒙仍坐在自己的面前。身着一套制服,披着大衣的他,是柯墨道珊本地政府的一位要员,如今负责着的是商贸洽谈的活动。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和汝第一次碰面时的场景。” “啊呀,是那时候啊——哈哈,谁能想到,您教我用的神分刃,最后竟是一点用场都没派上。小说里是绝不会这么写的。” “汝今身为文员,大概也是那时养成的吧?” “可,可别让我想起来了。天啊,还让父亲特意到城里来找我,他还以为我失踪了。那时真是太尴尬了。” 说到这,双方沉默了片刻。 “最后,你选择了留在本地,没有成为骑士啊。” “骑士要游历四方,积累经验,冒险探奇,应是挺有趣的。可我想,我还是喜欢稳定些的生活,就在本地,也能照顾我父亲。” “很有道理。这也符合正义之道。汝应会有安定和谐的生活吧。” “我想也是的,陛下。” 空气再次变得凝滞起来。这时,崔蒙打破了这空气。 “啊,其实,今晚和您会面,也是因为,您带来的配方我已经委托作坊做出来了。” 崔蒙说完,便取出了一个封装在羊皮纸包中的小玩意。他给拆开来,里面是一个用硬纸包装的东西,那上面还以通用语写上了“牛奶巧可力”的名字。 “辛苦了。” “没什么,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崔蒙说到这,他向梵德莉薇质询道: “陛下,虽然距离那次事情已经时隔二十多循了,但若不介意的话,还请允许我跟您分享一下食感。” “自然,你开始吧。” 崔蒙旋即拆开了硬纸包装,将其中成板状的巧可力取出。他掰下一片,咀嚼起来,露出了微妙的表情。随后,他将手递向梵德莉薇。那巧可力的味觉的感触便传达了过去。 “……真苦啊。” “陛下也这么想啊。” 与想象中甜美的牛奶巧可力完全不同,那味道虽然甜,但却又发腻,而且一旦开始回味,那苦涩感便更是向上涌起。 “……我不知道前任植拓神大人为何留下了这样的比例,查了一些资料也一无所获。但这确实是按照陛下交给我的配方所调配出来的。” “是吗。辛苦了。这样的味道确实不合适。” “没什么,能和陛下再碰面,甚至分享一次食感,我也……很荣幸。” 后面聊了什么,梵德莉薇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似乎都是些寒暄的话。 在领主邸的正门口与崔蒙道别后,梵德莉薇抬起头,望向了夜空:此时又是一个满月的夜晚,那月光向下照去,同街上的灯光一起,将柯墨道珊的市镇显在了她的眼前。 在翻建完毕后,这座城市已是变得无比陌生了。 “……再见了,雷纳德。” 梵德莉薇轻声呢喃着,向前进了。 她的长旅,还将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时间将她也化为灰尘。
  7. 0. “汝这次又要窥探多久耶?” 这平静而冰冷的问询让少年顿时清醒了。他一个激灵便窜出灌木丛,不自在地缩着身,低垂着头。但他也并未犹豫,只稍片刻,他便鼓起勇气,高声喊道: “因,因为,您真,真的很动人,无论再看几次!” 那破音了的赞誉甚至惊起了数只鸟雀。少年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多说,可在风声,挥翅声与叶落声中,他却听见了一节轻笑声。随后,他听到了少女的答应: “汝继续吧。” 少年毫不犹豫,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面前的景色上:在这星夜,那身着金纹白裙,金发金瞳,头顶着荆棘光圈的少女,正静坐泉边石间。她纤长的双腿浸润水中,长发柔和而随风飘飞,在映照泉上的月光照耀下,她就仿佛童话中出没林间的妖精一般,是如梦似幻,仿佛不属于这人世的存在。那是少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从未,也绝无机会再亲眼目睹的景象,既不会在那些贫乏的村庄之中,也不会在领主的宅邸之中。 “可是,您还会在这多久呢?像陛下这样的人物,不至于在这般贫瘠的地方……” 口不择言,但对方依然答复了。 “但此地饱含潜力。汝等将是帝国子民,亦当安居乐业。此乃吾之正义,必得实现不可。” 少女如是说着,月光照耀到了她手上的那件装置:那是一个悬浮半空的金球,而在那之上的却是一件天平,复数的秤盘之上零零碎碎皆放置着什么。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天平之上,开始了沉默又繁复的计算与平衡。一瞬间,少年对她来说仿佛是不存在了一般。 “……陛,陛下,我考虑了很久,今日前来,也是下定了决心的!” 少女暂停了手上的计量。 “我想帮村里人,让他们不用再被欺负,也希望为陛下的理想助上一臂之力。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申请成为一名骑士了!” 少女看向了他,面容依然平静。 “汝会忙碌许久,便是鹤发鬓衰时亦不止歇。既是如此,汝仍义无反顾耶?” “没有关系的!” 少年天真而热诚地答复道。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那就愿汝,无悔此路吧。” 如此说着,梵德莉薇向前走去,将屈膝在地的少年搀扶起来。 “吾当为汝说道,但出人头地之事,成事在汝。” “……谢谢!绝不让您失望,陛下!” 此时少年眼中所能看到的,尽是少女那平静而美丽的容颜。可在他的热情之中,他或是未有意识到,又或是不由自主地忽视了:少女看向他的目光之中,还有着怜悯。 1. “崔蒙……崔蒙·兹维兰泽!” 当崔蒙自懵懂中惊醒时,整个教室的目光都已汇聚在了他身上,而那如锋芒刺背的羞耻感,便是在他早已放学,甚至归家时都仍未散去。自那天的相遇以来,他便一直被这些梦境所困扰着,但今天它们却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清晰明确了。 此时太阳已经西落,但村里并非每家每户都已开始生火做饭。这阵子,不仅是村里,甚至整个柯墨道珊市周边都不太安宁,而崔蒙就每次回家都要听父亲在那嘀咕抱怨:昨天加了税金,今天就加班,种植园那帮城里看守甚至连个好脸色都懒得装,更别提最近亲卫们还在附近村子挨家挨户地盘问,如此扰民都不知是在找什么。话里行间,父亲总会说,这都得怪那位神祇大人:埃尔里奇阁下不知是犯什么癫,自一个月前开始,就一点一点加码,活生生是在温水煮青蛙,把所有人往死里整! 崔蒙不是不能理解父亲的苦恼,他也经常附和父亲,两人如此这般地数落着埃尔里奇的不是:崔蒙前几日的考试卷也拿了不及格,这也准是埃尔里奇阁下的问题。 可话说完,父亲还是得戴着遮阳帽,背上篓去种植园报道,而崔蒙也还是得走着山路去学校。总还是得过日子。 ——课上睡觉,这又是一天纪律分没了……期末考核怎么办呢。 崔蒙放下书包,心绪重重。这时,他听见屋内传来了动静,那是金属配件摩擦时所会发出的清脆响声。像是被提醒了似的,他马上把背包打开,从课本间翻出了一个透着青蓝光辉的匣子,端在了受伤。随后,一扫面上乌云,他朝储藏室走去,边推门,边招呼道: “梵德莉,我把今天份的魔力带来啦。” “甚善,汝放其于柜上即是。” 崔蒙一边把匣子放到了柜子里,一边看着坐在杂物堆上的这位少女:她金发金瞳,长发及腰,身着一件白底金纹的连衣裙,光是一身干净的打扮就与大部分村里人有着天壤之别了,而她那细腻光洁的肤质,便是在城里的富家子女之间都百中无一。崔蒙平日也经常见那些城里同学,他对此清楚的很。 少女的名字是梵德莉,而直到这时,崔蒙才意识到,他在梦境里所见到的应该就是她——前几日,他梦到的只是些模模糊糊的片段,但今日再见,便再清楚不过了。 但崔蒙暂且先把这疑问压了下去,因为梵德莉此时正忙于摆弄手上那件魔导具:那是一件有着数个托盘的天秤,立于一个悬浮梵德莉掌中的金球之上。天秤托盘上摆着什么崔蒙是看不清的,因为从他视角看去,那上面是雾蒙一片,但他至少明白,那天秤歪斜,并没有配平,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全无主意。 但毫无疑问,梵德莉极为重视此事,因为自崔蒙将她自林中救回后,除去与人交流时,她的注意力便一刻未从天秤上离开过。 “梵德莉,您或许可以先把今日份的魔力摄取了再忙?” “勿需急切,吾自有分寸。” 崔蒙不禁想起了与这位少女相逢的时刻:那天,他迷路在了林间,正当举目四顾而不知所措时,他却隐约却又清晰地听见有年轻女性的声音在向自己呼唤。那说话的方式古里古气,本就奇特,但更诡异的是那声音平静地过了头,与内容实是不符,在那夕阳西落的黄昏时刻,让听惯读遍各类奇闻轶事的他止不住寒毛直竖。 总归鼓起了勇气,他循着声音摸索着来到了林地里的一处泉水边,但他却只看见一件诡异的天秤立在泉边:如此说,是因为那天秤铸在一件装饰简朴的金球之上,却是悬浮在空中。不仅如此,崔蒙能确定,他所听见的声音正是自那天秤所传来。 崔蒙咽了口唾沫,慢步接近,当他向天秤伸出手时,他只感到眼前突然一阵花白,自己也感到一阵眩晕,而数不清的景象更是自眼前闪过,五光十色,眼花缭乱—— 当他清醒过来后,崔蒙注意到自己的脚下满是鲜血,可他却未有感到任何粘连,亦未有闻到任何血腥味。惊惧而又困惑之际,他感到身前有些动静,便抬起头,而眼前所见的事物却又在另一层面使他毛骨悚然起来:那是一名与呼救声所相称的年轻少女,她端坐在泉水边的草地上,正与那天秤一起。她神情自若,未有半点惊惧之相,可再仔细看,她的衣装残破不堪,而她所坐的地方,却是一片血泊,甚至血液还仍然在自额头,自唇边向下淌去。 正当崔蒙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少女又向他询问了,那语气一如崔蒙先前所听到的那般平静。 “汝可有魔力耶?可予吾些许耶?” 崔蒙马上将自己的提灯交了出去,而少女接过后,先是简单道谢了一句,随后马上将其中那青蓝色的魔力汲取一空,而伴随着她将魔力纳入身中,她的衣物还原,周遭的血泊更是仿若时间倒流一般朝她身中涌去。只稍片刻,方才那副惨景便再无处可觅,而少女也正提裙行礼,向他致谢了。 “吾名……梵德莉,一介亡灵而已。汝之倾囊相助,实是不胜感激。” “亡灵”算是种谦称,意指自己不过是个风餐露宿的无派别人士,与登堂入室,分门别派的“神祇”们不同。从本质上讲,“亡灵”与“神祇”并无差别,两者都是由魔力构成的构造体,也都是由人魂所转化而成。 “啊,您……不客气啊。” 崔蒙支支吾吾,心里不禁开始后怕起来。早在学校时他便听那些城里同学闲聊说亲卫队在追缉个什么东西,而如今见到沦落成方才那副惨样的梵德莉,他懵懂之间也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如是,就此别过。” “等等,您……您是在被亲卫队追缉是吧?” “无妨,勿得因吾之故而害及汝等。” 崔蒙的担忧虽被确证,可他却仍选择拦在梵德莉身前。 “您这样也太危险了,至少藏在我们那边,还能休养几天。” “汝知甚耶,弗得前因后果,岂可轻率决策?” “因,因为‘勿……勿以善小而不为’!” 可还未等崔蒙回应,对方便补了一句。 “汝又知助吾一臂之力是义非义?小义,大义,亦或引狼入室之非义,可算明耶?” “我,嗯,我……” 梵德莉面无表情,但话里行间却是颇为逼人,而崔蒙则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刚刚那句浅显的格言就是他唯一还记得的“正义论”语录了,而对方却显然更是位行家。崔蒙注视着少女的面容,他汗流浃背,直觉自己脑中一团乱麻,但另一方面,对方却也未有追打下去,而是似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似乎是期待着他的回复。 崔蒙稍稍冷静了下来。他开始琢磨,整理起自己的思绪。然后,他答复道。 “您……在这求救,甚至不在乎……可能会让追捕你的人发现……” 他缓缓地说,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越是思索,却越是觉得明朗起来。 “这恰恰说明您的处境已经糟糕到了,只是有人愿意过来就可以了的情况。” 梵德莉并未回应。崔蒙注意到她微微颌首后,便自信地继续说了下去。 “人的灵魂,也是由魔力构成的。您若真是什么……恶鬼,我怕是早就被解体夺魂了吧。但您只是要了我提灯里的些许魔力而已。所以,我愿意相信您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怪物。” 梵德莉托着下巴,点了点头。 “最后……” 崔蒙说到这,眼神移向一旁,脸颊也微微发红起来。 “您很可爱,我在这,从没……从没见过您这样美丽的人。您要是被害了我会很伤心的,那样也有违正义不是吗!” 崔蒙说到这,激动地向梵德莉伸出了手。 “所以,还请,还请允许我助您一臂之力,嗯,啊,‘窕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低垂着头,不禁懊悔,自己干嘛要扯拽那些半懂不懂的古语。可很快,他就感到,对方那冰冷的手与自己相握了。 “以十为满盈,汝可有六成,此中三成……归汝之实诚。” 如此,对方又轻语道。 “吾可自行静修疗复,然若汝可携市贩规格魔匣予吾,一日一副,则更佳亦。汝若有需,也尽管提及,勿需小家子气。” “那么,梵德莉小姐,我希望……” 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崔蒙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要求—— “哼嗯,以此些份量……还需再存纳些许才行。” 不觉间,梵德莉已把匣中魔力汲取得一分不剩。对梵德莉他们这样,连身躯都由魔力构成的存在来说,魔力就是存续的根本。在梵德莉被崔蒙所庇护的这数日间,他就一直循她请求,每日都去购入一些市贩规格的魔力以供她用于自我维护。 “梵德莉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汝所做甚善,歇息去吧。” 梵德莉依旧沉浸在她的天平之中,甚至回应时都并未抬头。但正当崔蒙准备离去时,她突然叫住了他。 “准备就绪之时,勿忘携汝今日之课业予吾。” “那是当然,梵德莉!” 崔蒙并不算愚钝,可在学校多是城里人的环境里,课业上总归是有些落后。因此,他向梵德莉所请求的第一件事,便是能在课业上给他些许指导,尤其是在古语方面的。 “今晚的饭菜也分享给您一些吗?” “然也。” 梵德莉平静地点头示意道。 “那就稍后再见啦……梵德莉。” 如此说完,崔蒙便合上门,让梵德莉继续忙去了。他靠在门后,回想着这几天的生活,不禁倍感喜悦。虽说梵德莉当初在话术上有意唬她,但自她到家中以来,始终信守承诺,也并未有所怠慢课业辅导之事,甚至,她那深入浅出的教学,比学校的老师还要高明几分。 这也不奇怪,她外表上虽与自己大体是同龄人,但肯定实际要比他年长许多,在经验与知识上绝非一般人所能匹敌,就像本地那位植拓神埃尔里奇那样:虽说崔蒙在城里庆典上看他也就是一个身着华服,褐肤黑发的青年,可崔蒙早在小学课本上就学过,如今给柯墨道珊带来繁荣的巧可种植业,最早便是这位埃尔里奇大人在百循以前所推动发展的,也因为他以种植为帝国开辟了一片新的边疆的功劳,埃尔里奇才被赐予“植拓神”的称号,并得以在死后继续作为神祇管理引导这片地方。 一开始,就包庇梵德莉这件事,崔蒙最担心的是他父亲的反应:在种植园上工的他虽是邻里公认的老实巴交,但崔蒙却更熟悉他死硬顽固的那一面,而在梵德莉被崔蒙自作主张带回家中,却被父亲撞了个正着时,他便已预想到父亲大发雷霆,要求梵德莉直接走人的场景了:区区流浪亡灵,还是在被追缉当中,便是被害了,他们也能在植拓神大人的庇护下讨个公道,甚至事后应该还能舒舒服服享受死后世界。 但父亲的反应却是异常微妙:他先是想发火,可随即又狐疑地细看了梵德莉半天。沉默片刻后,他突然像是受了惊吓一般,一边赔礼,一边把梵德莉请进了储物室中,把崔蒙赶在门外。崔蒙并不知道储物室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侧耳窃听时,他至少大致明白,父亲似乎是在拜托对方“不要嫌弃,还请多加忍耐”。 而等父亲从储物间出来后,他看着崔蒙,平静而语重心长: “你小子,诶……这事别跟其他人讲,你知道了吗,别让人知道这位大人藏在我们家!” 即便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么做,但崔蒙也没有往深里想,只是庆幸,自己效仿骑士的义举不至于不到一天便夭折了。即便以自己的出身与成绩,他想象不到自己以后有机会成为骑士,但至少,就这么几天,他无私庇护了一位被莫名追缉的求助者…… ——就像父亲读给我听过的骑士小说一样。 想到这,崔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啊,对啊,父亲还没回来,那……” 照家里惯例,他该开始准备生火备食了。虽说梵德莉很期待,但很遗憾,与父亲的巧手相比,崔蒙也只会煮些炖菜再切几片面包而已,单说食感,怕是没什么可分享的了。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外面嘈杂了起来。还未等他细想,家中的大门突然被猛地撞开了。崔蒙吓得一抖嗦,手上的锅落了下去,响声透亮。他下意识地去拿,却随即看见一双铁靴在自己眼前—— 他抬起头,一个身披胸甲,腰间佩剑的士兵正盯视着自己。崔蒙不认识他,这个士兵不是村里人。再看他这身装备,崔蒙觉得他大概是市镇卫队的。 还不等崔蒙去质问,士兵便不由分说的一把拽起他,往外拖去了。 “你,你干什么——放开我!” 在崔蒙挣扎时,他看见另一个士兵正往屋内走去,但此时,他已顾不上梵德莉了。 当他头晕目眩地被丢到地上时,崔蒙发现自己已到了广场上,而四周被迫跪地的也都是村里人,再抬头四望,这些当兵的已把他们团团包围,还有其他的正在各户人家里翻箱倒柜,不知究竟是在找什么。 这般景象,他过去只在历史课本上读过,怎么都想不到,这样的事竟会光天化日地发生在本国,还偏偏就在自己的村庄中。 他环顾四望,很快便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但还未等他呼唤,一阵高呼便压住了他的嗓子。 “村里诸位,先别恐慌,听我们好好说。” ——那就别把人从屋里强行拽出来啊! 崔蒙心里暗骂一句,而周围的村民也显然并不听劝。若一开始他们还在惊慌失措,如今听到这番话,那情绪便已极性调转,成怒气了。 “臭当兵的,你们最好能讲明白!” “当我们不会投诉是吗!?” 真当群情激愤时,一个似是队长的人站了出来,一把抓住那个方才大骂“臭当兵的”的村民(崔蒙认得他,那是和父亲一起上班的齐格,嘴虽糙些,但人不差),两巴掌下去,就把全场的气氛打回了冰点。 “别给脸不要脸!” 这位队长,方才还一脸客气模样,此时丢下被打晕了的村民,便趾高气昂地数落了起来。 “尊神阁下被贼人刺杀未遂,正被你们窝藏在此!你们不好好配合,为对你们有恩典的尊神阁下还以义理,却在这点小事上唧唧歪歪纠缠不清,你们——刚刚是谁插话?” 队长猛然调头四望,那怨毒的眼神不似人,倒像是追讨猎物的一匹恶狼,直让崔蒙生得一身恶寒。