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7 神的家(下)
灶间。克赛诺蹲在矮灶旁,用一把长柄木勺搅动着咕嘟的豆糊。另一只陶罐架在石头上,用余火温着清水。押撒夫人则在揉着面团,准备烤饼。
布帘掀动,耶胡迪特进来,眼神飞快地掠过他沾着烟灰的侧脸,又退了出去。
灶火的热气扑在脸上,他盯着布帘恢复静止,才继续搅动。豆糊粘稠,需要耐心。
“今天在广场……都说了什么?耶何耶大先生。”
押撒将面团分成小剂,娴熟地拍为圆饼。“大概还是那些吧。亚兰将成为主的杖,击打不听话的儿女。又说了暗利家作王时,亚兰人逼迫以色列的旧事。”
克赛诺被烟熏得咳了两声。“听起来……和耶胡迪特女士听到的,似乎不相关。”
面饼一个个贴到烧热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滋滋。“预言嘛,清楚的时候少,或许就是指的一件事。”她拿起一块布,擦了擦手。“别光顾着说话,火小一点,要溢出来了。”
克赛诺赶忙将膛里几根正烧得旺的柴火往外拨了拨。咕嘟缓了些。他将水倒入陶碗,将饼和豆糊分盛到几个干净的陶盘里,一一端到厅堂的矮木桌上。
四人围桌坐下,祝谢了。耶何耶大依旧眉头深锁。耶胡迪特坐在他旁边,也垂着眼。油灯在他们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押撒拿起一块饼,掰开,放到耶何耶大碗边。“吃吧。又不是头一回落空了。主所看重的,是你去说了。灾难没临到,是他的怜悯,是好事。你尽你的本分就好。”
他失落地看了妻子一眼,拿起一块饼。耶胡迪特也默默拿起食物,小口咀嚼。
晚餐在沉默中结束。两个仆人送来一个陶盆。克赛诺洗了手,用衣角擦干,跟着示意他跟上的耶何耶大来到后院。夜幕初降,天边残着一线暗紫,无花果树的香气清新,吹散了屋内的橄榄油气味。
“你是从……大河源头过来的人?”耶何耶大靠在树干上,打量着克赛诺的卷发和不同于本地人的深刻轮廓。
“并不是,大人。我是克里特人,从海另一边来。”
“克里特……”他嚼着这个音节,摇了摇头。“没听过。很远吧?你一路来,应该有不少值得说道的故事?”
克赛诺略一沉吟,捡起曾在营火边讲过多次的冒险:在爱琴海上与海盗的追逐,在哈梯山谷里遭遇卢维遗民,在埃及沙漠中靠星象找到绿洲——都是酒客嘴里充满异域风情又不算血腥的片段,并且他还有意把犹大的敌人说惨些,显得他像是雅威的器皿。
当说到用抢来的弓箭从以东强盗手中逃脱时,耶何耶大忽然感慨道:“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日子!凭智慧求生,与天地周旋!不像我们终日争论些字句,连说出的话……都无人愿听。”
克赛诺想起耶胡迪特冰冷的“凡流人血的就是罪过”,一时恍惚,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面颊潮红的耶何耶大转换了话题。“我家夫人说……你看上她的侄女了?”
他连忙点头,想挤出点羞赧,却发觉身体已经自动备好:“是,大人。我……确实对耶胡迪特女士……心怀仰慕。”心里却骂:哪是“看上”,是手上沾着她的血!同时,他又恼于姑父一点没看出来他们之间的古怪气氛?
“嗯。正好。”清辉恰从云层漏下一点,照亮了耶何耶大心满意足的笑容。“耶路撒冷……将有大事发生。亲眼见证,说不定能给你精彩的故事,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回了屋子。
克赛诺独自站在院内,夜风更凉了。树叶沙沙。他望着已经开始露出星辰的夜空。
回到客房,和衣躺下。闭上眼睛,米吉多的群沙涌来,逐渐淹没意识。曾几何时,萨朗巴也是被英雄传奇驱动着奔向战场的懦夫。他给自己起名叫……
“克赛诺!”
