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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ecemet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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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而且还给弄了一个积分制度,如果这月绩效不达标,不仅没钱,还要弄一个负的绩效,用未来的绩效来填补。我希望能摸鱼,但不总是能摸到。摸一天算一天,小说整完了,是时候考虑找下家了
  2. 可能是我上个月绩效太高了,老板发不起了。
  3. 可能吧,然后聊宗教把群聊炸了 老板要降低我的绩效收入,fuxk!
  4. 找不到,だめ , I am an idiot,עיקש 还是先把外传更新完吧。
  5. 希望有。我希望我今生就写两部长篇小说就行了
  6. 关键是没有什么。基督徒大部分不开爱这些,非基督徒大多不了解基督教,慕道友里喜欢这类文学的也有限。
  7. 希望能火,但火起来不太可能。我能做的只是撒种了,我想象不到有什么社群会喜欢这部作品。首先你得懂基督教,其次你热爱象征和意象群,再次喜欢哲学,还得喜欢西方历史和神话,最后喜欢戏谑风格 哈哈,真好。 我有想要不要写一部《除魔记》的批注版(但本质上是一部小说),让另一部小说里的主角卡琳解释《除魔记》,但是加贷她的思想私货(新实用主义)。
  8. 我希望会有 不然到最后就是我个人设想的一些问题,自问自答了。很多意象设计都比较巧妙,引用很多也非常有趣(比如看起来是对的,其实看了上下文才发现是反讽),读者如果愿意查会发现很多有趣的地方
  9. 主角弗里德姆满正派的。叙事风格虽然不诙谐(考虑到恶魔随时会杀人,戏谑实在不合时宜),但是故事里还是有很多有趣的心理活动、情节和比喻,甚至有专门搞笑的章节(比如1.5,5.5),也有一些喜剧化的人物(恶魔)。但整体风格很压抑,很压抑。 题外话:《堂吉诃德》的写作技法还是太糟糕了,毕竟太古老了。我有童年滤镜(小时候读过青少年版),但三年前再看感觉这什么啊,作者真是想到什么写什么。现在的作家,我想经历过心理学引入(比如意识流,陀思妥耶夫斯基式人物)、福楼拜的描写方法等洗礼,应该较少写那种作品了吧......应该吧。但也是有的。 《除魔记》是后现代小说,尽管套了中世纪末期(1425AD)的皮。雨果的《悲惨世界》是浪漫主义的作品,我不相信浪漫主义,当代会有很多人还对所谓的感化心存相信吗?我试图创作有关生存论的作品,回应某种“无神轮回”中的精神危机(其实并没有成功回复,因为我觉得没有方案)。但有一点创作思路是很古老的,人物需要经历试炼,完成提升。这点上我始终不能认可歌德在他的《浮士德》里的乐观。而阿喀琉斯的神性(舍弃追求荣誉,拥抱命运,怜悯众人但执行职责)让我有了新的想法,遂塑造了弗里德姆的提升之路。丹尼尔是先知以利亚的倒转:以利亚急公好义,性如烈火,施展奇迹,即使身处险境也收获天使的指引和「微小声音」的帮助,最终被神提升。而丹尼尔都算是经历但也都反转了。恶魔表面上是温和的尼采主义者、女性主义者和语言学家。最有意思的角色。 还有一点是我对于基督教小说大体都很失望。《大盗巴拉巴》的语言过于简略,思想简单,我必须设计更多富有哲思的角色,而不是底层人。《你往何处去》通俗到空洞,不过基隆这个“浪子”塑造的很好。《基督的最后诱惑》很危险也很俗套,因为他瓦解了成人之神的核心(绝不是成神之人),甚至不算基督教小说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是绝对的传奇,但没有深入探讨我想探讨的东西(比如语言),而且《圣经》元素占比过低,其他话题也扯的太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老毛病)。《白痴》谈的更多是尼采式的基督,不是我要的东西。我不想谈基督教里的神性,太恐怖了(丹尼尔身上或许能瞥见一些)。《天路历程》固然经典,但太老了,模式依旧是十九世纪后期前的。《玫瑰之名》没看完,很不错,哲思很多,有些能给我很好的启发。《赫索格》很不错,我在9.5里借鉴它的一些技法,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是持续性的,而且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解脱。而古典式的则可以完成一次超越。况且也没那么基督教。《圣安东尼斯的诱惑》是散文诗,主题我也不喜欢,在现代人看来有点蠢了(但它是福楼拜的作品,仅仅是看景物描写都是极好的)。《白鲸》虽然不是基督教小说,但启发了我创作「亚哈-拿伯-以利亚」的三元组。 我想写一些恐怖、哥特的东西。思想方面,我要去用基督教的语言重塑一些哲学观点,然后解构掉它(所以需要语言哲学)。也要让弗里德姆体验并分析各种宗教式语言的问题,比如善恶有报、献祭成圣、先知原则(正义大于幸福)、神学巴别塔(绚丽的空能指)。
  10. 会一直写的。主要是几个写作者彼此阅读、勉励,我才能写完《除魔记》。他们的意见也非常中肯。 不过我觉得我创造了一些小说这个文体中几乎没讲过的东西,主要是基督教的哲思,所以需要人去读,让我的思维更加深刻。只靠我一个人反思是不够的。但它们不能呈现为简单的statement1,2,而是需要被角色活出来。
  11. 我还没体检。不过倒是胖了n多...之前的减肥成果都报销了(
  12. 感谢感谢!很多批判都很中肯。我稍微回应一些问题: 语言风格,我的确偏好如此,喜欢文白混杂,用典很多,借代和通感很多。 设定轰炸,我不知道算不算,因为文中所有的宗教、历史人物和地理都有现实原型,比如克拉维亚是神罗,库施塔是类似英镑的银币,康拉德·多尔索是当时十五世纪神罗境内著名的人物(他和独眼约翰的恶行给很多农民留下了深刻印象,开启了宗教审判庭的滥觞)。为了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避讳“,我不得不换用了经典人物的名字,但保留了全部设定。 写作视角,只有1.1前半段是这样的。后面基本都是弗里德姆的视角(除了附加节,和弗里德姆精神出问题的地方)。不过对话比重确实很高。史诗谈不上,有些段落倒类似辩论之类的智慧文学。总体来说《除魔记》的风格很多变,有冒险故事、辩论、自白、书信、剧本、综艺演出、大段心理独白、诗歌。 角色的语气和性格。弗里德姆有一点点掉书袋,后面性格蜕变后就不再如此了。不过为了让对话继续下去,的确牺牲了很多角色的自主性(他们都或多或少“丹尼尔化”了)。她是个学过不少东西的贵族。丹尼尔一直是这个语言风格,直到有些绷不住的地方才会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他的形象非常重要,是我决心展现的”神话叙事构建/受害者“形象。舞台剧问题一直存在。我只能解释为特色了。 自谦乃至极端到自贬的习惯是一种自恋。但我挺喜欢的。毕竟真有这些问题,也希望读者提前有心理准备,可以更多地欣赏哲思。 还是那句话,能读我就非常感谢了!!!想找到几个对基督教和荷马史诗有充足了解的人不容易。没有了解,几乎不可能理解《除魔记》极其庞大的象征意象群。特别是以利亚、耶稣、阿喀琉斯的故事。
  13. 我之前一天三个圣代( 今年最起码吃了五十个冰激凌和圣代
  14. 全力以赴六个月=断断续续三年半。从22年年初写的。我今生能更出来,就满意了。
  15. 想到哪写到哪吧。这次结构比较松散,所以可以写很久。《除魔记》大概全力以赴写了六个月。