可即便如此,他仍站起了身,即便他知道,不远处的父亲极力地在暗示,“不要乱来”。 “有,有什么不能好好讲的!” 面对那队长的眼神,崔蒙颤抖着,但依然决定继续朗声直言。“义理在自己一方”,他反复安慰道,“不需要害怕”。 “你的所作所为,根本是在玷污那位神祇大人的名誉,哪里有一丝‘正义’的影子,又何谈‘还以义理’——” “哦,还是个学生仔。” 队长打量了他一身打扮,便向着崔蒙缓步走来。崔蒙面对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可他四向望去,自己周围却都是坐着的村民,自己是无路可退。 很快,那队长逼到了他跟前。同还在上学的崔蒙相比,队长要更为高大,他的身影把崔蒙给牢牢地笼在了身下。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读书一知半解,写了两道政论就以为自己了解一切的小崽子。” 恍惚之中,崔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向上涌来,他低头一看,这队长已经一拳冲在了自己的肚上。他双膝一软,落倒在地,面对黄土,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勿以善小而不为’是吧!?但你可知‘正义论’里还讲过‘舍小义以成大义’?如今尊神阁下遇刺,抓捕嫌犯就是‘大义’,为此让你们付出点‘小义’怎么了?你还顶嘴?你还顶嘴!?” 崔蒙只能本能地蜷缩成一团,但即便如此,自靴尖而来的冲击力扔让他难忍万分。周围的村民也不敢答应,只怕被这癫狂的队长盯上,自己也就要成下一个出气筒。 “还顶嘴……顶——” 就在崔蒙预期着又一阵剧痛时,队长的声音却瞬间止住了,伴随而来的是重物落地的响声。他抖抖索索地睁眼看去,却看见那队长已落倒在地,而另一个身影已将他压制在地。 一时间,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崔蒙看向那身影,或许是剧痛仍止不住,他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梵德莉……” 身着刻印赤红魔纹的银灰甲胄,外灰内红的披风同那金发一并迎风飘飞,梵德莉刺剑握于左手,正以护手格挡住队长的剑刃,而她金色的眼瞳中所映出的正是队长那,先是讶异,随后便因恨意而扭曲了的恶毒容貌。 “你果然在这,你这个密谋暗杀尊神,还用陛下画皮,无耻至极的孤魂野鬼……!” “卫伦队长,汝非鬼畜,何以对小辈如此残暴无道?” “受死吧!” 队长的袖口探出了魔力的青蓝色光辉,崔蒙还未看清,他便将其攥紧,向梵德莉刺去,可那满溢青蓝光芒的锋刃却杵在梵德莉的面庞前,再不得前进一分了。再细看,魔力的青蓝色光辉隐约可见,那显然是道由魔力所构成的屏障。 队长错愕之际,还未能再做甚,便被梵德莉一掌磕在脑门,登时两眼一白,眩晕过去,伴随一抹黑雾自他口中消散,他手中那武器也咣啷落地,光芒敛起:那是一柄材质光滑,纹路直来直去的匕首。 “……同样招数,岂可再中?” 梵德莉喃喃着,掌上缠绕着的魔力光辉也渐渐散去。 眼见队长被击倒,士兵们顿时哗然,纷纷朝梵德莉围去,但其中也有数人直接丢下武器,向村口逃去了。见风云突变,崔蒙周围的村民马上聚过来,一边检查崔蒙的伤势,一边安抚他,更是有村民把衣服撕了几条下来,为他包扎起来。 “谢谢,谢谢大家……” “不,谢谢你,你受苦了,孩子。” “真对不住啊,我们……我们还是吓到了。” “没事的,都没见过这阵仗……” 崔蒙与村里人们相互安慰着,而这时,他的父亲也凑了过来。 “爸爸,您没事——” “你小子真是,不知谁给你的胆子……但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父亲摇了摇头,指向了自家的方向:在那里,进入村落的士兵,以及那位队长,已经将梵德莉包围了。可他们全都抱持着距离,并不敢轻易靠前。而梵德莉,她也只是站在原地。在她脚边的,是先去往屋里去的那名士兵,但如今已经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我就问你,你带回的那……那位姑娘,你是真认不出是谁?” “父亲,她是梵德莉,我跟你说过,她晕倒在泉边——” “臭小子,我……我还以为你知道才把她带回来,天……啊呀,你天天读书,念叨你那些‘义理’的,格言的,你怎么就记不起呢?那位陛下,公开画像上是没露过脸,但那身衣服,那金发——这些特征你是一点看不出来!?” 崔蒙听着父亲的话,又看了看梵德莉。此时,他才注意到,她的头上,正漂浮着一顶其他的光环:那是一顶材质透亮,如用荆棘所编织的金色冠冕,但那其上却又浸染着或鲜红或干黑的血液。 那是所有帝国人都再熟悉不过的标志物。 “梵德莉……梵……!” 低声念叨着她的名字,崔蒙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能如此迟钝,如此后知后觉。再看向被包围着的那位少女,他的心中所剩,既非担忧,也非庆幸,而是彻头彻尾的困惑不解。 创建帝国,立论正义,最古之神祇,天秤之贤君,帝国当之无愧的国神,执义神梵德莉薇—— 此时正在阵中同士兵交锋的少女,同那位绝无可能现身南方边境的至高陛下,在装扮上,竟是别无二致。 “……梵德莉,你,究竟……?” 在村里人的照顾下,崔蒙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随之而来的便是止不住的睡意:在他的视线被眼睑所遮盖的前一刹那,他看见士兵们向梵德莉扑袭而去。 2. “陛下,在下将与您共享这次尝试的食感,还请您点评些许。” “自然,汝开始吧。” 那是那位少年与梵德莉薇的又一次会面。曾经青涩无比的他,如今却已是位身着戎装甲胄,沉稳而谦和的青年人了。此刻,再在这月光映照的泉水边,他取出一件巴掌大小,封装在羊皮纸包中的物件,一拆封,显出的是黑褐色的一条固态物。青年很自然地便一口咬了下去,一边咀嚼,一边他的手便与梵德莉薇相握,魔力的淡蓝色光辉也开始闪耀起来。 片刻,梵德莉薇皱起了眉头,但这表情转瞬即逝。 “如今食味风潮,竟是追求苦涩耶?” 青年注视着梵德莉薇,只是笑了笑。 “并非如此,陛下,只是,既然巧可的饮品是提神用的,那么作为其发展品的巧克力,就更应往……功能性食品的方向发展。” “可有同本地人协商讨论?” “邻省的经道神阁下对我的提案很感兴趣,只要能开始生产他就愿意下单。在下也与柯墨道珊本地的农户讨论了,他们都对巧可的新生产工艺和这其中潜在的商机颇感兴趣。” 青年沉着地继续介绍了下去。 “前月在下也组织了试吃和试验,以功能性食品的角度讲接受度尚可,也能明显观察到其的提神效果对旅商和旅人的帮助。若是有何缺憾的话,可能还需要再加入一些坚果用于增加饱腹感,但除此之外……在下认为,推广这项新工艺的时机已经基本成熟了。” “汝行事周密,甚善也。” 梵德莉薇托着下巴,点头赞许着。 “与汝初遇至今已有十数载,而汝今身为吾国之外巡骑士,容归故里,此中种种因缘际会,吾亦深感慨矣。” “陛下……在下亦有同感。” 两人至此,沉默片刻,直到青年再次打破沉默而已。 “陛下……并不喜欢这口味吧?” “普罗大众喜爱,吾又算何人耶?” 梵德莉薇的答复不假思索。 “再者,神祇本就不具味感,何谈好恶耶?” “那么,陛下……容在下换个提问方式。若是依照陛下生前的好恶,您会如何看待这巧克力呢?” “吾逝时不过二八小女罢了,其之嗜趣,又何足道矣……但若汝真求知若渴,哼,容吾思索片刻。” 在青年略带笑意的注视下,梵德莉薇颔首思索了些许,旋即,她回答道。 “‘苦涩难耐’,难吃。” “哼哼……” 青年不禁笑出了声。 “那么,若是加入奶与白糖,就会更符合陛下生前的好恶吧?” “然也,她就嗜甜。” 梵德莉薇面无表情,点头称是。 “是是,‘她’嗜甜。” “……汝莫要发想过度。” 梵德莉薇并未错漏那弦外之声。 “不,陛下,在下只是……” 青年欲言又止,眼中透着哀伤。 “在下能有今这般成就,皆是因与陛下的因缘,可如今,在下却深感身无一物以报这份成人之美,在下实在是感到,不知所措……” “汝呀,莫自扰过甚。” 青年感到面部传来了触感,抬起头时才意识到,是梵德莉薇的双手轻轻托住了他的面颊。 “……为吾‘正义’之理念,汝已是吾之同旅人也,吾又夫复何求耶?” “陛下,能与您同行,那应是在下的荣幸才是——” “哼,盖因汝尚未知前路之难行也。” 梵德莉薇放下手,转身而立。她抬起头,目光聚向了天边的明月。 “吾逝时,此物已高悬夜空,俯望吾等。如今,岁月已过六百载,世事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然其依旧在此。” 她再次转过身,向青年质问道。 “此上下求索大义之长旅,汝又能同吾共旅至何处耶?不知前路辛苦,汝又何言‘荣幸’?” “陛下,在下……不,我确实尚未知自己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数百循的远行,实令仍不过二三十的在下,倍感气短目眩。” 青年将手置于自己胸前,郑重地缓缓说道。 “但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愿意先从小处开始,尽自己所能勉力跟上您的脚步。就先从制作出,生前的那位‘她’会喜爱的甜美巧克力开始。” “汝……” 梵德莉薇的沉默延续了许久。她的目光,第一次撇向了别处。随后,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她看回了青年。她的目光,在这么十数载中,头一会儿显得柔和有情了一些。 “愚不可及。”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就算陛下认为愚不可及,在下依然会尝试去实现的。” 青年抬着头,并未试图回避那视线。 梵德莉薇叹了口气。 “汝尽可尝试。吾会留步途中,只待为汝送葬。” “我会期待着,在悠久未来的那一刻的。” “雷纳德,你真是……无可救药……” 梵德莉薇轻声呢喃着,那用词虽重,但语气却温柔,似是怜悯,却又似是期待。但旋即,她话锋一转,眼神也好,语气也罢,都又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柯墨道珊领主一事,汝说道说道吧。” “是的,陛下。” 青年也仿若收到信号一般,转变之快,仿佛先前什么都没发生。 “就对他们的……处置,在下的想法是……” 在高悬的圆月之下,两个人继续平静地交流讨论着。但他们所讨论的内容—— 崔蒙已是听不见了。 3. 当崔蒙再次清醒时,他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中,而陪护在身边的便是自己的父亲。还未等两人反应,他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单,急匆匆地问道。 “梵德莉呢!?” “傻小子,你给我躺下先!还有,那是梵德莉薇陛下!” 父亲起身,想把他摁回去,但崔蒙却硬是坐起身,怎么都不肯躺下。 “但梵德莉……薇陛下到底去哪里了。等等,那些当兵的呢?” “陛下都安排好了,别说那些小兵,就是那个队长也……哦,你来了啊?” 注意到走进房间的人,崔蒙不禁感到腹部又一阵剧痛起来,因为来者正是率兵入村,并对自己暴行相向的,被梵德莉称为是“沃伦”的男人。可正当崔蒙蜷缩起身,避之不及时,沃伦却立刻单膝跪地,低头俯身,说道。 “崔蒙·兹维兰泽阁下,请允许在下,卫伦·邦·哈利卡特,为今日的暴行诚恳致歉!” 他抬起头,眼角低垂,眼神也再无凶气,甚至还显得有些低微。见崔蒙还愣着,他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今日之后,在下便会被革去亲卫队队长一职,随后会由中央勘察组的人员临时接替,直到尘埃落定为止。就近一个月我们在尊神……不,植拓神埃尔里奇近一个月的指导下做出的暴行,也会在之后的监督下完成赔损与补偿。” 说到这,卫伦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补充道。 “对,还在此的士兵,我会带领他们负责巡视保护周边,直到陛下解决植拓神的问题之前,我们会保障村落不受报复的。” “就是这样,傻小子,这事在咱们这儿,就算完事啦。” 听着卫伦队长和老爹的一唱一和,崔蒙虽然脑子里仍一团浆糊,但他冷静下来后,细想一番,旋即马上问道: “卫伦先……先生……” 卫伦听着崔蒙这勉强的语气,眉毛还是不免皱了皱,但旋即他便叹气摇头,似是认栽了。 “您们被这样处罚不奇怪,可那位神祇大人……不,植拓神到底出了什么事,明明那位大人百循以前就已是柯墨道珊的守护神——” “学生仔。” 卫伦干涩的声音打断了崔蒙的质询。他停顿片刻,从军装里取出一封信件,便伸手给了崔蒙。 “这是陛下特批的义举状,凭借这个,只要你再努力修学,那么别说本地学校,哪怕是核心省乃至首都的院校你都有机会申请吧。” 崔蒙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卫伦:众所周知,虽说人人皆有可能成为骑士,但更有可能成事的总是那些资源与人脉都更深厚的人,如他这样天资普普的边境穷学生要与他们竞争属实是痴人说梦。 但若是有这张义举状,那么,就算是他也必有机会鱼跃龙门。再差,至少在家乡混个一官半职,也是个不坏的归宿。 卫伦看着崔蒙那复杂的神情,他站起身,稍稍一揪衣领,整理一番后,继续说道。 “那位陛下赞誉你心有正义,若善加引导,未来定成大事,但绝非现在。听我一句劝:虽然这次事件里,我作为大人是不及格的,但你还是信赖我们一点,让我们来收拾这摊子吧。” 卫伦伸出手,似是想拍拍崔蒙的肩,但他马上止住了手。摇了摇头,他转而向崔蒙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前队长说得不错。小子,你协助陛下就是大功一桩,且又是在那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你一穷读书的小孩儿,尽力咯。” 父亲如此说着,拍了拍崔蒙的肩。 “自你亲妈跑了后,咱家是难得出件好事。好了,去睡吧,好好打算将来,但也先把日子过了再说,你明儿不还要上学吗?” 说完,他也离开了。随着房门关闭,现在只剩下崔蒙一人还留在这房间之中。 此时,月光透过阴云,映入了房间之中。崔蒙缓缓撕开信封,取出其中的那件义举状:那是一件轻薄却又无比坚韧的长方形的片板,崔蒙从未在本地见过这样的材质。 在这清冷的光芒下,他开始浏览起这状书上的内容。 ——义举状 ——受举荐者:崔蒙·兹维兰泽 ——因其于南开拓省柯墨道珊市勤王救驾之劳,兹日准予此状。愿彼于此生长旅中,其心不偏,其行不倚,如是,至死不渝。 ——执义神梵德莉薇 通用历七二六循八月三周三日 盯着卷尾那以印刷字体所书写的签名,崔蒙缓缓闭上眼睛,躺在了床上,可傍晚时所受的伤,又开始发疼起来。翻来覆去而不得入眠,他又站起身,在床边缓步片刻,不知不觉便向房门外,向储物间走去。他小心推开门,走了进去,这储物间还保留着士兵闯入时的糟乱景象,器具碎片摊在地上也还没整理,而梵德莉在此的痕迹也已是消失不见。 即便全身都还在隐约作痛,而反复拿起又放下,手上所拿着的也依旧是一张义举状……过去数日所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一场长梦,回想起来尽是不真实感。 ——是啊,对我来说,不已经结束了吗? 明天还要去继续上学。就算有义举状,若不切实努力起来,也一定会被更有天分,更努力,甚至只是单纯更有资源的人刷下去。自己已经尽力,也因此而被奖励了,剩下的只是巩固这份收获,把人生踏踏实实地过下去,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差。 所以,接下来,理所当然的,自己应该放松心情,回到房间,收好这份状书后睡下,然后从明天开始,回归正常的生活——崔蒙本以为自己是会要这么想的。可是,站在一片狼藉的储物间之中,崔蒙心里所想的却仍是那少女的身影:即便在这农家的储物间中,她端坐箱上,气定神闲,一刻不止地专注在她那天秤之上。 ——但那是梵德莉薇陛下,而我却只是……不,或许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要争取才是。 回到房间中的崔蒙,套上外套,他将状书塞入包中,携上提灯,在轻轻推开家门后,便一路狂奔。他所朝向的,便是树林间的那处泉水——那是他与梵德莉初遇的场所,但却同样也是,他所见的那梦境中的场景。 ——与梵德莉相遇在那里,然后才有的那些半懂不懂的梦境……就算具体为啥我不懂,这其中总该有什么联系吧。 拨开草丛,穿过灌木,他的行动没有分毫犹豫,就像他早就轻车熟路抵达那地方的路线一样。 ——啊,但这些都……并不重要…… 崔蒙迈着脚部,他的耳边又响起了一声声低语。那是与他救下梵德莉的那一天所听到的,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想要成为特别的人。即便一无所知,也不能失却这机会,就是被当场拒绝,至少回首往昔时,不会后悔自己优柔寡断! 当他拨开草丛时,注视着那在满月照耀下的少女,他不由自主地喊道: “梵德莉。” 他称呼的是如此自然,乃至亲昵,甚至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明明那是如此至尊的人物,可自己又为何敢以如此口吻称呼对方呢? 甚至那坐在泉边的少女似乎都讶异到了。当崔蒙与她四目相对时,他注意到,始终一成不变的陛下,却是一脸错愕。她眯着眼,嘴角低垂,即便已看清崔蒙的面容,却仍显得不可置信。 但很快她便摆弄起了自己的天秤。迅速地,天秤配平了。梵德莉闭上眼睛,久久未有言语。 然后,她说道。 “汝倒是未有窥探,单刀直入了。” “梵德莉……薇陛下,是我失礼了,但是——” 崔蒙身子稍稍前倾,嘴一张,却又失言了。但并未思索多久,他立刻说了下去。 “……其实,自……勤王的那一天,我就一直梦见奇怪的场面,那里面是您还有另一位少年……啊,这,这么说您可别误会!” “莫急切,汝这般的梦,吾听闻得多哩。” 崔蒙面红耳赤,但梵德莉薇面无表情,手指一托面颊,那态势,倒是一副见怪不怪。 “玩笑罢了。” 梵德莉薇挥了挥手。 “汝怎得,还不如吾这般老者幽默耶?” “陛,陛下说笑了……” 看着梵德莉薇那年少模样,崔蒙下意识地觉得“老者”一词着实不衬,可细想却也确实:古老的帝国已有七百二十六循的历史,而建立它的陛下,只会更加古老才是。 “言归正传。汝这梦中人,那……少年,可是褐肤黑发?汝可有见他向吾呈巧可耶?” “对,对!就是,就是这样。可陛下,您是……怎么?” “吾以天秤设下幻景,本是自卫之用,因此同汝相遇,但汝……似是有天赋,因此碰触天秤之际,便不知觉间,连带读取了其中信息,方才可见本只属吾之记忆。” 梵德莉薇停顿片刻,接着说道。 “就此事,吾得向汝致歉。将汝卷入虽是预期,以正义丈量之亦是稍欠妥当,只单是事态紧急,方才得以平衡。但汝受梦境困扰……这绝非吾所预期。” 如此,梵德莉薇竟躬身,向崔蒙致歉了。崔蒙赶紧上前,将梵德莉薇扶起身。 “不,陛下,您可能未有预期这些,但我真的很庆幸——若不是这些梦境,我大概收下状书便心安理得了,也不会如今在这里,嗯……不,怎么说呢。” 崔蒙又整理了一番思绪。随后,他决定直截了当地向梵德莉薇陛下阐明自己的真心。 “我之前的人生真的很普通,只是按部就班的上学,过日子,至于之后想要做什么都没想过——啊,大家都想过当骑士嘛——但是我也就是看看语文课本上的故事想想罢了,从没觉得我这种人能和那样传奇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但是——” 崔蒙下意识地想握住陛下的手,可却又畏缩了。但这时,陛下却反倒将他的手握紧,并平静地说: “‘但是’什么?汝尽可明说。吾会倾听,尽收于耳。” 收到这份鼓励,崔蒙大胆了起来。 “是的!但是,因为与您的相遇——救助您,受您指导课业,甚至不知尊长地直呼您的名字——当然也被卫伦队长暴打了一顿,不过那不是陛下的过错——” 崔蒙猛地摇了摇头。他再次注视着梵德莉薇,决定收起这一切无谓的铺垫,“单刀直入”。 “我……因为陛下的到来,我头一次感到自己的生活变得特别了起来,我或许也能因此变成特别的人。说是‘不想陛下孤独面对’那也太自以为是了,所以我的请求其实自私的很,只是为我自己而已,但是,真的——” 毫不犹豫的,崔蒙说了出口。 “无论梵德莉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我真心希望能与您同行见证到最后为止。即便被拒绝也无所谓,但如果现在不这样请求,我以后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如此说完,崔蒙松了口气。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出口了。接下来,就算被当场拒绝,他也毫无遗憾。 “呵……哈哈哈……”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却听见了梵德莉薇的笑声。 “汝这般,傻不溜秋的,亦有之哩。初遇时,吾道,汝之答复十中得六,其中三成乃诚。如今汝这般荒腔走板,却大抵是十中得十,无它,唯诚矣。” 如此说完,梵德莉薇倒是显得有些恍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何其似也。何其似也……此亦是,人相识相知之趣。” 崔蒙马上想到了梦中所见过的那少年。既是陛下的回忆,那大概也已是古时的事了。想到这,崔蒙不禁有些自嘲起来:即便自己这种肆意胡来,任性妄为的请求,对陛下来说也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再问一遍,亦是让汝头脑清醒些许后再思索一番:吾此行,对吾无妨,然对汝则大抵会稍有凶险。然此行,汝必然知晓平民百姓所不该得之秘识,今后人生轨迹亦必将大变。汝仍确信,要一并同行?” “……是的。在家里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面对梵德莉薇的审视,崔蒙不禁挺直了腰杆。他虽比梵德莉薇要高些许,但在对方那强烈的气场之下,他丝毫不敢放松。但他也绝不退缩。 “这或许会是我此生唯一的冒险,无论如何,我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汝曾说,这要求自私的很,然先有人欲,才知何为义。不坦然承认欲求之实在,又何以超越其而成就正义?” 梵德莉薇微笑着,那语气甚至是显得有些欣赏。但旋即,她的语气便又沉了下来。 “汝既心意已决,那便当有知情权,而此中首件,便是汝梦中所见那人身份。” 梵德莉薇站起身,她的甲胄与外装再一次显化在她娇小的身躯外。那染血的荆棘王冠,也开始悬浮她头顶。她左手一甩,银色刺剑握于手中,披风飞扬,鲜红耀眼。她再次看向崔蒙,缓缓地说道。 “汝所梦见那少年,便是植拓神埃尔里奇。百循以前,吾同彼初见在那林间泉水边,夜幕之下,月光照耀。” 4. “此件装具,便由汝来接手,单是防身也好。” 迈出林间,行走在通往柯墨道珊市的主路上,梵德莉薇顺手将这物件递给了崔蒙。崔蒙定睛一看,那正是当初卫伦队长所持的匕首。 “这是……?” “神分刃,道尔顿人所制之魔导具,这是其中一种制式。汝握持手中,注入魔力,再将其切入神祇身中,便可使之灵识分断,令其失能,从而制之。魔力操作上,汝似是有些天赋,那尽可试试,” 道尔顿学院领,那是除帝国之外,大陆上最古老的另一国家,以魔法使而闻名。在崔蒙所读的骑士小说中,帝国的骑士与道尔顿的魔法使组合在一起,便是智勇双全,百战不殆的无敌搭档。今天之前,崔蒙怎么都想象不到,自己仅有机会 “汝初见吾时,吾便是因此而只剩少许魔力,这才设下那一小片领域,布上诱饵,只待路人造访,吾可求之相助。” “可陛下,要是来的是追兵——” “无妨,击倒搜身,找到魔力掠走便是。莫要担心,吾想得透彻,此种可能早已料到。” 崔蒙看着梵德莉薇那理所当然的表情,不知是该感慨陛下神通广大,还是该说,她相当自信。但崔蒙也不在意了。他已决定随行至最后,剩下的,便只要去信任面前的少女便是。 “……实话说,我到现在都很惊奇,陛下您竟然不远千里,亲身到此——” “也未有这般严肃。” 两人继续前行着,正前方便是城墙所包围的进入市区的检查站。那古老的城墙早在柯墨道珊被并入帝国前便已矗立,但如今已有大半为了市区扩建而拆了。 “吾不过分灵一位,便真是落命此地,想必本地的叛局也会早晚收场。” “啊呀,那确实相对是好些的。” 这么一说,崔蒙的心也着实轻松些许。虽说课本没教,但在小说里分灵却是时常出现的:凡是古老而强大的神祇,皆可将自己的一部分分出以变为分灵,用于处置那些他们虽有些关心,却抽不出空亲自解决的事情。岁月尚浅的神祇可能度量把握不慎,致使分灵独立,甚至同己相抗衡,但显然这对梵德莉薇来说并非问题。 “……但吾万不可抱以这般消极态度静观其变。” 刚进入检查站,便有两位卫兵走了上来。还未等对方询问,梵德莉薇马上上前,附魔一掌将其击晕,而另一人还未冲到哨所报信,便被梵德莉薇撞翻在地,等看清眼前乃是何人时,便也被一掌击晕了。 “只是拖延数日,便或可是生灵涂炭……汝也见过那些士兵变得何其癫狂,岂可再留数日任彼等胡作非为?” 如此说着,她与崔蒙便将两人绑好留在了哨站中。梵德莉薇瞥了一眼,见定期通讯刚好到点,便操作一番,回信道,“一切正常”。 “先前只是休养生息,恢复气力,但既已歇毕,便当行动。吾此前已失手一回,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崔蒙本想问问这“失手”所指的究竟为何,可看着梵德莉薇那凝重的神情,再一想他与陛下相遇时的情景,他决定还是先等等再说。 两人这就来到了市区。这是前往广场的主干道,崔蒙上学时便必经此地,但如今街上已无几个行人,举目望去,尽是士兵们严阵以待,巡逻其间。 “随吾前行。” 梵德莉薇拉着崔蒙立刻进了一处小巷。两人穿行在这些狭窄,古老,满是斑斓苔藓的道路上,领头的梵德莉薇的每一处转向都未有分毫犹豫,流畅熟悉地就好像她曾在本地久居过一般。 崔蒙又想起了梵德莉薇不久前刚向自己披露的事,但他仍未完全理解一切。看着身旁的少女,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陛下,您和植拓神大人之间究竟是?” “起初,吾至柯墨道珊,不过例行公事罢。开疆拓土,是君主之任。古有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说,然神祇之身,不知疲惫,若不以此身,能者多劳,吾岂非有义而不执耶?” 梵德莉薇止住了脚部。在这月光亦不得映射的高墙夹缝间,她轻声说道。 “雷纳德。雷纳德·堂·邦费图诺。此乃彼归化吾国前之名讳。吾与彼之初遇,便是那方林间泉地。他是吾在此地所遇的,第一位求知若渴,愿习正义之论者。” “啊,所以我所梦见的那些场景都是——” “然也,他生在异国,又是本地领主之子,却能有这般朝义之心,因此——等等,此路不通,为何……?” 梵德莉薇看着眼前的楼房,眼里泛起了迷茫。 “……啊,陛下,往这边走。”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崔蒙赶紧指了另一条路。 “前几循不刚开始新城翻建嘛。外城的还没开始,但内城区已经基本翻建完了。” “……竟是如此吗。” 梵德莉薇眯着眼,喃喃道。 “也是,‘天星流转,水滴石穿’,凡此世之物焉有不变之理耶?” 她又看向崔蒙,询问着,语气很是恳切。 “汝当晓得前去领主邸之路耶?可否由汝带道?” “那是当然的,陛下!” 崔蒙一拍胸口,语气轻快。两人加快脚步,继续着走街串巷。 “……他因此,而成吾等在柯墨道珊的第一人。” “是,陛下,这些教科书上都有写到。” “然也,不论出身,只验其行,此即吾等行正义论者之准则。吾辈二人,理所应是同志之谊,至今应是如此。” 说到这,陛下停下了脚步。不远处又有巡逻兵朝这里走了过来。她看向崔蒙,点了点头,后者即刻心领神会。旋即,两人便朝巡逻兵走去—— “‘应是如此’?莫非与陛下的重伤有关吗?” 一边把被击倒的巡逻兵捆起,崔蒙一边将话题续了下去。他渐渐也开始习惯处理这些杂事了。 “然也。有报告上至首都,称埃尔里奇近期大兴诡治。念其为旧友,吾便以分灵之身亲自造访,怎想……” 梵德莉薇闭上眼睛,久久未有言语。 “吾等相谈甚欢之际,那卫伦队长便来到吾身旁,却是提出那柄神分刃,直穿吾身。吾因此灵识两隔,魔力皆散,只余些许,可助吾堪堪撤走罢了。” 此言一出,崔蒙顿时感到五雷轰顶,当反应过来时,他仍感到背脊发凉,冷汗直冒:那位植拓神大人,竟然试图暗杀陛下!他也顿时明白,陛下所谓的“失手”究竟是指什么了。 “但这,这是意图弑君的叛国大罪——我不明白,那位大——不,植拓神这是想要做什么……?” “直言之,吾亦是不明所以。” 梵德莉薇说着,那天秤又浮现在了手上,且依旧未有配平。崔蒙仍看不清那些托盘上所摆的究竟是何物。 “早在清泉边休养之时,吾便在思索此事:是南方索伦诺斯乃至伊斯塔尼亚之蛊惑耶?否也,吾所知之埃尔里奇不至同其国之理念共鸣。神祇食不知味,亦再不感美色之乐,亦不可能是声色犬马之事。若是生前便已心生叛意,只是伪装,又何以将柯墨道珊建设至此,又在此种时机做出此等打草惊蛇之事……?” 见梵德莉薇又将陷入思考之中不能自己,崔蒙赶紧接上话茬。 “有,有没有可能目标就只是陛下您……?” “近半世纪之铺垫,只为讨灭分灵一名,还做不利落?吾岂会看上这般愚鲁之歪瓜裂枣,埃尔里奇并非——” 这是崔蒙第一次见梵德莉薇拔高音量,显得如此激动。梵德莉薇似是也意识到了,她收声,缓了缓,这才接下去。 “……就汝所见,植拓神埃尔里奇可是这般愚不可及的粗鄙小人?” “我,我也只在游园会上远远见过一眼。” 崔蒙思索着,认真构想着自己的回答。 “但,那位大人看上去十分亲和。我还只是学生,政策的事情我评价不了,但直到一个月前,我也从未听父亲抱怨过他什么。我不觉得他是个,嗯……‘愚不可及’的‘粗鄙小人’。” “然也,吾亦甚感如是。” 两人此时已来到了领主邸旁。那是柯墨道珊留存至今最古老的建筑,其大圆顶的结构与高塔四立的布局,皆与周边那些受帝国风格所影响,新建的单栋尖顶式建筑截然不同。在过去,领主邸曾肩负要塞职责,是自有一道护城河与城墙的,但如今,由于其作为市政厅的功能,为了通行方便,城墙早已被拆得只剩一些象征性的段落。 似是因为兵力都被外派了的关系,总督府的防备极其空虚。 “……埃尔里奇……” 看着梵德莉薇凝重的神情,崔蒙小心翼翼地问道。 “陛下是要……杀了植拓神吗?” “若是放任自流,以彼此一月之劣迹,恐是只会继续危及百姓。” 梵德莉薇手拂刺剑剑柄,语气冰冷。 “正所谓‘无有民心,不成神祇’。彼既神祇失格,便是不死,亦得革职申办,不得留以任何余地。” 她闭上了眼睛,久久未有言语。随后,她看向崔蒙,说到。 “那神分刃,汝取出罢。” “啊,是。” 那匕首一直攥在崔蒙手上,一刻未敢松开。梵德莉薇用手触碰匕首片刻,伴随着魔力的注入,匕首的纹路便再次绽放出青蓝色的光辉。崔蒙也在这一瞬感受到手中一阵悸动。他摆晃着匕首,脑中便渐渐浮现起一些碎片般且不属于自己的思绪。 “匕首之中所含术式,汝大概也已有感受。莫须担心,吾亦有参加神分刃之开发,此件魔导具设计便是讲究简单易用,汝顺着直觉走便是。” “啊,哦……” 崔蒙仍专注在那匕首上,只是简单答应一番。正如陛下所说,他已经开始理解术式的使用方法了:只要专注意念在匕首上,那些碎片般的思绪便聚合在了一起,使崔蒙理解了。那感觉甚是奇妙:崔蒙虽不能完全理解匕首中传达来的信息之含义,但他却又轻而易举地理解了一切,就仿佛使用这匕首与其中的术式是跟挥动自己手臂一般自然的事情。他甚至还已经理解,以这柄匕首自身的容量,他至多可以用那术式一次。 “神分刃容量甚狭,那术式只够——汝倒已是一副晓得的模样。” 梵德莉薇点了点头。 “汝确是有些天赋,甚善也。” 随后,梵德莉薇又看着崔蒙,未有言语。她张开口,本想说什么,但马上摇摇头,改口道。 “再劝汝打退堂鼓,怕是也为时已晚罢。” “哈,哈哈,现在逃跑,我,我可就特别不起来了呀。” 崔蒙攥紧神分刃,结结巴巴地打趣道。 “……莫要忘却,吾乃执义神梵德莉薇,便只是分灵,吾亦是这帝国之国神。” 梵德莉薇向崔蒙伸出了手,她的语气温和而坚定。 “汝自保妥当,见证吾的战斗即是。” “……明白,陛下。” 崔蒙的手也握了上去: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梵德莉薇的手竟是如此冰冷。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竟涌起了一丝同情,但那情绪转瞬即逝,甚至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想法。 “随吾前行。” 梵德莉薇在前,崔蒙紧随其后。虽说周围都看不见卫兵的身影,但以防万一,两人仍决定从桥底,通往宅邸的地下室的那通道走。在这无月的夜幕中,两人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了领主邸所投下的阴影里。 作为学校课外活动的一环,崔蒙也曾经在教师带领下来参观过领主邸。虽说如今已是市政厅,但在这座府邸中仍有诸多空间未作他用,而是保留了其旧时的面貌。解除锁扣,推开大门,梵德莉薇举起天秤,托盘上闪耀起魔力的青蓝色光辉,便成了照明。崔蒙向左右望去:阴湿的石砌墙上是早已腐朽的框铁木门,透过破损便可看到其中那些同样已开始腐朽的简陋家具。崔蒙当然记得当时带队老师的话:在过去的柯墨道珊,即便是在领主邸工作的佣人,也只配住这样的房间。 ——但就算是领主…… 回忆着老师的解说词,崔蒙同梵德莉薇一起穿过了一层。作为领主邸唯一经过大幅度改造的区域,这里已经完全变成了处理各项杂务的办事处,已不剩多少旧时的装饰。但在来到第二层后,历史的气息再度铺面而来:穿过走廊,便进入了领主一族的居所,但即便是他们的家居也与大众想象的所谓“贵族”相差甚远。崔蒙第一次看见这些围着单调石墙,布置着乏色家具,只有墙上武器和肖像画稍稍添色的房间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房间都不比这些所谓的“贵族”要差。 ——……因为柯墨道珊是边境的贫乏之地。就算是贵族,也夜不能寐,要时刻准备着,从床底枕头边抽出武器,击退山贼与入侵者。 他自然也记得老师们的结语:正因植拓神,正因被纳入帝国,柯墨道珊才有了发展的机会,也因此不再会像百循前的古人那般过着此种朝不保夕,无人幸福的凄惨日子。虽说那只是小学水平的粗陋教育,但也至今依旧给崔蒙留下深刻的印象。 梵德莉薇止住了脚步。两人来到了一扇阔大的红漆大门前。 “到了。此即是觐见之厅。彼正静候其后。” 也就在这时,崔蒙突然想起了梵德莉薇所说的话。 “……陛下,莫非那位植拓神就是……” 可崔蒙还未说完,大门却自己便向后打开了。旋即,璀璨刺目的光辉便从门后的空间向外溢出—— 在崔蒙失去意识前,他只看到,梵德莉薇张开双臂,阻挡在了自己面前。
  8. 前言: 诸位好,这里是春田,是曾在文区写过很多没有下文的作品的老咸鱼。虽说如此,所幸还是靠着一些完结了的短篇换得了些许读者喜爱,所以一半一半,多少也算是小有成就吧。 这次的三题写作投稿,是发生在我自己的原创世界观里的一段小故事。虽然早在9月15日就已经写完了大纲,但是由于我长期未有写作,写文习惯变得极差,又在写作过程中不断东改西改,结果哪怕在版主延期了一周后,最后还是有大概一万多字左右的内容没有写完,现在只得先分成两部分,姑且先把上半部分写完发出来再说,实在是惭愧。 这个故事原本只是单纯的为女主角创作的角色研习(英文称为Character Study,指一切叙事元素都为衬托角色而服务的作品),男主角只是单纯的摄像头而已,但写着写着,或许是剧情就需要他动机更圆满一些,也可能是单纯最近听了很多讨论对纯摄像头主角的不满,总之这个大纲里只有一行字的家伙倒是不知不觉间变得丰满了一些。当然,先天不足还是有的,但我还是尽量,尽量去给他弥补起来了。 嗯,其实写下来不免会觉得有些地方对不知我世界观的读者来说或许会显得很怪异吧,实际上我也是第一次把这些设定上的内容确实写出来,再加上也颇久未写了,也望各位多多包涵。 总之,就请各位读读看吧:这是发生在名为伊斯卡瓦的架空世界,发生在名为“杨德鲁帝国”的古老国家的南方边境里,一座因“巧可”这一特产而闻名的边境城市,柯墨道珊的一段简短的故事。 虽然在这个上半部里,关键词们的意义还不会完全展现出来,但姑且先简单写一下吧。若是读完感兴趣,也不妨在完整版出来前揣摩一下,它们到底会怎么融入故事中。 月亮 - 恒久不变的见证者 旅途 - 以时间为坐标的漫长路途 巧克力 - 舞台关联的特征元素,一个关键角色的重要信物
  9. 报名,已经开始写大纲了 感觉应该可以三个主题都凑一起,先试试看吧。
  10. 感謝支持XD,最近學期末會比較忙,但是五月中後應該就能比較安定地完成這篇了。這篇作為外傳主要想體現角色的魅力,希望目前的兩段有讓你感受到這兩位的樂趣w
  11. 第二次的更新结束~ 啊呀,结果都没人回复……话是这么说,还是多少讲一下。 这次更新最后的收尾还是仓促了一点。在写的时候大体上还是希望以“阿莉雅个人的情绪变化”为发展的主轴的,不知道这点是否有做到呢? 因为本质上是过渡章节的关系,所以更多的是在讲世界观设定上的内容。为了找合适的对话由头,所以想到了“虽然阿莉雅愿意参与计划,但是那个的前提条件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不复存在”这点,由此开始了这章的情绪意义上的主轴。 阿莉雅也从这一话开始更展现了自己情绪容易波动的一面呢,相对的,越是写就越觉得,啊,约格骑士是不是有点太废柴了的感觉…… 话是如此,两个人专业的一面都还没完全展现出来呢,之后进入正题的时候,应该就能更充分的体现出这两个人的魅力了。 最后埋了个小伏笔,也是仓促收尾的一部分了……阿莉雅到这里也是有非常个人的目的性的,希望到时候展现出来效果还可以呢。
