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取舍
“皇兄不可,这是乱命!”纪王远远听到永明下的旨意,不由得一惊,连忙疾走几步,上前制止。
永明闻言,顿时脸上尽是不满之色,他又弹了弹沉渊,怒道:“住口!什么乱命?!你……”
“皇兄,有功当赏,有过则罚。名和器,不可轻易授人,”纪王没等永明说完,便焦急插口,道,“秋静岳擅杀封疆大吏,这是大罪!岂有因罪而受赏的道理?!若真如此,天下……”
永明的面色沉了下来,没等纪王说完,便也是一声冷哼,面上尽是不耐之色,言语间也尽是不爽快:“休要多言!咳,咳……”
永明还未说完,却是咳嗽起来,他愤愤地一甩手,居然是走了。
而一旁的刘幽,却是恍若未觉,依然在那里舒展身体,进行着轻微地热身运动……当然,这里的轻微,只是对刘幽那壮得像头熊的身体而言。若是对于普通人来说,要进行这种程度的运动,已经是剧烈得足以令其口吐白沫了。
永明七年五月二十一日。傍晚。
那个向永明皇帝传递奏章的内侍在离开演武堂后,便立即换了身衣服出宫,一路匆匆走来,大约过了三刻钟,最后来到了金碧堂皇的宏伟相府。
几日后,便是贺良益五十三岁大寿。此时的相府门前,竟有上百辆华丽的车轿停驻,从车轿的规格看来,就能知道都是些有品级的官员——百官来朝,几乎是小朝廷了。
内侍不敢多看,便在一个校尉的引领下,从侧门而入。
一路甲士森严,内侍绕过三重门户后,进了一间庭院,来到一处小厅外面,便见几个美丽少女恭谨地守在门外,一动也不敢动。
校尉无视那几个少女,进入里面禀报,片刻过后,就有一个威严厚重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内侍进入小厅,毕恭毕敬,先向着贺良益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这礼,可是连皇帝也不常受的。虽然内侍是皇室的奴才,但平常也不过一叩首罢了。
在大唐,除了奴隶和罪犯,对于普通人,除非祭拜天地祖宗,因为天地和死人无法还礼,才单方面的拜叩。天地君亲师,通常只用跪到第二位。就是见到皇帝,也只在第一次跪拜,日后作揖便可。
(历史事实。每次见到皇帝都跪拜,是元朝耶律楚材的发明。跪在以前,是表示感激、敬意的,一般是双方相互叩拜,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贺良益却也理所当然,只是让他起来,平淡地问着:“最近,宫廷之中,可有什么消息?”
内侍一一禀告着演武堂众人的反应,同时偷偷打量着贺良益的面部表情,见其没有作色,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贺良益闻言站起,收起了那副王羲之的《黄庭经》,又在房间内来回踱了片刻,忽然失笑,道:“皇上真是还没有长大啊!”
心中却在思量:“连‘唯名和器,不可授人’的道理都不懂,如此赏罚不公,滥用权柄,果然还是小孩子啊……纪王倒真是聪慧,难怪先帝甚至起了废长立幼之念……当年的扶立选择,果然没有错……”
关于宫廷的情况,靠朝廷起家的贺良益,根本不敢大意。
他随时都能够得到相关的报告,光是在永明身边贴身服侍的内侍宦官,就有三个是贺良益安插的眼线。
甚至整个宫廷朝堂,能称上是永明亲信的实在是极少极少,而且几乎都是底层,譬如和永明一起长大的贴身小太监毛忠,宫卫的八品队正云逸风等(宫卫属于禁军,队正为正八品,比其他军队的正九品队正高上两级)。剩下在朝中任职的,除了极少的中立派与根脚强硬的,都在或多或少地向贺良益靠拢。
毕竟,皇帝再没有权利,也有大义名分在内,贺良益必须严密控制,容不得半点差错。
“宫廷最是要紧,这是皇帝龙驾所在,务必好生防守,不可使小人窥探。”半晌过后,贺良益重新坐回案前,平静地说着。
“请阁老放心,小的定然会照看好皇上!”