  16. 没关系没关系,肯赏光我就非常开心了。不过《除魔记》很长,论坛上更新的上本有11w字(不算尾注)。而且语言晦涩,用典很多,借代和通感频繁(我称之为现代小说的自觉),还采用第三人称主视角,读起来挺困难的。但不用追求读懂故事(可能我自己也没编好情节),就像拉美奇幻作品一样(比如《万火归一》),差不多就可以了。核心还是角色的生存困境。 有些理念只能以小说的形式表达。因为它们本身轻飘飘的,没有生活的沉淀。它们必须借由角色才能存在。
  17. 这是我安慰自己的最后借口了。我下一部作品要写通俗日常的,但还是神学-哲学主题的。希望卡琳小姐(下一部作品)不让我失望。
  18. 等我更完看看。只能修完了。预计这个月底。虽然我预期基本没人会看,但,啊,再也不写严肃文学了()
  19. 我想起来了!在《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里,vola兄有评论过。我非常需要读者😭根本找不到同类社区分享。 我是基督徒,不是信徒(什么屁话)。大概是这样的:我长期浸润在基督教教义里,有基督教思维,但我已经不信一个全能神或救赎主了。不用担心冒犯。 感谢感谢感谢感谢感谢感谢
  20. 突然发现啊,朋友,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我的基督教小说(什么福音派传教人士 在sstm上有,叫《除魔记》
  21. 我已经把小说上本放在sstm上了,但是几乎没人看,orz 虽然我能预料到,但真的发生了还是满悲伤的。
  22. 5.5 劝善歌(附加节III) [第一幕] 天庭序曲 [四位圣人、诺尔,后跟幼提勒提。 阿当 世界按照太初的规划, 在人类手中美丽如画。 但我们拜伏在罪孽之下, 安息沦为不可及的牵挂。 阿伯拉罕 乌尔淫邪不堪住下, 跋山涉水苦难如沙。 应许之地奇迹生根发芽, 侍奉善工福报圆满无瑕。 雅各布(伊述胞弟) 有信无行恶魔亦可, 大浪淘沙难逃罪责。 善行成就情义灼灼, 千锤百炼终胜烈火。 乔治[1] 恶龙肆虐众生性命难保, 恶魔引诱歧途代价更高。 手握利剑斩断欲望怀抱, 身着坚甲抵御罪孽袭扰。 四人 天主之光凡尘普照, 天国之路唯有一条。 救赎窄门谁能找到, 碌碌人间唯有坚劳。 辛苦遭逢只为今朝, 成圣得道快乐逍遥。 [诺尔悬浮半空,粉发无风自动,指尖捻动一缕暗光,如玩弄提线般扯动四位圣人的衣袍。 诺尔 圣人之言不足为奇, 自恋阉劁遭神厌弃。 看吧,尚在尘世摸爬滚打的凡人啊,他们的嘴脸何其虚伪!已经得救的灵魂,不要对活人指手画脚,圣哉至高之王的想法你们永远把握不到。光芒太强引人跪拜,因为除了纯粹的晕眩别无他物。空洞的内核被浮夸的辞藻包裹完备,所谓的真实只是无法瞧见的愚昧。 幼提勒提 到处都是天使!感谢!我终于打破这个轮回了! [她收紧五指,圣人雕像般的姿态瞬间碎裂成星尘。他踉跄后退,撞到云壁。手指深陷其中如触棉絮,瞳孔放大。 诺尔 得救之人自我洗脑, 事后贴金狗脸不要。 与君同行为善不少, 可叹终究死亡难逃。 幼提勒提 为什么恶魔你会在这里! 诺尔 不幸啊不幸,人间的灵魂,你尚未脱离肉体的碎轮。 幼提勒提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她倒挂俯冲至他面前。漆黑翅尖带起的锐风几乎扫过他颤抖的睫毛。 诺尔 主人摆设宴席,酩酊大醉,不辨东西。浪子重返故里,沧海桑田,错当外地。 幼提勒提 什么意思? 诺尔 不用担心,闯入陌生之地的小淘气。我将为你编织未曾设想的命运。跟我来吧,你的朋友们在等你。 [第二幕] 法庭交响 [在坦普特教堂高大的宣道厅内。幼提勒提烦躁不安地在被告席周围来回踱步。 幼提勒提 我居然身处坦普特的法庭,下午弗兰克刚被处以绞刑。恶魔带我来这里,有什么邪恶目的?我努力守斋遵命,却落得这般田地,难道丹尼尔所言非虚,善行不为神就没有意义?恶魔要回家更衣,留我一人踱步叹息。此外她还说我的朋友将至,会以特殊形式登门依次。哦,朦胧的日光啊!唯愿你是最后一次看到我在游荡,多少个正午我披坚执锐,被你的热切所伤。 [突然,他面前出现了一个闪着紫光的洞口。绿色身影迅速调整姿势,双臂伸直,在抵着暗红头颅落地后辊了几圈。棕影一腿弯曲一腿略立直,蹲在地上。诺尔随后也从中钻出,头顶法官假发,戴上了巨大的灰白假胡子,身披黑色外袍。碧娜沃罗伦斯被她紧抓,不断挣扎。 诺尔 能不能老实点?年轻真好……可你要是再闹,我只能把你摔下去了。 幼提勒提 这是哪?要对我妹妹做什么?该死,居然连无辜的小姑娘都不放过…… [幼提勒提的嘴唇两侧浮现出几道交错的黑线。他只能支支吾吾,无法吐出清晰的字词。 诺尔 人齐了。岁寒不凋,就该把弱气小哭包丢下去测骨头硬度。自求多福吧! 弗里德姆 所以为什么要把门设得那么高! 诺尔 我乐意,你管我!管好自己的大胸就行了,阿克的简妮[8]! [她断线风筝般垂直砸落,却在触及地板前双翼猛振。气流掀翻了证物台上的羊皮卷。诺尔像夹一捆稻草般,揽住白袍胀如面袋的碧娜,精准推入兄长猝不及防的怀抱中。冲击力让幼提勒提后退半步,却稳稳接住。她足尖轻点桌面,借力翻身跃起。 诺尔 保鲜送达! 幼提勒提 唔唔—— 碧娜沃罗伦斯 我没事的说。哥哥,你嘴巴怎么了? 诺尔 对我们小义人的判决即将开庭!请各位代表入席。我说,要有声音,就可以发言了[9]! [随着她一声令下,幼提勒提嘴上的丝线消失。他被触手拽到被告席。脚踝被缠住,如同镣铐。摇摇欲坠的剪影投在彩窗圣象上。丹尼尔和弗里德姆则被放置在控方和辩方座位,碧娜沃罗伦斯安坐在诺尔身旁。 诺尔 这里是一个梦境,我们在幼提勒提的脑内。 幼提勒提 我的脑内? [诺尔眯起眼睛,得意地一抖身子,像是猫甩落水珠。嘴角咧开一个狡黠的巨大笑容,露出了尖尖的虎牙。 诺尔 我们齐聚在此,是因为幼提勒提他啊,非常想知道自己到底有罪无罪。换言之,你的心魔召唤了我们。因为呢,你中了一种黑魔法,「鲜活梦魇」。不是我干的,而且我……算了。一般来说,你没法逃脱。但我特地发了善心。如果你能解除心魔,你就能醒过来。 幼提勒提 我糊涂了!你们是我想象出来的吗? 诺尔 是也不是,很难解释。嗯——大话精你试试看? 丹尼尔 逻辑上说,吾等实陷无解困谬。若执唯我论,则难补设定之遗漏。我辈虽由你心中的身影凝聚而成,然言行非尽缘于君之经验识见。 诺尔 好了好了。我宣布「新·审判会」正式开始! [她用力敲击着桌上的方木,一股紫黑色的气体从锤头逸出,将众人按死在座位上。弗里德姆试图起身,却无法站立,只能瞪大眼睛怒嗔她。 诺尔 案情不多介绍。有请控方讼棍率先发言! 丹尼尔 幸甚,得于秩序殿上重申主张。实则⋯⋯ 碧娜沃罗伦斯 一定要这样吗?太残忍了,恶魔小姐! 弗里德姆 你以为很幽默是吗?放了我们,让幼提勒提醒过来! 诺尔 我的确很幽默哦! [她踮起脚尖(在空中做这动作的意义何在),轻盈地转了个圈,双手比划着夸张的心形,举过头顶。然后歪着头,眨眨眼,抛出飞吻。她的指尖划出闪亮轨迹,仿佛真有星尘随之飘落。 诺尔 因为,大家最最喜欢的诺尔小姐,可是本书的考莫度莫纳依[10]呐!闪亮☆ 闪亮☆ 丹尼尔 请勿喧哗。若违逆了她的心意,恐怕幼提勒提就得长眠。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请遵守她立下的规矩。 弗里德姆 你别骗我们! 诺尔 他说的是真话。我知道这挺不常见。 碧娜沃罗伦斯 既然如此,我会尽力而为,救出哥哥的说。 幼提勒提 都怪我……我不该乱发脾气,把大家扯了进来。 [封闭的屋顶透出一阵光芒,洒在他的身上。众人沉默不语,神态各异地注视着他。 幼提勒提 飞火阵阵,我心生忧虑,何等善行足神心意?若不为幸福,那要道德何意?善人终遭恶人背弃。胸中积郁,难掩惊惧;口干舌涩,苦求为何?我不明白,难道我只有原谅欺压我的仇敌,才能得到拯救吗? 诺尔 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她挥了挥手,示意丹尼尔继续。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地望着幼提勒提。 丹尼尔 失礼了。其实,我无意指控你的悖逆。这是人类天生的罪衍。请问你有什么未竟的仇怨,可与众人分享吗?希望我们能开导你。 碧娜沃罗伦斯 哥哥,说出来吧!没事的说。让大家一起帮帮忙,好不好?我不想再看到你一个人生闷气了的说。 