  12. 第一章 - 一莲托生 一. 伴随著沉重的吱呀响声,两人合力将满是斑驳锈迹的铁门给关上了。 “好,退开!” 见约格施塔特已在身后,阿莉雅立刻将义肢展开,位于其掌心的输出口与门缝对齐。旋即,从上往下,输出口将凝胶态的魔力填塞满了其间,霎时蓝光闪烁,好比添了光剂的油漆。 拉到底边后,阿莉雅缓步向后退去,从义肢掌心的输出口拉出了一丝蓝线,仍与门缝相连接。她双手攥紧,两只拳头一上一下对齐,再一声令下,喊道: “点火!” 她的拳头相撞之刻,门缝中的魔力也瞬时失去光辉,旋即炸出火星,并伴随一声爆响,而烟气迸发。片刻,再一观察,原先的门缝已经与门框熔在了一起,全然密不可分了。 “行了……他们没爆破组就炸不开这道门。” “很厉害啊。” 旁观了整个流程的约格施塔特,一边鼓掌一边好奇地询问道。 “在下不太熟悉术式……这是‘加热’吧?” “只是‘加热’就太慢了,”抚着腰间空了些许的第二个魔力瓶,阿莉雅简单解释道,“首先要‘联组’,把魔力捆绑在一起,然后再同步‘加热’,让所有魔力的能量在一瞬爆发出来。这个术式就是‘爆燃’。很基础的东西。” “啊,是枪械里击发子弹用的那个……但是,为什么要做那个动作呢,那个拳头互碰的。” “类似自我暗示的东西,”阿莉雅蹲在门框边,做着最后的检查,“操作术式所需要的是思绪,思绪一乱就会出问题,所以需要这种小动作帮助自己集中精神。” “哦,懂了,这就和枪械上的扳机还有其他辅助性的机械结构是一样的道理。” 约格施塔特那恍然大悟的语气,让阿莉雅异常心烦气躁。她站起身,回头望向约格施塔特,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 “……你这不是很懂吗,明知故问?” “古籍有云,‘识知其一,则它者其三亦推而知之也’,在下只是做了这点——” 可话音还未落,约格施塔特便觉着自己腰部一紧,旋即双脚也没了触底的实感。他低头一看,阿莉雅的两条义肢竟然已经死死地钳住自己,并在缓缓地把自己往水道的方向移去。 “啊呀,那个,难道生气了吗?” “你再贫嘴,小生就把你直接丢下去。” 约格施塔特瞥了一眼:作为一座城市的下水道,几近纯黑的水流之中所流淌的,自然也都是—— “啊呀,明明几十分钟前才那么热情地要加入在下的计划……?” “你再讲!” 阿莉雅恼火地说,义肢也即刻向水道方向探过去—— “好啦好啦,”约格施塔特赶紧高举双手,投降道,“至少先放回陆上吧,有话好好说嘛?” “……” 阿莉雅看着约格施塔特的样子,叹了口气。她一转身,顺势便将约格施塔特放回了岸边。 “臭死了……” 她掩着鼻子,眉头依然紧皱。 “……弄到这样的地步,”指了一指封上了的铁门,阿莉雅额头淌着冷汗,话语混杂在从那边传来的敲门与闷躁细语之中,“小生我可希望你至少有个计划。” “尽管放心,”约格施塔特竖起食指,微笑着,自信满满地说,“正所谓‘士不前无备之行’。在下作为骑士,既然话已出口,怎么可能只是泛泛而谈的纸上谈兵呢?” “……最好如此。” 阿莉雅看着已拐入转角的约格施塔特,不自信而小声地嘀咕道。 确实,就在数十分钟前,阿莉雅向约格施塔特如此地请求了:为了拯救这座衰颓的城市,请务必让她也参与其中。 可现在,就在她同约格施塔特一起逃入了下水道,并封堵上那扇铁门后——如同门缝之中熔铸在一起,渐渐失温的金属那样,阿莉雅那一时燃起的热诚,也渐渐被理性所浇灭了。 ——……不行啊,阿莉雅,你这老被情绪绑架的坏毛病……! 离开天顶都市的时候也是,甚至刚才那一瞬想把约格施塔特摁进污水中也是……这样的任性而为,既可以说是她人生道路上缺乏失败的经验而不知好歹,也可以说是正因为她总有办法扭转乾坤,所以她才有肆意胡来的信心。 可在象牙塔里做无冕之王是一回事,而在人生地不熟之处,和根本不知是否可靠的野骑士一起,完全是另一回事。 ——当时头脑一热便参与了进去,随后便引擎一路过热到现在……如果当时就知道会有使用实弹的武装集团袭击的话……! 在招待所前的讨论中,阿莉雅可以确信,约格施塔特并不只是单纯的安保人员,其在帕普兹维达这座城市的行动,大概是有其所属的通商网络的上层管理人员在背书支持的。在这样的大前提下,阿莉雅当然会觉得,自己作为一名魔法使参与到他的方案之中能起到一份力。 ——说到底,我之所以来到这里,终归还是因为…… 拿捏着自己那枚领章,阿莉雅深深叹了口气。 但即便如此,若是参与入这项计划便意味着遭到明显成编制的武装集团下死手的袭击的话,阿莉雅是不可能在那一瞬间便做出如此彻底的决定的。 ——一上来就下死手,还是用了六四消那样最适合暗杀的武器,那个骑士到底干过什么?我竟然任凭自己情绪上头,毫不留后手的跟着他一路到了这里—— 阿莉雅摇了摇头,双手一拍脸颊,给暴走的思绪打上了休止符。 ——该死。 她看向前方:约格施塔特已通过转角,看不到踪影了。 ——得问出来。既然都是绑在一条线上的同伙了,不可能藏私吧? 她快步上前,拐过了转角。 ——但要是他不可靠的话……嗯……不行,我得自己把握命运才是! 一边想着,阿莉雅再次开始观察起自己的四周。 帕普兹维达的下水道与这座城市给人的印象一样,是个充斥着衰颓之气的地方。这不仅指墙砖上的裂纹,墙壁上年月经久的污渍,已经缝隙之间干瘪发黄了的青苔——若只是这些,还不至于下那样的定论。说到底,最初由流亡海外的道尔顿异见者所建立的帕普兹维达,其的历史已经可以追溯到距今四百多年前的学院领内乱,而这组下水道,至少其前身,还要再早于帕普兹维达。像这样的古老设施,会有些许岁月的沧桑,实在再正常不过。 但若再把堵塞了的排水管,整体塌方的支道,还有随意丢弃在通道旁,明显是维护人员带进来的垃圾,还有明显许久没有维护了的昏暗照明也都考虑进去的话—— “怎么样,”走在前路的约格施塔特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是不是有点惨不忍睹?” “岂止,简直是丢人现眼,”阿莉雅止不住地咬牙切齿,“这可是处理污物的地方,任凭这里这样荒废,只可见维护人员实是毫无公德之心可言。” 早在求学的时候,阿莉雅就有在下水道清污的体验:天顶都市的下水道历史很短,所以没有很多经年累积的“顽疾”在其中,虽说如此,要清理其中污物的时候,她依然记得自己队伍里有许多学徒因为嫌弃脏,担心卫生问题,而在下水道的入口处怨声连天。 也因此,带队的技工教导的那番话,她也是记忆犹新。感同身受: ——“听好:排出来就是秽,而下水道就是清污去秽的神坛。不想屋里身上沾一身晦气,那就不要清理神坛的时候发闲偷懒。你们这群兔崽子不想以后房间里还一身味道,现在就闭嘴滚下去清理干净!” 阿莉雅回想起了旅馆里若有若无的,被喷洒的香水遮盖住了的那股味道,再看看如今下水道的情况,她也算是理解了。 “在下当初也是考察过,所以给你安置了那个房间。” 约格施塔特一边罢着手,一边低头看地图说。 “招待所都是确定入住后,才让整备人员即时去房间内清洁整备的。就算如此,有些房间的洗手间可还是——” “小生我懂你的意思,不需要多讲。” 阿莉雅注视着水槽中乌黑的秽水,心中悲伤的感觉愈发浓烈起来。 “……但为什么?现在就这样不堪重负,以后真的崩溃了的话……他们可是有过那样骄傲过去的人啊?” “厕所本就不净。心力意气全散了的时候,谁会在乎臭味再浓烈一点?” 约格施塔特又拐过一个角,随后,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到了。快进来吧。” 阿莉雅快步跟上,一过转角,低头便发现一道蓝光从右侧射出,映在了地板上。她顺着光的方向探去,便见一扇铁门开在砖墙间,已向里推去。走过一小段潮湿的通道,在尽头是一间相对干燥的小房间,正中铺着地席,其上立着一盏照明灯,看着倒是也够两个人促膝相谈而不嫌拥挤。她回过身,到通道另一边关上铁门,这才进了房间之中。 “肚子饿了吗?” 约格施塔特已坐在地上,面前是一个开了拉链的包裹,他从中唆唆两下,便翻出了一个罐头,包装上除了用暗红色的通用文字标记了“军用干粮”“国营四厂储食部”等字样以及应该是生产日期的标识,没有其他特征。 阿莉雅往约格施塔特背后稍稍朝上瞥了一眼:这样的包裹在他背后的壁柜中装了不少。 “这是在下这代杨德鲁人从小吃惯的口味。不知道沃兹维奇娜小姐——” “不用多想。” 阿莉雅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食物不过补充养分,没人在乎味道这种东西。” “这可真是可惜,美食可是人生一大趣事……诶呀,无所谓,现在还是先给您确认一下是否安全吧。” 晃了一晃,约格施塔特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勾住拉环,一发开罐。再从包裹中的纸袋里摸出一根金属勺子,约格施塔特便将罐头一并递了过来。阿莉雅接过一看,罐子里是猪肉煮腌菜,顶上一层雪白的油脂,只在这之间能看出底下是暗红色的汤汁。 “记得先搅拌一下——接下来几天的作息不会太正常,调整一下比较好。不用担心,搁在壁柜里,又用油纸包着,不会脏的。” “呵,油纸包的……再过一会儿怕不是要告诉小生我说,有油纸包的魔导装甲也埋在附近了?” 阿莉雅唠嗑着,手里的勺子也没停下。 出乎她意料的是,虽说是在下水道这样的环境里,但似乎是因为房间有所隔离,她大体上还能感受到这罐头应有的味道—— ——这什么东西,好难吃…… 罐头使用的带肥肉的猪肉,本就油腻,浸泡在基于肉汁的汤水里就更是如此,而原本应是解腻用的腌菜,一同泡在里面,效果如何就更是可想而知,更不用说这和。她单是尝完一块肉,便开始使劲用勺子往罐头底舀,试图翻出其他的腌菜来。 虽说如此,阿莉雅也并没浪费,甚至白花花的油膏都摄食了一点:这个罐头显然是以“高热量高蛋白”的目的性设计出来的,而考虑到接下来可能要采取的行动…… 现在还让头脑跟着情绪走,那可就太愚蠢了。 “怎么样,还能适应吗?” “……营养还是有的。” “哈哈哈,老四厂了。虽然现在早不是国营厂,但这么多年来味道倒是没变过。” 约格施塔特捧着罐头,注视着阿莉雅手中几近空空如也的那罐,他一眯眼,嘴边又挂上了笑容。 “不过,不知您是否有所了解便是,不过四厂生产的肉类罐头向来高热量,哪怕帝国人也是会怕发胖而不多食的。” “……要你管。小生是补充接下来行动必须有的养分。” 放下空罐头,阿莉雅盯着约格施塔特,顺手便用手套拭去嘴角残留的油脂。 随后,她深呼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既然带了这些进来,准备了这么一个安全屋——你是对这里的‘现状’早已有所了解了吗?” “嗯……有关这点——” ——有关这点……! 阿莉雅屏气凝息,等待着约格施塔特的答复。 “……先让在下再来一块再说。” 话音刚落,约格施塔特便舀起一块颤巍巍的猪肉,一边咀嚼,一边在脸色明显阴沉了起来的阿莉雅面前露出了,“就是这个味道”的满足表情。 这一瞬,大概只有“晴天霹雳”才能形容阿莉雅的心情。 ——前途不明,后有追兵,你倒是在这种时刻耍宝,我……! 一直积蓄的情绪霎时转化为无名火,在她的心中熊熊燃烧起来。 “约格施塔特·邦·葛达姆……!” 阿莉雅近乎是低吼着嘶叫出了面前男青年的名字。 “你觉得自己很风趣是不是?” “啊,怎么会呢……在下只是——” “那就把你的罐头放下!难道不是要聊正经事了吗!?” 但话音刚落,阿莉雅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饱含怒气的声音仍回荡在这个小房间之中,而面前的男青年只是呆愣地拿着手中的罐头,表情甚是无辜。 但即便如此,阿莉雅也并不打算立刻道歉。道理上讲大概是要的,她的理性有如此劝导过。 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忍受这样莫名其妙悠闲的气氛——直到这个野骑士把计划交代出来,能让人安心地跟着他的步调走之前……她不能容忍他就这样在那里闲聊扯谈。 “…………” 约格施塔特放下勺子与只剩汤水的罐头。沉默着,他的眼神和面容都严肃了起来。 随后,他平和而一字一顿地说: “沃兹维奇娜小姐,请冷静一下。” “……首先,抱歉。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小生我实在是冷静不下来。” 阿莉雅收身,端正地跪坐了回去。虽说已是在控制着,但阿莉雅仍自知,自己的一字一句,发音都仍略显尖锐。 “‘冷静不下来’”约格施塔特沉吟,重复着阿莉雅的语句,“……在下大概能想到原因,但是,比起这边自作多情地妄自揣摩,不如沃兹维奇娜小姐您来阐明吧?” ——……这是把皮球踢回来给我? 阿莉雅又禁不住感到不快起来。但与有机会在这至关重要的话题上单刀直入相比,这等情绪实在是毫无价值可言。 “那么,”阿莉雅轻轻咳了一声,旋即直入要点,“首先,小生我一开始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打算参与阁下的计划,一方面是考虑到您大抵是有通商网络的大人物为此背书的,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武装冲突’并不在考虑范畴之中。现在已知有装备特化的武装编制试图抹杀阁下您——” 她稍一停顿,食指摩挲着短马尾,思索片刻后,才继续说下去。 “小生我当然可以参与实战。刚才招待所门口,以及封堵追击路线的时候,阁下都应该有看到了。但是,那样只是应急反应,只是捉摸着如何逃出生天,幸存下来而已。假如接下来依然那样头脑空空地行动着,没有规划,甚至连敌人是什为何都一无所知……阁下也应该理解那样的精神状态到底会让人多么紧张吧?” 回想起那一发子弹打在自己身旁石壁上的子弹,阿莉雅仍然出于本能,止不住得恐惧着。 “……直白地说,在招待所门口的时候,小生我很害怕。拼命逃到这里,静下来后再回想起来,便越是如此。帝国人不也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吗?至少知道子弹会从哪里打过来的话……至少能明白自己为何会死的话……!” ——好,就这样,把最后的问题抛过去! 阿莉雅深吸一口气,接上了最后的问题。 “所以,请告诉小生我吧:敌人是谁?他们要做什么?您既然连这种阴沟都有安排布置后手,那是否是已有计划和方案了?小生与阁下您已是被绑在了同一车轮上,还请您务必坦诚布公!” 话已至此,阿莉雅一推单片镜,便身体前倾,眼神紧紧地盯着约格施塔特:从刚刚开始,对方便一直托着下巴,只是面色平静地倾听着她所说的话。 但阿莉雅已不再多想:她已将自己的考量全盘托出,所剩的,只是等待着对方的答复,并怀抱着同样的期翼而已了。 终于,似乎是终于考虑完了,约格施塔特终于开口了: “……‘以诚致诚,则众志成城矣’,这是杨德鲁的一条古训。” ——……怎么又来。 心中虽忍不住叹气,但阿莉雅却并未放松精神:这句所谓“古训”在其他文化里也运用颇多,其的意思大抵就是,“若是能诚实对待彼此, 便能凝聚成强大的团队”。对方既然如此说了,那至少确实可以期待对方开诚布公—— “也因此,在下必须先道歉:实际上袭击者的身份,在下现在也是知之甚少。” ——……完蛋了。 但正当阿莉雅如此想着,整个人都有些垮下去了的时候—— “但正因为如此,您也好,在下也好,我们首先都得冷静下来。” 如此说着的约格施塔特将手置于了胸前,他的语气轻柔,和蔼,仿佛能抚平心灵的躁动不安一般。 “否则怎么能理清思路,把这群想要把城镇进一步拖进地狱的家伙的真面目给揪出来呢?” “…………” 沉默着,阿莉雅感到有些失望:单单如此,不过是说些漂亮话,根本没有一点实质。 “但是,”约格施塔特突然话锋一转,“正因为要‘以诚致诚’,所以在此之前,在下务必要倾囊相授才行。” “……啊?” 阿莉雅再一看,只见约格施塔特已经拾起了地上的罐头,并取出其中沾着酱汁的勺子。 “……你做什么?” “做什么,那当然是讲课了。” 约格施塔特气定神闲。 “在下已经有了一个很妙的推理,可引导我等通向袭击者身份的答案,但是为了论证,在下必须先确认您到底对帕普兹维达知道多少才行……所以,如何?” 他向阿莉雅伸出手,做出了邀请的姿势。 “如何?让我等冷静下来,好好整理情报,再思索接下来的对策吧?” 看着面前约格施塔特伸过来的手,阿莉雅的心里只剩了一个想法。 ——也是。当初一时脑热,选择上了这艘贼船的人,是我自己啊。 如此想着,阿莉雅叹了口气。她接住约格施塔特的手,说。 “……死马当活马医了,你讲吧。” 二. “好!” 约格施塔特捏着勺子,立刻指着背后的墙比划了起来。 “那么,沃兹维奇娜小姐——” “停。这叫法已经害得小生一身鸡皮疙瘩了。你称呼阿莉雅就好。” “你不嫌弃这样太亲切了吗?” “是这样音节少,你不用多废话。是不是啊,约格施塔特·邦·葛达姆自称帝国骑士大阁下?” “你愿意这么称呼,在下多少也还是倍感荣幸的。” “……少贫嘴,进正题。” “……当然了。” 看着从阿莉雅背后伸出,在她两侧气势汹汹的义肢装具,约格施塔特讪笑着耸了耸肩。 “那么,阿莉雅,百年血战的历史你总归是知道的吧?” 始于上个世纪初,由于从海的另一边袭来的魔物,最终导致战前的五大国家几乎全部灭亡,并有三分之二的土地成为死地,死者更是已无法统计了的,持续近百年的血腥战争—— “理所当然,这不是常识吗?” “总得确认一下前置知识。那么,帕普兹维达在那场战争中扮演过的地位,想必也是不用多说了?” “小生我都傻到离开天顶都市到这里来了,你觉得呢?” “也是,不是熟悉技术史和战史,你不可能会在这里。” 阿莉雅自己大概也没意识到,她脸上的表情甚是得意。 “那么——” 一只手比在下方,另一只手持沾着肉汁的勺子比在相对的右上方,约格施塔特提问道。 “工圣和天顶都市在帕普兹维达的衰落中扮演的角色,阿莉雅你知道吗?” “这个……” 阿莉雅苦恼了起来。虽然八十年代以前的帕普兹维达历史在课堂上和图书馆内都能找到大量相关资料,但再之后便都变得语焉不详了起来。联想当地人对她的态度,她倒是大概能想象到,这个角色恐怕绝不光彩。 “……愿闻其详。” “这个就又要说到‘返魂者’了。” 约格施塔特拿汤勺比划着,在墙壁上勾勒出了一套装甲的轮廓。 “阿莉雅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返魂者’是什么对吧?” “‘拯救人类文明于生死存亡之际,由旧时代最后的大神袛,工圣,所开发设计的人造亡灵战士,其本质是将由魔法使所缝合出的人造灵魂设置入魔导装甲中产出的自律兵器’——你是想说工圣的造物让帕普兹维达的魔导装甲兵失去了存在意义吗?” “思路是对的,不过你太低估那个冷漠的女神狠心的程度了。” 约格施塔特的汤勺停了半晌。他转过头,面容相比之前,严肃了许多。 “先是技术垄断——只有工圣直辖区划内的工厂才知道要如何生产‘返魂者’最核心的人造灵魂,于是帕普兹维达便从在生产上有绝对主导权,变成了只能被动接订单的生产链下游。随后,以参与生产和改良这门至关重要的生产工艺为诱惑,帕普兹维达最优秀的魔法使与机工都被合同引流到了工圣的辖区——他们后来也鲜少有人再回来,许多家庭因此破碎……” 约格施塔特在墙上奋笔疾书,注释与标识一个一个地绘了上去。注视着约格施塔特,阿莉雅却并没有在看他究竟写了什么。她紧紧揪着自己领口的领章,想着约格施塔特刚刚透露的信息,直感到胸口发紧,头脑发蒙。 ——“以参与生产和改良这门至关重要的生产工艺为诱惑……” 魔法使也好,机工也好,只要是专精于魔导技艺之人,无不追求着在这技术上精益求精,只求比一山更高的另一山。有自我意识的人造灵魂是自古以来魔法使们便在尝试攻克的课题之一,更不用说这个课题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了救世存种,至高无上的大义在其中。 