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短篇·静夜
长夜寂静,鬼蜮般的深林里,少女披月独行。
远离人烟所至,恣意生长的树枝在头顶上结成厚重的屏障,倾洒的月华也难透过分毫。林冠下的世界为安静的黑暗怀抱,幽绿的鬼火嬉戏蹿行,一晃而逝的光芒照出树干上人脸的斑痕,偶尔夜枭一声号叫,惨然得像在哭怨。
这是被当地人比作冥渊的地带,无数青壮男子为证勇气踏入此地,就此再未回到阳光之下。传说和现实的光景交织在一起,令人恍若被拉进另一个世界。
但少女的脚步却未曾有一丝凝滞。
少女体型高挑,但却骨骼纤细,似乎娇弱得一阵狂风就能摧折。她蓄有一头银亮的长发,在脑后简单而飘逸地束成马尾,不归管束的两鬓一直垂到锁骨处,英气而秀美。她的装束是一尘不染的白衣,如大多数冒险者那般为了便于活动而特别束身,凸显出窈窕的身材,要害与关节处配有黑亮的金属片,缕以美观的花纹。但前袖与腰装却格外宽大,上以墨线绘有山川星辰,形似礼神的法衣
少女的面相年轻得令人讶然,恬美的五官上还有丝难藏的稚气,但眼神却是历战的老兵也难有的坚毅,似乎已经看惯世间一切惨烈之事。一阵夜风刮过,呼呼怪叫似有鬼怪的游行经过,带来一群嗜血的蝙蝠,这座森林不欢迎外来的生物。她抿着嘴,不动声色地抬手,左掌中攥着一把极简主义的入鞘长刀,不拔刀,只以刀鞘切入迎面扑来的致命乌云。
黑鞘劈击,一只蝙蝠尖叫着坠地;返手挥扫,又三只被砸到树干上就此哑然;鞘尖轻点,六只蝙蝠盘旋着不能近身。少女在蝙蝠的环绕中径自前行,脚步精准地落在树根间的缝隙,优雅地像是一曲舞蹈,凶恶的飞兽却只能悻悻四散,崎岖的林路也不能比青石大道更难行。
终于,少女停下脚步,不是因为任何障碍,仅是到达目的地,而已。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座擎天的巨木,巨冠展开直若雨云,它有着庞大得惊人的根系,让所有其它树木退避三舍,于是月光终于找到一丝侵入的缝隙,清光将巨树下的景象照得分明。那里有一只黑狼,能够占据如此特别的地方的野兽往往是当地的王者,而它在人类间的名声更甚于此。
那只黑狼体格庞然,寻常雄狼在它面前都瘦弱得像是幼儿。它双目赤红,泛着血腥粘稠的光芒,爪牙漆黑,内里填满了夺人性命的诅咒,憧憧鬼影环绕在周身,少女知道,那内里的每一张作着无声尖叫的面孔都来自一个被其吞噬殆尽的人类的亡魂。它以死战的架势紧盯着少女,口中吐出一连串威胁的呼噜声,气息所扫过之处,树木枯萎,昆虫死亡,万物都不能免过凋零。
唯少女巍然不动,仅衣袖和裙摆随风飘舞。
死亡的化身,来自冥土的魔王,狩魂者,被其杀死的人灵魂将受到永恒的折磨,这是关于这只黑狼的传说,半是神话,半是事实。
而今天,它是少女的猎物。
少女轻轻拔刀,出鞘的利刃在月光下折射出慑人的寒芒。对野兽从不需礼节与话语,只需讨伐。
但是,少女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因为她视野的边角,扫到黑狼的身后,有三只毛发未全的幼崽,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幼狼还未尝过人血的味道,面对凛然的杀手只懂得依靠母兽的身躯。
一声微不可查地叹气,她收刃,却也不离开,只是抱着刀鞘,侧过身,在无暇月光的照耀下,闭目养神。
黑狼也似乎懂得了少女的意思,收起了戒备的姿态,回过身,温柔地舔舐着自己的孩子。幼狼们不甚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乳汁的诱惑足以让它们忘怀这一切。黑狼的舌头布满倒刺,极为狰狞,此刻却是最好的梳子,无比轻柔地梳理着幼狼的毛发,它做得极细致极细致,宛如最后一次完成此事,血色的眼瞳中透有母性的忧伤。
少女安静地等待着。
月至中天,黑狼终于完成了它所能做的一切,轻轻地把幼狼们赶往树林的深处。它们还不能理解这次离别的意味,每行几步便回头一望,直到母狼一声巨吼,才慌慌张张地跑了起来,身影很快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然后,黑狼才重新回头面向少女。
少女睁开眼睛,抚肩,低头,鞠躬,是一段标准的决斗礼仪。
黑狼低吼着猛扑而至。
少女平身,表情依旧古井无波,俯身前压,右臂向上挥挡,恰恰格住黑狼劈落的前臂,碰之即死的利爪距离少女的脸面只有毫厘之差,最终却只能无奈地在地上打出大片的尘埃。少女脚腕轻转,侧身绕行,黑狼腰身一扭,钢鞭般的尾巴追击而去,“锵”的一声与剑鞘撞了个正,碰出大片火花。而后巨狼骤然转身,血口合咬,狰狞的獠牙划过绝大的轨迹,几将少女整个身体拥在正中。
后退是来不及的。
硬拼更是自寻死路。
黑狼几乎在此中看到了生存的希望!
……但却依然落空了。
和前两次一样,而且是最后一次地,落空了。
因为少女竟已合身切入它的颚下,两脚跨出大幅度的弓步,腰身俯到极限低处,尽力舒展的四肢有着力的美感。极简主义的长刀铮然出鞘,带起一道令明月也自惭形愧的璀璨银光——!
而后鲜血涂满天空,巨大的头颅离体飞出,终获自由的灵魂喧嚣着四散而逃。
…………
长夜寂静,鬼蜮般的深林里,少女披月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