“恩,你可以回去了。至于扬州镇的事,既然皇上大喜,那就照办好了。”贺良益漫不经心地说着。
“是!”内侍又叩了一个头,从地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果然,秋静岳被封为吴侯的消息传出,天下士林一片哗然,随即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永明七年八月十一日。
秋静岳此刻,正坐在润州的太守府内,展开一卷《太公兵法》,细细读着。
这里是他的临时居所。
虽然蜀中情况大变,等待不得,但还是不能急功近利。休整了两个月,秋静岳才做好了完全的发兵准备。
再过三日,就是出兵苏州的预定日期。这一次的远征,要取得整个浙西。
无论能不能成功取得浙西,下一年的时间,都只能休养生息了。招募训练新兵,修治武器兵甲,囤积粮草器械,这些都要做。除非是穷兵黩武,不顾民生,否则估计要到明年的六月份,才有能力继续攻略浙东乃至福建。
在案前,秋静岳默默读书,一边领会兵法的精要,一边思索这四个月的过往。
在大约四个月前,也就是四月份,秋静岳几乎毫发无损地取得了宣州,短暂的休整过后,便一鼓作气,带着士气高涨的军队,前去讨伐润州。
和进攻宣州的方式有所不同,但还是很简单,围城打援罢了。
秋静岳在攻下宣州后,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整编部队,招募新兵,但加上降卒,还是有一万五千大军,又共抽调了八百骑兵,带足了可供三月之用的粮草,进攻润州。
秋静岳大军并不管附近的县城,而是直逼着对方主力,三倍于敌方的步兵,配合上八百骑兵,若是野战,润州镇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再加上卫轩病重难以出兵与之周旋的这一部分原因,润州镇不得不收缩到府城,严防死守。
在确定润州镇的主力不得不收缩防御后,秋静岳便先包围着郡城,倒也不急着攻打。果然,居然还有一支不知死活的县城军队前来相助。
只是这不过千把厢兵,纵然忠心,又能济什么事?只是骑兵随意一冲,又分出一些步卒随之掩杀,战斗就结束了。
之后,顺手取下了那出兵的县城,同时看看其他润州的几个县是否愿意出兵——当然是没有了。
然后,秋静岳分出一只有着三千步兵,三百骑兵的偏师,由秋静和带领,去攻略县城,主力仍在府城前。
这支偏师开始依照顺序,一县一县地恐吓招降,这样简简单单地一做,除了一座县城还是死硬,其他的都出城而降。
秋静和也不以为意,开始攻打消耗,第一日夜里,便有城中大户恐惧,联络了一些军头官吏,杀了县令出降。
秋静岳对于投降的官员,自有一套简单而完善的纲领。一般先令其安守原位,留原职维持秩序,等待战后根据功过进行调用。
能主动投效,或者立下了功劳的官员,一般就地提拔品级,同样先留原职,事后调动。
有轻微抵抗,但事后又投降的,则保留官身,视情况贬级授用。
但如是拼死抵抗,最终被破城而入,对于这等抵抗之官,则绝不留一条血脉,甚至对全境进行屠杀。
有力量的威慑,再配合着分化与屠杀,确实有着奇效。
拿下了所有的县城后,秋静和领兵与秋静岳合流一处后,令新降的县城也一起出兵,加入围困之列,并且打出旗号,派遣降官在城下呼唤,以动摇军心。
卫轩也不投降,只是拼死抵抗。但毕竟实力上的差距太大,一个半月的围困攻打后,秋静岳付出三千死伤的代价后,终于破了润州,灭卫轩全家。
没有可歌可泣的血战,没有鬼神莫测的奇谋,就是简简单单地以堂堂正正之师临之。这也是自古以来的兵家正道。
在这种近乎有三倍力量的情况下,直接碾压过去,便是最好的方法。一味用计,反而落了下乘。
毕竟,所谓的计谋正是因为力不如人才不得不使用的。若是力量强过了对方,使用阴谋诡计,反倒会让对方找到破绽。
在力量比对方强出许多时,只要分析出一切对方的计谋,逼得对方不得不与以力相抗,便是赢了。
所谓的以正合,以奇胜,正是如此。
当然,这围城打援要求的条件也很苛刻。
首先,必须有着碾压的正面战斗力,使城内不能突围,也不敢野战。
其次,就是在攻击敌方援军时能够速战速决。
否则,若是久战不下,就会陷入分兵两端的险地,反而变成了被敌人内外包围,首尾受敌,却是自寻死路了。
这润州镇的结局,早在秋静岳守住扬州,又取宣州后,就已经决定了。毕竟,就算是孙白转世,也变不出粮食和兵马,秋静岳又无腹背之患,纵横之术也无法使用。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唯在紧扼死生之地耳!