用这样的来劝诱人才们抛家弃子远走他乡—— 阿莉雅回想起了招聘处那个平顶中年人的面孔,还有招待所的前台的眼神……如果之前还没有充分体会到的话,现在,阿莉雅至少能明白,为什么她隐约感觉到了,在他们的身上所透出着的……那股赤裸裸的恨意。 “……也就是说,天顶都市本身的成立,都是这一次大转移的成果?” “正是如此。” 约格施塔特一甩汤勺,墙壁上的图景也完整了:生产的主导权,资源分配的优先度,人才的归属——无数的箭头起自帕普兹维达,终于天顶都市,而帕普兹维达越是萎缩,天顶都市便越是强盛而壮大。 “八十年代,在魔物的两位主神袛皆被同归于尽了的形势下,人类的胜利已经大体是定局。和区区一座已脱节于时代的城市被背刺相比,推广能以最小的人力资源牺牲换来胜利的‘返魂者’的技术要重要太多了。” “时间推进到九十年代早期,其时返魂者的载体本身都经过优化,也基本只在天顶都市的工业区生产了。没有订单,就没有工作机会,也自然留不住年轻的机工与魔法使,这座帕普兹维达成了大后方,连引以为傲的魔导装甲兵团也因为‘不能让人类去前线冒险’的指导方针,被迫解散了。” 约格施塔特说着这些,语气低沉,显得很是失落。 “在夕阳下残破不堪的轨道上,凭着一丝对昔日旧梦的念想,渐行渐远,等待着轨道断裂,彻底脱节的一天……这就是昔日伟大的帕普兹维达最后的下场。” 阿莉雅一言不发。回想着她这三天来的所见所闻……她越发感到悲伤起来。 约格施塔特坐回地上,看向阿莉雅。他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招待所接待你的前台……她的名字是伊莲娜·沙林科瓦。” 阿莉雅抬起头,没有说话。因为吵过架的关系,那个前台的面容倒是记忆犹新:那是个即将年入五十,肤色发褐,有些矮小的发福女人,缠着有民族特色的红蓝混色头巾,一头金发在底下乱糟糟地翘曲着。印象里她从没笑过,嘴角永远向下勾着,石膏像似僵硬,但细想却又觉得好似讽刺画里终日苦闷而生着气的人。 “着实不算和善,对吧。但在下有去访问过她,那是……上一年年末的事情了。你知道吗,她小时候也曾想成为魔法使过。因为她父亲就是。可那个男人为了亲手制造灵魂的机会,去了天顶都市那边,再也没回来过了。” 阿莉雅注视着约格施塔特的面容:在照明灯幽蓝色的光芒下,约格施塔特平静地叙述着他的所见所闻,眼神低垂向地,却是显得落寞。 “这座城市大部分的人都跟她差不多。四十年下来,这座城市越来越颓废,人心里哪怕还剩了些什么指望,也一点点发霉,最后腐烂了。”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怎会,这只是骑士应尽的义务罢了。” 约格施塔特抬起头,眼神毫不回避地直对向阿莉雅。他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这一瞬又变回了那个总是自信微笑着的青年人。 “骑士追求‘正义’,知识是越丰富越好。正所谓‘不知所求,亦不知何求,则何以行义吔’,只有知道人民渴求什么,又知道如何找到合适的方法来实现那份渴望,‘正义’才能被实现啊。” “你说得不错。” 阿莉雅很是触动。宏大的历史之下悲哀小人物们的故事,再加上约格施塔特的这番话,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要被说得心潮澎湃了。 “……你真的很会讲故事,很会调动人的情绪。这点还是得夸奖的。所以……” 于是,她驱动义肢装具,一把揪住了约格施塔特的领口。注视着面前讪笑着的青年,阿莉雅的额头似乎也爆出了青筋。 “……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啊?你根本没解答这个问题好吗?” “先放开在下,其实正准备解答这点呢……” “你也可以在这上面解答吧?” “……好啦,关键其实就是在武器上。” “……来吧。” “呼……” 约格施塔特终于落地。抓着自己领口,他松了口气。 下一刻,他立刻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好。听好了,六四式消声冲锋枪和配套的五号口径弹,这些都是大战中期的产物,在魔导装甲兵和返魂者配套的十三号口径和相关武器登场的七十年代时已经停产很久了。荒原上根本没有多少流通,所以‘盗匪团侵入小镇’的剧本第一个就可以排除。” 一边说,他一边继续用勺子比划了起来,象征性地打了个“X”。 “基于同样的理由,也不可能是在下所属的通商网络的仇家,他们没法成编制地搞到这种武器,也不可能选择在城里开火。” “那剩下的……自然是帕普兹维达的本地人了。论证也很简单:这座城市直到八十年代,一直都是战争前线和兵工厂,而且当地的博物馆里就有保存六四消和五号口径弹,图纸想见应该也有留档案。在下三个月前来的时候还没有见工业区复兴,那么工厂重建就是上两个月的事情。帕普兹维达人虽然颓唐,但是两个月重新造一批轻兵器,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 约格施塔特顺手提来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了一张海报:那是一张大量使用大面积平涂色块,颇有战时风格的海报,其纸质发黄,上面绘画着的是典型的老式魔导装甲兵,其一手高举着有着帕普兹维达“齿轮与眼”标识的旗帜,另一手则高指向山的另一边,下面则是用工整的通用文字书如此写道。 ——夺回我们的时光与荣耀。 阿莉雅再仔细看了看下面的一行小字。 “……这是征兵海报?” “可惜街坊都不愿意跟在下细谈,都只是劝在下尽快离开,而工厂区那边怎么都进不去——在下一开始还没完全明白,这种东西怎么会突然贴得到处都是。但结合今晚的遇袭——” 约格施塔特卡壳了好一阵子,然后,他才在阿莉雅无言地注视之中,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着说。 “……老实说这个逻辑还是没理清楚。在下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开始重新组建武装单位,又为什么要袭击在下这样熟门熟路的外来人,不过,在下能想到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约格施塔特再次显得严肃了起来。 “……不太妙呢,如果是在下想的那样的话……” “你先停一下吧。” 阿莉雅打断了约格施塔特的思绪。 “反正你也没更多线索,想那么深根本是白费功夫。比起这个,既然你也觉得敌人会是本地人的话……” 阿莉雅手指指向约格施塔特的佩刀,强调着说。 “你真的下得了手吗?那也算是你熟门熟路的‘街坊们’不是吗?” “……伤害无辜的市民,”扶着刀柄,约格施塔特的语气好像是想试着显得强硬些,“在下作为骑士是绝不能做的。” “哪怕是生死关头?” “没有关系,不会亏欠您的,到时候,让在下掩护您,这样您就能安全——” “啊呀……真是个正蠢材。” 说着,阿莉雅又一次用义肢把约格施塔特举了起来。 “这……?” “有两点,小生我算是明白了的。” 阿莉雅说着,忍不住又叹气起来。 “第一,你总归还是能简单明了说清楚事情的;第二,你既然真心想解决这次事情,又怎么能消极得想着‘掩护’小生我呢。别的不说吧……就凭你吗?” 阿莉雅手指朝上,直指约格施塔特。 “小生我怕不是能一个打你十个。掩护人?就你这套陈旧落后的装具?不如去舞台上脱稿说笑吧?” “……啊哈哈,好歹挡过子弹,这是不是不太给在下情面……” “笨蛋,又不是不让你帮忙了。小生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分工合作,那么谁做什么,不应该搞清楚一点吗?” 如此说着的阿莉雅,脸上第一次挂上了自信的笑容。 “既要解决事件,又不能流血——计划上交给你,执行上,难道你不能信任一下天顶都市高等学院的首席毕业生吗?” “……啊……” 看着约格施塔特恍然大悟的样子,阿莉雅轻笑起来,把他放下了。 “所以,骑士先生,接下来做什么呢?” “…………” 约格施塔特沉默不语。下一刻,他摘下头盔,郑重地鞠了一躬。 “说真的这个有点迟来了,但是,在下真的非常感谢您愿意加入这项无谋的计划!也因此……!” 他一抬头,直截了当地说。 “接下来要抓条舌头来问情报,准备出发吧!” “哼,什么时候不能出发了?” “那么……” 约格施塔特再一次向阿莉雅伸出了手。 “拜托你了,阿莉雅。” “哼哼……” 阿莉雅自然地接过约格施塔特的手,紧紧握住。 “理所当然,好好见识首席的实力吧。” 在这一瞬间,自进入下水道以来,阿莉雅头一次感到,心情是如此地平复。 ——热忱而又有些笨拙吗……也不坏吧。 看着面前兴奋之色掩不住的约格施塔特,阿莉雅又想起了她刚刚分析的结果:果然,完全不出她所料的,约格施塔特的装具就是有四十年历史的古董,甚至内里术式的识别码,都还是那样陈旧。 ——算了,反正我也从来不是精于计划的类型。走一步是一步吧。更何况…… 阿莉雅再次攥紧了自己的领章。 ——这也是为了老师他……
  13. 序幕章末闲言 以上就是这一次的更新了,不知道各位感觉如何呢? 阿莉雅和约格施塔特两个人的思绪,多少是植根在这个世界观的一些设定上的,所以老实说我有点担心,他们的感受不一定能让读者感同身受。不过因为试读的朋友们都感觉还可以,所以在做了一些修改和调整后,我也就发布上来了。 序幕的话,大体上希望能达到三点: 第一,希望给男女主角做一个基本的形象树立。 第二,希望给这次的舞台,帕普兹维达,做一个基本的树立 最后,是希望确认主线,也就是“这两个与时代有些格格不入的人,试图将这座颓废的城市复兴”的这么一个故事。 不知道这次的序幕看下来,各位是否能感觉到这些内容,且是否会对他们之后的演化和展开感到兴趣呢,还请留言给我听听看。 最后,是这两位主角的人设图。 (外部链接的图有点太大,所以塞进剧透里了) 不知道是否和各位想象的二人有所差异呢? (不过,这几年,人设确实也是有所变化了。至少约格,感觉不会这样一本正经,满头皱纹了)(笑)
  14. 序幕 - 怀古者随风而来 一 . 夜空残月一轮,高悬在乌云之后,清冷的月光,透过间隙,飘散在三面环山的孤城,帕普兹维达之上。 这座城市如今只剩了矿山之间的区域还有人居住。这一小片区域,以前是叫做“市中心”,现在则美其名曰做“新城区”,以和外面那片钢筋水泥丛相对应。在与魔物的百年血战之中,乃至那之前,帕普兹维达都曾无比闪耀过——坚实而雄伟,并由魔法使通过魔力网络构筑并维护的防御系统所保护着的城壁;以钢铁建成的,高大宽敞的工厂之中流水线数以百计,而与之相衬的,是将魔动装甲,火炮,及对应的魔导系统组装成型的机工们所迸发出的才华与热诚;还有在广场上整装待发,为了人类的存亡而向地狱前进,将这座城市的勇气与智慧浓缩凝聚在一身之上的魔导装甲兵…… 黑云缓缓飘散,让惨白的光辉终于在地面上泼洒开来:曾经高大的城壁四处坍塌,魔导网络也年久失修,只剩内里残剩的魔力释出的蓝光,幽灵般时隐时现;曾经气宇轩昂的工厂成了一摊朽烂的钢骨,东倒西歪耷拉在地;而旧时战士集结,气氛昂扬壮烈的那座广场,如今也斑驳的斑驳,破落的破落,着实只是个垃圾堆了。 帕普兹维达自大战结束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可帕普兹维达的衰落,却是在那之前便早已注定了,而老一辈的机工与魔法使们,至今仍从未忘却过这份直戳脊梁骨的屈辱:因为新技术被垄断,帕普兹维达先是失去了作为技术开发中心的价值。随后,这座城市的新鲜血液也被掠去,帕普兹维达成了不成器的顽固老人们静待日落的地方。到最后,甚至原先就有的产品与生产线都保不住,一并被“技术升级”的花言巧语所掠走。 就此,这座城市成了活生生的残骸:当然,心脏还在跳动,意识也仍然清醒,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除了眼睁睁看自己失血而亡,感受一下那阵剧痛……仍居住在帕普兹维达的人们,无法想到自己还能为这座城市做些什么。 未曾亡于妄图灭世的魔物之手,却是从背后的数记闷棍,彻底折了它的脊梁骨:这就是如今的帕普兹维达,而代表了这屈辱历史,仿佛凶杀现场般的旧城区,这里的住民却连无视都无法做到,只因在这三面环山的要塞之城,只要想去外界,便不得不经过这里。昔日魅影总是使人触景伤情,而找回旧日光景的可能性,也是越来越低了。 理想的人生,大抵是在燃尽一切热情后而心满意足地平静而去,可多数时候,人是在无法跨越的障碍面前无谓地自损着,最后不得不迫使内心接受这份“平静”。正因如此,在阿拉特的荒原上往来的旅商队,每次都会被帕普兹维达的市政府要求:来新城区交易。哪怕要帕普兹维达方面多贴一点燃料费,他们也照缴不误,全无二念。这座靠手工作坊,与小规模的矿业采集勉强度日的小城市,如今已经连自己的过往,都无法在面对了。 可即便如此,人的念想是无法轻易便一刀两断的。 有一天晚上,帕普兹维达的市民被数组沉闷却又响亮,带金属质感的脚步声所吵醒了。年轻一辈人思索着究竟是什么能在夜晚还如此闹腾,可老一辈人的思绪却在一瞬闪回了发黄龟裂的景象:那时候城壁还完好无损,那时候帕普兹维达的工厂还在气氛昂扬,炼钢造武,那时候—— 帕普兹维达的魔导装甲兵,还在为了人类的生死存亡而在地狱厮杀。 老人们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魔导装甲的脚步声。和后方的叛徒用的新技术全然不同的,沉稳扎实,令人怀念的脚步声。 好奇,振奋,念恋,心酸,感慨,五味杂陈。 “回来了……回来了吗!” 不稍片刻,甚至在年轻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前,老人们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推开房门,提起绽放着蔚蓝光辉的手灯,向外照去,朝外跑去—— 他们的光,彻底照亮了帕普兹维达的市中心:在无数斑驳的水泥建筑之间,有着帕普兹维达如今唯一尚算修缮完好的主干道,而站立在那之上的,是独目摄像头中闪着红光,二米有余的金属巨人,其沙黄色的涂装已脱落不少,露出其下灰黑色的金属色。 老人们热泪盈眶。 只有六个。这个数量,连在主干道上站满一排都做不到。 但确实是他们:这是帕普兹维达当年制造的魔导装甲,而他们…… 是帕普兹维达的魔导装甲兵啊。 手持着与其体型相称的大口径枪械,装甲兵们面对帕普兹维达的市民们,却是毫无反应,只是单纯地,用他们的取景器,扫视着他们。 半晌后,装甲的头部侧面立着天线,似是领队的装甲兵,才沙哑地呢喃了一句。 “……帕普兹维达。我们……回来了。” 这语句直贯心灵般地,刺入了所有人的脑海之中。 二 . 商队的货车行驶在沙漠之中的车道上,货柜晃晃荡荡。从隔间的窗户向外看去,在烈阳刺目的白光之下,目之所及皆是黄沙。 外表年幼的红发少女回过头,手上稍一使劲,便摘下了挂载在单片镜上的魔眼——这是一片灰亮,有着金属光泽的圆片,由连向阿莉雅背包的一根导管来供能,其上蚀刻着准星般的纹路,其中闪耀着青蓝色的魔力光辉。 顾名思义,所谓的“魔眼”,是一种装配在眼部的魔导具。这类魔导具一般有两种功能:其一,是利用内载的术式将外界的信息转化为视觉信号传达给肉眼,以获取裸眼通常难以察觉的信息;其二,是将魔法使全身与术式应用所相关的一切数据化并直观呈现在同一个界面上,以使魔法使更加有效地驾驭自己一身的魔导具。 大部分的魔法使都偏爱护镜式的魔眼,原因也显而易见:若是同时使用裸眼与魔眼,便要在同一时间处理两类彼此几乎不相关的信息,对脑负担极大。也因此,少女至今仍记忆犹新,当她第一次将这件她自己设计的魔眼,和与之搭配的义肢装具,以及结业报告一同呈现给审查会时,她是如何被质疑并批评的。 ——“沃兹维奇娜同学,我不管你是不是被破格录取的,我只有大实话能对你讲:你的设计太贪婪,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或许在实践展示上碰壁,再延迟毕业一年会让你学到点什么吧。你一直都是如此,太自信,太傲慢了。” ——“我可以很坦率的说,哪怕是已经结业了的魔法使们也不一定能驾驭你的设计。” 脑海中回响着的千言万语仿若杂音一般,最终也都只化为了一句话。 ——“凭你是做不到的。” 少女叹了口气。她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探入了斜跨着的皮包之中,摸索出了一块米黄色的柔布,旋即擦拭起了手中的魔眼。眯着眼睛,她高高举起手中的这件道具,任凭光线打在它上面,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贵校是重视实践大于纯粹理论的,对吧?” ——“正是如此。” ——“那……要是小生我用自制的魔导装具,在实践展示上拔得头筹,你们就只得认可了是吧?” ——“哈,你做到再说也不迟!” 教授们笑得开心,少女面上的笑容也一样灿烂。 就这样,那一年,她以年级首席的身份,迎来了结业典礼。 这都在理所当然不过。若没有那样的实力,她便不会做出这样的设计,更不曾会被破格录取,也不可能会在随后便舍却已安排妥当了的就职路线,独自一人离开天顶都市,并在此时此刻,坐在当地游商人所提供的货车的货柜席上,向着那座传奇的城市,帕普兹维达前进。 ——……那个时候教授的表情,真是很好笑呢。 想着那张又是耷拉,又是扭曲,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情绪发泄出来的面孔,少女轻笑了一声。随后,她将魔眼佩戴回了自己的单片镜上。 少女的名字是阿莉雅·沃兹维奇娜。背井离乡的她,身穿着旧时道尔顿学院领的学生制服,是一位哪怕在天顶都市,都会显得颇为扎眼的年轻魔法使。 整体来说,道尔顿学院领并不是一个很浪漫的地方,甚至因为其尊崇技术而贬抑人类性的社会气氛,而使得自我表达的价值被高度贬损。可也正因为如此,这套学生制服才能在着装普遍单调无趣的那个国家之中显得鹤立鸡群:一般被简单称作“一彩五蓝单白”的这套衣服,是由佩着彩翎羽的蓝贝雷帽,别金夹的二重蓝披风,配金扣的蓝马甲,镶白的蓝中裙,与蓝领巾及其下的白衬衫所组成的。 甚至将领巾别在胸前的领章也颇有说头:这枚通身深蓝的徽记,在正中有着由五枚眼瞳所组成的六角纹饰。这纹饰所代表的便是道尔顿的主神祇,“机核心柳热施基”,而这种徽记,当时普遍地应用在与道尔顿学生相关的身份标识上。 阿莉雅颇为喜爱自己的这套装束,也因此在出走时带了至少四套在身边随时替换。可在如今这个时代,这样一套学生制服与古装无异,吸引来的眼神,也不乏恶意与嘲笑。 毕竟,作为战前双极之一,牺牲了无数以换取其在技术上的领先地位的道尔顿……最后的下场,却是那般可笑。 但即便如此,阿莉雅依然从未放弃过这套装束,以及她倾注在这上面的憧憬与向往,哪怕为此舍弃在天顶都市安逸的生活也全无所谓。 而携着如此强烈意念来到了荒原之上的阿莉雅,她所探寻的事物便是—— “如此询问或有些许失礼,不过……您莫非是在眺望窗外时,佩着魔导具的右眼,不甚信息过载,被灼伤了?” 一个平稳沉静的声音从货柜席的别端,即阿莉雅的对面,带着些许关心的质询了过来。 暂且抛开思绪被打断的不快,阿莉雅换上了一副标准的笑容,平静地答复道。 “怎會如此,是葛达姆先生想多了。