幼提勒提 还能有什么……我父亲为人正直,谨守善工,因而遭人嫉妒。菲力布大人[11]让他冲锋在前,最终丧命疆场。我叔叔为人狡诈,溜须拍马,攫取了我……应得的爵位。难道,正直人就该遭受屈辱吗?不,不!为什么背叛我!我所受二十二年的教育,居然在背叛我的生命! [诺尔没好气地吹了吹垂至鼻尖的头发,用余光敷衍地扫视他。 诺尔 差不多。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你不愿变坏,而是不能?没有克服愚蠢良心的能力,也没有玩弄阴谋诡计的智略。 弗里德姆 你这家伙! 诺尔 我没在开玩笑,大乳牛,虽然我是谐星。你以为道德是天生的吗?错错错,它是教士的发明!它伤害了你,你为什么不去反抗? 幼提勒提 你什么意思? 诺尔 道德,是语言的产物。但它骑在了人的头上,夹得我们窒息。这不是本体上的论断,人可以是有良心的动物,但教士创造了太多无中生有的禁忌。你不该被困在“爱你的仇敌,为那逼迫你的祷告”之中。 丹尼尔 我不同意。不困于苦痛,则难体信仰之张力。道德,是一种折磨,然可琢玉成器。 诺尔 典型的强迫症。你从他的说话方式中,便能感受到教士语言的影响了。 碧娜沃罗伦斯 这一点,我同意…… [诺尔伸出两根手指,像扳动一个不太灵活的木偶,远程捏住丹尼尔的下巴,不容置疑地将他的视线从碧娜转向弗里德姆。松手时。顺便帮他捋了捋被风吹歪的衣领,动作快得像错觉。 诺尔 别忘了,你要和她辩论。否则我现在就帮你“成器”。 弗里德姆 但你们没看到他已经很痛苦了吗?苦难适当能成人,但如此深切,有什么用? 丹尼尔 不,有价值。不过你可能理解不了。 幼提勒提 我糊涂了! 弗里德姆 那至少偶尔可以休息吧!现在就是休息的时候。 丹尼尔 “时候到了,审判要从神的家起首。”[12]惟恐时不我待。 弗里德姆 一千三百多年了,祂还没来呢!你急什么啊?你以为你能上天堂吗? 丹尼尔 我可没…… [诺尔小指一勾,空中骤现黑线,穿刺了丹尼尔的嘴唇,血珠渗出。她模仿刺绣动作,食指优雅绕圈收线。他的辩护中断了。 诺尔 我不该让你们自由发挥。你俩在为终点争吵,却忘了看看脚下的路是谁铺的。准备发表一段陈述。其他人不许讲话。 [丹尼尔立刻举手。诺尔满眼鄙夷,手往后一拉,扯掉了他嘴上的丝线;鲜血淋漓。他双手交叠胸前,袖口滑出铁链缠绕的手腕。链坠是一枚生锈的银十字架,随话语铿然撞击木桌。 丹尼尔 呼——夫我辈之信仰,其要归乎:“我已经与我主同钉十字架,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乃是祂在我里面活着。”[13]善行乃神性自然流溢,没有目的。若蒙呼召,则能成神;若非,唯有毁灭。祂在你体内,不是拯救,就是吞噬。别无他路。 弗里德姆 你简直在放屁!虽然我不知道我们的信仰是什么,但肯定不是这个。主有慈爱,为我们死在十字架上。我们要效仿祂、活出祂,才能做天父的儿女。所以,我们做善事,既是弘扬神,又是活出祂。这个世界虽然充满苦难,但神的道路已经彰显,我们一定能在人间寻得幸福!是的,一定能……容我再想想。总之,你要醒过来,才能有机会继续得到幸福啊! [碧娜蜷坐椅上抱紧双膝,下颌抵着膝盖,声音闷在布料里。 碧娜沃罗伦斯 醒过来了,真的会更好吗?有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 弗里德姆 比如什么? 碧娜沃罗伦斯 「圣洁」。哥哥,不要看脚下的深渊。他们夺走你的爵位,正是在为你卸下尘世枷锁;他们让你受苦,正是在为你积攒天国财宝。拥抱它,感谢它! [大家面面相觑。直到丹尼尔咳嗽了两声,继续说话。 丹尼尔 大小姐所言大抵不差,然「儿女」在我们文化中意为“承嗣”。神儿女,乃承神意者;即是神。成神者必历大苦,效法伊述。碧娜沃罗伦斯小姐所言极是,此乃成圣之时。况且“凡被我主的灵引导的,都是祂的儿子”[14],前提若何?唯蒙引导、拣选耳。凭己力绝不能成。“义若是借着律法得的,伊述就是徒然死了。”[15]「慈爱」并非普世阳晖,而是面火镜[16],显明道上本存的神铺基石。吾辈误读「善」与「爱」。惟顺我主定义者,方得永生。赞美祂! 幼提勒提 所以,我得到恩典,会变成伊述一样的存在。如果没得到便必死。是吗? 丹尼尔 诚然。 幼提勒提 「我」总是要毁灭的。可悲,没有希望…… 诺尔 葬送希冀之寰宇,当止汝之旋舞!丧尽期翼之族类,速随永夜长眠!我建议,别把大话精的诳语太当真。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弗里德姆 主说过:“凡为我的名撇下房屋或是弟兄……必要得着百倍,并且承受永生。”你怎么解释!伊述不是救济了很多当时的人吗?喂他们吃饱,替他们治病!这都是神工啊!所以不是这样的。伊述替我们死了,我们不需要再受难了! 丹尼尔 疾疫、饥馑、兵戈、死亡亦我主之工。弃财帛而得何物?自是「救济」。祂不赐俗物,乃转汝心念,使财不复为“财”。凡眼观之,受难未止;我主视之,实无受难,唯救济之路。 碧娜沃罗伦斯 也是成圣之路!哥哥,不要放弃!呼召就在你此刻的痛苦中回响!天主正用苦难雕琢你。如果忍耐到底,你会认出祂的模样——那将是你自己圣洁的脸庞! 弗里德姆 这哪里是“圣洁的脸庞”?分明是一副快要奔溃的棺椁!一个被痛苦压垮的人怎么去爱,怎么去行善?爱,不应该是真心的喜悦吗?善,不应该是“众人以为美”[17]的事吗? 丹尼尔 “众人以为美”前面的经文是什么呢?“不要以恶报恶。”[18]这点,他怎能做到? 幼提勒提 我……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付出了这么多,然后呢?竟然要再付出……我自己?丹尼尔,你觉得你能得救吗?小妹,你觉得你能成圣吗? 丹尼尔 望我主照亮我的路。 碧娜沃罗伦斯 我还没有……还没有经历足够伤痛的说。 幼提勒提 我在你们的脸上,看到了怯懦。你们真的相信……你们所希冀的未来吗? [诺尔双翼唰地完全展开,像一面幕布。带起的风迫使丹尼尔咳呛不止,碧娜头巾乱飞。 诺尔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丹尼尔的体系是建在砂上的水晶宫,看起来漂亮,但随时都可能摔成一堆锐片,扎得他浑身流血。弗里德姆的方案虽然暖心,但轻飘飘的,缺少生活的重量。小碧娜太极端了,但她不得不拾取倒错的享虐以生存。我想请你,和我一起上天看看。 幼提勒提 等等!我的审判还没结束!我的罪… [她俯冲而下,双手从后抱住幼提勒提的腰,力道之大让他双脚瞬间离地。猛力振翅,法庭彩绘玻璃如水面般荡漾开涟漪,他们已置身于无垠碧空。 诺尔 我乐意,你管我! [第三幕] 碧空尾曲 [诺尔甩下那身滑稽的法官行头,舒展身体,发出一声叹息。 诺尔 那个法庭判不了任何人的罪,除了你自己。 幼提勒提 是吗?唉。其实,丹尼尔是个好人。 诺尔 天哪,最差也有平庸之恶吧?你善良到我没话说了。 幼提勒提 你也是好人。请问带我来这里干吗? 诺尔 看看大地,人们多么渺小啊!人类的发明,包括语言,都不值一提。 [幼提勒提在她的怀抱中,急切地搜寻着云中的珍珠门、黄金街,或至少一位天使羽翼的掠影。但他什么也没找到。这里只有无边无际、过于晴朗的碧蓝,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慌的空旷,与他的瞳色融为一体。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尽头,没有声音,甚至没有风。光芒均匀地洒满每一寸空间,没有光源,没有阴影。一切都被照得通透,也照得空洞。 幼提勒提 我们最初不是在天堂里吗?现在怎么什么都没有了? 诺尔 欢迎来到真实的九天之上。这里只有星体运行不休,但它们的寿命也有尽头。最初你看到的是一些幻觉,语言形成的幻觉。 幼提勒提 真的吗?难道说,祂不存在? 诺尔 我不知道。但你所求的神,是教士的发明。 [幼提勒提看着自己的双手,面无表情。时间在这凝固的审视中失去意义。 幼提勒提 所以,我父亲的克制、我的屈辱……没有任何奖赏,也没任何意义。它们只是……发生了。