取得润州镇时,正值六月。在六月到七月间,秋静岳并没有动兵。
经过一个月的调整,新收两府的官员,也被任命好了,除了大量官员的调动与升降外,还任命秋彦之兼任宣州镇知府,陈先兼任润州镇知府。
一个月间,处理了内政,征收了夏季新收获的粮草赋税,又整编了部队,兵精粮足的秋静岳,本打算继续向常州进军,但这时,陆潜与带着朝廷正式旨意的天使回来了。
虽然早就收到了陆潜的传讯,听到了风声,但当被正式册封为吴侯时,秋静岳虽然心中大喜,却还是有一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
吴侯,这自然是大喜事,至少在扫平吴越前,都不用担心名分问题了。若单是侯爵倒也罢了,当代那些实力强雄的老牌节度有此等爵位,但这个“吴”字,却是稀罕的紧,属于上古正号。有了此号,秋静岳理论上可以裂土为国,自称为孤,以臣为卿,定下君臣名分,建立国家体制了,而非之前的上下级关系。
只是对于这等升赏的原因,就连办事的陆潜,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着实令人有些迷惑。
不过,这种事情,纵然不能说是十全十美,至少也是百利一害,也没有什么好多想的。
同时,在一个月前,秋静岳正式得到吴侯封号时,原本准备攻伐常州的行动时,也被范睿陆潜共同劝止了。
现在有了大义,有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为什么不试着劝降呢?
更何况,常州知府裴炎是个文人,不擅兵事,性情也说不上刚硬,中间还有着陆家斡旋,成功几率确实很大。
果不其然,裴炎只是犹豫了数日,便向秋静岳表明了臣服之意。毕竟,这也算是变相地臣服于朝廷,至少在名义上说得过去。
秋静岳闻言,也是大喜,让其继续留任常州知府一职。虽然照例剥夺了兵权,却也上表朝廷,给其升官一级,至从四品,以示安抚之意。
在大唐,一字侯爵,等同于正三品官员。虽然裴炎这个从四品的实质权力依旧只有一郡,但名义上的品级,几乎是几个最高官员之一了。
同时,陆家弟子铭新因为劝降有功,加入了秋家体系,得到了一个正七品县令的位置。陆潜更因在劝降与请封两件事情上功劳显著,在官品上从正七品的宣德郎被连续提拔两级,成为了正六品朝奉郎,并入秘文阁,参赞机要。
这官品已经和范睿平级了。虽然只是六品,但入了秘文阁后,相当于在秋家的体系里,干内阁宰相的活。
在原本的扬州镇,大部分政事由陈先代管,军事归范睿处理,而现在,陆潜也已经算是进入了核心。
当然,这么容易进入核心,也是因为制度草创的关系。若是日后建国定制,一般人就很难再绕过重重体制,直入中枢了,这也是防范和规矩的道理。
在控制常州后,秋静岳并没有攻打苏州,而是先取得了淮南剩下的几个小郡,譬如滁州,楚州,寿州等等。
对于这几个小郡,秋静岳并未发兵,而是依靠原本淮南节度使对其拥有的管辖权力,皆是传檄而定。
只是这些地方,虽然在名义上算是一郡,但因为当年的屠杀,却是百里无人烟,至今没有恢复元气,官员也不齐全,莫说是知府,甚至连县令每郡都只有一两个。
这几个郡几乎只能称之为县,全部人口加起来,也不过半个扬州的实力。所征集的钱粮,只能勉强自给,招募的兵力,甚至连自守都有所不足。
因此,取得这些地方后,秋静岳除了名义上好听许多,实力上并没有太大的增长,甚至可用的机动兵力还少了一点。