小生我呢,只是一想到正在前往那座帕普兹维达,下意识地就整备起了装具,想以最好的相貌展现自我而已。切莫见怪。” 阿莉雅离开天顶都市至今也不过一个月再多一点,在这片荒原上比浮萍还不如。货柜席虽说狭小,却也是宝贵的空间,要说服那些以“通商网络”自居的游商人们省掉一些货物来载客,远不是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能轻易要求到的——战后的荒原百废待兴,天顶都市又一直拒绝提供援助,虽说物流在通商网络的运作下大体恢复,可商业化的客流却仍是遥不可及的。 阿莉雅之所以现在能有这个位子,这还是多亏了面前这位身材瘦高的金发男青年。 “嗯……合乎情理。您毕竟也是出色的魔法使,肯定不愿草草登场。” 男青年扶正自己那顶头顶尖角,装饰着金纹帝国十字的钢盔,微一颔首,面色平静。 “不过,单是您对老学问的颇有见识,在下觉得便已是十足的卖点了。” “……哪里话。” 阿莉雅稍稍侧面,手掩面前,眼神避了开来。 “小生我对帝国的正义论也仅是粗通,可没有葛达姆先生这般‘经纶满腹’。” 男青年的名字是约格施塔特·邦·葛达姆,是受雇于通商网络的保安人员,阿莉雅与他是在枢纽市相遇的。这段相遇要说起来,倒也是孽缘十足了,实际上,阿莉雅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这套衣服,才被面前的男青年所注意到的。 而也是在这名男青年上来攀谈时,阿莉雅才意识到,原来在穿着打扮上“不如时分”的人,不但不止自己,甚至在程度上,她都得对眼前这人甘拜下风:毕竟,除了实在没什么衣服的杨德鲁老兵,她可从没见过有青年,竟这样认真严肃地,把杨德鲁帝国的灰绒军装给穿在身上,甚至军刀和魔导装甲具都一应俱全。 而在这几天的交流之后,阿莉雅更是感到,不仅外表不入时,面前这男人的内在怕是更甚:不说别的,单说他的名字便已是如此。 在过去的杨德鲁帝国,任职过骑士是一个人踏入上层社会的直接凭证。帝国虽有贵族的概念,但其的存留与否却并不由血脉,而是由其作为骑士的实绩来决定。也因此,帝国虽保留了贵族式的命名方法,可意义上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记“邦”,则其本人任职过骑士,或至少担负过骑士的义务,而反之则记为“徬”,即能示家道中落之不幸,又可是无能之至的标识。 不过,如今正义论也好,骑士也好,在杨德鲁本土都早已衰落消亡了,而这都是百年血战结末时分,那段惊世骇俗的闹剧的结果—— “此言差矣。” 阿莉雅的思绪又被打断了。她抬起头,面前的男青年正侃侃而谈着。 “正所谓古籍有云:‘齐行,闻而问之,常有所得,农人贵士无谓矣’。如今世道纷扰,人志妒俗,您至少是不把在下当狂言疯语之人对待。更何况,您有愿意去理解古籍本意的心念,虽自谦‘粗通’,却也已甚是可贵,优于庸碌了。” ——………好家伙。 阿莉雅面色虽然平静,但心里却是忍不住嘀咕起来了。 ——若不是你刚好也要去帕普兹维达,我怎会和你同路。杨德鲁人受那般奇耻大辱后,现在骑士授勋的仪式早不搞了,你这般名不正言不顺,还给自己冠名“邦”的野“骑士”,怎会被人不当傻子看。 话虽如此,阿莉雅也并非不懂礼节。终归是自己暂且寄人篱下,不识好歹的话,收在心里就得了。 “‘农人贵士无谓矣’,您这么说,莫非是都问过,聊过,最后才会得出小生我算是‘优于庸碌’了?” ……即便如此,阿莉雅终归还是忍不住还了一句:对这种只有嘴上一套一套的人,她向来是最看不惯。 “正是如此。” 可与阿莉雅预期的结果相差甚远:约格施塔特好像既没听出阿莉雅话中带的刺,却也并没支支吾吾难以答复,而是大方直爽地,直接正面反攻了回来。 “在下自故乡出走,到枢纽市已四年有余,工作以来最大乐趣便是闲时与人论辩。粗略算上流动人口,枢纽平日人口大约三十万左右。这其间,能与在下平等对谈之人,不过千百而已。” 约格施塔特侃侃而谈,左手抚于心口,确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 “您也算進去,那大抵便是千分之三的一份子。您说,这可不就是‘优于庸碌’吗?” 阿莉雅睁大眼睛,盯着面前面容瘦削,却仍微笑着的男子,一言不发,试图找出些许虚张声势的气息。但约格施塔特的眼神毫不闪躲,甚至显得铮亮。 不稍片刻,阿莉雅咳了两声,又靠在椅背上。 “……葛达姆先生,很有闲呢。如今这个世道还与人论辩正义,倒也是很需要勇气……” ——和羞耻心……倒不如说,得很没有才行? “古籍有云,‘我心澄澈,则千军万马之势,亦可往矣’。在下既然相信,那与人相谈不过吃饭喝水般寻常,何来‘勇气’之说?” “…………” 阿莉雅注视着约格施塔特,虽沉默不言,但内心的观感,确是开始变化了。 两人从相识到相处,说起来也不过是两三天的事,而且也是约格施塔特主动提出,可以同阿莉雅一起去帕普兹维达。一开始,阿莉雅多少还只当约格施塔特是有些许角色扮演的癖好——在如今还坚持着这副“帝国骑士”的做派,就好比前一晚东窗事犯的诈骗犯,第二天又在大街上张扬地与人问好一般。这般怪人着实是罕见,也因此刚结识时的一来一回,多少还算有趣。 可阿莉雅现在是确信了:眼前的人毫无自觉之心,只是个沉溺在妄想中的疯人罢了。 这并非是因单纯厌恶所讲的气话,而是阿莉雅在检验过对方的装具后,再看对方如今的这番态度,所能下的唯一定论。 “嚯,那您可厉害了。” 阿莉雅冷淡地应付一句后,决定接下来便不再理睬对方。 要说为什么能如此判定……那是因为眼前这男人的装具内里的术式,都是至少有四十年历史的陈腐结构。 ——停滞在过去无法前进的家伙,倒是大话一通一通的。 “沃兹维奇娜阁下不也是吗?” “……什么?” 阿莉雅看向约格施塔特,收束在披风下的背包两侧的义肢装具,也本能地抖动了一番。 “……不知阁下何意,还请指教。” “否则何必佩戴那枚紫色的领章呢?” 阿莉雅皱起了眉头。她的手伸向领口前,遮住了自己的那枚徽記。 ——……因为道尔顿的下场也凄惨,所以和崇信杨德鲁的你,算是同路……? 阿莉雅紧闭双眼,感到内心的情绪愈发激烈了起来。 两人因好像相似的着装趣味而相遇。一想起这样的经历,阿莉雅便越发强烈地排斥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胡言乱语……你我之间的差别都看不出来,果然,你跟我怎么会是同路。 “……小生我呢,不是食古不化的窝囊废。他们死得可笑,但“进步”的理论总归无错。小生不过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升华’的本意,还有停滞不前会有的下场而已。 总算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处境,阿莉雅压着情绪,算是没爆发出来。就是这冰冷冷的口气,多少还是听得出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如此这般吗。” 可约格施塔特,似乎是并没听出来的样子。只是一如既往地,摆出了那副超然的面貌。 “那这份愿景,可不要忘记了。” ——……要你来讲。 这让阿莉雅,更加不快了。 “啊,对了。” 就在阿莉雅又想说些什么时,约格施塔特站起身,将身后的窗户向上推开,稍稍探出身向外看了出去。 “我们到了。” 阿莉雅赶忙起身,也推开窗户向外看了过去—— 此时,原先一望无际的黄沙已经渐渐稀疏起来,其间渐渐展露出了植被:虽然裸眼无法观测到,但透过魔眼,阿莉雅注意到了在灌木,在仙人掌间奔跑,窜跳的魔力团——这应该就是在这片生态圈中的小动物们了。 虽然无法判断出具体,但有一点她可以断言,那就是这片荒原,仍生机勃勃着。 “您可以再往旁边看看。” “……嗯,这样形态的魔力是……?” 顺着约格施塔特的指示,阿莉雅首先透过魔眼看见了这样的场景:稀疏,却仍然维持着庞大框架的魔力,凝滞般地趴俯在了面前整齐划一,有条有理地构成了网络的魔力之前。后者虽然一样有些稀疏,但其中的魔力在流动着,与庞大框架中完全静滞了的魔力团在视觉上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以裸眼看去,这一景象就完整地映入了阿莉雅眼中:稀疏,凝滞的魔力框架所对应的,是一具硕大无朋的六足节肢兽的残骸,干瘪了的甲壳仍紧紧贴敷在其上,而最终阻扰了这节肢怪兽的,便是刻印着魔力纹路,一直延入岩山之中的城墙。 “那就是第十四集团军的巨兽?” “一直没有回收。残留魔力之中的意志太过暴烈,只能等他们自然消散。” “您倒是很熟悉的样子。” “在下说过,每个季度都会到这里来的,怎可能不熟悉。” “无所谓了……关键是。” 阿莉雅抬起头,褐色的眼瞳中,光芒闪耀。 ——不落的要塞,无限的工厂,传承技与学之术,道尔顿最后的传承之地…… 货车已穿过城门,进入了旧城区。此刻,虽仍有颓败景象,但废墟之间却已经又立起了新的工厂与车间,魔力奔腾,百废待兴的景象,透过魔眼,直直传达入了阿莉雅的眼中。 ——……这里……就是帕普兹维达,这里就是…… 她又一次攥紧了自己的领章,心难以抑制地鼓动着。她所没有注意到的是,身后的约格施塔特注视着旧城区中的风景,喃喃自语着,却是一阵疑惑。 “……正所谓‘鷹頹三旬,岂可一朝拂九霄’。” “这座城市,这两个月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 . 少年,正在做梦。 他出生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彼时,人类曾经生活的世界,已有三分之二被从海的另一边到来的怪物们所撕裂了。 被人类恐惧地称作“魔物”的它们,充满了人类所难以理解,却确实针对着人类的憎恨:那种憎恶是如此强烈,它们甚至愿意将生存空间一并抛却,如飞蛾扑火一般袭来,仿佛只要能将人类所代表的一切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辞。 就像他们渴望着让人类,在这世界上,从未存在过一般。 而少年的故乡,便是阻挡着着狂热军势的,难攻不落的要塞。 少年也曾是在梦想着的。年幼的他在高墙的庇护下,尚无法理解敌人的残恶,而魔导装甲兵们高大,缝里隙间闪溢湛蓝光辉的装甲,也因此让他神往不已:正因不知身与心上的重重负担,少年人们才会爽朗而轻率地说,“我想要成为英雄”。 怀着这般梦想,少年很长一段的人生乐趣,也就成了瞩目与憧憬:每一天,他都会抛下手中的活计,从家中溜出,一路穿梭过街尾巷道,穿过嘈杂而又空气燥热的工厂区,直到能看到外城区那恢弘的广场,那之间挥舞彩旗送行的人们,以及在那正中,整装待发,甲胄铮光发亮的战士们。 他时常会忘却时间,神智神游在外,直到钢铁的躯壳将其俘入其中,使少年人在礼炮声与乐团管乐声的环绕之下,作为英雄的一份子,为了守护人类,而向着魔物盘踞的塞外恶土进发—— 那是少年十四岁,在这梦乡中一睡不醒前的事了。 少年再次从梦中醒来,是在一个昏黑的夜晚上。 他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曾经仿若不朽的城池,竟已变成了一座颓唐,行而就木的小镇:广场荒芜着,工厂废弃了,而曾经在他眼中闪闪发光,整列待发,全然是英雄代名词的装甲兵们—— 就只剩眼前这些又是生锈又是脱色的残兵余卒了。 “少年”流泪了。两行渗着酒气的泪水滑落过他发红,生着褶皱的脸颊,沾湿了他的领口。他颤颤巍巍地张开双臂,将面前发出着模糊不清响声的装甲兵,一把拥入了怀中。身材发福了的他,甚至两手在装甲兵背后,都握不到一起。 “……欢迎回来……都四十年了……欢迎,你们回来……” “少年”哽咽着。不知为何,他却突然想起了那时候的梦想。彼时的他还无法理解,成为“英雄”,究竟要背负起怎么样的重担,而在他有机会理解之前,他便在那个甜蜜的梦境之中一睡不醒了。 “不要担心。什么都不变,这还是,属于你们的帕普兹维达。” “少年”声音沙哑,但声调却越发地坚定起来。 “……我会让一切,回归正轨的。” 那一天,“少年”拾起了彼时未能实现的梦想。 他立下决心:这一次,他一定会成为英雄。 四. 阿莉雅,感到极为不快。 站在自己所暂时居留的这间楼房门口,阿莉雅背靠着大门两旁的立柱,止不住地叹着气。或许是出于节能考虑,在立柱上挂着的两盏门灯所释出的蓝光颇为昏暗,而阿莉雅那副耷拉着的面容在此映照下就更是显得消沉而郁闷了。 “什么玩意……” 阿莉雅嘀咕着,忍不住就一脚踢了出去,尘土四溅,带起一片闷沉的沙黄色,飘飞空中。 就在刚刚,她因为房门钥匙的问题,和前台吵了一架。 这个事情说起来也很可笑——因为他们提供的钥匙,断在房门里了。 阿莉雅亲自把断钥匙取了出来。对于魔法使来说,这样一个小操作实在算不得什么。 考虑到至少要说明一下,她决定下楼和前台讨论一下这个事情。 结果,前台在面无表情地收下了断钥匙后,便没有了表示。 ——“请问一下,备用的钥匙什么时候——” ——“你今晚睡其他房间吧,今天休息日,没人修钥匙的。” ——“……小生我的随身物品还在房间里啊。怎么这么随便?” ——“你有意见可以不在这里住。” ——“……钥匙修好前小生我是不会住这里了。” ——“那你请便。” “咚!” 阿莉雅反应过来时,她背包侧的义肢早已经狠狠地敲了上去。她转身看过去,石柱上已被打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凹痕出来。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消气。或者说,就这三天的经历…… 已经让阿莉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反应了。 沉默半天,阿莉雅只能叹了口气,心想道。 ——怎会衰败成这个样子…… 阿莉雅起初还是抱着一些期望的:毕竟这是图书馆的历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帕普兹维达,哪怕基础设施有些年久失修,她总觉得,至少人的精气神是该在的。更不用说刚到时,这座城市看起来还有些欣欣向荣的气候。 依靠约格施塔特的门路,阿莉雅在帕普兹维达的市招待所住了下来。她回过身,抬起头,眺望起了面前的这座方方正正的建筑:下至临时出差外派的技工人员,上至接任部队权限并途径此地的军方指挥,过去的帕普兹维达曾需临时接待各式各样的来自后方的人士,而这座落于市中心,在帕普兹维达普遍的石砌,砖砌建筑之中颇有鹤立鸡群之感,钢筋水泥的六层建筑,就是那个时代的遗产之一。 阿莉雅对这段历史也算耳熟能详。虽说这有一半该归功于大厅里那一副几乎覆盖满右手侧整面墙壁的壁画与其上的文字说明,不过就算在天顶都市的院校内,“一月大楼”也是颇让人津津乐道:不光因为整栋大楼从建成到内部修缮完毕仅用了一个月,更是因为其的象征性意义—— 现代意义上的钢筋水泥作为一种建筑方案的历史不长,直到大战爆发前,其的合适配方才在道尔顿学院领被开发出来,但这一配方的实际应用因为学院领的快速自亡而长期被搁置。一直要到大战开始四十年后——也就是九三九到九四零之间——才由收纳了大量道尔顿遗民,且本就有道尔顿移民史的帕普兹维达,首次以该种配方翻建了其的市区,新起了一批钢筋水泥建筑,而这座一月建成的招待所,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也最有噱头的。 阿莉雅打量着招待所的外墙,眯起了眼睛——钢筋水泥的建筑在天顶都市已是极为普遍,其中更是不乏各种——或是外表,或是内在结构——创新求奇之成品。与那些千禧年后的设计相比,面前这栋区区六层的格子楼只能以平平无奇来形容。 可重要的是象征意义:即便在人类的生死存亡之际,也绝不放弃向更高层次迈进。这样的进步主义精神,在阿莉雅看来,正是面前有八十年历史的格子楼本应有,而天顶都市中“媚俗而花哨”的那些东西所不具备的。 可惜的是,她的这一想法,似乎终究只是她自己一人的倔强了。 ——斑驳,剥落……尽是这种痕迹……这是多久没修缮了? 魔眼这样的装具所能拥有的功能,全取决于其装载的术式,而阿莉雅此时正是将其的功能从“魔力感知”切至了“聚焦”,并开启了“色彩反转”,才确实地判定了这些细节。 这当然是挑刺:毕竟是帕普兹维达仅存的“风景名胜”,至少外表上是有基本的修缮,不挑角度仔细看是看不出这些细节的。 但是在体验过半冷不热,比起“招待”更爱聊天扯谈的前台,年久失修到不如自己去一楼取水的洗漱间,散发着一股陈腐气息的床铺,以及隔音差到能听见隔壁野骑士夜里进进出出的响声的墙壁…… 人的思绪多少是被体验和观感所支配的。 ——“三一零号。” ——“……您好,请问要怎么上——” ——“你自己去找。” ——“…………?”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死鱼眼的招待员就一直是那副讨人嫌的德行,而这几天的经历也让阿莉雅自然而然的,只能注意到外墙白漆之中,那斑驳破裂,遮掩得一般的部分了。 方才那段经历,说到底不过是个爆点,真要说起来,昨天去求职的那段经历,才是让她的心情彻底崩坏的罪魁祸首。 说起来,阿莉雅最初之所以会来到这里,也还是因为在枢纽市看到了张贴着的传单,而上面写着的便是帕普兹维达在征募有能力的魔法使这件事。 现在再想起来,她之所以选择来到这里,也着实是一番孽缘了:若非她刚好有看到那张传单,若非那个野骑士刚好愿意带她一程,若非……那枚领章之上,刚好有着那样的线索…… 她确实厌恶着天顶都市之中的气氛,但她也不一定就会选择来到这里了。 可结果,却是如此的一地鸡毛。 ——“我们这里不欢迎天顶都市的人,更不用说是玩角色扮演的大小姐。” ——“您早早回去吧,这小地方可供不起您这样的大人物嘞。” 阿莉雅赶紧收住了情绪:否则她毫不怀疑,自己的义肢所释放出的术式,会把整座石柱都拦腰折断。 抚着额头,压抑着想要嘶吼的冲动,阿莉雅最后只得叹气,摇了摇头,靠着石柱滑坐到了地上。 ——……和天顶都市,根本一样……还要再坏。 至少在学院的时候,教授和导师们无论再怎么不信服,都至少会给一次实践的机会。而招聘点那个地中海了的发福中年人,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就像预设好了结果一般的直接把她赶走了。 ——难怪……这座城市也真是完蛋了。 阿莉雅不知道那些工厂——照那个野骑士的话,那都是前三个月新盖的——到底在生产些什么。但如果那种“欣欣向荣”的表象,却连专门对外的服务业,已经招聘方的,哪怕一丁点希望改善的热情都调动不起来…… ——所以野骑士看到我递给他的传单时,会是那副表情。 阿莉雅想到这,不禁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要夹着尾巴逃回天顶都市吗…… 如果帕普兹维达这种有名望的地方,现在都只是这般德行,其他地方,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果然,我还是太天真了……? “贵安。” 一个这两天已听习惯了的声音突然打阿莉雅身侧传了过来。 她赶紧起身看了过去:约格施塔特今晚依然全副武装,他身上那套装甲护具的魔力输出口,虽说亮度有所调低,但在这样的夜晚仍有着淡淡的蓝色荧光,还是颇为显眼。 “您今天也回来挺晚。” “倒是您,现在会在外面,这有点稀奇。” ——……就是想睡,大概也会被你给吵醒吧。 