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骨骼被擊碎、心臟被刺穿、血液在流淌。
沉默了一小會兒,托雷默然的將大劍從男人的胸膛中抽出。
這一劍粉碎了脊椎、肋骨、包覆在其中的臟器以及最下方的胸骨,以人類的生理構造而言,毫無疑問是致死的重傷。
……但,此時的亞塔特很可能不是人類。
鈍重的大劍搖搖晃晃的被抬回肩上,仍然散著些許熱氣的血液隨著動作滴落在地上,托雷無言的蹲下來,想要仔細檢查男人的生死。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任何以魔力重新驅動肉體的感覺、直覺也沒有感覺到意識的存在。
他猶豫了一下,嘆了一口氣,乾脆地站了起來,喃喃的說道:「沒想到,你也會墮入外道……不、或許有其他原因在吧,但已經沒有意義了。」
轉身,一步一步的踏出步伐,沉重的腳步聲象徵著他內心的悶苦。
「你的死亡、和被我殺死的這件事情,作為交換,會完全的告訴你家裡那兩位的。」
「那麼,我也是時候去解決其他──」
──喀嚓。
正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清脆的、如同石塊破裂的聲音從背後響了起來。
確切的說,那是從亞塔特的胸口下傳出的聲音。
什麼……?
托雷停下了自己的腳步,猛的轉回身來,嚴肅的看向亞塔特躺著的地方。
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亞塔特的身體正如剛才一樣,枯敗地倒在地面上的血泊中,支離破碎的肉體也在沙塵與昏暗月光的照耀下顯得黯淡。任誰看了都會做出相同的判斷。
這個人,已經死了。
但是……不一樣,跟剛才不一樣的感覺出現了。
石塊破碎的聲音響起後,托雷便感覺到了一股奇怪的力量,從他的胸口出現,開始修復──不,該說是「倒流」他的身體。
他身上的傷勢,開始倒流成「未受傷」時的狀態。
「這是……『鉻銀的護庇』?」
男人呢喃的自語中透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直直的看著他倒下的地方,臉上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地、淺淺的笑了出來。
他想起來了,幾年前,他的確有在那兩姊妹身上看到過那玩意,自己也曾經因為那個東西而幫他們解決過幾次問題……卡拉,是你啊。
沒想到你的庇佑居然落在了這個男人身上,真是出人意料。
十年前,經由卡拉之手交到娜可身上,又被尤可轉送給亞塔特的「護身符」,終於發揮出了它實質上的力量。
「從一次致死的攻擊中,保住持有者一命」。
在托雷的眼底下,亞塔特的身體回到了完整的狀態,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混濁的紅色是不祥的意志、清澈的黑色是常人的自我、而紅黑交雜的……則是深淵所寄宿之人。
「唔……呃……」
亞塔特一邊艱難的站起身來,一邊恍惚的發出了輕微的喘息。
托雷驚訝的睜大了眼。
微弱的、但是能感受到確切的理智性存在,亞塔特看向托雷的左眼中,開始溢出了不受控制的深淵之力。
下一刻,他身上的深淵暴動了起來!
「從、從我身上離開……」
伴隨著如此艱難而渺小的聲音,他的喘息聲開始變重,腦海裡開始浮現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意識到了自己的異常。
意識到了自己的混亂。
意識到了自己的扭曲──
不,我不要這些該死的異物,我不需要你的力量,我更不需要你來扭曲我的心靈。
所以……
他從喉嚨中發出了無意義的呼嚕聲,彷彿在對著邪神的力量發出咆哮似的,咬緊了牙齒!
給我滾開!
先前一直被壓抑在心臟中的深淵終於徹底的爆發出來,亞塔特的體表像是阻塞破裂的火山口一樣,開始流溢出近乎實質的紅黑色能量,無聲的、深淵與邪神之力的能量廝殺在體內展開,同時也近乎立刻結束。
那不是一個階級上的差距,而是定義上的俯視。
他體內的深淵如同汙濁而純粹的岩漿一樣,海嘯似的湧動在四肢軀幹的每一處,摧枯拉槁的輾碎了一切不屬於自己的存在,隨後肆意的開始向外擴張,狂亂的模樣就好像在宣告著真正的主權一樣。
──「這個人類,從屬於深淵。」
有如吶喊似的奔流在下一刻就被無情的克制住了。亞塔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彷彿將空氣與能量一同倒流進體內,開始了深淵的摺疊與收縮。
構築、構築、再次構築。
將身周的深淵全部凝聚成體表上的一層偽裝,讓自己使用深淵的非人姿態隱藏起來,亞塔特凝重而疲憊的神色才稍微放鬆了一點。
總算是……擺脫了嗎?
