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玖】 故里
深渊中最后的一缕光华
是仅存的希望
还是鞭笞的绝望
“两人曾经一起 找到的那些野蔷薇呐
希望她们能够将你包裹 而在墓碑四周种下
然而直到了最后 她们也没能开出花朵……”
楚夜醒来时,是在隔天早上。
躺在酒馆睡房里洁净的床单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遥遥传来着舞女孤单的歌声,此间宁静得不像真实一样。
“恋上了月光的笼中白鸟 即使知道即将坠落 可直到最后 也努力将翅膀拍着
所以 我在暗夜中所歌唱的 并不是那——
遗憾着的歌谣呀”
舞女温婉吟唱,幽雅着不知给谁的歌谣。
楚夜盯着天花板,品尝着理所当然单调的灰涩。
身上的伤口已经复原,然而他不想动弹。奈亚拉托提普也已遁走,终究没能将它留下。
死寂得像不真实一般。
咔。
眼睑微微凝滞,略嫌疏离的眼神循声瞥向房门。片刻后,长发翩跹的血精灵公主婷婷而入。
凝雪·逐日者。凝视着眼前正拨弄着发丝的美丽女子,楚夜张了张口,却被凝雪止住了话头。
“不用道歉,大概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而且丁点小伤,稍微治疗下已经痊愈,你不用感到歉疚。”
轻轻地将纤长的发尾打着旋儿,血精灵公主小翼表示着关切:“倒不如说,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创伤到不足以支撑传送,才是你最应该担心的吧。”
楚夜沉静地听着,干涩的双眼带上几许笑意。他心知肚明自己残破的身体,看似被神乎其技地拼复了,然而内里细碎而密集的伤痕,依旧需要数月静养才能康复。然而楚夜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他侧放的右手食指勾动了一下,蹦起数点璀璨的星火,像极了晚夜里一瞬的绚烂。
然后气势汹涌的烈焰将楚夜吞没。
凝雪静静看着,秀美的长眸在焰色下顾盼,带起莫名的光华。无风舞动的长发偶尔掠过殷红外焰,便带起一缕闪烁彩光的星尘,那是生命燃烧后的残余,凝雪有些怜惜。
对于眼前少年而言,自己的生命已是如此轻言利用,易于舍弃之物了么。
她想起自己无数赴死的族人,有点难过。
生命的火焰静静燃烧着,凝雪侧耳聆听逐渐低落的歌声。
“鸟儿 向着苍远的天空
而她的尸体 向着泥土……”
歌声渐落,哀婉凄美的尾音颤抖,让想起族人的凝雪不禁感伤。正此时,燃烧的火焰向内收缩成团,骤然炸散。漫天橘红火羽中,燃烧生命治愈伤势的楚夜迈步走出,垂头低语,像是在对凝雪劝慰,又仿佛在拷问自己的灵魂:“生命本身并无意义。只有失去,才能让人体会人性的可贵。”
他对着凝雪展眉:“开始吧。”
Sandro酒馆周近 小树林.avi
“出于理义,我应该向你再多余声明:次元传送风险巨大,卿当慎之。”
“有多大呢。”
布置着繁复法阵的凝雪嫣然一笑:“Sandro的脑洞那么大。”
深以为然地,楚夜点了点头:“果然很大。”
这是他们在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谈话。
不知名的大陆,不知名的要塞遗址。
这是一座不知因何而废弃,长满了树木、藤蔓与荒草的残破城池。随处可见的厚重建筑在昭示着原本的雄伟,然而此时大多都已破碎坍塌,并被冲天的绿意所占据。曾经巍峨的城墙现在一段段掩立着,爬缦草木。触目惊心的极大豁口或平整或交错。无一例外的,已经丧失了作为防卫的功能。
此时晨曦倾斜,穿过行云的缺口一道道印刻在斑驳的石墙,倒塌的雕像,守口如瓶的苍天巨木,一一晕上朦胧的隽永美感。细小的光华升腾,像极了神秘的失落遗迹,静谧得如油画一般。
楚夜叹了口气,收敛紧咬的嘴角。
他感觉他做了一场没有选项和意外的旅行,只是世界跟他开了个拙劣的玩笑。
晨光中的辉光城遗址,至高处城墙塔楼之上,男人在风中整了整袖口,只是朝远方眺望。
“我回来了。” 他对着湛蓝的天空低语。而下一刻,世界轰然响应。
天空骤然明亮,云层像摩西截海断流,寂然消散。澄澈的天地中,世界生灵的意志轰鸣,于此刻灌体附身,再次系于男人身上。朦胧徘徊,天命之子的灵魂在他耳畔冥冥应允。
一旁的凝雪微微侧眉。那一瞬她听到了万千人高歌奏鸣,肃穆低语。冥冥中苍凉的歌声凝结天梯,伫剑甲卫并道而列,圣歌响彻。天穹明亮,凛然而庄严。
四野臣服,树叶沙沙的响声也消失不见。楚夜俯瞰着脚下的残垣,只是沉默。
他知晓眼前古旧而静谧的遗迹曾经是怎样惨烈的战场,长歌当哭,斩誓焚城。城墙每个微小的缺口都代表了英雄的陨落,无数树木巨大而苍翠只因饱食了血肉的精髓,升腾的美丽光晕是灵魂自爆后不散的碎屑,草丛中瑰丽的闪光只是随处可见的破碎兵刃,和尚未腐朽的灵装残骸。而现在,浮土连同尸骸将曾经掩盖。一切作古,权当归处。