想归想,说出口还是太失礼了。于是,阿莉雅只是轻笑一声,答应道: “小生呢,以前还觉得自己挺有适应力的。可惜,或许跟床铺不太适配,今晚确实是睡不着了。” “在下这两天都是枕头垫在桌上睡的。您不用奇怪,这里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约格施塔特走到门旁,和阿莉雅站在了一起。阿莉雅瞥了一眼,这位自称骑士的青年手上提着一个提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着些什么。 “……葛达姆先生,您说的一直,是多久的事情了?” “在下第一次来这里是一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就是如此了。” 约格施塔特看向招待所设计干练典雅,却也生出斑驳了的招牌,缓缓说道。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古籍有云,‘以念纲构而行之,以物力确实矣’。这句话反过来讲,若是没有物质基础,光是精神性的力量,是保证不了现实的。” 阿莉雅沉默地看向约格施塔特——从她的角度看去,刚好能瞄到约格施塔特的面庞:招牌上的文字,本来是通过魔力灯功能而发光的,可如今,却是在约格施塔特深蓝色的眼睛之中,无力的时断时续,一明一暗着。 “……那这里,是不是完全没救了?” 约格施塔特看向阿莉雅,表情显得有些讶异。 “您来这里应聘,在下还以为你会先提外城区的工厂群——” “你少来这套。” 阿莉雅双手抱在胸前,紧皱眉头说。 “小生我对天顶都市是没好感的。可就算如此那座城市至少在正常运转,人与环境是彼此协调。这座城市里产业的‘繁荣’和人展现出的精神面貌完全割裂,这说明了什么,你是觉得小生我看不出来吗?” “嗯……” 约格施塔特的面容仍然是那样处变不惊。而越是这样,便越让阿莉雅感到躁动不安。 是因为她信心满满地来到这座她曾有过幻想的旧城,却被一盆冷水连盆一并砸在面上了? 亦或者,是因为这个她曾经有看不起过的“戏服演员”,或许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一切? 两者皆有之,但如今这都没有意义了。 枢纽市是独立在天顶都市的体系之外,最活跃繁荣的城市之一,但那里是如此庞杂混乱,哪怕已居入有一个月过,阿莉雅仍从未觉得那个地方该是自己的归属。 这就是她最后揪着那张传单,来到了帕普兹维达的理由:或许在这个曾经诞生过无数传奇的地方,旧时道尔顿人所具有过的那种进取心的精神会仍存在。 既不似枢纽那般混乱而无方向,也不似天顶都市那般消极而得过且过…… 阿莉雅紧紧地攥着胸前的领章,咬紧了嘴唇。 ——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了的话,那还能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您——” “啊,你也不用客气了。” 像是应激反应一般,阿莉雅的语调一下子拔高了。 “‘哼,天顶都市来的毛孩子,穿着和我一样过时的旧衣服,还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怎么样,尝到现实的毒打了吧,这就是你梦想的那座城市惨淡的现实’。你一直拉着那副笑眯眯的扑克脸,心底里就是这么嘲笑着小生我的吧!” “…………” 看着约格施塔特的面容仍没有改变,阿莉雅确信了自己的怀疑,更加近前紧逼上去,抬起头,手指直戳戳地点在约格施塔特的胸甲上。 “小生我也知道啊!明明就是那样废物透了的国家。什么旧五大国嘛,一开战就内乱自毁了!要这么说起来小生还根本没有鄙夷你的立场来着!但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啊!” 阿莉雅脸色通红。她多少有些意识到,自己正在一个只认识了一周都不到的陌生人面前,语无伦次着。 “……就算如此……” 她扶着额头,拉低着帽子,缓缓地,往地上看去。 “嗯……就算如此?” 约格施塔特带着笑意,捉弄似地接上了对话。 这样的举动,让原先总算因羞耻心而使得理智有些归位了的阿莉雅,又一次暴走了。 “就!算!如!此!” 阿莉雅直视着约格施塔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强调着说。 “比起天顶都市那种混吃等死的地方,小生我还不如跑到这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可能性……的地方……” 她测过面,回想起那个死鱼眼的招待员,回想起那个发福的混蛋,回想起自己这几天咽下的一肚子气…… 她不禁又想起,天顶都市之中那些得过且过的同僚们的冷嘲热讽,和那副嘲笑着她天真想法的面容。 泪水,有些止不住地在她的眼眶中打转了。 “就算……在……这种地方……憧憬缅怀一下……也比在天顶都市……要好……” 阿莉雅喘着气,哽咽着,悄悄摸摸又看看向了约格施塔特:但即便目睹了阿莉雅这一段情绪的爆发,他的面容,却也还是那样一副,高深莫测的德行。 阿莉雅,隐约感到有些……失落。 ——也是……他那样坦率,恐怕也不像我这样纠结不清过吧。 她赶紧擦拭了一下面容。 “抱,抱歉……这边沙尘有点多,混到眼睛里去了……” 阿莉雅逞强地自我辩护着,不过她自己当然也明白:就在刚才,她在只认识连一周都不一定有的男人面前,情绪彻底失控了。 苦笑着,阿莉雅止不住地想:看来穿着戏服的傻瓜,并不止眼前这一人而已。 ——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 可这时,约格施塔特,突然双手搭在了阿莉雅的肩膀上。 “怎么就停在‘憧憬’上了?” 阿莉雅的眼睛,有那么一瞬,是睁大了的。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沃兹维奇娜阁下,用你聪慧的头脑思索一下:作为一位骑士的我,难道是为了旅游,才一直到这里来的吗?” 阿莉雅理所当然不喜欢这样的口吻,但她更不喜欢完全让情绪支配自己的思绪与理智。回想了一下自己曾翻过的有关正义论的理论,以及帝国在这方面的实践,她马上就意识到,约格施塔特所指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胡说八道?” 而她的第一反应,同样理所当然的,是不可置信。 因为,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约格施塔特所指的,就是云游在外的游侠骑士所必须奉行的义务,那就是在遇到了困难或险境的地方,为当地的居民,寻求“正义论”的实践。 而放在这座城市的情境之下,那就意味着…… ——……他想要,振兴这座城市……? “不对……杨德鲁帝国已经衰败,他们不可能提供后援,就凭你一个人——等等,莫非……是通商网络?” “不愧是学级第一的魔法使,你思索的很快。” “可这座城市……” 阿莉雅回想起这三天所经历的一切,着实无法忍住想要发问的心情。 “……这样好死赖活的人,怎么可能扶得起来?” “古籍有云,‘以己而观之,不察己也’。正是因为自己看不到生机,所以才需要骑士来点醒,不是吗?” “…………”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可阿莉雅,又一次忍不住看向了约格施塔特的面容——那副一如既往地一成不变,仿佛所说所叙都只是理所当然的面容…… “小生我呢,要直白地问你一遍了。” “还请讲。” “你……” 言语在舌尖欲进还休,阿莉雅仍犹豫着。即便逻辑上说只有那种可能,可一想到,面前的这个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男青年,竟是真的已经在筹办这件事的时候,那种荒谬感还是让阿莉雅感到难以置信,就好像自己只是在读古籍的记载,而并非是在现场一样。 可另一方面,阿莉雅却又感到…… 自己身体中流淌着的血液,有些发烫着。 “你确实是打算拯救这座城市,让它恢复该有的面目吗?” 阿莉雅的眼神,再一次与约格施塔特正视着。约格施塔特微笑着,将手置在了胸前。 “否则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阿莉雅默然无言。 若他真的只是个戏服演员,那他有着不可置信的演绎才能;若他实际是个张口就来的骗子,那他的谎言怕是连他自己都能蒙混过去。 因为在那爽利的答复之中,阿莉雅听不出一点动摇与不自信:面前的这个男人,百分之一百地相信着自己所说的话。 “好……那小生我再问一个问题。” 阿莉雅抚着额头,感到自己的血液在加速流动,心脏也更加快速地跳动着。 她曾经,确实是想要逃跑了,因为她不相信自己一个人可以扭转乾坤。 她相信自己的能力是具有意义的。但她并非超人论信者,她绝不相信,人可以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去改变自己所处的环境,无论多么优秀而强大的个体都是如此。 但现在……她或许,不会是孤独一人了。 眼前的这个骑士,他或许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他同时—— 或许也是当下,阿莉雅所可以借助的,唯一一个力量。 “那么小生我——” “在下希望雇佣您。” 阿莉雅的话语又一次被打断了。可这一次,她却并不感到不快。 “这边的情况比在下想的还要恶化,所以……您这样的魔法使的力量,是有必要的。” 约格施塔特微笑着,伸出了手。 “怎么样。求职失败的您,愿意像古时的物语那样,成为这名骑士身旁的魔法使吗?” 阿莉雅楞了一愣。 “……你啊,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羞耻心之类的。” 阿莉雅叹了口气,又指摘了起来。 可也没办法。刚才这番邀请,若是当成情话听,想必阿莉雅已经直接甩手走人了。 但即便如此,阿莉雅的手,仍然伸过去,握住了约格施塔特的。 “……报酬,等结束后再来讨论吧。” 说着,阿莉雅再一次直视向了约格施塔特。 她褐色的眼睛,已没有之前那般迷茫了。 “……说是这么说了,你到底要怎么改变这座城市?” “嗯……” 约格施塔特托着下巴,长吟一声。 “不过……首先我们得先逃走才行啊。” “……这么应景啊。” 阿莉雅环视四周:在夜晚的街道中,在屋顶上,在窗户之后……有至少十数个人在靠近过来。帕普兹维达的夜晚没什么灯光,主干道上虽然有装设街灯,却也是年久失修的样子,光线黯淡,时明时暗。 一边观察着,阿莉雅一边自然而然地,解锁了背包两侧的义肢装具—— “……防御!” 阿莉雅高喊着,节肢生物般的义肢瞬时竖直在了阿莉雅面前,其数十段关节上的输出口同时绽放出湛蓝色的光辉:魔力喷涌而出,并瞬间构成了一道半透明的防壁。 下一瞬间,一阵弹雨撞在防壁上,发出了一阵“噗嗤”的闷响,随后,伴随着突如起来的清脆响声,一发子弹打穿了阿莉雅身旁的石柱,其上显出了一小圈蛛网般的裂纹。 阿莉雅的额头落下了一滴冷汗。她侧头看去,约格施塔特的圆盾正举在自己的身旁,而那上面已经多了一道划痕。 ——差一点……这果然是实弹……! 丝毫不需多言,两人同一时间躲到了石柱之后,而随着阿莉雅放松控制,魔力的防壁消散,数十枚子弹也旋即跌落在地。 阿莉雅的“魔眼”切换术式,聚焦在了子弹上。 ——五号口径。没有枪响,那么就是消声装置。这里不会有八零年后才有的新技术,那么…… 想到了那个唯一的可能性,阿莉雅不禁啧了一声。 “这群混蛋怎么想到带的六四消的!” “大概是在下今晚去市长私宅打探的时候被注意到了。” 一边警惕着流弹,约格施塔特一边不慌不忙地说。 “在下在当地也算名人呢,那个幕后黑手大概也打算一劳永逸吧。” “那你倒是换套衣服啊!” 贫嘴之余,阿莉雅取下腰间的其中一个魔力瓶,丢了过去。 魔力既是能量源,同时也是信息的载体。将自己的想法与思绪存储入魔力之中,装入容器,再转交给对方,是一种很常见的间接沟通手段。 “你出主意,小生我不熟悉这里。” “真不愧是学级第一的魔法使,轻重把握妥当。” “少废话!我们时间不多了!” 阿莉雅继续以“魔眼”观察着——十数个身着魔导装具的人,已经在缓缓靠近这里了。 “接好。要进去招待所内部了。” 接过抛回来了的魔力罐,阿莉雅立刻将其装回腰带上,并接入了自己的网络之中。 瞬时,约格施塔特的逃生方案,完整地呈现在了阿莉雅的脑海中。 “……了解。” 阿莉雅看向约格施塔特。两人对视着,点了点头。 下一瞬,半透明的防壁再次在大门口立起,而弹雨也应景而到。 无需多言,两人同时闪出作为掩体的立柱——约格施塔特领路,阿莉雅殿后——并冲入了招待所的大厅之中,而子弹也刚好在这时突破了防壁,直扫在两人的脚后。 阿莉雅抚着腰间已经空了的魔力瓶:连续两组那个程度的防壁,就是需要这个程度的消耗。 ——下一次交锋前,得尽快补充才行…… 思索着,阿莉雅紧跟在约格施塔特身后,在瑟瑟发抖的前台人员的注视下,两人快步冲入了大厅右侧,壁画之后的楼梯口。 在昏暗楼梯灯之中,两人快步走下楼梯,朝着地下二层走去。 他们的目标,是地下二层的清洁工通道——以及在那之后的,这座城市的下水道。
  15. 前言 各位好,这里是很久没发文的春田。 几年前我有在文区发一篇长篇连载,但是由于这样那样的现实中的因素,后来一直没有完成。 当然啦,因为那篇的主角是陪伴我很长时间,我最喜欢的角色,所以那篇还是有一天要完成的。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不希望自己因为长期没动笔,生疏了,而以品质不良的续篇狗尾续貂。 因此,我就开始写这一篇啦。 这一篇故事和我的前篇发生在同一个原创世界观中,是之后会与另一篇的主角产生邂逅的两名角色,在一座气氛日益颓废的城市之中发生的故事。也就是说,这篇的性质类似于外传。 虽然是原创世界观(而且有很多,比较别扭的独有设定),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在文中自然地加入所有对理解【当前】的故事会有必要的设定的。我好歹也是一个文手,不至于连这种程度的自觉都没有。 那么,大体就是如此了。 还希望各位能享受魔法使阿莉雅与骑士约格施塔特二人在战后的世界追寻理想的这个故事。
  16. 也是久违的梦幻ww,群外真是好久不见了w 立场问题的话,这一卷里大概就会对魔物那边做一个比较深入的展示了,这方面感兴趣的话,姑且可以期待一下,虽然5月份……应群里的活动我要去写另一个文了( 确实还会有之后的更新,实在说不上是结尾哦。 嗯,最后这点……注意到了啊w 这不是挺好嘛
  17. 意料之中的反应,我就觉得你不会喜欢虫子的( 话是这么说,还敬请期待接下来的展开哦w
  18. 二. “成,搞定了。” 斯普林菲尔德切断链接,蓝色的魔力丝线收回了提灯之中。她站起身,两手盖上N-76022的胸版,又勾起两根指头敲了敲,击出两声闷响来。 此时的两人已从撂着三具残骸的外洞移回了内部。在修复完毕N-76022的腿部关节后,斯普林菲尔德利用N-76022原有的通讯系统,将他当做了一个信号放大器,成功地与斯普林菲尔德做向导的那支队伍取得了联系,救援计划也顺理成章地定下来。 N-76022站起身,地面微微震动。他俯视着身前的女性,取景器中闪动着红光。 “之后,我们的,计划?” “静观其变咯。” 斯普林菲尔德伸着懒腰,喘了口气,方才还紧皱着的眉头此时稍稍舒展些了。她,扭头对向N-76022,一推眼镜,问道。 “你咋看?” “……想法……我的?” N-76022楞了片刻。他思索片刻,取景器中的红光闪烁不断,随后一如既往的,一字一句地答复道。 “周围状况:敌人,不多,但是,无法肯定。因此,‘轻举妄动’(这个词,他念得一停一顿),不适宜。因此,‘静观其变’。外面的队伍,我,不熟悉。如果,斯普林信任,那么,我也信任。” “‘我也信任’……呼!” 斯普林菲尔德眯着眼,笑容挂在面上,止不住地点着头,可那笑声却有些刺耳。她手探进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又取出个雪茄屁股,给自己点着,抽了起来。自然的,不过一口,就都成了烟云散开在她身旁了。 她又看向N-76022。眼睛被笼在圆镜片的反光下,却是看不清楚。 “刚才的……魔物。你觉得怎么样?” “评价:松散,不一致,弱小。结论:可能野生。没有增援,推断:巢穴衰亡,无法补充。” “洞口外蹲守着的那个好像在说啥,还比划了个什么。你看清了吗?” N-76022取景器中闪烁不停的红光停了片刻。 “……未注意。敌人的通讯,不明白。不需要。” “这样啊。” 斯普林菲尔德点了点头。少许片刻,她又问了个问题。 “不好奇吗?” “……请,说明。” “把那魔物炸碎了的子弹。咱刚才补个枪都辛苦半天……你想想?” “……不需要。” “怎么说?” “……杀敌手段,无需关注。” “这意思啊……” 斯普林菲尔德轻声念叨着。她再次看向N-76022。这次,她指着自己问道。 “那咱呢。看来,是也没啥新想法咯?” “…………?” N-76022无法理解。对他的思绪来说,这句话莫名其妙,不像问题,倒像是个谜语。两人方才击毙了来袭的敌人,斯普林冒着生命危险执行了她的那份任务,又在N-76022腿部机关受损时为他击杀了最后一名魔物。再次将他修复好的是她,与外界重新取得联系的也是她——对N-76022来说,斯普林就是斯普林:那个相识虽短,却已经仿佛是自己支柱一般的人类女性。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想法。 “……我们,是搭档。我,是盾。斯普林,是枪。斯普林,表现出色,刚才。我的信任,增加了。” N-76022一字一顿,语调比平时更加平实,坚定。 “所以,我的想法,没有改变。” “啊,你还是这样想的……” 斯普林菲尔德轻声说着,面容不自觉地偏向一旁,眼神自然也不再与N-76022对在一起了。她的手又探向外套胸前,但在一瞬止住了。她叹了口气,站起身,看向N-76022说。 “咱老家有这句话,‘只余灰的,也可披红祭礼’。” “……理解,不能。” “不太好懂是吧。没事的,以后就明白了。” 斯普林菲尔德轻轻一敲N-76022的胸版,爽朗地笑着。她凑到了内洞墙边,把包放在背后,提灯撂在身边,就这么躺了下去。她哼着小调,舒展着身子,方才的那气氛,就像没存在过。 “咱歇息会儿。你看着洞口,有异状就发信号,咱的魔导器开启接受模式了。” “了解。” N-76022谨遵指示,驻在了内洞口侧,取景器转动对向了洞外,确保外洞的一切动向都会尽收眼底。少许片刻,他的目光又瞄向了斯普林菲尔德:此时,她的呢帽已扣在面上,胸口平缓地一起一伏,似是已经睡着了。 时间流逝,阳光渐渐迷失了道路,不再落入外洞之中;沙子自地表流淌下到洞内,淅淅索索;小生物的响声此起彼伏,又转瞬即逝—— 洞穴渐渐幽暗,静谧再次环绕在了N-76022的身旁。 ——“只余灰的,也可披红祭礼。” 在脑海中,N-76022又一次复读着斯普林所说的那句“老话”。他在数据库里找不到答案,简单的逻辑分析更是只能解出一堆无用的杂音。但令他难解的还是…… 斯普林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只余灰的,也可披红祭礼。” 