像星体运行一样,偶然,且终将熄灭。 诺尔 看,没有天堂,但也意味着没有地狱!没有审判席,没有功德簿,甚至没有观众。唯一的意义,就是你活着时掀起的每一阵风。你父亲的正直之所以美丽,不是因为它被天堂记录,而是因为它确确实实存在过,影响过一些人,比如你。这就够了。 幼提勒提 我现在有什么指望? 诺尔 指望在于,无论有没有神,你都只能、也必须用你的手和脚,去丈量这片虚无,并把它变成你的世界。被遗漏的人群啊,展翅高飞吧!直到晴朗碧空的尽头! 幼提勒提 那在这个时间停止的世界里,我该做些什么呢? [诺尔发出一声短促而愉悦的笑声。绿瞳竖立。 诺尔 时间?我亲爱的小傻子。你以为时间是一条载着罪孽流向救赎的河吗?一个单向通往某个终点的传送带?那是教士编出来最成功的童话之一。他们告诉你:“时间宝贵,及时行善,以备审判”,把你的生命切成碎片:忏悔过去,恐惧未来,忽视现在。你为一个虚构的结局奔波劳碌,为一个空洞的墓穴献上生命。时间不是河。它是沙,是宇宙爆炸后,散落的、无穷无尽的沙。它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所谓「过去」,是记忆留下的残影;「未来」是期望投射的幻觉。时间是什么?它让大奶牛可以把责任推给“来日方长”,让大话精能够沉迷于“往事不可追”。但在看我来,它唯一真实的形态…… [她的手毫无征兆地一松。幼提勒提的心脏猛坠,疾呼被气流堵在喉咙。天空疯狂旋转、拉长。一瞬过后,那双灰膀已牢牢圈回他的腰。诺尔将下巴搁在他头顶上,嗤嗤坏笑带着胸腔震动。当幼提勒提惊魂未定地抬头时,撞见的却是她低垂眼帘下,漾开的温柔水光。 诺尔 只有「此刻」——你正在呼吸、感受、坠落的这个瞬间。抓住它,或扔掉它。但别再问它要去向何方。它哪也不去,它只是在这儿,看着你如何浪费它,或者……最终如何拥有它。我讲的是不是,有点深奥了? 幼提勒提 没有……谢谢你,我学到了很多。我一直在思考时间的问题。 [她收拢翅膀,将怀中的青年箍得更紧实。又刻意放缓速度,平稳下滑。视野豁然开朗。暮色为连绵的山毛榉镀上金边。林海簇拥中,熟悉的石砌城堡清晰可见。塔楼、护城河、炊烟袅袅的村庄——他血脉相连的根,毫无保留地铺陈脚下。 诺尔 先别思考了,休息休息。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幼提勒提 没那么好。我叔叔依然霸占着这一切。我的妹妹,到底在想什么? 诺尔 她被神圣思维控制得太深了。圣化痛苦,是教士话语的终极。痛苦就是痛苦,但人们接受不了……她日后会变成可怕的人。 幼提勒提 无所谓了。她会期待,痛苦吗? 诺尔 会吧,但那些痛苦她都不满意。这种人啊,一定要一个大大的痛苦,能咂摸一辈子,才肯善罢甘休。 [诺尔凝视着无尽天穹,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有一丝罕见的凝重。她吐出一股白雾,凝成炼金熔炉。炉中隐约有碧娜的蜷缩身影。 诺尔 对她而言,时间是座宏伟的坩埚。「过去」是与生俱来的瑕疵。家族遭遇、身体病弱,皆非偶然的悲剧,而是神投入炉中的原料。「现在」是炼化过程本身。她感受到的每一分痛苦,他人的或自己的,都有意义,是灼烧杂质、锤锻形态。她拥抱痛苦,因为坚信「未来」,视野聚焦于一个确定的、光辉的、完成的“圣徒标本”。 幼提勒提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没想到,你比我更了解她。我和她挺像的。 诺尔 我能体谅愚蒙和迷失的人,因为我自己也是被软弱所困[19]。但很不幸,我不太了解你。后悔没和你多聊聊。至于小碧,我看到了她的终局。我本是超越时间的客旅。 幼提勒提 她有烦恼,但一直不肯告诉我。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喜欢臭美的小姑娘了。 [她偏过头,视线落回幼提勒提茫然的侧脸上,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诺尔 在我看来,她有一种惊人的耐心与急切:可以承受痛苦,也期盼着更大的试炼。她时间的价值不由功效,而由痛苦的强度衡量。一个平静、快乐的年份或是虚度;而一个极致苦难的瞬间却是在成圣秤上,给灵魂增重的砝码。这是种……目的论式的、闭环的时间观。 幼提勒提 她和丹尼尔,也挺像的。 诺尔 听起来像。但红毛鬼没有「望」。我曾经喜欢用锻造的比喻讥讽虔信徒。但真有人这么想,我感到……心痛。我们去坐在拉萨尔城堡上吧。 幼提勒提 好的。 [诺尔降落在塔楼雉堞,小心翼翼地将幼提勒提放在墙垛里。她的右手自始至终攥着他的上臂,力道坚定。两人并肩坐在这方孤台上。她侧过脸,对着他展颜一笑——那笑容褪去了所有戏谑与锋芒,眼睛弯成初生之月。又伸出热乎乎的左爪,有些笨拙地拢过他冰凉的右手。 诺尔:时间啊……对星辰而言,它是缓慢的呼吸,一次升落便是亿万年。对蜉蝣而言,它是一生的盛宴,黎明黄昏便是永恒。尺度是人类的发明,与它本身无关。在你说出「时间」的瞬间,它已经死了。你抓不住它。你只能活在其中,像条试图理解“水”的鱼。人们无法忍受混乱,所以用它编织故事:开头、经过、结局、因果、轮回。你父亲是“好人”,叔叔是“坏人”,故事本该有“好报”和“恶报”,而时间被期待在结尾进行最后的审判——这便是你痛苦的根源。但你看到了,九天之上空寂一片。时间只是,存在着。所以,抛弃那个故事吧。答案不在它的尽头,而在你每一个「此刻」的选择里。你是要活在“父亲被害”的过去,还是活在“向叔叔复仇”的未来?或者……你敢不敢,活在这个一无所有、也因此拥有一切的当下? [她左手摊开,接住一缕天光。光在掌心凝成沙漏。她突然攥拳,沙漏爆裂为尘埃。 诺尔 自由,首先就是从时间叙事里挣脱出来的自由。现在,你是自己时间的作者了。告诉我,幼提勒提,在这片无始无终的碧空里,你此刻要书写什么? 幼提勒提 我自由了吗? 诺尔 是的。 幼提勒提 绝对的自由? 诺尔 绝对。 幼提勒提 什么事都可以做? 诺尔 都可以。 幼提勒提 那好。谢谢你。你很睿智,但……生活更需要的是勇气。我想要,成就我的妹妹。对不起。再见。 [幼提勒提猝然撕开诺尔的手,力度之大令恶魔的灰皮迸裂。他坠落时并未惊叫,反而如归巢倦鸟般舒展四肢。袍袖灌满,鼓成风帆;发丝向上狂舞,如逆长的根须。她探身欲抓,却捞空,翅骨因急刹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诺尔 幼提勒提,你疯了! 幼提勒提 我选择,放弃自由的自由。直到晴朗碧空的尽头…… [1] 古罗马的伊述教英雄,士兵的主保圣人。相传他斩杀过恶龙。 [2] 古代中国的思想家。他主张「兼爱」、「非攻」,代小生产者提出政治诉求。 [3] 古希腊哲学家。他擅长诘问法,建立了目的论自然的体系。 [4] 克拉维亚神学家,路德宗的创始人。他的《九十五条论纲》掀起了1517年的宗教改革运动。 [5] 克拉维亚哲学家。他创立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6] 相传苏格拉底面相丑陋,因而玛姐的形容不甚恰当。 [7] 即「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第一次作为悲剧,第二次作为笑剧」。 [8] 与弗里德姆同时期的男装女子。她带领法军数次战胜英军。诺尔犯了一个时代性错谬,此时简妮尚未女扮男装。 [9] 化用自《起初志》第一章3节:「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10] 古希腊喜剧中的活笑柄。 [11] 即「菲利布三世」,弗里德姆同时期的勃艮第公爵。他在英法两国间纵横捭阖,攫取大量利益。 [12] 引用自《皮特前信》第四章17节。 [13] 引用自《加拉太信》第二章20节。 [14] 引用自《罗马信》第八章14节。 [15] 引用自《加拉太信》第二章21节。 [16] 在弗里德姆的时代,灯塔会使用镜子来扩大光照效果。 [17] 引用自《罗马信》第十二章17节。 [18] 引用自《罗马信》第十二章17节。 [19] 化用自《希伯来信》第五章2节:「他能体谅那愚蒙的和失迷的人,因为他自己也是被软弱所困」。