是女人的声音。
“克赛诺!”
是她的声音!
克赛诺弹坐起来,眼前一片昏暗。他下意识地去抓床边的剑——没有。
完全睁开眼。晨光熹微,勉强勾出耶胡迪特的容貌:还穿着昨天素淡的衣裙,头发凌乱。手中正握着他的短剑。包铜的剑鞘末端一下下用力戳着他的腰侧。“姑父被抓走了!”
耶何耶大,被抓走了。克赛诺的大脑艰涩地转动。然后呢?她跑来找他,是想炫耀预言的一部分应验了?还是觉得他这把沾血的剑,能用来做些更疯狂的事——比如,去劫狱?他握住剑鞘,抽了回来。上面还残留着她手心的冷汗。
“夫人怎么说?”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
耶胡迪特愣了一下,随即绽出更深的焦躁和……的委屈?“她不要我去管!但,他在广场上!在很多人面前!被活生生抓走了!”
克赛诺起身,将剑挂回腰间,想去用冷水抹把脸。但她跟上来,挡在他面前,黑眼睛里此燃着灼人的火焰。
“克赛诺!”她又喊了一声,这次不是惊慌,是命令。
晨光渐渐明亮,照亮她紧绷的肌肉。洗脸的打算落空了。他拨开颤抖的手臂,走向门口,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他拉开门,喧哗涌了进来。“冷静点。”
“去哪儿?”耶胡迪特跟着他,几乎踩到他的脚跟。
“去亚希雅长官的地方。求情。”克赛诺迈步出门,晨风拂面。他不知道亚希雅会不会管。但至少,他逃离了耶胡迪特为了另一个男人而逼迫他的惨剧。
他朝塔楼走去。西里尔和亚兰人正在收拾行囊。一个昨天跟他去市场的少年跑过来:“官长上午过,说明早天刚亮,在城西有商队等。让您翻译给西里尔大哥。”
“知道了。你带几个人去市集,照我昨天教的,买够路上吃的饼,要紧实的。记得给我买两人份。再把我这几个水囊灌满。”他摸出一小块碎银,塞到少年手里。“剩下的,买点果干。时间足,别慌。”
少年攥紧银子和水囊,转身跑了回去。
克赛诺将亚希雅的安排翻译给西里尔后,来到广场,两个士兵正警惕地扫视着他。他绕了个弯,接近耶何耶大的家。确认没人在庭院后,进了灶间。
两个小仆人正在烧水,见他进来,有些惊讶。
“夫人,”他用亚兰语配上手势问道。“在,哪?”
一个仆人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克赛诺,并转向灶台边一堆待处理的蔬菜。
他不明白是何意思,走回客房。刚坐下不久,木门被推开。晨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给瘦影镀上一层光晕。
“亚希雅不在他常去的地方,”克赛诺主动开口,迎着她的目光。“我中午再去看看。”
耶胡迪特看了他几瞬,吐出一句“麻烦你了”,带上了门。
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克赛诺气的直接趴在床上。鼻子埋进枕头里,拼命吸入自己秀发的气味。那句满是疏离感的回应,将他那点因她求助而产生的冲动,浇灭了大半。押撒夫人到底有什么安排?
他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回到了西顿家中闷热的卧室。母亲痛苦的呻吟,接生婆急促的指令,灯光下晃动的人影。然后,是血,大量的、滚烫的、正搏动着的血,从女人体内涌出,混着咸腥的羊水将萨朗巴淹没。
克赛诺猛咳了几下,睁开眼,脸颊湿漉漉的。他恍惚地起身,准备去弄点水喝。
一股油脂的焦香扑面而来,强势驱散了梦境残留的血腥。他愣了愣,循着香味走向厅堂。耶何耶大坐在桌旁,细麻袍子有些皱,但人看起来安然无恙。坐在他对面的,赫然是亚希雅。桌上摆着陶碗,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炖肉,旁边还有新烤的饼和一小陶罐酒。
“看哪,”耶何耶大抬头看见他,咧开嘴笑了。“能闯天下的雄狼,也会在我的家里睡得口水横流啊!”