取了整个淮南后,秋静岳的实力,已经担得起吴侯的封号,总兵力也有了六万正卒,一万五千厢军,三千骑兵。
各地除了厢军,也必须有一定的留守兵力,因此能参加远征的,大约也就五万正兵。
但这兵力在吴越,已经是绝对优势了。杭州的张庆和,在半年前才攻下了湖州,休整后也不过有着两万精锐士卒与五千厢军,苏州的孟吉更是只有一万正卒与三千厢兵。
永明七年九月。
秋静岳领兵抵达苏州后,派遣秋静和令五千人为先锋,攻略县城,自己令主力则直逼府城。
也许屠杀令还不久,人人心存畏惧的原因,大军一到,相县县令周永波立刻开城投降,并且当场成为带路党。
在得到了同意后,周永波每到一县,便上前劝说:“孟吉不尊天子,是为不忠;残暴无道,是为不仁。如此贼子,安能长久?”
“今有吴侯顺应天子,起兵五万,兵临城下。若再不降,举家皆灭。不若顺应天意民心,投靠吴侯,不失官禄!”
降者加官进爵,不降则祸及九族,这之前已经有了相当多的例子。于是,除了太仓县外,其他几县纷纷降之,到了后面,甚至无需劝说,便已经派遣使者表示归降。
只有太仓县的县令,是孟吉的嫡系死忠,拒绝投降。
但太仓县不过五百正卒,,秋静岳也不以为意,只是又派付清珍率领三千兵马,前去围剿。
这里却出了写小意外,付清珍初战不利,被县尉徐真洋直冲本阵,折了七八百人。
先锋秋静和见状,连忙起兵支援,和付清珍合兵一处,围攻太仓县。
虽然有十倍的兵力,但在徐真洋的防御下,战斗还是非常激烈,打了六天后,又损了数百人,才攻破了太仓县。
城破后,秋静和按照命令,将县令全家抄斩,不留一人,并将尸首悬于城上,暴尸百日,以警世人,百姓也十抽一而杀之。
原本,徐真洋也该被全族诛杀,只是秋静和非常欣赏徐真洋军事才能,虽然无权开释,但还是暂时按了下来。
毕竟,以区区县尉之身,带领不满千人,面对三千大军还能出击获胜,之后守城也甚有章法,着实不易,算得上是名将种子。
为此,秋静和特意上报,向秋静岳求情,要特赦徐真洋一命。
吴军大营。
秋静岳刚刚拆开了秋静和的奏表,正在看他的请求:“名将种子吗……”
诚然,现在扬州镇的高级将领人选有些匮乏,虽然说中层的将校都是宿将,很有经验,但经验和才华是两回事,临场指挥,控制军队自然没问题,但真正能在大规模战争中独当一面的,除了秋静岳自己,就只有秋静和可以勉强胜任了。
从这个方面来说,若真是可以培养的名将种子,还是可以期待的。
但若真的赦免,开了这个先例,却可能给别人一种“抵抗失败也未必死,说不定还可以得官免罪”的错觉。这种侥幸心理一出,只怕日后攻打时,对敌军的威慑力会有所下降,造成更多的兵力损失。
就在秋静岳权衡时,范睿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一份刚刚传递来的关于蜀中的情报。因为没有得到秋静岳的允许,这份情报,范睿还没有翻看。
见到范睿进来,秋静岳把自己的思虑说出,范睿思索片刻后,道:“主公,这是一个取舍的问题……”
的确,是取舍,一面是未来可能的大将,另一面是可以震慑敌军的威名,少了哪一个都是损失,但是必须取舍。
又到了投票的时间了:
A、不管是不是名将,坚决抵抗者不可留
B、破例留下吧,毕竟未来可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