  23. 5.4 埃特尔[1] 陶罐里的水面碧波荡漾,只几瞥就能让弗里德姆双手颤抖、目眩神迷。再也按捺不住本能的驱使,她一股脑地将甘泉灌进干裂的五脏六腑。久旱逢霖,舌尖的苦涩终被清凉取代。喉咙的枷锁松开,她又能吞吐话语,面对接踵而至的未知。 “真抱歉,是在下的失职。”丹尼尔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贪婪的痛饮。 “呼——复活!”心满意足地放下陶罐,用袖甲蹭去下颌的水渍。“那窃听者什么来头?你说他是害死……的凶手。”那个名词却讲不出来了。 丹尼尔笑吟吟地摇头,语速拖沓:“‘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2]待仪式完毕,我必知无不言。眼下,请随我去房间准备仪式所需,静候艾麦顿拉归来。” 计划有变?弗里德姆眯眼审视,试图穿透那份笑意。他偏执得近乎走火入魔。明明此时该关注黑魔法败露的事情。莫非……没有窃听者?郁积的违和感凝华为不详的黑烟,裹挟全身。她后退两步,喉音潮湿:“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说清楚!否则我绝不参与!” “救艾麦顿拉啊!”伪装的从容裂开一道缝隙,虽被迅速压上微笑,但字句间炸出的火星燎着她的疑窦。“从未有别因!何需别因?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 哪方面?她一时间不清楚该从何问起。“两个问题,‘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支开碧娜沃罗伦斯’……以及‘为什么是我’。处女多了是了,为什么非我不可?从实招来。” “因为奇迹啊!”丹尼尔向前逼近几步,紧蹙的眉头下迸出狂热。“自从离开米斯安德斯坦特,我们一直在苦寻解咒之法。昨夜那本黑魔法典籍载有破解之术!感谢我主眷顾虻蝇微命!”他呼吸急促,脸上晕出粉红(衬得睫毛好漂亮)。“刻不容缓!若我死于恶魔之手,谁为艾麦顿拉施术?若约兰、另一位驱魔师、以及任何人窥破了我们的计划,她难逃绞刑架!夜长梦多,现在完成仪式,艾麦顿拉就能安然离开坦普特,一切都不成问题了。问题,然后是……是什么问题,能劳烦你再耗费口舌吗?”他语速渐缓,好似在回忆。 “另一位驱魔师”?他们难道和皮草一样,是可以批发的?而且“奇迹”来“奇迹”去,不是他惯常的口吻。怎么会幡然迁之呢?往日她定会嗤之以鼻,但此刻却无法全然否定这段无稽之谈。为何是坦普特?篷车偶遇,当真只是场意外吗?他没有解释,这疑窦始终如鲠在喉。 “为什么找我?你再迟钝也能明白吧,我仇视你。”弗里德姆撕开了最后的遮羞布。但看他今天可怜兮兮的,还是给了点尊重。“啊,‘迟钝’是你兄长的评价(根本不是),我不喜欢搬弄是非。总之找我得不偿失,不像是你这个精打细算的人会做的事情。” “七点原因。”他恢复了从容,退回桌边,拿起水杯轻啜,视线在她狐疑的脸上逡巡。“其一,艾麦顿拉相信你,此为根本。其二,小姐你秉性直率,白玉映沙,有目共睹。‘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3],故心怀慈悯的艾麦顿拉愿与正直的你亲近。其三,连日观察,你于教会规条不甚在意。请勿误会,此乃险境救济。其四,幼提勒提之事,你自觉有亏于我。”他又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声音鼓了起来。“其五,可以碧娜沃罗伦斯和玛赫小姐之命为筹,换取援手。这不是威胁,是情义上的报答。我知道大小姐你不是那种人。其六,关乎奇迹。蒙主厚爱,你我命运方得交织,当顺其意。其七,除处女血外,我们亦渴望与冒险者缔结稳固的友谊。时局诡谲,故艾麦顿拉多次力荐,欲邀襟怀坦荡的你同行。最后,你我曾……这点请忘了吧。” 条分缕析,情理兼备,言辞恳切。她确信这番论述绝非一时的胡诌。玛赫的警告在耳畔萦绕。常言道,‘恶魔最大的诡计,就是让人们相信他们不存在’,而阴谋家最高明的诡计,则是扮作愚人。全盘托出计划,本身就是个计划。是否要相信他从来都不是个问题,因为在他揭露所有秘密之前,根本不值得相信。过往数次,她都险些被无辜神情与真诚话语欺骗。 当下要关注的是,能否通过合作获利。她拨动脑内的算珠:情理上他早已悖逆教会,孤家寡人,无需被他的口若悬河唬到。更何况,其他人不会同意帮忙,除非他去绑架处女……原来是这个意思吗?先传福音后十字军,如果拒不合作,那坦普特的处女们将沦为祭品。血腥的图景炸开:宣讲堂尸骸遍地,鲜血如溪流蜿蜒,涂抹圣坛……连寻死觅活的姿态,恐怕也是精湛的演技?伪善的斯多葛[4]。或许所谓的仪式,其实是恶魔计划的一部分?必须让能读懂咒文的玛赫介入。 弗里德姆良久未语,目光鄙夷地刮过故作手足无措的他。与其断然拒绝,不如引诱敌人自乱阵脚,榨取更多利益。“如果我不帮忙,你们有什么打算?” “尚未同她议定后策。”他一手托腮,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鬓边发绺。“或许今夜投奔克吕斯旧识。而你……”叹息钩住了她的心。“最好也速离此地。唉——” 逃跑?不仅违抗了教会的安排,还会得罪她父亲。艾麦顿拉……究竟是他什么人?前百皙普战士,和法罗德有关,戴着驱魔项链,两个月前走访过法尔斯村,一切都指向了……她虎躯一震,怒目圆睁,迫使他撞到餐桌。“艾麦顿拉和我哥哥有什么关系?” 面对惊涛骇浪,丹尼尔却如释重负地卸下了搔发的手。“我在房间里时,尚且诧异于你对此事无动于衷。她是那些百皙普中唯一的生还者。原因无他,她负责搜寻并窃取驱魔项链,未有机会和法罗德先生交手,故蒙垂怜,捡回性命。” 弗里德姆怒气消散,长吁一口,吹散了道德负担。而且就算参与了战斗……末底改那句口头禅怎么说的,哦对,“要么流溢,要么地狱”[5]。 丹尼尔又倒满一杯,近前递上。“方才所述缘由尚有一点:你我皆对恶魔深感兴趣。你渴求功名,又欲为他伸冤;我则欲验证恶魔本质是否如我所想。目标一致,利益无冲,理当同心。” 她被见缝插针的谄媚和吱呀怪声(像在磨牙)扰得不胜其烦。一口一个“奇迹”,结果言必及利,真是以己度人!除魔不靠他依旧可行,核心不就是……除魔术。光魔法。黑魔法…… 眼前腾起一阵眩晕。雾霭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审视。直到她抬头,从灰蒙蒙的帷幕中瞥见纤弱的蓝光。随着压抑之物的侵入,周遭变得陌生: 「难道全是骗局,我根本不是什么天选之子、光魔法圣体?逃婚、成名,尽是愚蠢而下贱的癔症——女人的把戏吗? 怎么会呢?末底改先生不会骗我和哥哥……如果真像他说的,光魔法是假的,那兄长大人当初是怎么打败他们的?等等!丹尼尔!丹尼尔这家伙在胡说什么?他刚才不是说,法罗德哥哥杀了艾麦顿拉之外的所有百皙普吗?现在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居心何在?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骗取信任,好把我绑回去结婚!没错,他一直在和艾麦顿拉演戏!不,更糟!他完全控制了那个土包子的心智。他就是这种人。演得真好!现在还在用磨牙声干扰我思考。哈,幸好我都明白了! 啊!烦死了!反正他欺负我不懂法术原理,随便编点东西误导我。说不定……说不定他前天晚上在洞里!所以才知道我的窘迫。对,完全可能!你不会就是……除你之外,还有谁会黑魔法?天杀的!是你杀了****!不是我,肯定不是我害死了他!不是我让小碧无依无靠!是……是你,都是你!你的错! 别吵了!都给我安静!」 她感到下颚在抖,却发不出声;双腿发软,几乎撑不住僵硬的上身。直到丹尼尔的询问传来,才把她拉回意识王国。 “我为可能的冒犯而致歉,请饶恕我的过犯。”他眼神闪躲。“你应该知道‘人的怒气并不成就神的义’[6]。