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天空。
那不是许久以前,人们在午后近晚所能见到的夕景,而是纯粹的,在混乱而崩溃的生态下诞生出的异常色彩。
是的……宛若锈色。
颜色怪异的云朵在天空中四散着,被污染的天空正犹如那份色彩一样,刀上生了鏽,那是将近腐朽的前兆。
也可能不是前兆……
昏沉而死寂──这颗星球,距离上一次的昼夜已经有多久了呢?
……没有人,知道的吧。
※
沙漠似的荒原呼呼的吹啸着狂风,不正常的因子散乱在空中,那是毒,遍布在大地上的咒诅,被人类所践踏、如同復仇般的咒诅。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理所当然的,植物和动物不会是什麽正常的生命。
或者说,这样的世界中仍然还有着正常的生命吗?
枯黄的杂草在地面上胡乱的生长着,看上去似乎又好像被人特地修剪过了一样,在地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弧线,看上去就好像边境线似的。
在杂草的一侧,是绝望无比的荒原,另外一边,却是绿草茵茵,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美丽生态。清澈的河水流过地面,将草地切割成两份,褐黑色的肥沃土壤上佈满了青翠的无名植物,鲜豔的晶绿色就像是地上以翡翠凋刻、绚丽而不真实的艺术品。
就在这片草地的后方,是一片高大而粗壮的林木群。
将近两人环抱宽的树干群接连的耸立在大地上,密密麻麻的生长着庞大的数量,构成了一副壁垒似的样子,从外侧几乎无法看见更远处有着什麽东西,只能空望着沉默而高大的巨木一路蔓延到远方的视野外。
森林的最外侧,则是立着一棵模样枯乾、树叶凋落四散的小树,孤零零的、犹如隔绝似的独自被种植在最外围的一圈地上。
在那破碎而模煳的树影底下,静静的坐着某物。
那是,残破、精密而且无论何时都能驱动下去的‘兵器’。
……
"到此、为止、了。"
突然,从‘兵器’的口中发出了声响。
那是……从无意义无价值无构造的音节中撷取出来的、倣效着生者的语言、与人类截然不同、却也相近而相同的话语。
她静静的坐在林荫底下,早已被玻璃球所取代的视觉观测装置也无法动弹。
不知道是如何感知到、感知到了什麽,也同样不明白是什麽让她还活动着的──那一副模样,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认为是「活着」。
手脚被撕裂、颈脖被扯开、躯干被击碎,唯有一颗毫无表情的头颅被‘摆放’似的靠在枯乾的树干上。
而她四散的肢体仍在草地上兀自微微的跳动着,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一隻隻细小无比的凶勐昆虫正摇晃着锐利的口器被震下。
"不可以、继续过来。"
明明眼前什麽也没有,她却仍然执拗的重複开合着嘴巴,早已废弃的发声器官徒劳的震动着,在污浊的空气中弹拨出脆弱的弦音。
……嚓。
紧接着,彷彿是在回应着她话语似的,轻微的跫音刺穿了寂静的空气。
沙漠似的荒原仍在呼啸着狂风,空气却在濒近界线的瞬间被抚平。但相比于这种异样而突兀的现象,更加怪异的是那道脚步声的发源处──那裡本是空无一物的。
宛若两个世界般被阻绝了流动的境界中,空间忽如水银流动似的扭曲起来,透明而立体的袍影缓缓的显出深沉的黑色,刻意清楚的将脚步踩出了淡淡的响声。
自然垂落的布料底下笼罩着一个身型纤细的人影,虽然看不清楚样貌,但是他中等的身型却是被合身的高级衣物勾勒了出来。
"……"
他一语不发,只是静静的一步踩在了翠绿的草皮上面──不,该说是底下那结构被破坏得一乾二淨的土壤才对。
在他踩到地面以先,那地面的草木就已像是被咒诅了一样,迅速的枯乾成灰烬模样的粉尘,隐藏在草根之下的剧毒昆虫也一隻隻翻上地面,随即发出无声的哀鸣死去。
那有如是人类对于‘死’这一概念的具体化,又像是承担了某种罪业的苦行者、行走在大地上的灾厄。
对于任何活物而言,他都是最为可怕的存在……
或许,也不仅限于活物。
宽大的兜帽笼罩住脸庞,使得表情在阴影中模煳摇晃着,只能隐约从袍子末端露出的颜色看见一抹异常的苍白。
他稍稍抬起了头。
"妳的名字,是什麽。"
与阴沉的外表截然不同,这道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一样,清澈而明亮……只不过,无论怎麽去聆听,也只能在话声当中找到虚无的情绪。
"前面是、被禁止的地方。"
然而,‘兵器’就像是没听见似的,嘴唇一开一阖,空洞的玻璃球面向空无一物的场所,无声的诉说着:"不可以再、继续前进了。"
"……"
少年似的黑袍人再一次陷入沉默,良久才喃喃的低声念道:"妳是,僕从吗……"
"不。"
出乎意料的,彷彿是触发了关键字词的机器人一样,‘兵器’早已千疮百孔的身躯微不可查的震颤了起来,违背了人类正常的构造与生死观──坏掉的脖子强硬的动作起来,伴随着粗暴而毫无顾忌的转头,连骨骼都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声,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遍布裂痕的眼珠也转动着聚焦到黑袍人身上。
"莱伊丝塔、是、‘人偶’、主人的人偶。"
只有前面的四个字,作为名字的那个词彙,她似乎是无论如何都要发出声音来……
因此,她疯狂的扭曲了自己脖子的肌肉、破坏了骨骼,用这身零落的材料构成了仅有数秒的声带。
彷彿是在懒洋洋的抗议着一样,作为填充物的腐败血液勉为其难的喷出了一些在地面上,散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不过那副破烂的身躯裡还残留着血液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令人惊讶了。如果这麽一想的话,‘发声’对她而言果然是一件残忍、残酷且毫不容情的举动吧。
就好像没有感觉到这份痛楚似的,自称为莱伊丝塔的‘人偶’继续说道:"主人、命令莱伊丝塔、‘看守这裡’、绝对会达成。"
"因此、不允许、继续往前。"
有如彰显这份决心似的,破败的四肢在地面上抓动了泥土、挣扎似的爬向了黑袍人。
"……我说啊。"
──砰砰!