他是盾,斯普林是枪。为了活着离开,两人选择合作,至今未出差错。甚至,两人或许还有些亲密无间——至少,N-76022希望这么认为。 可这句释义无处可寻的“老话”,却渐渐开始搅乱起他的思绪了。 ——……无关紧要。 N-76022止住了思绪。 ——我信任斯普林。不需要其他想法。 是她将自己自无望的黑暗之中拯救了出来;是她赋予了自己继续走下去的意义。也是她,单凭存在本身,使无用记忆们在脑海中销声匿迹,不再扰乱思绪。斯普林菲尔德是支柱。他不会让这个事实有任何改变。 ——我信任斯普林。不需要其他想法。 选择静滞思考的一瞬,N-76022的思绪明净,眼前景色豁然开朗。谨遵指示,N-76022再次开始执行指令。 —————————————————————————————————————————————————————————————————— “哔嚓。哔嚓。” 铲子的尖头突入砂石间,摩擦出刺耳的响声,一反一复便单调了起来。此时正是正午,灼阳居高临下,烈光普照戈壁,没有一处不在曝晒中蜷缩萎曲。 但返魂者们并不在乎。炎热及与之共行的疲惫与饥渴不过是个概念,是记忆碎片中无名无形的残影们可能有过,但已再传达不到的错觉。漆着沙黄色涂装的返魂者们沉默着,开凿着,交接着,队列有条不紊,死气沉沉,一成不变,唯一显出几分活性的,是被抛出的土,与被这无数的提笔之物渐渐刻印在了戈壁上的战壕们。 N-76022从不记忆工程的事。都是按部就班的活,虽然这无趣而忙碌的工作可协助压制住无用的记忆们,但除此之外,实是泛善可陈。可有那么一天,他的记忆却甚是清楚。那是纳瓦尔会战的几天前,战地即将构筑完成的时候。当时他与1OYT队长还是返魂者第二师的其中二员,而这片战壕地便是第二师为了拦截魔物第十六集团军所设下的陷阱,到时候可与负责追击的第三师前后夹击,打一出歼灭战。 那计划最终成了——以交战双方无差别全灭为代价。但N-76022很快就甩开了这念头。他回想起的是那天队长的一次通信。 ——“发起通讯,要求接受。补充声明:临时起意,随性。” ——“收到通讯……1OYT队长?” N-76022拎着铲子,取景器对向身侧:1OYT队长把铲子撂在肩上,头部圆盘的主取景器与头侧的三对副取景器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它。 ——“任务:战线二,开凿。现状:已完成。安排:轮换,休整。预计:五分钟。” ——“推断:打……发……时……间?” ——“赞誉!判断,指向:你。结论:升格——废铁以上。知耻,仍需知耻。” 1OYT的取景器闪过一道蓝光,N-76022的思绪中便仿佛响起了嗤笑声。两人此时所使用的魔力波通讯格式是1OYT所设计规定,并教授给小队里的成员的。那时候的N-76022还不明白队长的用意。为什么不使用通用的军用格式,而是使用另一套只是稍有区别的设计? 如此询问过的他,只是换来了队长的嘲笑:知耻! 新的信息传入了N-76022的思绪之中。 ——“现状:大战,即将开始。” ——“赞同。” ——“命令:注视。指向:我的手。” N-76022本能地看了过去:队长的手指着斜下方,那正是刚刚挖出的第二战线的战壕。此时此刻,另一批轮换下去的返魂者正按部就班的部署,安置上稳定木:戈壁下的泥土并不稳定,要维持战壕的结构,需要额外的支撑。 ——“提问:这个?” ——“答复:战壕。” 1OYT的取景器再次闪起一道蓝光,在N-76022的思绪中注入了连绵不断的嗤笑声。 ——“我的判断:坟墓。” N-76022楞了一愣。思索片刻,他答复道。 ——“对该判断,我的理解:战壕,是,坟墓。理解正确?” ——“正确。该判断,指向:返魂者,魔物。不指向:人类。” N-76022愣了一愣。“战壕是返魂者与魔物的坟墓,但不会是人类的”,队长发送的信息所传达的是这样的意思。可N-76022却只感到更加不明所以。 ——“该判断:常识。异常之处?” ——“返魂者:人类创造,人类指导,由此,战为人类,死为人类。该判断:常识。以上:你的理解。所谓“常识”。正确?” 队长却只是反问道。 ——“……正确。” 或许是错觉,但有一瞬,N-76022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情绪。他至今都记得很清楚,那在自己的思绪中流淌着的,一时柔和,却又止不住地升向高处,尖锐而生硬地向下俯视的感触—— 现在回想起来,N-76022他大概明白了:那是同情,可又混杂着居高临下之人所特有的距离感与鄙夷的生硬感情。这就是10YT队长那时候传达给自己的情绪。 ——“N-76022。” 那是队长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N-76022仍记得那时的错愕感,以至于答复都慢了半拍。 ——“……请,说明。” ——“……” 1OYT队长沉默着,视线则散了开来,不如之前那样集中在N-76022身上了。相处多时,N-76022稍稍也能判断出队长所在看着的地方:有些扫在已被支起结构木的战壕里,有些落在了或一动不动地发着呆,或一言不发地转移向其他开掘地的返魂者身上。只有队长的主取景器,仍聚焦在N-76022的身上。 ——“不准死。活下去。再见面。” 这段信息……不,这整段对话,在当时就是没头没尾,而在自己被队长——有意也好,无奈也罢——亲手放弃之后,就更显得怪异了,只剩下不协调感,在回想起的如今,仍徘徊在思绪中。 ——“……不解。” ——“现状:五分钟,结束。任务:再开。” ——“……疑问——” ——“少言。知耻!” 队长的鄙夷排山倒海地灌入了N-76022的思绪之中,迫使他把先前的疑问全都抛在脑后。 那是N-76022与队长的最后一次闲谈。随后的发生的,便都是历史了。 ———————————————————————————————————————————————————————————————— “哔嚓……哔嚓……” 锐物切入砂石的响声被接受并导入了N-76022的思绪之中,令他不禁神智一阵痉挛。 ——走神了走神了走神了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没能守住诺言,而他能责怪的只有自己。 可为什么会这样?N-76022思索了起来:他想起了最后的大战前的战壕工程时与队长的一次闲聊,而这段回忆与现在的共通点是…… ——铲子。是铲子挖土的响声。 N-76022的取景器红光明耀。他猛地站起身,循着那阵“哔嚓”声看了过去—— “!?” 强光将那身影暴露无遗:那是一个体型瘦削,躬肩驼背的人,在他脚边的是一具之前被击杀的魔物的尸体。这个人套着一件破旧不堪的披风,戴着一顶大概是木质的圆片帽子——像是魔物用的叫斗笠的东西——那上面原本大概是有漆上的纹样,但已经腐蚀地看不清了。似是受了惊,他举起铲子挡在了自己身前,也因此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他生着甲壳的手,反关节的下肢,还有自那斗笠中探出的一只触角…… “……魔物。” “……【嘎呃】。” 仍存有的疑问都在铲子哐啷落地的一瞬烟消云散了:面前的“人”,正是一个魔物,只是那破烂寒酸的装束,实在让N-76022无法与过去曾以命相搏的死敌对应起来。 ——是敌人。 N-76022本不应会犹豫。他已经向前冲去,以那一往无前的身姿,以那份冲击力,以那份恐惧,就要将面前这毫不起眼,瘦弱的身姿给击溃了。 ——是敌人,便要杀掉。 他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地面震动,机件摩擦,他向前迈出脚步,向着那个瘦小的魔物跨进而去。魔力聚集在手心之中,对着那个身影张开了手掌—— ——敌人,杀掉……! “嘶——请,请你——停住——” 可他的脚步,他的手,他的思绪,都在这刺耳,异常,却清晰可解的声音发响的一瞬停滞了。N-76022高大笨重的身躯止滞在矮小魔物的面前。 他收回掌中的魔力,魔物漆黑的双眼中倒映出的蓝色光辉散去了。 “……你,可以,交流?” “嘶……嘶……” 魔物喘了好几口气。 ”请你,退一步。很吓人咔。” 面前的魔物一边说着,嘴边的一对大颚一边本能地敲击着彼此,发出着并不一致的磕响声,一时清脆一时闷。 N-76022的取景器注视着对方:他注意到那对颚上有被锐物切割断裂的痕迹。 “……有,携带武器?” “咳哈……铲子,提灯。没了咔。” 魔物扯开披风,显露出了他身穿着的破烂扎甲。N-76022仔细观察了好一阵子,可即便他再如何狐疑挑剔,似乎正如对方所说的那样,他所带的只有一副铲子,与他腰间的那盏球型,甲壳质的提灯。 “……我信守承诺,后退一步。” N-76022如是说罢,便后退了两步。 “嘶——很好。很好咔。” 魔物赞许着,大鄂一边敲击彼此数次。他似乎没刚开始那么紧张了。越是观察魔物的反应,N-76022的思绪便越是浊乱:这是他第一次无法感受到敌意,无法……将魔物,与敌人划上等号。 “你的,目的。” “…………” 魔物顿了一顿。他瞥了一瞥身边,视线旋即钉在了N-76022身上,双手紧攥,微微颤抖。可他的敌意转瞬即逝,N-76022甚至差点没察觉到。盯视着面前的魔物,N-76022打定了思绪:有一点异动,就要处置掉它。 “【咚唔-郝】……同胞。同胞没有响应。上来查看。三个死了,一个不在。去取了铲子。咳哈……要准备后事咔。” 除去开头略微生硬,魔物的表述简洁流畅。 “你要准备,坟墓?” “咳哈。这个的准备,不需要。这里就是,整个坑道都是嘎。” “……整个坑道?” “咔。坟墓,我们的。也是你们的。” N-76022的取景器红光闪烁,他作出了警戒的姿势。魔物下意识地倒退两步,随后轻笑一声,摆了摆手说。 “咳哈。警戒,不必要。我,半个死人。‘我们’‘你们’,二十二个周期前的亡灵咔。亡灵徘徊,自是坟墓。只是如此嘎。” “……” N-76022沉默片刻,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兵虫的生命周期并不长,即便这个魔物还有什么敌意,凭这单薄老迈,也没有生物步枪的朽老身姿,恐怕也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不过,它大概还是能伤到斯普林的,不过它此刻恐怕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确保这点,或许可以……聊聊。 “你也是,残兵?” “咔。你,最近才醒嘎?” “我,很幸运。其他人……” “咔。都一样。都是的。” 魔物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铁锹示了示意。N-76022的取景器闪了一下,默示同意。魔物立马捎起铁锹,马上重新开始挖起坑:铁锹一入土,他便一脚施力踩下去,确保顶实。如此这般重复三四遍,直到一块土被确实分隔开时,他才双手一用力,将土铲出甩在身后。不消片刻,他便挖出了一方足以填入一具遗体的土坑。 N-76022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老瘦的魔物的一举一动,哪怕再平淡无奇,单是看着曾经只能被当做敌人的异类做着这些人一般的动作,便能在他的思绪里掀起一阵波澜。是【好奇心】?或许也有些许【怜悯】。虽然无法确切地描述感受到的自己的内在的变化,但N-76022对一点是明确的:此时的他,没法将注意力不放在对方的身上。 “……【噻咿-咀】……” 一边呢喃着N-76022所无法理解的话语,老魔物魔物一边将遗体拽入了坑中。祷告着的他,不时的在胸前比划着手势。 “……【叩唔-咯咿,余辛,噻嘤-嗖唔-叩-咀,啧咿-嘎呃-咔】。” 如此说着,老瘦的魔物紧攥拳头,顶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N-76022回想起了斯普林早先说过的话。 ——“——好像在说啥,还比划了个什么。你看清了吗?” ——……难道,斯普林那时就注意到了……? 如此思索着,N-76022不由自主地便询问道。 “……在说,什么?” “【叩唔-库哇】。这是……不好解释,琢磨琢磨。” 老瘦的魔物停了一停,随即如此解释道。 “祖先等着,在另一头。所有人,都要团聚,在死后。【叩唔-库哇】,祝福用,也指路用,防止灵魂迷路咔。” “那【余辛】……是?” “名字。他的。” 魔物指了指墓中的遗体。N-76022看着那几近破碎的头部,全身上下的甲壳的碎痕与渗出的血液,回想了起来:那是被他冲倒在地,再以两击重拳给击毙了的,那次战斗中被击杀的第二个兵虫。 “……【辛】,是幸福。是辛难。余辛不幸,这么说,是辛难了咔。” 魔物只是喃喃着,但N-76022却感到自己的思绪突然抽痛了起来——但这阵痛只是一瞬的,随后剩下的只是一阵难以言喻而绵长的情绪。他记得这种感觉,刚刚就体验过,那时他没能作出正确的判断,让斯普林不得不陷入危机之中…… 这是【愧意】。为什么会对魔物产生这种情绪,他还没想明白。或许是与对方在那一瞬有了共感,亦或者他的理性意识到自己那时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无论如何,他感到自己有必要坦诚布公。或许会激怒对方,但是……他只觉得自己有必要负起后果。 “……是我,杀的。当时,被攻击——” “咳哈,你杀的,那肯定的咔。这种伤痕,我认得。” 老瘦魔物甩甩手,叹了口气。 “他们,年轻人。你们的厉害,不知道。嘶……没事。外面,没有未来。死了,或许,也是幸福。” “…………” N-76022无言可对,只感到不知所措。他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继续着他的工作,直到他将最后一捧土洒在那个年轻魔物的墓上,掸手为止。 “……您的名字,是?” “名字……” 老瘦魔物愣了愣,思索了片刻。他随即咳了两声,缓缓而清晰明确地说道。 “【工勤】。“辛劳,勤工”。我是,这个名字咔。” “……工勤。” N-76022重复了一遍,将这个名字确实地记了下来。 “我是,N-76022。” 对着刚知道了名字的魔物,工勤,N-76022一字一顿而平实地阐明着自己的想法。 “刚才的,遭遇战,我,杀死了,所有兵虫。我不知道,战争结束了。请允许我,帮忙,弥补一点,一点点也好。” 他注视着聆听着的工勤,有些诚惶诚恐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弥补?” 工勤支着铁锹,他那副兵虫的面孔上并看不出太多情绪的波动。 “嘶……这个,教你的,是谁?” “……不,是我自己的,思考。” “咳哈……嘎……” 叹着气,工勤沉默了些许。他提起铁锹,向着靠在墙边的另一具遗体——被斯普林所击杀的那名兵虫——走去。 “铁皮。你有心。我很惊讶。所以,咔……真名字,你更需要。” “……真名字?” “你的【名字】,咳哈……是编号,人类给的。没有意义,只是方便嘎。这种,你不需要。” 工勤说着,正准备拉起尸体,但他却不知为何楞了一下。N-76022听着他的讲述,越发迷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话题转向了这个方向。 他想起了与斯普林先前的对话。他讨厌那样,这种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无知感。 “N-76022……没有问题。我的名字,一直都是。” “咳哈,你满意嘎?” 工勤将尸体平放地上,打着提灯打量了起来。如此一看,他又提起提灯跑到了外洞的洞口,把灯光打在了门洞上,映出了那上面粘着的已经发黑了的血污和肉渍。 “……【介功】……” N-76022倾听着,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他听不清,也不明白的喃喃自语,与他微微颤动着的身体,他全都收入了思绪之中。不知为何,他感到自己的思绪又开始……紧绷起来。 “嘶……无真名的,说实话。” “……请讲?” 工勤扭过头,那对漆黑的复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以直截了当又略有些生硬的口吻,他问道: “杀人的,都是你?” “……是我——” “啊呀,咱还捉摸着怎么这么多响……哈啊……” N-76022慌忙地调动取景器——斯普林菲尔德正站在内洞口。她一手提着眼镜,另一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倒确实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你啊,有客人来了,倒知会一声呀。” 斯普林菲尔德半开玩笑地嗔怪道,一边整理起了自己的头发。 “咳哈,果然。” 工勤点了点头,如此地说。 “咱都听着啦。你们俩是处挺好嘛,好事!” 斯普林菲尔德一边赞许着,一边挎上霰弹枪,背起背包,再拎起那柄收在鞘中的刺刀,不急不慢地凑了上来。 “这么讲吧,这边这位工勤先生。” 斯普林菲尔德笑着,靠在了N-76022身边。 “既然大家其实都是文明人,不如坐下来聊聊,别让事情再这么下去,如何?” “咳哈……谈谈……” 工勤的手指抚着岩壁,触碰着残留在那上面的遗痕。他愈发用劲,锐利的甲壳在墙上刮出了痕迹,血痕与砂石也一并滞在了手上。 “……咔。谈谈,可以,可以嘎。” 工勤转过身,攥着拳头,声音变得低沉了。N-76022注视着那老魔物的面庞,他的思绪之紧绷甚至抽痛令他不禁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大战时期——按照人类的表述,这大概可形容为是【不安】。 他清晰明了地意识到,工勤的眼中所毫不掩饰的那份感情,是敌意。 —————————————————————————————————————————————————————————————————————————— 哈,哈哈哈…… 本来以为会很快的,结果竟然已经快要停更一周年了。不知道芋汁还在不在呢…… 总之,这是第二章的第二部分。魔物工勤与斯普林菲尔德之间会摩擦出什么样的冲突呢,而在这两人之间……N-76022又会如何选择? 按计划接下来又要到末达尔队长那边了,从这里开始,剧情就要开始一路展开啦。 真抱歉,我……来得真得很迟。 @Drakedog@尤菲斯@铃Beru@月见闪光@lubi@墨洛珀@芋汁8313@里歐羊@伏筆偏執狂@纯系小白@SuiLang@梦幻@苍云静岳@十六夜柳
  19. 嗯,我觉得能有一个“队长很在乎自己队伍里的人”的感觉的话,就没问题啦w
  20. 这是没错啦,不过这也是因为一顿和队友一起吃的火锅是这世道里难得的小幸福的关系啦w,本意还是尝试塑造角色的w 末达尔的话有过更美好的食味记忆,所以会觉得这是将就。年轻人的话,可能早就习惯了食材简陋,反倒锅底的油辣香更吸引人的关系吧w
  21. 按照那种火锅的吃法,是要在锅里煮好一阵子,让锅底味道进去了才捞上来的啦w 不过果然注意力都在火锅那里啊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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