亚希雅正用匕首切着一块肉,闻言瞥了克赛诺一下,嘴角也带了点笑意:“不止,他还是在‘神的家里’打盹。外邦的勇士到了万军之王赐梦的地方[1],也得享安眠。”
克赛诺赶紧用袖子擦了擦下巴的水渍,朝两人点头致意。
“正好,”亚希雅将肉送进嘴里,咀嚼着,对他扬了扬下巴。“有点军务上的小事要问你。出来一下。”
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无花果叶绿得发亮。克赛诺注意到,他的腰侧挂上了那把亚述风格的旧短剑。他舀了半瓢水,慢慢喝着,目光扫过院墙。确认四下无人后,他放下水瓢:“那姑娘明天能走吗?”
克赛诺实话实说:“这……我说不准。她似乎习惯于呆在这里。”
“那你也留在这儿吧。”亚希雅再次扫视了一圈。“接下来这话,出我口,入你耳,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明天一早就南下,去米斯巴。战报越来越糟,巴比伦人的前锋可能已经逼近了。我走之后,”目光锐利地盯着克赛诺。“你得看好耶何耶大。”
“看好他?”克赛诺下意识重复。
“对。今天抓他,是新调来的官长的意思。他们俩没什么仇怨,但如今是多事之秋,耶利米[2]的影响越来越大,他说的话……让王很不高兴。所以王下了严令,禁止一切抬高巴比伦的言论。”亚希雅的眼神变得复杂。“今天我在,还能周旋。我一走……他们把你当半个儿子看。你得回应这份信任,懂吗?稳住耶何耶大,别让他去广场。等他这股劲头过去,或者……等时局有变,再想办法。女人不懂他,你得多陪陪他。”
克赛诺消化着突如其来的重托。他一个外邦逃兵,莫名其妙成了关键人物。“懂了,大人。我会报答他们的。而且……在这里住着,确实也挺好。我还可以……跟着耶何耶大先生,学学希伯来语。”
亚希雅似乎对他的回答满意,没再多说,和他一起回到了厅堂。
耶何耶大脸色更红润了,话也多了起来。他兴致勃勃地对亚希雅说:“兄弟,你这几年被贬到伯特利,怕是没再经历过大阵仗了吧?哪像这小伙子,”他亲热地指了指克赛诺。“你看看他这身板,这肌肉,是历经厮杀磨炼出来的!”
亚希雅拿起酒碗喝了一口,自嘲地说道:“是啊。从米吉多活着爬下来之后,我们这些约西亚的老人就再没打过什么像样的大仗了。也没仗可打了。”
「米吉多」三个字震得他手指一颤,切肉的匕首“当啷”掉在木桌上,刃口的油光刺眼地一闪。亚希雅的视线立刻扫了过来。
克赛诺感觉心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本能地缩回手,用另一只手捂住指尖,从牙缝里嘶着气:“骨头扎手了……”他低头,假装检查伤口,直到感觉目光已经移开。
耶何耶大一拳砸在桌面上,惊得他赶快抬头。对方的脸颊红得像葡萄。“敬约西亚王!至少他是站着死了!不像现在,要么去舔埃及人的靴子,要么等着给亚述人——不,现在是迦勒底人了——当牛做马!敬他!”