如同拔刀斩般神速的双枪在空中闪过,重叠的枪声伴随着高高扬起的袍襬甩出十字型的轨迹,精准的子弹瞬间破坏了仍在蠕动的肌肉组织。
冷漠的将枪支放回腰间的枪匣,大幅度的动作扯下了他的兜帽,露出一幅苍白而冰冷的少年模样。
白色的头髮看上去就像是枯乾的稻草一样,败死的垂落在眼前的视线中,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处理这种东西了呢?归根究柢那也是作为人类时的事情了。
一面空洞的在心中迴响着逐渐失去温度的回忆,黯红色的瞳孔望向毫无反应的莱伊丝塔,只有在这一刻,他的眼神才与刚才的任何时候都不相同──那份缺失了一切的眸子裡,爬出了些微的绝望。
恶质化的厌烦出现在原先无表情的脸上,他蹲下身,用着早已坏去的心灵注视着毫无反应的人偶。
"遵循命令是多麽有趣的事情吗?"
无机质似的话声中,他高高的举起了拳头。
"裡面那傢伙早就死了吧。"
然后,重重的挥下。
"事到如今,那怕是死灵法师也活不下来了吧。"
那是极为用力的重拳,骨骼碎裂的清澈响声同时在两方响起。
"看啊,这毫无意义的世界。"
指骨断折、手骨粉碎、关节也在破裂着。
"你们人偶的意义又要去那裡寻找呢?"
直到最后,双手失去了外形,而原本的人偶也被捶成了一滩肉泥,只有两颗圆润的玻璃球,骨碌碌的在地上滚了几圈。
……
少年吐出了一口气,哪怕他早就已经不需要呼吸了──死者怎麽会需要那种东西呢?
跟眼前的人偶一样,死去的终归已经死去,如今行走在大地上的,无论型号工艺材料技巧有多麽的高超,也只不过是‘赝品’罢了。
只要材料充足、甚至不需要任何外力,人偶就是不惧损坏的。
"……啊……啊啊……"
在地面化成一滩的肉泥仍然在颤动着,尖利而淼小的声响被埋葬在不属于自己的肌体中,即使如此,被命名为‘莱伊丝塔’的不死者也还在行使着自己唯一超越人类的权利。
那怕肌肉被摧毁、骨骼被破坏、神经被灼焦,只要身为不死者的‘意识’仍没有断绝乾淨,那麽构成肉体的粘菌就决不会背叛命令,再痛、再苦、再绝望的情境都会执行出动作,直到──
啪。
直到连作为载体的粘菌也不堪负荷为止。
他漠无表情的朝着旁边踢了踢脚,想要把缠在脚上的粘菌给甩开,只是越踢越甩不乾淨,最后悻悻的停下了动作。
注视着那滩血液与肌体粉碎物的溷合,少年弯腰拾起了那两颗遍布着裂痕的玻璃珠,静静的用没有触觉的指尖摩娑着。
"人偶是空无一物的。"
彷彿是在对着某人说话一样,他的语气中罕有的带上了一些冰冷的情绪。
"彷造着某个‘活人’,竭尽全力想要模拟‘生命’,最终却只能在体内发现绝望的空洞……这就是人(wo)偶。"
因此,坏掉的人偶会去渴求死灵法师的命令,期望从完成指令当中找到空洞的意义。
因此……
"因此,才要找到意义。"
他做出了断言。
"不断向前进、前进、前进,终有一天会找到的某物、会回想起来作为人类时的某物,拾起然后跨越,向着下一个目标前进。"
那是语言逻辑已然完全紊乱的话语,但是没有关係,他只是在叙述着罢了。
‘我们人偶的意义又要去那裡寻找呢?’
回答它、回答不出来就去寻找,仅此而已。
早已再生完毕的右手握紧了玻璃珠,将其放在袍子的内袋裡,他再次沉默了下来。
水银般的光学波动重新在他身上闪动起来,重新迈出的步伐被掩藏在寂静之中,让这片虚假的乐土重归安宁。
若要说有骚动……
那大概,就是立刻被虫子啃食的一乾二淨的肉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