楚夜不是来凭悼的,他在寻他的剑。曾经击杀数名魔神,并染上阿赖耶代行者鲜血的破碎残阳,早已成为了克苏鲁一族天敌般的概念武装。告别了凝雪的楚夜略作绸缪,身形隐入这片沉重的故土。
辉光城遗址数十里开外,莱茵石堡。
为什么在帝国腹地,深林的周近会建造一座军事标准的石堡,城墙上还有着交错残旧的战损痕迹。是茶余饭后,石堡的居民一直好奇的话题。
然而今天 他们终于不用再疑惑了。
因为他们都死了。
汉斯抓握着长剑的手在颤抖。看着眼前难以名状的,超越人类认知的扭曲恐怖,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
就是这个明亮的午后,石堡各处都遭受了怪物的袭击。那是何等样的怪物,只看一眼便崩裂常识的恐惧,让人觉得自己的理智都被恶意所碾碎。
赶到之时,他暗恋着的邻家姑娘,早已被被咀嚼得只剩下暗青色的内脏残骸。杂货店的老板也变成了涂满街道的恶心扭动的肉块。身旁持剑的战友就在刚刚,从张开到极限的喉咙探出植物根茎一般的触须,脸孔爬满簸动的污秽脉络。汉斯眼睁睁看着他嘶喊着将胸口撕扯得血肉模糊,在那里,滴落着血水的恐怖复眼正裂开脓球,咬噬血管和肌肉。
曾经熟悉的祥和街道已经像地狱一般。汉斯张大的嘴一开一合着,却发不出声响。艰难地喘息着,他的喉咙发痒而干涩,认知的世界被咀嚼声和溃烂覆盖,强烈的扭曲感不断冲击着胀大的眼球,眼中的世界像腐肉一般掉落,啪叽啪叽来回蠕动。勇气和理智一点点流失,汉斯感觉自己就要崩溃。名为疯狂的多节足虫在体内不停扭动。密集的虫足撑开咽喉,碾碎胸口,咯吱咯吱啃食自己的血肉。
喉头不断滚动,瞳孔惊骇地收缩。汉斯的全身都在颤抖。
唯一庆幸的,幸存的老弱妇孺都躲进了避难所。城主大人一定能保护好他们的吧…
汉斯仅存的意志露出笑容,正当男人快将放弃之际,涣散的他听见了有人在歌唱。
呆滞着双眼,歌声飘渺而苍凉,快要倒下的汉斯感觉心跳声前所未有的大。
一下,两下。
收握,喷张。
前所未有的宏亮。
朦胧的意识中,汉斯仿佛看到了无数惨烈的战场,一幕幕生死和离别。他看见平原有列阵的骑士高举长枪,暴风雨中有数千人正在祷告。他看到美丽少女的眼光霜雪般清亮。上阵的战士与家人拥抱诀别。苍鹰飞扬,军歌嘹亮。
沉重的心跳响遏行云,仿佛在绝望中升起了巨大的雄壮和光明。
整片天空都在回荡着波澜!浩大的意志从云端灌顶而下,汉斯感觉不到痛苦了,他看着铺满长街的尸首,却难过得想哭。
胸臆中悲凉和怒火随着血液汇聚,他紧紧攥着锋刃让鲜血流淌,感觉这双无能保护亲友的手再不会像现在般强壮。他的泪洒着,张开口愤怒地咆哮,无穷的怒火湍急地攒动,驱使着他向前用尽全力劈砍。
怒吼在石堡各处炽热燃烧。这一刻,随着楚夜的姗姗来迟,一直冰冷注视着的万灵之识终于展开怒火,向异端无情的碾压而过。
一刻钟不到,来自于奈亚的恶意便被铁与血的意志夷平。一切都太过匆忙,连生者都来不及哀伤。凄清的街道上,楚夜踩踏着染尽鲜血的石板,帮忙着救助伤员。他本为了寻找隐藏于此,通向云中城的传送法阵而至。如今难免有些担忧——奈亚也必是为了破坏法阵而来。
“先生,这位先生。”急促的男声惊醒了沉思的楚夜,匆忙赶至的汉斯对着他由衷行礼:“这位先生,城主大人想见您。”他抬起头,充血的双眼难掩悲切:“大人,快不行了。”
莱茵石堡核心区域,避难所。
作为战时非战斗人员的最后依仗,石堡的避难所一直有着规格之上的防护。
然而此时避难所的防御措施已然全毁。厚重的鲜血将通道尽数涂抹,到处都是倒塌的石柱和壁垒,棱角分明的证明着此地攻防的惨烈。
避难所门口的墙角,围守一处的士兵侧身让开道路,于是楚夜看见了瘫坐墙角的莱茵石堡城主。
他取下了头盔的长发胡乱披散着,破碎的盔甲染满了血迹污秽。身上往来交织的可怖伤口与破碎的石墙融为一体,腹部处几乎断为两截,碎裂的肌体边缘正缓慢蠕动异化着。
他的手中握着十一年前的制式长剑,肩甲纹着残旧的紫荆战徽。
楚夜知道他为何要见自己了。
他要完成最后的报告。
“两日前,皇城遇袭,无恙。同日云中城,遇袭,昨夜消息断绝。”
“传送阵,在后,完好。皇族稳健出色,无忧。”
他艰难地诉说,每一字都让浓重的血腥溢出嘴角,异质的血肉在他的身上无法逆转地蔓延着,已难施救。
楚夜默默点头,将右手的手套缓缓退下,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还有遗憾。
士兵笑着闭上眼,摇了摇头。
片刻的沉默后,送葬的火焰盘旋着四散飞舞。
恸哭四起,像轻柔的哀歌缠绕着火光,在辽远的天界静静地飘荡,为逝者送别。
△文中深黑色歌词出自SH 磔刑の圣女
[章壹拾] 墓志
[番外?]图书之主的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