亚希雅也举起了酒碗,面色沉肃,朝克赛诺示意了一下。克赛诺端起自己面前的酒,跟着含混地念了一句:“敬约西亚王。”酒液滑过喉咙,又苦又辣,像吞下一块火炭。
“要是他活着,我也不至于到这来……知道吗?当年王中箭时,战场突然起了好大的沙!要我说,那不是偶然,是主不忍亲眼看见祂膏立的君王陨落!”耶何耶大眼里的狂热,把克赛诺烤得汗流浃背:“当年在耶路撒冷,日影后退,是主折断了亚述攻城的弓,就像他当年在红海折断了埃及战车的轭!我看哪,主还是眷顾我们的,下一次日食也快了!主又要插手了!”
“慎言!”
耶何耶大被喝得一怔,酒意似乎醒了两分,但依旧絮叨:“不知道吧?亚希雅当年在王的车下侍立。也怪王自己,穿着王室紫袍,站在高处的战车上,太显眼了。结果,从山丘后面闪出来一个……”他比划了一下。“浑身着甲的‘青铜人’,亮得晃眼——就一个人!然后……”
“然后,那箭居然射进了甲缝。我立刻冲出去,举弓,朝闪光的方向射了一箭。”亚希雅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砸在克赛诺心头:“但沙尘起来了。不知道……那一箭,算不算为吾王报了仇。”他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
米吉多。一百二十步。烈日。紫红袍。拉满的弦。松开的指。箭矢离弦的啸音。然后……遮天蔽日的沙尘暴。
一根铜箭捅穿耳膜,直刺脑髓。是他。他该高兴吗?狙杀了敌方的国王,这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战功!是无上的荣耀!父亲在天有灵,也会为他骄傲。可是……为什么他胸腔里只有一片不断塌陷的冰冷?
战争就是强者生,弱者死。理智驭手对他嘶吼。各为其主,谁死谁活,都是命运的纺线。他不需要为一支箭承担这么多。他射箭的时候,甚至不知道那是国王!他只是个工具,是尼科军队里一枚会拉弓的棋子!
可是……
“呃——呕——!”
痉挛冲上。记忆从他大张的嘴里喷涌而出,哗啦一下全吐在了桌边的泥地。肉块、饼渣、酒液,一股酸腐。但还没完,恶心感持续翻搅肠胃,他弯着腰,双手撑地,清水一口接一口地外涌。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全身发抖,几乎要栽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上。
耶何耶大绕过桌子,想扶他又不知从何下手。“小伙子!你怎么了?”
克赛诺回答不了。他拼命摇头,想把过去全吐出来,但换来的只是更剧烈的干呕。
“让开!”押撒从灶间出来,和丈夫一起,将他从桌边拖到在厅堂角落堆放杂物的矮榻上,让他靠墙半躺着。
克赛诺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夫人蹲下身,一手扶着他的后颈,一手将水碗凑到他嘴边。“慢慢喝,压一压。”
清水沾湿出血的嘴唇。他咽了几小口,喘着粗气,像条离水的鱼,眼神涣散地看着众人。亚希雅那句“算不算为王复仇”和耶何耶大关于“日食”、“沙尘”的话语还在颅内碰撞,逼迫他赶快用自己的言辞回击:“抱、抱歉……我……我不能喝酒。”
耶何耶大和亚希雅这才回过神,互相看了一眼,神情讪讪。仆人已经拿着扫帚过来,清理地上的狼藉。
押撒用湿布擦拭着他脸上的污渍。“下次不能喝就直说,别怕驳了这些老男人的面子。”
克赛诺点点头,目光飘向通往里间的门帘。耶胡迪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两人的视线毫无准备地撞上。
心脏又是一阵不规则的狂跳。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往日的渴望或恼怒,而是……想要逃避一切的冲动。他不能再陷在这种混乱里了。什么儿女情长、预言使命、历史重担!他现在只想立刻、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开犹大。一个人,轻装简从,像逃离多坍一样。否则,这片浸血的红土、风蚀的灰岩,还有那双冥冥中注视着一切的眼睛(管他是雅威还是别的什么),早晚会嗅到他手上洗不掉的血腥,将他拖进更深的报应里。
他被允许回到客房躺下。关上门,背靠石墙,他开始盘算:钱是够的,骡子还在,弓、剑和头盔都在。关键是时机。等夜深人静?还是明天一早趁乱?