有何原委敬请通告,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闭嘴!吵死了!别磨牙了!”弗里德姆猛地转头,嗔视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恨不得把它当场砍断,塞进他的牙齿之间。 丹尼尔恓惶缩手,杯中水全泼在袍子上,洇开一道深色弧线。“磨牙?我没有磨牙啊,而且按照经验来看,人怎么能够在说话时磨牙呢?” 有道理,但重要的是他是杀人犯!害死****的就是他!她把不利于行动的恐惧和太利于行动的愤怒,通过腹式呼吸排出体外。但那倒霉的噪声更响了。在她寻索声音的来源时,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了她的侦探工作。 “法咒!”艾麦顿拉从门框中闪入,挥舞着拳头,朝她疾驰而来。 在最后的关头,弗里德姆觉得自己至少足够敏锐,几轮对话就识破了丹尼尔的阴谋。可萌芽未久的觉醒将被掐灭。唉,遂他的愿吧。装作一无所知,顺着剑锋所指的方向扭头,期待在脑后挨上重击后迅速抱憾离世。最起码她处女的鲜血能够喂养艾麦顿拉。 在沉浸于无私牺牲的感伤之前,她先看到一道紫光穿透了自己的小腹。碰撞产生的黑紫色雾气,揭开了熟悉的真相,和当初****推她时如出一辙的法术! 最后映入弗里德姆眼帘的,不是预想中丹尼尔的狞笑,而是水桶后发抖的哈该。他狗啃的头发贴在额头,稚嫩的脸因愤恨扭曲。两根血痕遍布的手臂,笔直地指向他们。 [1] 古称「艾城」,意为「废墟」。因亚割私藏战利品,古希伯来人初次攻打艾城失利。 [2] 引用自《传道者书》第一章18节。 [3] 引用自《诗集》第八十五篇10节。 [4] 古罗马流行的哲学流派,主张顺从命运、节欲安贫。中后期的斯多克学派逐渐沦为统治工具。 [5] 「流溢」是新柏拉图主义的重要概念,后被许多伊述教思想家吸纳。主张流溢说的神学家认为人没有自由意志,相对应也没有地狱的永罚,万物都会复归神的同在。 [6] 引用自《雅各布信》第一章20节。
  24. 5.3 哈列设[1] “好了,别吵!我做就是了!”弗里德姆捂住耳朵,声音嘶哑。她瞪着那两张得逞的脸庞,心头五味杂陈。怎么,斯特兰大小姐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被误解的憋闷让喉咙更感灼烧。“先给我倒杯水,我渴死了。” 丹尼尔眼中闪过精光,嘴角微扬。“我去取水。你们都与连枝情深意切,且叙情谊。” 看着红毛鬼俯首帖耳的模样,她终于尝到了将敌雠踩在脚下的快意,夙愿得偿的激动让她指尖微颤。要不是嘴里干得发苦,真想多使唤他几次。“小丹,还有一件事,为什么……” 艾麦顿拉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动作快得让他踉跄几步。“大人小心!您的身体还没好利索。而且您忘了?屋里有水壶和杯子。不用出去。”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左臂,指向嘴唇,朝着弗里德姆的方向猛地一勾。 她一愣,下意识嗫嚅:“啊?这……丹尼尔,为什么是我……” 宝剑寒光更盛,食指竖在唇前,右脚同时踢了下他的小腿。 “是……水在桌上,我去拿。”丹尼尔舌头应着,身体却往床铺退。 弗里德姆望向完全由固体组成的桌面,不知所措。她的渴是实打实的,但他们严肃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像我这样揉揉嗓子,能缓解口渴。”左手指门,右手食指、中指并立。 外面,两……外面两个人!她豁然开朗。隔墙有耳。协助黑魔法师是死罪,她已经深陷贼船了。无奈之下,她朝木门点点头。 “好点了吗?”剑锋紧插门缝,右手三指、两指、一指——猛虎出柙,一记鞭腿狠狠踹在门板上!木门直直扫出一阵旋风,砸响起两道闷哼。 她跟着冲出去,战斗却已落幕。艾麦顿拉一手扼住碧娜沃罗伦斯的后颈,把她拎离地面,一脚稳稳踏在耶户背上。 “二位,你们是……”丹尼尔倚在门框,恢复了绵里藏针的腔调(弗里德姆发现她居然挺喜欢这调调)。“专程来为弗里德姆小姐,送水解渴的吗?” 艾麦顿拉不遑多让,抖动着神官袍领,眼神像要吃人:“偷听除魔机密!想要通敌吗?!” 弗里德姆心领神会,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碧娜?你们在门外做什么?” “我?”碧娜沃罗伦斯被扼住咽喉,声音发尖。“该我问你!他们求你什么?” “他们当然要求我……”她清了清干得冒烟的嗓子,大脑飞速运转。 丹尼尔伸手按了按艾麦顿拉的肩膀。“先把她放下来吧。” 后者依言抬脚、弯腰,像丢弃一件碍事物品般,将碧娜掼在耶户身旁,但攥着袍角的手丝毫未松。弗里德姆这才注意到,没人管地上“睡得正香”的小辅祭。 “因为丹尼尔……根本不会除魔术!还记得审判弗兰克时那点微光?都是假的!光芒暗淡的拙劣把戏,骗骗别人就算了,想骗你我这样见过真的光魔法的怎么可能呢?”弗里德姆编到极限,朝他波澜不惊的脸猛眨眼睛,但竟隐隐期待他露出破绽。 他瞬间优雅接棒:“实不相瞒,我才疏学浅。请保密。若得诸位襄助,诛魔护众,必能事半功倍。正如《罗马信》所载:‘按我们所得的恩赐,各有不同’[2]。碧娜沃罗伦斯小姐,你当‘与他们同往,不要疑惑’[3]。因事实如何本不系于……” “你发誓,没在骗我和……姐姐的说!” 谢天谢地,又听到“姐姐”了。她心情稍缓,但又有点哽住的感觉。 “不可起誓。我主曾言‘不可指着天起誓,因为天是……’[4]’” “有人跑了!西边走廊!”艾麦顿拉厉喝骤起,甩开衣领,从几人身边射去,却被重获自由的碧娜拖住左腿。两人扭作一团。 “我的事还没完!”妹妹眼中喷火,仰视着足以将她砍碎的利刃,毫无惧色。 弗里德姆进退维谷:想插手,却不知该帮谁。小姑娘在地上扑腾的模样,像极了她抱住幼提勒提时的狼狈。只是此刻,喉咙的灼感更甚,连唾沫都干涸如沙。插手旧友新朋之争,徒惹嫌隙。不如……去抓窃听者! 她越过纠缠的三人(包括劝架的丹尼尔,他的灵液[5]险些再被放出),疾至走廊——空无一人。强忍逃向水房的冲动,她灰溜溜地折返,向将碧娜按在地上、任其扭动的艾麦顿拉报告:“不见了。” “跑远了,脚步声听不见了!都怪这小鬼!”她右手攥着碧娜沃罗伦斯的双腕,左手拍打她乱晃的脑袋,但明显没使力。“手倒是挺细,干的事这么糙。” 弗里德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俯身看着她。“听话。都说‘弃绝管教的,轻看自己的生命;听从责备的,却得智慧’。虽然心是好的,不要像他那样……” “少拿我哥哥压我!我已经……” “你先循迹追踪。绕行主廊,不必急迫。”丹尼尔的吩咐刚下,艾麦顿拉如鹞子翻身,自碧娜身上腾跃而起,落地已在数步开外,很快没入西廊暗影。 他弯下膝盖,与弗里德姆一同搀起碧娜。“请弗里德姆关闭大门,碧娜沃罗伦斯锁上后门。我去知会约兰戒备。稍后在我的房间会合,务必当心转角!” “你确定没在骗我和……姐姐吗,的说?”拉萨尔的抗争仍在继续。 “去吧,与报仇有关。我怀疑那个人害了幼提勒提。” 她眼中精光乍现,挣开两人的扶持,追着艾麦顿拉的踪迹。 这下只剩弗里德姆抗命了。“我……去喝水,行吗?” “水啊……”丹尼尔恍然。“抱歉,竟忘了。不过眼下无妨。我们先去厨房,后续……路上再议。一前一后,也好照应。” 弗里德姆正觉得体力透支,与伤者同行,压力也能小些。 “若遇险情,你只管寻艾麦顿拉便是,她知如何应对……但若弗里德姆小姐行于前,我或可护得两人周全。如此……如何安排是好?” 这话分明是推她上前探路。但此刻,她唯求润喉,就是卖了佩剑也心甘情愿。越过犹自盘算的他,拖着灌铅的双腿,朝昏暗挪去。 [1] 意为「城墙」,位于亚嫩河下游的城堡。因摩押王献祭长子,北国、南国、以东联军于此遭受大败。 [2] 引用自《罗马信》第十二章6节。 [3] 引用自《使徒行记》第十章20节。 [4] 引用自《玛修福音》第五章35节。 [5] 指「血液」。「灵液」本指驱动希腊多神教里机械巨人塔罗斯的液体。伊述教里血代表生命,参考《利瓦记》第十七章11节:「活物的生命是在血中」。