「啊,你終於『醒』來了啊。看來是不需要再來第二場戰鬥了呢。」
大片的陰影逼近身邊,亞塔特知道那是托雷,最可靠的大塊頭冒險者,抬頭,向他露出了一個疲勞的笑容說道:「是啊,醒來了,多虧了你啊,托雷……」
話音一轉,他的神色變得十分嚴肅:「我是說真的,謝謝你了……謝謝你願意做出『殺死我』的這個決定。」
「如果你沒有把我殺掉的話,我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對她們動手,你知道我的認知當時被扭曲了,這種事情是有可能,而這種事情,我絕對、絕對不想看見……所以,謝謝。」
那鄭重的神色看得托雷好不自然。他抓了抓頭,有些尷尬的將視線轉到一旁,嘟囔著說:「嘛……我也是抱著徹底殺死你的決心動手的,一碼歸一碼吧,我想殺死你也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不用特地這麼幫我開脫……」
「嗯,我知道你當時的確是真的想讓我徹底死掉,所以姑且算是功過相抵吧。」
亞塔特點了點頭,臉上浮現了微妙的笑容:「『為了娜可跟尤可著想所以砍死我』,與『真的把我給砍死了』這兩件事情,姑且讓你抵銷掉吧。」
「本來是想在之後請你吃料理作為補償的,看在你這麼澄清的份上,這下就算了──」
「喂喂喂!我錯了行不行!這個既然決定了就別說出來再撤銷啊!小心我再把你砍死一次啊!」
氣氛在兩人的插科打譚中逐漸緩和起來。雖然是在如此嚴苛的環境當中,但是兩人還是盡力讓自己能夠「笑著向他人說話」……
是的,嚴苛。
無論是亞塔特還是托雷,心中其實都知道這次的災禍決不僅僅只有如此──不僅僅只有「大規模的怪物入侵城鎮屠殺」而已。
誠然,這樣子的事件的確十分危險,但是只要有足夠人手,就一定可以遏止下來。
但是,實際上不是只有這樣,因為亞塔特被「洗腦」了。
托雷很清楚亞塔特的實力,因為那是他親手教出來的第二個弟子,那怕完全不動用深淵的型態變化,也至少擁有接近於最上位冒險者的戰鬥技巧和意志力。
就連這樣的他都被迫叛變,這當中隱藏著的含意不言而喻。
那時的時間大約是傍晚八點過後,月亮隨著夜晚的推移逐漸向著高空逼近,不祥的煙霧從遠處的山脈中升起,大片的暗紅霾霧遠遠的遮蓋住了半邊天空,似乎正在慢慢的向著這邊飄移過來。城內也有自己的衛兵,再加上那些遠道而來的法師們,四處傳來的嘶吼咆哮已經開始減弱,怪物看上去大多都已被消滅……可是還不夠。
「真兇」還沒有被抓住、對方的目的仍然不清楚,僅僅只是戰勝怪物是沒有意義的,那只是片刻的急救手段罷了。
……
笑容逐漸開始沉默,兩人之間的氣氛沉滯如同水銀的布幕一般,聲音也開始凝固,就好像天地亦在他們的對視中保持肅靜。
「那麼……現在,是治本的時候了呢。」托雷率先開口了。
刀鋒般的言語好像撕開了無形的阻礙一樣,亞塔特眼神銳利如鋒,輕輕的呼出了一口氣:「是啊,我也有必須得清算的事情了。」
可以放鬆的時間結束了……
從現在開始,是結算的回合!