“叩、叩叩……”
墙壁另一侧传来了几下敲击。是耶胡迪特的房间。克赛诺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贴近。她想干什么?传递消息?还是……不,他不想再听了。
就在这时,夫人推开房门:“亚希雅要走了。他让你去跟同伴们最后交代一声。”
克赛诺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亚希雅看见他,简短地吩咐:“跟你的人说清楚。明天天不亮,在城西水车坊旁边汇合。商队里非利士人多。我告诉你几个能沟通的……”他说了三个名字和大致特征。“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安排位置。记住,管好自己,少惹事。”
他重复了一遍名字和特征。
“去吧。我还有事跟耶何耶大说。”
克赛诺如蒙大赦,快步离开。残阳如血,好似阿波罗在炫耀他的罪行。
西里尔正在生火。他将要找的人名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看着少年茫然的脸,硬着头皮说出了亚希雅的决定:“你……明天按这个去找人,跟着走就行。我……不跟你们一起了。”
沉默。
然后,西里尔的脸涨红。“你他妈什么意思?!你让我带这几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子,去跟陌生商旅走?”他踏前一步,手指戳近克赛诺鼻尖,唾沫星子飞溅。“你个懦夫!帕里斯!一遇到麻烦就想自己溜!在多坍是这样,现在又是!你除了会躲,还会……哦,对,这次进步了,没偷偷把我们杀了!”
“你以为我不想走吗?!”没反应过来,克赛诺已然暴起,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掼在石墙上。尘土簌簌。眼睛充血:“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想离开这鬼地方!立刻!马上!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呆了旁边的少年。他们扑上来,抱住克赛诺的胳膊:“哥!别打!克赛诺哥!别吵了!求你们了!”
少年们眼中的恐惧,浇灭了克赛诺暴烈的血气。他被这些目光攥紧,松开手,后退一步。“对不起。”他看向惊魂未定的西里尔,又看向那几个仍抓着他衣袖不放的少年,认命般的平静从嘴里涌出。“我决定了。不管……官长有什么吩咐,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亚实基伦。”
西里尔揉着后背,眼神复杂,粗声粗气地说:“那你他妈还不快点把刚才那些话,再仔仔细细跟他们翻译一遍!明天怎么走,找谁,都说明白!”
克赛诺耐心地将汇合的细节,又详细解释了一遍。少年们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有人甚至用生涩的爱奥尼亚语喊:“一起!亚实基伦!”
看着他们单纯的笑容,他也勉强扯动嘴角,可心里还灌着犹大山地的茵陈汁水。
也好。他想。就这样吧。跟着商队去海岸。把伯特利,把该死的预言和追忆,把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女人,统统抛在身后。
他再也不想看见耶胡迪特了。
“克赛诺。”
克赛诺转身。
耶胡迪特背对着渐浓的暮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又系回了那根酒红色的束带;黑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不容回避。“今晚在你这里休息,可以吗?”
“当然。”回答不假思索地溜了出来。他快步走到她身边:“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亚希雅说的。剩下的,去问耶何耶大。”
克赛诺的心往下沉了沉,但脸上调整出理解的神色。“好,你先稍等,我和伙伴们商量一下明早出发的具体安排。”
他将队友带到塔楼的角落,用爱奥尼亚语对西里尔说道:“记着——我们对她要说我们是去耶路撒冷。明白吗?统一说法,去耶路撒冷。”
“你疯了?!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天象不会看,下坡总知道吧?”
“到上伯和伦再说!”克赛诺也急了,语速更快,甚至躬身。“先把她骗上路!拜托了!”
西里尔抓抓头。“行吧!但商队那边,你自己去搞定!别到时候穿帮了,你又要回来!”