  25. 5.2 隐多珥[1] 「我们从哪里开始呢,自我介绍?你好,尊贵的大小姐,我是拿伯·蒂勒西梅尔。你今天感觉好吗?我还好,谢谢你。你应该见过家兄俄巴底了,他是个勤快人[2],说过不少我的事吧。或许你也见过舍妹以利沙玛?她比你小些,是否嫁人了呢?我清楚这些内容没有营养,但大家在谈及要事之前,总会讨论些家常活跃气氛,或许也能够拉近我们这对同乡的距离。请你原谅我糟糕的语言习惯,我总是没法长话短说。 首先是和令尊的关系。我知道你和他有些芥蒂,但无须担心,亚瑟提先生只是我的雇主,契约关系。至少我觉得仅限于此。但亲闱的心意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某种意义上,谁都是这世界的雇工[3]呀!我曾是教会的驱魔师,曾经。尽管报酬丰富,我并不喜欢这个行当。在一次任务中,厌烦和苦闷扼住了我的咽喉,最终迫使我背叛了教会。具体原因,之后有机会再说吧。椿萱为我介绍了位教会不敢找上门的靠山,就是令尊:亚瑟提先生。而他也需要一个后路断掉的驱魔师排忧解难……」 日光染上不祥的猩红,泼在弗里德姆的脸上,扰得她心神不宁。安格琳娜说过,轻信维莱斯[4]便是自投罗网,徒增父女间的裂痕,供他渔利。“别搁这剞劂词句了,挑重点快讲。”不过,她倒是没想到这台规则通报仪居然背叛了教会。 “那请允我沙汰繁冗。你知道令尊去过波西米亚吗?”悠哉软绵的语调突然淬硬。让她浑身一紧:波西米亚!那是父亲蜕变的伤口,从亲和坠入疑惧的深渊,甚至有人流传他被古斯的鬼魂缠住了。波西米亚的事情总是那么糟糕!人人都在狂热中丧失本性。 “清楚,响应西吉斯芒德[5]陛下的要求,大败而归。”她虽然瞧不上那群农民、商贩,但佩服他们的领袖吉士卡[6]。若为男儿身,定要投身军旅,与他沙场争锋。 「请允许我继续讲述西格伯特[7]披甲上阵后的故事。据亚瑟提本人的陈述,他在战败后进驻了莫斯特城外的一座修道院。 但出乎意料,他们遭到了黑魔法袭击。艰难应战后,凭借人数优势堆出了胜利。可惜没留下战俘,毕竟他们不敢冒险,留下魔法使。亦不敢久留,他们连夜率军撤离。他的决定非常明智,“智慧人惧怕,就远离恶事”[8]。 返程途中,他从灾厄中寻得了福分,或者说……更大灾厄的诱因:从修道院里搜刮来的维生所需中,发现了一件秘宝。我始终忘不掉他在描述这件意外之喜时的神态,他用左手食指勾住嘴巴,滋滋呀呀地叫唤。因为秘宝是从某侍从的牙齿中抠出来的。它被嵌在了面包里。正所谓,“偷来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饼是好的”[9]。 被黑魔法袭击的原因很简单:那座修道院是百皙普的堡垒之一。」 “百皙普?!”弗里德姆如遭电击,霍然起身——那是弑兄寇仇的名号。“他们怎么会藏在修道院里?莫非……” “没错,他们和狗屁教会是一伙的!” 艾麦顿拉的火气降至她的脑仁,往下流窜、汇聚,最终在胸膛中爆裂开来。她来回张嘴,想要通过吸气冷却身体,却只尝到窒息,在气血的闷煮中逐渐丧失平衡。多亏了腰间的支撑,头才没有撞在椅子上。但对她的自尊心来说更糟:她软倒在了“剑鞘”里。 丹尼尔步履蹒跚地凑过来:“没事吧?要不下次再聊,我去通知麦迪森尔……” “不,继续!”弗里德姆在指压式的抢救下缓过气,眼眸射出锐光,逼视他坐回阴影。她自己也坐回椅子。 「遵命。有问题随时吩咐。简而言之,百皙普是教会的“黑手套”。表面通缉,实则连狼狈为奸都算不上,只是贼喊捉贼。他们平日蛰伏在深山密林里的修道院,时机合适便下山劫掠。毕竟黑魔法,需要鲜血作为媒介。 另请你做好心理准备。那件秘宝和很多人,尤其和法罗德先生有关。」 弗里德姆脑子嗡的一声——父亲和哥哥当宝贝的那条驱魔项链!时间对得上。可父亲怎么会把这种秘密告诉他债主的儿子?是哄骗?套话?她压下疑云,决心真的开诚布公:“能驱魔的项链。我磨了哥哥好久才知道的。我父亲……可真信任你。” “没错,正是那件危险的魔器。我曾参与锻造,故而知之甚详。” 她刚想张嘴骂丹尼尔为虎作伥,就感到下巴被轻轻托起。 “不要怪他,前尘往事。” 弗里德姆侧头看着艾麦顿拉迷离可怜的表情,心头涌上莫名的委屈。 「作为魔器,它可以说是相当完美的。「驱魔项链」的主要功用:一能够解除佩戴者附加的魔法状态,二可以反弹一切魔法攻击。“反弹”指的是当佩戴者成为魔法攻击的对象时,法术中的魔力会被项链吸收,并顺着佩戴者的指尖朝着操作体的方向自动释放。 它的练就花费了数年时间,耗费人命不计其数……请允许我啰嗦重复,释放黑魔力的媒介是血液,这点不知道你的家教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啊!”她被这跳跃的诘问搅得头昏脑胀。“他又不会黑魔法。兄长学的是光魔法。” 一时无语,丹尼尔和艾麦顿拉面面相觑。从她的优柔目光中,弗里德姆品出了些许无奈和惋惜。他们到底藏了多少事? “呼——”他长吁,像在积聚勇气。“小姐,你可能又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我也需要……光魔法,本质是一种黑魔法,正如《新典》源于《旧典》。故我庭审有言:非职阶者很难速成光魔法。”最后数字,几近耳语。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驱魔师都会黑魔法?草!那你们猎杀黑魔法师干什么?弗兰克不该死!该死的是你们!丹尼尔你怎么不拿根绳吊死自己?!”她想跳起来,但被艾麦顿拉按在椅子上,只能张牙舞钳。“放开!别拦我!我要他偿命!该死,你既然想死,怎么不去死啊?活着祸害我们干什么!你妈的!装什么虔诚!犹太狗!” “够了!”艾麦顿拉嘴上虽凶,手上却没太使劲。 弗里德姆挥拳时,也默契地避开了她的手臂。 丹尼尔静默如石,任她宣泄。良久,他才从某种魔怔中抽离。“无妨,艾麦顿拉。记得吗?你我初揭此秘,你反应更烈。” 她的狂乱戛然而止,注意力被魅惑的往事钩住,挣扎顿歇。 艾麦顿拉长舒一口气:“呼……安静点吧。先听拿伯说完。” 弗里德姆明白,身处虎穴,没必要逞一时之勇。早知道教会有问题,丹尼尔不是好东西,但没料到居然腌臜至此。凡有良知的人,比如曾经的艾麦顿拉,都该欲诛之而后快!是什么软化了这柄宝剑的锋刃?“你昨晚在装神弄鬼地卖弄什么?一并说了吧!” 他捂住伤处,斜倚窗旁。绿瞳黯淡,眼袋淤青,比初见更像只丧家的落水狗。“难以置信,救赎的奇迹确然降临。然危难亦影随。能否护住希望星火,全系未来几步……” 艾麦顿拉松开手臂,言辞切切:“弗里德姆小姐,这是我个人的请求!求你帮帮我,让我有机会去找我妹妹!” “啊?你在说……” 丹尼尔鼓动口舌,抢先截断:“此亦我之请。后续所言,望君缄口。”他目光沉沉。 “幼提勒提的葬仪,算你偿了一命。但弗兰克的仇你逃不掉,我早晚要找你算账!你做好死在我面前的准备!”弗里德姆怒火未消,想学弗兰克啐他一口,但却发现自己不会吐痰。而唾液也在燥热的口腔中消散成蛙卵状的泡沫,因缺少配重而吐不了多远。 她悻悻抿紧半撅的唇。无论和红毛鬼再有什么芥蒂,艾麦顿拉姑且是无辜的,即便挨过她两顿打,受过她冷眼……弗里德姆,要多记别人的好!先看看这口双耳瓶里卖的什么药。“她有困难,我会帮忙。不看僧面看主面。但你我之间怨雠未解。” 阴鸷的眼底浮出天真,与紧蹙的眉头形成诡异反差。他轻拍艾麦顿拉肩头。 宝剑小姐则步履迟疑,目光躲闪,一副扭扭捏捏的妇人作态。“那我就……就说了,可能有点长,我不太会说话……请你们原谅。这事,得从我订婚那会儿说起,好些年前了……” “八年前,斯特兰的法尔斯[10]村。”丹尼尔冷不丁插话,精准地掐断了她艰难酝酿的情绪。 “大概是吧。拿伯懂得多些。”麦色的脸瞬间红透。“要不还是你讲吧?之前也跟你说过,你讲得肯定比我好……说的比唱的好……” “不,你讲。长点没关系,我有空,也想听。”弗里德姆狠狠剜了他一眼。“你闭嘴,懂不懂尊重人?平民也有发言权,况且你又不出身于簪缨之家。”说完对着他响亮地“嘘”了一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法尔斯村,又是哪个犄角旮旯的穷乡僻壤? 