打定了主意,亞塔特率先從懷中拿出一張紙,那是在托雷剛剛的攻勢中倖存下來、從館長室中得到的紙張。
為了保險,他還在紙張的表層上面裹了一層深淵,以防那種詭異的洗腦再次出現。
「這是什麼?」托雷問道,他看見亞塔特謹慎的模樣,也刻意將視線從那張紙上面偏開:「是從哪裡拿到的?」
「圖書館館長室,我拿到以後就被洗腦了。」
抖了抖手上的紙張,亞塔特臉色嚴肅的說道:「館長不知道是被洗腦、又或者本來就是邪神的信徒,無論如何,最壞的情況是我們得面對一場布局長達數年的陰謀。」
圖書館的館長職務,是由當地政府在與眾多外國協商後定下的,由他國的聯合海商協會指派人來這裡,十年一換,途中還有多次的聯合檢查和質詢,主要目的是為了維護他們在外海貿易上的權力──為了避免被強行干政,圖書館館長是最後商定下來的職位。
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是叛徒的話,所有人必須面對的處境將會艱難許多,更不用說連海商協會內部也已經被洗腦的可能性了……
「不過,現在知道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沒有向托雷明說這背後的涵義,就像他說的一樣,現在才想到也沒有意義,當務之急是解決這場危機。托雷也是明白人,果決的點了點頭,問說:「嗯。那張紙上,寫了些什麼?」
「你自己看看吧,我用深淵覆蓋住它,應該是不會有問題了……」亞塔特一邊遞出那張紙,一邊說道:「簡而言之的話,就是『港口南門旁的小巷有轉移法陣』,以及『附近的火山口有問題』這兩件事情了。」
「──等等,亞塔特……這張紙的字!」
突兀地,托雷皺起眉頭看向亞塔特:「我看不懂……不如說,我從來沒見過這種語言。」
「你在說什麼呢,上面不是很正常的寫著──唔!?」
接過那張紙的亞塔特正打算嘲諷一下托雷的文化水平,只是當他一眼看過去的時候才發現,上面寫著的文字確確實實是自己不認識的語言。
他一下子沉默下來,飛快的回憶起剛才的事情……
沒錯,仔細一想,當時所看見的也的確就是這種語言,只是我「可以理解意義」而已,紙上所記錄的東西沒有變化………現在跟當時最大的變化,就是我的洗腦狀態。
發現了關鍵之處,亞塔特的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原來……原來是這樣嗎!」
既然紙上寫著的東西是正常人無法看懂的,謹慎的人發現這件事情後可能就不會觸碰──但是,那時候有「紙鎮」壓住了內文!如果想要看見內容的話,就勢必得要移動它,而大部分的人是不會對一個普通的壓紙道具產生疑心的……
換言之,真正的洗腦道具是那個紙鎮!
想通了這一點,亞塔特又再次沉默了起來,閉著眼睛、似乎在掙扎著某個決定。
托雷看他仍然保持著安靜的樣子,還以為亞塔特不明白他剛才說的意思,又重複了一次:「我在很多地方執行過任務,連我也看不懂的語言,你應該──」
「我知道,安靜。」
立刻被打斷了。
亞塔特睜開眼睛,暈染著深淵的瞳孔沉靜地燃燒著,那眼中蘊含的果斷連托雷也不禁一震。
「托雷,麻煩你現在趕去我家,不出意料的話,娜可跟尤可都會在那裏等我,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連卡拉一起找到,目前而言,我們必須要湊齊最大優勢的戰鬥力。」
他低聲說道,深深的呼了一口氣,然後語氣堅決地說:「我……要回去一趟圖書館,雖然會稍微浪費時間,但是我必須得要把那個玩意兒破壞掉。」
「那個玩意兒……是指,其他藏在那裏的洗腦陷阱?」托雷這麼問道,看上去有些擔憂:「沒問題吧?」
雖然沒有被洗腦過,但是光是想像,就能大概感覺到那種恐懼感──自己所做的一切錯誤,自己完全無法察覺,那怕中了敵人的洗腦也無法反抗、只能漠然的對自己的朋友動手……
那怕知道了深淵可以對抗洗腦,直面那種恐懼也是常人所不敢為的。
「沒問題。」
看上去似乎是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回答的速度比托雷想像中還要快了幾分,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當然,可以的話在路上就順便清理那些怪物吧,我也會這麼做的……而且,我也不只是需要破壞那個東西而已。」
猶豫了一下,亞塔特把手中紙條上的深淵穩固住,鄭重的放到了托雷手上:「這個東西,給娜可看吧,以娜可的能力,說不定能知道些什麼。」
「最後,等到我們各自負責的事情做完了,就在北城門會合。」
港口的三個城門──北、西、南分別通往了不同的地方。
南邊的城門是內陸的主幹道,負責商品的運輸和買賣。
西邊的城門通往未建立道路的內陸,從西邊出去的話,大多能找到分布在島上其他位置的小村落,當然也包含野外的一些猛獸、怪物,某種程度上算是冒險者們的任務來源,也同樣是倉庫區的常在位置。
東邊沒有城門,那是濱海的一側,船隻往來都是從那邊上去。
最後就是北城門……通往距離這裡最近的火山,沿路有著部份地熱設施,還有相應的產業,但是最接近火山的地方完全沒有人煙,畢竟火山上面還居住著小部分的兇惡魔獸。
那一張紙上寫的資訊,應該是可信的,因為內容是假定給「被洗腦的敵人」,也就是隊友來看,所以說謊的可能性很低……根據內容,元凶很有可能就在火山內部。
也就是,代表了死之絕望的「絕望之巢」。
──「絕望巢惡魔」。
托雷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開口說道:「我明白了……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亞塔特輕聲道:「接著,讓我們解決這場災害吧。」
「啊,這份任務,我不會失敗的,以冒險者之名起誓。」
兩人分別轉過身,向著自己要前往的方向邁出腳步。
青年身上的深淵湧動著、男人腳下翻滾起劇烈的魔力──
呼!
風沙忽地捲過,將他們的身影掩埋在夜裡的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