“谢了!”他松了口气,又用亚兰语简单地说:“记住,耶路撒冷。对那位女士,我们只说去耶路撒冷。但我们实际去的是亚实基伦。”
少年们点头后,克赛诺才走回耶胡迪特身边,领她进了塔楼里被默认为“克赛诺位置”的草堆旁。“这边,你先坐。”他指了指那堆草,自己在几步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
塔楼内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几个少年躲到角落,假装整理东西,实则偷偷窥视。西里尔靠在门边,抱着手臂,阴沉地望着外面。
他如坐针毡。她的存在像一块冰,散发着寒意,也吸附着他全部的注意。
“我……我去把骡子牵来,和他们道个别。”克赛诺没看她是否同意,大步走出塔楼。
暮色四合,伯特利的街巷笼罩在深蓝中。再次来到耶何耶大家的门前,灯光透出,投下温暖却显得孤立的光线。
他敲了敲门。押撒拉开,脸上显出明显的忧虑。
“耶胡迪特呢?”夫人的目光越过他。看向空荡荡的街道。
“在我那儿。我的队友们人都还好,不会伤害她。”克赛诺跟着他们走进厅堂,光芒跳动。“发生什么事了?”
押撒叹了口气,在桌旁坐下,双手交握在膝上。“这傻孩子……听到我们说话。亚希雅劝她姑父要顾全大局,以民族安危为重。还说……主定会保佑犹大渡过难关。她听到了,不乐意,和我们吵。”
耶何耶大在一旁沉默地听着,脸色有些灰败。
“我劝她,我和她姑父还有两个孩子,在耶路撒冷我弟弟那学做祭司。他……又不是以利亚那样孑然一身,能不顾一切。”她摇了摇头。“我说这些,是想让她明白现实的难处,理解她姑父暂时的……沉默。可她……一下子变脸了,问亚希雅你在哪里。然后……转身走了。我们喊她,她也没回头。”
克赛诺能想象那个场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她这是……打定主意,要去送死了。”
“不!她这是选择了正道!”耶何耶大却突然提高声音,眼中重新燃起笃定的光。他抓住克赛诺的手臂。“你好好护送她去!在耶路撒冷,用你的眼睛,替我看清楚即将发生的、震动天地的大事!你会见证历史!你会成为后人纪念的一部分!”
他被抓得生疼,怔怔地点了点头。耶何耶大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走回了里间。
厅堂里只剩下克赛诺和押撒。灯光下,她的面容格外柔和,也格外疲惫。
“夫人,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押撒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一路小心,孩子……别光顾着考虑她,也多想想你自己。”
“嗯。”他哑声应道。一股酸涩冲上鼻腔,他眨了眨眼,将湿意逼了回去,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最轻的钱袋,塞到押撒手里:“这个……您留着。万一我……”
夫人将钱袋按回他掌心:“我们不需要。你路上用钱的地方多。”
推拒了几下,克赛诺作罢,对押撒深深鞠了一躬。
夜色已完全降临,星光稀疏。他牵着骡子走出几步。回头,望向那道散出温暖的门,耶何耶大夫妇的身影隐约映在窗上。
他朝着院子,像挥舞投索一样,奋力一掷。钱袋落在院内的泥土上。
“夫人!多保重——!”
他用尽全力喊了一声。不再回头,翻身上了骡背,一抖缰绳,朝着塔楼奔去。夜风扑面,吹散了他眼中残留的温热。
[1] 据犹太教经典《创世纪》记载,撒玛利亚人和犹大人的祖先雅各为躲避追杀,向南逃跑。途径伯特利的时,他梦见自己攀登天梯。醒来后,雅各为雅威建造祭坛,并给此处起名为“神的家”。
[2] 公元前7世纪末至6世纪初的犹太先知。他不断预言耶路撒冷将毁灭,并为此哀哭,故被称为“流泪的先知”。其信息虽在当时不受欢迎,却深刻塑造了犹太教“内在契约”与“新约”的神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