艾麦顿拉脚尖蹭着地,不情不愿。对上小棕毛鼓励的眼神,鼓起的腮帮子终于泄了气:“唉——好吧。那我继续了。有不对的地方,请打断我。” “不许打断!”她又凶巴巴地瞪了丹尼尔一眼。后者干笑两声,朝她们点头。 「我不爱提以前的事。根你们不一样,我出身低贱,在农民堆里算过得去,说出来怕让大小姐笑话。阿爸读过书,帮领主老爷算账、写文书。阿妈是本分农妇,撒拉森人。我是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弟妹——刨去没挨过周岁的。二妹白净,我最黑,随阿妈。 扯远了。八年前,百皙普的人杀了我爸妈,剩我和二妹捡了条命。那天,刻在骨头里了。当时正跟未婚夫收他们家的黑麦,一回头,看见家那边冒起好大的黑烟。不是烧秸秆的时候。我心想哪家走了水,喊他一块回去救火。没跑几步,远远望见……一大片火在麦田里烧。我心急火燎。那是麦子啊!我撇下他,一个人冲了过去。 近了,才看清是穿盔甲的人在放火烧房子!我不怕当兵的,抄起石头,朝着拦我的人砸过去!一路疯跑回家。他们都没追上我。但这些……都不打紧。然后我看见阿爸阿妈倒在地上。死了。捅了个对穿,血淌了一地。我傻了,肯定是傻了,哭都没哭出来,跑到草料堆抄起铁叉冲进家门……都死了。阿弟、阿妹,还没到干活的年纪,个子还没水桶高。都没放过……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出去找我那可能还活着的二妹。她是我带大的,比我小不了几岁。外面全是尸体,我怕得要死,怕看见她也躺在那儿。可我得找,一个个凑近了看……心像被手攥着,揉碎了。还好是我在找她,要是她找我……我不敢想她得多绝望。 就在撑不住的时候,我听见了猫头鹰叫。大白天肯定是阿妹!忘了说,她打小就特灵光。读书写字样样行,能给阿爸打下手。学了点奥术魔法,村里都说她将来能当法师。老用魔法学猫头鹰的叫声逗我们乐。具体怎么弄的,我不懂,拿伯大概知道吧。那些风谲云诡的事。 我耳朵还行,顺着声音找到马棚边的一个大木桶。她缩在里面,全须全尾……老天开眼!她一见我,哇地哭出来了。我,我那时也差点像你刚才那样,瘫在地上,浑身力气都抽空了。」 “嘿!”这次打断故事的罪魁祸首是弗里德姆自己。意识到莽撞后,她下意识拍了拍嘴唇,权当击唇代掴。 一旁的丹尼尔嗤笑出声,趁机插话:“是百皙普犯下的恶行。我们直奔终局吧。” “你啊!”她瞪着那副嬉皮笑脸,暗暗生气。如此惨绝人寰的遭遇是可以笑的吗?是可以笑得出的吗?相识以来,她从未见过艾麦顿拉对丹尼尔动怒,这次也一样。 “抱歉,我废话多了。”声响减弱。“后来我用燕麦杆盖住桶口,压严实了。我得另找地方躲,不能连累她。四处乱撞时,被两个百皙普的兵发现了。他们拿着法杖,跟拿伯差不多高。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晕过去了。” “艾麦顿拉小姐不幸被百皙普生擒,并被施以「奴隶鬼附」,就此沦为弑亲仇寇的爪牙。”丹尼尔云淡风轻地接上闪烁的尾音。 但这阵微风经由鼻腔,在弗里德姆的肺腑掀起了一场飓风。“你是百皙普的人?!”声音因缺水而嘶哑,张嘴都撕裂地疼。“还中了「奴隶鬼附」?你怎么……看着没事?怎么解咒的?” “小姐,请再做好心理准备。”他又拍了拍宝剑护手。 “什么准……”话语卡在喉管里,眼前的光彩剧烈晃动——那条驱魔项链,就明晃晃地挂在艾麦顿拉的锁骨上,躺在她平时裹得严严实实的胸口!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她能辨出。银白链条、铂金底托、紫色多面体宝石,都在冷冷地嘲笑着她经历的所有疯癫与苦楚! “你监守自盗!”她生气归生气,但大部分注意力却被项链旁一块巨大的黑斑吸走。像烙铁烫的,盘踞在伤痕累累的蜜色肌肤上。“那是……” 丹尼尔扳着艾麦顿拉的肩膀转了半圈,让黑斑完全展现在她眼前。“「奴隶鬼附」的咒印,正因项链能解除附加状态,她才得以恢复清醒。” 近距离下,弗里德姆看清了上面密布的紫黑符文。“所以你们东拉西扯,就为了这项链?”坑害人命的凶器居然也有救人的一天?它晦暗的光泽似乎没那么恼人了。但她依旧无法咽下红毛鬼操弄她父亲的气。 “这不是我的东西,救艾麦顿拉的话,我当然可以不追究……”弗里德姆话锋一转,疑窦丛生:他们偷都偷了,干嘛费劲告诉她呢? 他少见地神色一肃。“我们需要你的血,处女的血。”丹尼尔拉起艾麦顿拉的袍边,自顾自地念叨:“项链只能压制「奴隶鬼附」,唯黑魔仪式可根除。据昨日黑魔法书载,需以处子、处女的鲜血为引,辅以我携的法术材料,于刻印法阵行仪。此乃绝境中的救济!‘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11]若非那本书……我愿献出自己的血。至于大小姐——”他别过眼去,嘴唇打颤。“冒昧一问……你仍是处女吧?” “当然!”弗里德姆面颊轰然滚烫,呼吸都带着嗔怒。“本小姐怎会……你!” “那就拜托了!”两人异口同声,目光哀恳,直刺她眼底。她的脸更烫了,浑身发痒。昨日的立场彻底翻转,她才知道被人恳求,竟是如此毛骨悚然。这“福分”还是让给他吧。 羞赧未消,刚欲开口,丹尼尔的道德枷锁已经拷上:“「奴隶鬼附」不止精神禁锢。若一年内未得原操作体魔力灌注,受术体肉身亦将崩解。生死攸关。拜托了!”他言之凿凿。贱民的命也是命,好歹都是伊述的子民。 “我和妹妹天哥乙方[12]。摆脱诅咒后,我立刻去找她。你也有兄弟姐妹,希望能体谅做哥哥姐姐的苦衷。”她的哭诉无法置之不理。不能再让另一对兄弟姐妹阴阳两隔了。 “我们两个月前走访过法尔斯村,从当地神父处得知,小姑娘八年前被送到了魔法修道院钻研法术。”他调查地很细致,功利地来看,至少割血喂鹰不是果效为零的痴心妄想…… “我妹妹温柔、聪明得很,还特别爱逗大家笑。家里、全村人都很宠她。很乖很乖,笑起来貌美如花。你一定会喜欢的!到时候我带她来见你,认你做干姐姐。”她描绘的妹妹像是个好孩子。多交个朋友很不错…… “不日我将返斯特兰,劝令尊不再干涉你的选择。佩此项链,定能为你的伟业添翼。擒获恶魔后,我必为你请功。”他有关职业发展规划的提议十分诱人,答应他利益丰厚…… “典籍上说,‘你的日子如何,你的力量也必如何’[13]。啊不,不是这句。但如果需要力量,就要过上好的生活!就当行好事吧。”她的神学观很独特,有助于个人的德性培养…… “大小姐!” “弗里德姆小姐!” “我任你差遣!” “我和阿妹求求你!” “我……” “我们……” [1] 意为「多珥之泉」,位于基利波山西北的村庄。扫尔于此召唤萨缪尔的亡灵攀谈。萨缪尔宣告因他长期堕落,为时已晚,必不得救,并预言扫尔在天亮后就会战死。 [2] 「俄巴底」意为「神的仆人」。丹尼尔在揶揄他哥哥的名字。 [3] 化用自《玖伯记》第七章1节:「人在世上岂无争战吗?他的日子不像雇工人的日子吗」。 [4] 斯拉夫多神教里的巫术、阴间和欺骗之神。他常以蛇的形象出没。丰饶女神杰瓦娜与其父佩龙争执,最终她被迫嫁给了维莱斯。 [5] 与弗里德姆同时代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他结束了教会大分裂,处死了神学家扬·古斯,引发圣杯派起义。弗里德姆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在对话发生时,西吉斯芒德还没有加冕为帝。 [6] 波西米亚底层贵族。他担任了古斯运动的领袖人物,开创车堡战术,多次击败围剿的十字军。 [7] 东盎格利亚的国王。他曾因宗教热忱而放弃王位出家,后因外族入侵重新披甲上阵,战死沙场。丹尼尔用典意图不明。 [8] 引用自《真言》第十四章16节。 [9] 引用自《真言》第九章17节。 [10] [虚构]斯特兰子国境内的村庄。 [11] 引用自《传道者书》第九章11节。 [12] 指「天各一方」。 [13] 引用自《戒律记》第三十三章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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